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冷訝然。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還是沈青筠第一次頂撞他。
記憶中的沈青筠,一直是溫溫柔柔的,從來不會對他說一句重話,更不會違拗他,她完美的像天上的神女,但如今,她卻像一個世俗女子一般,盡情訴說著她心中的不滿和委屈。
齊冷一時之間,都忘了放開沈青筠,她柔軟的身軀還被他箍在懷中,沈青筠這些年來第一次將面具撕扯下,她忽然有些疲倦,也沒有掙扎,而是漠然道:“定王殿下如果還是意難平,想報復我的話,那就報復吧,不過,無論是想殺我,還是其他折磨人的法子,都要快些,再過一刻鐘,我支走的侍女就要回來了。”
但出乎她意料的,齊冷卻放開了她,他看著她,片刻后,才啞著聲音道:“你說我沒有認識過真正的沈青筠,那真正的沈青筠,是什么樣的?”
沈青筠瞥了眼緊閉的木窗,縱使木窗關的嚴嚴實實,但是飛虹橋上販婦的大聲爭吵還是傳了過來,沈青筠回過頭來,笑道:“你喜歡的沈青筠是什么樣的,那真正的沈青筠,就剛好是相反的,她不高貴,不溫柔,不體貼,沒心沒肺、冷血自私,不配做你齊冷的妻子。”
齊冷沉默了下,道:“好。”
他聲音有些輕,但一字一句,有些力透紙背的意味:“我記下了。”
他重新坐回紫檀案幾前,將早已冷透的龍鳳團茶一飲而盡:“既然不用偽裝了,那就都把話說開吧。沈青筠,你今日引我前來,所為何事?總不至于是為了和我吵上這一架吧?”
沈青筠也重新坐到他對面,她平靜道:“定王殿下,你我都是重活一世的人,這是上天恩賜的機會,我們都應該珍惜。”
她頓了頓,又道:“你若還是耿耿于懷,執意要報復我,我也不會束手待斃,畢竟我和你一樣,也是洞察先機之人。”
齊冷聽罷,沒有看她,只是低頭看著手中的白玉盞,半晌,才冷笑一聲:“原來是害怕我報復你。”
還沒等沈青筠搭腔,齊冷又道:“究竟是怕我報復你,還是怕我因為記恨,誤了你救太子的大事?”
沈青筠沒作聲,沒作聲的意思是,兩者都有。
齊冷也沉默了,他忽又問了句:“你很喜歡太子么?”
這個問題,著實有些突然。
沈青筠愣了下。
齊冷道:“說實話。”
他頓了頓,道:“你在我面前已經撕下偽裝了,那也沒什么隱瞞我的必要。”
沈青筠抿了抿唇,的確,方才和齊冷爭吵后,齊冷已經知曉了她所有的刻薄和陰暗,那這個問題,她也沒什么好避而不答的。
她很認真的思考了下,她喜歡太子嗎?
她欽佩太子的人品,希望他能好人有好報,至于這是不是喜歡,她想了下,如果太子娶親,她會嫉妒嗎?
應該不會。
反而會為他得到幸福而高興。
但她是一個陰暗自私的人,如果她愛太子,她一定會嫉妒的。
所以,她對太子,還沒有到愛情的份上。
沈青筠于是答道:“談不上,我救太子,是因為他以前救過我,我想報恩,僅此而已。”
這個回答,讓齊冷頗為驚訝,那個叫芍藥的侍婢明明前世供認,沈青筠是因為仰慕太子,才會為他報仇,卻原來,是為了報恩嗎?
他不由繼續追問:“救過你?什么時候?”
沈青筠卻笑了笑:“這和你沒關系。”
齊冷:“……”
行,他算是再一次見識了真正的沈青筠。
牙尖嘴利,一點也不溫柔,一句話能氣死人。
所以齊冷氣到想扭頭就走,但他握了握手中的白玉盞,又硬生生忍住了。
“最后一個問題。”他問:“前世我查到,你不是沈相的女兒,這是真是假?”
“真。”
“那你身世到底是什么?”
沈青筠本來在抿著茶,她眼皮都沒抬:“不想說。”
齊冷:“……”
齊冷又一次忍住了,他沉聲道:“若你說的話,我應承你,今生不會找你麻煩。”
沈青筠終于抬眼,無疑,齊冷的這個提議,讓她有些心動,她不由道:“這對你很重要么?”
“重要。”齊冷道:“前世做了個糊涂鬼,連枕邊人究竟是誰都不知道,今生,總要弄個明白。”
“好。”沈青筠道:“無非是個爛俗的故事,一對養不起太多孩子的夫妻,將其中一個女兒賣給了牙婆,牙婆又將她賣到青樓,偶然之間,她被當朝丞相的公子看到,公子覺得她長得美麗,就建議其父收養這個女孩,將來嫁給達官貴人,以此獲利。”
沈青筠的語氣十分輕松,就像在講一個事不關己的故事,齊冷的面色則漸漸震驚,沈青筠看了看他,笑道:“你可千萬別可憐我,在大齊,有多少個女孩兒都是這種境遇,與那些被賣到船上的女孩兒相比,我算是十分命好了。”
齊冷薄唇緊抿,一言不發,半晌,才道:“這是真的么?”
沈青筠失笑:“我有什么騙你的必要?”
她支起軒窗,軒窗外的販婦還在大聲爭吵著,沈青筠道:“話本子里的小娘子,都會有一個隱藏的身世,不是公主,就是國公的女兒,但我不是,我就是一個出身低賤的貧家女,不被爹娘賣掉的話,我就是橋上這個販婦,根本遇不到你。”
她將目光從飛虹橋上移回,笑道:“真糟糕,這下你眼中高貴、完美的賢后,更加化為烏有了,誰能知道,她能出身清白都做不到呢?”
齊冷聽到這句話,心中只覺五味雜陳,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沈青筠道:“定王殿下,你想聽的事情,我都說完了,你的承諾,記得遵守。”
齊冷只是沉默,半晌,才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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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茶坊的時候,下起了小雨。
紛雜雨絲打在齊冷身上,齊冷不由抬眼,望了眼二樓的雅間。
雅間軒窗緊閉,根本看不到那個少女身影。
齊冷看了下,然后垂下眼眸,一步一步,往定王府走去。
他神情有些茫然,耳邊不斷回響著沈青筠的話:“齊冷,你其實,從來沒有愛過沈青筠,她真正的喜怒哀樂,你從來都沒關心過。”
他剛聽到那句話的時候,還有些不服氣,他想質問她,他怎么沒關心過她了?她要什么,他就給她什么,登基之后,每年進貢的珊瑚和玉石他都挑最好的給她,他怎么對她不好了?
但是當沈青筠故作輕松說出她身世的時候,他才發覺,沈青筠的這句話,或許是真的。
作為一個丈夫,他連妻子的真實來歷都不知道,沈青筠雖然沒有表現出來,可是他不相信,一個被親生父母賣掉的女孩兒,心里會不難受。
他細細回憶,他和沈青筠成婚之后,沈青筠一直是那般溫婉柔順的,她好像很少有開懷大笑的時候,即使是和他一起看弄孔戲,她也不像那些貴女一樣雀躍和開心,她渾身上下,好像總是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哀傷。
他一直以為,是她性情如此,她本就是這樣一個多愁善感的女子,他根本從未想過,她到底為什么開心不起來?
登基之前,他將大部分精力放在神武軍,登基之后,他又將大部分精力放在朝堂,唯獨忽略了他后宅的妻子。
在他心中,他的妻子是一個寬容大度的女子,無論他做什么,她都會理解他,即使他成婚三月就領回一個美妾,她也不會生氣,更不會委屈,所以他放心的將她一個人留在后宅,放心的讓她一個人消化所有不安和愁緒。
那么,與沈青筠的上一世結局,真的像他一開始認為的那樣,全是沈青筠的過錯么?
齊冷抿了抿唇,再一次回頭,看向茶坊緊閉的軒窗。
良久,他都沒有挪動腳步。
不知是什么飄到他手中,齊冷攤開手,是一縷無根飄零的楊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