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牧草青青
北地王回了王帳。
王帳暖和, 不像尋常牧帳那樣粗糙,鋪了厚實的柔軟裘絨,鏤空的暖籠沁了梅花香, 很潔凈舒適,燭影在月下微微搖曳。
燕斬玦在門口站了站, 等一身寒氣褪去,他走到暖榻旁, 伸手將陷在軟絨里靜靜昏睡的人小心抱起。
他捧著謝痕,仔細托穩(wěn)綿軟頭頸,睫毛動了動, 慢慢張開。
黑瞳微微彎了下。
燕斬玦的眼底也露出笑, 他撫摸謝痕的鬢角, 輕輕吻泛著薄汗的額頭,破而后立,謝痕服了靈藥,毒在骨頭里, 向外拔毒是刮骨之痛。
謝痕已這樣昏沉沉病了大半年。
有時吐血、有時痛苦到就在他懷里失去意識,最嚴重時昏睡了整整三個月。
但謝痕告訴燕斬玦說他會醒。
燕斬玦就相信。
燕斬玦這一生,被謝痕騙了不知多少次,將來或許還有不知多少次等著,但他早已想明白了, 這些事根本不重要。
燕斬玦再也不在乎那些亂七八糟, 他燒掉早就撕空的賬本, 謝痕說了他就信。
燕斬玦稍微哺喂給謝痕一點新釀的梅花酒, 這酒里放了蜂蜜和葡萄汁, 很清爽,用冰鎮(zhèn)了半日, 恰好能抵消暖籠火墻烘烤的燥熱。
謝痕醒著么?燕斬玦不知道。
但謝痕不難受也不疼了,謝痕朝他微笑,安穩(wěn)舒服地靠在他臂間,喉嚨微弱動著吞咽,漆黑的眼睛里有燭火的影子。
這就很好,將來還會越來越好,燕斬玦也朝謝痕露出笑容,他輕輕撫摸著謝痕的頭發(fā),柔聲告訴謝痕:“有幾匹母馬生了崽,都活下來了,有匹小馬像云一樣白,一點雜色也沒有。”
謝痕的眼睛微微彎著,望著他,仿佛在認真聽。
謝痕的身體很溫暖柔軟。
燕斬玦說:“我還捉了窩小狐貍,現(xiàn)在還野,等叫獵狗奶幾日,乖了就抱來給你玩,謝痕,你想不想吃桂花糕?”
燕斬玦派人與中原貿(mào)易,買來幾個廚子,讓他們制作糕點、小吃,做那些名字精致風雅的湯羹。
燕斬玦喂給謝痕一盞“青霞雪梅羹”。
喂了幾勺,就把湯匙放在一旁,謝痕的脾胃很弱,燕斬玦怕他吃多了積食,幫他輕輕按揉胃脘。
燕斬玦輕輕親他的眼睛,睫毛微弱顫動,謝痕知道癢,微微偏頭躲避,燕斬玦笑了,握住謝痕的手:“好了,好了,對不起,不鬧你了。”
他把謝痕又往懷里抱了抱,臉頰貼著額頭,手臂攏著肩膀,謝痕在他胸前靜靜呼吸,這是世上最動聽的風聲。
“謝痕。”燕斬玦說,“你若是再不醒,我就和你拜堂成親,你知道,我是會把你打扮成新娘子的。”
他低頭,看微微彎著的黑眼睛,自己也覺得太幼稚意氣:“……好吧。”
“我是在嚇唬你。”燕斬玦說,“我太想念你了,謝痕,我昨晚夢到你和我吵架,夢太美了,我怎么都醒不過來,我以為我很生氣,又以為我很高興,結(jié)果原來是在哭,結(jié)果只好半夜去敲冰塊敷眼睛。”
燕斬玦低頭,滾燙的眼睛貼在涼潤頸間:“謝痕,你一定要好起來,我種的花開了,你應該看一看。”
他輕輕親謝痕的眼尾,親韶秀的臉龐,謝痕的身體在慢慢好轉(zhuǎn),已經(jīng)不再那么瘦骨嶙峋,不再像是隨時都會碎裂。
他抱著謝痕出神,心想還有沒有什么辦法,能哄騙那些梅花以為冬天還沒過去,再多開幾日、等一等謝痕。
這么想著,他聽見很輕聲的笑。
燕斬玦愣了下,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但謝痕的胸腔分明微顫,他倏地抬頭,這雙漆黑眼瞳變得靈活。
謝痕含了笑,有恃無恐,還是中原狡詐善騙的亡國之君,燕斬玦張了張口,沒說出話,把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好了。”謝痕說,“我醒著。”
謝痕醒了三日了。
趁著燕斬玦不在的時候,謝痕獨自練習說話,練習重新操控身體,已經(jīng)能夠把話說得很流利。
“阿玦,你太能啰嗦了。”謝痕聽他念叨了整整三天,“一個人怎么有這么多話可說?”
燕斬玦:“……”
燕斬玦抬起手腕,放進嘴里狠狠咬了一口,沒察覺到疼,這怎么行,燕斬玦還想再咬,被輕輕牽住衣袖。
謝痕的眼睛比尋常人黑,微微彎著,像是什么蠱術(shù)。
謝痕仰頭,響應落下來的、發(fā)著抖的吻,燕斬玦并沒沉浸在這種恍惚的喜悅里太久,他立刻緊張起來,更小心地托抱著謝痕,掌心罩在那些陳舊傷疤上:“疼嗎,謝痕,告訴我,我去給你拿麻沸散,喝了就不那么疼。”
他以為謝痕昏睡,所以止痛的藥并沒加入太多,但如果謝痕醒了,這種疼痛就會瞬間翻倍。
謝痕輕輕搖頭,握住燕斬玦的手,泛白的唇角輕抿。
謝痕并不厭惡疼痛。
疼痛令人清醒,讓人覺得像是活著,這世上比疼更痛苦的事有千萬樁,謝痕不覺得這有什么:“我沒事。”
“阿玦。”謝痕說,“我想看看你的花……”
這話又被眼淚打斷,謝痕失笑,幾乎想要好好笑話一下北地這位哭鼻子新王。
但他在燕斬玦的眼睛里微微怔住。
燕斬玦在憤怒。
不是對著他——是對著那些逼他享受疼痛的人,燕斬玦很快就想明白了,謝痕醒了又瞞著他,是想盡快回復對身體的控制,想用盡量體面的樣子同他說話。
謝痕被剜掉了愛,也被剜掉了依賴、信任、親密無間的本能。
見到現(xiàn)在從容到游刃有余的謝痕,燕斬玦最先想到的,就是謝痕一個人試著說話和抬手時,那種劇痛的折磨,反復失敗的絕望和煎熬。
謝痕有多痛?
燕斬玦的心早已和謝痕融為一體。
他抱著謝痕,無法控制地為謝痕的痛苦而痛苦,為謝痕的遭遇而憤怒。
北地蠻夷又想去中原刨墳了。
燕斬玦要控制脾氣,他緊咬著牙關(guān),低頭側(cè)過臉,胸口起伏幾次,定了定神想要開口,卻發(fā)現(xiàn)謝痕仍望著他。
燕斬玦緊張起來:“怎么了?謝痕,哪不舒服?”
“快和我說。”燕斬玦保證,“我們兩個才是一伙的,謝痕,你要相信我,我不告訴任何人,我永遠和你……”
謝痕輕輕笑了下。
這笑容很輕,有自嘲、有疏離、有拒人千里,但燕斬玦不生氣,他知道這不是沖著他,只是謝痕下意識自保的習慣。
謝痕心里太難過的時候就會這么笑,燕斬玦替他難過,不停撫摸他的后腦和脖頸,然后被這具早已殘破不堪的軀體奮力抱住,謝痕因為疼痛甚至已經(jīng)痙攣。
燕斬玦護著他,防止他因為痙攣弄傷自己,聲音急到嘶啞:“謝痕!”
謝痕仿佛聽不見,只是抱著他,劇烈喘息,像個痛苦到極點又被剜去舌頭的孩子,謝痕不停向他靠近,握著燕斬玦的手往自己背后放,強迫燕斬玦用力抱緊。
抱緊。
謝痕的痛苦終于蘇醒。
因為燕斬玦痛苦他的痛苦,憤怒他的憤怒,所以那片荒蕪死地有了雨水和風,有了破土的植株:“阿玦……”
“好疼。”謝痕說,“疼,阿玦,抱抱我,疼。”
謝痕在他耳邊說:“帶我去騎馬好不好,阿玦,我想看看外面的天,想看月亮,想吹風,想看你的花。”
“好。”燕斬玦毫不猶豫答應,又擔心謝痕,“你的身體還沒養(yǎng)好,又要生病。”
“那你就幫我治。”謝痕說,“壞了就治,有你在,對不對?禍害遺千年,阿玦,朕能活一千歲。”
燕斬玦抱著他向外走,燕斬玦永遠知道他最需要什么,謝痕需要發(fā)泄。
但燕斬玦還是要糾正他:“你能活一千歲、一萬歲,謝痕,但不是因為你說的那個,是因為你是陛下。”
“你是我的陛下。”燕斬玦問,“千年萬歲,椒花頌聲,中原人是不是這么說?”
他抱著謝痕跳上快馬,在月下的廣闊草場上暢快疾馳,謝痕被他牢牢護在懷里,風從他們身旁流淌而過,燕斬玦帶謝痕看天、看星月、看奔流的長河,看呼呼大睡的小馬和殷紅的梅花,看這片天地里一切美好的景象。
謝痕的身體還無法承受這樣劇烈的動蕩,卻依然一路不停讓燕斬玦把馬催得更快,更快,謝痕被禁錮太久了,渴望自由,渴望放肆。
謝痕甚至自己握住韁繩跑了一段。
他對燕斬玦說:“阿玦,看,朕在騎馬。”
燕斬玦牢牢護著他,這是燕斬玦挑選出最聽話的一匹馬,跑得輕快矯健:“你騎得好,謝痕,你若是生在北地,一定是最厲害的射雕手。”
風越來越大,他們的聲音都必須很高,才能讓對方聽清。
“你覺得我在恭維你,說你的好話哄你高興,是不是?”燕斬玦握住謝痕的手,“那你就錯了,我會在所有事上恭維你,但這可是我的本行,我說你騎得好,那就是好,謝痕,你是遷徙來北地的飛鳥,你自由,瀟灑,永遠沒人能再束縛你,你能飛得比天高。”
他裝作沒有發(fā)現(xiàn)謝痕的淚水,謝痕倚在他懷里,手慢慢松開滑落,身體變軟,燕斬玦勒住馬韁。
他抱著謝痕輕輕放在草地上。
牧草長得很高,幾乎淹沒了他們
謝痕在劇痛里昏迷,又因為一點落在臉上的水慢慢清醒。
燕斬玦收集了附近最干凈的露水,輕輕灑在他臉上,謝痕被鬧醒,眼睛彎了彎,不甘示弱地咬住燕斬玦的衣襟,睫毛又力竭地闔上。
這次燕斬玦不停親他的睫毛,謝痕挪動手指往燕斬玦袖子里扔小石子,他們在草地里嬉鬧,他們兩個都才十九歲,這樣本就是天經(jīng)地義。
這樣鬧了很久,謝痕終于心滿意足,靠在燕斬玦的懷抱中,任憑牧草隨風搖曳,喉嚨里慢慢吐出一口氣。
“阿玦。”謝痕看著燕斬玦,“如果有來世,我想做你的朋友,不做你的陛下。”
燕斬玦低頭,靜靜凝注著他,眼睛里映著他的影子。
謝痕疑惑:“怎么了?”
神隱很久的系統(tǒng)亂入:「唉。」
燕斬玦笑了,朋友就朋友吧,反正謝痕早就把這些關(guān)系完全弄亂了套,他們是彼此親吻、擁抱、性命相連的朋友,沒有任何人和事能將他們分開。
“好。”燕斬玦說,“拉鉤,阿痕,我們來世在一起,白頭偕老,年年歲歲常相見。”
謝痕這會兒真的很乖,神情還有些懵懂,畢竟這些事帝王根本不必知道,謝痕對不知道的事不輕易置喙,讓拉鉤就拉鉤,枕著燕斬玦的手臂,很好哄地點頭:“嗯。”
燕斬玦問:“阿痕,我能親你嗎?”
他知道問題的答案,因為他在謝痕的眼睛里看到謝痕想接吻,所以他負責問,他負責吻。
謝痕還想說話:“我想埋在這……”
“好。”燕斬玦說,“我們用一個棺材,阿痕,你穿什么顏色?我要穿紅色的。”
謝痕還真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畢竟謝痕以前以為自己埋下去的時候是很多塊。
很多塊就不用考慮衣服了。
但事有變量,他可能要在七老八十以后,完整著囫圇下葬了,謝痕想,穿紅的好看嗎?他回頭要試幾件,死生大事,不能輕易一拍腦袋就決定。
他這樣想著,滿天星辰落在漆黑眼瞳里,神情很自在柔和,又很純凈,像個最令人憐惜心痛的孩子。
燕斬玦撫摸他的頭發(fā),朝他微笑,他們都落了淚,都弄得又是土又是草,很狼狽,誰也不必笑話誰了,他們應該接吻。
他在風里吻謝痕。
紅梅綻放。
他們周圍牧草青青,天地遼闊,生靈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