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枯朽成灰
如果一個人死了, 愛恨是不是就隨之灰飛煙滅。
陸景策活下來了,可那一下就是沖著要命去的,哪怕活下來了, 也是茍延殘喘。
沈憐枝站在一側, 看著因為頭疼欲裂而在榻上沉沉呻吟的陸景策, 他的兩只眼都被紗布蒙著, 卻不一會兒便被染得通紅,他的喉嚨間發出怪異的“嗬嗬”聲來。
濃稠的鮮血順著喉管涌出來, 口鼻間血跡蜿蜒不斷,太醫院院正惶恐地在華陽長公主前跪下, “長公主殿下, 微臣無能……還請長公主殿下贖罪!”
咚咚, 兩記響亮的磕頭聲。
憐枝不只是以一種如何的心境,聽下太醫說陸景策福貴由命,生死看天——“或許壽命如常人, 養好便罷了,又或許……”
他不敢再說下去, 可他到底想說什么, 有誰是不明白的呢?
噗通——梨花木架猛然一晃, 眾人聞聲看去,卻見是臉色煞白的華陽公主,這才幾天?才不過短短幾日……她的鬢角,竟然生了白發。
眼角疲怠也掩不住,華陽抬手捂唇, 她哀戚地閉上眼睛, 憐枝清晰地看到一滴眼淚劃過她的臉頰,直至下頜處墜落……到底是親兒子, 這樣一個血人般躺在面前,怎么不會痛心。
人之常情。
“事情……怎么會落到這樣的地步。”華陽泣不成聲,“怎么就這樣了呢?”
“公主,都是那蠻子——”有人兀然出聲,憐枝瞳仁驟縮,失態地打斷,“不——”
華陽聽到他的聲音,身形一頓,她抬眼看向憐枝,那種似有若無的失望刺痛了憐枝,他垂下眼皮,嗓子眼兒都發顫,“不……皇姑……”
憐枝心一橫,膝蓋一屈跪下來,“不要動他。”
“憐枝。”華陽長公主的心腸很軟,她是說不出什么重話的,唯有這樣紅著眼眶看他,她嘴唇顫抖著,似乎說不出話來,憐枝被她看得低下了頭。
她的兒子為了他與另一個男人鬧的你死我活,如今性命是否能留住還尚無定數,他便如此急切地為另一個男人說情,天地良心,任誰能不為此寒心?
可憐枝盡管難過,也不得不這么做,因為他心里很清楚……陸景策這樣,根本就與斯欽巴日無關。
那燭臺,是陸景策自己動的手。
憐枝畢竟與這兩個男人有過那么深刻的恩怨牽扯,他就是再遲鈍、再蠢笨,也能將這兩個男人給看明白了,斯欽巴日沖動,卻不至于這樣瘋狂。
他心里很清楚,那是陸景策自導自演,可比起是斯欽巴日動手,陸景策親手這樣一砸更讓憐枝毛骨悚然,心臟震撼,陸景策……他怎么能這么狠,這么癲狂。
他的執念…也許里面還有愛,浪潮一般將憐枝淹沒,這個瘋子…憐枝明白他,明白陸景策想用死將自己捆死在身邊……在看到陸景策渾身是血的樣子時,有一句話一直盤旋在憐枝腦海中。
如果人死了,愛恨是不是也就隨之灰飛煙滅。
不是,不是!愛恨會定格,會成為永恒,一年年過去,心上那道疤會越來越深,一輩子都療愈不了,陸景策要報復他,甚至是報復自己。
“憐……”
極其微弱的呻吟聲吸引了所有的注意,眾人皆側首望去,那聲音竟是陸景策發出來的,沈憐枝不由自主地屏住氣,一顆浮躁跳動的心臟有那么一瞬間忽然頓住,“憐…枝……”
他在叫沈憐枝的名字,究竟是怎樣一種深入骨髓的情,才能致使一個人,在這種時候,還記得另一個人。
“憐枝……”
“不…要走……”
是錯覺么?沈憐枝似乎覺得陸景策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短暫又長久的一眼,“留……”
“留…在……我……身…邊。”
他沒有力氣再說一句話了,華陽哭得更厲害,甚至背過身去了,在背過身前,她也看了憐枝一眼,對于這樣的眼神,沈憐枝實則很熟悉。
懇求,他還在另一個人眼里看到過,那個人是斯欽巴日的姐姐,蘇日娜。
昔年蘇日娜無聲地求他留下,留在斯欽巴日身邊,今時今日華陽皇姑也在無聲地請他留下,留在陸景策身邊……她們都沒能將話說出口,前者因為高傲,后者因為仁善。
華陽無法因為一己私欲,便將憐枝強留,要他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可是憐枝目光不動地注視著她,忽然又跪下來,“皇姑。”
“我愿意留在表哥身邊,陪他治病,直至他安然無恙,唯有一個請求——請皇姑放了斯欽巴日。”
“不要傷他。”
華陽公主閉了閉眼,她回首,目光落在憐枝身上,她開口問:“為什么突然回心轉意?”
憐枝靜默片刻,才開口答:“我天生陰陽同體,被視為不祥,原本無法茍活在這世上,是皇姑仁慈,向父皇求情,父皇這才饒了我一命。”
當初他母妃分娩時,他父皇便等在外頭,聽說是個男胎,興奮不已,誰知那穩婆話鋒一轉,說多了個玩意兒……他父皇一看,即刻大發雷霆,拔出劍要親手將他砍死。
是華陽連夜趕來,跪在他父皇面前,抱著人的腿,不住地苦苦哀求,他父皇這才心軟,沒再動手。
“皇姑大恩大德,憐枝無以為報。”
沈憐枝伏下身,在她面前磕了三個響頭,“只求來世當牛做馬——”
話未說完,便被纖纖玉指止住,華陽搖了搖頭,“不要說這些。”
“我不逼你。”華陽公主道,“你若想走,皇姑會送你。”
“至于那草原的……”華陽公主似乎也不知該如何形容斯欽巴日了,他曾是夏國單于,可如今卻什么都不是了,“我將修書一封,著人寄去大夏。”
“不會傷他。”
她說罷便離開了,留憐枝佇在原地,久久不能回過神來,他轉過身,陸景策不知何時又昏了過去——
憐枝忽然很感慨,陸景策總是騙他,裝模作樣,可如今,他卻親手將自己的那層殼子給敲破了,他真正的,最最真實的一面又這樣敞露在沈憐枝面前。
果真是他所說的那樣,為了報恩么,憐枝抬手摸向自己的心臟,一樣地觸摸到了真正的自己——
或許,歸根結底的原因……
還是因為他也心疼。
他放不下。
沈憐枝舍不得。
***
華陽公主果然休書寄往大夏,半月后卻見大夏遣人要將斯欽巴日帶回,臨走的那日,憐枝與斯欽巴日兩人甚至沒能見上一面。
斯欽巴日離開周宮時,回首眺望周宮良久,眼見著周宮距離自己越來越遠,他的最后那點希望也就逐漸消散了,斯欽巴日回過頭,神情悵然若失。
而與此同時沈憐枝正與陸景策待在一塊兒,陸景策才醒來不久,人瘦了一大圈,已是脫了像,一只眼睛被紗布裹著,另只眼睛因為驟然消瘦,眼眶深深凹了進去,看人時越發顯得陰鷙。
可沈憐枝卻不再怕他,陸景策只是纏著他,“你留下來了,你心疼哥哥,是嗎?憐枝……乖憐枝。”
沈憐枝便很無奈,他并不肯順著陸景策的意,坦坦蕩蕩地將心里話道出來,說他確實是動了惻隱之心,可看著陸景策那張面色慘白,好似時日無多的臉,又無法像從前那般口吐惡言。
陸景策實在討人厭,憐枝這樣想他。
他是連臉面也不要了,徹底賴上了他,恨不得時時刻刻都將憐枝拴在身邊才肯安心,沈憐枝不過才走一會,陸景策又開始摸著瞎滿屋子亂找——
沈憐枝甫一進門,又聽到陸景策一聲接著一聲地叫他名字,“憐枝,憐枝,你去了哪里?”
“憐枝……”
沈憐枝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將藥碗往桌上一敲,“別喊了,叫魂吶!”
“我這不是好端端地在這兒嗎?”
一句有些不耐煩的嘟囔,竟也使得陸景策安心,他抬起頭,眼前還混混沌沌看不清楚,頭也昏沉,憐枝只見眼前的男人如醉酒般跌跌撞撞朝他走來,不由輕笑一聲。
想陸景策從前是怎樣一個人物,今日還不是放下身段在他面前洋相百出?思及此處,沈憐枝不免有些得意,也舍得給陸景策幾分好顏色,竟然還抬手扶了把陸景策。
而陸景策感受著攙扶在自己小臂處的那只手,也很得意,心想沈憐枝還是在乎他,心疼他,沈憐枝遲早全然回心轉意。
可這樣輕松閑暇的日子也沒能持續多久,陸景策時常發病——成日被太醫扎成了只刺猬,卻也不見好,那發起病來,頭顱像有人在用利器猛鑿,那股痛楚從頭頂傳到四肢百骸。
這時候便不是裝的了,是真的痛,他發病時憐枝走不了一步,陸景策尤其黏他黏得厲害,緊緊抓著憐枝的一只手,好似是他唯一的浮木了,憐枝手掌心上濕黏黏的一片,都是陸景策痛出的汗。
“憐枝…憐枝……”陸景策奮力地想睜開眼,可他一只眼睛完全看不見,另一只也只能模模糊糊看清個人影憧憧,他很不安,握著憐枝的那只手又下意識抓得很緊,憐枝吃痛了,卻也咬牙沒松開。
“我在這兒。”憐枝放輕緩聲音,“我在這里……景策哥哥。”
久違的一聲,卻是物是人非,沈憐枝垂眸看著床榻上一身冷汗的陸景策,心中卻沒有半分自己本以為的幸災樂禍,反倒是慨然。
他心想,陸景策啊陸景策,你竟然也會有這樣的一天。
第102章 煎人壽
“我看不見你了。”陸景策說。
“一點都看不見了。”
沈憐枝沉默。
“你走了嗎?”過了半晌, 陸景策又問。
在他看不見的暗處,憐枝垂首勾了勾唇,晃了晃兩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沈憐枝輕輕道, “如果我走了的話……那么這算是什么呢?”
這下換作陸景策靜默, 憐枝聽到他有些氣息不穩的聲音, “你方才為什么不出聲?”
“不出聲怎么了。”沈憐枝又笑,“你總不至于害怕。”
憐枝原本是想調笑陸景策如同個孩子般粘著他, 誰曾想他這話卻誤打誤撞地說中了陸景策的心思,陸景策面上笑容一僵, 唇角噙了一點苦澀與無奈, “怎么不會害怕。”
“憐枝……我怎么不會害怕?”陸景策反問他, “我做夢都在怕,怕你走,怕你丟下我……怕你走到別人身邊。”
他的聲音斷斷續續, 起伏不定,憐枝知道, 他是在忍著痛說話, 憐枝的手指摩挲著他的虎口, “別說了。”
“嗬…額……我不能不說,我做不到。”陸景策緊緊抓著他的手,用力到幾乎骨節泛白,手背上青筋迭起,“沈憐枝……”
“憐枝……”
他的呼吸越發急促了, 抓著憐枝的那只手也逐漸脫力, 最終不得不松開了他,而更可悲的是, 他甚至看不見自己是如何放開沈憐枝的——
“額!”
又是一股接著一股的痛接連不斷地涌上來,眼前漆黑的一片,陸景策死命捂住頭,忍痛掙扎間喉頭又是一陣腥甜,鼻間濕潤——口鼻皆涌出血來了。
他如同一尾魚一般在床榻上撲騰著,沈憐枝知道他病發了,而這一次卻比以往更厲害,毫不夸張地說……有那么一瞬間,憐枝幾乎要以為陸景策即將斷氣了。
沈憐枝一顆心狂亂地跳,正要沖出去將太醫喊來,卻又被陸景策抓住了衣裳一角,他能有什么力道?憐枝稍微用點力便能將衣裳抽走了,可他卻鬼使神差地停下了步子。
“不要……太醫……”
憐枝勸他,“可是…”
“不要太醫……只要你在這。”陸景策肯定道,他依然沒有放開沈憐枝,憐枝發覺他這些日子愈發孩子氣了,可這個時候也只能順著他,他朝不遠處的宮人使了個眼色,那宮人即刻心領神會,步伐匆匆地出去替陸景策請太醫去了。
而沈憐枝則順著陸景策的力道坐到了他身邊,陸景策滿臉是血,憐枝嘖了一聲,“臟死了——不要碰我。”
可話雖這樣說,手卻捏著帕子為陸景策將臉擦干凈了,憐枝索性也翻上床榻,攬著陸景策的肩膀,又親手將那碗快涼了的藥喂予陸景策。
他伺候人的手藝依舊很不怎么樣,還是老樣子,小半倒了出來,手也拿不穩,險些要拿藥將陸景策灌得嗆死,陸景策嗆咳個不停,憐枝看的心驚,有些內疚地拍拍他的后背。
陸景策喝了藥,整個人癱在榻上,他沙啞道:“真暗。”
憐枝往邊上輕輕吹口氣,將一邊兒燭臺上的蠟燭吹滅了,“滅了燈了,這才暗的。”
陸景策笑了:“憐枝。你騙我。”
他的手,又往邊上摸索著,摸到了憐枝抻直的手指,手掌,他用那種輕柔的手法捏著,好像那是一塊,他分外愛惜的羊脂美玉,“憐枝。”
“你怪我,你怨我,我知道。”
他的手指又捏著憐枝的指尖,不輕不重地捏著,兩個人的手指繞在一起,在黑夜中顯現出幾分纏綿的意味來,良久,陸景策才說,“哥哥也不想。”
“我好像快死了。”陸景策說。
他在如此一個安靜的夜里,用這種輕至嘆息的語調說這樣一句,冰錐一樣倏然刺進沈憐枝心里的話,陸景策的手指插進了他的指縫,“不論你信不信——我那時候,是真抱著必死的決心下的手的。”
“我以為我立刻便會死,誰知道老天還給了我這樣一段,茍延殘喘的日子。”陸景策自嘲般的開口道,“真丟人啊。”
陸景策感受到憐枝的手動了動,他以為憐枝會將抽走,實則不然,他更用力的,更嚴密的握住陸景策的手,兩個人的手指幾乎釘死在了一起。
沈憐枝冷笑:“哦,''抱著必死的決心下手''的,你還真是能狠下心來啊,怎么,不嫁禍給別人了?”
“你早就發現了啊。”陸景策這話竟然帶幾分笑音,如果此時點著蠟燭,憐枝便能看到陸景策微微上挑的唇角,那是一種欣慰的,又憐惜的笑,“可你既然發現了,為什么又肯留下呢?”
憐枝不答,他皺起眉來,有些煩悶地轉過頭,“少問廢話了。”
“好吧。”陸景策無奈道,“那么我問問你——”
“如果我死了,你會高興嗎?”
“高興,怎么不高興——那恐怕是再好不過的是了,非得喝一壺好酒來慶祝,所以你快死吧,我求菩薩告奶奶地希望你早點死呢!”憐枝沒好氣道。
陸景策聽著他說,聽得不住笑,整個人笑得不能自已,而后側過身微拱著背悶聲嗆咳起來,“那我爭取……爭取早點走。”
誰分得清誰呢?究竟那句是玩笑話,又有哪句是發自真心,他說完,憐枝忽然沉默,于是陸景策聲音也愈來愈低,沈憐枝翻了個身,因為他的眼眶紅了——盡管他知道陸景策看不見,可他就是想掩藏起那份脆弱來。
他也不是沒聽出陸景策方才那句,自嘲一般的話中的苦澀,沈憐枝大張著眼睛,卻因為屋里太暗而什么也看不清,黑暗中唯一鮮明的是身邊陸景策的體溫。
表哥的額頭靠著他的背,暖意源源不斷地自他們二人觸碰的那一小處傳來。
“別離哥哥那么遠,好嗎?憐枝。”
“……”
“拜托了。”
沈憐枝嘆口氣,認命般的轉過身來,他抱了下陸景策,兩個人互相依偎著,沒多久憐枝想松開他,卻聽陸景策又開口了,“別……”
“多抱一會吧。”陸景策說,“就一會兒……要不了多久的。”
沈憐枝忽然聽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鼻間又是一酸,陸景策頭痛欲裂,又看不見——失明的恐懼與痛苦,他是親身體會過的,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真是讓人覺得活著的每一天都是折磨,更惘論陸景策的頭疼發作起來時真是要人命的。
他知道那滋味不好受,陸景策這樣黏著他,也是在尋找一份慰藉,且表哥是真覺得自己沒幾日好活了……他能露出這樣,堪稱可憐哀求的姿態,憐枝如何能不動容。
是以他沒有放手,且逐漸地向上,抱住了陸景策的頭,憐枝垂首,在陸景策的頭頂心上吻了吻,極其輕微的動作,可他懷中的陸景策身軀卻驀然僵住。
似乎是因為驚訝,可憐枝又能明顯地感受到他的心在怦亂地跳。
他是理應被照拂關愛的弟弟,卻用這樣一種安撫的吻去安慰他受傷的,曾經……或許現在也無比依賴的景策哥哥,固有的身份忽然扭轉,沈憐枝搖身一變成為了更強大的,更被需要的那一個。
“還疼么?”沈憐枝問他。
陸景策抿了抿唇,頭腦罕見的一片空白,過了好久,久到憐枝原以為他不會再開口回話,已然昏過去時,陸景策又開口了,“嗯。”
其實那股痛勁早就過去了,那點隱隱的痛盡管磨人,看不見盡管叫人心煩意亂,可陸景策也不是不能咬牙忍下來,只是沈憐枝那個輕飄飄的吻似乎使他渾身的骨頭都變得很柔軟,于是那點疼痛,都不能再忍了。
憐枝抬手,力道適中地替陸景策按起頭來,那是從太醫那兒學來的手法,有時陸景策頭痛難忍了,他便出手替陸景策按一按。
憐枝聽著陸景策逐漸變得輕緩的呼吸聲,心也變得很平靜,陸景策低著頭,任他擺弄,好像睡著了——這個姿勢讓他看起來像在朝憐枝服軟。
他不會明說,可陸景策的后悔,他的不舍,似乎能從很多地方看出來,陸景策原先是想趁著憐枝心軟再與他親近親近,可沈憐枝的手法實在精妙,竟然不知何時犯了困,上下眼皮一閉,入了淺眠。
他睡熟了,是以沈憐枝不由自主放輕呼吸,躡手躡腳地下了榻,提著藥箱的太醫已在外頭等候多時,朝著憐枝行禮后,輕聲進了殿。
殿內點了安神香,太醫院院正小心地挽起陸景策的衣袖為他扎針,又在頭頂百會穴,神庭穴等穴位處為陸景策扎針,眼見著那熟睡的男人又被扎成一只刺猬,憐枝既心酸又好笑。
盡管點了香,如無甚大動靜陸景策應當醒不來,可頭頂上扎了針后,那男人還是輕輕皺起眉來,憐枝也不做別的,只是坐在一邊,定定地注視著他。
瘦了,臉色蒼白,的確是一副命不久矣的可憐樣,可那男人還是俊美的,一如沈憐枝曾經極愛他時那樣。
太醫走勢,沈憐枝又問他:“殿下什么時候能好起來?”
“這……”太醫院院正語塞,“微臣一定盡力而為。”
沈憐枝閉上眼,嘆了口氣,揮揮手讓他去了,而后又轉身回了殿內。
他覺得心臟悶痛,迷茫又很疲憊,這個時候,憐枝不知道為什么又想起了斯欽巴日。
他心想那個時候,斯欽巴日是否也像他這樣,卻還要緊緊地抱著他,一聲聲地說別怕。
憐枝又很想斯欽巴日了。
陸景策,斯欽巴日。
誰都刻骨銘心,舍掉任何一個,都像被剃去了一半的骨肉。
斯欽巴日現在在哪兒呢?憐枝想,回了草原?
或許他們這輩子都不會再相見了,憐枝緊接著暗忖道。
這時候的沈憐枝無論如何都沒想到,在一月后的某一個雨夜。
他又在周宮中見到了斯欽巴日。
第103章 寒蟬凄
斯欽巴日總是出現在極其意外的地方——譬如周宮的太液池中, 譬如椒房殿的檐上,又或者……
“喂……”斯欽巴日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見到我就這么吃驚!”
或者大搖大擺地出現在太和殿的門外。
“……”沈憐枝盯著看了好一會兒, 才敢確認面前的人真是斯欽巴日, 他左顧右盼一番——還好夜深, 守夜的宮人被他遣去打水了, 外頭黑漆漆靜悄悄的,空無一人。
沈憐枝心一橫, 將外頭裹得嚴嚴實實、只剩一張臉露出來的,整個人風塵仆仆的斯欽巴日拽到主殿內來, 他頭也不回地抓著斯欽巴日的手腕繞到后頭的偏殿內, 猛力將人往里一推。
好些日子不見, 他對斯欽巴日所說的第一句話卻是,“你瘋了。”
“你還跑到周宮里來做什么?”
沈憐枝深吸一口氣,用力地揉捏著眉心, “還敢跑到太和殿里來!”
也不能怪斯欽巴日莽撞,他拿石頭砸上頭的歪片, 聲音一聲輕, 一聲重, 這是斯欽巴日與憐枝之間定下的“暗語”,以往斯欽巴日溜進周宮來找沈憐枝,也會敲上這樣一串“暗語”。
那是憐枝迷迷糊糊的,即將入睡,可聽到這樣一段熟悉的敲擊聲, 整個人便驀然驚醒了, 那是他心中已有了猜測,卻依然不敢下斷論, 只提著一顆心,小心翼翼地推了門——誰知外頭的真是斯欽巴日。
“怕什么。”斯欽巴日抱臂,不以為然,“陸景策不是成廢人了,他能察覺出什么——欸。”
他扭過頭,耳根微紅,“這么久不見,你想對我說的,就是這樣一些話?”
聽到斯欽巴日說陸景策成了“廢人”,憐枝是有些不愉,他冷下臉,“他怎樣與你無關。”
口氣遽然變得生硬,斯欽巴日神色一僵,再轉過頭時見沈憐枝依然繃著張俊秀的臉蛋,盡管心里不樂意也不得不全然依著他,“好好好,我的錯……我說錯話。”
“你怎么一點兒都不想我,真兇。”斯欽巴日不滿地嘟囔。
憐枝深吸一口氣,才逐漸平靜下來,他目光落在斯欽巴日身上,也許他自己也沒注意到,那目光竟然不自覺變得柔和。
可單憑他所說的話卻是什么都沒透露出來,憐枝只是問他:“這么久過去了……這個時候,你不應該在草原上么。”
“我想去哪兒……誰能管得著我。”斯欽巴日輕輕哼了一聲——他總是這樣,嘴上說得云淡風輕,可他卻是切切實實從他姐姐蘇日娜手底下逃出來的。
蘇日娜或許也沒想到,這斯欽巴日不知何時也變得很是“油滑”,一路上小動作不斷,幾次露出逃走的苗頭都被她發覺了,等路程過半,這斯欽巴日似乎也死了心,變得老實了許多。
哪想到都快過雁門關了,斯欽巴日又忽然不見了,這下可再也找不找他,斯欽巴日又一路折返回大周來,回長安城。
東躲西藏,不可謂不狼狽,斯欽巴日心想幸好陸景策那畜生一燭臺將自己砸成了殘廢,否則若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千辛萬苦地回了長安城,卻見自己心心念念的人身上滿是另一個野男人的痕跡,自己恐怕會被氣到吐血身亡。
“兩日前我便到長安城了。”斯欽巴日復又道,“可是我今日才來。”
“……”憐枝抬起頭來,注視著斯欽巴圖的眼睛,他等著斯欽巴日繼續說下去。
“我又在長安城走了一圈,我在想——我一直在想,你為什么這么喜歡這兒。”
“華燈璀璨,人聲鼎沸,我知道你喜歡這樣的……草原之于你,的確太無趣了。”
“我不再強求你。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斯欽巴日說。
殿內靜謐,唯能聽見憐枝自己清淺的呼吸聲,他低下頭,卻又被斯欽巴日捏著下巴,被迫地抬起頭來,斯欽巴日直視他的眼睛:“別低頭——沈憐枝。”
“你看著我。”
憐枝只得抬頭看著他,可是眼神仍舊不斷躲閃,斯欽巴日俯下身,在他眼皮上吻了吻,“我有樣東西要給你。”
說著,將掌心中一紙條塞進了憐枝手中,沈憐枝看了他一眼,又將那被斯欽巴日揉得皺巴巴的紙攤開了,“這是什么,這……”
沈憐枝目光落在上面,眼睛卻逐漸地睜大了,他死盯著那上面的字跡,瞳仁微微地顫動著,而后竟然覆蓋上了一層水光——
其實那上頭沒有什么,只是一首詩,甚至是一首字跡尤其拙劣的,墨跡黑團團一大片的詩,可憐枝看著看著,竟然就這樣濕了眼眶。
那是一首關雎。
“你……你說會教我寫字的,結果還沒來得及真教我,便又離開我了……”
“但我一直記得。”斯欽巴圖道,“我一直記得你說會教我,也記得你彈唱這首曲子時的樣子,我想寫給你看……”
于是他向沈惠寧要了詩經,沒人教他,他便照著那詩經寫了千百遍,寫得兩手沾滿了墨汁,抄得手指發痛,才終于又了這么一張稍微像點樣的——
盡管實際上還是很糟糕。
關關雎鳩,只有前面兩個“關”字是能依稀看出來的,那雎鳩二字基本上是糊成一團,此后稍微復雜些的字,也都是寫成了黑漆漆的一團,幾道筆畫枯枝似的支棱出來。
那張紙恍若重若千鈞,憐枝幾乎拿不穩,捏著那紙的手在不住地顫抖,沙沙的聲音,宛若他顫動的一顆心,他一眨眼睛,竟然又有一大滴眼淚落在來,落在那字跡上,暈開一大片墨跡。
“我…我自己隨便寫寫的,你看看就過了……寫的不怎么樣。”斯欽巴日早將腦袋撇開了,他不大敢看憐枝的反應,可他一轉過頭,又見憐枝淚眼潸然,心中立刻警鈴大作——
他捧著沈憐枝的臉,被嚇得連兩只眼睛都瞪大了,“喂,你怎么了,你哭什么……”
“……”憐枝側了側首,這個動作使他的臉與斯欽巴日的手掌貼得更嚴密,眼淚打濕斯欽巴日的指縫,“你寫的很好。”
憐枝說,“真的很好。”
“謝謝你…斯欽巴日。”
這張皺皺巴巴的紙,像一個人被揉皺又攤開的一顆心,沈憐枝無法不為此動容,他注視著斯欽巴日的眼睛,微微踮起腳在斯欽巴日唇上吻了吻。
兩唇相貼的那一刻,斯欽巴日頭腦一片空白,憐枝又抬起手,意欲為他撣一撣身上的塵灰,卻不料被斯欽巴日握住手腕,“你別……”
“你別這么對我。”斯欽巴日低下頭來,他抿著嘴唇,靜默許久,又看一眼沈憐枝,“我會舍不得。”
“你選了陸景策。”斯欽巴日道,“或許……就不再需要我了。”
他苦笑一下,“舍不得只有我一個…沈憐枝,真不公平啊。”
“不是…”憐枝想反駁,“我沒有舍不得,我……”
他哽咽道,“我也很想你啊。斯欽巴日……我也很想你。”
“可我不能再留在你身邊。”斯欽巴日抬起手,將他鬢角的發絲捋干凈,憐枝惘然地看著他,他揮了揮手中的紙,“那這算什么——”
“訣別嗎?”
“不是。”斯欽巴日不假思索道,“是我在做最后的挽留。”
斯欽巴日復而垂眸,輕輕一笑,“兩月后,我會在長安城城門外等你。”
“如果你來了,我們就再也不分開。”斯欽巴日說,他原本還打算做出更多的承諾,可當他真的站在沈憐枝面前時,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千言萬語,都融匯在無聲的目光之中了。
“…那如果我沒來呢?”憐枝顫抖著嗓音發問。
斯欽巴日安靜地站了一會,隨即笑了,他抬手摸了摸憐枝的發頂,“那就留在你更愛的人身邊吧。”
他說:“如果你真的做不到離開他,至少也不要忘記我。”
憐枝不知道之后斯欽巴日是如何離開的,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回到陸景策身邊——寢殿內安神香裊裊升起。
憐枝本以為陸景策睡熟了,可床帳一掀開,卻見陸景策不知何時坐了起來,那雙黑沉沉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動也不動。
一顆心重重一跳,那落在身上的目光如同一只手,將憐枝的嗓子都給捏住了,好半晌,他才沙啞著聲音開口,“你……怎么醒了。”
陸景策不答反問,“你去哪了。”
“我……”
“你的眼睛好紅。”陸景策朝著他的方向微微傾身,他看了一會,而后即刻斷言,“你哭過了。”
“為什么。”陸景策說。
憐枝不知該如何回答,騙他?不是說不出謊話,可沈憐枝卻覺得很沒意思,是以他一句話也沒說。
陸景策重重嘆了口氣,也沒有再問,他拍了拍床側,憐枝遲疑了片刻,又坐到他身邊,陸景策抱住他的腰,憐枝立刻僵住身子,那塞在胸前的一折紙立刻成了燙手山芋。
“你就好好待在這兒。”陸景策說,“別亂跑。”
“你走了,我就不安心。“陸景策抱住他的腰,“乖乖的,憐枝。”
他沉頓了一會兒,又道,“算哥哥求你。”
憐枝不作聲地任他抱著,等著兩個人,都在微弱的燭光中入睡,可等憐枝的呼吸聲逐漸平穩了,陸景策又忽然睜開眼睛。
一掃先前虛弱的、頭痛欲裂的模樣,他看著很清醒,他的目光,從上,逐漸下移到憐枝哪怕睡熟了,也捂著胸口的手。
陸景策朝他伸出手,摸他通紅的眼睛,憐枝無意識地蹙起眉來,陸景策的手便下移,又探向他的胸膛——指尖縮了縮,最后又收了回來。
秘密,只要不掀開,不戳破,就永遠都不會發現。
所以陸景策也并不知道,當他再次閉上眼后,憐枝也睜開眸子…
側首看了他一眼。
第104章 結局一·風霜盡
這么久過去了, 陸景策的身子卻沒有半分的好轉。
太醫院院正惶恐道,他活不過下一個冬天。
“微臣無能,沒能調理好攝政王殿下的身子, 求安王殿下恕罪, 殿下恕罪——”
他跪在憐枝面前瑟瑟發抖時, 憐枝手中正捏著跟狗尾巴草, 在逗蛐蛐兒,聽著太醫的話, 憐枝臉色也不動。
他不說話,于是那太醫院院正更不敢站起身來, 身子趴得更低, 過了好一會, 憐枝才開口了——在他說話前,沈憐枝先重重地嘆了口氣。
“張太醫。”憐枝說,“你不必再瞞我了, 說實話罷。”
那原本還渾身顫抖的太醫聽了他的話,身子驀然一僵, 半晌才抬起頭來, 那眼珠子因為不安, 一個勁兒地左右亂動,“殿下……”
“陸景策究竟如何,我心里很清楚。”沈憐枝正色道,“張太醫,本王好聲好氣地問你, 你還不肯說?”
“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安王殿下——”太醫院院正這才知道怕了, 撲通幾下朝著人不住磕著響頭,“安王殿下饒命, 饒命啊,攝政王殿下……的確是……”
“的確是……”他的聲音的確弱了下來,而后有些膽怯地抬頭,快速地瞟了沈憐枝一眼,他沒敢直說,卻也是變向的承認了,沈憐枝重重地嘆了口氣,他閉上眼,“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他又說了一遍,那太醫揣摩著他那兩句話,驀然的臉色一變,他猛然抬頭,已發覺自己被沈憐枝套出了話,頓時臉色煞白,冷汗于一瞬間落下來。
“他要你瞞著我?”沈憐枝睨他一眼,“說他不久于人世,藥石無醫?”
太醫的汗珠黃豆似的一滴接著一滴的滾下來,這時候進退兩難,說“是”也不能,“不是”也不能,在沈憐枝如有實質的目光下,整個人嚇得不住顫抖。
沈憐枝抬手扶額,“為什么呢。”
他在問太醫,又像在自言自語,“陸景策,為什么非要這樣。”
與陸景策朝夕相處,他怎么會看不出端倪——也許陸景策還以為他是從前那個天真的弟弟,一輩子都不會發覺他的謊言,可沈憐枝畢竟不再與從前相同了。
一點點的疑惑,最終匯聚成一個明確的念頭,一個深深的猜疑,而此時此刻,見了這太醫的反應,這一切的猜忌便有了答案——
陸景策騙他。
預備騙他多久,一輩子么——這句話,沈憐枝當著陸景策的面問出來了。
那時候陸景策正如往日一般偎在他懷里,臉色慘白,好像深受苦痛折磨,一陣接著一陣的發抖,好不可憐,而憐枝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輕輕地拍打著,安慰著。
“疼……憐枝,你…”陸景策深深吸了一口氣,“你在哪兒,在哪兒……”
“我在這里。”憐枝握著他的手輕輕晃了晃,“你不知道嗎?”
他的聲音很輕柔,像哄個孩子,他今日溫柔的過頭了,竟罕見的沒有陰陽怪氣,刺一刺陸景策,陸景策受寵若驚的同時,心中又不自覺地泛起一陣陣喜悅的漣漪,“我……我不知道。”
陸景策聽到憐枝的笑聲,感受到他胸腔淺淺的震動。
“不,陸景策。”憐枝開口道。
“你知道。”憐枝又道,“你的頭早就不疼了,你的眼睛早就能看見了。”
“你怎么會不知道。”
“騙我,很有意思嗎?”
陸景策猛然頓住。
***
沈憐枝沒有給陸景策留任何機會便下了他,他的面龐僵冷,唇角緊繃著,看起來是怒到了極點了,可是沈憐枝自己心里卻很明白,他并不像自己所表現出來的那么憤怒。
他的心里,更多的是……茫然。
像一只失了方向的鳥,只知到處的亂晃,可還不等他再走遠幾步,腰身卻忽然被一雙手環住,他的脖頸側被陸景策絨絨的腦袋摩擦著,那發絲弄的憐枝有些癢,他不由縮了縮脖子。
“別走。”陸景策聲音悶悶道,“不要走,憐枝……你生氣了嗎。”
“是哥哥不好。”
“憐枝。”陸景策又嘆了口氣,“我再也騙不過你了。”
沈憐枝轉過身,抬手不輕不重地推了他一把,“你預備騙我多久,一輩子嗎?”
“你騙人上了癮嗎?你為什么就改不了——”沈憐枝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狗改不了吃屎。”
“陸景策,你簡直是混蛋至極!”
“嗯。”陸景策乖順地應了下來,他攬著沈憐枝的腰,去吻他,“我混蛋至極。”
沈憐枝扭轉著身體想避開他的桎梏,可陸景策捏著他的腰,他落在沈憐枝身上的吻愈來愈重,“你不能怪我,你不愛我,我就只能這樣,我要用死留住你,要一輩子留住你,否則你早就離我而去了——既然在你心里我比不過他,我又怎么能不使手段!”
“你為什么這樣心機深重!”
“我心機深重?是啊,我所做的一切在你眼里都是心機深重,而那蠻子便是情真意切了,憐枝,我問你,你藏在長安殿入門第一顆槐樹底下的那只匣子里,里頭放了什么呢?”
沈憐枝渾身一震。
“《關雎》,哈哈……”陸景策苦笑,他看了憐枝一會,失望,心酸,又不甘,“為什么是這首詩呢,為什么?沈憐枝——”
陸景策的眼眶竟然紅了,他抓著憐枝的手,摸向自己的心,“你在用刀子割我的心啊。”
“你對我太殘忍了,憐枝啊。”
“我們之間,難道一直只有我一個人有錯嗎。”
物是人非,欲語淚先流。
可是如今他們二人之間,再爭辯是非對策已沒有任何意義,兩個人互相紅著眼睛看對方,都對彼此失望,對過去失望,卻也懷念,二人的手又拉在一起,說了這么久的話卻也不曾放開,“我讓你心里只有我一個,就這么難。”
“現在你已知道真相了。”陸景策說,“沈憐枝。”
“我要你永遠愛我。”
***
陸景策真是失心瘋了。
他軟磨硬泡,憐枝都不為所動——至少在他看來是這樣的,到最后,竟然將最后的希望寄予神佛。
他找來法師,要畫陣做法,那蒙面的法師圍在最中央的沈憐枝身邊,又唱又跳,外頭還有一眾和尚敲著木魚誦經念佛,憐枝是被騙來的,在這兒被念的頭疼,心煩意亂地要走,又被一紫衣道士攔下,“安王殿下……”
“將這符水喝下吧。”
憐枝垂眸,盯著那一小杯渾濁的水,身上一陣惡寒,他掀起眼皮狠狠地剜了那道士一眼,仍然要走,而陸景策在此時出聲:“憐枝。”
“你聽話。”
沈憐枝心里頭忽然就升起火氣,可他面上不顯,只抬頭瞥他一眼便將那杯符水接來了,而后他當著陸景策的面,將那杯符水完完全全地倒在地上。
他將空杯往陸景策眼前一晃,“你看,喝光了。”
“你滿意了嗎。”沈憐枝看著陸景策惘然的,隱忍著怒意的臉,忽然覺得極其暢快,他覺得陸景策瘋了,能將期望放在這樣離譜的事上,他覺得無比煩躁,他知道他煩躁的根本原因,是因為陸景策與他——
都不肯更退一步!
“你以為真憑一杯符水便能讓我回心轉意嗎,我告訴你,陸景策,別說一杯符水,就是一千,一萬杯,也無濟于事,陸景策!”
“我從小到大都這么順著你,我只要你順著我一次。”憐枝幾乎是在懇求,“只有一次,你也不肯嗎?”
陸景策陰沉著臉,早聽懂了憐枝的話,他說:“沈憐枝,你想都別想。”
最后的希望被一刀刺穿,最初的失望過后,憐枝只剩下無盡的怨恨,他說陸景策,那么你也少做夢了,你想讓我心甘情愿地留在你身邊,就一條路。
“我死。”
陸景策看著他的背影,他想不知何時,他與憐枝之間的距離愈來愈遠,他知道沈憐枝的心里不是沒有他,可為什么,他要付出這樣大的犧牲,要再次擁抱他,便只能使自己痛——
邊上的這一切都成了笑話,那紫衣道士又上前一步,陸景策驀然清醒,他竟然能荒唐到這等地步,要靠這樣的法子留沈憐枝,縱使留住又如何呢?
自欺欺人罷了。
陸景策想起,憐枝剛回大周時,他曾帶著憐枝去祈福,在廟外他遇著個算命的老頭子,說他們二人,遲早會將彼此克死。
那時只當是無稽之談,誰知一語成讖。
陸景策想了許久,那段日子間他沒再與憐枝見面,而眼見著與斯欽巴日約定的日子愈來愈近,憐枝逐漸有些坐不住了,他想找到陸景策,要一句準話,可一連幾天都找不著人。
正當憐枝絕望之時,陸景策又出現了,出乎意料地站在憐枝面前,兩個人相對無言,靜默良久,陸景策越過他,看向屋內——
憐枝屋內空蕩蕩,角落里堆著幾個包袱,陸景策瞟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了,“行囊都收好了啊,是打定主意要走嗎。”
“……”沈憐枝忽然一陣鼻酸,在陸景策看不見的暗處,他在收拾這些行囊時也曾無數次地紅了眼眶,他以為自己早對陸景策失望,鐵石心腸,卻也還是會在陸景策出言時覺得心一陣陣的痛。
甚至無法回答。
陸景策也沒再像往日那樣發脾氣,他抬手,揉了揉憐枝發頂,又朝他伸出手來,憐枝遲疑了一會,將手放了上去,他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陸景策會帶他去哪兒——
陸景策帶他去了長安殿。
***
長安殿還是老樣子,這些日子,陸景策命人來徹徹底底地清掃了一通,不說煥然一新,至少也能讓人看的過眼了,不至于再如先前那般荒敗。
魚池中的魚原本都死了,陸景策又命人添了新的魚苗,他指著那池子對憐枝道,“那是你最喜歡的彩鯉,可別再喂多了,嗯?”
他說完笑起來,憐枝聽罷也笑——兒時只顧一股腦兒地喂,將魚都喂死了,心中難過,于是便找到陸景策那兒尋求安慰。
“哪里還會做出那樣的蠢事。”沈憐枝淡淡的,卻是含著笑意。
陸景策聽罷,又牽著他往外走,走上一條幽靜的青石板小路,陸景策問他:“你還記得那是哪兒嗎?”
“怎么不記得。”憐枝說,“這是你我初見的地方。”
八歲的沈憐枝在此處遇著十歲的陸景策,驚為天人,此后這個表哥在周宮中為他遮風擋雨,成為憐枝唯一的依靠。
陸景策垂著眸子,“原來你還記得啊。”
“憐枝。”他握著沈憐枝的手,捏了捏。
“你與我,再走一遍來時路。”
青石板小路的鏡頭是一扇月拱門,從前逃學也走這條路,夫子一回都沒發覺過,還小時兩人能輕而易舉地穿過,再大些時長了個子,穿過使便得彎腰曲背,陸景策會伸手放在憐枝頭頂為他擋著。
如今他們都已成人,身量漸寬,兩個人一同再穿過月拱門便變得很艱難,兩臂擦了一身的灰,陸景策仍然如同以往般護住他的頭頂,“當心。”
兩個人穿過,卻變得狼狽,有那么一瞬間,憐枝還當他們二人回到了從前,陸景策與憐枝二人幾乎穿過了一整個周宮,最后又繞回了長安殿,憐枝走得腳疼,陸景策讓他坐在貴妃椅上,自己親手為他脫去鞋襪。
這一幕又是何其熟悉,當初沈憐枝剛去大周前,又或者更早,陸景策也是這樣,低下頭來為他做所有,下人才會做的事,熟悉的動作,讓他們仿佛回到了從前。
“我有樣東西想給你看看。”陸景策說著,從袖口間拿出一只華美的匣子,他跪在地上,在憐枝面前打開了——其實那里面沒有什么,只是一只白玉鐲子。
可偏偏就是這只白玉鐲子,令沈憐枝即刻泣不成聲——那成色極好,如此通透無暇,憐枝也曾見過這樣一只鐲子,同樣是陸景策贈予他的。
那時候,陸景策還不是手可通天的攝政王,而是陸世子,他對沈憐枝說,這是當初華陽公主成親時,太后親手套在她的手腕上的,若往后陸景策想娶誰為世子妃,便將鐲子贈予那個人。
他將鐲子給了沈憐枝。
他是真的、真的想與憐枝,相伴一生。
可那鐲子后來去了哪兒呢?碎在了他在前往草原的路上,或許這時候已有預兆,他和陸景策,終究是要分開。
陸景策說,他想再與憐枝走一遍來時路。
他在也克制不住了,幾乎是號啕大哭出來,陸景策拍著他的背,“先前的鐲子,丟了…就丟了罷……這只與那一只用的是同一塊玉料,哥哥為你戴上看看好嗎?“
沈憐枝抽噎著點頭,陸景策便捏著他的手腕想為他套上,可是……套不上了。
鐲子卡在了憐枝手上,而后再也推不進去。
兩年過去,憐枝的手也變寬了,陸景策按著原先的手寸為憐枝打磨的鐲子,可對于現在的沈憐枝來說,卻不再合適了。
“戴不進了啊。”陸景策喃喃,沈憐枝抬頭看他一眼,忽然撥開他的手,抓著那只鐲子,用力地往自己手上套,“啊——”
憐枝痛得大叫,手都被磨紅了,卻再也戴不進去,陸景策止住他的動作,他沉默片刻,而后開口,“算了。”
“算了。”很輕又好像很沉重的一聲。
“景策哥哥……”憐枝顫抖著叫他,陸景策沒說什么,只嘆口氣,“戴不進了。”
“哥哥,或許……再讓匠人改一改罷。”憐枝道。
陸景策笑了,他搖了搖頭,“不必了。”
“什么也不必了。”
他驟然起身,而后抓著那鐲子,狠狠地往地上一擲——四分五裂。
“這鐲子只有你戴,如果你戴不進,那就索性不要了。“
“憐枝。”陸景策說,“我不在逼你了。”
他俯下身,在沈憐枝頭頂吻了吻,那是個不帶情色意味的吻,只是一個兄長,對待他最疼惜的弟弟的吻,“我放手。”
“西湖邊上曾安置了處宅子,里頭的金銀足夠你后半輩子衣食無憂,你去那兒,自然會找到。”
“你在趕我走嗎?“沈憐枝顫聲。
“不,不是。”陸景策回答,“如我們既情人又兄弟,我便一定要你一心一意,如我們只是兄弟——我只愿你幸福安康。”
“我不愿意再傷你,所以憐枝,從今以后,我們只做兄弟。”
“去吧,哥哥永遠愛你。”
戴不進的鐲子,好像一道驚雷,徹底將陸景策劈醒,他們終歸是無法回到從前的,如果他硬要留下憐枝,只會遍體鱗傷。
真的要走到那等地步嗎?陸景策終于退步,可是第一次退步,就退了這樣的一大步。
“你想好了嗎?”憐枝問他。
“嗯。”陸景策道。
沈憐枝哭了,他說哥哥,可是我愛你,我也舍不得你。
“算了,憐枝啊。”陸景策又道,“算了。”
事情好像沒有回寰的余地了,沈憐枝看著他的眼睛,他點點頭,說好。
但是他又說,“你是我的哥哥,是我愛的人。”
“所以我永遠留給你,后悔的余地。”
陸景策曾經想過,如果沈憐枝真的要離開,他會殺了他,然后殺了自己,他要放火燒了周宮,燒死憐枝與自己,他們的身體要一同在烈火中還為灰燼,可事到臨頭,他又做不到……
他可以對自己心狠,卻做不到那么對待他的憐枝。
憐枝,憐枝。
陸景策知道,其實他依然是個將死之人。
***
“兄弟,你在這兒待了半天了,干嘛呢?”
“等人。”那個騎在馬上,披著黑兜帽的人悶聲開口道。
“什么人吶,等了這么久還不來,咱們城門要落鎖了,兄弟,你明日再來吧。”
那人搖了搖頭,“明日便不成了。”
守城門的疑惑,“什么不成了。”
“人、情,都不成了。”
“可你一直這么等下去,也不是個事兒啊。”那守衛一拍腦袋,“恐怕啊,那人是不會來了。”
此話一出,那騎在馬背上的人,脊背似乎彎了彎,兜帽之下,斯欽巴日的眼裂通紅,口中已有了苦味,他的心痛到幾乎說不出話來,“……”
“不會來了么。”
“是啊。”
又過了許久,那守衛已不耐煩到要趕人時,斯欽巴日才開口了,“那……我走了。”
城門落鎖,斯欽巴日拉轉過馬,他聽到背后城門落下的聲音,可也在這時,斯欽巴日忽然睜大了眼睛——
“等等—等一下!”
熟悉的聲音,在城門落下的最后一刻,另一匹馬快速地閃了出來,他身后那人一甩馬鞭,趕上了斯欽巴日的馬,“喂,等我。”
斯欽巴日轉過頭,夕陽余暉映照在憐枝身上,像為他披上一層流光溢彩的金紗,他的發絲隨風飛揚,泛著淺金色的光芒,雙眼明亮,天神一般落入斯欽巴日眼底——
一眼,一剎那,永恒。
一如初見。
————結局一·風霜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