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的脾氣簡直莫名其妙。
如果不是地點不對,怕班里同學見識到太過血腥暴力的場面,程麥真要把他薅起來暴揍一頓,讓他徹底沒覺可睡。
最后手指在空中氣得顫巍巍地點了幾下,她深吸一口氣,勉強平復下被他惡意挑釁的情緒后,才丟出一句:“這么能睡,你是豬?”
但很快,她就為自己這句話付出了代價。
夏日的午后,人骨頭縫里都在叫囂著犯懶。而這天的下午,更是雪上加霜,因為第一節就是王學正的物理課。倒不是說他上課有多啰嗦催眠,而是這位老師,按程麥的陰暗揣測,他可能認為教高一是殺雞在用牛刀,所以上課從來不走尋常風。
王學正,南禮附王牌物理競賽老教練,帶出過不知道多少金牌得主,成績履歷足夠無視一切規則,年級主任和領導都要供著的珍稀生物。
就像武俠小說那樣,大俠高手總有些自己的怪癖,這位也不例外,一言以蔽之就是:講課相當的“不接地氣”。
每次講新課,前十分鐘講概念和例題,然后——
“把加速度的兩道課后題還有高中必刷題上前十道選擇題做了。”
丟下這句話后,他直接關上教室門,瀟灑走人。
這次也不例外。
門吱的一聲被合上后,路夏立馬偏頭問她:“欸你說王老頭是不是又去抽煙了?”
“還用說。”程麥對此絲毫不感興趣,打了個哈欠,混混沌沌開始看題。
估計是年年搞競賽太燒腦,王學正儼然已是個腌入味的老煙槍,癮大到每次上課都要抽十幾分鐘出去解解饞。再進教室時,除了附贈他們濃濃的二手煙留香,他往往還伴隨著連珠炮一樣的答案轟炸,以及最后的標準結語:“哪題不會要講?”
一班的學神分兩種:一種像池硯這樣的,會了的題懶得再聽老師說什么,自己干別的事;還有一種,就是特別活潑愛和老師互動的顯眼包,上課每當老師問起某道題目的答案時,他們總不吝于在其他同學還在思考的時候立馬大聲告訴老師答案。當老師問“有問題沒”,他們總會以最快的速度搶答“沒問題”,然后迫使像她這樣不敢發聲的小可憐一頭霧水地進入下一個環節:點人上臺做點王學正眼里有意思的題。
這次也是如此。等他再次推門而入走完固定流程后,王學正直接在黑板上寫下題目,而后環視了一圈教室。
“可汗大點兵”的前兆。
每到這個環節,程麥就立刻低下頭,恨不得座位底下生出地縫讓她憑空消失。
不過這次估計是考慮到題目的難度,王學正并沒有花太久時間就選出了人:“池硯,你上來。”
聽到這個名字,明顯班里已經有些人松了口氣。
但那不是程麥。
因為——
“嗯……程麥,你也上來。”
輕飄飄幾個字仿若惡魔呢喃,徹底打破了她的僥幸心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倆人長得勢均力敵,幾乎每一科的老師,都愛湊趣似的,叫了池硯就順帶喊上她。
座位上磨了十幾秒,意識到沒法混過去以后,她拖著腳,一步千斤重地往講臺上走,認真看了眼黑板上的題。
【一石子從煙囪頂端自由下落,它第1內下落的高度是最后一秒內下落高度的九分之一,求煙囪的高度。】
……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
是中文,但連在一起就是她看不懂的天文。
程麥挎著張臉杵在講臺上,因為被連坐叫上臺的怨氣重得能嚇死鬼。
不過幸好,王學正老煙槍人設不倒,連做題那幾分鐘到功夫都不舍得浪費,教室做任務似的轉了一圈后又跑到走廊煲煙去了,這也就意味著,雖然自己寫不出,但至少她可以抄池硯的。
反正也不是第一回,有了幾次同臺做題的經驗,倆人早已培養出一定的默契。
碰到她能力范圍之外的,池硯就放慢寫題速度,不著痕跡地等著她抄完上一步在寫下一步,磨蹭到差不多了再一起下臺。
但這次……
她還沒來得及動作,只是偷偷摸摸的沖那邊瞟一眼,就見一直在黑板前站定的少年抬手,行云流水地寫下一行字,隨后把粉筆往盒子里一扔,看都沒看她一眼轉身就走。
省略了所有步驟和計算流程。
?
他回座位以后,程麥捏著粉筆除了列個最基本的公式,寫不出半個字,只能保持著一個僵直的姿勢站在臺上,都不敢動一下。
明明知道很多同學抬頭可能只是看題,但十五歲的少女總是無法克制給自己加戲,以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所有的目光都是沖她而來。
她的后背就像被火在烤,整個人身體都熱了起來,臉頰泛紅。
五分鐘后,王學正抽完煙回來,心情不錯,看她這邊空蕩蕩的黑板倒也沒說什么,長嘆了口氣后,直接揮手把她趕下臺。
再一看池硯那邊,只有一句【x=120m】,挑了挑眉,非褒非貶地說了句“考試這樣寫可不符合規范,會扣分”。
池硯語氣很平靜,看都沒看她一眼,只是跟王學正解釋說:“老師,中午打籃球傷到了,我手有點疼,解題過程可以現在口述。”
理由聽起來有理有據十分充分,如果忽略掉此時在他指尖轉得起飛的筆的話——就差明晃晃告訴所有人那只是他隨口瞎掰的借口。
程麥本以為王學正至少會做個樣子嘴他幾句,可顯然低估了尖子生在他心中的地位。
入學考理科三門接近滿分,所有競賽班都能去,最后卻反選了物理班的競賽好苗子,足以在他這個特立獨行的老師這里擁有一切特立獨行的特權。
是以最后王學正什么也沒說,半點沒有要掩飾自己偏心的意思,老父親一樣交代了句“以后運動注意點,不要影響學習”就開始在程麥空出來的黑板上講解這道題。
空蕩的黑板逐漸被白色的粉筆印記填滿,可她的心里那塊空蕩蕩的地方卻沒法填滿。
程麥緊咬著唇,努力將自己的視線放到講臺上,可攥著筆的手卻因為用力關節都發了白。不論再怎么竭力忽視,再怎么告訴自己沒關系、不要在意,但心里那顆酸澀的氣球卻像被灌了水,越來越沉,幾欲爆炸。
他明明知道的。
她最討厭在別人面前丟臉出丑。
就算他以前嘴上再不客氣,行動上的照顧也從沒含糊過。可今天,他突然到莫名其妙的變臉,卻讓她連原因都找不到,就像六月的天。
因為下午的事,回去的路上她一句話都沒和池硯說。
一般來說,兩人冷戰的時間其實基本都很短。
池硯雖然會嘴賤手賤,倆人也沒少吵架,但大部分時候情緒過了池硯會是那個主動遞臺階讓她下的人,從小到大只有偶爾幾次池硯特別生氣的時候程麥才會因為自己心虛求和。
這次明明也沒什么大事,甚至都沒有明面上的爭吵,可這樣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冷戰態勢一連好幾天,教室后門的氛圍讓人坐如針氈,除了路夏這個心大的一如往常以外,連平時最愛在這兒摸高的幾個男生都敏感察覺到學神大佬的低氣壓,從后頭過身的時候安靜如雞。
而遇到像收發作業這種無法避免交集的事,兩人全靠著敲人桌子、書懟肩膀這樣的間接肢體語言完成全部交流。
*
九月的秋老虎依舊很強勢,黑色的柏油路面上曬滿了金色的晨光,連帶著周邊的綠草紅墻,都像是蒙上了一層鮮活的濾鏡,古校的美在晨曦里展現的淋漓盡致,但只顧低頭抗水的人根本分不出半點眼神來欣賞這樣的美景。
“誒喲,等會兒,”路夏先受不住,“休息一下先。”
桶裝水隨著兩人的松力“咚”地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班主任劉強在某些不必要的細枝末節上總是非常堅定男主平等原則,是以高一所有班里只有他們一班女生每天早上會出現在搬水路上,今天正好又輪到她們這一大組來搬。
程麥挪到路邊,正狂扇著風,就聽見路夏氣喘吁吁還在八卦的聲音:“你跟池硯就為那么點兒事鬧幾天了也沒和好?”
“什么叫就這么點事,這是大事!”她回想起來依舊生氣,對于路夏的措辭非常不滿意。
路夏:“可你平時也不是那么斤斤計較的人啊,怎么就光對他高標準嚴要求的。”
聽出她的暗示,程麥及時叫停:“別說了,不管你想的是什么,都停。”
“你知道我想什么?”路夏翻了個白眼,“我就是覺得可惜。要知道你你這么傲骨錚錚,吵架就不找他幫忙搬水,那我至少先讓我那前男友把今天的水搬了再踹他。”
“……等下,‘前’是什么意思?你分手了?”程麥被這則消息炸得回不來神,“什么時候?你居然也不告訴我?!”
“昨天。”在她一堆的問題里,路夏選擇性挑了最簡單的那個回答。
“為什么啊?”程麥不理解。
照她看來,路夏的男朋友對她還挺好,那么高大一男生,球場上呼風喚雨的風云人物,私下被她又踹又罵的還能笑嘻嘻地“夏夏、夏夏”喊個不停,爆爆龍碰到她都成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好脾氣乖乖仔了。
“因為有人告狀。”路夏咬牙切齒。
告狀小人程麥到這時候非常不要臉地將嚴于律人寬以待己展現得淋漓盡致,她義正詞嚴地討伐:“誰啊這么沒道德?告老班了?”
“那倒沒有。”
沒等她那口氣松完,路夏補充道:“告我爸了。”
“……”
“算了,本來也沒多喜歡,打完球一身汗,臭烘烘的還想來抱我,還想親我,滿腦子里就是這點事,一點也不尊重我的意見。”
路夏撇撇嘴,“就是忘了今天要搬水這一茬,那么個傻大個,當苦力多好使。”
“……”
兩人拉拉雜雜地說了幾句,歇了兩分鐘又開始往上抬。
但搬水這種事,就像跑八百米,一旦中途停下來體會到休息的美好,再抬腿難度翻倍,很難堅持到結束。
往上走了幾米,路夏手酸得不行,一把叫停:“等,等下,我不行了。要不再歇會兒吧。”
程麥也累。
但她抬手看了下時間,隔第一節課沒多久了,按他們這進度,再歇下去上課了都回不去。
她想了下,跟路夏商量:“要不我去班里問下別的男生?”
“你問誰?”路夏好奇發問:“你不是和池硯吵架了嗎?”
“我又不是只認識他一個男的!”程麥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憤憤不平,但下一秒頂著路夏有力的質疑目光,心不甘情不愿承認:“……好吧,我找又元。”
找個人,一來一回,要花不少時間。
路夏剛想說別忙活了,隨便路上招呼個男生幫忙算了,抬眼卻見說曹操曹操到。
某人雙手插兜,不疾不徐地往下走,朝她們這個方向走來。
她立刻收了到嘴的話,胳膊肘懟了下程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