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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留下,抱我,別走

    謝弗跪在窗邊。

    格云瑟被他抱著, 頭頸后仰,溺在月色里,手腳都很冰冷, 謝弗用胸腔暖它們,像狂妄透頂的人試圖暖一塊冰。

    這樣只能得到融化的冰水。

    謝弗嘗試叫醒格云瑟, 但懷里的人只是虛彌地睜著眼,紫羅蘭色的眼睛并不望向他, 而是仿佛望著場蔓延經年的潮濕大雨,脆弱的花田在肆虐的暴雨里凋零。

    “格云瑟。”謝弗輕聲說,“我們在學校時關系很好。”

    甚至是關系最好的三年。

    哪怕更衣室發生的事被單方面抹除。

    用格云瑟的話說:“謝弗, 我知道你快索然無味地遺憾畢業了, 但我剛入學, 成績優異,還有大好前程。”

    “你總不想讓我剛入學就被警告吧?”

    在更衣室亂來,不論有什么理由,可都是被學院嚴厲禁止的。

    格云瑟捉著謝弗這個“把柄”, 很放肆地折騰人,又巧妙地點到即止,從來不觸碰謝弗真正的痛處。

    謝弗學會了控制脾氣,學會了不吵架,不提他們分歧最大的事, 甚至學會了模仿格云瑟毒舌和開玩笑。

    他們的關系很好。

    格云瑟茫然地被他親吻, 微張的、霜白的嘴唇里落出一朵又一朵的紫羅蘭花, 它們一見空氣就湮滅, 鉆進謝弗的精神海里。

    謝弗看見他們在校園里散步。

    在食堂里吃飯。

    在圖書館里發愁謝弗的畢業論文。

    在休息室里給練習過度的格云瑟閣下按摩。

    格云瑟的身體很差, 用禁藥也差、不用禁藥更差,謝弗為這個幾乎操碎了心, 甚至不顧即將畢業的沉重負擔去輔修了醫療專精。

    投桃報李,格云瑟暗中承擔他的一切機甲費用,輔修了實戰專精,琢磨戰斗中合適的戰斗零件和新程序,調整適配度。

    格云瑟拉他去看星星。

    那是片現在想起來也漂亮過頭的星空。

    很安靜,漫天星海,仿佛只要這么看著,看著,就能一直看到世界盡頭。

    他們躺在草地上。

    格云瑟柔軟的銀發被風吹拂,謝弗忍不住一直整理他們,直到那只手被握住。

    “謝弗。”格云瑟問,“你非要去找你的正義、光明、新世界嗎?”

    謝弗低頭看著他:“我們說好了不談這個。”

    格云瑟抿了下嘴唇。

    必須得承認,格云瑟身上有種叫人無法理解的奇異吸引力,意志力再堅定的人,也無法在銀色睫毛失落垂墜、掩著紫羅蘭瞳孔時理直氣壯置身事外。

    謝弗輕輕撫摸他的臉:“格云瑟,既然這樣,你愿不愿意改變主意?和我們在一起,你未必不能實現你的野心……”

    格云瑟重復他的話:“你們?”

    謝弗意識到自己失言。

    雖然不明緣由,但他刻意在格云瑟面前避免這么說,也從不會在格云瑟面前和任何同僚走得太近,這其實給他添了不少麻煩,需要花很多精力斡旋和解釋。

    謝弗向那些同伴聲稱,自己是為了刺探帝國貴族的虛實。

    格云瑟是個很好的幌子。

    ……這種話其實一聽就知道是敷衍的借口。

    但城堡里長大的海因里希閣下似乎并不了解“借口”,被那些人嘲諷幾次后,格云瑟最近變得寡言,沉悶,心事重重,不再凡事都叫上謝弗。

    “謝弗。”格云瑟撐著手臂,坐起來,“能回答我嗎,是‘你們’還是‘我們’?”

    謝弗皺緊眉,他第一反應是格云瑟穿得太少,脫下外套罩在格云瑟身上,他低聲說:“別鬧了,格云瑟,我——”

    他凝定在星空下的風里。

    因為格云瑟的眼睛,格云瑟低著頭,清瘦身體微微發抖,睫毛顫動,紫羅蘭色的眼睛里有水汽匯聚。

    謝弗變得不安,他甚至沒法壓制心煩意亂,抱住格云瑟,笨拙慌張地親這雙眼睛:“別哭,別哭,我說錯了。”

    “我們。”謝弗說,“是我們,格云瑟,你別難過,只要——”

    格云瑟一秒收回眼淚:“哈哈。”

    謝弗:“……”

    謝弗幾乎冒火:“格、云、瑟!”

    他一骨碌爬起來追著這個專門捉弄人的小混蛋跑,格云瑟當然還是跑不過他,被他抱著倒在草地上,謝弗捉他的癢癢,格云瑟笑得咳嗽著很識時務地求饒。

    謝弗才不饒他:“第幾次了!格云瑟!你自己說第幾次了!”

    格云瑟也沒想到:“怎么會有人次次都上當?”

    謝弗咬著牙惡狠狠發誓:“下次再上當我就是狗。”

    “乖乖謝弗。”格云瑟清清嗓子,“握手。”

    謝弗茫然地握住他的手:“……”

    格云瑟用摸大狗的手法蹂躪他的腦袋,得逞后扭頭就跑。

    謝弗火冒三丈追殺:“別跑!格云瑟,我告訴你,以后就算你怎么求饒,我絕對、絕對、絕對、不會心軟放過你……”

    「他們好得像是要在今天晚上結婚。」

    這是后來謝弗被譏諷時,有人陰陽怪氣的證詞——謝弗的實力完全夠格進入新秩序核心組織。

    謝弗勒爾是個很堅定的理想主義者,他盼著締造新秩序、參與筑建一個所有人都能幸福生活的新世界,他迄今為止的全部努力,他的一切生命意義都迫切渴望奉獻于此。

    但有相當一部分人懷疑謝弗的立場和成分,認定謝弗根本就是和格云瑟這種舊世界走狗一伙的。

    ……

    事情的轉機居然出現在格云瑟身上。

    后來,格云瑟像是變了個人。

    “你像變了個人,記得嗎?”月光下,謝弗撫摸格云瑟的長發,握住垂墜彎折的手腕,護在懷里,“你變得刻薄傲慢討人厭,到處散播我的秘密,你和所有人說你玩兒膩了,說我是怪物。”

    “你把我弄得很慘,像條落水狗。”

    謝弗說:“我被你氣壞了。”

    謝弗輕輕咬了下格云瑟的喉嚨,柔軟喉核輕輕顫動,格云瑟仰頭索吻,轉動身體,皮膚上因此泛出一層薄汗,鎖鏈碰撞叮咚作響。

    謝弗把人整個抱攏在懷里,柔聲問:“格云瑟,你那時候為什么這么做?”

    紫羅蘭色的眼睛茫然望著他。

    澄明干凈。

    格云瑟像個孩子,微微彎起眼睛,摸他的臉。

    格云瑟說:“握手。”

    謝弗笑了下。

    他握住格云瑟的手,小臂肌肉繃得發抖,他用盡全力克制洶涌的沖動,不把人勒進懷抱里碾碎。

    他其實并不是立刻接受這件事的——他反復找過格云瑟很多次,追問格云瑟是不是聽說了什么,是不是故意和他劃清界限,他把格云瑟堵在盥洗室,胸口劇烈起伏,熾烈的信息素近乎燃燒。

    但格云瑟只是用馬鞭輕輕挑了下他的衣領。

    謝弗已經進入新秩序核心。

    他的作訓服衣領上,已經多出核心成員的標識。

    “謝弗勒爾。”格云瑟垂著睫毛,慢慢咬字,“你要知道,不止是你需要劃清界限,我也要考慮前途和晉升了。”

    格云瑟說:“和你們這種亂流混在一起,對我很不利的。”

    這話激怒了謝弗,他把格云瑟按在墻上,眼眶赤紅,他啞聲說:“我給你一次收回這句話的機會,我們不是亂流,格云瑟,我不想和你吵架。”

    格云瑟微微偏了下頭。

    他摸了摸謝弗的臉,這動作很輕柔,根本算不上吵架,謝弗像是完全被施了定身咒,睜圓眼睛,看著傲慢優雅的銀發少年傾身和自己用貼面禮道別。

    格云瑟用額頭貼著他的額頭,攏著他的脖頸,認真看了他一會兒,笑了笑。

    “‘你們’。”

    格云瑟直起身。

    “謝弗。”他柔聲說,“你去找他們吧。”

    格云瑟說:“我放過你了。”

    ……

    很多年后謝弗再看這段記憶,他必須說格云瑟的演技在少年人這個階段堪稱頂峰,但后來回頭看就實慘不忍睹——格云瑟在不停整理袖口、衣擺,看起來仿佛有條不紊。

    即使他身上的衣服早就平整得沒有一絲褶皺。

    很多人說格云瑟雖然是beta,占有欲卻絲毫不遜色于alpha,是個瘋狂搜刮獵物的野心家,天生就是。

    格云瑟自己并不否認,甚至欣然認可。

    可格云瑟親手放走了最想要的獵物。

    如果當時,格云瑟不主動這么做,會怎么樣?謝弗很多次回想,他意識到這是個無解的死局——他根本無法舍棄理想和格云瑟任何一方,但雙方無法兼容,逃避絕不是能使用到最后的辦法。

    他最后只有心灰意冷、自甘墮落,像個麻木的行尸走肉跟在格云瑟身邊做些亂七八糟的事,直到被痛苦折磨著絕望自殺。

    格云瑟很早就意識到這一點,他生在那座城堡里,見過無數扭曲的占有欲、掠奪、爭執、死亡。

    那天謝弗沒能想明白這些。

    他被暴怒和被背叛的痛苦充斥著,頭也不回離開了盥洗室。

    現在他通過格云瑟的記憶,看到后面的部分,格云瑟撿起爭執時掉在地上的帝國徽章,隨手拋進下水道,“海因里希”是這個帝國最頂級的貴族之一,格云瑟隨隨便便就能得到一噸這種不值錢的徽章。

    格云瑟自己慢慢走去休息室,這是他專屬的休息室,過去只有他和謝弗能來。

    格云瑟平躺在按摩床上。

    他說:“謝弗。”

    他抬手,擋住刺眼的太陽,他的瞳孔缺乏足夠的黑色素,很懼怕陽光。

    格云瑟這么躺了一會兒,側過身體,蜷縮著弓起脊背,他攥著被他整理到完全平整的衣料,大口喘氣,咳出異常刺眼的血,赤色荊棘沿著喉嚨蔓延半邊臉頰,刺進紫羅蘭色的眼瞳深處。

    “別走。”格云瑟只好把咽下去的話說出來,否則他會被這些荊棘撕裂,“謝弗,我只有……”

    “留下,來抱我,別走。”

    “回家。”

    格云瑟自言自語:“我只有你了。”

    血沾在散亂的銀發上。

    蜷縮的影子和星光下的影子重合,然后一并湮滅。

    紫羅蘭凋零。

    格云瑟失去這段記憶。

    它們在謝弗的精神海里變成永不湮滅的鉆石。

    謝弗發著抖,他親吻格云瑟,試圖在遲了太久后回答這些話,但格云瑟無法理解。

    格云瑟想不明白。

    格云瑟有些困惑地揉揉眼睛,疑惑一個只不過和自己在同艦隊服役、后來各自為敵的家伙,為什么突然跑來哭得像條沒了家的狼狽落水狗。

    不過落敗的野心家依然刻薄,你永遠想不到他能干出點什么,格云瑟決定嘲諷一下自己這個宿敵。

    格云瑟慢慢撐起身體,這讓他很痛苦,很疲倦,嘴唇變成毫無血色的霜白,不過還是要摸一摸狗狗版宿敵謝弗的腦袋。

    “乖乖謝弗。”格云瑟清清嗓子,“握手。”

    第42章 好好吻我

    謝弗的神情很難辨認。

    至少不是惱怒, 謝弗朝他笑了笑。

    謝弗勒爾配合握手。

    這讓野心家的蓄意挑釁失敗,格云瑟伸出的手被握住,攏在掌心, 謝弗在月色下低頭親吻他的手背、手指和掌心。

    很柔和。

    格云瑟嘆了口氣。

    “索然無味?”謝弗抬起眼睛,還是那種溫和的笑, 掌心輕輕揉他的頭發,“玩飛盤要草地, 格云瑟閣下。”

    格云瑟沒有多少力氣,望著謝弗,湛紫的眼珠微微轉動, 像是月光下沁著香氣的冰涼泉水:“你這語氣, 好像我們早就認識, 你很了解我。”

    謝弗沒有立刻回答,他擁住格云瑟軟下去的身體,用肩膀和上臂托住軟垂后頸,捧著膝彎將人抱進懷中, 掌心覆著滲出的冰冷薄汗,低頭輾轉著親吻,直到那些爬上胸膛的血色荊棘漸漸褪去。

    情況變得有些糟糕。

    格云瑟開始不在他面前暴露疼痛。

    謝弗必須設法說服他,格云瑟有多能忍痛,謝弗是親眼見過的。

    “你丟失了一些記憶, 想看看嗎?給我點時間, 我把它們做成電影, 晚上我們洗澡和吃完飯時放給你看。”

    謝弗撫摸格云瑟的眼睛, 撫摸眉弓附近的小小傷疤, 格云瑟在戰斗時從來身先士卒,beta的身體恢復能力并不強, 這些細小瑣碎的傷隨處可見。

    “我說真的,我們過去一直是朋友。”

    “我們早就認識。”謝弗說,“格云瑟,你忘了,我們一起長大。”

    格云瑟輕輕笑了一聲。

    謝弗并不介意,長大以后的格云瑟·海因里希就是這樣,刻薄、傲慢、聰明到可怖,沒什么人被他放在眼睛里,可偏偏愛他的人無數。

    舊世界的殘黨為那雙紫羅蘭色眼睛而戰,為這雙眼睛而死。

    即使最恨他的人也不得不承認。

    格云瑟·海因里希,是腐朽帝國最后劃破天際的燦爛余暉。

    “格云瑟。”謝弗輕聲說,“抱著我,會不那么疼,我會吻你,一直吻你。”

    格云瑟對他的話沒有反應。

    很木然,把身體作為戰利品交給他肆意擺弄,被捧著頭頸分開唇齒親吻,那雙眼睛傲慢地閉合。

    被鎖鏈捆縛的瓷白軀殼,血色荊棘肆意蔓延。

    謝弗抱住他,用嘴唇貼著劇烈震顫的銀白睫毛,格云瑟疼到無法說話,意識模糊,禁藥的癥狀又開始肆虐。

    謝弗不斷給他注入精神力,但這種曾經還有些效果的勉強修補,如今變得徹底無濟于事。

    格云瑟的精神海殘破,本來就無法留存多少精神力。倘若在這之前,格云瑟因為童年和少年的記憶,還愿意多少接納他的幫助……現在的格云瑟干脆連這些也完全拒絕。

    仿佛他們只不過是不共戴天的仇敵。

    謝弗輕輕親吻格云瑟的額頭,他給格云瑟哼那些城堡里的歌謠作證明,他握著格云瑟的手不放。

    “如果我們不一早就認識。”謝弗輕聲問,“格云瑟,在冰河艦上,你為什么騙我吻你?”

    這段記憶格云瑟的確還有,他也被謝弗問住,因為精神松懈而接納了些許來自謝弗的精神力,臉色隱約有好轉。

    格云瑟在冷汗里蹙眉思索了一會兒,一視同仁的刻薄本性轉向自己:“我有病?”

    謝弗:“……”

    謝弗笑了下:“沒準。”

    野心家版本的格云瑟閣下就是這么不講理,自己開嘲諷沒問題,被嘲諷了就不悅。

    格云瑟下頜微揚,霜白嘴唇抿成一線,紫羅蘭色的眼睛冷冰冰看著他。

    像鐫刻最尊貴帝國銘文的雪色長劍。

    ……可緊接著。

    雪色長劍皺了皺眉。

    “瓦格納。”格云瑟說,“在敵人面前軟弱到哭鼻子,這就是你們新世界的首腦做派?”

    他抹去謝弗臉上的水痕,嫌棄地轉手就抹到謝弗衣服上,抹了幾次,他看著謝弗努力朝他微笑的綠眼睛,微微蹙眉。

    看起來是在努力思考更適合譏諷敵人的措辭。

    “我現在不是首腦。”謝弗承認,“我的立場有點問題,不被允許去開會。”

    “哈!”格云瑟當然不放過這個機會,“原來是被鳥盡弓藏,瓦格納,我早提醒過你的,你這群新世界同伴不是什么好東西,只有你還相信可笑的理想,他們——”

    謝弗嘆了口氣。

    他低頭吻住泛著淡淡紺紫的嘴唇,不讓這張嘴吐出更多刻薄話。

    “我只是在休假。”

    謝弗不談這個:“不要轉移話題,格云瑟,不要阻止我叫你格云瑟,你知道我總發不準‘海因里希’的‘希’那個音。”

    他低頭問格云瑟:“記不記得一場七小時十三分的夢?”

    格云瑟有些陌生地看著他。

    謝弗輕聲說:“那是我最懷念的戰爭。”

    那是最后一次大規模的星際戰爭。

    為了保衛星系,新秩序和舊世界被迫聯合,他們在一個陣營里并肩戰斗,那種與痛苦并存的巨大幸福折磨得人無法自處。

    在無限罪惡感里,謝弗勒爾承認他難以自控地感激這場戰爭——他被和格云瑟編到同一個艦隊序列,他得以長久注視披散在潔白軍裝與純黑披風上的、月光似的銀發。

    戰況一度危急到極點,他們曾經一并身陷險地,幾乎喪命。

    他不顧一切去救援絕境里的格云瑟。

    而那個格云瑟,從當初鬧掰后就仿佛再不認識他、刻薄又冷漠的格云瑟,從昏迷里醒來第一眼看見他時,伸手摸他的臉。

    格云瑟覆在他臉上的手冰冷。

    “蠢貨。”格云瑟微微瞇著眼睛,“我死了,對你沒一點壞處。”

    “我可不記得我什么時候改名叫‘蠢貨’。”他冷著臉回答,用盡一切能想到的辦法,拼命制止那些可怕的血色荊棘蔓延,“別說沒用的話了,刻薄鬼。”

    格云瑟低聲嘟囔:“我也不叫‘刻薄鬼’。”

    格云瑟太聰明、太有天賦,立下無數耀眼的赫赫戰功,這讓他在戰爭里仿佛坐火箭般疾速晉升,卻也讓他的身體在戰爭的高壓下到達了極限。

    格云瑟打算死在一場極盡榮耀的功勛里:他駕駛冰河艦孤身誘敵,死后可以被追緬為少將,獲封帝國最高勛章。

    計劃非常成功,除了一名不服從命令非要纏著他的瓦格納上尉,在一切都馬上要圓滿落幕的時候,擅自混進了冰河艦。

    冰河艦殘破、能源告罄、搖搖欲墜。

    格云瑟躺在那里等待死亡。

    “你不是要做元帥嗎。”謝弗使勁渾身解數譏諷他,怎么當個將軍就滿足了?還是小小的少將,格云瑟閣下,用不用我給你背誦偉大的帝國有幾百個少將?”

    格云瑟:“……”

    格云瑟閣下只剩下嘴能用:“土包子。”

    謝弗才不管他奚落,謝弗拼了命救他,設法維修冰河艦,讓冰河艦能勉強往回飛:“人死了就什么都沒了,格云瑟,你比較喜歡一個人躺在孤零零的棺材里?”

    “考慮到你的莽撞。”格云瑟半句不讓,“躺在棺材里的很可能是我們兩個,以后的人提起我們,會說你為我殉情。”

    謝弗被他噎住,一邊擦手上的機油,一邊氣急敗壞轉身,想要說話,瞳孔卻收縮。

    格云瑟被血浸透了。

    荊棘,每一道荊棘,都在滲出血液。

    這個該死的、到這時候依然嘴硬的混蛋,右眼里淌出殷紅的血水,喉嚨被荊棘纏繞,神情依然滿不在乎。

    謝弗幾乎是踉蹌著撲過去跪在地上把他抱緊:“格云瑟!”

    格云瑟笑了笑,微弱咳嗽,血嗆在他的臉上。

    “啊。”格云瑟抓到他的軟肋,“小謝弗,你怕血。”

    謝弗沒有心情陪他斗嘴了:“怎么救你,格云瑟,怎么救你?”

    格云瑟靠在他懷里,唇角不斷淌出血,謝弗絕望地嘗試用手去攔,無濟于事。

    “對不起,我下次注意。”格云瑟垂著頭,“吐花瓣會不會好看一點……”

    這張沒完沒了胡說的嘴被發著抖堵住。

    “格云瑟,混賬,格云瑟。”謝弗盡全力抱緊他,“別這樣,我求你,求你——你要我跟著你是不是?我答應了,格云瑟,你有辦法活下去對嗎?告訴我怎么做,你不能——”

    格云瑟笑著建議:“親一下試試看?”

    謝弗劇烈發抖,牙齒打顫,走投無路地胡亂吻他,然后錯愕地發現那些被親吻的地方荊棘退去,

    ……傷口慢慢愈合。

    格云瑟的呼吸極微弱,臉色白得近乎透明,還用那種微笑的恍惚神色望著他。

    “怎么辦呢。”格云瑟柔聲說,“沒有愛我就活不下去,小謝弗。”

    “你把我丟下,扔在那,不管不問。”

    格云瑟在他耳邊說:“我自己就會悄悄死掉了。”

    很久以后謝弗才知道,這其實是個很惡劣的玩笑,是格云瑟折騰人的秉性作祟,帝國遠比他想象的更重視格云瑟,能壓制禁藥副作用的藥物早就開始秘密研制——為格云瑟一個人而研制。

    冰河艦的“悲壯故事”是為了給格云瑟鍍金,是為了讓所有人被格云瑟孤身誘敵、險些喪命的偉大打動。

    就算謝弗不這么莽莽撞撞地沖過來,格云瑟也能活命。

    當然這時候謝弗不知道。

    他只是慌亂地、瘋狂地親吻,妄圖靠這個抵御死神,他像是捧著個隨時會碎掉的珍寶,像捧著自己絕望的心臟。

    他的眼淚打在這具蒼白孱弱的軀體上。

    格云瑟心軟了,抬手撫摸他冰冷發抖的臉:“好了,好了,謝弗,我沒事。”

    “我只是有點想你。”

    格云瑟單手捂著右眼,左眼里微微笑了下:“雖然你完全打亂了我的計劃,給我添了不少麻煩,我大概要寫一噸報告……不過我很高興。”

    “所以我原諒你,第二次。”

    格云瑟說:“你還剩一次。”

    謝弗跪在他面前,雙手撐在散落的染血銀發間,胸口起伏,臉色蒼白余悸未消,格云瑟隨意揮手,屏蔽掉整座艦艇的監控,熄滅照明,只剩窗外的點點星光。

    他們漂浮在無垠的自由宇宙里。

    星光灑進紫羅蘭色的眼睛。

    沒人能弄清,這只眼睛里盛裝的究竟是什么,是蓬勃的野心,是無人涉足的空曠孤獨,是比這片宇宙更寥廓的遺憾。

    還是從踏上這條路這天起就看到終途的冰冷和平靜。

    “還有七小時十三分到達母艦,你會上軍事法庭,被判刑。為了帝國的榮耀,你僭越我的一切記憶會被清除,在你被押送去監獄的途中,你的新秩序同伴會把你劫走,我們從此不死不休。”

    “在你們的故事里,你是代表正義、被辜負和苛待的英雄,我是你邪惡的敵人。”

    格云瑟命令:“謝弗,現在,好好吻我。”

    紫羅蘭色的獨眼靜靜望著謝弗勒爾·瓦格納,冰冷,純凈,像最遙遠的星光。

    另一只眼瞳里溢出痛苦撕裂淌出的血液。

    紫羅蘭纏繞著骨骼生長,緩緩綻放,格云瑟的血在這一天淌盡,變成帝國的長劍。

    “謝弗。”格云瑟問,“為什么哭?”

    第43章 我從沒愛過你

    格云瑟靠在謝弗的懷里。

    他們一起看完了這段記憶。

    考慮到謝弗勒爾正被“狼狽地趕出權力中心”這個喜訊, 格云瑟對宿敵的態度稍有緩和,勉強同意謝弗握著他的手。

    “簡直愚蠢。”格云瑟點評自己的做法,“我親手放走了你。”

    謝弗笑了笑, 他低頭,趁機喂格云瑟吃下一小塊切好的橙子:“第三次。”

    格云瑟簡直難以置信。

    抬頭。

    第幾次??

    “第三次。”謝弗承認, “我們小時候,你放我離開了城堡, 后來我才知道,如果你當時下令追捕,我根本走不出你的領土。”

    “學校里, 你放我離開你, 去和那些人混在一起追逐‘正義’。”

    “這是第三次。”

    謝弗說:“他們劫獄時還沖你開了槍, 我被劫走,成了自由秩序的‘英雄’,你在醫院里養了很久的傷。”

    格云瑟皺了一會兒眉,他含著那塊橙子, 謝弗捧著他的頭頸,把這變成一個橙子味兒的吻,酸甜清新,汁水溢滿口腔。

    格云瑟被輕輕撫摸喉嚨,在力道柔和的指腹下不情愿地微弱動了動。

    “我為什么這么做。”格云瑟看著自己的手, “愚蠢, 我早該殺了你。”

    謝弗低聲說:“是啊。”

    “后來又發生了什么?”格云瑟問, 他的記憶完全混亂, 太少了, 他記得的東西太少,這具軀殼已經快要變成真正的空殼。

    “我偷著去看你。”謝弗說, “被你的人抓了,關了三個月,差點被打死。”

    格云瑟稍微出了口惡氣:“哈!”

    謝弗輕輕笑了下。

    他揉格云瑟柔順的銀色長發,力道輕柔地把人小心抱起,去臥室睡覺,把格云瑟輕輕放進干凈松軟的枕頭被褥里時,他的小腹多出一把匕首。

    ……格云瑟到這時候才想起報復他。

    謝弗苦笑,他沒有急著復原傷口,坐在床邊,任憑格云瑟吃力攪動這柄匕首。

    “你要是多吃飯,格云瑟,別老把吃的偷偷吐掉。”謝弗握住他的手,幫他的忙,“就會更有力氣。”

    格云瑟把他的話當耳旁風,低頭看了一會兒豁開的傷口,伸手觸摸淌出的血。

    謝弗的瞳孔縮了下,他捧住格云瑟的肩膀,看見以難以置信速度生長在這具軀殼上的血色荊棘,順著肩胛蔓向手背。

    謝弗攬住瘦得紙薄的胸肩親吻霜白口唇。

    格云瑟在親吻里止痛,漸漸停止顫抖,頭頸變軟,腰背軟折手臂墜落,精神力被虹吸進謝弗的精神海,無法阻攔。

    這就是實驗室的“功勞”。

    格云瑟說的只是玩笑,他們真的把格云瑟變成了這樣。

    如果長時間“不被使用”,荊棘就會撕毀這具身體。

    可這是飲鴆止渴,格云瑟遲早會因此而死,等精神力被擷取干凈,生命力耗竭。

    “格云瑟。”謝弗啞聲開口,他抱緊懷里冰冷的身軀,他們的胸膛貼近,這不方便掩飾戰栗和痛苦,不過謝弗本來也根本沒心情掩飾它們,“我知道我沒有資格這么對你說話,我以為你逃了,他們說,實驗室……”

    謝弗得到的訊息里,實驗室開設的目的是“讓人成為人”。

    尋找引導alpha和omega無法遏制的本能沖動、讓受激素潮支配的兩個群體由“動物”變為真正的“人”的方法。

    尋找beta不需要禁藥也能提升精神力的方法。

    這是新秩序的民眾權益保障條目之一。

    格云瑟是帝國的榮耀、是雪亮的長劍——但腐朽的帝國早已爛透,從根基上變得污濁,有太多爪牙,太多為了一己私欲而殺戮掠奪的蟲豸,這些混賬被用來做實驗豈不是正好?會議上的代表眼睛熾亮,狂熱的浪潮讓這條法令推行得毫無阻礙。

    高呼的自由與光明里面,混雜了多少私心、多少欲望、多少暗度陳倉。

    領袖不必知道。

    這只是件再小不過的小事,沒必要操心多管,還有很多大事。

    謝弗被推到這個位置,只要向前走。

    ……太蒼白無力的辯駁了,太無恥、太推卸責任,軟弱荒堂。

    謝弗無法開口,他握著格云瑟失力厥冷的手指,幫格云瑟握緊匕首,他不讓格云瑟觸碰那些溫熱黏膩的血:“想殺了我嗎?”

    “格云瑟。”謝弗發著抖輕輕撫摸這雙眼睛,“想殺了我嗎?”

    格云瑟躺在他眼前,眼瞳很渙散,他慢慢放開匕首,轉而去摸謝弗的臉,柔軟無力的手臂彎折,抱住謝弗的頭頸,胸腔里微弱的力道無意識向上送。

    格云瑟需要吻。

    需要。

    格云瑟木然地吻他,輾轉柔軟,呼出的氣流有幽冷的紫羅蘭香。

    仿佛是一場大雨里緩慢腐爛死亡的花田。

    花瓣在接吻里掉落,有些被謝弗和翻滾的血腥氣一起吞下去,在暴虐熾燙的烈焰中扎根,這種根系至死也無法被拔除。

    格云瑟的記憶凋零。

    格云瑟忘掉了他們為敵后的第一次對峙。

    那是場暴雨,這個星球的雨太多,太多,不是適合花草生長的環境,他被派去負責狙殺格云瑟。

    而這個猖狂的野心家仿佛感應到了他。

    格云瑟站在戰艦上,遙遠地透過暴雨望向狙擊鏡,有恃無恐朝他微笑。

    他手軟了,無法扣下扳機,這樣靜默很久,直到來抓捕刺殺者的舊世界軍隊把槍口抵在他腦袋上。

    “愚蠢。”格云瑟用他那特有的、傲慢的語氣嘲諷他,“他們在利用你,鑒別你,你根本沒得到他們的真正信任……”

    “格云瑟。”他問,“你傷好了嗎?”

    已經走到門口的銀發指揮官停下腳步,頎長手指用力攥了下彎折的馬鞭,軍靴锃亮,脊背瘦削仿佛利劍。

    格云瑟手里的鞭子狠狠揮在他身上。

    他得到了一身傷,這讓他越獄回去后有了交代,他只知道自己連續幾晚都夢見格云瑟,他不知道別的。

    現在他看著自己翻出鐵絲網,狼狽踉蹌脫逃,身后月下靜默站立的清瘦身影抱著手臂。

    ……

    格云瑟忘掉了他們的第一次徹底鬧崩。

    瘋狂的帝國余孽炸掉了一座城,有數不清的人因此受傷、死亡、流離失所,他為此奔走不眠不休十幾天,昏過去再醒來時看到紫羅蘭色的眼睛。

    “謝弗。”格云瑟第一次顯得無措,“對不起,我——”

    格云瑟試圖解釋兩方并不是一群人,格云瑟代表頑固的舊軍隊,傲慢、刻板、死守榮耀,絕不允許普通民眾染指他們高貴的戰爭……但他顯然什么也聽不進去。

    他一拳砸在了格云瑟的身上。

    格云瑟被他打得倒退,按著胸口,難得地沒有計較:“算了,我原諒你第三……”

    這話沒說完。

    大概格云瑟覺得這事沒到“原諒”的地步,他嚴重脫力,那一拳輕飄飄并不重。

    大概格云瑟舍不得用掉這第三次機會。

    但格云瑟還是說:“你不相信我。”

    格云瑟留下帶過來的物資,都是救助平民急需的東西,藥品、食物、帳篷、清水,還有錢,這算是資敵了,格云瑟只好以個人名義捐贈。

    “你不相信我,謝弗。”

    格云瑟說:“我要生你三個月的氣。”

    ……

    格云瑟忘掉了,謝弗勒爾·瓦格納連續三個月大半夜跑去爬城堡道歉。

    格云瑟躺在自己城堡的高塔里,這里暫時成為舊軍隊最后的駐地,帝國的坍塌已經不可逆轉。

    不過帝國的雪亮長劍心情其實還不錯。

    格云瑟躺著,任憑軍醫處理自己身上的裂痕,荊棘在胸口和喉嚨盤踞,軍醫冒險嘗試挖去血色荊棘,可刀刃下骨頭都已經被荊棘纏遍。

    格云瑟已經習慣忍耐疼痛,不是很在乎這些,銀色的睫毛掀了掀,無視掉窗外好聲好氣道歉認錯的第八十八束紫羅蘭。

    霜白的嘴唇有點得意地揚起。

    ……

    格云瑟忘掉了他們為數不多的時光,敵對的陣營是不會有那么多好故事可講的,無非是輸贏、生死、成王敗寇。

    格云瑟在某個離謝弗最遠的戰場里成了俘虜。

    作為這柄最恐怖的“帝國長劍”自愿就縛的交換,一部分舊軍官被釋放,或是被免于死刑,改為監禁。

    格云瑟成了試驗品。

    其實不會有什么多余的誤會——格云瑟有多清楚自己在“轟炸平民事件”里的無辜,就多了解這事只怕和謝弗扯不上多少關系,但是。

    但是啊。

    “他們離間我們。”

    “小謝弗,怎么辦。”

    格云瑟低聲自言自語,他被捆在椅子上:“我要記不清了。”

    他不被允許合眼,被迫吞藥,投影打在白墻上,他看著謝弗勒爾瀟灑自由、萬眾矚目。

    他看著謝弗勒爾和同伴彼此舍命相救,在失敗后彼此安慰,在獲勝后熱切相擁,他看著那些手牢牢攥在一起。

    他看著謝弗勒爾被親朋摯友簇擁,意氣風發,他看著謝弗勒爾原來一點都不孤獨,原來他的小謝弗有那么多朋友。

    謝弗勒爾·瓦格納并沒有那么需要他。

    原來謝弗不是怪物,原來怪物只有他一個,原來謝弗勒爾已經完全忘記了他。

    格云瑟說:“謝弗。”

    “謝弗。”

    “謝弗。”

    這是格云瑟的最后一朵紫羅蘭,冰冷、苦澀、沒有任何香氣,謝弗把它吞下去,像吞下最寒冷的苦酒。

    格云瑟被釘上鐐銬,冰冷的鐐銬直接鉚進骨縫,這些人疑惑于他怎么好像不知道疼,把手下得很重。

    傲慢的格云瑟·海因里希才不會讓他們如愿。

    他無聲呢喃著“只要謝弗現在來就原諒他”、“只要謝弗幫忙揍一頓這群混蛋就原諒他”、“只要謝弗勒爾·瓦格納狠狠摔一跤就原諒他”……這底線有點低了,落敗的野心家很惡毒地想,還是改成“摔斷一條腿”。

    不過謝弗勒爾·瓦格納也并沒有摔斷一條腿。

    格云瑟說:“謝弗。”

    沒有人出現。

    格云瑟真不是個多大度、多寬容的人,真的不是。

    他蜷縮在散落的銀色長發里,戴著手銬,腳鐐,脖頸上拴著頸環,像個動物。

    “我原諒你。”格云瑟低聲飛快地說,“好了,第三次用完了。”

    “你沒有在七歲那年殺掉我,你沒有在十八歲那年殺掉我,你沒有在冰河艦上殺掉我,你沒有用你的槍殺掉我,你沒有用你的軍隊殺掉我,你妄想用愛殺我,我不上你的當。”

    “我不愛你,我不認輸,我從沒愛過你。”

    格云瑟放任意識流逝,他看著謝弗勒爾和他的朋友們,看著根本不孤獨的謝弗勒爾·瓦格納,他無法控制荊棘蔓延:“我很生氣。”

    “我很……恨你。”

    格云瑟說:“我不原諒你了。”

    第44章 “再見。”

    格云瑟忘記了一切。

    蒼白的軀殼里不再開出紫羅蘭花。

    謝弗跪在狹窄的囚籠邊上, 柔聲勸哄蜷在里面的人回到溫暖安全的臥室,銀發散亂,寶石似的、無機質的冰涼紫色眼瞳動了動, 陌生地望著他。

    “我叫謝弗。”謝弗伸手,理順格云瑟的銀發, 撥到翼翅似的蝴蝶骨后,“謝弗勒爾·瓦格納。”

    他把新摘的紫羅蘭給格云瑟看:“我是你的朋友。”

    格云瑟說:“我沒有朋友。”

    謝弗進籠子陪他, 給他編一個故事:“被你識破了,海因里希少將,現在正在打星際戰爭, 我們在一個艦隊服役, 你十分英勇、奮不顧身, 為了掩護戰友撤退而被俘,我是來營救你的瓦格納上尉。”

    “現在我們已經到了安全點。”謝弗輕輕摸他的頭發,“我們要在這待幾天,等待母艦接我們回家。”

    這說法好接受多了, 格云瑟的眼睛動了動,態度稍微緩和,分給他一點地方:“我得到勛章了嗎?”

    “當然。”謝弗說,“閣下,您的勛章多到數不清。”

    這話還算好聽。

    格云瑟揚了揚下頜, 勉強允許謝弗抱他:“你的發音很差, 海因里希的‘希’不是你那么念的。”

    講實話這語氣在目空一切的“帝國長劍”這真的不算很刻薄。

    但瓦格納上尉的神情像是要沒骨氣地哭鼻子了。

    海因里希少將身陷囹圄, 還需要人家營救, 只好紆尊降貴、勉強妥協:“行了, 行了,暫時允許你叫我格云瑟……說真的, 你這種脾氣是怎么混進的帝國艦隊?”

    謝弗把他抱出籠子,動作謹慎,力道輕柔,格云瑟閣下執意要去浴室,哪怕什么也不記得了,這種貴族脾氣依然長在紫羅蘭的花梗里。

    “浴鹽,香熏。”格云瑟蹙著眉,嫌棄安全點的簡陋,“連水果也沒有嗎?”

    “有。”謝弗柔聲回答,“有橙子,很新鮮,我這就去切。”

    他小心扶穩格云瑟,用最快的速度剝好了幾個橙子,切成方便入口的小塊,放在托盤里匆匆趕回,打開浴室的門,在看清里面情形時瞳孔收縮。

    格云瑟在低頭擺弄手上的鎖銬。

    披散銀發的單薄身影像是不知道疼,坐在水里,自顧自剝開皮肉研究腕骨,沒有血,他本該在冰河艦上死亡,那次的血已經流盡,支撐這具軀殼和血色荊棘糾纏的只是一株象征帝國的紫羅蘭。

    現在紫羅蘭枯萎、凋敝、死亡。

    落下的是早已死透的花瓣,呈現出某種毫無生命力的灰白。

    “瓦格納。”格云瑟抬頭,紫色的眼瞳純凈,把左手腕交給他看,“取不下來。”

    謝弗幾乎是撲過去,他很難感覺到自己的雙腿,不知道它們是摔還是跪在地上,發著抖修復殘破不堪的左腕:“別這樣,格云瑟,別這樣……”

    格云瑟伏在他肩上問:“為什么?”

    謝弗閉上眼,他嘗試強迫自己看那雙眼睛,但他做不到,喉嚨里的血腥氣混著冰冷的紫羅蘭香翻涌:“因為……”

    “因為……你會疼。”謝弗低聲說,“你會死,格云瑟。”

    格云瑟還以為是什么大事:“正確的廢話。”

    “我當然會疼、會死。”

    格云瑟說:“我也是肉體凡胎。”

    謝弗身體里現在也像是生長出那種荊棘了。

    他捧起格云瑟,徒勞灌注生命力和精神力,發現沒什么用,就改為處理傷口和包扎,他的手劇烈發抖,最后還是格云瑟自己接過繃帶,咬著打了個結。

    “它們。”格云瑟看著鎖鏈,“再也取不下來了嗎?”

    謝弗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格云瑟就懂了,點點頭,靠回溫熱的水里,指使瓦格納上尉喂自己那盤切好的橙子。

    謝弗輕輕摩挲他的臉,捧著冰冷頹軟的頭頸,強行澆灌的生機只能維持極短時間,輕輕碰著嘴唇的橙子沒被含住:“格云瑟?”

    謝弗不安地動了動。

    格云瑟飄落在他臂間,手臂被鐐銬墜著摔進混有浴鹽的熱水,像被雨水打折的花枝。

    謝弗把人緊緊抱在懷里。

    他含著橙子低頭哺喂給格云瑟,這是少有的格云瑟喜歡的水果,從城堡里開始,謝弗就學會了用晃來晃去的橙子逗病倒的格云瑟開心。

    現在格云瑟不再理會他,泛著紺紫的霜白口唇閉合,謝弗嘗試哄它們分開,并不成功,橙子酸甜清新的汁水順著唇角淌落。

    謝弗啞聲說:“格云瑟。”

    “乖乖格云瑟。”他說他們小時候那些亂七八糟的稱呼,像小時候他哄高燒的格云瑟,“張嘴,聽話,你要吃東西。”

    格云瑟沒有回應。

    謝弗輕輕撥開濃密的銀白睫毛,格云瑟在他掌下睜眼,瞳孔完全渙散。

    一片空洞的、毫無反應的澄紫。

    格云瑟不喜歡這個故事。

    “被俘的海因里希少將和終生無法取下的鐐銬”。

    格云瑟不喜歡。

    謝弗道歉,他編了個壞故事,他從殘破的精神海里取出這朵拙劣的假花,自己吞掉。

    他重新喂格云瑟一小點橙子汁水,低頭吻無力咬合的唇齒,慢慢揉著冰冷寂靜的喉核哄格云瑟吞咽。

    他們這樣抱著坐到天黑。

    格云瑟慢慢醒過來,睜開眼睛,他躺在床上,床邊坐著很陌生的人影。

    格云瑟問:“你是誰?”

    “謝弗勒爾·瓦格納。”謝弗輕聲說,他撥開格云瑟的額發,捧著冰冷的臉,“我是你的貼身侍衛,海因里希閣下,你被敵人無恥偷襲負了重傷,需要休養一段時間。”

    格云瑟皺眉:“我的侍衛連‘希’都發不準嗎?”

    謝弗控制自己的神情,朝他笑了下:“是啊,我是沒上過學的窮小子。”

    格云瑟低聲嘟囔了一句,聽不清,大概是感嘆自己瘋了,選一個沒上過學的底層alpha來做貼身侍衛。

    “你是窮小子。”格云瑟問,“你為什么不去那一邊?”

    謝弗怔了下,他沒想到格云瑟還記得這個,還記得“那一邊”,他沒編這部分故事:“……必須去嗎?”

    格云瑟也不清楚:“必須吧。”

    不然小謝弗怎么會走。

    格云瑟不知道這念頭是哪出來的,也不知道“小謝弗”是什么東西,但這成為他心中的“規則”,大概所有人都是必須去另一邊的,不然謝弗怎么再也不回來。

    格云瑟不想再思考這些,他的頭很痛,很疲倦,什么也不想再思考。

    格云瑟很寬容,反正他感覺得到自己快死了,沒必要不寬容:“你也去吧。”

    謝弗搖頭,他哪兒也不去,他就坐在這,陪著格云瑟。

    格云瑟看起來有點驚訝。

    “不走。”謝弗說,“格云瑟閣下,就算你趕我,我也不會走,我此生陪伴著你,死亡也不能把我們分開。”

    格云瑟看起來對這種“沒上過學的窮小子才會說的土包子告白”嗤之以鼻。

    但也并沒拒絕這個膽大包天的“貼身侍衛”鉆進被窩里抱他,甚至親他、吻他,在寂靜的夜色里貼著他發抖。

    格云瑟輕聲問:“你叫什么?”

    謝弗說:“瓦格納。”

    “瓦格納。”格云瑟念了兩遍這個名字,笑了下,他問,“瓦格納,你今晚不走,是不是?”

    謝弗已經承諾過很多遍:“我永遠不走。”

    格云瑟仿佛聽不到這句話,他點點頭,揚起下頜命令謝弗解開自己的衣扣,紫羅蘭色的眼睛映著如水月色:“那就別走神。”

    “好好吻我。”

    他們親吻、緊擁,格云瑟在綠色的瞳孔里種下一朵紫羅蘭的夢,這種充斥整個空間近乎催眠的、無法抵抗的幽冷花香里,謝弗針扎似的猝然驚醒。

    “格云瑟。”他低聲說,“格云瑟。”

    伏在他身上的軀殼冰冷,被他倉促按住肩膀搖晃,頭頸軟軟偏向一側。

    謝弗踉蹌著抱住他滾落床下,并不夠,月色下彌漫的花香讓人頭暈,哪怕只是抱著一具無聲無息的空殼,依然催促著人沉淪于欲望。

    格云瑟被他捧著,肩膀塌陷,手臂折斷似的后墜,胸口完全寂靜。

    謝弗掙扎著離開臥室,把格云瑟放在地板上,按壓心臟,渡氣,他發現格云瑟的喉嚨被什么堵住,立刻改為口對口吮吸,然后劇烈嗆咳。

    草木灰。

    死亡的花沒有韌性,一碰就碎,一點火星就變成灰。

    格云瑟躺著,微張著口,任憑謝弗從喉嚨里清理出大量草木灰,任憑謝弗抱著他翻過身體拍脊背,任憑謝弗發著抖拼命抱緊他,眼淚打在他臉上。

    “格云瑟。”謝弗嘶啞著嗓子絕望保證,“我不走,我真的不走。”

    “我真的不走……”

    他發誓自己不走,他用性命發誓,他可以掰開肋骨把心臟掏出來捧給格云瑟看,可一切都已經晚了。

    格云瑟見過結果。

    格云瑟不相信這種虛假的誓言。

    冰河艦落地,他就走了。

    那天狙擊手一槍打穿格云瑟的肩胛,格云瑟應聲倒下去,而他在押送途中被同伴救援,被熱烈的歡呼聲淹沒,他隱約聽見一聲很輕的嘆氣,下意識想回頭,卻被很多只手牢牢扯住。

    “別回頭。”有人問,“瓦格納,你要理想、正義、自由、偉大的新秩序,還是要支配你的舊領主?”

    謝弗自愿走進了那座城堡,從那天起格云瑟·海因里希在原則上就是謝弗的領主,謝弗在原則上是他的仆從,格云瑟其實沒提過這件事,格云瑟有權力支配他。

    謝弗勒爾被浪潮裹挾,雙拳攥到出血,垂著頭低聲反駁。

    格云瑟沒有支配他。

    格云瑟從未支配他。

    格云瑟只是在冰河艦落地那一刻,用從未有過的力道,發著抖抱緊他,格云瑟說:“謝弗。”

    那一刻格云瑟的眼睛在說“留下”、發抖卻還高傲抿著的蒼白嘴唇在說“留下”,他們其實同樣清楚,格云瑟只要這么說了,他就沒法不照做。

    哪怕他逃走,也會被自己的心折磨,無法在以后的每個夜晚安然入眠。

    所以最后,格云瑟寬恕了他,把這兩個字自己慢慢嚼碎咽下去。

    格云瑟笑了笑,伸手摸他的頭頸。

    “謝弗,謝弗。”

    格云瑟輕輕親他的耳朵:“你悼念我的時候,會用什么表情?”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格云瑟。”謝弗劇烈發抖,他哀求他的舊領主、他唯一的摯友、他妄圖染指的自封的愛人睜眼看他,“求你,我知道錯了,求你……”

    他手忙腳亂把這段錯誤的謊言也盡數抹去。

    他又吞下一朵咸澀腥苦到極點的假花。

    他抱緊格云瑟,懷里的人很安靜,頭顱后仰,柔順的銀色長發散落。

    這么過了不知多久,令人厭惡的太陽東升西墜,姍姍來遲的月亮攀上樹梢,謝弗抱格云瑟去曬月亮,皎潔的月光撫摸凋零的灰白花枝,交融,無聲流淌。

    他看見銀白色的睫毛微顫。

    格云瑟在他掌心緩緩睜開眼睛。

    “啊。”格云瑟慢慢地說,“我認得你,領袖。”

    “你是不是瓦格納?”

    格云瑟在一小段殘破的記憶里找到這張臉,囚牢里的投影,新世界推舉的領袖,英勇強大,意氣風發。

    而他被鎖在籠子里匍匐著舔舐食盆里的一點冷湯。

    顯而易見。

    他們立場相對,血海深仇,是不死不休的宿敵。

    格云瑟問:“我能不能殺死你?”

    謝弗低頭望著他,綠色的眼睛似乎連顫動也沒有,輕輕笑了下,把匕首放在他手里,幫他握牢:“可以。”

    匕首橫在喉嚨上。

    “我知道我們只是政見不同。”

    折斷的帝國長劍還恪守著他那迂腐且完全過時的軍人驕傲——解決政見分歧的場所只能是戰場,堂堂正正對決,刺殺是令人不齒的卑鄙行徑。

    但格云瑟隱約記得,他個人同時和“新世界”有私仇:“我有一個……朋友。”

    “我只有一個朋友。”格云瑟說,“被你們奪走了。”

    格云瑟說:“我很痛苦。”

    謝弗撫摸他的臉頰,撫摸翦密卷翹的睫毛,他凝視著這雙眼睛,完全無法移開,聲音輕得仿佛耳語:“有多痛苦?”

    格云瑟被這問題問住——他記得是足以毀滅一個人的痛苦。

    在那些仿佛永無休止的影像里,瘋長的荊棘撕裂了他的后背和胸膛,穿透喉嚨、代替舌頭,刺穿了眼睛耳膜和痙攣的指尖,可這些都被修復了。

    實驗室那些人罵罵咧咧修補好了一件精美的貨物。

    他發現自己已經不恨了、不痛苦了。

    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是為了什么人痛苦成這樣,是個朋友嗎?可他不記得自己有朋友,圍繞著他的舊軍官狂熱地愛著一柄永不摧折的完美帝國長劍,或許這里面有人還記得他是個人,有他的“朋友”……

    謝弗的手微微顫了下。

    仿佛相比于死亡,更令新世界領袖恐懼的是這個。

    “我不恨你了。”格云瑟說。

    “不痛苦了,好像也沒多痛苦。”格云瑟迷茫了一會兒,他的記憶幾乎空白,仿佛舀著月光的銀白睫毛顫動,紫羅蘭色的眼珠慢慢轉動,“你們不搞大屠殺吧?”

    橫在喉嚨上的匕首顫了顫,謝弗捧著他,嗓音低啞,像是含著血:“格云瑟。”

    “嗯?”格云瑟溫聲答應,想了一會兒,“我的……部下。”他憑著本能慢慢地說,作為交換,仰頭把自己當作戰利品獻給敵人,“也有很多,可以和你們,合作,可以談判,不要趕盡殺……”

    槍響。

    玻璃碎裂。

    子彈迸出時謝弗就已抱著格云瑟就地翻滾,匕首掉在地上,謝弗把格云瑟死死抱在懷里,盯著窗外被子彈射落的花枝。

    “瓦格納!”有人厲聲開口,語氣急切,“你怎么還執迷不悟,他是要殺你,你沒看到嗎?”

    “把他送給你,是為了成全你,也為了鑒別,這么簡單的事難道你想不通?”

    “果然從一開始就不該信你——虧我們把你推到這個位置,你自己看你都干了什么?你對得起我們的信任嗎?!”

    “你究竟是什么立場!”

    ……

    “啊。”格云瑟只是失憶,依舊聰明,依舊刻薄,風涼話張口就來,“小瓦格納,可憐鬼。”

    原來是被自己人懷疑排擠的怪物。

    真可憐。

    格云瑟的本意是嘲諷,抱著他的死寂人影卻忽然動了動,綠眼睛望向他,這樣看了很久。

    謝弗笑了下。

    很輕,很柔和。

    很讓不懷好意的野心家不高興。

    “閉嘴吧。”謝弗碰了碰他的額頭,柔聲笑了,“你也沒比我強到哪去,格云瑟,你還想不想坐一次冰河艦?”

    格云瑟的刻薄嘲諷繼續穩定輸出:“你還知道冰河艦?”

    冰河艦可是帝國最尊貴的頂級遠航指揮艦,完全受格云瑟的精神力支配,任何人都不可能混入,換言之那是海因里希閣下的另一個大腦和心臟。

    謝弗知道,謝弗知道,他不需要再回憶、也不能再思考……當時的格云瑟是用什么樣的心情,縱容愚蠢的瓦格納上尉躡手躡腳偷渡進自己的大腦和心臟。

    總不能在這種場合直接心碎致死吧。

    謝弗閉了會兒眼睛,他捧起格云瑟,輕輕親吻,鋪散開的熾燙精神力爆烈灼燒,瞬間引發無數爆炸和驚懼高呼。

    一個立場不明、背景不純粹、和“舊世界走狗”藕斷絲連的家伙,能被推舉為領袖的唯一原因,就是實力。

    謝弗的力量是“暴虐的自由”,是“摧毀”,是“燃燒直至死亡”。

    沒有守護。

    他沒有守護的能力,什么都守護不了……什么都守護不了。

    謝弗的眼睛深處有荊棘蔓延,他們太近,太近,格云瑟的荊棘長到他的胸腔里了,謝弗抱起格云瑟,用外套嚴嚴實實裹住,擊昏一個摩托艇上的狙擊手。

    他把冰河艦藏在他們的舊城堡里。

    格云瑟還在堅持說風涼話:“太顛了吧。”

    “摩托艇的問題。”謝弗死死抱著他,“我的駕駛課成績是A。”

    “哈!”格云瑟得意,“我是S。”

    謝弗說:“但我特種駕駛、駕駛途中射擊的成績都是S。”

    格云瑟的特種駕駛是A,因為他搬不動那個軍部腦子有泡研發出的半噸的重裝甲摩托。

    野心家很不高興地被壓了一頭,竭盡全力在所剩無幾的記憶里搜刮:“我的擂臺贏了二十一次。”

    謝弗的擂臺成績遠不如他,因為格云瑟耍賴耍得天怒人怨——格云瑟吃準了謝弗不敢真打爛自己的機甲。

    謝弗不小心碰一下他的機甲,立刻跳出駕駛室,捉住格云瑟的手臂扒開衣領,看見很不起眼的一小片蔓延荊棘,臉色煞白,懊惱得一個星期吃不下飯。

    “行,行。”謝弗在呼嘯的狂風里說,“算你贏。”

    他躲避追射的子彈,以不可能的極限速度轉彎,甩掉一批追兵,卻又被另一撥炮火鍥而不舍地咬住。

    烈火灼燒著他們的臉頰。

    格云瑟的發梢被燒毀

    “什么叫算我贏。”格云瑟說,“我的綜合成績是98.9。”

    帝國學院有史以來最高分。

    謝弗只有98.7分。

    少了足足0.2。

    謝弗改口:“就是你贏。”

    格云瑟總算滿意,暫時消停下來,謝弗單臂緊緊將他箍在胸口,硝煙里已經能看見城堡高塔的塔尖:“格云瑟。”

    謝弗問:“你還認得它嗎?”

    他說:“我們用它玩童話扮演的游戲,我要爬上高塔救你,遠走高飛。”

    “你會規定一個時間,如果我超時了,你就會‘死掉’。”

    “我每次都能成功。”

    謝弗說:“格云瑟。”

    格云瑟沒有響應,這樣過了一會兒,才像是有點困倦:“嗯?”

    格云瑟說:“不記得了。”

    格云瑟嗤之以鼻:“幼稚。”

    “也別這么苛責吧?”謝弗嘗試替兩人辯解,“當時我才十歲,你才七歲,我們還很小,你的個頭才到我胸口。”

    謝弗說:“我以為我能抱著你一輩子,格云瑟,你知道嗎?我的計劃是新秩序穩定以后,我就離開核心,去找逃掉的你,我們去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養一些鴨子和花,我每天抱著你曬月亮。”

    “我是蠢貨。”謝弗現在明白了,“格云瑟,格云瑟,你看,冰河艦到了,你還記得口令嗎?我帶你——”

    他低頭看著懷里的人。

    格云瑟。

    謝弗張了張口,他捧著格云瑟,慢慢離開摩托艇,立刻有追兵把他重重圍住。

    格云瑟仰躺在他懷里。

    格云瑟的肋下被一塊彈片完全豁開了,因為沒有血,格云瑟又很早就不懂得喊疼,所以他沒有發現。

    灑落的只是些草木灰。

    現在他捂住傷口,也只是摸到一些草木灰,很輕飄,稍微一捻就碎了。

    謝弗抱著他輕輕晃了晃:“格云瑟。”

    格云瑟望著天空,瞳孔變成一片均勻混沌的霧紫色,他試著在這雙眼睛前晃了晃手掌,沒有引起任何變化。

    格云瑟的銀色長發被燒焦了很多,謝弗一根根捻掉,用手帕仔細幫他擦拭臉上的硝煙,心里忍不住想,格云瑟究竟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他講童話游戲、還是他講曬月亮?

    但反正格云瑟在微笑。

    或許是因為他們比賽成績,格云瑟閣下威風凜凜地贏了。

    或許是因為他這個宿敵也完全沒威風到哪去,變成了“小可憐瓦格納”,灰頭土臉地被追殺得到處亂竄。

    格云瑟最喜歡看敵人倒霉了。

    “我‘超時’了,是不是?”

    謝弗低聲說:“這是你的懲罰。”

    “格云瑟,你要狠狠懲罰我。”

    格云瑟茫然無知,眼睛微微笑著,神情很安寧,謝弗無視厲聲警告低頭親吻他,吞下那些草木灰,精神海里遍布紫色的點點星光。

    謝弗抱起已經死透的人,他朝冰河艦走去,烈火燒灼出分明界限,紫羅蘭在燒焦的土地上肆意蔓生。

    這被視為分明背叛。

    數不清的子彈恐慌傾瀉,再強的精神屏障也有限,謝弗的膝蓋軟了下,后背炸開血花。

    他最后抱著格云瑟墜落,在失控肆虐的火海里,摔進冰河艦的底艙——進入的方法是該死的簡單,格云瑟·海因里希沒有對謝弗勒爾·瓦格納設置口令。

    從未。

    謝弗想進就進。

    走也一樣。

    但格云瑟永遠不會走,哪兒也不會去。

    紫羅蘭是無法把根系從土壤中拔除的,那會立刻死亡,謝弗終于意識到這一點,他躺在血泊里,壓制胸腔的抽搐,把格云瑟抱在懷里:“海因里希。”

    謝弗說:“我會發‘希’的音,對不起,我只是想叫你格云瑟。”

    他問:“我還能吻你嗎?”

    他仗著格云瑟在微笑——仗著格云瑟總是對他脾氣很好,他吃力地抱著格云瑟,一點,一點,把人捧到胸前。

    他吻格云瑟。

    格云瑟茫然地、茫然地,用霧紫色的眼睛空茫地望著某處。

    不是他。

    是更深邃的孤寂與末路,那種柔和的微笑已經褪去了,這是死亡導致的變化。

    人死后,失去神經支配的面部肌肉,就會讓神情顯得空洞。

    謝弗慢慢撫上這雙眼睛。

    謝弗咳嗆出血,他向格云瑟道歉,仔細清理自己弄得亂糟糟的血跡,他抱著格云瑟,視線渙散在舷窗外的浩渺星光里。

    格云瑟的雙手被鐐銬束縛,無法打開,肩膀早已變得僵硬,所以格云瑟沒有再像當初那樣擁抱他,沒有。

    格云瑟至死也并未擁抱他。

    ——高塔上,銀發幼童坐在寬大的扶手椅里,微笑著望向他,被捆縛四肢拖著吞噬進熾陽下的血色荊棘亂叢。

    “你超時了,謝弗。”他的紫羅蘭說,“我不原諒你了。”

    他聽見格云瑟說“好好吻我”,說“我很痛苦”,格云瑟說“我唯一的、被奪走的朋友”。

    格云瑟問:“你悼念我的時候,會用什么表情?”

    格云瑟說。

    “再見。”

    第45章 明天見

    「悼念」。

    適合使用什么樣的表情?

    /

    Alpha沒那么容易死亡。

    締造“光明”與“正義”的勝利者沒那么容易死亡。

    后來相當長一段的歷史記敘中, 這次混亂的“新秩序”并未被真正承認。

    不止是因為它放縱仇恨蔓延、理想變質、對“自己人”的立場甄別極端到了神經質的地步,更因為它維持的時間實在太過短暫。

    短暫。

    覆滅的源頭是一艘反常燃燒的指揮艦。

    “冰河艦”,屬于死亡的帝國紫羅蘭長劍:格云瑟·海因里希, 舊帝國的守墓人,令人恐懼的戰爭天才與野心家。

    最后一次大規模星際戰爭, 他駕駛這座指揮艦率軍浴血奮戰,捍衛了垂死的帝國艦隊最后的榮光。那場曠日持久的戰爭結束后, 冰河艦已經和它的駕駛者一樣殘破,無法維修,不得不從艦隊中退役。

    后世很多人認為, 倘若格云瑟不是beta、不是被禁藥摧毀身體, 所謂的新秩序根本無法戰勝帝國艦隊。

    而就是這艘早已確認無法維修的殘破指揮艦, 在新秩序的前領袖瓦格納被宣稱叛變,挾持海因里希的尸身墜入艦倉后,于某個無月之夜詭異復活。

    它變成一艘纏滿赤色荊棘,燃燒著永不熄滅赤炎的空殼。

    ……現在這具燃燒的空殼停泊在新帝都。

    這是第四十七個被襲擊的實驗室, 襲擊它的罪犯看起來十分可怖:身上纏滿混亂的繃帶,依然有槍洞在崩裂、滲血,有荊棘從傷口里探出,單手拎槍微垂著頭,瞳孔深處同樣是緩慢生長的紅色荊棘。

    身椒湯份不難確認。

    因為槍洞的位置分明, 這些槍傷, 就是謝弗勒爾·瓦格納抱著格云瑟的尸體被槍殺時, 被傾瀉的彈雨洞穿的。

    它們沒有愈合, 被烈焰燒焦, 又崩裂,流出新的血。

    被捆縛的研究所人員跪在狼藉的焦土前。

    手腳都被子彈洞穿。

    “瓦格納!”新領袖被迫趕來, 額頭冒著冷汗,緊攥著拳高聲開口,“別再犯錯了,你已經完全背離了你的初衷,不是嗎?你明知道新秩序是要有犧牲的!有些事情就是沒辦法……”

    “難道什么代價也不付,就能實現我們當初的理想?你明明也知道這不可能——你明明也認可!”

    “什么都可能是代價!包括你和我!”

    “你入了迷障,這是那個野心家的陰謀,他用死亡詛咒了你,讓你動搖,讓你發瘋,你……”

    充斥荊棘的瞳孔微微動了動。

    襲擊者拎著槍抬起頭。

    完全沙啞的、仿佛吞下硫磺與焦炭的嗓音,緩慢吐出字句:“誰?”

    新領袖語塞。

    格云瑟·海因里希……這名字已經變成禁忌。

    沒人愿意提起,沒人敢提起,這是新秩序最不愿面對與承認的丑聞,他們陷入仇恨,痛快折磨敵人的首腦、野心家海因里希時,解恨到幾乎忘記了一切。

    他們忘記了,冰河艦是為了守衛這片星云,戰斗到傷痕累累、殘破不堪的。

    “瓦格納。”新領袖的語氣變低,近乎商榷,“我們的確會犯一些錯——每個人都會犯錯,可你真的忍心,這么摧毀你為之奮斗畢生的成果嗎?”

    “我們已經取締了極端派,他們的理念太極端和激進了,他們是錯誤的。”

    “現在我們愿意接納一切,包括舊帝國的人,當然也包括你,回來,繼續做我們的朋友,謝弗……”

    傾瀉而出的子彈掃射向蒙住眼睛的俘虜。

    幾乎沒有什么慘叫聲,血污短暫飛濺,彈匣被清空,滿地殘葉碎枝。

    這是第四十七個被摧毀的實驗室,實驗室囚禁的“試驗品”被釋放,很多已經奄奄一息,不成人形,新秩序丑聞纏身,幾乎已被鋪天蓋地的非議淹沒。

    襲擊者換了個彈匣,抬槍指向新領袖。

    這自然引起更激烈的交火,極端恐懼下的槍炮恨不得把這個幽靈轟碎。

    但沒那么容易,暴虐的烈炎炙燃著騰空而起,仿佛已經千瘡百孔死透的軀殼,胸腔痙攣了下,傷口再次在烈火里愈合。

    他向后摔倒,跌進灼燒的“冰河艦”空殼。

    /

    回到艦里的謝弗勒爾·瓦格納干凈。

    他吞服藥物,用些實驗室見到的殘忍手段,把自己弄得像個人——就像當初格云瑟被作為貨品處理妥當。

    這一步要稍微花些時間。

    謝弗換了身寬松休閑的常服,他握著一束紫羅蘭花來到陽臺,銀色的月光下,格云瑟正躺在寬大的木質搖椅里。

    緞子似的銀色長發散落,銀白色的睫毛下,空洞的、勻質一片的霧紫色眼眸,完全渙散地望著某顆星星。

    謝弗輕聲問:“想去那嗎?”

    他扶住搖椅的椅背,這樣輕微的晃動,讓頭頸軟墜,脊背塌陷,格云瑟落在扶手上的手臂滑落,身體傾倒彎折。

    謝弗小心捧住這具輕飄的空殼。

    他攏著微仰的頭頸,用頸窩貼著柔順的銀發,輕輕撫摸,擁在懷里抱著。

    他今天在實驗室里看錄像,看試驗品被一點一點敲掉自我認知,摧毀意志,坍塌驕傲,最后忘掉一切不再痛苦,匍匐著舔舐被鎖銬磨得滲血的傷口。

    有短暫恢復神智的舊軍官,對著自己愣了一會兒,彬彬有禮向他行帝國軍禮,并索要一把槍。

    不止一個人用槍轟碎了自己的腦袋。

    “為榮耀和驕傲。”

    那些人無一例外地說:“為海因里希閣下。”

    霧紫色的瞳孔靜靜變得濕潤,謝弗低頭,他知道這是因為今夜霧濃,空氣濕度大,有水汽凝結。

    銀白色的睫毛上也凝結了露水。

    格云瑟原本有無數機會逃脫,無數個機會,他沒有選擇這么做,因為新秩序承諾只要他愿意投降,就會優待他的部下。

    迂腐過時的舊帝國野心家,不知道新世代的叛亂者毫無信譽可言。

    謝弗翻出最柔軟的絨布,仔細擦拭這些水汽,暴雨要來了,他把格云瑟抱回浴室,泡進特制的淡紫色液體里,銀發在水中散開,冰冷的軀殼慢慢沉沒進去,沒有氣泡,格云瑟睜著眼睛,靜靜漂浮,被添加了花香浴鹽的液體裹挾著,在砸落的暴雨聲里寂靜幽冷。

    謝弗等到這場暴雨休止,夜晚也在暴雨中結束,天氣放晴。

    他把所有遮光簾都嚴嚴實實拉上。

    前車之鑒,上一個被他勉強用草木灰復原出的格云瑟,就是被陽光燒毀。

    那天他不慎睡過了頭,陽光透過窗簾縫隙,落在他懷中的軀殼上,他眼睜睜看著格云瑟在他眼前安靜地燃燒成灰燼。

    而上上個格云瑟被他不小心碰碎。

    至于最初的、真正的格云瑟。

    真正的格云瑟。

    謝弗打開自己的精神海,豁開厚重的血色荊棘叢,反復尋找,小心翼翼剜出一顆紫色寶石,放進微張的霜白口唇中。

    真正的格云瑟被他不小心燒毀了。

    那天謝弗以為自己死了,他以為自己運氣好到能抱著格云瑟咽氣,可顯然這是癡心妄想,他是貪婪擷取他人精神力、生命力的alpha,格云瑟最后逸散的力量全被他吞噬,暴燃的烈焰讓他活過來。

    他愣愣看著自己懷中緊擁的、纏繞著紫羅蘭枯藤的纖細白骨。

    他不敢動,不敢動。

    他不敢呼吸。

    他的心臟跳了一下。

    無法取下的鐐銬就這么掉在地上。

    就這么該死的、很不起眼的一下,他狼狽地妄圖阻撓骨骼碎裂、花藤凋亡,就像妄圖阻止一場暴雨,他瘋狂往懷里捧,往懷里護,他歇斯底里奉上一切哀求乞求命運垂憐留給他一具骸骨,卻只攥住滿掌輕飄柔軟的灰……然后就什么都沒有了。

    有陣可恨的風,奪走了這些灰。

    灰燼跟著風自由飄散。

    格云瑟早就變賣了所有家產。

    格云瑟的城堡被狂歡的戰勝者摧毀。

    謝弗勒爾·瓦格納沒有得到格云瑟的遺體,除了殘破的冰河艦,也沒有得格云瑟的任何遺物——除非算上精神海里數不清的、熠熠生輝的紫色寶石。

    這一顆剜出來的寶石,讓草木灰做成的格云瑟慢慢有了近似生者的反應:睫毛輕掀,紫色眼珠也微微轉動。

    謝弗跪下來,捧起他的臉,輕聲說:“格云瑟。”

    紫色的眼睛空洞地慢慢轉向他。

    “我是謝弗勒爾·瓦格納。”謝弗說,“我來認識你,做你的朋友。”

    他把草木灰做成的格云瑟小心抱起,不敢稍微放縱力氣,他捧著冰冷寂靜的頭頸,一口一口,輕柔啜出混有紫羅蘭香的水流,直到格云瑟的喉嚨里輕響。

    草木灰做的假格云瑟慢慢地重復:“謝……弗。”

    謝弗笑了下,掌心輕輕撫摸柔順的銀發,仔細理順,攏在耳后。

    他已經很少說話,他不認為自己有資格說太多話,只是把人捧進懷里。

    假格云瑟靠在他的肩頭,這具空洞的軀殼里有了一點記憶作為支撐,慢慢有了些行動,又看向手中多出的匕首。

    謝弗幫他把匕首橫上自己的喉嚨。

    紫色的眼瞳迷蒙,像隔了遙遠的水霧,記憶能承載的東西太少,愛不夠,恨也不夠,匕首只不過劃出一道淺痕。

    對alpha來說算不上什么傷。

    假格云瑟被他喂橙子,不是很有興趣,只是嗅了嗅,就又看向窗外,仿佛那片星空有無限的吸引力,怎么都看不夠。

    謝弗低聲問:“想去那嗎?我們養一些鴨子,種一片花。”

    假格云瑟被他攏住手,慢慢轉動眼睛,望向他,神情依然很迷茫。

    謝弗讓冰河艦往那片星云駛過去。

    坐標很熟悉。

    是當初冰河艦擱淺的地方。

    是當初瓦格納上尉違規混進指揮艦,僭越地抱緊海因里希準將,發著抖親吻、擁抱、抵死不放的地方,格云瑟在他懷里笑著低聲說:“謝弗……你啊。”

    “你啊。”格云瑟說,“等我死后,你可不要用這種表情來看我。”

    “那個時候。”格云瑟說,“謝弗,你就擺脫了這種兩難的處境,不必再像現在這樣掙扎痛苦。”

    “你終于解脫了,自由了,所以你應當得意一些、囂張一些,耀武揚威。”

    紫羅蘭色的眼睛含著笑,含著這世上最璀璨、晶瑩的光彩,含著永不墜落的皎潔月亮。

    “你可千萬不要認輸。”

    格云瑟說:“因為那個時候,我就忘記你了。”

    ……

    謝弗并不記得自己當時回答了什么。

    沒必要記得,因為他就算說了,也無非是些不會被實現的沖動廢話。

    每當格云瑟陷入危急,命在旦夕時,他就急得六神無主,甚至毫不猶豫認為自己能為格云瑟拋下一切——可這種沖動也僅僅只能維持到格云瑟脫險。

    格云瑟也早就很清楚這一點,

    謝弗控制自己,他不能想太久那具纏繞紫羅蘭枯藤的白骨,否則他又會發瘋。

    謝弗勒爾·瓦格納在用最后的理智控制自己。

    他只是意識到自己的理想早已變質,向往和憧憬只不過是無法落地的空談,所謂的“新秩序”是只有他還愚蠢相信的謊言,是另一場私心與欲望狂歡的幌子。

    所以他親手摧毀這個變質的結果。

    總不能真瘋成無差別毀滅世界、害得數不清民眾和無辜者流離失所的變態吧。

    如果真是那樣,恪守古板榮耀的帝國長劍,尊貴的海因里希閣下,第一個要鄙視他、看不起他、狠狠譏諷他,把他當垃圾和帝國之恥隨手誅滅掉。

    謝弗握住假格云瑟的手,取走匕首,繼承了這一點記憶的草木灰空殼,又開始想要剖開自己的手腕。

    哪怕上面已經沒有鐐銬了。

    但記憶抹不掉。

    抹不掉。

    “想吃一點冰淇淋嗎?”謝弗柔聲說,“橙子味道的,我嘗了嘗,味道不錯。”

    假格云瑟看了他一會兒,紫色的眼睛很涼潤迷茫,謝弗抱著他,小心幫他擦干,穿上厚實柔軟的浴袍。

    謝弗取來一點自己做的冰淇淋,用小勺子舀著喂給他吃。

    假格云瑟低頭,嗅了嗅,輕輕舔舐。

    他看到謝弗手腕上的槍傷,被吸引注意力,這是那天被子彈洞穿的,謝弗無法真正修復這些傷口。

    “槍傷。”謝弗摸摸他的頭發,輕聲給他講解,“打穿了手腕,還要匕首嗎?可以劃爛它。”

    假格云瑟動了動眼睛,握住謝弗遞到他手中的匕首,在這道傷口上劃了劃。

    也并沒造成什么新鮮的損傷。

    假格云瑟抬起頭,撫摸謝弗的臉,把匕首貼在謝弗的眼睛上又劃了劃,扎了扎臉頰,戳了戳唇角,這把匕首其實足夠鋒利,但草木灰的力氣太輕了。

    恨也太輕、愛也太輕了。

    浮皮潦草的“復仇”就這么結束。

    假格云瑟失去興致,扔下匕首,蜷回身后手臂恰好收攏的懷抱里。

    謝弗柔聲問:“還吃冰淇淋嗎?”

    他問了幾次,沒有得到回答,假格云瑟對他的話幾乎沒有反應,看了一會兒星星,就慢慢閉上眼睛。

    謝弗低頭,輕輕親銀白的睫毛。

    眼眸望了望他,神情很陌生,似乎不滿意他擋了星星,接著。

    這一點陌生也消散。

    瞳孔慢慢恢復成一片勻質的霧紫。

    謝弗的手臂發緊:“格云瑟。”

    他得不到響應,這一點紫色鉆石的記憶消散,草木灰勉強拼湊的軀殼被他抱回臥室,放在柔軟的枕頭和被褥里,靜靜躺著,只不過是一具輕飄的空殼。

    謝弗并不能經常這么做,空殼太脆弱了,承載不了稍重的記憶,他帶著殘破的冰河艦落在那片星云。

    找一顆自然環境相似的荒星并不難。

    他把自己鎖上。

    趁著還沒徹底崩塌、失去最后的理智,他把鎖銬釘入自己的手腕和腳踝。

    他和一捧草木灰定居在這里,養鴨子,種花。

    種一顆橙子樹。

    ……「反派救贖系統」被派遣來時,一手締造又親手毀掉了新秩序、把自己流放荒星的領袖,剛給一株紫羅蘭松好土、澆好水。

    被火焰灼燒傷口,已經露出森森白骨的囚徒問:“誰是反派?”

    系統也卡了殼:「呃……」

    誰是反派呢。

    系統一時間也無法判定,看著囚徒對自己毫不客氣下手,改造,變回整潔干凈的活人,穿軍裝、軍褲、長靴,扎好腰帶。

    謝弗回到房間,和草木灰的格云瑟柔聲打招呼,他把空殼輕輕抱到房檐下,放在墊了軟墊的搖椅里。

    空洞的瞳孔已經不是霧紫色。

    翦密卷翹的銀白睫毛下,是種極淺的、不仔細辨認幾乎看不出紫色的淡白。

    空殼的手腕剛被修過,用繃帶仔細纏繞,脖頸和右肩精心縫合,胸腔已經修補過很多次了,現在里面放了一顆心臟,謝弗勒爾·瓦格納的心臟。

    所以草木灰做的格云瑟像是活著,甚至有一些虛幻的血色。

    像是在安然午睡后醒來,被撫摸頭發,輕輕擁抱,垂落的手被柔和攏住,親吻指節。

    謝弗陪他曬月亮。

    謝弗給他找來一只小鴨子摸,握著冰冷蒼白的手指,陷進柔軟的淺黃色絨毛。

    謝弗溫聲和他聊一些近期的新聞。

    謝弗問他冷不冷。

    系統說:「他死了。」

    「死了很久了。」系統查看時間節點,「我來晚了。」

    謝弗勒爾說:“我知道。”

    他依舊精心調整被他捧著的頭顱,讓淺紫色的眼睛能看見月亮,他把小鴨子送回窩,握著很快又冰冷的手,說今天鴨子丟了一只,明天去找。

    他問系統:“別的平行世界怎么樣?”

    星際時代——有很多東西已經不難理解,謝弗勒爾很快理解了系統的存在,隨即就想到平行世界。

    他走進木屋給格云瑟找一條毯子,沉重鎖鏈拖行在木地板上,微微苦笑了下:“比我強得多吧?”

    或許有去他的見鬼新秩序、橫下心跟著海因里希閣下干的瓦格納?

    或許有雖然政見相左,但從始至終堅持保護格云瑟,甚至為此和同伴反目,最后在逃亡中被海因里希閣下相當刻薄地譏諷著“小可憐”、“簡直愚蠢”,兩個人拌著嘴吵著架一起不小心死掉的瓦格納?

    那樣應當很不錯吧?謝弗勒爾有時候會這么想一想,格云瑟大概會高興的,格云瑟說不定會回抱住他。

    他們死死抱在一起,尸骨被燒焦得無法辨認,也無法剝離,他們就這么被埋葬。

    那該是種叫他嫉妒到眼紅發瘋的幸福。

    謝弗勒爾問系統:“他們都干得不錯吧?”

    系統茫然:「什么‘他們’?」

    謝弗勒爾在這句話里定住。

    「你們這個星系……沒有平行世界。」系統說,「只有這一個格云瑟·海因里希。」

    系統特地確認了下:「只有一個。」

    而且格云瑟·海因里希說他不需要被救贖。

    也明確拒絕了臨終關懷。

    有些特別傲慢的反派是這樣的:你可以傷害他,可以毀滅他,可以背叛、折磨、辜負他,他都能揚著下頜安然承受。

    但他們不允許任何人可憐、同情。

    這還不如直接殺了他們。

    所以這個世界,系統本來就沒法干涉,格云瑟·海因里希要求命運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要求一切結果自己承擔。

    系統只是來看看。

    看看謝弗勒爾。

    「他讓我找時間來看看你。」系統念海因里希活著時候的留言,「看看小謝弗怎么悼念他,是不是窩窩囊囊、哭哭啼啼,變成了個不爭氣的瘋子……」

    系統停下,有些不放心:「你還好嗎?」

    謝弗勒爾說:“沒有平行世界。”

    沒有。

    沒有能讓他嫉妒得發瘋的、另一個遙遠的成功了的野心家格云瑟。

    沒有譏諷他蠢貨又抱緊他的格云瑟。

    沒有風里張開雙臂,自由微笑的格云瑟。

    沒有。

    整個宇宙里也只有這么一株紫羅蘭。

    已經死了。

    死了。

    死在他眼前。

    死在他掌心。

    謝弗勒爾搖頭,他吃力地搖頭,說不出話,按著胡亂縫上的、剜出心臟后被荊棘瘋長填滿的胸口,他踉蹌了下,臉色變了,攥著毯子瘋狂向外跑。

    劇烈跳動的心臟提供了一點活力,讓草木灰做的空殼從搖椅里站起來。

    空殼站在月亮下面,望著外面的雨,這個星球很少下雨,今晚有云,但不多,謝弗勒爾以為不會下雨。

    空殼像是被什么吸引,慢慢邁步,走向墜落的雨水。

    謝弗勒爾張了張口。

    發不出聲。

    他看著最后一點格云瑟剩下的草木灰,被吸引著走向雨水,他看著打濕的草木灰坍塌,他撲上去伸手抱住失去雙腿摔倒的格云瑟,跪倒在地上,張著口,劇烈喘息,淚水慌亂砸落。

    他手忙腳亂完全無措地剜出所有能剜出的紫色鉆石。

    “你看。”他說,“看,格云瑟,這些是我們,這些都是我們。”

    “別丟下我。”

    他說:“別丟下我,格云瑟,別不要我,我很……”

    他想說“后悔”,想說“痛苦”,他想說“我很愛你”,可他說不出口。

    他看見這些鉆石折射出光芒。

    格云瑟耀眼的、璀璨的紫羅蘭色眼睛。

    驕傲的、美麗的、不染纖塵的。

    紫羅蘭纏繞盛放的雪亮長劍。

    他看見格云瑟安靜地注視他,抱著手臂,驕傲地注視著他,痛苦地注視著他,沉默地注視著他,他看見格云瑟按住荊棘叢生的右眼,靠著和所有者一樣殘破的冰河艦,看他走遠,高傲地抿著失色的薄唇,眼眶里滲出最后一點溫熱的血。

    他說不出口。

    他給格云瑟的愛太廉價,前面排滿了荒謬的理想與虛妄。

    太可笑、太悲哀。

    而整個宇宙里,只有一個格云瑟·海因里希,只有一個——唯一的一個,已經死了,很久以前就死了。

    “有……平行世界,這是他讓你和我開的玩笑是不是?他就喜歡開玩笑。”

    謝弗勒爾抬頭,他的視線空洞,吃力動著蒼白的嘴唇:“有的,對嗎?肯定有的。”

    “肯定有……”謝弗勒爾說,“只有格云瑟·海因里希的世界,有嗎?沒有該死的混賬瓦格納。”

    系統沉默地漂浮在雨中。

    謝弗勒爾荒謬地笑了下。

    他難以置信,吃力搖頭,他低頭捧著,捧著一片被雨水淋濕的月色。

    他的心臟掉在地上。

    盛裝這東西的軀殼已經在雨水里融化。

    謝弗勒爾沒工夫管什么心臟。

    他把紫色鉆石吞進去,少了很多,他撿得手忙腳亂,和泥土一起吞下去,他似乎說了這輩子最多的話,他給系統講每顆鉆石的來歷。

    他說他和格云瑟曾經短暫并肩戰斗,在那場保衛星系的星際戰爭里,他們同樣作為新兵入伍,格云瑟背靠著他,手里握著閃爍鋒利銀芒的鎖鏈。

    他說格云瑟笑著開玩笑“真想拿這個把你鎖回去算了”,他說他們九死一生,他受了重傷,格云瑟暫時回到后方,坐在最討厭的太陽里陪他曬,微微偏著頭看他,冰涼的手指摸他的臉。

    他說他和格云瑟小時候在城堡里的那片紫羅蘭花田手拉著手奔跑,銀發的幼童被他緊緊抱住,望著他,蒼□□致的面龐上,眼瞳里第一次淌出笑影。

    他說格云瑟交給他一朵一碰就會開的花。

    他最后跪在被雨打落的草木灰里。

    謝弗勒爾問系統:“他想好了,怎么報復我嗎?”

    系統沉默。

    沒有。

    謝弗勒爾問:“他有留給我的話嗎?”

    沒有。

    系統似乎不忍心,直接一口氣告訴他:「格云瑟·海因里希死了。」

    「沒有遺言,沒有要復的仇,沒有放不下的人。」

    「沒有什么一定要實現的遺憾。」

    而謝弗勒爾要活下去,因為主角就是這樣,尤其是救世或滅世級別的主角,謝弗勒爾要存活到被下一個主角斬殺。

    他們這樣沉默了很久,這場雨并不大,落在普通人身上,甚至不足以將衣物徹底打濕。

    謝弗踉蹌著起身,又跌倒,他那層正常人的偽裝剝落,變成釘著鐐銬、繃帶下傷口崩裂灼燒火焰的囚徒,他恍惚著邁步,系統攔住他的手,以免他又多一個遺憾:「你這樣是不能碰紫羅蘭的。」

    火焰會燒毀草木。

    謝弗勒爾站了一會兒,醒悟過來,看著燃燒的自己:“……啊。”

    “謝謝。”他說,很有禮貌,“天很晚了,我去睡覺。”

    他已經很久沒合眼、沒睡覺,從他不小心打了個盹,眼睜睜看著上一個草木灰做的格云瑟在他懷中燃燒那天起。

    他摘了一個橙子。

    橙子樹長得不錯,他抬頭,在枝繁葉茂間找了一會兒,沒有自己亂爬樹、等他抱下來的少年格云瑟。

    沒有格云瑟。

    風把一小片云吹走,月亮露出來。

    紫羅蘭搖曳。

    謝弗勒爾輕輕笑了下。

    “明天見。”

    謝弗勒爾說:“明天就回來,對吧?”

    第46章 前情試閱

    是那種早熟、心思深沉、總是掛著笑容又叫人心頭發寒的陰暗末路少年帝王。

    國家已經傾頹到人力不可挽回了, 自己也身中劇毒,日漸衰弱時日無多,所以壓抑扭曲的洪水般情緒全部施加在那個唯一能捉住的鄰國質子身上。

    折斷翅膀, 斷絕出路,困在身旁。

    恨是真的太激烈了。

    親吻都是絕望的, 拒絕伸出手臂相擁,冰冷疏離得如同禁宮注定無從逃脫的朱紅高墻。

    直到國破前的三個月。

    一念仁慈, 隨便弄了個罪名,把人扔出宮遠遠發配去邊疆苦寒之地。

    其實就是給了條生路讓對方逃回故國。

    那之后再三個月,等著被五馬分尸的孱弱暴君, 有點詫異地聽見地動山搖的兵馬聲。

    那個日日夜夜說要弒君的家伙劫了法場就跑, 箭雨里還騙他說什么天下大赦了算他運氣好, 一邊縱馬狂奔,發抖的手臂一邊密不透風地死死抱著他。

    貼在耳邊的聲音還和記憶里一樣冰冷:“現在輪到我折磨你了。”

    “我的……陛下。”

    注:

    人手還是不夠,這次來的是系統是剛轉行過來的,是個病弱狗血戀愛系統。

    裝病梗x假虐實甜x恨海情天他超愛

    其實就是想寫一把酸酸甜甜!

    第47章 金玦

    系統來的時候, 謝痕在吃藥。

    相當苦澀難吞的藥湯,棕褐色,冒著不祥的熱氣。

    謝痕自己是端不動碗的, 他手腳都斷過,挑了筋, 現在疤痕還猙獰,燕斬玦環抱著他, 一手托著那只冰裂瓷的天青色小碗,一手舀了勺藥湯抵在唇邊。

    “陛下。”燕斬玦貼在他耳邊,“又不聽話了么?”

    謝痕慢慢含住這一勺藥。

    燕斬玦低頭, 托著他的下頜, 教他吞下去。

    這個吻并沒立刻結束, 它似乎并不包含愛意,更像某種蓄意復仇的僭越,昔日君臨天下的帝王,如今落到這個地步。

    輾轉承歡。

    燕斬玦放下藥碗, 托起凈軟雪白的脊背,和斬殺父兄奪位的北地新王比起來,謝痕這個江南山水煙雨朦朧供養出的亡國之君,實在有點過于單薄了。

    謝痕頭頸后仰枕在燕斬玦肩窩,被迫承受親吻, 肆意剝奪, 啜飲吸吮, 燕斬玦把從這個暴君身上學會的東西都還給他。

    厚實的裘皮把人裹著, 里面密密實實襯著柔軟的雪白狐絨, 北地制皮的本領高明,整個剝下的白狐皮毫無損傷, 闔著眼栩栩如生,很難分辨謝痕和白狐哪個更像是活著。

    謝痕靠在燕斬玦身上,像尊斷線遺棄的玉偶,呼吸慢而輕緩,吹不起最輕薄的軟絨。

    漆黑眼瞳空洞失神。

    這倒不是燕斬玦的復仇計劃。

    謝痕自找的,他胎里帶了劇毒,本來就羸弱不堪。

    偏要自不量力、螳臂當車,逆天命而行,為一個半死不活的傾塌國祚熬到心血枯涸。

    燕斬玦射殺烈馬,斬碎鐵索,把他從當街分尸的刑臺搶下來,人就已經變成這樣,毒性已侵蝕心竅,最好的醫師也只能勉強用藥制衡,白日清醒、夜里昏沉。

    燕斬玦繼續給謝痕喂藥,直到勺子抵著唇邊,玉偶不肯再張口。

    燕斬玦把剩下的小半碗藥潑掉。

    站起身。

    燭火拉長的陰影罩著蜷伏在裘皮與狐絨里的人,謝痕跑不掉,連困鎖囚徒該用的東西也用不著——中原刑罰酷烈,這位亡國暴君在天牢里就被弄斷了手腳,碾碎了不知道彎折的單薄脊背。

    失去了燕斬玦的護持,謝痕連坐也坐不穩,靜靜倒下去,眼眸睫毛俱都漆黑,臉頰比白狐絨還要更蒼白。

    燕斬玦低著頭看他。

    燕斬玦很難不恨他,謝痕不是善類,是個瘋子。

    謝痕生不逢時。

    倘若生在一個君明臣強的盛世帝國,謝痕會是最優秀的太子、最勵精圖治的明君,但一切都晚了,謝痕阻攔不了國祚傾頹,于是性情也在這樣的壓抑下扭曲。

    燕斬玦是北地送來的質子,和謝痕同齡,謝痕叫他阿玦。

    “阿玦。”謝痕把他鎖起來,俯身摩挲他被鐵鏈磨破的頸部皮肉,“你是我的。”

    玉雪可愛的孩童已然有雙陰沉偏執的漆黑眼眸,卻又含著笑。

    謝痕說:“你要為我笑、為我哭。”

    “只為我。”

    他在北地沒有名字,謝痕說他腰上有塊玦形胎記,于是叫他“阿玦”,謝痕說他是北面飛來的燕子。

    謝痕教他認字,用筆蘸藥,在發著抖的、傷痕累累的脊背上寫“燕玦”,謝痕撫摸他的鞭傷,柔聲問他每道傷痕的來歷,學他生澀可笑的蠻夷口音:“你說,你阿父、阿兄打你,不給你糧食,餓死了你母親?”

    “你這么強壯。”年幼的帝王垂眸,撫摸琴弦似的,柔軟冰涼的手指碾過紅腫傷口,“為什么不殺了他們?”

    謝痕七歲即位,三個月后得到北地質子,十九歲亡國。

    這么算十二年不短。

    幽雅深沉的龍涎香從單薄軀殼里溢出,像是已經浸透骨血。

    謝痕太偏執,煎熬心血過甚,十五、六歲的少年,就已瘦得仿佛只剩一副骨架,眼下總有淡淡陰翳青影,幸虧生得一副蠱惑人心的好樣貌,笑容溫潤,還能裝一裝“溫文爾雅”、“禮賢下士”的少年明君。

    謝痕也喜歡鞭子,不是北地那種能撕下一整塊皮肉的鞭子,柔韌細軟,與其說是疼不如說是癢,像什么在骨頭上爬。

    謝痕習不了武,動彈得狠了蟄伏的劇毒都要發作,蒼白修長的手指彎折金絲軟鞭,用這東西挑起他的下頜,迫使他看著自己。

    謝痕要他的“阿玦”一直看著他。

    謝痕除不掉胎里帶出來的毒,這毒已經和他融為一體,讓他痛覺遠超常人,連衣料摩擦也疼得無法入睡,所以謝痕總不喜歡穿中衣,披散著頭發,赤腳在宮中軟毯上走來走去。

    他們被迫在這個巨大的黃金囚籠里相依為命,謝痕說他是飛不走的燕子,謝痕把冰冷的金玦佩戴在他的耳朵上。

    十七歲的謝痕學會吻他。

    十八歲的謝痕學會更多花樣。

    謝痕興致勃勃問他,給自己陪葬的時候想穿什么顏色的衣服。

    謝痕批著奏折,不知不覺力竭軟倒昏厥,沾了朱砂的筆掉在地上,另一只手里還攥著拴他的鐵鏈。

    謝痕拴了他十二年。

    然后扔了他。

    那天是謝痕十九歲的生辰,經年累月,暴君秉性已顯露無疑,謝痕斬了一批人、下獄了一批人、流放了一批人,他在被流放的那些人里。

    謝痕說他偷了自己的一塊金玦。

    “陛下。”燕斬玦蹲下來,滿是兵繭的掌心撫摸散落長發,“您丟的玦,現在找到了嗎?”

    白日的謝痕勉強還有些復仇的價值。

    夜晚的謝痕毒入心竅,渾渾噩噩,心智難開。

    因而燕斬玦也只是隨口說一說,他并不指望謝痕回答,畢竟罪名本就憑空捏造,他又不蠢,知道謝痕這么做無非是死到臨頭良心發現,放他脫身。

    但。

    ……但。

    憑什么。

    他們糾纏的、恨意浸透的十二年。

    就這么人死賬消?

    燕斬玦抱起裘皮與狐絨裹著的謝痕,把人放在床榻上,這是中原的木頭、熏了中原的香,連床帳也是手工刺繡了殷紅寒梅的輕薄白紗。

    燕斬玦摸了摸謝痕的臉,力道稍重,謝痕的睫毛動了動,慢慢轉動目光,望向燈燭下的人影。

    燕斬玦說:“陛下。”

    這是譏諷,這么稱呼白日里清醒的謝痕,會得來冰冷傲慢的沉默仇恨。

    但夜里的謝痕懵懂無知,心智未開,被他不知憐惜地摩挲臉頰,只知道疼痛,呼吸變得微微急促,漆黑眼瞳蓄進一層水色。

    燕斬玦的手停下。

    他低頭看著這雙眼睛,像是有什么劇烈的情緒——仇恨或是別的什么,在胸腔里燃燒,叫他牙關緊咬到咯吱作響。

    最后燕斬玦按住謝痕的穴道,謝痕的身體也完全垮了,稍微一碰就綻出紅痕,勝過床帳的點點寒梅。

    穴道止痛,也致人昏睡。

    謝痕的身體微弱掙了幾下,瘦得突起的蝴蝶骨軟墜松散,側臉埋進雪色狐絨,可憐又可悲的暴君背后橫斷血紅疤痕,急于向新朝獻媚的叛臣砸碎了他的骨頭。

    而當時的燕斬玦在流放隊伍里,砸不開腳上的鐵鐐。

    溫熱的手掌焐上那條疤。

    像撫摸一把斷刀、一根孱弱的馬韁、一柄銹跡斑斑的鐵劍。

    燕斬玦最后逃脫了流放隊伍,也不是逃脫,是半真半假的大赦消息讓押送獄卒也十分懈怠——大赦天下是真的,只不過亡國之君顯然不在其中。

    燕斬玦殺了父兄,奪了王位,帶領馬隊千里馳奔南下,殺馬、殺人,當街搶走了被五馬分尸到一半的暴君。

    “你把我留下。”燕斬玦說,“陛下,你就不會落得這么慘。”

    謝痕今夜不會再醒,呼吸微弱,胸腔輕顫,睫毛里無知無覺滲出水汽。

    燕斬玦垂眼看了一會兒,沒有理會。

    起身離開。

    ……

    等到燕斬玦走遠,確認不會再回來,系統才偽裝成一只飛蛾,落到清瘦單薄的蒼白肩頭:「陛……」

    謝痕睜開眼睛。

    懵懂不見,黑瞳冰冷陰郁,慢慢睜開的眼睛里,卻噙著仿佛不變的笑容。

    他完全動不了,身體扭曲孱弱蜷伏著。

    系統卻沒來由打了個哆嗦,改口:「謝痕。」

    「你怎么沒變傻。」系統問,「你的毒沒有進入心竅、沒有發作嗎?」

    謝痕不清楚這飛蛾是什么東西,但他的毒也并非沒有發作——只不過,要不計代價地壓制毒性、維持清醒,目前還勉強做得到。

    當然也撐不了多久就是了。

    謝痕問:“你是何人?”

    系統簡單解釋了自己的身份和來意,簡而言之謝痕是這個世界的反派,而燕斬玦是將來的主角。

    而謝痕這個早死反派則塑造了主角過往經歷、個性,并影響他一生。

    為了保證主角在未來心理狀況正常,不隨便黑化,不弄出什么執念、替身之類的劇情,就需要抓緊時間把謝痕救贖得妥妥帖帖了再死。

    系統開門見山:「你有什么愿望?」

    謝痕:“復國。”

    系統:「……」

    是不是略顯宏大了。

    系統甚至都不是正經救贖系統,是狗血戀愛部借調過來的,復國這個級別實在沒能力,況且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國祚氣運耗竭,大羅神仙也回天乏術。

    「除了這個呢?」系統試圖開導他,「看看花啊,看看草,談談戀愛……」

    謝痕問系統:“能不能讓燕斬玦殺了我?”

    系統:「。」

    系統真不是干這個的:「為什么?」

    謝痕的確活不久了,毒發后他會七竅流血、瘋瘋癲癲,狼狽地變成個什么也不知道的瘋子,渾渾噩噩到咽氣。

    現在謝痕提出想換個死法。

    系統問:「讓燕斬玦殺了你,對你有什么好處嗎?」

    這個問題沒有立刻得到回答。

    謝痕能維持清醒的時間,也并不長,這樣短暫的對話后,他的意識就混沌,那種陰冷沉郁逐漸淡去。

    系統浮在半空。

    有些后知后覺地想起。

    被扔在榻上,無人關照就連動也無法動一下的亡國暴君,今年十九歲。

    謝痕的臉上沒有血色,他生錯了時候,本該是那種最光風霽月的少年天子,君明臣強、政通人和,最后成為史書上鐵腕執政勵精圖治的千古明君。

    現在謝痕躺著。

    躺著,很瘦削,幾乎脫相,眼下有青影,黑洞洞眼瞳無法控制地擴散恍惚,無法分辨是人是鬼。

    謝痕笑了下。

    陰沉的、冰冷潮濕的。

    卻又終生被尊貴朱紅琉璃瓦覆蓋仿佛烈陽的龍涎香。

    “我要……他記著我。”謝痕輕聲說,“只記著我。”

    “只記著我。”

    “……你說,他是主角,對吧?”

    斷手折脊的亡國之君不太理解主角,但至少知道系統的意思,燕斬玦會活很久,會開創一個新的天下,那應當會遇到很多人,說不定會忘了他,這不行。

    不行。

    燕斬玦只能看著他。

    燕斬玦可以身居高位,可以天下在握,可以忠臣良將如云賓朋滿座,可以無病無災壽終正寢,這些都無所謂。

    但燕斬玦要記著他。

    ……

    系統沉默。

    沉默了半盞茶。

    系統覺得自己弄明白了這兩個人的意思。

    系統說:「你要他永遠記住你,所以你要他親手殺了你。」

    「至于燕斬玦。」系統說,「他恨你,報復你,要你像他恨你一樣恨他,他要折磨你,就像你當初折磨他一樣。」

    所以燕斬玦連命都不要了,冒死帶人硬闖南國,劫法場搶了謝痕,肋下和肩頭的箭傷到現在都還沒好。

    所以燕斬玦拿裘皮狐絨裹著謝痕羞辱他。

    目前這種折磨,進度到了“抱在懷里喂藥”和“按著人每天亂親三百次”。

    有沒有一種可能。

    系統也不是故意的,它確實不是干這個的,它就是想問,隨便一問:「要不你倆談一下試試呢?」

    第48章 留疤了啊

    反派當然沒那么好說服。

    系統觀察謝痕, 也看這兩人的過往,硬要說是愛……的確太牽強了。

    燕斬玦是北地王族,卻也因為生母卑微, 地位不如獵犬和牲畜,他被裝進籠子里, 當作牲畜送給謝痕,又被謝痕圈養。

    謝痕本身就是個被命運逼到扭曲的瘋子, 又怎么會有什么所謂“溫柔對待”。

    就連那點稀薄的仁慈,也無非是將人隨手拋掉。

    系統翻找半宿,實在沒什么素材, 只找到了點謝痕在天牢里叫叛臣折磨、凌虐的畫面, 貓貓祟祟塞進燕斬玦的夢里, 盼著起碼能讓一邊消消氣,畢竟燕斬玦看起來……

    很生氣。

    系統愣了愣。

    窗外落雨,不大,風吹著薄草。

    抓著獵刀坐起的燕斬玦垂著頭, 繃帶滲出血痕,胸口起伏,瞳孔幽深。

    燕斬玦抬手,摸著自己的脖頸,上面沒有皮革鞣制的項圈, 也沒有極具羞辱意味的鈴鐺、鎖鏈, 沒人把他拴在雕花床榻邊。

    疤明明已經留下了。

    燕斬玦起身離開王帳。

    他踩過細雨下濕漉漉的野草, 推開那扇格格不入的房門。

    謝痕伏在白狐絨里, 仍舊是他走時的姿勢, 看得出不舒服,未束的黑發披散在清瘦肩頭。

    燕斬玦走到榻邊, 托起謝痕的下頜。

    謝痕被迫仰頭,更不舒服,睫毛輕輕顫動,漆黑空洞的懵懂眼瞳里蓄進朦朧煙水氣,仿佛眼淚隨時都能滾落。

    燕斬玦問:“難受么?”

    謝痕定定望著他,呼吸急促,身體微微發抖,看起來心智已全然迷茫。

    燕斬玦過去從未見過他這樣——哪怕是七歲的謝痕,也已經穿上那一身燦金龍袍,仿佛一條被困淺灘的垂死幼龍,等著被抽筋剝皮,盡是恨與不甘。

    燕斬玦這么看了他一陣。

    “陛下。”燕斬玦說,“謝痕。”

    謝痕似乎連這也聽不懂,只是本能地向他求助,用盡全力挪動手臂,慢慢地,握住燕斬玦的衣袖。

    燕斬玦低頭看著,謝痕這只手很快就握不住,脫力滑墜,落進北地新王的掌心。

    緊跟著是溫熱的水痕。

    一滴,兩滴。

    燕斬玦蹙眉,他抬頭,看見謝痕流淚,那些煙水氣從黑瞳里不停涌出,大顆滑落,眼里盡是茫然痛苦。

    他像是面對一個比當初那條幼龍更小、更純凈、更不安和恐懼的孩子,身處完全陌生的環境,重病、重傷、無法動彈,在驚懼下不停落淚,本能向近在咫尺的人央求安撫和擁抱。

    ……和一個神智盡失的人計較什么呢。

    燕斬玦沉默半晌,還是伸出手,把人從白狐絨里抱出,攬在懷里。

    謝痕身體很軟,瘦得輕飄,被托著靠在他肩頭,臉頰貼著頸窩,呼吸變得更為急促,眼淚落得更兇。

    “哭什么。”燕斬玦說,“你寧死也不掉淚的。”

    他記得,九歲的謝痕親政,同把持朝政的權臣起了沖突,被怒斥、羞辱,甚至一巴掌狠狠打在臉上滾落臺階,也只是抹掉唇角的血,笑一笑,一瘸一拐回宮。

    三年后,燕斬玦見到了那權臣的人頭,被玉盤托著,交給謝痕把玩。

    燕斬玦沒見過謝痕掉淚。

    沒見過謝痕恐懼、不安、痛苦。

    這讓他不知怎么對待這樣的謝痕,他看了一會兒,伸手覆上滿是淚水的雪白臉頰。

    燕斬玦其實并未用力,但謝痕的身體已被劇毒侵蝕,只是一碰,這張臉上就已留下分明的殷紅指痕。

    燕斬玦替他揉了揉:“還疼?”

    謝痕慢慢抬頭。

    滿是淚水的黑眸定定望著他。

    燕斬玦心里煩亂,但再煩亂也沒有對著個什么都不懂的人發泄的道理,他知道謝痕的毒,只把此刻的謝痕當做懵懂稚童:“沒事了,別怕。”

    他將謝痕攬在懷中,有些生澀地輕輕拍撫脊背,記憶里謝痕抱著他給他上藥的景象又從腦海里浮出。

    謝痕的擁抱并不舒服,從來都不舒服,濕冷,陰惻惻,像索命的鬼物,謝痕用手把藥膏輾轉捻抹在傷口上,不知收斂力道,很疼。

    謝痕是這世上唯一給他上過藥的人。

    燕斬玦垂著視線,單手打開了個裝著藥膏的精美玉盒,在謝痕臉上的指痕處抹了些,揉勻,這是最貴的跌打傷藥,用來做這個其實浪費了。

    他教謝痕:“要用這種力氣,知道嗎?”

    謝痕靠在他懷里,懵懂地望著他,怯怯抬手,學習這種力道輕輕摸燕斬玦的臉。

    燕斬玦閉了閉眼睛。

    他不想和這樣的謝痕相處太久。

    他收起藥膏,把謝痕放回厚裘皮與白狐絨中,起身要離開,身后的哽咽啜泣聲卻立刻變得急促。

    蒼白到隱隱泛青的手扯著他的衣帶。

    “你怕什么。”燕斬玦說,“這不是你們中原,沒人會傷害你,沒人打你。”

    “你自己能活多久就活多久。”燕斬玦說,“我不會殺你,就像——”

    就像當初謝痕也沒殺他那樣。

    這話并未出口,因為謝痕望著他的背影,臉上的血色越來越淡,最后仿佛一片半透明的水霧云煙。

    謝痕松了手。

    瘦削腕骨磕在榻邊,指尖松軟垂落,半邊蒼白的臉埋入狐絨,人竟是直接這樣無聲無息倒了下去。

    衣帶墜落在地上。

    燕斬玦的瞳孔收縮。

    他快步趕回,將人抱起:“謝痕。”

    他將手按在寂軟胸膛上,又摸了摸喉嚨、頸側,試了試鼻息,他倉促將手掌抵在謝痕的后心,寸勁吞吐。

    謝痕的身軀在他臂彎震動,垂落的頭頸跟著顫了顫。

    “咳出來——謝痕!”燕斬玦厲聲說,“把血咳出來!”

    他又一掌敲在嶙峋凸出的脊骨上。

    到第三次,謝痕無意識張了下口,依然沒有氣息流動,但有細細血跡沿唇角蔓延。

    燕斬玦稍微松了口氣,將人翻轉,托著頭頸吮凈殘血,又度了幾口氣。

    睫毛吃力掀動,黑眸模糊望了望他,蒼白指尖用剛學會的力道摸了摸他的臉,謝痕毫無血色的臉上,露出稚童才有的依賴親近,什么也不懂地輕輕朝他笑。

    迷糊的謝痕原來會說話。

    謝痕小聲說:“哥……哥。”

    燕斬玦用力閉眼,壓制住劇烈的煩躁,他不是謝痕的什么哥哥,他想糾正這一點,沒來得及,因為摸著他臉的那只手毫無預兆滑落。

    血又松軟口唇中溢出,那一點勉力聚起來的光就渙散。

    燕斬玦抬手攥住他的肩膀,厲聲命令謝痕咳嗽、把血咳出來,這些血堵了肺絡心竅,一次趕不及,謝痕就會被自己憋死。

    但謝痕已經徹底失去意識,燕斬玦只能自己忙活,至于為救人倉促敲擊后心、攥握肩膀留下的刺目淤青,也只好讓北地新王用完那一罐昂貴的藥膏。

    這么折騰一宿,謝痕的榻上多了柔軟厚實的被褥,將上半身墊得安穩踏實。

    燕斬玦靠在榻下闔眼休息。

    他在謝痕手腕上綁了白紗,柔軟輕薄,另一頭自己攥著,只要謝痕有什么異樣,就會立刻將他驚醒。

    系統躲了一夜沒敢看,悄悄探頭,謝痕醒著,在看窗外北歸的燕子筑巢,白日里的他和夜晚相差很多,瞳孔漆黑,一片死氣,眼珠幾乎不隨身旁變化轉動,配上那種仿佛不變的笑意,更似鬼而非人。

    系統悄悄告訴他:「你昨晚叫燕斬玦‘哥哥’。」

    謝痕的眼睛動了動,慢慢挪動漆黑瞳孔,看向這只飛蛾。

    系統愣了幾秒,反應過來:「你是裝的?你昨晚清醒著?」

    謝痕很虛弱,他昨晚強逆脈息硬逼自己吐血,現在幾乎已經沒有什么力氣,頭頸靠在軟枕里,干涸嘴唇動了動。

    “不是你教我的嗎。”

    ——讓他愛上我。

    愛上就不會忘了。

    愛過謝痕的燕斬玦,會在一個可笑可悲的失敗者死后,死得連點痕跡也留不下后,成為一塊活著的碑。

    系統:「……」它不是這個意思!

    但已經晚了,謝痕似乎覺得這樣更不錯,他被系統叫醒,研究了一會兒手腕上系的雪白鮫綃,沒有扯動它。

    沒有,謝痕撥著它玩了玩,隨手就解開拋落,燕斬玦綁人的辦法實在很拿不出手。

    謝痕看了看系統。

    意思很明顯。

    系統無可奈何,飛蛾撲閃著翅膀過去,鱗粉撲簌落下,讓燕斬玦陷入沉睡。

    那只叫人挑斷過手筋的冰冷手掌,覆著燕斬玦的頭頂,有一下沒一下緩緩摩挲。

    系統問謝痕:「你要逃跑嗎?」

    謝痕慢慢開口:“怎么跑?”

    系統語塞。

    謝痕什么也做不了、哪兒也去不了,已經是個任人擺弄的殘廢。

    他只是找到那個裝藥膏的玉盒,耐心地捻過一圈,蒼白泛青的指尖沾出角落里的丁點碧綠藥膏,擦在燕斬玦頸間的舊疤痕上。

    暴殄天物。

    這是中原女子用來祛疤的靈藥,日日涂抹就能消去印痕,千金難求。

    拿它活血化瘀也不是不行,但畢竟浪費了。

    謝痕垂著眼,一點一點,給燕斬玦涂抹最后剩的藥膏,用掌心覆著。

    溫熱的頸脈在掌下搏動。

    他已經給不出能融化藥膏的體溫。

    “你知道嗎。”謝痕隨口聊天般,同系統說,“燕斬玦很好騙,就吃這一套,他還教我,上藥要輕輕的。”

    系統愣了愣,看著謝痕的動作:「你本來不會嗎?」

    這話讓暴君不高興了。

    謝痕是個很傲慢的亡國之君——當然這也在所難免,他生來就是要做九五之尊的,哪怕是傀儡、是金絲牽扯的玉偶,是祭壇上早已備好的祭牲。

    “暴君”這名頭也是因為謝痕殺了不少佞臣權臣,他甚至妄圖在亡國的最后一年變法,推行改革。

    他已做了他能做的一切。

    謝痕無視這種愚蠢的問題,并不回答,只是用有點新奇的態度,用更輕的力道,慢慢摩挲燕斬玦的喉嚨。

    這是皮革磨出的痕跡,沒有傷口,沒有流血,所以不容易發現。

    但經年累月,不知不覺落下印痕。

    “留疤了啊。”謝痕說,指腹輕輕撫摸,“應該用軟一點的……”他想了想,看到白紗,“該用香云紗的。”

    不過那種軟弱的東西,要拿來配北地的新王,又有些缺乏英雄氣了。

    謝痕這姿勢不舒服,他自己又坐不住,系統扶著他很吃力,無意間看到松垮的衣襟下,是謝痕胸口的傷疤——很多,多到不可思議,謝痕在位期間被人行刺了上百次,最早的一次是他在襁褓里。

    從懂事那天起,謝痕給自己上藥,給自己裹傷,這被他視為不能示于人的恥辱。

    「謝痕。」系統以前沒想過這個問題,它扶著謝痕慢慢躺靠回去,「你以前,一直以為上藥就是應該很疼的嗎?」

    謝痕并不那么好交流,絕大多數時候系統只能自言自語,謝痕不總是回答他的問題。

    謝痕看窗外北歸的燕子。

    漆黑瞳孔像枯涸的、早已死亡的井,空洞寂靜,含著些不變的弧度。

    謝痕又嘗試模仿別的,比如昨夜燕斬玦抱他,但自己做這種事實在索然無味。

    系統又多嘴:「就算想被人抱,也不能用你那種辦法啊,你的身體已經很差了,這樣逆轉脈息自傷吐血,是會死得更快的……謝痕,你是不是冷?」

    系統徒勞地幫他蓋上幾層被子,沒什么用,北地的雨很涼,謝痕在被子里不停發抖,臉色霜白,很快就發起了燒,青白臉色下透出高熱的潮紅。

    謝痕不讓系統關窗,依舊看那兩只燕子忙忙碌碌,在雨里穿梭搭巢。

    兩只燕子在雨水里翻飛,自由愜意,交頸依偎。有一陣風吹得有點猛了,燕子剛銜來的稻草險些被吹落,謝痕的胸肩也無意識跟著動了動,仿佛想要去接。

    系統只好先過去幫燕子。

    回來時風更涼。

    謝痕燒得也更嚴重,喉嚨里微弱地溢著熱氣,臉色青白眼尾潮紅,嘴唇卻燒得更干涸。

    斜斜的雨絲叫風送進來,打在他身上,柔軟的白狐絨弄濕了,發稍睫毛也都濕潤,顯得更漆黑。

    像只艷鬼。

    系統在他肩頭沉默了很久:「謝痕,你是不是很想被人抱?」

    「你不能總用把自己弄病這個辦法啊。」

    系統輕聲問:「我弄醒燕斬玦?」

    系統的迷藥很好用,下料這么猛,昏睡的人只憑自己是掙脫不了的。

    系統說:「謝痕。」

    謝痕的瞳孔擴散,被裘皮和白狐絨一直裹到下頜,系統推了推他,沒有反應。

    謝痕慢慢呼吸著雨后那一點徹骨的冷氣。

    他捻著指腹那一點藥膏,他發著高熱,手卻還是很冷,燕斬玦的體溫融化了它,散發出很淡的草木清香。

    謝痕自言自語:“留疤了啊。”

    他說:“該用香云紗的。”

    第49章 糾纏著的恨

    燕子把巢搭成了。

    薄雨淅瀝, 還在下,斜斜雨絲像寒氣透骨的銀針。

    燕斬玦從噩夢中驚醒,瞳孔收縮, 大口喘氣,系統不知他夢見了什么, 看神情或許是被謝痕任意磋磨的過往。

    用來拴著謝痕的白紗,一端還攥在他手里, 另一頭被解了,隨意拋落在地上,輕薄織物沾染泥水變得很臟。

    燕斬玦低頭看了一陣。

    窗外落雨, 光線很暗淡, 他坐在榻下, 謝痕靜靜靠在榻上,看著窗外。

    燕斬玦說:“陛下。”

    房間里濕冷陰暗,他走到炭盆邊上,劃火折子點火, 一點猩紅騰起。

    火星迸出,咬著墜進去的白紗蔓延,燒成焦黑。

    燕斬玦燒了白紗,拍拍灰燼,站起身。

    “被綁著。”

    他故意問謝痕:“滋味不好受?”

    謝痕黑漆漆的眼珠緩緩轉動, 望了望緩步走過來的人。

    燕斬玦這些年長得高大, 筋骨結實, 背后火光跳躍, 投落的影子將他整個籠罩, 眼睛很冰冷。

    謝痕張口,咳了咳。

    亡國之君吩咐:“取些梅花酒, 我口渴了。”

    北地當然沒有這種精細金貴的東西,燕斬玦也并不理會他,打開一副藥搗碎加水,放在爐子上煎,漠然垂著視線,聽身后斷斷續續的低微咳嗽。

    “你不如直接殺了我。”謝痕低聲咳著,“我們兩個都解脫。”

    燕斬玦笑了下。

    他覺得這話耳熟——當初他也求過謝痕殺他,可惜謝痕不這么做,謝痕命人用進貢的皮革勒住他的喉嚨四肢,以免他把自己的喉嚨擰斷、手腕咬爛。

    殺父兄奪位時,充滿羞辱意味的皮革項圈,甚至意外救了他很多次。

    刺殺的冷箭扎不透進貢的上等犀皮。

    “那怎么行,陛下。”燕斬玦拍了拍膝頭的灰塵,“我被您養成這樣,一介臠寵,沒了您已經活不成……”

    燕斬玦不是喜歡說話的人,他本來也不是這樣的秉性脾氣,針鋒相對譏誚到一半,忽覺索然無趣,不再繼續。

    他看著藥熬好,倒進碗里端回到榻邊,用勺子攪了攪,舀起一勺。

    謝痕卻只視若無物。

    “喝藥。”燕斬玦捏著勺子,仿佛那是一把森然短刀,“要么就等著毒發,爬在地上,狼狽丑陋遭人恥笑,死得像個畜生。”

    他對清醒著的謝痕沒什么好態度,見謝痕依舊不理,也不再浪費口舌,捏開下頜,自顧自將藥向里灌。

    謝痕被迫喝了幾勺藥,臉色更淡白,喘息不定,咳嗽著似笑非笑:“阿玦,你看,你怕朕死……”

    燕斬玦的瞳孔好似被這話刺了下。

    “死成畜生又怎么樣呢?”謝痕的話音很輕,近于氣聲,“國破家亡,君王茍活,已經是恥辱了。我本該殉國謝罪,卻被你這罪奴逼著,在這蠻荒之地……”

    瓷勺刺耳磕碰玉碗。

    話斷斷續續,說到這,北地新王已被徹底激怒,拋了藥碗扼住他的喉嚨。

    燕斬玦盯著他,瞳底陰云翻滾。

    謝痕笑了笑,張了張口,窒息著發不出聲,依然是“罪奴”的口型。

    他這一生從來羸弱,病骨支離,偏偏皮囊下是淬了毒般的厲鬼魂靈,一成不變的笑成了扭曲的陰冷,像細細纏住人的無形絲線。

    “跪下。”謝痕的喉嚨在溫熱掌心顫動,還含著些恍惚的笑,枯涸嘴唇呢喃,“朕冷,阿玦,給朕暖腳……”

    燕斬玦用盡力氣逼自己不殺他,一寸寸挪開手,胸口起伏。

    黑漆漆眼瞳里依舊含著笑。

    “謝痕。”燕斬玦說,“你激我殺你,我自然不會如你意,但你也該知道,如今誰是罪奴。”

    燕斬玦給他用過白紗了,謝痕不知珍惜,那就只有拴牲口的韁繩,燕斬玦撕開被褥,要將韁繩拴在這暴君手上,瞳孔卻忽然凝了凝。

    燕斬玦握住那只手,扯了下。

    謝痕的身體軟軟倒伏下來,觸手滾熱,被風吹涼的頭面也逐漸返出不祥的高熱,那點根本咽不下去的藥湯漾出來。

    燕斬玦蹙緊眉,看著燒到霜白干枯的嘴唇,謝痕已經油盡燈枯了,連吸氣也吃力,瞳孔黑得下蠱一般,仿佛知道他會心軟:“冷……阿玦,朕好冷啊。”

    謝痕輕輕摸燕斬玦的臉,摸青筋暴起的脖頸,明明發著高熱,指尖仍涼得像冰,仿佛貼得久了就會融化:“冷……”

    燕斬玦漠然地看著他,直到謝痕帶著這點可恨的笑意,慢慢耗盡最后一點力氣,那只手撫著他的臉滑落。

    謝痕喉嚨里微弱地響了一聲。

    這一口停在喉嚨里的氣被續上,燕斬玦低頭給他渡氣,慢慢按他的胸口。

    昏過去的謝痕被他抱起來,用白狐絨裹著護持在胸口,燕斬玦吩咐人備下藥浴熏蒸,謝痕已經喝不進藥了。

    燕斬玦抱著謝痕,坐進深褐色清苦藥香的熱水里,他垂著視線,目光停在謝痕作為君王過分韶秀的眉眼上,過了很久才抬手,指腹撫了撫眼瞼下的青痕。

    謝痕這么昏睡到夜里,睫毛顫動,在他懷里慢慢睜開眼。

    燕斬玦又看見懵懂的黑眼睛。

    他問:“難受么?”

    謝痕當然難受,他的身體已經千瘡百孔,加上高燒未退,兩重不好受,喉嚨上還有燕斬玦扼出的指痕。

    黑眼睛里很快就蓄進水氣。

    “別哭。”燕斬玦蹙眉,他是真的沒怎么用力,謝痕的身體再這樣壞下去,他已經不知道該怎么碰謝痕,“我不是……”

    燕斬玦勉強向夜里的謝痕解釋:“我不是有意傷你。”

    夜里的謝痕只有孩童心智,不會說刺人的話,不會找死,比白日里的亡國之君謝痕討人喜歡很多。

    只是愛哭,濃長睫毛顫了幾下,漆黑瞳孔里就落下眼淚。

    燕斬玦將他往懷里抱了抱,攏在懷里撫摸脊背,他替謝痕擦眼淚,又把備在一旁的撥浪鼓拿起來,在手里晃了幾下。

    “送你。”燕斬玦說,“不哭,聽話。”

    系統:「……噗。」

    一只飛蛾偷偷看笑話,還不至于影響什么,燕斬玦甚至根本沒有發覺。

    謝痕依偎在燕斬玦的懷里,蜷縮著雙腿,身體緊緊貼著燕斬玦,神情依舊仿佛全然懵懂,看那個笨拙搖動的撥浪鼓。

    北地新王自己做的,不算精致,蒙皮正反兩面畫了兩只燕子,細細馬鬃拴著兩塊打了孔的羊拐骨。

    一轉就響。

    燕斬玦見他一直盯著看:“自己拿著?”

    他把撥浪鼓遞給謝痕。

    謝痕似乎猶豫了幾息才伸手,但捏不住,手筋斷裂落下舊傷,謝痕越是想要攥住撥浪鼓,手腕就越痛。

    撥浪鼓險些掉進水里,謝痕驚呼了一聲,想要去撈,卻連自己也滑進熏蒸藥物的池水。

    燕斬玦抱起他,護在懷里低聲安撫,撥浪鼓掉進藥池。

    濕透的撥浪鼓被撈起來放在一旁。

    這種蒙皮不能沾水,沾了水就會開裂,不能再要了。

    燕斬玦看著謝痕異常蒼白的臉龐:“沒關系。”

    夜里的謝痕性情很不同,睜大眼睛看著他,嘴唇抿得霜白泛青,攥著他的袖子,身體微微發抖,神情還是很不安、很無措。

    燕斬玦忍不住想,謝痕更小的時候究竟經歷了些什么。

    他長在草原,七歲那年阿娘的部落覆滅,阿娘也凍餓而死,徹底失去庇護的他也被當做牲畜送給中原,但在那之前,好歹也有過七年自由快活的時光。

    謝痕那七年是怎么過的?

    白天不可能得到答案,燕斬玦試著問夜里的謝痕,但夜里的謝痕似乎還答不出這么復雜的問題,只是因為弄壞了撥浪鼓這種不起眼的小事恐懼、發抖、蜷縮,甚至想要跪下給他認錯。

    燕斬玦皺眉,他握著謝痕的胳膊,不準謝痕這么做:“你是中原皇帝,不能——”

    這話像是刺中了什么太深重的陰影。

    夜里只說過“哥哥”的謝痕,情緒忽然變得異常激動,掙扎起來:“我不是……我不是!”

    燕斬玦嚇了一跳,抱緊他:“謝痕!”

    夜里的謝痕完全不顧這句軀殼的羸弱易碎,胡亂掙扎,越掙扎越痛,連經脈里蟄伏的毒也被掀起來,燕斬玦不得不點了他的穴道。

    謝痕的身體軟軟落進他懷中,睜著眼睛,血從唇角溢出。

    燕斬玦握住他的手,幫他擦拭血痕,看麻木無神的黑瞳,蹙了蹙眉,收攏手臂:“你……謝痕,阿痕。”

    他試著換更和緩的稱呼,盡力回想阿娘的樣子,把語氣也放柔:“什么不是,你不是謝痕?還是別的意思……你不想當皇帝是不是?”

    木然的黑眼睛動了動,望向他,睫毛顫抖,大顆眼淚又涌出來。

    一個孩子怎么能悲痛成這樣。

    燕斬玦想不出,他很清楚七歲的謝痕是什么樣,卻不熟悉夜里這個謝痕,那就說明此時謝痕的意識,或許還停留在更早的時候——那時候的謝痕不想做皇帝嗎?

    燕斬玦抬手,輕輕撫摸謝痕的額頂,謝痕微弱掙扎,想要往他懷里蜷縮。

    燕斬玦就抱住謝痕:“好,我知道了,那就不做皇帝。”

    夜里的謝痕在他懷中發抖,臉頰貼著他的頸窩,滿是傷痕的胸膛貼著他的胸肋,仿佛極度不安,極度渴求擁抱,仿佛想要嵌進他的身體里才滿足。

    燕斬玦縱容他,回護的手臂圈住瘦弱脊背,夜里的謝痕怎么有這么多眼淚,仿佛哭不夠。

    仿佛積攢了一世的絕望與痛苦——這么說像是很久,像是很久,久到叫人難以想起,世人唾罵譏諷的亡國之君也只十九歲,只不過在這紅塵世熬了十九年。

    “你不愿當皇帝。”燕斬玦沉默了一陣,還是忍不住,把白天的謝痕一部分責任分攤給他,“為什么亂叫人罪奴。”

    燒得發軟的身體蜷縮在他懷中,不松手地抱著,骨頭硌得他發疼,溫熱眼淚不停淌在他身上。

    燕斬玦嘆了口氣。

    算了。

    他稍微調整了下手臂,讓謝痕能用更舒服的姿勢躺在自己懷里,掬了捧水淋在不停發抖的、滿是傷痕的蒼白肩膀上。

    謝痕身上已經沒剩下什么好地方了。

    他解開謝痕的穴道,撫過蒼白失溫的臉龐,謝痕握住他的袖子,沉默了很久,在他懷里小聲說:“哥哥。”

    “哥哥。”謝痕在他懷里哽咽落淚,不知是為了撥浪鼓,還是燕斬玦對白日爭執的指控,“對不起。”

    燕斬玦并沒打算真和他計較,哪個都沒打算,說實話兩人相處太久了,謝痕的脾氣,燕斬玦比誰都清楚。

    謝痕養成這種扭曲的脾性,是命運殘忍,讓一個心比天高的人命比紙薄,又困在根本無力翻覆的傾塌死局里。

    燕斬玦有時甚至會試圖羅列謝痕的罪狀,可他沒有被喂下劇毒,沒有被挑斷手筋腳筋變成廢人,當初像畜生一樣被送來的幼童,長了個子,學了本事,能手刃父兄奪權,能千里策馬狂奔搶回這個暴君。

    謝痕這個暴君,到底怎么折磨人的。

    “沒有對不起。”燕斬玦沉默很久,還是摸摸謝痕的頭頂,“你沒做什么,是我沒拿穩撥浪鼓,弄濕了,阿痕,哥哥對不起。”

    燕斬玦說:“明日再給你做一個。”

    他這樣是不是太窩囊了。

    燕斬玦這么想,可夜里的謝痕不跟他吵,不針鋒相對不死不休,被哄了就停下眼淚,不肯挪開眼睛地望他。

    謝痕的眼睛原來也能不只是那陰冷的沉沉死氣,原來也不一定空洞,他看見的黑眼睛干凈,剔透柔軟,沒有不甘也沒有恨。

    謝痕彎起眼睛朝他笑了。

    燕斬玦忍不住抱他,撫摸頭頸和脊背,他們白日有多疏離、多彼此憎惡,夜間就多親近。

    “想要個什么樣的。”燕斬玦輕輕拍他的背,“這個做的太倉促了,你喜歡玉是不是?線用什么,金絲還是紅線?”

    他在心里盤算著,既然謝痕手沒有力氣,不如拴上繩吊起來,可那還叫什么撥浪鼓,不如做一串風鈴。

    用玉石做?還得別讓白天的謝痕看見。

    不然又是一通嘲諷,謝痕太知道怎么激怒他,他不想和謝痕吵,可命運作祟,他們之間糾纏著的恨太多了。

    太多了。

    謝痕咽不下,他也撫不平。

    幸好夜里的謝痕什么都不懂,他也可以欺騙自己,假裝一切從未發生。

    燕斬玦念叨了一會兒撥浪鼓和風鈴,發現懷里的人又低頭怔怔掉下淚,心底那點剛盤踞的冷意也散了,只嘆了口氣。

    為什么當初謝痕沒殺了他,沒讓他先進陪葬的棺材呢。

    他想了十年穿什么顏色的衣服。

    燕斬玦替他擦眼淚:“好了,好了。”

    “哥哥抱著,抱一會兒。”

    燕斬玦輕聲說:“不是你的錯。”

    第50章 殘忍還是仁慈

    燕斬玦抱著謝痕, 慢慢拍哄,直到沒有眼淚再墜入水中。

    他低頭,撫了撫冰涼的蒼白臉龐, 長長的睫毛跟著微弱扇動,藥浴起了效, 那種煎熬人心的高熱總算漸漸消退。

    謝痕似乎也舒服了些,偎在他胸口, 垂著頭任憑他撫摸頭發、脊背。

    只是燕斬玦想要起身時,懷里軀殼的呼吸又變得急促,伸手去牽他的袖子。

    “我不走。”燕斬玦輕聲解釋, “你病著, 不能泡太久, 我拿東西來幫你擦干,然后抱你去睡覺……聽話。”

    燕斬玦把袖子從這只手里取出。

    他在盤算用什么合適,謝痕如今的身體太脆弱了,就連從中原帶回來的棉布摩擦也會痛, 絹紗不吸水,還是要用軟絨。

    改日再去打幾只狐貍。

    “就這樣坐著。”燕斬玦擔心他滑倒嗆水,又特地囑咐,“不要動。”

    謝痕垂著睫毛,怔怔望著水面。

    燕斬玦起身離開, 去拿新制好的白狐絨, 從清幽雅致的熏香里拎出, 拿在鼻端聞了聞, 是冷梅香。

    除了那代表帝王的尊貴龍涎香外, 謝痕最喜歡用的是幽冷婉轉的梅香。

    貫穿他記憶的冷梅香,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太久了, 孩童幼時的記憶本就模糊,燕斬玦有關幼年的記憶十分零星,只有中原皇宮的一切清晰,深刻入骨。

    他早已和北地的人不同。

    回過神,燕斬玦用力捻按眉心,閉了會兒眼睛,拿著這條狐絨回到暖帳。

    謝痕依舊坐著,一動不動,單薄背影氤氳在水汽里,燕斬玦沒來由松了口氣,將人抱起,用狐絨裹住。

    他的動作輕緩仔細,拭凈謝痕身上的水跡,又用棉布攥干頭發,這樣過了一盞茶的工夫,發覺謝痕還不知道動,握著手腕輕聲叫了幾次:“阿痕?”

    謝痕慢慢望向他,瞳孔很散,神情淡得仿佛云煙水汽,燕斬玦蹙眉,生出些不安,把人抱緊:“是我,我只是去拿東西,現在回來了。”

    他把袖子塞進謝痕手里,攏著那些手指握住。

    他攏著謝痕靠進頸窩。

    謝痕摸到那塊布料,也察覺到氣息的熟悉,睫毛動了動,瞳孔里的煙氣漸漸散了,眼睛歡喜地微弱彎起:“哥……哥。”

    謝痕認出了他,親近他,要他抱。

    燕斬玦從未體會過這樣心懸到喉嚨口又落定的感覺。

    他撫摸謝痕的頭發,一切復雜心緒都顧不上,看著純凈彎起的眼睛,本能回以生疏的笑容。

    夜里的謝痕喜歡他笑。

    謝痕也朝他笑,抬手輕輕撫摸他的臉、他的鼻梁眼窩,像是冰雪凝成的指尖輕柔摩挲,揉著他無意識蹙起的眉心。

    像是入夢的一場薄霧似的夜雨。

    燕斬玦收攏手臂,握住謝痕滑落的手,把昏睡過去的人往懷里護,臉頰貼著謝痕散落微潮的長發:“阿痕。”

    燕斬玦說:“有人說天山有靈藥,能救你的命,我想辦法給你弄來。”

    謝痕無知無覺蜷在他懷中,氣息微弱寧靜,睫毛覆落,韶秀臉龐白得透明,燕斬玦沒有將他抱回那間冷清的房舍,留在暖帳里,任憑他在懷中熟睡。

    第二日天明。

    謝痕睜開眼睛,聽見鳥鳴聲,身體陷在堆棧厚實的柔軟裘絨里。

    燕斬玦早已起身,坐在離他不遠處,面前的小泥爐上熬著今日的藥,一旁是幾個開了蠟封的銅管——這是北地的習俗,下面部落的各項事務,會定期匯總,封在銅管里送來王帳。

    看起來燕斬玦這個北地新王做得并不費力。

    這也并不奇怪,北地尚勇慕強,又長久向往中原,燕斬玦恰好兼具了這兩項:手刃父兄復仇、一統部落是勇,去中原做質子,在北地人眼中反倒是榮耀。

    見他醒了,燕斬玦就端起那碗藥,走過來,沉默著將他攬進懷里,舀起一勺。

    謝痕像是沒看到,軟仰著頭,黑漆漆的眼睛凝視他,沙啞喉嚨吐出仿佛饒有興致的字句:“你有心事……”

    燕斬玦手臂一凝。

    他沒什么心事,只是做了幾場混亂的夢,夢里他還是“罪奴”,竟然無視喉嚨上的頸環爬著去抱謝痕,去親吻謝痕胸肋的疤。

    這讓他覺得恥辱。

    燕斬玦說:“喝藥。”

    謝痕吹了吹那勺藥,氣息太淺了,只是掀起微弱漣漪,勺子反倒抵在了唇邊。

    燕斬玦的動作依舊漠然得不近人情,但力道至少有所收斂,他總不能天天給謝痕那些不知道算不算是傷的血痕抹藥,那藥是真的難買又貴。

    燕斬玦捻開謝痕的下頜,指腹抵著牙關,將一勺藥倒進去,再喂下一勺。

    謝痕必須吃藥,已經有一次喝不進藥了,說明臟腑都在廢用,吞咽已經不順,倘若再這樣下去,謝痕幾天就會衰弱到沒力氣和他較勁……沒力氣再氣他。

    燕斬玦喂了小半碗藥,覺得今日的謝痕配合得過分,反倒奇怪,蹙了蹙眉。

    猶豫這丁點功夫,這只仿佛蓄謀的艷鬼含著笑,滲著死氣的漆黑眼瞳凝注他,伸手將他的頭頸擁住,抬頭吻住詫異的口唇,將最后一口藥分給他喝。

    謝痕的吻也不好受,濕冷孱弱,喉頭像是一股陰氣盤踞不散。

    “阿玦。”謝痕摩挲燕斬玦的喉嚨,在他唇畔噴吐冷氣,“好喝嗎?”

    燕斬玦的喉核在他指尖顫動,不是恐懼,是被喚醒的不受控的暴戾,謝痕的手法和過去撥弄鈴鐺一模一樣——那當然不僅僅是撥弄脖子上的鈴鐺。

    謝痕壓抑、痛苦、扭曲,仿佛一條正在被剝皮抽筋的囚龍,掙扎不得解脫。

    所以謝痕要自己的罪奴和自己一樣。

    謝痕靠他平衡自己的恨。

    孱弱的亡國之君被猝然壓制,無法動彈,眼睛里依舊含著笑,謝痕在引誘燕斬玦,引誘燕斬玦釋放心底積攢壓抑的痛苦,引誘燕斬玦用他發泄。

    明明燕斬玦自己已經試著將一切全咽下。

    哪有那么容易。

    決堤傾瀉的劇烈愴恨,甚至能持續在骨頭縫里燃燒,澆不熄,死灰也能復燃,直到把一個活生生的人逼瘋。

    “謝痕。”燕斬玦壓制著他,死死盯著這雙微笑的眼睛,“你不該激我,你是不是不清楚?我有多恨……”

    剩下的話被吻吞沒,失控恨意只有這個出口,十二年,就像謝痕只會用這些辦法折磨他一樣。

    燕斬玦只學會了這樣發泄。

    他吻謝痕,按得謝痕無法動彈,肆意壓迫予取予求,他吮吸謝痕冰冷的軟舌,迫使它迎合自己的力道糾纏,他刮去謝痕口腔里最后一點藥汁的苦澀。

    謝痕披散著長發,散在白狐絨間,落在鎖骨的深窩里,頹軟手臂仍抱著燕斬玦,慢慢用手指刮弄燕斬玦的喉核。

    黑漆漆的瞳仁空洞含笑,仿佛愜意。

    直到這只作亂的手靜靜滑落。

    燕斬玦垂著頭,雙臂撐在謝痕身側,胸口劇烈起伏,他拿過紗布纏了幾層遮住這雙可恨的眼睛。

    他抱起謝痕,鋪平一張厚裘皮,把人放在上面按壓胸口,謝痕一動不動,喉嚨里含著一口寂靜冷氣,身體隨按壓顫動,不見更多反應。

    “謝痕。”燕斬玦按他的胸腔,“用不著裝,我知道你沒那么容易死。”

    燕斬玦捧著綿軟的頭頸,往他喉中送進氣流,謝痕的喉嚨冷寂,臉色冷白泛青,眼前遮著紗,嘴唇的血色也正在飛速褪盡。

    燕斬玦失控地抱緊他:“謝痕!”

    他捧著謝痕,穩住紊亂呼吸,往微張的口唇里送進氣流。

    他懷里的人慢慢緩過一口氣。

    燕斬玦蒼白的臉終于漸漸恢復血色。

    “梅花……”

    謝痕依舊含著那點笑,被遮著眼睛,長發散在他懷中,低聲問:“朕的……梅花酒,釀好了嗎?”

    燕斬玦低頭看他,瞳孔漆黑,閉緊了沉默,把人慢慢放回厚實的軟裘厚絨里。

    “謝痕。”燕斬玦低聲問,“為什么非得這樣,我可以裝作什么都沒發生,假裝一切都已經結束,我可以逼著我不恨你。”

    “你非要較   淌癥哩我們兩個都痛苦。”

    燕斬玦說:“你這是對我殘忍還是仁慈。”

    說完,他就起身離開,厚重帳簾掀起又墜落,系統悄悄鉆出來,一只飛蛾撲騰翅膀,看著靜躺在白狐絨里的人,謝痕的眼睛上依舊蒙著白紗。

    系統小聲問:「謝痕,你為什么非得這樣?」

    它問的和燕斬玦不是一件事。

    系統知道的更多,又知道主角的未來,所以更能看清——謝痕做的事,對他口中所說的愿望沒有半點幫助。

    明明說著“要他永遠記住我”、“只記著我”。

    可又給燕斬玦的脖子上祛疤藥。

    明明只要什么都不做就好了,讓燕斬玦咽下這些痛苦,咽下仇恨,等謝痕死后,這些無法排解的痛苦和仇恨會在燕斬玦心底成為一塊不可觸碰的荒蕪死地。

    可謝痕卻一再激怒燕斬玦,故意刺激燕斬玦……仿佛非要燕斬玦把這些發泄出來不可。

    「發泄一次,仇恨就弱一點,疤痕沒了,為什么留疤也會慢慢被忘記。」

    系統說:「恨要是發泄干凈了,等你死后,他說不定就不會再那么深地記住你了。」

    這是系統的經驗。

    它分享完,卻看見謝痕唇角的那一痕笑,縹緲淺淡到仿佛月下的水霧云煙。

    “怎么會。”謝痕柔聲說,“他會記得我。”

    “他不是……你口中這種人。”

    謝痕抬手,摩挲白紗:“他好得愚蠢,不懂得對人狠辣,一示弱就心軟,只會把人往好里想,我沒有教他……”

    謝痕的聲音越來越輕,系統愣了下,匆忙扶住軟倒的軀殼,發現人已經在說話中就這么失去意識。

    而就像是印證謝痕的話,回到暖帳的燕斬玦,在看到軟裘里無聲仰倒的人時,瞳孔就凝定,大步走過去將人抱起:“謝痕。”

    謝痕這次是真的昏迷,系統清楚,他太壓榨這具本來就將碎未碎的軀殼——故意逆轉脈息吐血、故意封閉脈息假死,謝痕一輩子都沒這么放肆妄為地揮霍過,仿佛要一次折騰個夠。

    被燕斬玦抱起的謝痕醒不過來,醒不過來,燕斬玦有些慌亂,親吻他的嘴唇和臉頰,沒有任何可疑的端倪。

    謝痕沒有反應。

    冰冷軟寂的軀殼軟在他臂間,像一團模糊的薄霧,纏繞頸窩胸口,燕斬玦撫摸他眼前的白紗,目光落在清瘦下頜和纖細蒼白的脖頸,看到那些胸肋間的傷痕。

    傷痕不僅僅來源于刺客。

    也有不少是謝痕自己弄傷的,十幾歲的少年已經仿佛幽魂,穿著厚重層迭的帝王冕服,臉龐蒼白,黑瞳空洞卻又幽深。

    “阿玦。”十幾歲的謝痕攥著鎖鏈,也攥著挑開皮肉的短刀,“阿玦,朕流血了……你看。”

    “好疼啊。”謝痕說,“阿玦。”

    “阿玦。”

    謝痕說:“阿玦。”

    謝痕好像有很多說不出的話,被攔在喉嚨里,被叢生的毒草困在胸腔里,血肉和骨髓里,謝痕一次、一次叫他“阿玦”,每一句都仿佛不同。

    謝痕以前也不是沒干過荒唐事,在朝堂上受了氣就回來折騰他,折騰到最后把自己弄昏過去,還要他抱去沐浴。

    他跪在地上,把鎖鏈從謝痕的手里取出,用柔軟的棉布替謝痕擦臉上的水,怎么都擦不凈。

    ……

    現在燕斬玦跪在地上,抱著昏迷不醒的謝痕,看著了無生氣的傷疤,他能說出謝痕身上每一處傷的來歷。

    “謝痕。”燕斬玦說,“現在牧草生長,部族無事,我們去天山吧。”

    聽人說。

    天山的靈藥,采下來就要立刻服用。

    所以病人也要去天山腳下,燕斬玦叫人備了馬車,也帶了扎營的帳篷,他捏開一枚千金難求的續命丸藥,輕輕分開唇齒,放進謝痕口中。

    燕斬玦低頭親吻,他不懂柔和的吻,但有些事并不需要特地學習,他捧著冷寂的軀殼,慢慢融化這一丸藥、讓清苦藥香淌入無知覺的喉嚨,他撫摸謝痕的頭發和后背,然后他聽見身體里無聲的渴求。

    他想要抱緊謝痕。

    這種愿望從夜里蔓延進白天。

    又或許本就是從白天就有,只是夜里謝痕不懂,所以他得以這么做。

    “苦嗎?”燕斬玦輕輕摸謝痕的頭發,“是不是苦,謝痕,我們好好說,你是不是覺得它很苦。”

    在燕斬玦嘗來,這藥不算太苦,但謝痕被那種毒折磨,對一切都異常敏感,連尋常布料也能磨出血痕。

    謝痕的命運太扭曲、太殘酷了。

    燕斬玦想,他實在說錯了話,他怎么能問謝痕“清不清楚”——恨意是怎么盤踞滋長蔓延的,謝痕怎么會不清楚。

    謝痕太清楚,太清楚,謝痕無數次用刀剖開皮肉,想把這些仿佛無處不在的根系從身體里剜出。

    “所以你激我,惹我發怒,讓我發泄。”燕斬玦問,“是嗎?你不想我和你一樣,被怨恨填滿,被恨變成鬼……”

    他不知道。

    沒人知道,謝痕的心思太深太重,難以分辨,或許這又是很可笑的自欺欺人。

    但怎么辦呢。

    他放不開手。

    燕斬玦把謝痕抱進懷里,咬了一小塊飴糖,低頭吻謝痕,他輕輕地教謝痕吃糖,用舌尖含化,他收攏手臂把人往懷里捧,臉貼著臉,額頭抵著額頭。

    燕斬玦問:“好吃嗎?陛下,這個叫糖。”

    勵精圖治的亡國暴君是不吃這種令人軟弱的東西的。

    謝痕軟在他手上,手臂下墜,腰背彎折,燕斬玦捧起他癱在地上的雙腿,只是輕輕觸碰,這具身體就已疼得發抖。

    燕斬玦再次調整力道,更輕更小心,把人捧到懷里。

    “很疼是不是,謝痕,你下次再疼,就咬我,別和我吵架了。”

    燕斬玦低聲和他講理:“你已經快死了,我得抱著你,你走不了路,吃不了飯,我不能一邊抱著你一邊和你吵……”

    他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他只是恐懼,恐懼,這世上誰更恐懼誰就要先低頭,他握著謝痕的手覆上自己的脖頸,這只手軟軟滑落,再覆上,再滑落。

    他把謝痕圈在胸口,低頭輕輕撫摸,謝痕靠著他的肩窩,鼻端慢慢淌出些血。

    燕斬玦仔細把它們擦拭干凈。

    他用白狐絨把人裹起,抱出暖帳,在暖和的日光下吹了會兒不冷不熱的微風,懷里的人微微動了下,似乎是醒了。

    燕斬玦把他蒙眼的白紗解開。

    濃長睫毛翕動幾次,吃力地緩緩張開,這樣的動作也讓謝痕的臉色變得更蒼白,襯得一雙眼瞳只剩漆黑。

    燕斬玦認為自己不想再看這雙眼睛:“謝痕,我們要出門。”

    燕斬玦挪開視線,他永遠不知道怎么和白天的謝痕說話,沉默半晌:“你要再惹我生氣,我就把你丟下馬車,遠遠地趕著馬車走,再也不找你。”

    “這里野獸橫行。”燕斬玦說,“會把你吃得只剩骨頭,你被吃的時候還活著,看著自己變成骨架。”

    這實在是太干巴巴的恐嚇。

    亡國之君在刑臺上,聽著那些叛臣討論自己該凌遲還是車裂,差一點就被一刀一刀剜去所有皮肉,活著變成骨架。

    謝痕靠在他懷里,頭頸微微動了動,慢慢開口,聲音很喑啞:“……阿玦?”

    燕斬玦蹙眉。

    他把手在謝痕眼前晃了晃。

    這雙眼睛漆黑,安靜,瞳仁散得異樣,全然不隨著手動。

    燕斬玦從頭冰冷到腳。

    謝痕很久沒離開過房間了,對風和陽光都很陌生,在他頸間多聞了一會兒,笑笑:“是你啊。”

    燕斬玦的味道謝痕認得,連謝痕身上都只剩清苦藥氣,這荒涼北地草原上還有冷梅香的人,也就剩這么一個。

    謝痕的舌尖還剩零星甜意。

    他真的遂了燕斬玦的愿,意識到自己快死了、要人伺候,不再和燕斬玦吵架:“這是什么,新毒藥?”

    謝痕沒吃過飴糖。

    起初是因為那些帝師嚴苛,不準他被這種東西侵蝕意志,心思軟弱,后來即位,御膳房依然習慣性地不做,也就沒什么想吃的念頭了。

    謝痕嘗過這味道的只有毒和血,毒是甜的,行刺的劇毒對他沒什么用,因為沒有毒比他骨頭里的更烈,血也是甜的,有時會從口鼻向外涌。

    謝痕靠在燕斬玦肩頭,整個人被白狐絨裹著,披散的長發叫暖風吹拂。

    渙散的瞳仁靜靜微笑,平淡溫和,那種糾纏不散的、陰冷的死氣,仿佛也從這具軀殼里慢慢逝去了。

    燕斬玦收緊手臂,他張了張口,被恐懼挾著喉嚨。

    謝痕又品了品舌尖那點甜。

    是什么毒?

    不知道,滋味不錯,比苦藥強。

    “再來點。”

    “阿玦。”謝痕說,“再給朕一點,好阿玦。”

    謝痕不和他吵了,謝痕好好和他商量,輕輕貼他的脖頸:“你看,可憐可憐朕,朕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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