倪雀回到家時快十二點半。
因為是周末,孫國香果然沒做飯,就等著她回來。
倪雀剛邁進門,就被孫國香支使著趕緊準備午飯。
今天是倪保昌休息的日子,他沒在家,不用想也是出去跟人喝酒賭博了。倪保昌一個月就休四天,除了偶爾在家睡大覺外,基本都在外面,不是沾酒就是碰賭。
倪雀從不過問,她甚至有時候希望他永遠別回來。
他一回來,自己將面臨的,可能就是災難。
把東西放了,倪雀開始忙活起來。
她和孫國香就兩張嘴,不用做很多,她干活又利索,把米飯煮上,把春筍和那一小袋好壞參半的菌子各炒了一盤,前后半個來小時,很快完事。
老太太那個碎嘴,時不時咕噥幾句,一會兒說她回來晚,一會兒說她炒菜圖快菜的味道不好。
末了,老太太期期艾艾地開了口,問她上午趕集賺了多少錢。
每次都這樣,倪雀已經(jīng)習慣了。她從口袋里掏出十塊錢給老太太。
老太太接過,不滿道:“怎么就這么點?”
倪雀收拾著飯后的碗筷:“就這么多,你要是嫌少,還給我吧,我要買書。”
老太太把紙幣一卷,揣進了兜里,一邊往外走去趕她的麻將局,一邊嘰歪:“哼哼,還買書,看昌子還能讓你讀幾天書。”
倪雀捧著臟兮兮的碗筷,聽著她以為她本該習以為常的話,指尖還是忍不住收緊,指腹都泛起了白。
一通家務忙完,倪雀洗了個澡,然后揣上那個裝著她自制的竹編臺燈的布包,去往姜婆婆家。
孫國香帶來的那點不悅,在她去見江既遲的路上,已經(jīng)徹底消散。
她唯二剩下的心情,只有期待和不舍。
期待是因為,她馬上又可以見到江既遲了。
而不舍,是因為她知道,這可能是她見江既遲的最后一面,明天江既遲就會離開青螺鎮(zhèn),也許這輩子,他們再也不會見面。
一路上,倪雀都在努力地放大自己的期待,壓抑那份不舍。
她安慰自己,那樣優(yōu)秀耀眼的人,能在自己的生命中出現(xiàn),哪怕只存在很短的一段時間,她也該知足。
所以啊,倪雀,現(xiàn)在這樣就好,其他的就不再多想啦。
到了姜婆婆家,倪雀那期待和不舍擰成一團麻花的復雜心情,一下散了個干凈。
江既遲不在。
姜婆婆告訴她,江既遲昨天下午就采完了所有的樣音,之后不會再來了。
倪雀心里陡然一陣發(fā)慌:“不是說周日才能全部采完嗎?”馮子業(yè)明明說江既遲周末兩天都會來的。
姜婆婆說:“本來今啊嘎是要來的。我昨天給他一鼓作氣都錄完哩,省得他再跑一趟。這山里路不好走,他每天那么來來回回的,多累啊。”
倪雀心說,這樣是挺好的,可是……
他是改成今天走了嗎?
他不會真的今天離開吧?
倪雀忽然想起,上午和江既遲分開前,她想請江既遲吃飯,江既遲說他有事。
她還想到,馮子業(yè)快中午那會兒就要結(jié)束擺攤,而集市到下午五點半才結(jié)束,如果不是像她一樣把東西賣完了的基本都不會收攤,馮子業(yè)是因為畫累了不想畫了還是有事呢?如果是有事,會不會就是去送江既遲?
倪雀越想越慌,越想越覺得江既遲要走。
她問姜婆婆的兒媳借了手機。
她之前借高柒的手機給江既遲發(fā)過短信,她一直記得江既遲的手機號。
倪雀撥了個電話過去,沒人接聽。
她連著撥了兩個,都沒人接。
姜婆婆見她一臉心急,擔憂地問:“啷個哩啊丫頭,這么著急啊?”
倪雀攥著手機問:“姜婆婆,他有跟您說過他什么時候走嗎?”
姜婆婆反應了一會兒:“你是說小江離開咱們這兒離開青螺鎮(zhèn)吶?”
“嗯嗯。”
“這個沒嘞。昨天錄完太晚,天都快黑哩,怕天黑路不好走,我都沒留他恰飯。也沒聊得什么。”
“我知道了,謝謝姜婆婆。”
倪雀沒再多聊,歸還了手機,和姜婆婆說了再見后,直奔青螺鎮(zhèn)。路上碰上一輛裝運稻谷的皮卡,正好是去鎮(zhèn)上,倪雀蹭上車,很快就到了。
她去了江既遲入住的那家賓館。
這次她沒像之前一樣只在外面等,而是直接進去了。
小地方的賓館不那么講究客人的隱私保密之類,當然了倪雀也沒問什么多余的亂七八糟的問題,她一說出江既遲的名字,或許是江既遲的外形實在惹眼,那員工都不用查,就徑直告訴她,她說的人上午就已經(jīng)退房了。
倪雀的心一下就空了。
她心里就只剩下一個聲音。
走了。
他走了。
江既遲真的走了。
他都沒有和自己道一聲別。
倪雀好后悔,后悔自己上午為什么沒有問他下午會不會去姜婆婆家,如果問了,她就不至于撲這個空,或許,還能和他好好說一聲再見。
可是,明明上午他們都碰到了,他要離開了,他可以跟自己說一聲的,為什么沒說呢?為什么不告訴她呢?
倪雀怔怔地立在原地,心里漫上一股巨大的難過。
答案其實顯而易見。
因為無足輕重,因為交情本就如朝間晨露,一瞬即散。
所以無需道別,無需鄭重其事。
倪雀垂下腦袋,跟被人抽了魂似的,落魄地看了眼手中裝著禮物的布袋,慢吞吞地走出了賓館。
倪雀直接回了家。
她是一步步走回去的,花了比平時多一倍的時間。
回到家后,她照舊拎上小皮鞭,帶著詩詞本,腋下夾一張小馬扎,然后去羊圈趕羊了。
雖然回來得有點晚,但比平時上學的日子還是要早得多,放羊的時間還算充沛,倪雀便把羊趕去了較遠的地方吃草。
倪雀每次放羊能背不下五首詩詞,她沒有輔助理解的工具書,每次都是邊背邊體會。
自我感覺把其中的知識點啃得差不多了,她就會用平時語文卷上古詩詞鑒賞的那一套出題方式進行自問自答。實在不知道的,她就會做個記號,之后問老師,或者等有機會去縣城了,去圖書館或者網(wǎng)吧集中查閱學習。
可她今天總也不在狀態(tài)。
好半天過去,才啃完一首。
倪雀拍了拍自己的臉,讓自己盡可能地驅(qū)散心中的低落。
天漸漸黑了下來,八只小羊也都吃了個飽。
今天只背了一首詩一首詞,倪雀懊惱地嘆了口氣。
她收起詩詞本,揮起小皮鞭,把小羊們往家的方向趕。
到了家,倪雀把小羊們趕進了羊圈里,關好門,落好鎖。
家里漆黑一片,從外看不到一點光,看來孫國香和倪保昌都還沒回來。
倪雀覺得今天有些累,本來想隨便吃點什么應付一下,可孫國香估計一會兒就回來了,她晚上打完麻將回家總要吃點飯的,要是只給她留中午剩的那點飯菜,少不了又會被她碎叨。
倪雀干脆把剩菜剩飯熱了自己吃了,又給老太太煮了點瘦肉粥、蒸了個玉米,分別裝碗,放進了開水里,然后用鍋蓋扣著,以作保溫。
做完這些,倪雀回了房間。
她知道自己今天沒心情看書寫卷子,就把以前李清漣給她買的復讀機拿出來,插上磁帶聽英語聽力。
聽著聽著,她就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間,倪雀聽到極其暴虐的一聲:“倪雀!”
倪雀猛地驚醒,從床上彈坐起來,手邊的復讀機里還在播放著女聲的美式英語。
她條件反射地關掉聽力,把復讀機塞進被子里。
倪保昌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他那明顯帶著醉意的聲音,正惡狠狠地嘯叫著:“你個狗娘生的玩意兒,哪兒呢?!給老子滾出來!”
倪雀飛似的跳下床,沖到門口就想將門反鎖,但她晚了一步,倪保昌已經(jīng)一腳踹在了門上。
倪雀被那股沖擊力掀翻在地。
肘關節(jié)在地上別了一下,倪雀疼得直齜牙,但她還是第一時間就爬了起來。
倪保昌已經(jīng)進來了,關門反鎖已是不可能。
倪雀猛地朝門外沖去,經(jīng)過倪保昌身邊時,狠狠撞開了他。
倪保昌居然穩(wěn)住了,沒有摔倒。
他幾乎是咆哮著追了上來:“你還敢跑你個臭丫頭,你還不知道我找你問什么呢啊?你他娘的給我停下,跟我去羊圈看看!”
倪雀聽到他說羊圈,愣了下,轉(zhuǎn)了個身,剛想問話,結(jié)果大意了,倪保昌一腳蹬過來,踹在了她的腰窩上。
倪雀痛得悶哼一聲,也懶得管什么羊不羊的了,她捂著腰轉(zhuǎn)身就繼續(xù)跑,然而沒跑出去幾步,突然后腦遭受“咚”的一下重擊,倪雀眼前一花,腦袋一陣暈眩,人直接栽倒在地,差點昏過去。
大腦嗡嗡,還有點想吐。
倪雀一時根本爬不起來。
旁邊滾著那截倪保昌剛才用來砸她的實心木頭,倪雀伸過手去,將木頭撥遠。
倪保昌已經(jīng)搖搖晃晃地走上前來,二話不說抓起她的頭發(fā),拽著她往羊圈的方向走。
“臭婊子,賤東西,我看你還怎么跑?!”
“來,你來給老子數(shù)數(shù),數(shù)數(shù)這里有幾頭羊,我看看我剛才是不是數(shù)錯了。”
“要是沒數(shù)錯,羊真的丟了,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頭皮被頭發(fā)拉扯著,仿佛要從顱頂剝落,倪雀疼得眼淚直往下流,她痛得“啊啊啊”地尖叫著,示弱地喊“爸爸”,希望倪保昌能善心大發(fā)地松開拽她頭發(fā)的手。
倪保昌無動于衷,倪雀被他粗暴地拖拽著,后背與地面摩擦,衣服的布料被碎石持續(xù)地磨爛。
太疼了。
倪雀受不了。
她抬手也去拽自己的頭發(fā),和倪保昌形成一個相左的力。同時,她的腳也在地上拼命地蹬著,這給倪保昌的拖行帶來了極大的阻力。倪保昌罵了一句,松開手,改去拽她的胳膊。
頭發(fā)得到解放,倪雀冒了一身的虛汗,幾近脫力。
倪保昌就這么拖麻袋似的把她拖到了羊圈門口,然后撒手,指著羊圈的門:“我回來的時候,鎖就是這么掛著的,沒扣死,打開一看,里頭少了兩只羊。”
他踹了倪雀一腳:“滾過去,給我數(shù)一遍。”
倪雀顫抖著說:“我鎖了門的。”
倪保昌一字一頓:“給、我、數(shù)。”
倪雀忍著頭昏眼花,忍著腰背劇痛,從地上爬了起來。
她離羊圈的門只有兩步的距離,但她走得極其拖沓磨蹭。
如果真如倪保昌所說,丟了兩只羊,那么這扇門一旦被打開,于她而言,如地獄之門被打開沒什么兩樣。
那些羊?qū)δ弑2齺碚f,就是沒錢花時候的錢袋子,丟了會要他命。
而他會要倪雀的命。
手碰上門鎖的時候,倪雀在心里祈禱,一定是倪保昌喝多了眼花數(shù)錯了,八只羊都好好地在里面待著。
但她又覺得這種可能性太小太小了。
如果不是倪保昌看見羊圈的門鎖有異樣,他是不會特意過來查看的;最主要的一點是,倪保昌從不會把羊圈的門的鑰匙帶在身上。
現(xiàn)在鎖開著,最大概率就是真的著賊了。
倪雀終究是拿下鎖打開了門。
羊圈不大,一眼望盡。
只有六只,兩只最肥的cc、ee不見了蹤影。
倪雀的心一下跌至谷底,臉上的表情也隨之出賣了她。
倪保昌立馬從她的臉上讀到了答案。
和倪保昌對視上的瞬間,倪保昌那猙獰兇惡的面目讓倪雀心中一凜,身體不自覺發(fā)顫。
倪雀仿佛看到了拭待嗜血的惡魔,她想也沒想,拔腿就跑。
倪保昌氣到想發(fā)癲:“老子的羊真的丟了,我可操你媽的!”
他抬腿就追了上去:“賤貨,狗操玩意兒,你他媽給我站住!我今天非扒了你的皮!”
劉嬸家距離他們就一百來米,倪雀朝著劉嬸家的方向拼命地跑。
她邊跑邊時不時回頭看一眼,就怕倪保昌像剛才一樣拿東西砸她后腦勺。
她不可能再承受得住那樣一下。
還好,一路上沒什么可供倪保昌發(fā)揮的,一些小石子他也不至于特意停下來去撿。
倪雀飛快地跑著,絲毫不敢停。
她一定要躲過今晚。
倪保昌沒有緣由的撒酒瘋都令人心生懼意唯恐避之不及,更別說丟了家里的羊有損他的錢袋子了。
倪雀絲毫不懷疑,但凡倪保昌今晚能揪住自己,她今晚不死也會丟半條命。
倪保昌喘著粗氣,跟在后頭瘋狂地追,嘴上罵嚷不止,一副今晚誓死不會放過她的架勢。
倪雀呼吸急促,心跳怦怦,加速地跑。
離劉嬸家近了,她想大聲喊“劉嬸”“劉叔”,可是一張口,嘴里灌了口風進去,竟一時沒發(fā)出聲音。
就在這時,劉嬸恰好從屋里出來了。她舉著手機放在耳邊,正跟人通著電話,嘴上還在說著什么。
劉嬸看到她,指著耳邊的手機:“丫頭,丫頭,你的電話!”
倪雀耳邊只有洶涌的風聲,她沒有聽清劉嬸說了什么。
她跑過去,抓住劉嬸的衣角,躲到劉嬸身后。
倪保昌是個典型的窩里橫,最敗壞最沒人性的一面,都招呼在了家里人身上。對外人,他向來有幾分顧忌。得罪一個外人,可能得罪的就是人家一整個家,這點他一貫算得清楚。
劉嬸擋在這對父女中間,一只手張開呈保護倪雀的姿勢,一只手還舉著手機,她回復著耳邊的電話:“好,好,在呢,在我邊上了,我讓她接。”
劉嬸把手機遞給倪雀:“丫頭,你們老師的電話。”
倪雀尚處在驚惶之中。
接過電話時,她那繃著的大腦還不忘想到,她在校登記的是倪保昌的手機號,老師的電話怎么會打到劉嬸這里。
等她把手機放到耳邊,低沉而熟悉的嗓音通過電磁波傳來時,倪雀腦海中驟然“嗡”的一聲響,像是有人在她繃緊的那根弦上輕輕彈了一下。
她聽見江既遲不可謂不焦急地問:“倪雀,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