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渡既然已經拿定注意,回應就非常強硬,“虛統領在這里說的話,句句另有所指,字字含沙射影,我實在聽不明白。我當不起虛大統領的欲加之罪,既然虛統領既然對我如此不依不饒,不如咱們現在直接去御前對質,好好說個分明?”
虛隴幽深的眼光,落在光渡臉上。
“皇上日理萬機,宮中遭遇此事,陛下定然徹夜難眠,像這樣的瑣事,我們應該在面圣前就替皇帝處理好。”
虛隴微微一笑,冠冕堂皇道:“光渡大人既然無所畏懼,那就證明一下自己吧。”
他似乎很篤定,光渡剛剛沒有吃下真的解藥,那么另一顆藥,現在就只能在他身上。
……或者,在光渡擋著的這個小白臉的身上。
當然,光渡可以將那枚藥就地毀掉。
只是,虛隴看不出來這樣做的意義。
如果他毀掉了藥,就是為了讓虛隴搜不出來他身上藏著的藥……實在是得不償失,就算是鬧到御前,也不過是陛下兩句不痛不癢的申飭。
憑光渡的本事,他毀掉這樣珍貴的籌碼,怎么可能只期待這樣粗陋的結果?如果光渡這樣簡單對付,虛隴也不至于盯他盯到現在。
所以藥一定還在。
虛隴的目光,反復在兩人身上流連。
光渡從虛隴的反應中,獲得了一些全新的信息。
這枚藥丸,是無法提前服用的。
他在春華殿被炸之前,就從皇帝手中拿到了解毒丸,算算日期,也該是五日后吞服。
如果光渡沒在正確的日期服用,虛隴一定是有判斷的方法。
——或許,那個判斷標準非常明顯,時效很短,立竿見影,他只需要站在這里,就可以觀察到。
當年宋珧第一次幫他試圖研究這個藥的時候,就得出過“不能隨便提前日期吃”的勸告。
宋珧的判斷是對的。
有幾味藥用量很精妙,宋珧辨認出來了成分,擅自改動服用日期,定然會讓這幾味藥的累積在身體里產生影響,會出現反應。
光渡從來沒有提前服用過,也不知道提前吃下去,身體會有怎樣的表現。
但如今虛隴的種種舉動,倒是幫光渡反向確定了一條關于解藥的情報。
這條情報,或許對宋珧非常有用。
虛隴側過身,讓自己的副手走了進來,“王甘,你親自來,幫著光渡大人和他身邊這位宋人,好好都檢查一下!
有了虛隴這句話,王甘從虛隴身后走上前來。
他將目光放在光渡身上的那一刻,宋珧就皺起了眉。
這人看光渡的眼神,很難用語言形容。
……或許該說,有點惡心?
王甘的語氣,和他的眼神一樣仿佛另有所指,“光渡大人,既然是虛統領之令,請恕下官得罪了!
他目光在光渡身上迅速打了個轉,落在宋珧的大箱子上。
虛隴要求手下來搜索宋珧的箱子,這件事即使讓皇帝知道,也是合乎情理的。
可宋珧在進宮之前,顯然是做過準備的。
平日里,宋珧隨身攜帶的這個箱子中大多數時候裝著藥,但他在進宮之前顯然替換了出去,如今里面裝的真是丹方、一些散亂半成品的火藥配比的草紙、許多瓶瓶罐罐的礦粉,還有一些匠人常用的工具,上面甚至還有明顯使用過的痕跡。
雖然還有幾瓶藥,但數量上不會引人懷疑,到時候宋珧只說是自己備的常用傷寒藥,也說得過去。
如果虛隴足夠信息,派人來考驗宋珧的火藥知識,宋珧都不可能露出破綻。
宋珧這些年在中原跟了個隱居的老道士學了一年丹方,幫著打過不少次下手,怎么把藥爐炸飛的方法,他瞬間就能默背出幾十種。
宋珧完全符合光渡從宋地聘用工匠的標準,專業對口,根本不慌。
王甘很快就將宋珧的箱子翻了個天翻地覆。
動靜雖大,卻足夠仔細,王甘將每一個瓶瓶罐罐都打開,仔細檢查過,均未發現異常。
解藥是黑色的一大丸藥,王甘看到這幾個瓷瓶里面,裝的都是小藥丸。
王甘算是謹慎的,已經將“大藥丸化整為多,切小了再放進瓷瓶里來試圖蒙混過關”的可能,都計算在內。
王甘將拿不準成分的兩瓶深色小藥丸,都拿到了虛統領面前。
虛統領打開看了看,然后示意他將剩下的瓷瓶拿過來:“那一瓶是什么藥?”
王甘:“那幾瓶我看過了,里面裝的與黃色的藥粉和白色的小丸!
他判斷的方式合乎邏輯,因為這兩瓶從顏色上就不匹配,而且那顏色看上去就不像藥。
“拿過來。”虛統領淡淡道,“無論大小,無論顏色,全都要驗。”
在虛統領說出這句話后,宋珧的背脊繃緊了。
光渡就在宋珧身側,是最先注意到他的身體變化的。
他既然注意到了,那么,虛統領自然也不會錯過宋珧的緊張。
虛隴不動聲色。
他手上撥動檢查,眼光卻在觀察宋珧細微的身體反應。
與此同時,王甘還繼續檢查著宋珧的箱子,他將宋珧箱子里每一層都掏出來,手法十分粗魯,有點的東西隨手攤在桌上,更多直接扔在地上,全無認真對待之意。
現在箱子里面已經空了,王甘用手在木料邊緣敲敲打打,顯然是仔細聽著回響是否存在異樣,來判斷是否存在機關和夾層。
直到王甘的手指,停在暗格的附近。
宋珧臉上雖然沒有什么明顯變化,可身體那些壓抑著緊張的本能反應,沒經過特別訓練,顯然很難隱瞞。
面對這樣的壓力,宋珧能做到繃住表情,已經很不錯了。
但只這種程度……在虛隴面前還不夠看。
虛隴一定會看出問題,只要再稍加試探,就能確定到底是什么引起了宋珧的緊張。
光渡捏了一下宋珧的肩。
宋珧轉過頭,看著光渡,用眼光詢問:叫我?
他光潔的額角,已經出了微微細汗。
光渡把自己披散的頭發放到一邊,“來,閑著也是閑著,幫我扎一下發冠!
宋珧愣了一下,雖然不理解光渡說的話,但他還是照做了。
他真的從桌子上亂七八糟的東西里拎出一把干凈的小梳子,把光渡的頭發捧在手里,一下下梳起來。
光渡給他找了個活干。
宋珧一絲不茍地梳了一會,整個人注意力就慢慢被轉移了。
他開始變得有點飄。
雖然做著下人的活,但宋珧梳得顯然愈發高興,爪子在光渡烏黑漂亮的頭發上擼個不停,還順著光渡的脖頸,往他臉上瞟。
宋珧理直氣壯。
開玩笑,誰不喜歡看美人?
很久之前,在宋珧初識光渡這個人的時候,他就總控制不住自己眼神。
平日相處時,他從不敢一直盯著光渡太久,因為光渡發現了,就會揍他。
但現在,顯然光渡讓看,給看,還能摸摸他漂亮的頭發。
宋珧從來沒有這樣的機會,光渡的長發又涼又滑,在指尖滑落,連自己的指上都縈上雪香。
光渡從不用熏香,那就是他身上的味道,很淡很冷,也很雅。
平常宋珧只有在外面起風的時候,當風穿過光渡發間縫隙,送到他鼻尖,他才能若隱若現的聞到一絲痕跡。
現在能這樣接觸,他以前連想都不敢想。
光渡身上好聞的氣息縈繞滿襟,把宋珧越熏越迷糊。
現在宋珧整個人都暈暈的,于是完全不緊張了。
因為他都快忘了自己在哪兒了。
虛隴目光落在光渡身上,心中暗罵了一聲。
早知今日,他三年前,就該親自動手殺了這個禍害。
他這副手王甘向來好色,尤好男色,王甘家中養了好幾個孌童,這個毛病,虛隴是知道的。
對于虛隴來說,自己身邊用著的人,總得有點把柄抓在手里才算用著放心,是以虛隴并不介意自己手下有些不痛不癢的弱點。
而三年前的光渡,正正好好撞上了王甘這點隱秘的心頭好。
也是因為三年前虛隴對副手的放縱和默許,才讓光渡多活了幾個時辰,然后就這樣被皇帝給撞見。
若是那天當場把這個禍害給殺了,哪有這三年以來這么多煩人的事?
但懊悔是沒有用的,錯誤需要及時糾正。
只是這個錯誤,愈發滋長壯大,到現在變得這樣棘手,早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機會。
虛隴一一驗過手里的這些搓成小丸的藥,甚至每瓶都嘗過……但,沒有。
就是沒有。
他緊緊皺著眉頭。
也不知道宋國這小白臉怎么想的,身上帶的這都是什么東西?
那白色的小丸竟然是糖豆,虛隴將藥中小丸子搖勻后倒出兩顆,自己吃了,顆顆甜得發齁,齁得他直想喝水。
那邊的王甘,也沖他微微搖了搖頭。
顯然箱子那邊,他也什么都沒有發現。
“既然箱子已經檢查過了,那么,光渡大人,請吧!碧撾]將搜查進行到最后一個步驟,“只剩下搜身了!
搜身。
這兩個字,光渡短短的一夜,聽到了兩次。
上一次,光渡雖無法拒絕,但那個人,是李元闕。
李元闕動作克制,又因為那是李元闕,光渡其實不如何生氣的。
只是這一次,看著走到自己面前的王甘,光渡拒絕得非常果斷,“不行!
至此,虛隴這一夜終于等到了光渡的拒絕。
越是拒絕的,越是要深挖。
虛隴好整以暇道:“怎么?光渡大人,不敢?”
“問題是,你敢么?”光渡冷冷掃過王甘,“這是什么東西,想搜我的身?他也配?”
王甘臉上表情迅速扭曲,眼神充滿怨毒。
三年前還在他手底下乞求活路的人,如今竟爬到了這個位置,白日里不小心碰見時他都要恭恭敬敬的暫且不說,居然還當面敢這樣羞辱他!
光渡對王甘的存在,仿佛視而不見,“走吧虛統領,咱們去太極宮,把你今日的陰陽怪氣說給陛下聽!
“但這個人不能碰我,虛統領,你可以看皇帝親自搜我的身。”
誰敢讓皇帝親自搜身?
如今大夏皇宮敢說出這句話的,大概也就只有光渡一個。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多寵愛他。
虛隴枯干的面皮,聽了這句話后,都黑了一層。
對于虛隴來說,這種“搜身”,怎么可能真正搜出任何有用的東西!
搞不好,過了一夜,還能讓皇帝更寵愛他。
但光渡這句話,足以讓張四展開行動。
——帶著光渡,立刻去太極宮,面見皇上。
可是他一直腳還沒進屋,就被虛隴攔住了。
張四厲聲道:“……虛統領,讓開!”
虛隴親自攔著張四,揚聲喊道:“王甘,搜。”
王甘陰狠的目光落在光渡的臉上,露出一個猙獰的笑,“是!”
門外傳來兵器交手的聲音。
兵器獵獵作響,碰撞聲令人惶恐不安。
光渡退后一步。
但光渡心中并不慌張,因為對于他來說,今夜非常值得慶祝。
這是他第一次,將虛隴逼到這個地步。
虛統領竟然為了揪住他的把柄,不惜親自在門口對上張四,讓王甘在里面強行搜身。
這里發生的事情,皇帝早晚會知道,鬧到這個地步,皇帝真的會毫無嫌隙么?
畢竟這位陛下可是說了,他和虛隴都不許主動找事,皇帝下午親自調停過。
結果現在呢?
才過了幾個時辰?
光渡想了想,他自己今夜挺配合的,也挺退讓的。
今夜,虛隴在賭。
光渡又何嘗不在賭?
對于虛隴來說,反正事情已經做了,皇帝早晚會知道,那還不如搜到底,看看能不能真的搜出什么要命的證據,能一舉扭虧為盈、反敗為勝。
對于光渡來說,今夜已經有了許多意外收獲。
虛隴這些年的肆意妄為,皇帝看在眼里,怎會毫無想法?
虛隴不是不懂帝王心思,他可是陪在皇上身邊最久的老人,以光渡對虛隴的了解,他今夜有些過分冒進急躁。
所以皇帝是做了什么,會讓虛隴行事與往常不同?
或許,不是皇帝說得那樣輕巧的“調!。
皇帝很有可能做了某種……相當偏袒光渡的決定,讓虛隴感到事情開始脫離掌控。
可現在,虛隴已經錯過了定罪光渡的機會——今夜,他們身上什么都沒帶著,虛隴搜身,注定什么都不會找到。
那么,責任全在虛隴。
光渡心情變得愉快。
他今夜的豪賭已經無比接近于大獲全勝,他獲得了遠遠超出預期的信息和結果。
所以王甘把他逼到角落,對他伸手的時候,光渡甚至沒怎么躲。
就算被搜身,就算真的被王甘隔著衣服檢查一遍,也不算什么。
王甘可沒有膽子在這弄死他,那他只需要忍過這陣惡心,就可以品嘗這份勝利。
倒是宋珧毛了。
至此他也算看明白了,這個王甘看著光渡的樣子,就是不安好心,他惡心的視線在光渡身上徘徊的位置,都好不正經!
他箱子里的東西被王甘翻得桌子地上都是,宋珧從地上拎起一塊鐵片,直接對著王甘脖子扎過去,“你個惡心東西,別碰他!”
身后發生危險,王甘只得回身打飛那鐵片。
宋珧雖然是個身材高瘦的青年,手腳也敏捷,但他沒有真正學過武,和虛隴、王甘這些練家子沒法比。
王甘眼中冒出兇光。
現在他雖然不敢弄死光渡,但弄死一個小小的北宋工匠,憑他的身份,總是有這份底氣。
畢竟今夜,他已經連番幾次在光渡這里吃了虧,如今又受到這種羞辱,不當場殺掉光渡這個跟班,難解心頭之恨!
要不他以后在光渡面前,也別想再抬起頭了!
轉身時,王甘殺心已定,腰間短刀出鞘,亮起刀鋒冷光。
那是他最拿手的飛刀,在這樣近的距離,只要薄薄一片,就可將人脆弱的喉嚨輕松割開。
這個宋國人,明顯就是一個普通百姓。
這會為了光渡,站在他面前張牙舞爪卻門戶大開的樣子,簡直不要太容易弄死。
就像這些年,他在明里暗中已經弄死了十幾個光渡的人,那都是些尋常的平頭老百姓,以王甘的身手,殺起來簡直如碾死螞蟻一樣容易。
——本該萬無一失的。
可就在千鈞一發之際、飛刀即將脫手之時,王甘的腰間突然被人踢了一腳。
那是一擊頂膝,重重撞擊他的腰部。
站在他身后的,只有光渡。
光渡再不擅長武藝,他也是個高個子青年。
無論男女,若將膝蓋提起來向前頂擊,這個動作不需要特地練過,力量也足以讓人傷筋動骨。
更何況光渡的反應速度,太快了。
王甘沒有防備身后的光渡,他滿腦子都是一個念頭——大意了!
劇痛后,王甘半邊身體都麻了,飛刀出手的角度徹底偏差,飛出去的路線更是大相徑庭。
那把刀沒能割開宋珧的喉嚨,反而挨著宋珧臉側飛過,切斷了臉側飄起的碎發后,力道仍未消,繼續向門口疾射而去。
門口纏斗的二人注意到了這把刀。
張四猛然向后仰身,虛隴轉身后跳。
那把刀宛若劈山分海,將黏在一起近身交戰的兩人一刀切開,寒光一閃而過,沒入他們身后的黑暗。
片刻后,遠處傳來一聲慘叫,“!”
外面傳出尖銳的哭嚎,“啊啊啊!殺人了!殺人了!”
王甘愣住了。
他視線轉向虛隴,下意識等待著虛隴做主。
虛隴深吸一口氣,快速走了出去。
若只是誤傷了一個路過的小太醫,或者什么普通宮人,那么這個事情,很有轉圜余地。
憑虛隴的身份,他可以出面把事情擺平,不至于讓皇帝動怒。
而這里又是太醫院,只要能盡快醫治,總歸是能撿回命來,那么一切都仍在掌控之中。
但事與愿違。
走入太醫院暗處的走道后,虛隴終于看到,那把飛刀,是插-在一個女子的胸膛前。
血泊在她的裙裝上迅速蔓開。
那不是身份稀松平常的宮侍。
那是西涼府的大族貴女——藥乜氏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