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自晌午回到東廠之后便開始忙碌,直到深夜,解衍與白惜時才一起回到了府宅之內。
期間,男子言行如常,知他不想提及魏廷川之事,白惜時亦沒有強人所難。
月洞門外,目送廠督進了主屋的院子,解衍支走亦步亦趨跟于身后的家廝,繼而熄滅手中的燈籠,置身于一片靜謐黑暗之中,抬手,擋住了那一輪剛剛從層云中冒頭的月光。
長舒一口氣,男子閉上眼,近乎享受著這被暗夜包圍的感覺。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然睜開漆黑的眸,當天邊的最后一縷清輝再次被烏云遮擋,男子的眼底也越發幽暗起來。
解衍抬步,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邁進房間,走至桌邊,他點燃了一支燭臺,繼而第一件事,便是去找他前夜尚未完成的那件木雕。
鋒利的刻刀一下一下劃過木頭,留下深深淺淺的印記,卻也能夠撫平他今日強行壓制下去的起伏。
一件木雕終于完成,解衍吹去浮沫,將它拿在手中對著燭光,欣賞著那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麒麟,半晌之后,揚起了唇角。
拂了拂身上的衣袍,他舉著燭臺,起身走至銅鏡之前,繼而將那只小麒麟置于自己的香囊上,遮住了原有的山羊圖案,男子望著鏡中的自己,滿意的將那只香囊擺正。
他這人,做事就喜歡做到極致。
讀書要讀到最用功,練武也要日日磨練,既然是當替身,那便也要像個樣子——替代到底。
魏將軍不知珍惜廠督心血,那就正好給他機會,盡力而為。
取魏廷川而代之。
—
白惜時近來尤為忙碌,也刻意想要變得忙碌一些,因為一忙碌,許多不該想的事情便也無暇顧及。因而當聽聞冀中匪患猖獗,她立即請纓,向皇帝稟明愿帶領東廠前往剿匪。
前往冀中一來一回至少也要大半個月,等再回到京中之時,魏廷川訂婚之事應該也籌備的差不多。
誠然,白惜時一再告誡自己要接受釋然,替魏廷川高興,但當有離京的機會出現,她還是毫不猶豫選擇了離開。
她想借此短暫的逃避一段時日,也給自己片刻喘息的機會。
只是沒想到,這次出任務,皇帝會讓錦衣衛與東廠同行。
不知是這群山匪比自己想象的還要難以對付,還是皇帝存了叫他們互相監督之意,畢竟在外人看來,東廠與錦衣衛,仍舊不合。
出發的當日,一行人分為兩批,白惜時、解衍、滕烈等人著便服,先行前往冀中摸清地形,了解形勢,元盛、馮有程則稍后,帶領大部隊等待消息進行包抄和集中剿滅。
出發的時候,千閔煞有介事,在蔣寅耳邊提醒了一句,“廠督近來頗為嚴格,告訴你那幫錦衣衛兄弟們說話行動都注意點。”
蔣寅側頭,“怎么回事?”
千閔,“我也不知,不過廠督不是遷怒之人,反正只要把差事辦好,應該就出不了錯。”
蔣寅聞言點了點頭,步伐一轉,回去就將此事告訴了指揮使。
頗為嚴格?
滕烈掀開車簾,看了一眼正在同步行進的馬車,男子眉心微蹙,指尖在身前的案幾上一下一下地敲擊著,若有所思。
白惜時一路上都在處置公務案冊,除了話比平常要少些,于旁人看來其實并沒有什么不同。
但案冊總有處理完的時候,路程之中又難免枯燥乏味,因而后半段便有了大把時間供白惜時走神發呆。
一走神,便又會想起一些不該去想之事,白惜時煩悶之余,想要找點事做打發時間。
當天傍晚,在眾人用飯的集鎮上,白惜時于街角找到了一間小書攤上,并在老板熱情的推薦下買了兩本閑書,翻開一讀倒是有些趣味,至少,能讓她不要一直陷于那種莫名失落的情緒之中。
因而白惜時開始看書。
起先廠督看書眾人也沒有察覺什么異常,直到蔣寅看見那書皮封面明目張膽的兩四個大字,瞳孔一震,猶豫再三,還是試探著問道:“廠督,這書買來可是為了咱們到時候喬裝改扮,混淆那些山匪視聽?”
白惜時聞言,莫名其妙看了蔣寅一眼,“不是。”
“……”
那就是單純的喜歡看了!
蔣寅的表情瞬間有些崩壞,一時不知如何看待,百思不得其解之際,只能尋求共鳴轉頭去瞧指揮使,果然滕烈此刻的臉色也不大好,一雙漆眸定格在白惜時手指捏著的書冊之上——《我與寡嫂》。
片刻之后男子移開視線,冷冽的神色之中隱含著些復雜,繼而側頭閉了閉眼,當作什么都沒看見。
這個時候解衍安排妥當當晚的食宿,亦從客棧之內走了出來,發現廠督正于馬車旁看書,不欲打擾,于是走至他的身側,同樣望向頁面上的文字。
望得久了,白惜時自有察覺,其實滕烈、蔣寅的反應她亦有所感知,只不過我行我素慣了,不予理會。
錦衣衛管天管地,也管不到她愛看什么樣內容的書。
猜測解衍這種正經讀慣了四書五經的,亦會對她看這樣的雜書頗有微詞,因而白惜時轉過頭去看他之時,語氣也算不得好。
“怎么了?”
“沒有。”
解衍卻一搖頭,繼而神情專注望著書中的文字,與她一起探討起其中情節,“屬下只是覺得與那位過世的兄長相比,他的嫂子確實與這位書生更為合適。”
“唔~”
解衍的回答倒是有些出乎意料,白惜時思考片刻,認同地點了點頭,“就是這書生太過急于求成,忘了欲速則不達的道理。”
解衍聞言笑了起來,“對,欲速則不達。”
……
原本只是廠督一人看書,尚且沒有那么引人注意,現下好了,兩個姿容出眾的男子一起,對著一本《我與寡嫂》認真研讀,想要不那么惹人側目都很困難。
蔣寅活像是見了鬼,瞧見千閔面色如常路過,忍不住叫住他,“你們東廠上位手段如今已經這般刁鉆了嗎?還要陪廠督一同看這種奇書探討個中情節?”
千閔,“……也沒有這種硬性要求。”
“那探花郎為什么看?”
千閔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廠督干什么他都捧場。”
“那你豈不是要被他比下去了?你別忘了,你才是廠督的心腹。”
“那我能怎么辦?這種背德的書我是真看不下去啊!”
千閔家上頭有兩個兄長,也都娶了親,這種書叫他,叫他如何入眼?
蔣寅帶入自己,慨然一嘆:“……也是。”
到了晚間用飯的時間,客棧內人流不少,白惜時起先仍在垂目看書,直到飯菜都上齊,他才將那本《我與寡嫂》合起,隨手放在桌面之上。
然而剛端起碗筷吃了兩口,卻察覺坐在自己左側之人,不動聲色出手,將她那本起初封面朝上的書,翻了個面,繼而遮擋住了上頭的書名。
滕烈此番動作極其自然,甚至選擇在白惜時伸手夾菜的時候進行,顯然,并不想引起他的注意。
但白惜時還是注意到了。
她不僅注意到了,還停下動作,看向滕烈。
白惜時本來就覺得不大理解,此間客棧不大,只有四方形的四人桌,本來她、解衍、千閔坐起來寬寬敞敞,滕烈、蔣寅分明可以帶著錦衣衛另開一桌。
但這兩個人就這么自然而然地走至桌邊,叫小二加了個凳子,坐了下來。
坐下來便也罷了,既然說好了合作,她也不至于趕客。
但干涉她,便不行。
其實滕烈此番動作可大可小,平常白惜時很可能一笑了之,但極不湊巧,正好她近來心緒不佳,頗為喜歡較真。
將筷子扣回碗沿之上,白惜時面露不愉,“指揮使若是覺得看不慣,大可以換一張桌子,不用委屈和咱家坐在一起。”
滕烈繼續吃飯,當作沒聽見白惜時說話。
見男子不理不睬,白惜時更為不悅,加重了語調,“滕烈。”
直至此刻,男子才像是有了反應,抬手將筷子擱于一旁,坐于桌前滯了片刻,正當白惜時以為他要離席而走之時,滕烈目不斜視,伸手又將書本給她翻了過來。
正面朝上。
白惜時:“……”
他什么意思?
白惜時盯著滕烈,覺得這個人實在奇怪的很。
盯得久了,滕烈吃飯的動作也越來越慢,最后終是側眸,與白惜時對視了一眼,繼而喉嚨不適般的清了下嗓音,他微抬下巴,示意了眼對方尚未動過兩口的飯碗。
“書給你還原過來了,吃飯。”
第32章 第32章
一行人在即將達冀中之際,立即開始打聽匪患情況。據當地人所說,此批山匪極為蠻橫兇殘,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連官府都束手無策。
而他們平時生活在祝濟山中,為首的大當家名喚“飛鷹”,聽聞曾經還在軍中當過差,后來犯了事,才干脆落草為寇。
而這個“飛鷹”有三大愛好,一為酷愛吃豬肉韭菜餡的餃子,二為劫掠途經冀中的富家子弟,以此向其家中勒索巨額錢財,三為取悅討好他那位去年才強搶進門的壓寨夫人。
說到這里,那路人又打量了眼面前幾人,直擺手道:“所以幾位還是快些離開吧,那飛鷹每隔段時日便會下山來劫掠一番,幾位太過扎眼,若是碰到,必定逃不過禍患。”
聞言又仔細詢問了一些個中細節,待謝過路人,白惜時凝眉,繼而與解衍、滕烈幾人對視一眼,富家子弟……
他們幾個應當正好合適。
此番鏟匪平患,白惜時本就不欲大張旗鼓,如此東廠與錦衣衛也會有所折損,若是可以渾水摸魚潛入匪寨大營,摸清楚情況,繼而擒賊先擒王,亦可避免不少氣力和死傷。
幾人商議之下做好決斷,千閔、蔣寅隱于暗處留守接應后續人馬,解衍攜令赴冀中府衙,隨時做好通知主政官員補給增援的準備。白惜時、滕烈則扮做途經的富家子弟,靜待山匪劫掠。
期間解衍堅持與白惜時同行進山,但三人太過惹眼,且白惜時也想將聯絡府衙的任務交給他。
既然心中已做好決斷讓解衍重回朝堂,那么現在的每一步,都是助他積累人脈。
冀中山匪能做到這般為禍一方,為首的自然不會是傻子,白惜時亦沒有輕敵,她與滕烈皆身手尚佳,且手指上也都練武留下的薄繭,若是裝作手無縛雞之力的富貴子弟很可能被拆穿。
因而當天中午入住冀中客棧的時候,兩人手中均握著佩劍,扮做云游歷練的武林人士,一副并不懼怕區區山匪的桀驁模樣。
但白惜時想過山匪會來,卻沒想到,會來的如此之快。
時至半夜,白惜時正于客棧之中和衣淺眠,這個時候忽然窗棱隱隱晃動,她警覺地睜開眼,沒過多久,囂張的打馬馳騁之聲呼嘯而過,繼而底下傳來“轟隆”一聲巨響,很顯然,客棧的門被人合力踹開了。
這間冀中最大的一件間客棧,眼下看來,應是有山匪內應潛藏其中,而他們此番,十之八。九正是沖著白惜時一行人而來。
果不其然,大門被撞開之后,“咯吱咯吱”的木梯踩踏聲發出刺耳的鳴叫,呼喝直奔二人所在的方向,白惜時此刻掀被起身,握起床邊的佩劍,單手一用力,推開了房門。
滕烈亦在差不多的時候踏了出來。
激烈的打斗持續了約大半刻的時間,最后……白惜時、滕烈按照最初的計劃相繼被奪去武器,鉗制住了雙臂不得動彈,繼而粗暴的被推出了客棧之外。
兩盞牛頭大的燈籠發出近乎晃眼的光,白惜時在昏暗的地方待久了,一時有些不適應,等她閉了閉再次睜開眼來,只見領頭的是個滿臉橫肉之人。
那人五大三粗、趾高氣揚,明顯對白惜時、滕烈極為看不上眼,“老子當是多大能耐的高手,原來是兩個只會胡咧咧的假把式!媽的,最煩看到這種裝蛋的小白臉,全都給我捆好了,一起帶走!”
話音一落,白惜時、滕烈被人捆綁住先后塞進一輛破舊的牛蓬車,一聲粗獷的呼喝聲后,轱轆緩緩向前滾動,白惜時與滕烈對視一眼,挪蹭著坐了起來,透過裂了條縫的油布蓬向外望去,應該是朝祝濟山的方向行去。
而千閔、蔣寅,此刻應該正悄無聲息的跟在隊伍之后。
第一步,尚且算是順利。
緩緩舒了口氣,白惜時本想借機再觀察沿途地形,但眼下天色太黑,什么也看不真切。
索性什么都做不了,白惜時簡單與滕烈交待了句,改為窩到了一塊犄角旮旯處閉目養神。
待進了山中還不知會遇到怎樣的情況,眼下不如養精蓄銳。
上山之路極不平坦,牛車顛簸搖晃,加之不停有寒風從那裂開的大口子呼呼的往里灌,坐久了,白惜時不由自主蹙起了眉。
有些冷,她后悔沒有多穿一點。
但她仍舊沒有睜開眼睛,這些都是意料之中,忍忍便也就過去了。
不過片刻之后,白惜時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竟覺得那風似乎小下來許多,直到身上也漸漸集聚了些暖和之氣,她才察覺不對,重新睜眼看向前方。
這一看,倒是怔愣了下。
這時候只見冷肅的男子正閉目鎖眉、雙臂環胸,斜靠于那有裂縫的篷布旁,將風口七七八八遮擋住了大半。
沒想到滕烈竟然也有會體諒人的一面。
知道大半夜吹風的滋味必定不好受,白惜時沒有只顧全自己讓他人受罪的習慣,因而開口對著男子道:“我沒睡著,不會著涼,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滕烈聞言,睫羽顫動,隔了片刻才睜開眼,然而這一睜開眼,似乎也同步打消了白惜時還可以與他推心置腹聊兩句的意愿。
男子一雙冷淡的眸子望過來,面無表情,仿佛根本沒聽懂白惜時方才的話是什么意思。
白惜時:“……擋在風口,你不冷?”
滕烈,“不冷。”
一副他就愛吹風,吹風能使他睡意更濃的模樣。
“……那你繼續吹著吧。”
沒法溝通,他沒長嘴。
約莫大半個時辰后,行進的隊伍終于在一處地勢稍平的地界邊停了下來,白惜時被人粗暴的一把拉下車,站在午夜微涼的風中,他看著面前一間簡陋的柴房。
一個粗壯的漢子將二人帶進了進去,即使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但當他看見狹窄的空間內猶如圈養牲口般的邋遢臟亂時,還是忍不住暗暗嘆了口氣。
很顯然這里也曾經住過被綁之人,但等那些人或被殺或被贖走后,并不會有人花功夫打掃這里。
在把白惜時、滕烈扔進來之后,漢子便嫌惡的躲了出去,繼而從外頭將柴房的門上了鎖。
看來到了后半夜土匪也需要休息,今夜倒是可以消停一會了。
精神隨之松懈下來,借著從門縫中透出來的微弱亮光,白惜時于柴房內撿了塊稍微干凈點的空地,緩緩坐了下來,這里是無法睡了,姑且湊合一晚吧。
滕烈這時候也同樣走了過來,男子沒有講究,亦于白惜時身旁席地而坐。
白惜時對照先前打探來的消息,思索了一會,“聽說飛鷹強搶來的那位夫人曾有過夫君,我們或可從她入手,所以明日,我想要爭取見她一面。”
滕烈:“廠督已經有辦法?”
“嗯,只是不知那位夫人的態度。”
畢竟已經與飛鷹相處了一年有余,聽說他對這位夫人又極其寵愛,白惜時不確定那位女子會不會因此被飛鷹打動。
似乎聽出了語氣中的遲疑,滕烈:“廠督既想好了,便大膽去做。”
白惜時:“若是不成呢?”
總要提前設想好各種可能,做出萬全準備。
沒想到男子聽到這卻低聲一笑,“不成自有不成的辦法,最壞,不過再一起殺出去。”
他倒挺豪邁看得開,被滕烈的情緒這么一帶動,不得不承認,白惜時也放下了不少顧慮。
又放眼瞧了瞧當下兩人的境況,白惜時認真回憶了回憶,“不過你我二人碰在一起,好像境況總是會比較棘手。”
“嘖,是不是八字不合?”
滕烈:“廠督可以將生辰八字給我,回去我找人算算。”
這人也有會開玩笑的時候?
白惜時稍稍后仰,靠在了墻壁之上,“應該是不合,畢竟喜好習慣也南轅北轍。”
他第一次看見她看寡嫂的時候,白惜時覺得滕烈整個人都跟被雷劈了似的。
然而滕烈卻道:“未必。”
白惜時:“你對算命這方面還有研究?”
“沒研究。”
“沒研究怎知未必?”
“猜的。”
“……”
白惜時有點開始懷念解衍和千閔了,哪怕是蔣寅也行,跟滕烈這種惜字如金的比起來,那幾個可愛多了。
悵然慨嘆一聲,白惜時:“休息一會吧,明早恐怕還有不少麻煩要應付。”
聞言低低“嗯”了一聲,待身側之人的呼吸變得平復均勻,片刻之后,男子才側過頭又看了看白惜時,即使其實眼下黑的要命,并不能看清身側之人的五官,但他還是看了看,繼而靠坐于墻壁之前,同樣閉上了眼。
……
朦朦朧朧之中竟淺淺睡了過去,白惜時翌日被一陣公雞打鳴之聲吵醒,這才發現熹微的晨光已經透過門縫照耀了進來。
而滕烈不知是一夜沒睡,還是醒的要比她早些,此刻正從被鎖住的木門邊走了回來。
“有人來了。”
話音落地不久,門外便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開門之聲,緊接著昨夜那個粗壯的漢子再次走了進來,眼睛往里頭的二人一瞟,“你們兩個,跟我走!”
—
白惜時與滕烈繞過一片山路,被帶到了一間明顯寬敞明亮許多的廳堂之內,里頭空間很大,目測能容納上百號人。
眼下四周已經站滿兇神惡煞、形色各異的土匪,一個個正目光不善地打量著白惜時與滕烈。
而上首的位置此刻擺著三把高椅,右側的白惜時見過,正是昨夜那個滿臉橫肉的男子,左側的則是個四十歲左右風韻尚佳的女子,上山前便聽說這山寨中的二當家是位女子,看來傳言非虛。
正當中的,自然就是傳說中的飛鷹。
此人身高體壯、虎目虬髯,雖算不得多出眾的長相,但勝在威武高大。
三人之中,卻是那二當家的最先開了口,“老三,還是你知道心疼姑奶奶,昨夜竟給我弄來這么兩個沒見過的好貨色。要我說,大當家的不如將這兩個人送給我,還往他們家中送什么信?伺候好姑奶奶才是要緊!”
此言一出,整個場子內頓時哄堂大笑,一時間土匪們的起哄葷話不絕于耳。
然而那老三聽完卻不屑的“呸”了一聲,“咱們寨中隨便挑挑揀揀,哪個不比這兩個小白臉中用?二娘你為什么就喜歡這么些個油頭粉面的玩意?”
二娘:“你懂個屁,就你們那滿身臭汗十天半個月都洗不上一回澡的人,怎么和人家比?”
老三聞言,面龐頓時憋成了豬肝色。
這三當家的對那二娘……似乎并不那么簡單,這是白惜時的直觀感受,也怪不得從昨夜就開始那人就看自己與滕烈不順眼。
應當是已經預料到了會有今日這般結果。
不過白惜時千算萬算,實在沒算到她和滕烈進了山匪群后不是被威逼恐嚇、拷問斥打,而是被……當眾調戲?
這種感覺對于白惜時來說還算新奇,也并不算在意,她本來就不是男子,身份還是個太監,平時里就算姑娘家家的大膽想調戲也不會調戲到她頭上。
不過……白惜時不在意不代表滕烈也不在意,此刻,身側之人的情況就似乎十分不好。
忍不住扭過頭去望了一眼,果然,滕烈那臉黑的都能當煤炭直接扔進爐膛里燒火了。
憋著股氣音,白惜時趁土匪們再次起哄的時候,低聲勸道:“小不忍則亂大謀。”
平心而論,滕烈生的高挺冷峻,其實和小白臉不太能沾上邊,更不是油頭粉面的類型,但難擋情敵見面分外眼紅,所以被三當家的這么詆毀兩句,也是情有可原。
因而白惜時又跟著補充了一句,“他純粹是嫉妒你。”
嫉妒你比他招二當家的喜歡!
然而白惜時不勸還好,一勸滕烈臉色反而更加難看,手背之上的青筋一瞬間都凸顯了出來,隔了好半天,才見男子近乎困難的松開了崩直的唇線,長長吐出口濁氣。
氣性還挺大的。
在白惜時勸解滕烈之際,吵吵鬧鬧間,飛鷹竟真就答應下來了二娘的提議,大手一揮,很是慷慨,將白惜時與滕烈交給二娘處置。
二娘自然喜不自勝,望著堂下兩人猶如收到了什么大禮,但白惜時此刻卻真真正正蹙起了眉,不為其他,只因若是真同意了,她必定會被拆穿身份。
她并不是真正的男子,如何行事?
何況,若是去了二當家的處,她便沒有機會去接近那位壓寨夫人了。
略一權衡,白惜時當下沒有再猶豫,于眾目睽睽之下突然上前了一步,“幾位當家的,在下,可能有些困難。”
那二娘立馬變了臉色,“怎么,伺候姑奶奶你不愿意?”
白惜時:“不是不愿,是實在無能無力。”
二娘狐疑皺了皺眉,“你有什么毛病?”
白惜時本想說自己患有隱疾,但又擔心那二娘子不信邪非要試上一試,最后思來想去之后,選了個折中的答案。
“因為在下……所愛并非女子。”
不喜歡女子,那就是,那就是……
片刻的寂靜之后,橫肉男子瞬間叫罵了一聲,“他媽的,怪不得娘們唧唧的,原來是個兔兒爺!”
廳堂在這一聲之后,瞬間又熱鬧了起來,連那二娘看待白惜時的眼光都從喜好變成了嫌惡,只是白惜時沒想到,比那些山匪還要更震驚的,竟然是滕烈。
只見男子鳳眸凝滯,帶著難以置信,似乎是沒想到這世上竟還有男子喜歡男子之事。
坦然對上他的目光,白惜時實在想不通他有什么好震驚的,這明顯就是托詞,難道他不知道自己是個太監,去了會暴露身份?
還是他覺得自己不夠意思,使計逃脫了二當家的,卻丟下他一人?
白惜時正在分辨滕烈震驚于何處,這個時候,先前一直沒有說話的飛鷹突然開了口,“家住何方?”
這顯然是眼見二當家的不要,要叫家中人花大價錢來贖回她了。
白惜時,也終于等來了這一句問話。
白惜時:“祖籍兩廣。”
飛鷹望了過來,“家中都做什么營生?”
“在下練劍游走江湖,家中之人主營飯莊。”
“飯莊?”緩緩坐直了身體,飛鷹:“那你可會做兩廣菜式?”
白惜時聞言點頭,“祖傳的生意,從小學過一些。除此之外因愛好美食,川、湘、徽菜都有所涉獵。”
聞言繼續打量著白惜世,飛鷹的思考只在一瞬,繼而很快吩咐了下去,“帶他去后頭的廚房,做兩個菜給夫人送去。”
當白惜時被帶出大堂,押送往灶房的那一刻,她知道,第二步應該也算是順利完成了。
只因她在上山之前便已經打探到,那位夫人,便是兩廣人士,不過與夫君一起外出做生意,才會途經此處被擄獲進山。
而在這冀中,亦很難吃到她正宗的家鄉菜肴。
飛鷹既然想要討得夫人歡心,自然會做出如此決斷。
第33章 第33章
在菜肴送過去的半個時辰后,白惜時得到通傳,說是夫人想要見他一面。
其實白惜時做的菜色并不怎么地道,只能算是看起來相仿,但她在送出去的時候,仍舊大言不慚,托那送菜的婆子,“若是夫人覺得做的正宗,還請替我美言幾句,能得青眼獲得召見那自是再好不過。”
可能是因為白惜時模樣生的好,又刻意嘴甜,那婆子去了之后還真就為他吹噓了幾句,也正是這一吹噓,白惜時獲得了面見夫人的機會。
因為她做的實在不太地道,卻又吹噓的如此篤定,夫人也察覺到了其中怪異。
白惜時送出去的時候便做好了兩手準備,一來夫人直接對她不滿,向大當家的告狀,她便推脫離家太久手藝生疏,料想亦不會召來太大的禍患。二來便是夫人聰慧,隱隱發現了她的意圖。
眼下看來運氣不錯,夫人是后者。
但夫人面見外男,不可能沒有人在旁,因而白惜時亦無法與她多說其他,不過倒不是全無收獲,通過這一次見面,她確定了夫人的態度。
夫人不喜被困在這山寨里。
只因她神情麻木,無喜無怒,整個人就像一個提線木偶,連一點生的氣息都沒有了。
見到白惜時,與他說了幾句后發現并無特殊,那唯一亮起的星點眸光也滅了下來。
所以,當后半夜白惜時潛入夫人的屋中,隔著床幔問了她一個問題,“你想離開嗎?”
那夫人停了半晌都沒有說話,繼而“嘩”的一把拉開簾幔,卻是已經淚流滿面,原本毫無神采的雙眼終于也有了期盼,她定定地看向白惜時,“我想!”
“我做夢都想殺了他!”
夫人告訴白惜時,飛鷹當著她的面殘害了她的夫君,并想以此絕了她的念想,卻不知,從此之后她日日被夢魘纏繞,更是對飛鷹恨之入骨。
每一次的強迫都像凌遲,若不是尚有那一口報仇的氣在,她早就對這個世界再無牽念了。
白惜時聽完,靜立良久,不知如何寬慰。
當年魏廷川被充軍,她尚且痛苦煎熬,眼前女子遇到的比她要難耐百倍,夫君慘死面前,她卻要時常被強迫著與仇人同床共枕。
何其殘忍。
聽她字字泣血,白惜時在離開之前,囑咐了她一句話,“若是想要報仇,在飛鷹來的時候,想辦法召見我。”
夫人聞言,鄭重點了點頭。
回去之后沒有等多久,第二日上午,便又有人找到白惜時,請她為夫人做菜。
白惜時知道,時機到了。
做菜的間隙,她托那好說話的婆子又給滕烈帶了句話,這話很簡單,問他的是,“今日午時可回柴房?”
二人約定好,如若分開,但凡帶了時間之詞,便是行動的具體時機。
又等了片刻,在那菜肴送過去的半個時辰后,飛鷹身邊的山匪果然前來召喚,說是夫人感念他家鄉菜做的好,叫他過去問話。
只是沒想到這群山匪的防范意識很強,在白惜時踏入主屋之前,連她頭上的那根稍顯尖銳的發簪都被要求取下,繼而扔了一根破布條供她束發。
嘖,白惜時有些遺憾地想,稱手的刺殺之器沒了。
在那山匪的帶領下,白惜時于飛鷹與夫人面前站定,目光輕掃,瞥見了飛鷹面前那一口臉大的海碗。
里頭的餃子已經吃的差不多了。
夫人中規中矩問了白惜時幾個菜肴方面的問題,又當著飛鷹的面夸了他的手藝,只她可能實在不是個話多之人,幾句之后,便有要無話可說的跡象。
若是再強行找些話題,也會引起飛鷹生疑。
白惜時暗暗找尋著下手的機會。
正在這個檔口,有那后廚的婆子給飛鷹盛來了一大碗餃子湯,可能是因為太燙,手邊一滑,差點將碗摔在地上。
白惜時眼疾手快從下面托住,那婆子虛驚一場,呼出口氣剛要道謝,卻不想白惜時已經將那湯盆搶去,在所有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之時朝飛鷹的方向迅速潑了過去。
一盆滾開的熱湯迎面澆下,飛鷹被燙的渾身巨顫,狂吼一聲,白惜時趁此間隙摔碎最近的一只瓷碗,握緊碎瓷片便向那小山似的男子縱身撲了過去。
然而飛鷹亦身手了得,在最初的疼痛之后立即回神,堪堪向左閃避,躲過了白惜時的致命一擊,白惜時心下一涼,敵眾我寡的情況下,對付高手一擊不中,便很難再次得手了。
電光火石之間,飛鷹的手下也都反應了過來,此刻全都成包圍之勢朝白惜時殺了過來,見此情狀白惜時不得不退至夫人身后,隨即緊攬住她的肩膀,將那片鋒利的瓷片抵在了女子的咽喉。
裝作要以女子性命相要挾為籌碼,白惜時高聲道:“放我下山,否則殺了她!”
飛鷹一見女子被人劫,暴跳如雷卻又不敢輕舉妄動,忍耐了好半天才制止手下上前,“好,好!你不就是要下山嗎,老子放你下山!但你敢傷她一根汗毛,老子絕對要你狗命!”
白惜時:“成交。”
帶著女子且退且觀察,雙方正僵持之際,這個時候突然闖進一個山匪,嗓音里帶著焦急和顫抖,“大當家的,大當家的不好了!二當家的她,她暈死過去了,山下也有好多官兵攻了上來。”
而就在那山匪稟報之際,白惜時突然感覺到一個冰涼的物體貼上了自己的腰腹,她對這種東西的感覺很敏感,也很熟悉,即使不低頭,她也知道那是一把匕首,一把身前女子悄悄遞過來給她的匕首。
白惜時垂目淡淡瞥了一眼,隨即微揚起嘴角,目光一瞬不瞬,緊盯著對面的飛鷹。
夫人聰穎,又給了她第二次機會。
那么,她自然也不可辜負夫人的厚望。
飛鷹聽完,此刻終于意識到不對,驟然轉過頭來,咬牙切齒到恨不得將白惜時一劍捅穿,“你們到底……”
然后“是什么人”四個字尚未來得及說,一把鋒利的飛刀已然破空而來,猝不及防間,如疾風般刺進他的左胸胸膛。
不可置信的低下頭,飛鷹怔怔望著不斷往下冒血的地方,之后又驚愕抬頭,看向白惜時身前的女子,“妙,妙嫻你……”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飛鷹壯碩的身軀晃了晃,繼而轟然倒地,山匪一見大當家的喪命,頓時群龍無首,混亂成一團。
妙嫻盯著躺在地上的男子,看他死不瞑目般大睜著雙眼,仍望向自己,女子對著那尸體從低聲喃喃再到大聲發泄,不斷重復著,“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與此同時,滕烈疾行趕到,一見飛鷹已經全無氣息地躺在地上,而一位婦人正對著他失聲咒罵、涕淚不止,頓了少傾,抬眸怔然望向白惜時。
白惜時沖他微微搖了下頭,任由女子發泄,待她兀自平靜下來,才走上去扶住了她的肩,繼而吩咐已經趕到的東廠手下,“替咱家把飛鷹的頭顱割下來。”
……
解衍帶領著增援的官兵趕到,正與一群山匪于半山腰激戰,不知里頭的情況如何,他一邊迎擊一邊向山寨內快步行去,然而向前行進了百余米之后,此時不遠處的山崖一個高束馬尾之人正一步一步走了上去,居高臨下,宛如俯瞰眾生。
隨即一抬手,那人向下拋出一顆頭顱。
山風將他的衣擺吹得獵獵作響,發絲激蕩,只見那人垂眼望向腳下人群,從容鎮定、肅容寒聲,“飛鷹既死,逆首已除,爾等莫再負隅頑抗,歸降者,留!頑抗者,殺無赦!”
第34章 第34章
回京之后,白惜時因平匪有功,皇帝賜下不少賞賜,還特許了她兩日休沐。
出宮的時候,幾個小太監正捧著紅漆木盤正跟在白惜時后頭說著吉利話,長長的甬道旁另一隊太監迎向而來,幾人抬頭一見為首之人,立刻停住話頭,低下頭去吶吶請安,“秉筆。”
梁年身著御賜斗牛服,見到白惜時,慢慢悠悠頓下腳步,吊起眉梢瞧了眼后頭的漆盤,皮笑肉不笑道:“廠督近來真是風頭無量,出生入死,著急立功。有句話怎么說來著?哦,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自御馬監王煥全倒臺之后,西廠袁慶勢單,原有的平衡被打破,梁年與白惜時的爭端也幾乎擺到了明面上。
宮人皆猜測,下一任掌印,必定會于梁年與白惜時中二擇其一。
自然聽懂了他在諷刺自己著急上位,白惜時無動于衷:“秉筆是什么人,看旁人自然便像什么人。”
聞言陰笑一聲,梁年:“那就祝廠督一直都能如今日這般風光,次次死里逃生,千萬別為了立功一不小心死在外頭。”
白惜時亦跟著笑了起來,“秉筆放心,我這人,命硬的很。”
梁年聽完拂袖而去,領著身后一眾小太監,趾高氣昂往南面的方向而去。
白惜時駐足看了一會,扭頭去問身后之人,“他去往何處?”
“稟廠督,瞧著是往貴妃娘娘的去處。”
俞貴妃。
近來,確實聽說梁年很得俞貴妃的歡心。
就在離宮之前,掌印張茂林還特意將白惜時叫至一邊,告誡過他。
原話是,“你在外頭九死一生,雖立了功,爺爺也替你高興,可在咱家看來卻是本末倒置。咱們做內宦的不是文臣武將,最重要的是伺候的皇帝娘娘開心。貴妃娘娘盛寵不衰,小石頭,你不能總仗著小時候的情分就疏于走動。要知道,人都是會變得。你千辛萬苦,也許都敵不過貴妃娘娘在皇帝枕頭邊替梁年說的幾句好話。”
其實這些道理,白惜時又何嘗不明白?
梁年此人雖捧高踩低,但司禮監事務方面也算矜矜業業,挑不出什么錯處。
若是站在皇帝的角度,梁年與自己,一文一武,甚至梁年于掌印之位可能還更為合適。
這個時候,貴妃娘娘愿意幫誰說話,確實顯得至關重要。
可每每去到娘娘處,她都會與自己提及俞昂,白惜時實在不想與俞昂此人牽扯太深。
不僅因而俞昂諢名在外,更因自那次救出端靜長公主后,俞昂偶有兩次看自己的眼神讓白惜時覺得極為不適。
那是一種沒來得及隱藏好的冒犯。
俞昂,是出了名的男女不忌。
—
一直忙碌慣了,此番突然無事休息在家,白惜時倒有些無所適從,孟姑姑見她即便立功得了賞仍舊沒個笑模樣,隱約猜出了白惜時近來有心事。
“廠督,下午我和柔云說好了一起陪嫻娘子去逛廟會散心,正好再做幾身入春的新衣,廠督若是沒事,不如與我們一起?”
呂妙嫻被從匪窩救出后,因需配合東廠查案,被白惜時帶回了京城,不過白惜時沒有讓她住在東廠,而是暫居于自己的府邸。
“逛廟會?”白惜時停下褪去官服的動作,看了眼孟姑姑。
“是,廠督想去嗎?難得有機會,一起去看看吧。”
白惜時上任東廠后,雖在外立了府,卻時常陷于事務,的確很少有機會能在外頭悠閑地走一走逛一逛。
若是問她想嗎?白惜時覺得應該也是想的,散散心也好。
既然想她便沒再猶豫,點了點頭,“好,那便一起。”
逛街市看熱鬧這種事,白惜時覺得自己本質是個女子,應該能和孟姑姑她們逛到一起,然而等真正去了后,她才發現可能高估了自己。
白惜時的習性,向來是看準了買好就走,但另外幾個人明顯更傾向于貨比三家,還尤為熱衷砍價,并以此為樂。
在不知第多少次于幾人身后枯等了大半刻后,眼見三個女子還在圍著兩雙繡鞋來回比較不知選哪個好,白惜時果斷從“戰局”中退了出來,掏出塊銀子拍在店家手中,“兩雙都要了。”
然而她的慷慨似乎并沒有獲得女子們的認同,反倒像是擾了她們的樂子,只見孟姑姑滿臉嚴肅從店家手中將銀子搶了回來,然后重新塞回白惜時的手中。
“廠督不要這般浪費,再等一等,我們很快就好了。”
“……”
白惜時決定到店外頭去透透氣,逛了這么半天她出了一身汗,這個時候站于屋檐下被初春的清風一吹,方才那股燥熱倒是去了大半,繼而一低頭,又發現有人從身旁遞過來了一杯竹葉汁。
白惜時看向解衍,“你哪來的?”
“前頭的店中買的,沒讓他們放糖。”
白惜時接過來嘗了一口,味道還挺清爽,這么久她也真是口渴了,因而“咕咚咕咚”就將那被清汁喝完,待到喝完,才發現解衍正笑看著自己。
白惜時不知他笑自何處,又看了眼他的雙手,“你就買了一份?你不渴?”
男子搖了搖頭。
回頭往店內望了一眼,白惜時道:“里頭那幾人磨嘴皮子磨了這么久,估計一會也得口渴了。”
解衍聞言,無奈揚了揚手中提滿的大包小包,“她們要喝讓她們自己去買。”
言下之意,他沒手了。
看到解衍如此境況,白惜時不由又生出幾分“同病相憐”,繼而慶幸:“還好這次你也一起來了,不然這拎東西的活估計就全落我身上了。”
“她們不敢。”
說著,男子又聯想到方才白惜時付錢失敗的一幕。
那一副欲言又止、要勸不勸的模樣,實在與立于高崖之上往下扔人頭的灑脫感形成鮮明的反差,解衍不知為何,突然又想彎起唇角。
“屬下還是第一次見廠督也有束手無策的時候。”
知他指的是什么,白惜時望向這熙熙攘攘的人群,亦跟著笑了起來,“難得她們開心,總不好掃興。”
也難得,讓她體會了些久違的人間煙火氣息。
二人立于檐下閑聊說著話,里頭的幾個女子此刻也終于選好繡鞋從店內走了出來,解衍這時候突然靠近了些白惜時,低聲向她示意了眼前方。
“廠督,一會可去那家成衣店。”
白惜時錯愕側目,“你還敢攛掇著她們逛?你不怕累不怕再多拎好幾盒?”
解衍不動聲色,“那家店內有椅凳,我方才提前進去看過。”
“方便廠督坐下休息。”
白惜時被“椅凳”二字打動,看向解衍的眼神亦由質疑變為欣賞,聽完一點頭:“行,就去那家成衣店。”
入店之后,內里陳設果然如解衍所說,桌椅齊全,掌柜的看幾人衣著氣質不俗,更殷勤備至給他們各泡了一杯清茶,供兩位男子休憩品茗。
孟姑姑自帶著解柔云與呂妙嫻去挑選,白惜時則端著茶盞撇開浮沫,一邊淺啜著清茶,一邊從一排男子的成衣上掠過。
說來已經入春一段時間,天氣漸暖,倒是可以給解衍也換兩身衣衫,白惜時也不希望他再穿著那樣與魏廷川相似的衣衫。
想到這手指在幾件淺色的成衣上點過,白惜時喚來一旁服侍的小廝,將解衍也成功勸進了里頭的換衣閣內。
解衍清雋如玉,又是文官出生,其實還是更適合花青、月白這樣的顏色。
白惜時兀自想著,正等待著解衍出來想要看看他換上的效果如何,卻不想解衍還沒有等到,此刻又有人跨進了店內。
這時候只聽一個女子高興道:“兄長,將軍,就是這家。”
“店家,我上次送來的幾件衣裙改好了嗎?”
店家聞聲熱情迎了出來,“劉二小姐,您怎么還親自來了?好了好了,我這就給您去拿。”
白惜時送至唇邊的茶盞停了下來,片刻之后,才又淺淺地飲了一口。
怎么就這么湊巧呢?
很快,跨進店內的男子看見了案邊之人,目光一動,走過來又確認了正臉,立刻展容笑道:“惜時,真的是你!你怎么會在此處?去你府上幾趟都沒找著人,回京了怎么也不同我說一聲?”
白惜時擱下茶盞,站起身,同樣回之面前的男子以微笑,“前日剛回來,有些疲乏,便還沒來得及去見世子。”
聞言眉頭很快皺起,魏廷川關切地打量了遍白惜時,“怎么樣,這次去冀中可有遇到危險,有沒有受傷?”
“沒有。”
正說話間,店家已將劉晚禾的衣裙取了過來,女子一件件檢查完畢,突然看了眼身旁的劉啟舟,撒嬌耍賴道:“兄長,我今日荷包忘帶了,你替我付錢吧。”
劉啟舟:“嘿,我就說你今日怎會突然熱情叫上我,原來竟是想敲兄長的竹杠?”
女子繼續扯著哥哥的衣袖,“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就是忘帶了。”
劉啟舟信不過,忍不住去叫魏廷川,“廷川你看看她,你看看她的真面目。”
“還有廠督在呢,一起叫人看笑話。”
這段時日劉晚禾似乎已經與魏廷川熟稔許多,此刻兄長如此也不見她害羞,而是瞧見男子望過來,忍不住沖他做了個鬼臉。
下一刻,瞧見白惜時也同樣看向自己,女子才縮了縮肩頭,抿住嘴唇不再說話。
很可愛很開朗的一個女子,明媚嬌俏,也值得被愛,這是白惜時的第一感受。
難怪,魏廷川會喜歡。
白惜時想,如若自己是男子,應該也會被這樣的女子吸引吧。
沒什么奇怪的。
魏廷川見狀,果然無奈一笑,繼而招來店家遞過銀子,“我來付吧。”
劉晚禾似乎是這時才覺出害羞,上前一步想要阻攔,“這怎么可以……”
魏廷川卻打斷她,安撫般地沖女子一搖頭,“沒什么不可以的。”
與此同時,解衍換好了一身天青色的錦緞長袍從內室走出,見到案桌邊倏然多出的幾人,停下腳步,在目光觸及到魏廷川的一剎那,微揚的唇角緩緩拉直,繼而揮退一旁的小廝,立于原地,沒有再往前行去。
解衍的身后還跟著同樣換好衣衫的解若云與呂妙嫻,三位女子互相欣賞了一陣,此時見男子止步不前,解柔云忍不住問道:“哥哥,怎么了?”
解衍:“沒事。”
以為他說沒事便真的沒事,解柔云又低頭看了一眼新換上的衣裙,“哥哥,那你看我這一身好看嗎?”
聞言,解衍望了過來,繼而眸光微動,像是想到什么。
要將廠督從眼下的情緒中拉出來。
“我對女子的衣飾不大了解,不過廠督的眼光極佳,你們可以去問問她。”
“問他?”解柔云有些猶豫,“合適嗎?”
抬眼,望向此刻正被劉家兄妹與魏廷川圍在當中之人,解衍下意識用手指點著腰間那枚香囊,“合適,再合適不過了。”
去,可替廠督解圍。
解柔云對于兄長的話向來深信不疑,何況近來她對廠督已經沒有那么般懼怕,特別是在知道他救出呂妙嫻的故事后,更是對白惜時蒙上了一層光環。
因而,解柔云聽罷,便也就真拉著呂妙嫻與孟姑姑走了過去,繼而婷婷裊裊站于白惜時面前,微提著裙擺展示道:“廠督,你看和嫻娘子的這一身新衣裙好看嗎?”
第35章 第35章
解柔云一句話,不僅順利叫白惜時看向她,連帶著魏廷川、劉家兄妹也都看向她。
有些驚訝于這姑娘竟會跑來詢問自己意見,不過解柔云此刻的出現,倒確實能叫白惜時找到點旁的事來做。
接受魏廷川訂親是一回事,但看著他與未婚妻在自己面前相處又是另外一回事。
白惜時不得不承認,即便勸了自己無數遍,此時此刻在心中的某個地方,還是會傳來滯悶之感。
那是她默默喜歡了十幾年的人。
目光落在解柔云與呂妙嫻那兩身新衣上,白惜時認真打量了片刻,回答道:“好看。”
解柔云:“真的?”
白惜時頷首,視線又在店內轉了一圈,繼而停留在另外一件衣裙上,“不過那件煙粉的,應該更適合你。”
解柔云跟著白惜時望過去,眼中頓時有些放光,“廠督,那我再去試試?”
“好。”
掌柜的此時已經很有眼力見的叫人將那件衣裙取了下來,解柔云抱在手中看了看,繼而又歡歡喜喜的下去換衣。
她不是沒注意到廠督之外,此刻還有另外三人在場,來廠督府上的這半年,只要她出門,就免不了被人指指點點,起先她還會難受,如今已經可以坦然接受。
哥哥也曾告訴她,不要在意旁人所看所想,亦無需被流言所困,此心安處,即是吾鄉。
她覺得哥哥說的對,她在廠督府上很好,甚至比原先在解府還要自在些,太在意別人的目光只會使自己不快樂,她不做這種傻事。
解柔云拉著嫻娘子又回到了后室換衣,魏廷川此刻眉峰微凝,亦從那二人身上收回視線。
不知道為什么,剛才那一幕,他莫名覺得心里不大舒服。
劉啟舟這個時候挑眉一笑,又看了眼白惜時:“廠督,看來外頭的傳言非虛啊。”
白惜時尚未回應,魏廷川已經替他問道:“什么傳言?”
劉啟舟:“傳言廠督是位憐香惜玉之人。”
近來京中都在傳,除了解家那位姑娘之外,白惜時又從冀中帶回了位已婚喪夫的少婦回府,而且看這兩個女子對白惜時的態度,算得上信賴,也并沒有顯露出排斥和不情愿。
眾所周知,一般太監因比正常男子少了樣物件,難免自卑,而很多大太監都會將這種自卑無力發泄在女子頭上。
但眼下看來,廠督應該沒有這樣的癖好,甚至對美人頗為優待,才養成了解柔云這般爛漫開朗的模樣。
白惜時聽完沒有接話,她的私生活,自然輪不到他人置喙。
但這種反應在魏廷川看來,近乎于默認。
男子的臉色頃刻嚴肅起來,“惜時,你跟我出來一下。”
說罷,他率先邁步往店外走去,似乎根本不擔心白惜時不會跟上來。
掃了眼此刻有些錯愕的劉家兄妹,白惜時略一頷首,走了出去。
二人找了處沒什么人經過的巷弄,魏廷川轉身,望著白惜時,“劉啟舟說的可都是真事?”
白惜時默而不語,不知為何,她莫名不太喜歡魏廷川此刻質問自己的態度。
魏廷川:“說話,你可知這會樣對你的名聲有損?”
白惜時覺得在魏廷川面前,自己似乎又變回了那個仰望著他的小太監,不由問道:“我能有什么名聲?”
她是個內宦,朝廷鷹犬,東廠廠督,還能指望那些文武百官對他交口稱贊嗎?
魏廷川此刻的口氣像極了一位兄長,“惜時,如果不是,你就應該把那兩個女子送走,妥善安置,不要憑白往自己身上攬那些不必要的麻煩。”
魏廷川說的對嗎?應該是對的,但白惜時還是反駁道:“我不覺得麻煩。”
因為,她偶爾也會覺得孤單。
看著府里有些人氣,熱鬧熱鬧也會開心。
何況那也是兩個無家可歸之人。
“惜時,你如今怎么這般執拗?”聞言眉頭皺的更深,魏廷川發覺自此次回京后,白惜時同他再沒有以往那般親近,似乎也不是很能聽進去他說的話。
之前他從不會這樣。
思及此頓了頓,男子突然眼神一暗,問道:“還是說,你真的對那兩個女子有意?”
白惜時看著他,“有意如何,沒意又如何呢?”
直到此刻,白惜時才發現,她心中還是有執念的,因為執念所以沉默,所以此時此刻也才故意反問,不會好好說話。
既然已經決定要放手,她其實希望魏廷川不要再來關心和管束她,這種關心就像一種慢性毒藥,將她拖回求而不得的泥沼,讓她好不容易剛剛長好的傷口,再次撕裂潰爛,血流不止。
魏廷川聽完,果然表情更為嚴肅,刻意忽略心中那股猝不及防的煩躁,“惜時,你至少應當一心一意。”
“你又怎么知道我沒有一心一意?”
她對一個人一心一意了十幾年,而這個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想到這里,白惜時莫名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突然問道:“還是你覺得,只有你能娶妻生子,幸福完滿?而我是個太監,就連身邊出現個女子都不應當,都是罪過?我就注定要孤獨終老?”
沒想到白惜時會突然這般詰問自己,也是白惜時第一次用這種態度對待自己,魏廷川忪然片刻,反應過來后,很快放緩了語氣。
“惜時,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你不會孤獨終老,你我是兄弟,我會陪著你,剛才可能是我說話的方式不對,讓你誤會了,你不要生氣。”
陪著她,怎么陪呢?
白惜時在心中笑了一聲,但此時此刻,魏廷川的聲音一旦緩和下來,白惜時又覺得剛才的自己太過小題大做,敏感尖銳。
他又能怪魏廷川什么呢?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是只將自己當作好兄弟,他又有什么錯?
兀自閉了閉眼,白惜時待平復了片刻后,才重新看向魏廷川,“對不住,可能是最近遇到的事太多,有些急躁,我亦沒有怪世子的意思。”
魏廷川卻突然緊張起來,“你遇到什么事了,要不要緊?”
“沒什么大事。”
白惜時敷衍過去,想了想,還是解釋道:“柔云以后還要嫁人,妙嫻也是暫居我府上,我沒有對她二人另作他想。不過我也是個成年男子了,很多事情自己會判斷,世子便讓我自己做決定吧。”
原來無意。
聽他這么說,魏廷川的蹙起的眉峰終于平緩下來,從方才一直持續到現在那股煩躁也莫名消停下來。
魏廷川語氣更加溫和,“好,我不干涉你,你想做什么就去做,遇到問題也別都自己悶在心里,告訴我,我們一起想法子解決。”
聞言看了男子一眼,白惜時:“真沒什么事,有事我必定第一時間找世子幫忙,讓你給我托底。”
魏廷川這回才真正笑了起來,走過去,一把攬住白惜時的肩膀,“這還差不多。”
感受到肩膀上傳來的那陣緊意,魏廷川原來不是沒有對她做過這樣的舉動,那時候覺得親密高興,但此一時彼一時,現在,卻顯得不那么合適了。
即便是好兄弟,在男子之間做來無所謂,但在他與她之間,是不合適的了。
不動聲色退了一步,白惜時這時候也恢復如初,笑看了一眼店內,“快回去吧,劉姑娘等你該等急了。”
看著突然懸空的手,魏廷川視線停了片刻,繼而收回手臂,才像什么都沒發生一般,點頭道“好。”
男子轉身朝店內走去,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惜時,明日晚上我約了三五好友一起聚聚,你也一起來。”
白惜時推辭:“我就不去了,我又不喝酒,去了也是掃興。”
魏廷川:“你不想去?那我推掉,明日去你府上找你。”
聽他這么一說,白惜時在心中默默嘆了口氣,終是妥協道:“算了,你別推了,我還是去吧。”
“那好。”男子又揚起那熟悉的笑,仿佛如熱烈的陽光,能夠融化堅冰。
白惜時也曾被這樣的陽光融化過,只不過現在這一束光,不再應該屬于她了。
她也應該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和位置。
男子離開的時候,劉家兄妹已經找到巷子口來等他,三人一起離開的背影,白惜時立于原地一直看著,直到他們變成幾個圓點,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收回目光的時候,這時候發現解衍也尋了過來,手上還拎著那些大包小包。
白惜時:“柔云她們挑好衣裙了?”
解衍點頭,“挑好了,我告訴她們廠督有事,讓她們先去其他地方逛了。”
白惜時“哦”了一聲,“他們都去了,你還在這里做什么?”
解衍望著巷內之人,“等你。”
白惜時一揮手,“我不需要人等,你也跟他們一起去吧。”
可解衍卻罕見的沒有聽從,而是道:“每一個人都需要人等,沒有人喜歡孤單。”
白惜時重新抬眼,對上男子的視線,“呵,那你可猜錯了,我這個人就是這么特立獨行,就是喜歡孤單。”
“嗯,廠督喜歡孤單。”
“那還不快走?”
解衍揚了揚手中的包裹,“不過屬下不喜歡,也不想再跟過去拎包,不知可否借口等廠督,躲一會懶?”
白惜時:“不行!”
然而解衍聽完卻仍舊未動,反而眼眸中揚起了淡淡星光,一瞬不瞬地望著巷內那個煢煢孑立的身影。
被他那樣的星輝凝望久了,雖然沒有陽光那般熾烈,卻也如山澗清泉,一點一點,沖散了白惜時心中那股滯澀。
過了許久,白惜時終是吐出了一聲,“……隨你。”
解衍走了過來,轉過身,站在了白惜時身側。
然后男子就陪著白惜時,一直并肩站在這巷口,二人什么話都沒再說,就這么一起看車水馬龍,看人潮涌動,看熱鬧喧嘩,看燈火闌珊……
直到白惜時最后從胸口吐出一口濁氣,又恢復了往日的生氣,側眸看向男子,“去找柔云她們?”
“好。”男子跟著笑了起來。
第36章 第36章
初春的清晨還帶著一絲寒意,天剛破曉,白府門房伸了個懶腰,剛洗干凈手臉,這時候就見不遠處傳來“嗒嗒”的馬蹄之聲,緊接著便見一高挺男子策馬從街市的方向行來,手中似乎還提了個油紙包,到了府宅門口,單手勒韁,男子長腿一跨從馬上跳了下來。
來人門房已然認得,正是前幾次來過都撲了空的鎮北將軍魏廷川,門房見狀熱情地迎到階下,接住男子拋過來的韁繩。
魏廷川瀟灑一笑,“惜時可在府內?”
“在的在的,廠督今日休沐,正在家中。”
門房忙不迭召人將那匹赤棕色的駿馬帶下去,繼而領著魏廷川往府內行去,待行至廳堂,彭管事已經著人備上一盞清茶,客氣道:“怠慢將軍,剛著人去通傳,不過廠督現在還未起身,還請將軍稍待片刻。”
魏廷川:“惜時還在睡覺?”
“是。”
聽完看了眼手中的油紙包,魏廷川直接站起來,“他屋子在哪?我去看看。”
“這……”
彭管事不知如何處置,廠督向來不喜人去他的臥房,除了孟姑姑外,未經允許,一律不許入內。
但魏廷川又身份特殊,聽聞是廠督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不過魏將軍亦沒有再給彭管事糾結猶豫的時間,只因男子已然越過他,朝后頭最大的一間院子行去。
正是白惜時的住所。
跨過月洞門,魏廷川見院內那一排柿子樹,便知是找對了地方,尤記得年少時,白惜時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小太監服,寬大的袖口被卷了兩道才能露出一雙白凈的小手,每次看見柿子樹,必要雙手合十神神叨叨,念著諸如“柿柿如意”這樣的祈愿之語。
想到這,不由眼角眉梢都掛著笑意,魏廷川走上臺階正欲叩門,這時候一只手臂突然橫了過來。
解衍一身嶄新的松玉繡鶴長袍,挺拔如修竹,此刻正一臉肅容望向魏廷川,“將軍,廠督尚未起身。”
“我知。”
魏廷川蹙眉,抬手還欲再次叩,這一次,解衍直接扣住了他的手腕。
魏廷川轉過身,略冷下眉目看向面前之人,二人尚未言語,這時候門突然被人從里頭拉開,白惜時身著一件家居常服,一邊用綢帶隨意將長發束起,一邊走了出來。
“世子,何事這么早?”
她的語氣還帶有些剛睡醒的困倦,在得知魏廷川來后,白惜時第一時間從床上起身,讓孟姑姑幫她綁上束衣再穿好金絲甲,等這些做好后又簡單的洗漱一番,還沒來得及束發,魏廷川便已經到了。
多虧方才解衍在外頭攔了一手,不然她連穿上外衫的時間恐怕都沒有。
好不容易在家休沐一日,白惜時還想著能夠解開束縛,在屋子里多躺躺,沒想到世子精力旺盛,一大早便上她府上做客來了。
白惜時此刻卸下平時的規整,一瀑青絲用一根碧色綢帶隨意綁在腦后,亦沒來得及描眉,整個人又有些憊懶,倚在門框上,便顯得……很溫順,也柔和了很多。
還有就是……很漂亮,魏廷川其實很早便知道惜時長得好看,在小太監中是出了名的清秀出眾,不過都抵不過這一刻帶給他的沖擊。
魏廷川上一次見白惜時,還是在六年前,那個時候他還只不過是個半大孩子。
眼下,卻是真真正正的長大了。
當魏廷川意識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時候,驚詫于自己竟會覺得一個男子漂亮,略一撇頭,揮去那奇奇怪怪的想法,揚了下手中提著的油紙袋。
“給你買的吳記煎包,這個去遲就賣光了,快出來乘熱吃。”
一大早過來,就為了給她帶包子?
白惜時用昨日用一夜剛整理好的情緒,這時候被包子一影響,一時不知如何形容,遂沒說什么,一點頭,以尚未束發為由,讓魏廷川他們先去廳堂。
等白惜時再次出現的時候,發絲已經一絲不茍的束了上去,衣著板正,又是往日那副陰柔張揚的廠督模樣。
坐下來后,看見解衍也在一旁,白惜時問他,“吃了沒有?”
解衍:“沒。”
“一起吃,過來坐。”
白惜時叫上解衍,一來為了避嫌,她與魏廷川這般二人單獨相處已經不再合適,即便魏廷川不知道自己的女子身份,她也不能揣著明白裝糊涂。二來白惜時不得不承認,她感念解衍昨日的相陪,自己對解衍的信任,似乎也在逐漸加深。
近來為了助解衍重回朝堂,她遞上去了不少治事理政方面的折子,旁人都以為她是對掌印之位勢在必得,迫切想讓皇帝知道她能夠勝任司禮監,但其實不然,她是在為解衍鋪路。
皇帝對白惜時太了解了,雖然她書讀得也算尚可,但與那些一甲進士相比起來,引經據典、遣詞用句還是會有差別。
所以遞上去幾次后,皇帝特意將她留下來,舉著最新的折子問她,“這是你寫的?”
白惜時立于龍椅之前,垂首不語。
不可欺君,但亦不可直接舉薦解衍,這樣的用意太過明顯,皇帝不會喜歡。
但白惜時知道,皇帝能猜到這折子是解衍替她所寫,長此以往,自然會也對解衍有所印象,認可他的能力。
然后,便是需要再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果然,見白惜時沒有說話,皇帝也沒有怪罪,只是重新展開那折子,點評了幾句,“文章寫得確實不錯,你亦可跟著學學,以后,總有用到的時候。”
白惜時聽完,詫異抬頭,看向龍椅當中之人。
皇帝見她這個樣子倒是笑了起來,問身邊的張茂林,“他是什么表情?”
張茂林則頓時喜笑顏開,拼命給白惜時使眼色,叫他謝恩。
這是皇帝第一次向白惜時暗示,她未來有可能會接任掌印之位。
其實白惜時對司禮監掌印,并沒有那么執著,這個位置多被困于宮中,職責重大,并不如現在的東廠廠督自由,她最希望的,其實是張茂林一直是掌印,她亦有人庇護。
但張茂林年紀大了,皇帝亦有讓他歇歇的打算,而若是掌印由梁年來接任,等著自己和張茂林的,注定不會是好結局。
所以這個掌印,她確實,需要拿下。
七七八八又想了許多朝堂之事,直到對面的魏廷川叫她,白惜時才反應過來,重新看向對面的男子。
是了,朝堂之事明日再說,今日休沐,便好好感受當下吧。
在魏廷川催促的目光下,白惜時夾起一顆煎包咬了一口,濃郁的湯汁從里頭流出,瞬間裹滿味蕾。
魏廷川微微向前探身,問她:“味道如何?”
白惜時實話實說,“好吃。”
男子聞言很快笑起來,“我與啟舟、晚禾昨日一起去便覺得味道極好,當時就想著,今日一定也要再買些來給你嘗嘗。”
聽到這話,白惜時咀嚼的動作稍頓,繼而兩腮又重新活動起來。
果然,和她猜想的也差不多,魏廷川離京這么多年,能知道什么美食?必定是有人帶他去品嘗。
不過白惜時發現,眼下她從世子口中聽到劉晚禾的名字已經沒有什么難過的情緒,可能那陣痛勁過了,便也就麻木了。
挺好。
此刻解衍正認真剝著一顆雞蛋,待將蛋殼一點一點褪去之后,他將那一顆白煮蛋很自然的放入白惜時的粥內。
白惜時習以為常,沖他一點頭,“嗯,你也吃點。”
解衍沖白惜時笑,笑得又清朗又溫和。
目光在二人之間掃了個來回,繼而著重又看了解衍一眼,魏廷川突然道:“惜時,你沒長手么,吃雞蛋不會自己剝?”
白惜時:“……?”
她如果沒記錯的話,她小時候也幫魏廷川剝過雞蛋殼,他那時候怎么沒嫌棄自己沒有手?
白惜時正匪夷所思間,解衍這個時候已經接過話頭,“是我順手慣了。”
說著,將剩下一個未剝殼的雞蛋放入碗內,解衍給魏廷川推了過去,“魏將軍是否也要來一個?”
聞言掀起眼皮,魏廷川審視著解衍,解衍同樣背靠回椅背,坦然回望,不過魏廷川很快發現,這小子看自己的目光可沒有對白惜時的那么良善好說話。
魏廷川隱隱覺得此人,危險。
三人吃完飯,魏廷川又開始想要測試測試白惜時的武藝有沒有精進,好不容易休息,白惜時自然不愿又折騰的滿身是汗,想要推脫找不到借口,索性禍水東引,讓解衍去陪魏廷川比試。
而她自己則泡了一壺清茶,又命人搬了個躺椅坐于樹下,打算悠哉悠哉看他們二人切磋。
比試之前,白惜時昧著良心鼓勵解衍,“與高手過招,珍惜機會,對你的身手亦會提升非常之大。”
解衍睜著一雙清澈的眼,沖白惜時鄭重點頭。
被這樣的眸光望著,白惜時莫名良心一痛,端茶的手都差點不穩。
算了,不過魏廷川應該有分寸,不會真正傷到解衍。
解衍如今雖也算身手不錯,但魏廷川畢竟于沙場磨練,二人之間肯定懸殊,白惜時本想著切磋切磋,點到為止,但看著看著,又發覺有些不對。
這兩個人是真打,起初還好,但招式過著過著便越打越兇,出手也越來越凌厲,解衍不服輸,魏廷川亦沒有相讓,因而掌掌到肉,拳拳到骨,不知道的還以為這二人之前有什么過節。
怎么回事?
眼看越發不對勁,白惜擱下手中茶盞,從躺椅上起身,正要上前,這個時候魏廷川一個拳風強勢襲來,解衍躲閃不及,便這么被狠狠砸在了左側下顎之上,連退了數步。
一見此情狀,白惜時心道不好,快步走過去查看,果然,解衍不僅是下顎,此刻連嘴角都破了,正在往下滴著血。
解衍一抬手,面無表情,用拇指抹去血跡。
想不通何必要弄成這樣,白惜時眉頭逐漸蹙起,回過頭去看魏廷川,“世子,為何出手如此之重?”
魏廷川駐足于原地,看著白惜時對著自己凝眉發問。
他出手重嗎?確實是不輕,但解衍隱隱有挑釁之勢,并且剛才那一拳,按照魏廷川的判斷,解衍也并非就躲不過去。
他是沒有躲。
魏廷川覷著解衍,更覷著白惜時此時正拿了塊巾帕給解衍按住的嘴角,心中莫名覺得怪異,想要上前一起查看傷勢,這個時候白惜時已經讓彭管事過來,請他下去先行更衣。
待到男子走后,白惜時才又抬起頭,重新對上解衍的視線,繼而手上的力道加重,按得解衍輕輕“嘶”了一聲。
白惜時皮笑肉不笑,將那塊巾帕扔給了解衍,“呵,你也好不到哪去。”
魏廷川既然能看出來解衍的挑釁,白惜時自然也看得出來,都說讀書人心眼子多,今日看來,確實如此。
只是解衍這般看不順眼魏廷川,為什么?
如果說是因為自己之前有意無意讓他模仿魏廷川,那他看不順眼的,或者更該討厭的,不應該是自己嗎?
第37章 第37章
魏廷川在回去之前,又找白惜時單獨談了一次話,在詳細詢問了她收留解家兄妹的經過后,男子神色微凝。
“解衍此人,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在我看起來沒那么簡單。惜時,你對他亦要有所提防,不能輕易被他蒙蔽。”
“可能,我只是說可能,他是想要借你之勢,奪回那些原來屬于他的東西。”
我怕你被利用。
但最后這句話,魏廷川沒有說出口,自白惜時上次在成衣店外與他發生爭執后,男子如今與他講話也會注意,不再用說教的口吻。
白惜時聽完,沒什么反應,顯然早就想到過這些。
她看向魏廷川,“世子說的我自會注意,也多謝世子為我籌謀考慮。不過這世上每個人對另一個人好,多少都會有所圖,就連父母,可能也會寄希望于孩子長大養老回報,所以解衍對我好,有所圖也很正常,我亦不是不能接受。”
不然憑什么呢?憑什么一個男子會對她一個太監百依百順、無微不至?憑恩情,憑感激,還是憑想要借著她再往上走?這些其實都不重要,只要解衍沒有害人之心,她亦可以成全他。
就當這段時日她對他所為的回饋。
魏廷川聽到這里,卻莫名突兀的問了一句,“他對你很好?”
白惜時想了想,誠實作答,“是,很好。”
此時莫名其妙又想起了白惜時幫解衍按住嘴角的那一幕,魏廷川心中涌起一陣異樣,“你當初為什么要收留他?”
為什么呢……
可能是因為想要彌補當初沒有能力救下你的遺憾,亦或者是在那樣劣勢的處境下,解衍還是愿意出手幫助那位被欺負的婦人,讓白惜時覺得,這個人還是有一顆良善之心,所以愿意幫一幫他。
但有些話,如今已經沒法說了。
所以白惜時隨便撿了個借口道:“看著順眼,正好他又會寫駢文,對我以后進入司禮監也有所幫助。”
在有意掌印之位上,白惜時沒有對魏廷川隱瞞。
魏廷川:“可若是你扶他上位之后,他翻臉不認人,掉頭就走呢?”
在魏廷川看來,白惜時扶持解衍,應該是寄希望于他入仕之后在朝堂上能多得一份助力,可不排除解衍在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后,會與白惜時劃清界限。
白惜時聽完仍舊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人都是會走的,大多數情況下,誰也陪不了誰一輩子,我早就做好了這樣的準備。”
“他愿意幫我自然好,不愿也罷,只要不加害牽制于我,他當他的官,我做我的內宦,亦沒什么大不了。”
何況……白惜時看向對面之人,扔控制不住有些嘆息的想,你不是也走了么?
可能白惜時所理解的“離開”與魏廷川所說的不盡相同,但白惜時覺得,連魏廷川的離開她如今都能夠逐漸接受,解衍的,她同樣可以坦然面對。
魏廷川聽到這里,有些恍然,似乎覺得有什么應該抓住的東西沒有抓住,默了默,他才道:“倒是我狹隘了,沒想到惜時看的比我通透。”
“世子就別取笑我了。”
然而魏廷川卻突然又問了一句,“為什么陪不了一輩子?”
他定定望向白惜時,用兩個人近乎都能領會的眼神,去看對面之人,“我覺得可以。”
朋友、兄弟,亦可以一輩子。
“不行的,世子。”白惜時這時候卻笑著搖了搖頭,半是玩笑半是認真道:“在我這里,不行。”
男女有別。
避嫌,是為了尊重對方,也尊重對方的所愛之人。
魏廷川走后,白惜時回去睡了個回籠覺,起床之后又去書房看了幾本解衍推薦的經略文書,如今她既致力于接任司禮監,那么自身的治世謀略均需進一步提升。
不能再像爺爺張茂林那般,因學識所限,往往受制于秉筆。
傍晚的時候,白惜時從書房走出,繼而換了身衣衫,按照先前的約定乘坐馬車前往魏廷川今晨已經告訴她的酒樓。
樓上的雅室之內,魏廷川邀請的都是一些故友,有文臣亦有武將,這些人看見白惜時推門而入之時,均客氣起身,沒有帶著對內宦的偏見,一人一句“廠督”,倒是十分熱情友善。
應該是魏廷川提前與他們打了招呼。
席間幾個男子們把酒暢聊,談古論今,加之無人對白惜時勸酒,白惜時聽著也還算有些趣味。
只不過酒過三巡之后,大家聊著聊著,便又繞到了魏廷川即將舉辦的訂親宴上,一個個躍躍欲試,均提出當日要過去給魏廷川幫忙。
魏廷川舉杯謝過幾位好友,待擱下酒杯之后,又看了眼身側的白惜時,可能是怕她身為內宦,談及此話題會尷尬憂心,男子應了兩句,便又將話題轉移到了其他的地方去。
白惜時能感受到魏廷川的小心謹慎,有些東西變了就是變了,兩個人也沒法再像原來那般毫無顧忌,無話不談。
白惜時甚至有一種她在場,這幾人反而不能暢所欲言的感覺,遂之后找了個借口起身,打算到外頭去轉一轉,也讓這幾個人自在一些。
酒樓之外華燈如晝,亦是一派熱鬧繁華的景象,白惜時起先漫無目的的瞧著,可是片刻之后,倒是在人群中發現了一幕有意思的景象。
都察院僉都御史單平竟與一女子同行,起先二人隔著些距離,看起來倒像是不相識,只不過趁著人流涌動沒人注意,那女子竟大著膽子,用小指去勾單平的手掌。
單平發現女子的舉動,一臉緊張,但卻沒有立即甩開,而像是想要四下確認有沒有熟人看見,很快張望了一圈,結果這一張望倒好,直接與白惜時對上了視線。
單平看見白惜時,當下大驚失色,立馬第一時間甩開女子的手指,繼而做賊心虛一般,一個人先行離開了這塊人流聚集之地。
望著單平算得上逃竄的身影,白惜時眨巴眨巴眼睛,沒想到出來一趟還真有收獲,吃到瓜了。
單平的舉動已經說明了一切,剛才那位女子,絕不會是他的妻妾。
單平此人,平日里在朝堂上自詡清流,身居都察院僉都御史一位,更是以嚴明著稱,常教育彈劾官員立身不正,卻不想……
白惜時正兀自消化著方才吃到的新鮮大瓜,這個時候突然有人從身后熱情叫了他一聲,“廠督!”
應聲回過頭去,白惜時:“蔣寅?”
“是,廠督。”蔣寅見真的是他,高興走了過來。
“您也是來此地吃飯?湊巧,我們錦衣衛中有個兄弟升遷請客,也在這間酒樓。走,廠督,要不要去我們那桌坐坐?正好指揮使也在。”
白惜時聽完一搖頭,“你們錦衣衛的事,我就不跟過去湊熱鬧了。”
在外人眼里,東廠與錦衣衛仍舊不合,她眼下過去自然也不合適。
蔣寅也猜到了他不會去,因而又客套了兩句,便又找店家要了兩壇好酒,再與白惜時打了聲招呼后便重新上了二樓。
待蔣寅走后,白惜時繼續在外頭吹了一會風,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也轉身準備回席,走了幾步剛走到一樓的拐角處,剛巧遇見從上頭走下來的滕烈。
男子似乎喝了點酒,平常不茍言笑的臉龐上此刻也帶著一點微醺與放松,目光則一直落在酒樓的門口,看樣子似乎在尋人。
“指揮使。”既然對方有事,白惜時不欲打擾,隨意打了招呼,繼而一點頭,連腳步都未停歇。
滕烈似乎是此刻才看見他,亦沒想到白惜時會直接越過自己,一時間有些措手不及,立于原處,看了眼白惜時又看向店外,一副要走不走的模樣。
白惜時很快也發現了不對,走出兩步后又停下,回過頭,“你找我?”
滕烈:“……不是。”
白惜時揮揮手,“那走了。”
“……廠督。”不知為何,滕烈突然又從后面叫住他。
白惜時再一次停下腳步,轉過身,不明所以地望向男子,“有事?有事直說。”
不必這樣吞吞吐吐。
白惜時就這么站在上首盯著滕烈,滕烈被她盯得似乎有些酒氣上涌,看起來像在費力思索,又像是在左右取舍,最后,就在白惜時以為他有什么重要任務要與自己商討的時候,男子問了白惜時一句話。
他問的那句話是——“外頭新開了一家書攤,你是否要過去看看?”
白惜時:“……?”
“不了。”
白惜時覺得滕烈可能是喝醉了,她懶得跟個酒鬼計較,遂姿態擺得很高,“一本寡嫂可遇不可求,我也不是什么書都看得進去,指揮使費心了。”
滕烈:“……”
白惜時耐著性子,“還有事嗎,指揮使?”
“……沒了。”
“好,那再會。”
都說酒前酒后兩個模樣,現在看來確實如此,冷冽寡言如滕烈,沒想到喝完酒還是個熱心腸,不過他近來忙著惡補為政之要,實在沒什么時間去看那些閑書。
再回到雅室之后,一場小聚已經接近尾聲,魏廷川喝的有些多,他剛回京才置辦了府邸,又不在京久居下人也沒尋幾個,此次吃飯亦是自己騎馬前來,此刻那幾個好友便爭相要將他送回府去。
誰知魏廷川大手一揮,笑看向白惜時,“你們先回去吧,惜時送我就行,我們方向正好順路。”
白惜時聽后心情有些復雜,想了想又不好直接拒絕,于是退了一步,讓男子的那些朋友將他先行扶下樓,再讓小二去通知候在外頭的白府車夫,讓他將馬車趕到門口,做好扶人的準備。
然而當白惜時跨出酒樓外后,意外發現解衍竟乘著府上另外一輛馬車已然等在門口,此刻男子正立于車廂旁,身姿即便在夜晚瞧著也很是卓然俊逸,當然了,如果忽略他腫了的半邊臉的話。
是的,解衍的臉腫了,剛被打的時候瞧著還沒那么嚴重,現在時間一久,整個左側下半張臉都微微隆了起來。
男子看見白惜時出來立即露出微笑,抬步便朝著她這邊走了過來,然而一笑肌肉必然牽扯傷口,男子的笑突然僵在了一半,繼而皺著眉頭,用舌頭頂了下腫起的地方。
白惜時見狀實在沒什么好脾氣,冷笑一聲質問他,“我下午讓你冰敷?你敷了嗎?”
解衍睜著一雙純良澄澈的眼,“現下冰塊不好找,這點小事,屬下不想麻煩彭管事。”
“冰塊不好找?”
白惜時又覷了他一眼,“我看你是根本不想找。”
說罷審視著解衍,白惜時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但審視著審視著,目光最后還是落在男子隆起的側臉之上,忍了忍沒忍住,白惜時調頭往店內走去,“等著!”
很多大的酒樓為了保證食材新鮮,都會在冬天的時候于冰室儲存一部分冰塊。
待白惜時走后,魏廷川此刻也讓開扶著自己的好友,酒氣在看到解衍的時候也醒了大半,男子眼中帶著冷意,就這么一瞬不瞬地盯著解衍。
解衍倒也不懼,迎難而上,雙目帶笑看向魏廷川,此刻亦不再見男子有肌肉牽扯傷口的不適之感
這點疼痛對解衍來說,實在……算不得什么。
但廠督看著責難實則關心的眼神,又實在……叫人百看不厭。
方才來的時候,解衍已聽車夫說了廠督要送魏將軍回府之事,此刻遂上前一步,單手撩開馬車車簾。
“廠督明日還有要事,需早些回府歇息,既然將軍醉酒,不如就由解某送將軍回府。”
第38章 第38章
魏廷川同意了解衍的送行,當著白惜時的面不方便,他正好也有些話要提點告誡解衍。
馬車之中,魏廷川瞇起一雙鳳目審視著對面之人,他冷下的眼神向來鋒利,讓人有一種無處遁形的壓迫感,亦是沙場之上磨練下來的狠勁。
只不過當著白惜時和那些舊友的面有所收斂,但此時此刻對著解衍,顯然沒有這種必要。
“你留在白府,想要什么達到什么目的我暫且可以不過問。但只一點,若是敢對惜時不利,我絕不會姑息。”
解衍聽完哂笑一聲,搖了搖頭,大方回望,“魏將軍實在是多慮了。”
廠督這么好,他為何要對他不利?
只這一句之后,解衍沒有再多說半個字,亦沒有繼續解釋的打算,男子平靜地拿起按在左頰的冰塊,放在面前,很是旁若無人的欣賞了欣賞,繼而又抬眸看了眼對面的魏廷川,單手重新將冰塊按了回去。
“效果確實不錯。”他兀自感嘆了一句。
男子和男子之間,誰都看的明白,解衍這是明目張膽的挑釁,亦是炫耀。
心頭涌上一股莫名的危機之感,魏廷川更加確定,他極不喜歡解衍這個人。
—
翌日清晨,白惜時起得比平時還要早一些,今日上午有件皇帝親自指派的差事,她得提前去現場盯守。
只不過平日里出了院門就能看見解衍守在外頭,今日突然不見,倒是覺得有些不大習慣。
白惜時隨口問了句,“解衍呢?”
彭管事跟在后頭:“聽門房說天還未亮的時候就出門去了。”
聞言眉間輕蹙,出去那么早,做什么去了?
這個問題沒有困擾白惜時多久,因為沒過一會,解衍便已經風塵仆仆地趕了回來,手上還拎著一個和魏廷川昨日一模一樣的油紙包。
干什么去了,一目了然。
排隊買包子去了!
看著解衍走到自己面前,不聲不響將油紙包打開,里頭還冒著熱氣,白惜時再一掀眼皮,瞧見男子仍然泛著青紫的左頰,以及額頭鬢角沁出的薄汗……
拿著筷子的手頓了頓,她雖暫時未說什么,但其實,并不希望解衍如此。
白惜時記起昨日與魏廷川的對話,世子有一句話說的對,解衍介入她的生活,太多了。
遲早是要離開的,沒必要這樣。
不然以后,反而不習慣。
吃完早飯,白惜時一行趕往了今日的目的地。皇帝篤信佛教,打算在京中新修一間寺廟。前不久請了風水大師看過,地點就定在三山塔。
但三山塔附近并全非全為皇家所有,范圍內還涉及幾位朝臣的莊子,不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些精明的臣子得知后,自然愿意主動讓出。不過一個莊子,卻可以賣一個面子給皇家,實在算不得賠本買賣。
皇帝為了彰顯自己仁德,也按莊子大小全給了相應的補償,本來一件皆大歡喜的事,但架不住當中就有那么一個不配合之人。
此人乃三朝元老李士達之子,雖官職不高,也沒有繼承到父親的聰明才智,但為人十分執拗,因他那莊子是父親生前常居之所,因而不論朝廷怎么勸說,他就是不同意讓出來修建佛寺。
今日白惜時過去,就是盯著這李開仁,避免出什么亂子。
不出所料,白惜時到的時候,那李開仁已經站在自家莊子的屋頂,手提一桶燈油并一個火折子,揚言若是敢收了他家莊子,他就將那桶燈油點燃,與大家同歸于盡。
東廠辦事也是要看人的,有的人可以采取強硬手段,但有的人,不行。
這李開仁明顯是個死腦筋,若真將他惹急了,他很有可能干出自焚這種傻事。而李開仁若是死了,問題大嗎?
在其他的事上,問題不大,但若是在修建寺廟這件事上,問題便大了。
一來皇帝是個注重名聲之人,為修佛寺逼死老臣之子,于名聲有損。二來佛寺尚未修建便出了血光之災,實在也算不得吉利。
此刻眼看那李開仁已經將一桶燈油悉數往自己身上倒去,白惜時抬手攔下了意欲上前的官兵,揚起一個還算和善的笑,走到屋檐下。
“李大人莫要沖動,你可能會錯了意,我等今日前來不是收莊子,而是特領了皇命,想與李大人您談一談。”
李開仁:“要談我也不和你這內宦談,你算個什么東西?哼,我父親乃三朝重臣,你要談便叫個夠格的過來。”
此話一出,下頭的人都跟著倒吸一口涼氣,此人真是活膩歪了,敢罵東廠廠督?要知道,雖他父親確實厲害,但如今已經離世,李開仁混到現在也只還是個五品京官,可見資質之差。
而等此事的風頭過去之后,東廠廠督若是想要整治一個五品小官,太容易了。
思及此,大家也都覷著白惜時的臉色,生怕他動怒。
但白惜時怒嗎?
不怒。
很明顯此人頭腦不好,跟他計較什么?
若是有點腦子的,也不會此刻站在莊子上頭跟皇帝叫板。
知他是個極為好面子之人,白惜時也就給足了他面子,“好,李大人想要與誰談?告訴咱家,咱家這就著人替你去請。”
李開仁果然很是受用,還真就在上頭思索了思索,繼而沖著下頭的白惜時喊道:“我要內閣的人過來。”
口氣倒不小。
“好,李大人稍安勿躁,咱家去去就回。”
白惜時已經聽出來了,李開仁未必不肯讓出這莊子,而是感覺到朝廷不夠重視他,應該是父親去世后這種極速的落差感,讓他心理不能平衡。
以前大家沖著他父親的面對他吹捧有加,如今不再有人捧著,自然受不住這種前后對比,剛巧借著此事發揮出來。
既然是要重視,那么此事便好解決,內閣之人雖不說人人都會給白惜時面子,但若只是請來一個替皇帝做那說客的,倒不是難事。
李開仁的情緒已經明顯被安撫了下來,白惜時囑咐千閔、元盛看好現場,他帶著解衍正欲去請人,本來一切進行的順順利利,但出事就出事在,來了個不速之客——俞昂。
此為皇家寺廟,禁軍多少也有參與保障,俞昂聽風趕到,兩方馬車交匯,白惜時一掀車簾察覺不對,當得知是俞昂趕到便立即命車夫調頭往回,但還是,晚了一步……
此時見白惜時還沒有把人弄下來,俞昂不顧千閔、元盛阻攔,強硬闖上前去吆五喝六就要禁軍上去拿人,那上頭的李開仁一看這架勢,瞬間威脅般點燃了手中的火折子。
俞昂仍舊沒當回事,認為李開仁不過是做做樣子,并不敢真正點火自焚,而李開仁也確實是遲疑了……但好巧不巧,此刻恰吹來了一陣不大不小的東南風。
那風直接將李開仁手中的火星子吹開,幾乎只是在一瞬間,明火遇見燈油,房頂上之人就變成了一個火球。
變故發生的太過突然,白惜時一見不好,跳下馬車疾速向前跑去,李開仁登上去的地方較高,摔下來很可能有性命之憂。
而李開仁此刻被大火灼得生疼,整個人呲哇亂叫想要叫下頭的人救他,慌亂之中奮力往下爬去,結果一個重心不穩,他一腳踩空便猝不及防落了下來。
元盛、千閔明白事態之嚴重,不顧大火沖過去墊了一手,而白惜時此前為防意外已經讓人備下棉被和水源,此刻正好用上,解衍搶先一步,第一時間將棉被澆上水便往李開仁的身上蓋了過去。
一會功夫之后,李開仁身上的大火被合力撲滅,但,生死未明。
白惜時強按下心頭那陣怒火,看都沒看俞昂一眼,繼而扭頭吩咐后頭的官兵,“大夫,叫大夫過來!”
李開仁的命不知能否保住,即便現在保下來,燒傷面積過大很可能誘發感染,依舊時時都需保持警惕。
眼下能做的,只有盡力救治。
待處置完李開仁之事后,白惜時心情頗為沉重,這件差事處置的實在不夠漂亮,吐出口濁氣,她動身往宮中行去。
至于俞昂,白惜時沒再去管,事發之后他已嚇得魂不附體,早不知躲到哪里避風頭去了。
皇帝的政殿之內,不知是不是貴妃已經聽聞俞昂闖下的禍端,當白惜時趕到之時,俞貴妃恰巧帶著補品從外頭走了進來,二人相遇,白惜時恭敬行禮,貴妃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隨即便笑著叫白惜時起身。
二人一先一后跨入殿內,俞貴妃端著那一盞補湯,送至了皇帝的桌案之前。
皇帝雖此刻見到貴妃,隱忍下了怒氣,見她借故留下亦沒有驅趕,只是一身威嚴坐于上首,晦暗著一張臉問白惜時,“怎么回事?”
此刻張茂林在皇帝身后,不停的沖白惜時使眼色,俞貴妃亦有意無意地看向她。
將幾人的動態盡收眼底,白惜時心頭又怎會不了然?一低頭,越過了俞昂之事,白惜時直接認錯道:“是屬下失職,辦事不力,還請圣上責罰!”
話音剛落,“啪”的一聲,那一盞貴妃剛送來的補品便在白惜時腳邊開了花,打碎的杯盞碎了一地,那冒著熱氣的補湯也大半濺在了白惜時的衣袍、官靴之上。
白惜時沒有躲,亦沒有吭聲。
她的確有疏忽失察之責。
皇帝發怒,所有人都噤若寒蟬,貴妃見此情狀也嚇得不輕、矮身告退,白惜時自是被狠狠斥責了一通,待再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后。
索性李開仁并沒有當場喪命,多少留了些余地。
皇帝雖罵得兇,到了最后,卻也只是罰了白惜時半年的俸祿,實在算得上是網開一面。
皇宮里這種事情傳得很快,白惜時出宮的時候碰上梁年,梁年瞧著他怪笑一聲,繼而趾高氣昂從白惜時面前走了過去。
心中還記掛著李開仁的傷勢,白惜時亦懶得去計較梁年此刻的幸災樂禍,只不過走出去沒多遠,又被掌印張茂林叫了回去。
張茂林此刻也從皇帝的政殿內伺候完出來,看著神色凝重的白惜時,拍了拍他的肩。
“小石頭,你今日之事做的對。這差事你供出俞昂也是罰,保下俞昂也是罰,不如就做一個順水人情,貴妃娘娘自然也會承你的情。”
“你以為皇帝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嗎?連我都知道,他能不明白?他摔了貴妃的湯盞,就是警示,不然你也沒有只罰半年俸祿這么簡單。”
白惜時聽完,仍舊眉頭未展,“我只是擔心長此以往,恐助長俞昂的不良氣焰。”
張茂林聽完,突然笑了一聲,“小石頭,你先站到該站的位置上,再去考慮日后之事。人不可能不向現實低頭,若是連入局的機會都沒有,再有抱負都是空。”
“爺爺知道你有你的堅持,但人啊,得先上桌,才有機會去決定如何吃飯,記住了嗎?”
第39章 第39章
皇宮門口,解衍正等在馬車旁,手中拿著一罐藥膏及干凈的綿布,目光始終鎖定于出口之處。
已經接近兩個時辰了,男子眉頭微蹙,如果他此刻不是待罪之身,亦可以堂堂正正進宮,立于廠督左右,掌握事態進展變化,再一起商議對策。
而不是像此刻這般,只能等。
解衍一直告誡自己不要心急,徐徐圖之,但經此一事,他生出迫切想要重回朝堂之心。
等待期間,有幾位往日的舊識從解衍身邊經過,有的視而不見,有的也會與解衍打招呼,問他近況如何,解衍雖是一貫的從容,但那些人與他說了兩句之后,就會發現男子的心不在焉。
變故發生了大半年,解衍仿佛也已經迅速褪去青澀,如一把藏鋒于鞘的利劍,沉穩堅韌,身量也更加勁瘦挺拔,但眼下,他卻難得在臉上泄露了一絲情緒——擔憂。
直到看見厚重的宮門下,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從紅墻黃瓦中走出,男子的眉目才舒展開來,低頭又看了看手中的藥罐,邁步走了過去。
觀察著白惜時的臉色,解衍問道:“廠督認下了?”
“嗯。”
“有事嗎?”
白惜時看了眼男子,一搖頭,“罰俸半年。”
聞言點頭,解衍掀開車簾,讓白惜時先行上車,看來皇帝心中有數,并沒有一味遷怒廠督。
待白惜時坐定,解衍跟著走了上來,只不過這一回他沒有坐在慣常的位置之上,而是離白惜時較近,坐在了半臂之隔的側面。
白惜時不明所以,轉眸望他。
“廠督在方才救人的時候手背也受了傷,屬下去取了些藥膏過來。”
說著,解衍將手中的瓷瓶轉了過來,繼而向白惜時一伸手,那意思很明顯,是要讓白惜時將手交給他,他來幫她上藥。
跟隨著男子的視線,白惜時才發現自己的手上確實有幾處細小的傷口,方才事多繁雜根本沒時間注意,這個時候經他提醒,才覺出了幾分不明顯的疼痛。
他還是那么細心。
白惜時看著解衍朝自己伸來的手,骨節分明、修長干凈,這原先是一雙握筆的手,現在,亦可以用來握劍。
文武雙全,很好。
但,二人握著手上藥這樣的舉動在白惜時看來,有些過于親密了。
盯著那只手看了一會,白惜時莫名又想起今早那冒著熱氣的一籠煎包,繼而一抬臂,繞過那只手,取回了解衍方才擱在身側的瓷瓶,“我自己來。”
男子的手停在半空。
白惜時裝作沒看見,打開瓶塞,一邊自己涂抹著藥膏,一邊與解衍又說了些朝堂之事。
待涂抹完畢,她將瓶子還了回去。男子捏著手中還泛著溫熱的瓷瓶,眼睫低垂,待到再抬起眼,他已經重新起身,坐回了馬車當中原本屬于他的位置。
沒有再離白惜時,那樣近。
解衍何其聰明,白惜時一個簡單的舉動,他就已經領會到了她的未盡之意。
馬車之內,除了車轱轆的轉動之聲,一時間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在這長久的沉默里,白惜時又看了解衍一眼。
是,現在她與解衍相處的是很默契,但魏廷川說的對,解衍不是她東廠下面一個隨意使喚的小太監,不可能永遠屈居人下。
而習慣是一件很可怕的東西,二人形影不離帶來的結果,是她連早上出門發現人不在院子外站著,都會覺得有些不習慣。
可解衍終究也是要離開的。
等他離開之后呢?自己又會不會覺得難以適應?
有了魏廷川之鑒,她合該更加警醒。
—
李開仁的事情后續被妥善解決,雖他人還處于昏迷之中,但在皇帝的恩準下,白惜時與吏部侍郎一起去了趟李府之后,李府之人很快轉變了態度,表示不再追究。
本來李府各房心就不齊,府中很多人也都不贊同李開仁的做法,擔心如此冒失阻攔,會遭到皇帝厭棄。
世家大族,利益第一,李開仁的仕途一眼到頭,李府也明眼可見的走上了下坡路,但族中的孫輩里倒有一個還算出色,隱隱能看出幾分他祖父的風采。
此人年紀尚輕,正在外派做縣令,經此一事,吏部特許將他調任回京,于大理寺任職。
雖是平調,但職位不同,權力前景亦不同,往后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李府之人對這個結果很滿意,連那莊子也當場愿意相讓出來。
待處置完李開仁之事,白惜時稍稍松下口氣,眼看接近晌午,皇帝亦有午休的習慣,她便吩咐車夫先行回府,待吃完飯后再去宮中復命。
府中之人見白惜時回來均很高興,孟姑姑忙吩咐后廚多備些菜,只不在途徑前院之時,遇見剛好也從外頭辦事回來的解衍。
男子顯然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于府內碰上白惜時,腳步一頓,低頭恭敬道:“廠督。”
嘖,看見人怎么都不知道笑了。
白惜時掃了他一眼,亦沒有做停留,只“嗯”了一聲,轉身便進了用飯的廳堂。
解衍遲疑片刻,沒有立即跟上去。
彭管事路過招呼,“解公子,站在這里做什么?廠督都進去了,走啊。”
過了一會,似是沒有等到白惜時的召喚,只聽男子低醇的聲音從外頭傳來,“不了,我還有事,你們先吃。”
聞言抬眼,目光掠過院外,只見身材頎長的男子此刻已經轉身,松玉色的衣袍被風吹起,很快,消失在了影壁墻之后。
收回目光,兀自夾了一筷平菇送入口中,這樣很好,白惜時如是告訴自己。
她在東廠其實還養了一只小狗,名字叫黃麻,黃麻小的時候可可愛愛,等長大了長開了,就變得實在是有些抱歉,但分明都長得這么抱歉了,它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喜歡沖白惜時撒嬌耍賴。
白惜時偶爾事務繁雜的時候嫌它煩,它就會露出一副委屈受傷你不要我了的失落表情。
不知道為什么,白惜時突然就覺得解衍剛才那離開的背影其實也不是很像魏廷川,反而實有點像失落的黃麻。
明明男子方才面無表情,俊逸依舊,情緒看上去也算得上平穩,但她就是覺得解衍莫名像那只小丑狗。
唉,奇怪!
下午進宮的時候,白惜時尚未走到勤政殿,突然一個人影貿然沖出,攔住了他的去路,那人正一臉火冒三丈地望向自己。
單平面色怒紅,步步緊逼,“白惜時,你這卑鄙小人!我若身敗名裂,對你又能有什么好處?”
白惜時停下腳步,雙眼微瞇,不動聲色,“單大人何事如此激動?”
“你何必明知故問?!”
單平望了眼左右,確認四下無人,“白惜時,東廠如今管天管地,竟連臣子的家事都要管一管嗎?是不是等了幾天沒等到我給你送封口銀子,你就急了記恨上了?”
聽完已經猜到單平所說,應是上次于酒樓外看到的他與女子牽手之事,但白惜時近來忙得腳不沾地,哪有時間管這種閑事?
也就是當下吃驚片刻,事后他連查都未讓人去查過。
東廠確實還未閑到這種地步!
不過眼下看來,單平與那女子之事應是已然暴露,所以他才會狗急跳墻,第一時間便懷疑到了自己頭上來。
近日諸事煩亂糾雜在一起,白惜時本就覺得略微煩心,當下正好有個撞上槍口的,她自是不會給這人什么好臉色看。
“單平,你記住,咱家即便是小人,你亦不是什么君子!眼下有功夫同我在此處叫囂,不如想好了如何去收拾你的爛攤子!”
白惜時神色不虞,“我若是想整治你,自有一百種辦法,犯不著用一個女人當作籌碼!”
單平聽完,驚疑不定。一會斂目思索,一會又似乎有些后悔方才情急之下的冒失,緩了緩,才面露狐疑之色,“真不是你?”
白惜時懶得理會:“自便。”
說罷沒再分給單平眼神,白惜時越過他往勤政殿走去,不過走了幾步后還是召來千閔,讓他去查一查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帝聽完白惜時的稟報,對李開仁的后續處置結果亦還算滿意,如今當務之急便是繼續保住李開仁的性命,不要傷了那些老臣的心,也不要給任何人借題發揮的可能。
佛寺既可按照原定計劃修建起來,皇帝對白惜時的態度緩和了許多,在又交待給了白惜時一些任務之后,便揮了揮手叫他自去忙。
離開了勤政殿后,白惜時沒有立即出宮,而是又去了一趟掌印張茂林處。近來聽聞他又有舊疾復發的現象,白惜時很是擔心,也將孟姑姑做的一些老人家的護膝保暖之物親自給他送過去。
待到再次出宮的時候,千閔已經將單憑的信報打探了過來,原來那單平寒門出生,靠的是自己的老丈人提攜才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因而他在家中十分懼內,也一直未敢納妾,并常常以此在外標榜自己立身之正。
但近日,他與一從家鄉投奔而來的女子走得非常近,起先只是幫扶接濟,后來便聯系越來越密切,甚至在外頭租了間房子供這女子居住,儼然偷偷摸摸當外室養了起來。
今日他那夫人和岳丈不知從何處知曉了此事,此刻正將那女子捉了過來,鬧得家中雞犬不寧。
白惜時聽完,嗤笑一聲,“道貌岸然。”
繼而走出幾步,她又留了個心眼,回頭囑咐千閔道,“再去查一查,單平的夫人是從何處得知此事由來。”
第40章 第40章
掌印張茂林又病了,且這次病的很嚴重,白惜時得知之后第一時間趕往宮中,一連幾日都沒有回府,留在張茂林處侍疾。
待掌印病情稍緩,白惜時才出了一趟宮,去見一個人——滕烈。
之所以會選擇在這個時間節點見他,概因那日白惜時讓千閔打探的單平之事,查出來的結果是,單平的夫人竟是輾轉從一個小太監口中得知夫君養了外室之事。
小太監?白惜時直覺有些不同尋常。
而這個小太監也不一般,曾于御馬監任職,是王煥全的手下,自王煥全倒臺后在宮中日子過得比較辛苦,而一個小太監,又是如何得知宮外之事,還能將此事傳出去?
眼下張茂林一病,司禮監暫由梁年代管,二人爭端其實已經到了白熱化的程度,在這個重要的時間檔口,任何一件小事都有可能改變事態走向和結局。
白惜時不得不防。
因而在約定的茶樓見到滕烈之后,白惜時揮退下屬,開門見山,“此次相邀,我是想請指揮使幫我盯住一個人。”
“盯人?”滕烈端坐案幾對面,給白惜時推過去一盞茶,“廠督為何不自己出手?”
白惜時:“可能是我多疑多思,懷疑有人想給咱家設套,若真是如此,自然不能拂了對方好意,打草驚蛇。所以這件事上,東廠不好出手。”
“既然東廠不好出手,咱家便第一時間想到了指揮使,不知道指揮使可愿幫咱家這個忙?”
在聽到“第一時間”這四個字時,擱于桌面上的手指莫名蜷了一下,滕烈改握住杯盞。
“此人是誰?”
“都察院僉都御史,單平。”
滕烈:“好。”
料想到滕烈會答應,但沒想到會答應的如此干脆爽快,白惜時意外之余,還是有些觸動的,這就代表在這場掌印之爭中,滕烈已經代表錦衣衛選擇了提前站隊。
既然對方給出了這么大的誠意,此刻,一直埋藏在心中的那點愧疚便也被激發出來,剛好四下無人,白惜時籌措了一下語言。
“說起來,冀中平匪之事,一直還未來得及與指揮使道歉,我當時也是權宜之計,身體條件所限,容易暴露身份,因而當時實在是沒辦法與你一同去那二當家的院子。”
聽他乍然提起這事,滕烈默了一默,“……無事。”
白惜時:“指揮使沒吃什么虧吧?”
“沒有!”
“沒有就好。”
白惜時喝了一口茶,抬眼間,卻發現滕烈耳根隱隱有些泛紅,頓時心念一轉,脫口而出,“是沒吃虧,還是你覺得那其實不算吃虧?”
握著茶盞的手指驟然攥緊,在聽見白惜時有此一問之時,男子聲線都陡然提高了兩分,“我進去就將她打暈了,我沒吃虧!!!”
哦,沒吃虧就沒吃虧唄,這么激動。
性子還挺烈的,怪不得叫滕烈。
—
近來千閔與元盛都發現,廠督與解衍之間似乎出了些狀況,原來默契非常,算得上形影不離的兩個人,眼下倒是各忙各的,見了面也客套生疏。
眼見廠督上了馬車,原來必定會跟上去的解衍這次改為騎馬,千閔實在好奇的厲害,驅馬并了過去,“探花郎,你怎么惹著廠督了?”
解衍聞言,側眸看了眼正在行進的馬車,沒有說話。
元盛這個時候也跟了過來,“你說一說,咱們現下也算是兄弟,給提個醒,以后碰到同樣的事也好規避規避。”
沒想到話音剛落,馬車里頭就傳來白惜時清嗓子的聲音,千閔、元盛對視一眼,很是有眼力見的又重新騎回到了隊伍的最前頭。
白惜時在車里將這幾人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借著被風吹起的車簾,瞧了外頭的人一眼,繼而收回視線,繼續去看面前擱著的那本政義通略。
哪有那么多同樣的事要規避!
魏廷川的訂親的日子將到,白惜時近來雖事務繁忙,還是抽空,獨自去了趟魏廷川新置辦的府邸。
定親之日人可以不到,但禮還是要提前送到的。
魏廷川得知白惜時來了,興高采烈從府宅內迎了出來,不想對方將禮送上,便直言要走。
“東廠還有許多事等著要辦,掌印也需我回去照看,就不進去了叨擾了,在這里提前恭賀世子大喜。”
魏廷川本想挽留,發現白惜時眼下那兩片青色,話鋒一轉,便又改了口,“就算照顧人你也要注意休息,掌印的身體重要,你也別將自己的身體弄垮了。”
白惜時笑了笑,“我知道。”
“需要幫忙的時候一定與我說,不要一個人撐著。”
“好。”
眼見白惜時將賀禮擱在自己的手中便要離開,魏廷川:“那等你忙完了這段,我再去看你?”
“好。”
在轉身前,知道這回是真正要與過去的十幾年道別了,白惜時抬起頭,有些鄭重地看向面前的男子,“那我走了。世子,再見。”
不知道為什么,白惜時一句“再見”叫魏廷川的心中陡然一沉,像是預料到什么,他突然向前幾步,叫住了此刻已經走出一段距離之人。
“惜時!”男子的聲音有些急迫。
白惜時應聲,回頭。
似乎有千言萬語堵在喉嚨之處,魏廷川就這么望著這個陪著自己走過最痛苦最難捱的那段時光的人,心中突然生出一種不好的感知,一種白惜時若是今日從這里離開,就真的不會再回來了的感知。
回京后的一幕幕在眼前飛速掠過,白惜時的突然忙碌,突然疏遠……
有什么一直被忽視的答案似乎正在破土而出,魏廷川尋著本能,大步走了過來,停在白惜時面前,聲音有些不確定,又有些發顫地問道:“惜時……我是不是,不該定親?”
白惜時的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但很快,卻又笑了起來,“世子在說什么?我怎么沒聽懂?”
笑得仿佛魏廷川說了什么傻乎乎的笑話。
整個人猶如被人澆了盆冷水,驟然清醒,男子緩緩呼出口氣,繼而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搖了搖頭,“沒什么……回去路上當心。”
“好。”
再次回過頭去,一步一步離開魏府,直到確定世子再看不見她面上的表情,白惜時才緩緩,閉上雙目。
心中仍控制不住因他一句話而再起波瀾,但事已至此,再說什么都是遲了。
劉府已廣發賀帖,劉二小姐也已經在歡歡喜喜準備定親宴,而她的父親是兵部尚書,能夠影響到魏廷川的仕途升遷。
再說,就算是不定親又能怎樣呢?
白惜時是個太監,能給魏廷川什么?
掌印張茂林病重,秉筆梁年、西廠袁慶均虎視眈眈,恨不得揪出自己的一丁點兒錯處,以置自己于死地。有些局,一旦進入,不是你想退出就能退出的。
女兒身若是被揭穿,命能不能保住尚且另說,何故還要再拖累魏廷川?
世子合該有大好前景,廣闊天地。
而白惜時也很清楚,經過這么多年宦海浮沉,她亦不再是一個愿意被困于一宅之內的女子了。
大家,都各有各的前程。
……
揮手叫了馬車先行回府,但在這樣的時刻,白惜時還是想要一個人走一走,兀自平復下那算不得平靜的情緒。
然而天公不作美,走了沒有一段路,原先還晴好的天氣突然被云朵遮擋,緊接著,竟下起了雨來。
起先還好,濛濛細雨,白惜時亦感受著這春雨的飄飄灑灑……但時間一長,雨越下越大,她便有些后悔先前叫馬車離開的決定。
只不過沒后悔多久,這時候一個賣貨郎從她身邊經過,見她淋著雨,便熱情向她遞來了一把傘,“公子,我這里正好多了一把,送與你用吧。”
說罷,不待白惜時回答,那人便將雨傘往她手中一塞,急急忙忙地離去了。
像是生怕她將這把雨傘再還給他一般。
略為不解間,兀自將傘柄撐開,白惜時抬頭,瞧著這樣明顯算得上做工精良的一把油紙傘,腳步頓了頓,繼而掉頭,改為往賣貨郎來時的路行去。
一個賣貨郎,不會有這樣精致的一把雨傘。即便有,也舍不得這般隨意送人。
那會是誰?
果然,在轉了個彎后沒過多久,前方一片青瓦的屋檐下,一襲熟悉的松綠色身影正立于檐下,此時抬著頭,有些出神地望著這陰沉沉的天。
見狀輕嘆口氣,白惜時亦分辨不出當下是作何感想,只一步一步,于男子的面前停下。
“如果我不過來,你打算在這里等到什么時候?一直等到雨停再走?”
“廠督。”解衍朝她望了過來,似是沒想到她會出現在自己面前。
“走嗎?”忽略他眼中一閃而過的亮光,白惜時面上沒有顯露什么情緒,沖男子示意了眼手中的傘。
“走。”解衍沒有猶豫。
于是,白惜時將那傘舉過男子的頭頂,計劃兩個人湊合一下,先行回府再說。
但很快,男子便伸過手來,接住了那支細細的傘柄,“廠督,我來吧。”
白惜時自然沒有什么異議。
只不過走著走著,她發現這柄傘幾乎全都傾向了自己,而解衍整個人,仍然在雨中。
兩個人,保持著一道不近不遠的距離。
白惜時停下腳步,看著他,沒奈何,一把又將傘柄搶了回來。
繼而,重新撐在二人的頭頂。
然后,她就發現男子突然笑了,低下頭,想忍卻沒忍住的那種笑。
白惜時蹙起眉,“你笑什么?”
“沒什么。”解衍聞言,重新抬起頭,一雙亮亮的眼睛看向她。
“我撐傘很好笑嗎?”
“不好笑。”
“那你笑什么?”
“……不笑了。”
解衍改口態度又快又端正,以至于白惜時一時也揪不出他其他的什么錯處,但不得不承認,解衍剛才的笑,其實,也沖刷下了她心中的部分陰霾。
唉,白惜時突然有些破罐破摔的想,先一起這樣走下去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