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沈青筠思考原因時,太子就向她們微微頷首致意,然后徑直走到嘉宜公主身邊,嘉宜公主站起,神情平靜,行了個萬福禮,沈青筠等人也知趣退下,讓他們兄妹詳談。
只不過退下后,眾人卻在殿門徘徊不去,想必是存著再見太子和定王的心思,沈青筠卻沒有立在殿門,而是轉身,靜靜離開。
穆雨煙望了望她的背影,思忖了下,也跟著她離開了。
走了一段路,穆雨煙快步追上沈青筠:“青筠姐姐,留步。”
沈青筠回頭。
穆雨煙問:“青筠姐姐,大家都在那里等著再見太子和定王,你為何獨自離開呢?”
沈青筠道:“嘉宜公主那模樣,兩位殿下和她交談后,想必心情都不會太好,我何必再迎上去讓他們徒添煩惱呢?”
當然,還有另一個原因是,不想看到齊冷。
穆雨煙恍然大悟,她佩服道:“姐姐聰慧,我不能及。”
她躊躇了下,又試探問道:“姐姐想當太子妃嗎?”
沈青筠看著她,忽一笑:“不想。”
穆雨煙一怔:“不想?”
“對,不想。”
沈青筠說的是真心話,她一直認為,太子這般光風霽月的人,值得更好的女子,而不是她。
她很清楚,自己是一個多么容易嫉妒的人,又自私,又沒有安全感,如果她愛的人不能只娶她一個,她會受不了的。
而太子是儲君,是未來大齊的主人,他怎么可能只娶她一個呢?
所以她只能瞻仰那抹潔白的月光,而不能擁有月光,否則,傷人傷已。
偏偏穆雨煙還以為她在誆她,穆雨煙咬了下唇,怯生生道:“是,魏王也很好。”
沈青筠笑了笑:“你怎么不說定王也很好呢?”
“定王。”穆雨煙愣了愣,下意識說道:“定王被陛下厭棄,他登不了基的。”
話一出口,沈青筠頓覺,原來這位穆雨煙,前世根本沒看上齊冷。
她要的,是皇后寶座,而齊冷滿足不了她。
看來就算正始帝沒有下旨賜婚齊冷和沈青筠,穆雨煙也不可能嫁給齊冷。
那齊冷呢?齊冷對穆雨煙是什么樣的感情?一廂情愿?還是由憐生愛?
穆雨煙話一出口,也覺得失言,于是偷偷向沈青筠瞥去,但沈青筠卻神色如常,好像根本沒把她這句話放在心上,穆雨煙更覺訕訕,低頭,小聲說了句:“青筠姐姐,雖然你們都看不起我,可是,我只想讓自己過得好點。”
她兄長雖是龍衛軍都指揮使,可是這建安城貴女沒幾個看得起她,憑什么?就因為她兄長充過軍,是文人口中頭腦簡單的武將嗎?
但她兄長,明明是在邊關幾次打退回鶻的大英雄啊,她們憑什么看不起她兄長,憑什么看不起她?
在這種心境下,穆雨煙只想登上皇后寶座,讓這些貴女對自己三跪九叩,為自己和兄長出一口惡氣。
她第一次將這種隱秘的小心思表現出來,她不知道沈青筠會怎么鄙視她,她都不敢抬頭,片刻后,她忽聽到沈青筠說道:“嗯,讓自己過得好點,沒有過錯。”
穆雨煙驚愕抬頭,慢慢的眼眶紅了:“青筠姐姐,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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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雨煙還想陪沈青筠回臥房,沈青筠直接拒絕了,穆雨煙可千萬別以為她是什么大善人,她之所以對穆雨煙說那句話,是因為她真的覺得女子有點野心,這沒有過錯。
誰說這世上的女子,就一定要安分守己、柔順認命呢?
她沈青筠,就是一個不認命的。
不過,她雖對穆雨煙說了那句話,不代表她就愿意和穆雨煙做知己了,誰會和一個前世躍躍欲試想凌駕自己的人做知己?
所以沈青筠拒絕了穆雨煙的再次示好,而是轉身去了相反方向的花苑之中。
春日花苑草木郁郁蔥蔥,玉蘭、海棠、茶花競相綻放,美不勝收,沈青筠獨自漫步于花叢之中,只覺心境難得的輕松。
她就喜歡一個人呆著,就好像天地間只剩她一人一般,這種時候,她可以自欺欺人,欺騙自己不是一匹被精心養著送人的瘦馬,而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飛鳥。
身后卻偏偏傳來男子低沉的聲音:“沈青筠。”
沈青筠皺了皺眉,不情愿地回頭。
是齊冷。
她神情漠然:“好巧,定王殿下。”
“不巧。”齊冷道:“我是特地來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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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筠不相信:“你不是不愿見我么?怎會特地來找我?”
齊冷抿唇,他個性沉默寡言,什么事都放心里,從來不愿解釋,但自從和沈青筠在茶坊那次,他才恍覺,或許前世那個慘烈的結局,和他的寡言少語也有部分關系。
他默了默,解釋道:“我沒有不愿見你。”他又頓了下,艱難開口:“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對你。”
一看到她,就心亂如麻。
其實茶坊之后,他已經沒有了一開始重生時對她的怨恨和不解,反而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他們是怎么走到今日這一步的?
結發夫妻,怎么就變成了到死都互相怨恨的怨偶?
他想去尋找這個答案,想去讀懂她面具之后的悲傷,可是,讀懂之后呢?
重活一世,他到底想和她有個怎么樣的結局?
他不知道。
所以在他想通之前,他不知道怎么面對沈青筠。
他心緒復雜,沈青筠卻不想去琢磨,前世為了復仇不得不琢磨,已經夠累了,今生既然不會嫁他,那就橋歸橋路歸路,以后一拍兩散,再也不要有交集。
她指了下花苑外面:“穆雨煙應該還沒到臥房,你現在去尋,還能和她說上幾句話。”
齊冷愣了:“我為何要去尋穆雨煙?”
沈青筠沒說話了,或者說,沒搭理他了。
如果換做前世,齊冷頂多說一句“我不去”,就不會再說其他的話了,但如今,他卻想了想,說道:“你是不是以為,前世我納穆雨煙為妾,是因為我喜歡她?”
聽起來,他是想解釋的樣子,沈青筠卻笑了笑,道:“喜不喜歡,都和我沒關系。”
齊冷聞言,一陣沉默,沈青筠本以為像他那樣緘默孤僻的個性,他會心里生悶氣,像桃林一樣扭頭就走,但他卻垂首,拳頭握緊,一字一句道:“穆雨煙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穆雨煙。”
之所以納她為妾,不是像沈青筠以為的救風塵,而是因為穆麟的懇求。
龍衛軍都指揮使穆麟,十四歲時因罪流放邊關充軍,又因在軍中作戰勇猛,身中數箭,以命打退回鶻進攻,一步步升為龍衛軍都指揮使,卻在正始二十六年,被誣陷私吞軍餉,判處流放崖州,家眷籍沒為奴。
齊冷道:“穆麟是一個難得的猛將,也是個忠厚之人,他跪下來求我救他妹妹,我沒辦法不答應。”
還記得那個刮骨療毒都沒有掉一滴淚的猛將,卻跪在齊冷面前,哭到涕淚橫流:“我只有雨煙一個妹妹,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被罰為妓,求殿下救她!”
他還說:“我知道雨煙以前眼高于頂,我苦勸她嫁殿下她也不嫁,但求殿下看在我守衛大齊的功勞上,不計前嫌,救她一救!”
齊冷當時有些猶豫:“救雨煙也不需納她為妾,或許,還有其他辦法。”
“不,沒有其他辦法了。官妓脫籍,要六品以上官員上書,陛下同意后才能脫,這建安城哪個六品以上官員會冒著觸怒陛下的風險,去上書求陛下為雨煙脫籍?何況他們向來看我不起,又怎會幫雨煙脫籍?”穆麟淚流滿面:“只有殿下納雨煙為妾,陛下為成全殿下,才會同意雨煙脫籍。”
穆麟說罷,砰砰砰磕頭,直磕到頭破血流:“求殿下救救雨煙!”
齊冷將穆麟拽起:“穆將軍,你先起來!”
“若殿下是擔憂王妃的話,王妃是天下最為賢良淑德之人,她會理解殿下的。”
是啊,誰都知道,沈青筠最是賢良淑德,就算齊冷納妾,她也不會嫉妒的。
繁花似錦中,齊冷看著沈青筠,慢慢道:“穆麟還說,若有朝一日他能脫罪回來,如果那時我不愿讓穆雨煙呆在王府,他會把穆雨煙帶走的,所謂納妾,只是救穆雨煙的權宜之計,我不愿見英雄流淚,所以答應了他。那時我與你成親剛滿三月,我并沒有完全信任你,我擔心你將實情告知沈相,導致穆雨煙不能脫籍,所以沒有向你解釋半句。”
沈青筠聽后,神情卻沒有動容,而仍然十分平靜,她道:“聽起來,是一個十分有情有義的故事。”
這個故事中,齊冷得到了穆麟的感激,從此穆麟唯他馬首是瞻,穆雨煙脫離了當官奴的命運,不用零落成泥,穆麟則安心踏上流放之旅,于崖州蟄伏,積蓄力量東山再起。
只有沈青筠什么也沒得到。
哦,不,她得到了一個賢良淑德的好名聲。
沈青筠笑了笑,道:“但其實,你沒必要和我解釋,我對你這個俗套的納妾原因沒有興趣。”
齊冷怔了下,然后苦笑:“這幾日,我總是在想,如果前世我多解釋一些,或許事情會不會不一樣。”
沈青筠只是一口否定:“不會。”
他們兩個,一個不安敏感,一個冷淡少語,她不敢托付真心,他疏忽她心中傷痕,就算沒有穆雨煙,也是一樣的結局。
齊冷默然,半晌才道:“也許吧。”
兩人相對無言,正在此時,來尋齊冷的太子也走到了花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