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101章
不知是不是白惜時那句“尋新歡”的言語起了效果,解衍當(dāng)天中午便去了太醫(yī)院,請御醫(yī)對傷口重新清理處置和縫合。
他亦向天子和衛(wèi)所告了假,沒有再去當(dāng)值,皇帝得知后不僅應(yīng)允,還御賜了好些補品下來,所有人也都知道解衍此次護駕有功,待這幾日行刺之事處置完畢,應(yīng)當(dāng)就要論功行賞。
解衍在堂中也自會有新的安排,絕不再只是一個御前侍衛(wèi)。
對于這位朝堂新貴,許多人都開始想要認(rèn)識結(jié)交,甚至那些原先詆毀嘲諷過他的,也換了副和善的模樣嘗試緩和關(guān)系,結(jié)果眾人一尋到府邸,才發(fā)現(xiàn)他此刻仍借住在司禮監(jiān)掌印的府中。
有人開始抓住機會向他示好,甚至隱晦告訴他可以不用再“寄人籬下”,自己家中正有一空置宅院,在解衍置辦好府邸前可以借于他居住。
一時之間,解衍好似又回到了初中探花郎時的風(fēng)光,各式各樣的人又重新圍了過來,但男子應(yīng)付起來只覺不甚其擾,為圖清靜,第二日便搬進了宮中衛(wèi)所養(yǎng)傷。
董飛當(dāng)值回來,看見倚在床頭看書的男子,甚是稀奇,“解兄你也真是個怪人,家中不住,養(yǎng)傷還能養(yǎng)到宮中來。”
說罷又想起近來傳聞,粗粗的眉毛皺了一皺,“可是在掌印府上住的不那么順心自在?”
近來不知為何外界傳起了一陣流言,說是掌印對解衍受圣上賞識,即將脫離自己掌控不滿,那日在殿前便直接給了解大人臉色。
更有人揣測解衍當(dāng)初留下白惜時府上只是不得已而為之,眼下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恐不會像往日那般對白惜時言聽計從。
甚至要報這幾年的折辱之仇也未可知。
畢竟大家都知道,當(dāng)初是白惜時強將解衍的親妹妹納入府中。
董飛覺得報仇倒不至于,解衍和白惜時的相處他不是沒見過,絕不是互相仇視的關(guān)系,相反解衍對掌印還很上心,事事考慮周全。
但掌印確實又對解衍管束頗嚴(yán),所以董飛不確定外頭的傳言究竟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沒有。”解衍合上書本,抬頭,“董兄為何這般問?”
男子說話從來都有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董飛很快揮揮手,“哦,沒什么,都是外面瞎傳。”
解衍聞言沒再說什么,繼而看了眼外頭黑下來的天色,起身,像是準(zhǔn)備離開。
董飛:“這么晚了,解兄要去哪?”
問完又恍然大悟,覺得自己多余一問,解衍還能去哪?肯定是去司禮監(jiān)。
他就說掌印管解衍管得嚴(yán),連受傷御前都告了假,沒想到還要去司禮監(jiān),反正董飛覺得解衍這份事業(yè)心他是比不了,知道的他是去司禮監(jiān)侍候掌印,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金屋藏嬌會什么大美人去了。
這般的風(fēng)雨無阻。
不過掌印長得,好像也確實符合……意識到自己在想什么,董飛渾身一抖,不要命了!連掌印都敢胡亂臆測褻瀆!
解衍走在去往司禮監(jiān)的路上。
他進宮確實不光為了躲避那些登門之人,更多的是為了見白惜時。他知道能夠這般自由出入宮廷的時日所剩無幾,更加不想浪費,何況白惜時還說了那么一句“另尋新歡”之語,每每想來,心中郁結(jié)。
雖然他知白惜時其實是在另類的表達(dá)關(guān)心,勸他惜命。
但并不妨礙還是郁結(jié)。
解衍到的時候,白惜時果然已經(jīng)回來,見著解衍也不意外,只微一蹙眉,“你這般于衛(wèi)所與司禮監(jiān)之間往返,不如在府中好好將養(yǎng)。”
解衍:“府中近來有所不便。”
聞言頓了頓,府上的情況她自然知曉一些,解衍的御前侍衛(wèi)應(yīng)當(dāng)也干不了幾日了。
白惜時遂改了口,“我這還有幾本折子,你先去沐浴擦身,記得傷口不要碰水,一會結(jié)束幫你上藥。”
“好。”
解衍如今對司禮監(jiān)已算熟門熟路,大小太監(jiān)見到他也都見怪不怪,都知道他是掌印的絕對親信,不過解衍倒是顛覆了一些他們對親信的印象,沒見過這么風(fēng)光霽月的親信。
按理說文臣出身,又愿意與司禮監(jiān)掌印形隱不離,必定對權(quán)勢對向上爬有所求,但解衍看上去又實在沒那么功利。
每日來就像是真的只想見見掌印,叫人實在摸不清究竟是個什么路數(shù)。
不過必定是掌印很受用的路數(shù)便是了。
入夜時分,白惜時忙完一日政務(wù),插上暖閣的門栓。
從盥室中走出后,用一根簪子隨意將半濕的長發(fā)挽起,側(cè)坐于羅漢床邊,示意解衍將傷口露出來。
看到被線縫起來的猙獰傷口,白惜時上藥的手頓了一下,解衍是一個從里到外都很干凈之人,身上也干凈,如今側(cè)腰多了一道這樣的傷口,顯得尤為突兀。
動作下意識變輕,但只涂了兩下,男子就避開了,想要接過她手中的藥瓶,“我自己來。”
白惜時抬頭,“咱家下手很重?嫌我涂的不好?”
“不是。”解衍欲言又止。
“那你躲什么?”
“坐過來,還沒涂完。”
白惜時屬于那種越挫越勇的性格,別人越覺得她做不好,她便會越努力,即便在這種小事上也一樣,因而這次下手便更加輕柔,最后還有樣學(xué)樣,模仿著解衍原來給她上藥的舉動,低頭往男子的傷口上吹了吹。
但這一吹,下巴很快被一只手握住,男子神色古怪,半晌道了句,“別吹。”
說完又將床頭那條薄毯拿過來,覆在了腿上。
一句“別吹”喚回了在遼東的記憶,這樣好像挺癢的,加之解衍方才那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動作,白惜時對解衍眼下的情況便有了猜測。
自遼東回來后,日日在忙,眼下叛黨清算已到尾聲,今日是難得的空閑。
知道,但亦故作不知,白惜時問解衍,“你很冷嗎?”
男子神色如常,“還好。”
“還好為什么要蓋毯子?”
“……順手拿的。”
“但你流汗了。”伸出手指在他身上抹了一下,白惜時捻了捻手指,又去給解衍看。
男子見狀,望著白惜時不再說話,終于察覺到她的“故意為之”。
四目相對之下,白惜時一本正經(jīng),嘖嘖搖頭,“解大人真是人不可貌相,外界都說你清雅高潔,但我看來未必,受傷真是也沒耽誤你。”
“還是年輕氣盛。”
解衍不看白惜時了,改為去整理床榻準(zhǔn)備睡覺,唯有泛紅的耳根微微顯露出了他此刻的窘迫。
白惜時等了一會,又問他,“你難受嗎?”
背對著對方,隔了半晌解衍才道:“……習(xí)慣了。”
聞言一挑眉,白惜時又看看那條薄毯,“你這樣說顯得我很不近人情。”
“睡覺。”
男子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說話間已半靠于床頭,薄毯亦換成被褥,但發(fā)現(xiàn)身側(cè)之人仍目光炯炯望向自己,最后伸手,覆上她的眼,“不要這樣看我,不說話,我就沒那么難受。”
睫毛于掌心之下顫動,帶來一陣癢意,白惜時:“為何我說話你也會難受?”
解衍:“……要看掌印說什么。”
像現(xiàn)在這樣說這些必定是會不大好受。
扒拉下他的手,遲疑思考間,下意識掌心貼著掌心比了下大小,繼而被男子扣住,十指交錯,變成了交握在一起的姿勢。
與此同時,白惜時抬頭,似是已經(jīng)做好決斷,“……要不我?guī)蛡忙,給你管管?”
其實她亦有些好奇。
一瞬間,交握在一起的手指收緊,解衍目不轉(zhuǎn)睛望向白惜時,良久之后,喉結(jié)滾動,問了一句,“怎么管?”
連著對方的手一塊提起,白惜時帶著即將面對新鮮事物的好奇,在他面前搖了搖。
……
一個時辰之后,燭火熄滅,一室黑暗。
聽見身側(cè)之人已經(jīng)趨近平緩的呼吸聲,白惜時默默從被褥中伸出手,欣賞了那么欣賞。
這已經(jīng)不再是一只未經(jīng)人事之手,因為它,男子蹙眉、閉目、仰頭,喘息……
起先的適應(yīng)過后,解衍再睜開眼,清雋褪去,墨色的眸子只一瞬不瞬盯著白惜時,道了句,“看我。”
解衍很少用這樣的語氣跟她說話,繼而當(dāng)白惜時抬頭望過去的時候,后頸很快被握住,男子的氣息鋪天蓋地襲來,唇舌均被另一個人侵占。
后面就越來越混亂,本意分明是給解衍幫忙,最后她像是也受到了感染,變得不是那么像自己,衣衫墜落,發(fā)簪被他抽去,青絲滑過肩頭……
要不是顧及解衍身上的傷,白惜時其實不知道最后會進展到哪一步。不過即便只是這樣,已經(jīng)足夠讓她二十幾年來貧瘠的閱歷受到洗禮,解衍果然符合她當(dāng)下的所有審美。
多招人啊,特別是他身上還有傷,主動權(quán)基本掌握在她的手中。
仰頭的弧度,喘息的聲音她都喜歡,強勢的喜歡,溫和的喜歡,結(jié)束后給她一遍遍耐心擦手的也喜歡……早知道是這樣,她去遼東前就應(yīng)該適當(dāng)給解衍幫幫忙?
亂七八糟想了一堆,最后困倦之意逐漸襲來,白惜時才翻了個身,緩緩合上眼。不過不知是不是她的動作驚動了男子,片刻之后,一個人從后頭覆了上來。
眼下已是初夏,白惜時停了一會,回頭問他,“你不覺得這樣很熱嗎?”
“嗯。”男子半睡半醒間答了一句。
“很熱還這樣?”
片刻后,男子退開,同步撤去了環(huán)在她腰間的手。
不過撤到一半,又被白惜時制止,繼而拉回來打了個哈欠,抵擋不住昏沉睡意,白惜時合上雙目,“算了,就這樣吧。”
也挺好的。
第102章 第102章
先前對叛黨的清算占據(jù)了白惜時的大部分精力,皇帝這次大有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之意,一時間朝堂之上人人自危,朝臣們均極力撇清干系,曾和叛黨交好、或吃過幾回飯都成為可能被捉拿下獄的理由。
波及面太廣,許多無辜之人受到牽連。
白惜時曾起過勸諫之心,但她一勸諫便會被皇帝質(zhì)問,她身為司禮監(jiān)掌印,到底聽命于誰?
皇帝眼下對白惜時的要求,是絕對服從。
最后還是首輔李大人不顧性命之憂站出來進諫,直言再查下去朝廷恐無人可用,白惜時當(dāng)時在場,甚至看出來皇帝起了罷免首輔的心思,不過最終還是在幾位老臣的一起跪拜下,暫時消了繼續(xù)延伸追查之意。
之后李大人還想再說什么,白惜時卻沖他幾不可見地一搖頭,止住了他接下來的話頭。
再說下去只會適得其反。
皇帝有些變了,俞貴妃的去世及自身遇刺讓他變得多疑易怒,不僅白惜時察覺出來,朝臣們亦有所感應(yīng)。
現(xiàn)下有些朝臣回稟事宜之前,甚至要向白惜時打探天子今日心緒如何,如若心緒不佳,寧愿隔日再稟,以免禍及己身。
索性眼下叛黨之事已經(jīng)處置的差不多,唯剩一些收尾之事,白惜時也可得一息喘息。
現(xiàn)下唯一能安撫皇帝的,應(yīng)當(dāng)就是那位小皇子,每每去到怡妃的鐘粹宮,見到這位未來皇位的繼承人,天子才會偶爾顯露幾分許久未見的溫情。
端靜長公主因暫居鐘粹宮,見到父皇的機會亦比原先多了許多。
偶爾皇帝在看望皇子的時候,也會過問幾句她的起居。
如此便已經(jīng)夠小公主興奮雀躍,期間還特意來感謝過一番白惜時,她以為是掌印從中運作,勸說怡妃娘娘收留,才讓她有機會多與父皇見面。
白惜時聞言笑了笑,直言并非如此,是怡妃娘娘感念小皇子在慈寧宮時公主時常愿意將皇子近況告知,并私下關(guān)照,主動將她要了過去。
公主知道后,半晌點了點頭,她其實是聽扶疏姐姐如此提起過,說是怡妃娘娘很喜歡她,但她還是不太敢相信,自己也會招人喜歡嗎?
在這個宮中,好像除了掌印,其他人都不怎么喜歡她。
看出小公主當(dāng)下所想,白惜時沖她緩緩一點頭,肯定了怡妃娘娘對她的偏愛。
端靜長公主聰明懂事,甚至在白惜時看來,在皇帝的子女當(dāng)中目前應(yīng)當(dāng)是最優(yōu)秀的一個。
只可惜,不是個皇子。
—
郭明身為武將,短暫的回京之后又要再赴邊關(guān),在離開京城前,他托人遞了消息進來,想要請掌印吃頓飯。
記著還曾欠了他一個賭約,白惜時這日夜里抽空,去了趟宮外。
到了酒樓的時候,郭明直言還邀請了滕烈,不過二人等了半天未見人影,想著可能是北鎮(zhèn)撫司有事耽擱,未必能來,最后決定邊吃邊等。
郭明相邀果然有事相求,原來是他家妻弟剛剛及冠,眼下被挑選進了宮中做禁衛(wèi)軍,妻子家中怕他年輕不懂規(guī)矩,于皇宮之中受人欺負(fù),特想請人關(guān)照一二。
郭明說到這里有些不好意思,“誰的話都可不聽,但夫人的話卻不好拒絕,我常年不著家本來就覺得虧欠她,這回她囑咐的事我總想要辦好,免得又讓她說我沒本事。”
“但掌印也知道我一個武夫,于宮中實在認(rèn)不得什么人,所以就想到了掌印,不知會不會太過麻煩?”
郭明是個老實人,顯然也沒怎么求過人,對白惜時說完這些連臉色都有些不自然。
白惜時還當(dāng)是多大的事,又不是提拔重用,不過關(guān)照一二,聽完遂一點頭,“郭將軍放心,不會讓你不好向夫人交差。”
郭明一聽大喜過望,直接端起酒杯就連敬了白惜時三杯,正到酒酣之際,這時候外頭的門突然被推開,滕烈?guī)еY寅一臉煞氣走進來,“有事耽擱,來遲了。”
一瞧滕烈臉色,郭明被唬了一大跳,趕忙詢問,“指揮使,可是北鎮(zhèn)撫司出了什么事?”
“不是。”
滕烈顯然不想提及,端起一樽酒一飲而盡,算是對來遲的賠罪。
滕烈既然閉口不言,二人便去看蔣寅,白惜時的意外不比郭明少,不知道什么事能惹來滕烈這么大的火氣。
是何處又出了什么亂子?
蔣寅看看指揮使,又看看白惜時,只笑笑不說話,他雖然眼下十分想說,也覺得應(yīng)當(dāng)要說,但在滕烈明顯不贊同的情況下,他不好明面提及。
多來了兩個人,這回氣氛反而冷了下來,滕烈雖未曾表現(xiàn)出什么,除了郭明方才之問,其他的算是有問必答,但在幾人明顯知道他心緒不佳的情況下,亦不好再說笑。
飯菜動的不多,酒卻喝了不少,白惜時一邊喝茶,一邊看著另外兩個人陪滕烈喝酒。
又像是喝悶酒一般,其實從上次碰到滕烈喝多了開始,她就隱約覺得滕烈不大對勁。
只不過不知是因公還是因私,如若是私事,她不好過多打探。
酒過三巡,中途滕烈起身離席,趁著這個空檔,郭明實在忍不住又去問蔣寅,“到底怎么回事,之前沒見過指揮使這般。”
其實更令他奇異的是心緒不佳還來赴宴,郭明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自己在滕烈面前有這么大的臉面?
趁機看了眼白惜時,指揮使不在,蔣寅亦沒再隱瞞。
原來近日滕烈祖母將一位表孫女接來府中,有意撮合二人,今日老夫人更是以身體不適為由將滕烈騙回家中,為的也是讓他與那表妹單獨相處。而且那表妹還擅作主張進了滕烈的書房,幫他收拾物件,并找到一方用過的巾帕洗干凈晾曬了起來。
白惜時與郭明聽完,面面相覷,書房重地擅自涉足雖不大好,但人家表妹畢竟是好意,實在介意嚴(yán)肅提醒一番便是,何至于影響心情?
再說錦衣衛(wèi)的差事中比這棘手難辦的事情多了,也沒見滕烈像今日這般黑過臉。
“我當(dāng)什么事呢,這是喜事啊!”郭明反應(yīng)了一會,一拍大腿,“指揮使怎的還是這般不開竅?我像他這般大的時候孩子都生了三個,難怪他家里人著急。”
白惜時聞言,亦跟著笑了起來,“確實不解風(fēng)情。”
她起先還當(dāng)是朝政上出了什么亂子,心中不免緊張,卻原來是這種甜蜜的煩惱。
眼見白惜時與郭明的態(tài)度如出一轍,蔣寅捏緊了筷子,趁滕烈還沒回來,突然追加了一句,“指揮使應(yīng)當(dāng)是有心上人了。”
白惜時與郭明又是一怔,繼而雙雙望過來。
郭明:“誰家姑娘?”
蔣寅:“不知道,反正應(yīng)當(dāng)是有。”
郭明:“那為何不去求娶?以指揮使的家世品貌必定不成問題。”
聞言看了白惜時一眼,蔣寅欲言又止,“……求娶應(yīng)當(dāng)是求娶不了。”
雖然指揮使從未提及,但跟了滕烈這么多年,蔣寅能看出指揮使待之一人的有所不同,他隱約猜出指揮使喜歡的是一個內(nèi)宦,這個內(nèi)宦還是所有內(nèi)宦當(dāng)中的扛把子。
既然是內(nèi)宦,又要如何求娶?
蔣寅是有心讓白惜時感知到一些的,感知到了,雖然可能性很小,但萬一呢?
總好過指揮使一直隱忍著不說的強。
不過蔣寅的目的顯然沒達(dá)成,因為郭明此刻已經(jīng)朝著另外一個錯誤方向策馬狂奔,把整個話題都給帶偏了。
“有夫之婦?”
“秦樓楚館出身?”
“不是。”
蔣寅無語至極,一聲否定急著出口,這個時候滕烈已經(jīng)推門回席,出現(xiàn)在了視野范圍之內(nèi),三個人很有默契的都閉上了嘴。
接下來又是一輪觥籌交錯,只不過郭明知道緣由之后比先前放松了許多,甚至在明顯喝高的情況下,以一種過來人的架勢突然就拍上了滕烈的肩膀。
“指揮使,要我說做男子就該勇敢些,喜歡就說,何須藏著掖著?我當(dāng)初要不是仗著臉皮厚,哪能將你們嫂子迎娶過門?”
滕烈聞言,神色一冷,很快側(cè)首看了蔣寅一眼。
蔣寅低下頭,一副認(rèn)錯受罰的神態(tài),但他卻并不后悔。
郭明的勸導(dǎo)仍在繼續(xù),“聽老哥一句勸,人生只有一次,莫要給幾十年后的自己留下遺憾,等到了那時候你會后悔當(dāng)初連爭取都沒有爭取過一回。”
言罷他又拉上白惜時,“掌印你說是也不是?”
白惜時聽后一笑,預(yù)備點頭應(yīng)“是”,然而此刻滕烈與蔣寅同步望過來的目光又叫她微一怔愣,概因他們二人是那么嚴(yán)肅,還帶著十分的認(rèn)真,就像是極為在意她接下來的答案。
為何會在意?
白惜時隱隱覺得不對,遂停下話頭,改問了一句,“那個人……我認(rèn)識?”
滕烈沒說話,但以白惜時對滕烈的了解,沒說話就相當(dāng)于默認(rèn)。
這個時候郭明還想繼續(xù)摻和進話題,大著舌頭,“什么?掌印到底是認(rèn)識還是不認(rèn)識?”
蔣寅此刻有眼力見地繞過去,扶上對方的肩膀,“郭將軍喝多了,我先送你回府,不然一會嫂子該不高興了。”
一聽到夫人,郭明渾身一凜,想留下又有些遲疑,繼而在蔣寅熱情的拖拉下,還是一起出了雅室之門。
酒席之內(nèi),一時便只剩白惜時與滕烈二人。
如若說白惜時起先還云里霧里,那么蔣寅方才的表現(xiàn)無異于給她傳遞了一個信號,再聯(lián)合他之前的欲言又止,這個信號是白惜時從未考慮過的。
即便解衍曾如此斷言,但她仍未往這方面想過,因為滕烈太冷,實在不像是個會為誰動心之人。
正如前不久在遼東只因她露出半截小腿,對方還第一時間提醒她收好不要亂放。
這樣的人,怎么會……
白惜時遲疑,判斷著是不是自己哪里搞錯了,然而滕烈卻又這么令人看不懂地望向自己,繼而良久之后,終是問出了一句,“掌印覺得我應(yīng)當(dāng)爭取嗎?”
很鄭重,很正式的詢問,仿佛一切便是由白惜時說了算。
白惜時卻驚愕、怔愣……無言以對。
此事顯然大大出乎了她的預(yù)料。
片刻之后,白惜時移開目光,兀自消化掉那突如其來的波濤,待再重新望向滕烈時,聲線已然趨于平靜。
“我曾勸慰過解柔云,天下之大,男子多如過眼星辰,何故一棵樹上吊死?”
“女子如此,男子其實亦然。今日同樣的話,送給指揮使。”
第103章 第103章
白惜時一個人出了酒樓。
在她說出最后那句話之后,滕烈點了點頭,酒精作用下男子燃起的那一時沖動,被白惜時平靜的聲線澆熄,早已預(yù)料到的結(jié)局,所以并不意外。
不過,不意外不代表不遺憾、不苦澀,胸腔之中空了一塊仿佛正在灌風(fēng),原來他也會動心,也會痛,也會在深夜之中輾轉(zhuǎn)難眠……
他想要反駁白惜時,世間之大,女子之多,與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
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起風(fēng)了。
白惜時看了眼窗外,望向?qū)γ妫爸笓]使,走罷。”
滕烈緩一擺首,又恢復(fù)到了先前的惜字如金,“你先走。”
男子已經(jīng)習(xí)慣了注視著白惜時走遠(yuǎn),她背過身,他便可以去看她。
白惜時離開了。
雖然男子流露出來的是知悉、理解、豁然,但白惜時不是沒看見那濃到化不開的情緒,一旦察覺,滕烈以往的很多行為舉止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釋,也有跡可循。
白惜時其實亦沒有表現(xiàn)出來的那般平靜,但眼下,至少在滕烈面前,必須平靜。
不能拖泥帶水,情感之事如若不能給對方一個好的答復(fù),就要干脆拒絕,否則對解衍不公平,對滕烈亦不公平。
她和滕烈是過命的交情,她希望他能過得好,所以,長痛不如短痛。
白惜時覺得滕烈或許只是沒怎么同女子接觸過,又突然一下知道自己的身份,因此才會產(chǎn)生這樣的情感。
等他見識過女子的嬌俏可人、溫柔嫵媚,或許就可以放下、接納。
走到酒樓外的時候,天空已經(jīng)飄起了濛濛細(xì)雨,白惜時沒有急著去通知車夫,而是兀自站了一會,盯著這黑沉沉的夜,輕輕嘆息了一聲。
待再轉(zhuǎn)身準(zhǔn)備抬步步入雨中之時,卻察覺到了另外一道視線。
有人正手持一把未撐開的傘,緩緩向她走來。
等那人靠近,白惜時問了一聲,“你怎么來了?”
解衍:“下雨,想起掌印走的時候沒有帶傘。”
聞言,白惜時看向男子那張清雋的臉,又微微抬頭,任由細(xì)細(xì)的雨珠飄落下來,吹散一身酒氣。
過了一會,雨勢開始逐漸變大,男子將手中的傘撐了起來,遮于二人頭頂,“掌印準(zhǔn)備什么時候回府?”
“現(xiàn)在罷。”收回目光,白惜時緩緩道了一句。
二人邁步,同往馬車的方向行去。
只不過走到一半,白惜時似有所感,突然側(cè)首往酒樓上方望了一眼——窗戶半開著,窗邊沒有人。
唯有一片玄色衣角,隱隱被風(fēng)吹起。
回程的路上,白惜時罕見的話少,微蹙的眉頭也顯露出她并非絲毫未受影響,在解衍的面前她沒有刻意隱藏情緒。
不過在男子問她可是遇到什么事的時候,她還是搖了搖頭。
怎么說呢?并不好說。
滕烈是一個驕傲的人,出于對滕烈的尊重,她不會說。
不過解衍這么聰明,或許可以看得出來,看得出來便看得出來罷,她亦無意隱瞞解衍什么。
她選擇的人本來就是解衍。
悲傷、憂慮、快樂、煩惱……這三年來,魏廷川離開,張茂林去世,她從東廠廠督升任司禮監(jiān)掌印,一直陪伴在身旁的都是解衍,耐心寬慰勸導(dǎo)的也是他。
二人已經(jīng)磨合出旁人無法替代的默契,就像現(xiàn)在,知道她不想說,他便不會再繼續(xù)問下去。
回府之后,白惜時這一夜睡得并不大好,第二日天還未亮,又匆匆趕往皇宮之中。
朝堂之上的大小事務(wù)占用了她大部分的精力,更何況皇帝易怒,眼下她說每一句話易需小心謹(jǐn)慎,如此倒是分散了大部分的注意力。
直到幾日之后,解衍的任職旨意下來,免去騰鑲左衛(wèi),直接升任太仆寺卿。
解衍不僅實現(xiàn)了重回朝堂,二十二歲便已然位列六部九卿之一,當(dāng)圣旨傳下來的那一刻,許多人唯剩欽佩、欣羨。
即便解家當(dāng)年未出事,他也仍是那個最年輕的探花郎,但短短三年間想要坐到現(xiàn)在這個位置,依舊難上加難。
同期的進士之中升遷速度最快的,眼下不過才是個五品官。
有人感興趣開始研究解衍的升遷之道,對他每一個時間節(jié)點的選擇都拍案叫絕,特別是棄文官選擇御前侍衛(wèi)這一舉,尤被評價高明,如此日日伴駕才好叫天子賞識重用。
這時候大概也只有解衍和白惜時清楚,男子當(dāng)時到底是為何才會留在宮中。
不過有贊揚,亦有詆毀,還有人說他是靠出賣妹妹巴結(jié)上白惜時,如此才平步青云,甚至已經(jīng)等不及看好戲,看解衍與白惜時是否會決裂。
畢竟傳聞白惜時對解衍脫離自己掌控一事,極為不滿。
然而此刻“極為不滿”之人特意告假回了一趟府中,吩咐彭管事和孟姑姑準(zhǔn)備了一場家宴,算是共同為解衍慶賀。
與此同時,他也為解衍準(zhǔn)備了一份大禮,那便是一處新購置的宅院,解衍既然已經(jīng)位列六部九卿之一,總不能還借住在她的府中,是時候另立府邸。
正好解柔云也可搬過去與兄長一同居住,白惜時亦為解柔云的名聲正名,如此也可另給她尋一樁門當(dāng)戶對的親事。
白府上下均是一片喜氣洋洋,解柔云更是激動的一大清早就起了床,歡天喜地的與哥哥絮叨著這幾日有多少家的女眷給她遞了帖子,邀請她出去游玩。
解衍耐心地聽著,并未多作言語,說到一半,解柔云才發(fā)現(xiàn)兄長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哥哥,你怎么看起來沒那么高興啊?”
解衍聞言一笑,“高興。”
解柔云湊近觀察,還是不大相信,“哥哥,你是不是也舍不得這里?其實我也舍不得,掌印、孟姑姑她們都很好,可是聽說眼下房子都已經(jīng)替咱們找好了。”
聞言,解衍神色一變,“什么房子?”
“你不知道嗎?是小翠偷偷告訴我的,說是掌印為慶賀你升遷準(zhǔn)備了一份大禮,是一處新置辦的宅院。”
……
從解柔云處出來,解衍闊步尋白惜時而去,問了一圈,竟于自己的院落中找到了要尋之人,待看見她正吩咐彭管事將一些不用的行李先行搬走,男子身形一滯,找了個由口將彭管事支開,繼而攥著白惜時的手走進臥房。
“掌印就這么迫不及待讓我走?”
一門之內(nèi),男子將白惜時抵于墻角,低頭,眉峰緊蹙,就這么一瞬不瞬地盯著白惜時。
白惜時順勢靠于墻壁之上,“你現(xiàn)下已有官職在身,繼續(xù)住在我一個內(nèi)宦府上已不合適。”
“長此以往你讓朝臣們怎么想,天子又會怎么想?”
明知白惜時說的有理,解衍卻不作答,顯然不大愿意去考慮這些問題,片刻之后,松開手,改為去看白惜時方才被自己攥緊的手腕。
“別看了,沒弄疼。”說著將胳膊收了回去,白惜時復(fù)又撫了下后背,想伸手向后頭撓去。
解衍:“怎么回事?”
“沒什么,當(dāng)是天氣熱,起了熱痱。”
這種情況白惜時已經(jīng)見怪不怪,她不怕冬季,卻最怕夏季,概因為避免身份被人發(fā)現(xiàn),她總要裹上一層厚厚的束胸,在夏季沒有冰塊的地方待久了便會起痱。
這么多年都是這般過來的。
其實方才和彭管事說話的時候她就已覺得不適,只不過不可能在外面做什么奇怪的舉動,眼下在解衍面前倒是無所顧忌。
反正該看不該看的,他也都已經(jīng)看過了。
解衍聞言,回身鎖上門,繼而將白惜時帶到桌邊,查看她的后背情況。
白惜時褪去外衫,卸下束縛,想了想還是覺得有些不適應(yīng),回頭去問男子,“你確定一直要用這樣的姿勢?”
她眼下是背對著解衍,坐在他的腿上。
一會就要開宴了,確定這樣能……剎得住車嗎?
解衍卻沒接話,而是伸手在她的起痱之處抹了抹,“需要涂些清熱解毒的藥膏。”
“我知道,孟姑姑給我配了,這次回來也是順帶拿藥。”
解衍聞言“嗯”了一聲,又問白惜時,“還有沒有其他地方起了痱子?”
白惜時轉(zhuǎn)身,突然覷著他一眼,“你說呢?”
束胸束胸,能束著起痱的地方還能有哪些?除了后頭,那不就只剩下前頭。
“想看你就直說。”文臣心眼子真多。
然而當(dāng)解衍領(lǐng)悟過來她的意思,當(dāng)即紅了臉,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眸,似是方才真的沒想那么多。
白惜時:……
是她以小人之人度君子之腹了?
不看拉倒!她也沒準(zhǔn)備給他看。
白惜時轉(zhuǎn)回身,兀自整理著衣衫,這個時候解衍拉住她的手,“房子的事,掌印給我?guī)兹諘r間,我自己去找。”
白惜時一挑眉,“怎么,解大人要開始與我劃清界限了?”
她送的宅院不肯收?
解衍:“掌印只要不與我劃清界限,我絕不與掌印劃清界限。但宅院和錢財是另一回事,身為男子,我倒是希望能將俸銀交給掌印。”
白惜時:“你不住我房子,我收你俸銀作甚?”
解衍卻只笑笑不說話,雙雙都明白對方的意思,卻又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
白惜時側(cè)身,“現(xiàn)在外頭可都在傳,說你要報復(fù)我。我倒挺感興趣,解大人準(zhǔn)備如何報復(fù)我?”
“不會報復(fù)。”
解衍說得一本正經(jīng),白惜時正想調(diào)侃他連句玩笑話都聽不出來,男子這時候突然又覆于她的耳旁,說了另外一句話。
這句話說完,白惜時反應(yīng)了一反應(yīng),繼而瞇眼回頭,解衍現(xiàn)在學(xué)壞了。
果然她不是小人,他也未必就真如表現(xiàn)那般坐懷不亂,她剛才猜得可一點都沒錯!
第104章 第104章
認(rèn)識這么久,白惜時其實第一次進解衍的房間。
很清爽很簡單的陳設(shè),窗明幾凈,和他的人一樣,只不過當(dāng)時顧著去做其他事,沒有仔細(xì)去看一看。
白惜時出來的時候還有些遺憾。
家宴快要開始的時候,白惜時步入廳堂,此刻解柔云、孟姑姑、千閔、元盛都已經(jīng)到場,卻唯獨不見解衍的影子。
“解大人去哪了?”千閔詢問。
眾人均搖頭表示不知,也疑惑非常,需知解衍從不遲到,何況今日還是他的主場,連掌印都到了,他竟不知去向。
彭管事見狀就要出門去找,白惜時悠哉悠哉,給自己倒了杯茶。
索性不久之后解衍便露了面,進入廳堂的第一件事便是給在座各位告罪。
解柔云很快起身,關(guān)心道:“哥哥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解衍尚未答話,白惜時聞言,漫不經(jīng)心跟了一句,“是啊,做什么去了?”
“來遲也不知道知會一聲。”
眾人皆以為掌印是因為等人而不高興,看看解衍,又看看白惜時,默契的保持了沉默。
解衍俊逸的面容染上一抹紅暈,走至白惜時身邊坐下,替她將喝干的茶水又續(xù)上一杯,“一些私事,掌印消氣。”
這話說的沒錯,她是挺氣的,大白天的要不是她最后發(fā)現(xiàn)時間快要遲了,他兩還能來的更晚。
至于解衍為什么還要在她之后,那得問他自己,男子說的是實話,他確實有些私事要處理。
又看了眼那杯冒著熱氣的茶水,白惜時故意壓了壓聲音,“洗手了沒有?”
說完便正大光明望向男子,仿佛方才討論的是什么要緊之事。
解衍的耳廓一瞬間紅透,含糊道:“洗了。”
白惜時側(cè)首,輕飄飄又看了他一眼,哦,這個時候知道害羞了,方才怎么不知道害羞?
呵,男人!
—
白惜時是個比較在乎儀式感的人,其實之前給解衍準(zhǔn)備新宅,也是想在那里告訴他,她已經(jīng)想明白了,愿意與他一起嘗試,看看能否一起走下去。
但是解衍既然拒絕了她送的新宅,那便一并等等再說,她還是想要尋找一個合適的時機。
太后被圈禁在了慈寧宮,皇帝已將她的心腹斬殺殆盡,亦不讓人去跟前伺候,每日只準(zhǔn)許送些餿了的饅頭和水進去,保證這位名義上的母后一時半會死不了。
天子的膳食沒有什么變化,卻一日日消瘦下去,待叛黨之事告一段落,他聽經(jīng)頌佛的時間已然超過處理朝政的時間,更多的折子被送往司禮監(jiān)。
有些小事他甚至一揮手便交由內(nèi)閣和司禮監(jiān)處理,不過早朝依舊沒有懈怠,大事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白惜時更為忙碌,手中的權(quán)力也同步更上一個臺階,直到新上任的秉筆到位,她才有了一絲空閑。
新上任的秉筆為她一手提拔,西廠鄒龍春失了俞貴妃這個靠山后,亦不敢再于白惜時面前蹦跶,每每見面畢恭畢敬,至此,白惜時于內(nèi)宦之中做到了絕對的說一不二。
不過解衍不在,她還是適應(yīng)了一段時間。
但沒適應(yīng)多久,她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古怪的現(xiàn)象,那便是解衍的成功似乎給了那些侍衛(wèi)啟發(fā),解衍一走,圍繞在她身邊的侍衛(wèi)突然就多了起來。
不少人都想復(fù)刻他的經(jīng)歷去走捷徑,對著白惜時拍胸脯、表忠心,為權(quán)勢和利益低頭,白惜時不甚其擾,又覺得實在可笑,解衍的起點本來就高過他們許多,他曾是風(fēng)頭無量的一甲進士,能得天子賞識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便是的確有治世之能,功利之心亦沒有那么重。
更何況人的審美一旦被拉高就很難降下來,白惜時寧愿身邊清凈一些。
因此他近來正眼搭理過的侍衛(wèi)只有兩個,一個董飛,一個郭明的妻弟溫旺。
董飛自不必說,解衍的朋友,為人本分老實,沒那么多投機取巧的心思。
至于溫旺,起先白惜時知道他只因郭明所托,但當(dāng)真正認(rèn)識這個人之后,她才理解郭明為什么會有所托,溫旺太秀氣了,能進禁衛(wèi)軍白惜時甚至懷疑是他家中之人單純想讓他多些陽剛之氣。
溫旺除了身高勉強附和禁衛(wèi)軍的標(biāo)準(zhǔn),其他地方均透著一股“柔弱可欺”,如此模樣在人高馬大的禁衛(wèi)軍當(dāng)中,確實容易受到欺凌。
所以白惜時每每見之,便會過問一句,“可還適應(yīng)?”
溫旺小心翼翼,此刻便會帶著些害怕又帶著些敬仰,像只小鹿一般抬起眼睛,對著白惜時道一句,“都好,多謝掌印關(guān)心。”
久而久之,確實不再有人敢欺負(fù)溫旺,但另一種流言也不脛而走,那便是白惜時身邊取代解衍的人找到了,就是溫旺。
白惜時對此一笑置之,無稽之談!
但沒過幾日,她在御前遇到溫旺之時,又例行公事問了一句“可還適應(yīng)?”,此刻便感覺有道存在感極強的視線朝自己這邊射過來,回頭一看——解衍。
嘖,什么眼神?
跟逮到她什么把柄似的。
溫旺顯然也感受到了解衍的來者不善,悄悄往白惜時身后躲了躲,“掌印,解大人是不是不喜歡我?”
“沒有。”
“可是他看見我好像不高興。”
白惜時揮揮手,語氣里帶著明顯的敷衍,“沒事別多想,當(dāng)值去罷。”
從御前回到司禮監(jiān)后,白惜時便看見了一身官服,坐于內(nèi)堂之中等著她的男子。
白惜時徑直越過,坐于上首的案幾前,語氣不冷不熱,“解大人公務(wù)繁忙,今日怎么有空來我司禮監(jiān)坐坐?”
這些時日她其實是不大高興的,因那日家宴之后解衍便沒有再來過司禮監(jiān),兩個人的會面均是在朝堂或御前。
誠然,剛上任必定很忙,但像今日這般下朝后來司禮監(jiān)坐個一時半刻,白惜時不相信他抽不出時間。
不過原因白惜時沒有過多探究,與其猜忌,時間會告訴她答案。
解衍此刻已經(jīng)看出白惜時的不悅,連帶著先前因溫旺引起的那股醋意都淡了,緩步走到近前問詢,“掌印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沒事。”
“掌印今夜可有空閑?”
“沒空。”
“明日呢?”
“也沒空。”
說罷拿起一本奏折翻閱起來,白惜時:“有什么事便直說,忙著呢。”
解衍:“我在宮外的府邸已置辦妥當(dāng),想請掌印過目。”
聞言抬眼,“你的府邸你覺得行便行,我越俎代庖過什么目?”
男子此刻卻俯下身,溫柔望著她,“也是掌印的府邸。”
“看看可還喜歡,不喜歡的話我再著人修整。”
聞聽完略一怔愣,白惜時反問了一句,“……你這些時日就是在忙這些?”
“是。”
男子低語,“白府下人太多,諸事不便,所以想和掌印快些有個新家。”
火氣和不悅在他幾聲安撫和解釋中逐漸消散,但白惜時架子已然端上,這個時候便不好再卸下,遂清了清嗓子,勉為其難道:“后日罷,后日我看能否抽出空閑。”
解衍笑了起來,“好,后日我在安和門外等掌印。”
—
第三日夜里,白惜時去到了解衍新置辦的府邸。
是一座三進的院落,不算太大,卻勝在用心別致。主屋的門前種了兩棵柿子樹,是白惜時喜歡的。
只不過正正規(guī)規(guī)的一個府邸,除了門房,白惜時見到的下人不超過三個,尤其是在夜里顯得空蕩蕩的,連燈都沒亮幾盞。
白惜時:“府上這樣會不會太過冷清?”
解衍:“這樣方便。”
“方便什么?”
男子在月光下的笑容尤為好看,“方便掌印回家。”
握住白惜時的手,解衍帶她進了主屋,這里頭的布置倒是比解衍原先的屋子要華麗許多,家具以暖色調(diào)的紅木為主,甚至窗前除了一張書桌,還并排放了一個梳妝臺。
目光從妝臺上的釵環(huán)首飾掃過,白惜時不動聲色,“我以為你會喜歡簡潔清爽的陳設(shè)。”
解衍立于白惜時身后,“掌印可還喜歡?”
沒說喜歡,也沒說不喜歡,白惜時改為走到衣柜前站定,墻邊總共立了四扇柜面,其中兩扇沒關(guān),里頭一分為二,一半男裝一半女裝,白惜時只粗略一看便知道都是自己的尺寸。
隨手拎起一條夏季的紗裙,回頭看向解衍,白惜時眼尾一揚,“想看我穿衣裙?”
男子的目光在燭火下看不真切,聲線卻越發(fā)低醇,“……都可,看掌印喜好。”
白惜時一松手,“那好,我對女裝其實沒什么興趣,那便不穿了。”
男子明顯滯了一下,不過沒再說什么,很快一點頭道:“好,掌印挑件合心意的,我去給你燒水沐浴。”
解衍走后,白惜時目光又從一應(yīng)陳設(shè)上一一掠過,繼而唇角微揚,布置的跟婚房似的,還“白府人多諸事不便”,她這兩日想來想去其他事也沒有什么不方便的,除了那事不方便。
解衍再回來的時候,白惜時正立于妝臺前有一下沒一下地?fù)芘恢Оl(fā)釵上的流蘇,聽聞熱水已備好,她放下發(fā)釵,重新走到衣柜前。
手指從一排衣衫上掠過,余光瞥見解衍跟了過來,白惜時背過身,輕挑了下眉,緩緩依靠在柜門邊,“我再問你一遍,想看,還是不想?”
這次解衍沒有猶豫,迎著白惜時的目光大方承認(rèn)。
指尖微抬,輕輕劃過他的喉結(jié),“以后有話可以直說么,解大人?”
“好。”順勢握住那只作亂的手,男子低頭一吻,覆了上來擁住白惜時的同時,亦在她的耳邊沉聲低語,“穿給我看。”
第105章 第105章
白惜時去了盥室沐浴,其實不僅解衍,她對女裝也挺好奇,因為這一世她還沒有機會穿過這些溫溫柔柔的裙子。
內(nèi)宦當(dāng)慣了,談不上對女子的衣裙有多向往,她自認(rèn)為也當(dāng)不好這個時代的正統(tǒng)女性,就是純好奇,想試試看是個什么模樣,姑且當(dāng)作……一種情趣?
不過這衣服比她想象中的難穿,白惜時花了些功夫才將淺霧紫的輕羅衣裙并月白抹胸穿戴齊整,此刻盥室中的熱氣還沒散盡,她便在這霧氣氤氳中,推開了房門。
雖院內(nèi)無人,但解衍還是盡職盡責(zé)地守在門口,因而當(dāng)門開的那一剎那,他回過頭去,至此視線便定格一般,清輝籠罩,樹影婆娑,朦朧中泛著瑩光的女子便出現(xiàn)在面前,但她又有她的風(fēng)骨,不是一味的柔,“榮曜秋菊,華茂春松”,是驚艷了解衍所有時光的人。
天大地大,男子的世界中仿佛也只容得下她。
不過白惜時顯然沒有感同身受到解衍平靜外表下的波濤,一攏眉,靠近了兩步,“解衍,你可是故意為之?”
男子錯愕,“什么?”
“沒買小衣。”白惜時隔空比劃了一下,“知道買衣裙,其他的不知道一起買嗎?”
解衍:“……我不知還有那些,之前,沒見你穿過。”
瞧著他一副難為情的模樣,看來是沒說謊話,但他越難為情,白惜時便越發(fā)起了逗弄之心,“還是你故意不想買?”
聞言握住她的手,男子深深看了白惜時一眼。
很多時候他都在想,白惜時如若不是自小生活在宮中,而是生在一個健全之家,她小時候應(yīng)當(dāng)是個頑皮淘氣的孩子,會爬樹下河,會嚇唬人打趣,但也知書達(dá)理,樣樣都不會比男子差。
因為即便她是這般艱難的長大,走到今日,還是能夠豁達(dá)開明,比如說現(xiàn)在,也會起些促狹之心,以看他不好意思為樂。
男子繞過了白惜時的話題,低頭去看她腳上的那雙繡鞋,“鞋子穿得可還合適?”
白惜時實話實說,“有些緊。”
倒不是大小不合適,是她穿寬松的皂靴穿慣了,便覺得貼合的繡鞋哪哪都有種束縛感。
聞言,解衍在白惜時面前蹲下身,“背你回去。”
看看身前的男子,又看看距離盥室其實沒幾步的主屋,白惜時不至于路都走不了,不過想了想,還是很給面子的伏了上去,環(huán)住解衍的肩頭,被人穩(wěn)穩(wěn)地托起的那一刻,她亦覺得府上沒人也挺好,可以隨意瞎胡鬧。
與外界的世界割裂開,這一方天地之中只有她和解衍,無需遮掩,可以任意做她自己。
這也不是解衍第一次背她,不過上一次還是在遼東,那個時候她腿受傷,又因為擔(dān)心滕烈的安危,實在沒什么功夫體會這其中的心動與歡喜,不過眼下,重溫了一次。
進到主屋之后,解衍側(cè)頭問了白惜時一句,“去哪?”
白惜時挺意外他會有此一問,畢竟花好月圓,氣氛又已經(jīng)到了這,兩個人對接下來要發(fā)生之事也算心知肚明,她還以為會被直接扔在那寬大的雕花紅木寢塌上。
不過既然解衍問她,她確實有更想去的地方。
“鏡子罷。”
她還不知道自己穿著這件輕羅衣裙是什么模樣。
待于那面一人高的銅鏡前被放了下來,解衍出了門,應(yīng)當(dāng)是去沐浴,白惜時雙臂環(huán)胸,兀自對著鏡面審視了審視,唔~還算滿意,至少不像男扮女裝。
其實她擔(dān)心過自己穿上這一身會很違和,不過眼下看來還行,解衍不在閑著也是閑著,白惜時又伸手隨意挽了個發(fā)髻,繼而從妝臺將那支布搖拿起,插在發(fā)間。
一切收拾妥當(dāng),她退回門邊,再朝鏡前走去,想看步搖會不會晃,都說大家閨秀的衡量標(biāo)準(zhǔn)之一便是行穩(wěn)步緩,頭上的步搖毫不晃動……
不過現(xiàn)實很快告訴白惜時,她應(yīng)當(dāng)是沒這個天賦。
取下布搖在手中掂量了掂量,挺重,另一頭略微尖銳,當(dāng)殺人的武器倒還算趁手,只要對方能讓她近身,她有把握一擊斃命。
思維發(fā)散至十萬八千里,直至房門被再次推開,白惜時才回過神來,下意識將布搖又插回了發(fā)間,當(dāng)男子問她在想什么的時候,她亦沒好意思說在想殺人,只評價了一句,“這步搖還挺好看,你買的?”
“嗯。”解衍走了過來,墨色的眸中映著熠熠星輝,顯然很喜歡白惜時現(xiàn)下的模樣。
白惜時又走回妝臺,拿起一盒口脂湊在鼻間,“香味不錯。”
繼而遞給男子,讓他也靠近聞一聞,“不過你買這些多余了。”
解衍很真誠,“我不大懂女子的東西,是買的不好?還是你不喜歡這些?”
兩個人此時的距離已然極近,白惜時搖頭,“不是不好,也不是不喜歡,是出了這道門就用不了。”
“若是在這道門以內(nèi),用了又會被……”
白惜時稍稍停頓了一下,欲言又止,評價一句,“好浪費。”
此言一出,男子聽懂了,墨色的眸子蘊著潮涌,低低問了一句,“為什么會浪費?”
白惜時抬眼,“問你自己。”
親吻就這么順理成章的開始,后來白惜時還是躺在了那張雕花紅木寢塌上,至于穿男裝還是穿女裝,這個時候好像也沒有區(qū)別,因為它們最終的歸宿都是床尾和角落。
倒是解衍好像變得更緊實了一些,手心感受到那帶著溝壑的肌理,白惜時:“你還在習(xí)武?”
“嗯。”
每每到了此刻,解衍就不再是那副清雋的模樣,衣衫褪去,他整個人都噴薄著一股力量感,還有侵占性。
“不累嗎?”
解衍從吻吮中抬眼,“你喜歡。”
聞言,白惜時輕輕推了下他的腦袋,瞎說什么大實話。
后來可能是嫌白惜時不專心,解衍沒再給白惜時同她閑話的機會,雪膚黑發(fā)的美人唇瓣緊抿,眼尾微紅,攥在男子肩頭的手一會松開,復(fù)又握緊,發(fā)間的步搖晃啊晃,最后不知在什么時候掉落于床榻之下。無人察覺,亦無人有精力在意。
最洶涌的時刻,男子曾伏于她的耳畔,呼吸沉沉,“掌印覺得我現(xiàn)在還乖么?”
記起她的確曾夸過他乖,白惜時此刻只覺看走了眼,唇邊還殘留著旖旎的水漬,混合著貼在鬢邊的濕法,她混亂地?fù)u了搖頭。
不乖,一點都不乖。
恨不得一腳將他踢到床下去。
……
午夜之后,重新沐浴完畢的二人并肩躺于薄毯之中,白惜時起先已經(jīng)闔上了眼,倏然又睜開,像是反應(yīng)過來什么,一臉狐疑地望向身邊的男子,“你怎么什么都懂,不會不是第一次罷?”
懂到……她都沒覺得有多痛苦,按理說兩個門外漢,第一次不是應(yīng)當(dāng)不大順利不大好受嗎?
好在她身為內(nèi)宦,因要涉足后宮,多少儲備了些關(guān)于此事的知識,不然解衍那一通充足的準(zhǔn)備她都有些招架不住。
過了一會,解衍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又恢復(fù)了那副溫文之態(tài),“提前學(xué)過。”
“什么時候?qū)W的?”
“遼東回來之后。”
“怎么學(xué)?”
“……看書。”
白惜時來了興趣,“什么書?明天給我也看看。”
解衍稍一遲疑,“帶到宮中?”
想了想,好像是不大合適,白惜時遂改口,“……算了,下次等我過來再看便是。”
消除完疑慮,白惜時將胳膊和腿探出薄毯之外,舒舒服服閉上了眼。只不過半睡半醒間,感受到有人又替她將毯子重新蓋好,不耐煩地翻了個身,又將毯子踢走,不知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夏季了嗎?
再后來,毯子是沒有再蓋上來,但一個溫溫?zé)釤岬呐癄t卻靠了過來,還在她耳邊道了一句,“夜間小心涼。”
白惜時索性就把這個“暖爐”拉到自己身上當(dāng)被子蓋,免得他再吵自己睡覺。
“被子”很聽話,抱著她沒有再動。
不過片刻之后,又低聲問了她一句話,“喜歡嗎?”
白惜時:“喜歡什么?”
“剛才的事。”
白惜時的呼吸趨于平緩,一動不動。
男子的手臂緊了緊,聲音有些無奈,“惜時,不要裝睡。”
重新睜開眼,白惜時鼻尖縈繞的都是男子身上那股清爽的氣息,停了一會才反問他,“喜不喜歡,你看不出來?”
然后解衍便沒有再說話,抱著白惜時,似乎也一起睡了過去。
不過白惜時這時候倒有些睡不著,捏了捏對方的手指,也不管男子醒著還是沉睡,在他的耳邊呢喃了一句,“’曉看天色暮看云。‘”
不過后面兩句,倒是沒打算再說了。
繼而,黑暗之中,她的手亦被人牢牢回握,發(fā)間落下一吻。
兩個人都知道,這句完整的應(yīng)當(dāng)念作——“曉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第106章 第106章
第二日天未亮,白惜時與解衍一同回到宮中,只不過一個前往內(nèi)廷,一個前往朝臣聚集的大殿之外,過不了多久,二人又會在早朝上碰面。
彼時一個立于天子身側(cè),一個立于殿下,沒人能想到,重權(quán)在握的內(nèi)宦與俊逸出塵的朝堂清貴,昨夜曾會是那樣耳鬢廝磨的關(guān)系。
走出院門之前,白惜時看了眼窗外,當(dāng)良辰已過,許多現(xiàn)實問題又涌現(xiàn)出來,她覺得有必要與解衍說清楚。
“我這輩子不能與人成親,應(yīng)當(dāng)也沒機會去做一個母親。”
她從認(rèn)識孟姑姑開始便連服了兩年的湯藥,至此,月事再沒有來煩擾過她,為了生存和保命,她舍棄了一些東西。
她亦沒關(guān)心過月事還能不能恢復(fù),或者說還有沒有生育的可能,因為她這一世的人生規(guī)劃中,本來就沒有孩子。
內(nèi)宦做到這個地步便沒辦法回頭了,即便能回頭,她想她也志不在一方后院,做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
她有她的志向,輔佐明主,開萬世太平。
男子聽完并不意外,“我知曉。”
“沒有規(guī)定人這一輩子就必須得成親生子。”
白惜時嚇唬他,“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解衍對著她笑,“我沒有父母束縛,如若等年紀(jì)大了真想要個后代,解家應(yīng)當(dāng)會愿意過繼一個孩子給我。”
確實,解衍眼下已算是整個解氏宗族重振門楣的希望。
白惜時:“不覺得可惜遺憾?”
“掌印覺得遺憾嗎?”
白惜時:“我有什么可遺憾的。”
沒有什么比保命更重要了。
聞言,解衍的神情認(rèn)真,“掌印不遺憾,我便也沒有遺憾。”
他就是有這樣的能力,在白惜時還準(zhǔn)備稍稍感傷一下,為未來的不確定提前做好心理準(zhǔn)備,解衍便輕易替她打消疑慮,告訴她沒什么大不了的,不按倫理綱常去走的人生也可以是圓滿的人生。
被安撫的明明白白,白惜時抬步跨出門去,突然又停下,轉(zhuǎn)頭問了一句,“我是不是應(yīng)當(dāng)喝碗湯藥?”
諸如避子湯之類,雖然她是沒有了月事的煩惱,但誰能預(yù)測到萬一?
解衍:“不用,湯藥我事前喝過。”
“你?你什么時候喝的?”
“昨夜沐浴之時。”
白惜時驚異于他的……未雨綢繆?
“還有這種東西?我以為這種東西只限于女子。”
解衍:“掌印知道的比我想象中少,不過我亦知之不多,以后可以共同學(xué)習(xí)。”
懷疑他一本正經(jīng)的嘴中此刻正在給自己暗示些什么不正經(jīng)的東西,白惜時瞥了一眼那人清心寡欲的臉,覺得甚能唬人,遂沒再接話,率先出門登上了馬車。
馬車平穩(wěn)行進,直到拐歪處才起了一陣顛簸,一只大手恰到好處扶上了她的腰,男子關(guān)切地問了一句,“可會有不舒服?”
白惜時這時候勝負(fù)欲被人激起來,嗤笑一聲,“呵~你也太小看我,咱家體力不比你差。”
解衍聞言一點頭,笑得溫和,“那便好。”
但他一笑,白惜時突然警惕起來,“好什么?你少笑,也少想些不該想的東西。”
男子滿面純澈,“沒想。”
扒拉開他的手,白惜時:“你最好沒想。”
……
說好了下次去看書,白惜時和解衍都以為時間不會間隔太久,等個十天半個月總能再抽出空閑。
但計劃趕不上變化,宮中出了一件大事——怡妃和小皇子相繼起了熱癥。
起先是燒退不下去,天子心急,幾乎將整個太醫(yī)院的人手都派了過去,怡妃娘娘逐漸好轉(zhuǎn),但皇子年幼,在連續(xù)高燒了兩日后突然出現(xiàn)四肢抽搐、面部青紫的急癥,雖后面由太醫(yī)合力救了回來,但熱度不退治標(biāo)不治本,以至于后面小皇子又出現(xiàn)了幾次相同的狀況。
天子為皇子憂心,徹夜不眠,白惜時亦陪同在側(cè)。
結(jié)合癥狀兼之太醫(yī)的描述,白惜時知道這是高熱驚厥,發(fā)生的次數(shù)多了會傷及腦部,后續(xù)亦可能導(dǎo)致繼發(fā)性癲癇。
一個被寄予厚望指望繼承大統(tǒng)的皇子,如若腦部有疾,對怡妃,對天子,乃至對整個大魏都是痛徹心扉的打擊。
而最先支撐不住的是怡妃,她的熱癥分明已經(jīng)退下,卻因為擔(dān)心幼子、寢食難安而再次起燒,這一燒,竟持續(xù)的比先前還要久。
最后,怡妃娘娘和小皇子雖都救了回來,但一個纏綿病榻,一個則像是埋了一個隱雷,誰都不知道小皇子的抽搐會不會再次發(fā)生。
自此每每下朝之后,天子都會去趟鐘毓宮看望小皇子與怡妃,繼而再回到自己的寢殿,更加虔誠的禮佛。
皇帝越發(fā)消瘦,卻似乎還有一股責(zé)任感支撐著他,去當(dāng)好一個皇帝,做一個值得依靠的父親。
但不久之后,意外再次發(fā)生。
夏季多暴雨驚雷,那一日天色驟變,分明是白日卻被烏云遮掩的密不透風(fēng),繼而狂風(fēng)乍起,一道閃電破空直劈而下,當(dāng)即驚嚇的小皇子再次犯病,兩眼上翻,倒地抽動了近小半刻的時間才算停止。
詭異的天氣加上小皇子異于正常人的僵直痙攣,叫鐘毓宮當(dāng)時的一眾下人惶恐驚懼,怡妃聞聲從病榻中趕來,看見眼前一幕竟直直跌落地面,當(dāng)場暈厥了過去。
聽聞彼時是端靜長公主第一時間趕到,眼疾手快將小皇子翻了個身。
繼而她冷靜指揮著宮人,“太醫(yī)說過,皇弟若是再出現(xiàn)如此情況當(dāng)立即側(cè)躺,避免嘔吐之物堵塞口鼻。”
“皇弟只是病了,與天象無關(guān),現(xiàn)在快些去請?zhí)t(yī)過來。”
隨后趕到了不止太醫(yī),還有天子和白惜時。
不再存有僥幸,經(jīng)過太醫(yī)會診小皇子確認(rèn)患上了癲癇之癥,恐對開智程度也會有影響。
那一夜,皇帝強撐著回了寢殿,一言不發(fā)于龍椅之中坐了良久,繼而掩面痛哭,失聲望向黑夜,“朕做錯了什么?朕到底做錯了什么?”
“朕只有這么一個兒子了啊,只有這一個!”
白惜時知道俞貴妃走后天子的心便也跟著死了,他不會再有孩子,小皇子的病癥是對天子的又一重創(chuàng),大魏朝陷入了后繼無人的境況。
天子亦不太前往鐘毓宮,不是對小皇子不再關(guān)愛,而是相較起來他更怕見到怡妃的眼淚。
怡妃的眼淚好像永遠(yuǎn)都止不住,叫他每每望之,悲戚傷感更甚。
怡妃的眼淚亦讓皇帝的暴躁平息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沉默。
一路陪伴天子從后院走來,白惜時太了解天子,也會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出聲勸慰。
“小皇子的情形未必如想象中那般嚴(yán)重,太醫(yī)說過,隨著年齡增長亦可能會好轉(zhuǎn),圣上,一切尚未有定論。”
“佛家有云,萬般皆有轉(zhuǎn)機。”
“如若連為人父母都放棄,才是真的放棄。”
白惜時理解天子,不過很顯然,朝臣們難以理解,在他們看來一個孩子不行,那便再生幾個,天子不過而立之年,有的是大把機會。
因而當(dāng)?shù)弥』首拥牟“Y之后,站在國祚命脈的出發(fā)點上,早朝之上便屢屢有人進諫,提倡天子廣納后宮,為大魏和天下蒼生謀福祉。
最后一次,天子狠狠砸碎了手中的玉如意,憤而起身質(zhì)問百官,“朕顧著天下蒼生,誰又來顧朕?”
“朕在你們眼中如若只是個繁衍子嗣的物件,那這早朝不上也罷!”
說罷,拂袖而去。
他煩透了那些不拿他當(dāng)個人看的大臣,他雖為天子,但也有作為人的情感,他忘不了俞貴妃,也不想因為一個癲癇就給親生兒子判了“死刑”。
他有時候會覺得非常孤獨,偌大的皇宮好像無處可去,于是便會叫白惜時伴于左右,也不與她說話,就這么坐著。偶爾才會悵然感嘆一句,“惜時,就剩你我二人了。”
知他指的是廢院中的四人,是啊,白惜時也會感同身受地慨然,當(dāng)時被放出來他們四人是多么歡喜,對未來又是充滿了多少幻想和憧憬,可事到如今,好像并沒有起先設(shè)想的那般圓滿。
因與大臣的觀念不和,天子于朝政之事上越發(fā)懈怠。
皇帝亦減少了去鐘毓宮的頻率,改為日日由白惜時替他前往,而鐘毓宮在怡妃娘娘病倒之后,撐起這一宮大小事務(wù)的,竟成了后來的端靜公主。
看著公主有條不紊照顧怡妃娘娘起居,又著人仔細(xì)看顧教導(dǎo)皇子,白惜時其實一直有句離經(jīng)叛道的話未對天子提及,那便是——“除了兒子,您其實還有女兒。”
皇位,一定就該男子繼承嗎?
至少在她看來,不是。
每每伴駕在側(cè),天子會與白惜時回憶些往事,話題總是圍繞著貴妃。白惜時也會將小皇子和怡妃的近況回稟,連帶著提及公主,皇帝偶爾頷首,“端靜長大了。”
但如若白惜時借伴駕之機將朝政回稟,大多時候只惹來帝王的凝眉不語。
時間久了,不緊要的事白惜時便不說了。
繼而許多朝政之事便變成了率先稟于白惜時處,再由她分輕重緩急,或稟于天子,或直接派往內(nèi)閣六部,朝野之間甚至相傳,她如今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隨之而來的,便又開始有人罵白惜時是權(quán)奸,竟然縱容天子頹廢荒政,簡直其心可誅!
白惜時對罵名實在沒什么在意,以前又不是沒被人罵過,她只知道少了俞貴妃的天子并沒有朝臣們想象中的堅強。
天子的身體每況愈下是白惜時的直觀感受,不過沒想到怡妃娘娘的情況更甚,她那一病便再沒有起得來,竟就這么一天天的衰弱了下去,直到深秋的某一日清晨,再沒有睜開眼。
后宮生存或許當(dāng)有一顆強大的內(nèi)心,怡妃娘娘是家中捧起的掌上明珠,從小未經(jīng)歷過什么風(fēng)雨,幼子打擊加之天子冷落,叫她本就孱弱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便這般香消玉殞。
怡妃離世沒多久,京中下了一場大雪,天子在又一次從俞貴妃的陵寢回來后,便也跟著倒下了。
此后再無除了內(nèi)閣首輔等極少數(shù)官員能面圣外,大多數(shù)時候,白惜時成為連接朝臣與天子的紐帶。
得知天子近況沒有人再勸他綿延子嗣,但又對未來的皇位繼承人滿懷擔(dān)憂。
小皇子不大聰明是皇宮內(nèi)外一件公認(rèn)的秘密。
如此挨了一個冬季,開春之后,白惜時照例進入帝王寢殿,查看起居并將重要之時回稟,待天子半靠于床前喝完湯藥后,側(cè)過頭,突然問了白惜時一個問題,“魏廷川是不是還在西北?”
聞言心下一凜,總覺得在這個時候皇帝想起世子不是一件好事。
皇帝臥床,皇子年幼,而魏廷川不僅手握西北兵權(quán),而且他姓魏,流淌著大魏正統(tǒng)皇室的血液。
白惜時不動聲色,一低頭道:“是。”
天子聽完沒作聲,過了一會,才緩緩揮了揮手,“下旨宣他回京罷。”
第107章 第107章
這日早朝,文武百官于大殿之外等候,因是初春,天氣還帶著冬季的寒涼。
特別是一陣大風(fēng)刮過,面上猶如被刀割一般,許多人都縮起脖子,這個時節(jié)長時間在外頭吹風(fēng)可不大好受。
皇帝已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上朝,不過許多旨意都會在這個時候由司禮監(jiān)傳達(dá)下來,因而百官仍會按時匯聚于此,相較于從前的議政,眼下便更像是聽旨點卯。
眼瞧著大殿的兩扇描金紅漆木門尚沒有打開的跡象,朝臣們一邊跺腳一邊挨著時間,當(dāng)所有人都畏冷懼寒的時候,此刻卻有一人身姿挺拔,毫無瑟縮之意,而此人還是出現(xiàn)在身子骨相對單薄的文官之中,便顯得尤為突出。
當(dāng)然了,即便平常,此人亦是公認(rèn)的突出。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周圍的官員們便都望了過去,口中一邊吐出白氣,一邊感嘆,“還是年紀(jì)輕的身子骨硬朗,這么大的風(fēng),解大人竟如同沒事人一般。”
聞言,平時不大與人閑聊的男子卻開口,“諸位過譽,解某不是不畏寒,而是官袍下備了御寒的衣物。”
有人好奇,“何種衣衫竟有此奇效?”
解衍沒藏著掖著,而是撩起廣袖,露出一小截腕處的衣衫,讓幾位湊上來的同僚一探究竟。
男子官袍下穿的是一件填充了額絨的御寒里衣,上身輕薄不厚重,卻很是能抵擋低溫風(fēng)雪。
眾人見之嘖嘖稱奇,不知鵝絨竟還有這般保暖的功效。
“解大人這衣衫是在何處購置?我等回去也讓家人備上兩件。”
解衍耐心解釋,“此衣并非購置。”
“那是……令妹的巧思?”據(jù)知,解衍府上也就他們兄妹二人。
解衍:“不是。”
那還能有誰?
眼看男子沒有要往下說的打算,但雙目卻依舊含著淺笑望向幾位同僚,有人反應(yīng)了反應(yīng),沖旁邊幾人耳語,“他是不是在向我等炫耀?”
他有,咱們沒有。
要不怎么一反常態(tài)跟他們閑話上了?平時沒見他于政事以外這般健談,還又這般說一半留一半。
但那人一說完又很快被其他幾人否定,需知解衍性格沉靜,向來不喜張揚,實在沒可能因為一件衣衫而……暗中炫耀?
最后有人實在忍不住問了一句,“解大人,你可是府上已經(jīng)有人了?”
解衍自重回朝堂以來想要與他說親的實在算不得少,但不管家世卓越的貴女,還是容貌出眾的女郎,男子全都推拒,一副這輩子不問紅塵的架勢。其實不少人先前便猜測過,她是不是已經(jīng)有了相好之人。
畢竟一個單身男子再干凈講究,總不會那般面面俱到,但看解衍平日衣著裝束,總覺得……像是有人給他打理過的樣子。
男子聞言并未作答,恰在此時一聲唱喏之聲倏然響起,緊接著描金紅漆木門也被幾個小太監(jiān)合力推開。
眾朝臣見此情狀結(jié)束閑聊,紛紛正容肅目踏入大殿之內(nèi)。
高階上的龍椅依舊空懸,但龍椅旁卻立著一位面白昳麗、身姿修長的內(nèi)宦,此人手持圣旨,眉眼間帶著上位者的威勢。
這大半年間,天子雖疏于朝政,但諸事運轉(zhuǎn)尚算順暢,許多關(guān)乎國祚民生之計也并未停滯耽擱,究其原因,是內(nèi)閣與司禮監(jiān)尚算融洽配合。
皇帝雖放權(quán),卻未疏于管人,如果內(nèi)閣與司禮監(jiān)因爭權(quán)而內(nèi)斗,疏于政務(wù),想必他便不會放任下去。
展開明黃色的卷軸,百官靜肅聽旨,然在聽到天子宣鎮(zhèn)北將軍只身回京之后,不少朝臣低頭交換了一個眼神,心中多多少少都有了些預(yù)判。
魏將軍此行,怕是沒那么簡單。
眾人聞旨,一時心思各異。解衍起先還舒展的眉宇,亦在聽聞此訊之后逐漸聚攏。
魏廷川。
下朝之后,解衍直接去了司禮監(jiān)。
回到內(nèi)堂之后的白惜時亦沒有在大殿時表現(xiàn)的那般冷漠淡定,此刻的她面容凝重,顯然朝臣們想到之事,她亦有所擔(dān)憂。
天子身體欠安,皇子年幼,為提前籌謀替幼子鋪路,天子很可能會為他掃清一些障礙。
其實相對于不是那么聰明小皇子,為保大魏昌隆永固,部分朝臣可能更傾向于擁立成年的宗室子弟繼承皇位,那么這其中最突出的便是魏廷川。
魏廷川年紀(jì)輕,有戰(zhàn)功有兵權(quán),且他的準(zhǔn)岳父還是如今的兵部尚書。
朝臣們能想到,皇帝自然也考慮的到。
想當(dāng)年魏廷川的父親便是因被老皇帝猜疑忌憚才落得一個身首異處的結(jié)局。
萬不要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
世子被拖走的情狀尚且歷歷在目,思及此,白惜時通體生出一股寒意,這種生理上的反應(yīng)是刻在骨子里的,亦是她的年少夢魘。
正當(dāng)白惜時陷入回憶之際,這時候內(nèi)堂之門被人從外頭推開,只聽腳步便知來人是誰,倒是將她從那“噩夢”中拉了回來。
望著進門的男子,白惜時心下竟莫名尋回一絲安全感,繼而隨口問了句,“今日在殿外候朝可會覺得冷?”
“不會,有你讓孟姑姑縫制的衣衫。”
關(guān)上門,解衍察覺白惜時的面色有異,“掌印可是在為魏將軍的事憂心?”
聞言看了男子一眼,停了片刻,白惜時道:“世子年少時在宮中幫助我良多,不論怎么樣少時的情誼不會變,我自然希望他能平安。”
解衍:“掌印是在向我解釋?”
白惜時沒否認(rèn),“免得你多想。”
“我沒有多想。”
白惜時不欲與他在此事上爭辯,此人白日看上去寬容大度,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最愛在白惜時失神的時刻突然俯下身,聲線沉沉問一句“我是誰?”
白惜時起先還會配合喚他的名字,后來發(fā)現(xiàn)越喚他越興奮,明明已經(jīng)停下來了又開啟新的一輪,啃她啃的都比平時賣力,十分耽誤睡覺。因此之后再遇到解衍問此類問題,她就會伸出雙臂緩緩將人從身上拉下來,伏于男子耳畔,然后再冷酷無情的回上一句“你是黃麻。”
效果尚算不錯,至少白惜時的睡眠是保住了。
越過前一個話題,白惜時眼下尤在擔(dān)憂魏廷川之事,遂很快切入正軌,“我觀天子的態(tài)度,此次應(yīng)當(dāng)還只是防備試探,回京后要看世子如何應(yīng)對。”
解衍略一沉吟,“只能說,萬幸他尚未與劉姑娘成親。”
要不是戰(zhàn)事耽擱,魏廷川其實去年就應(yīng)當(dāng)回京籌備婚事,但彼時邊境恰好起了一場戰(zhàn)事,魏廷川脫不開身,尚書劉易亦被派往遼東,不想二人婚事便一直拖到了今日。
不過皇帝康健的時候不覺得什么,眼下看來魏廷川手握西北兵權(quán),如若再與兵部尚書之女聯(lián)姻,的確會越發(fā)加重天子的疑心忌憚。
白惜時蹙眉,“你是猜測世子與劉姑娘的婚事恐有變數(shù)?”
解衍:“不確定。”
這種事,誰都說不準(zhǔn)。
但他很快又話鋒一轉(zhuǎn),“不過能有變數(shù),則代表天子暫且未下殺心。”
第108章 第108章
魏廷川奉旨,只身回到京城。
相較于鎮(zhèn)北將軍上一次回京的聲勢浩大,這一次歸來,顯得冷清了許多。
至少明面上是冷清的,朝臣們感知到風(fēng)向不對,這個時候多的是明哲保身之人,需知若是稍有不慎被牽連其中,丟的不僅是自己的生家性命,還有可能連累全家老小乃至整個宗族的興衰。
不過私下里是怎樣,那便不得而知。
但魏廷川眼下最明智是當(dāng)是不與任何官員結(jié)交走動,只因錦衣衛(wèi)自他從踏入城門的那一刻便已經(jīng)開始全程盯梢,不放過任何異動。
天子多少知道些白惜時與魏廷川的交情,所以在魏廷川之事上,他并沒有讓白惜時參與其中。
但白惜時還是尋機會,在魏廷川進京之前著人給他帶去了幾句話,至少讓他清楚當(dāng)下的形勢。
與世子的第一次碰面,是在天子的寢殿之前,看著風(fēng)塵仆仆而來之人,白惜時略一低頭,錯開了二人已然交匯的視線。
白惜時的心境其實很復(fù)雜。
在天子與魏廷川之間,她體會到了一種深刻的矛盾。
她一邊希望不辜負(fù)皇帝的信任與栽培,她明白在主仆之間,天子對她實在算得上寬厚,他們之間亦有十幾年的感情,白惜時能說天子的擔(dān)心沒道理嗎?
有道理。世子是有抱負(fù)的,站在一個帝王一個父親的角度上,勢必會忌憚。
天子會想,如若魏廷川在小皇子登基后起兵奪權(quán),朝臣們是愿意擁立一位德才兼?zhèn)涞某赡甑弁酰匆黄磸凝堉Γ窟是愿意守著一位正統(tǒng)繼位,但又不是那么聰明的小皇子?
很多事情難以預(yù)料。
但另一邊,白惜時更不愿意看到魏廷川有危險,這是私心,亦是情感使然,即便她已經(jīng)放下了對魏廷川的愛慕,可年少的情誼不會變,魏廷川明明眼下什么都沒有做,又憑什么只因為疑心就要有性命之憂?
但在朝堂,在政治斗爭面前,有時候很殘酷,不講道理,更不需要一句“憑什么”。
所以她錯開了目光,這一刻,再也體會不到原先總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世子,然后再滿懷期待地看著他走向自己的心境。
唯剩矛盾與沉重。
四周亦有旁的人,白惜時不欲將不該呈現(xiàn)的情緒被人窺探,所以干脆低下頭,錯開了目光。
但在他引魏廷川進入寢殿之際,男子趁著間隙對她道了一聲“沒事。”
那聲音很輕,但白惜時還是聽見了,不過等她偏過頭去,魏廷川已然步入內(nèi)殿沒有再看白惜時,正躬身向病榻之中的天子請安。
白惜時又退回了寢殿之外,這一次的談話只局限于天子與鎮(zhèn)北將軍二人,他們說了什么旁人無從得知。
世子已有萬全之策?
大半個時辰之后,魏廷川重新從內(nèi)殿走了出來,表情與進去前無甚變化,白惜時有心將人送到臺階處,亦想知道眼下情勢,卻不料魏廷川剛一出來,她又被天子召回了殿內(nèi)。
半靠在床上的天子告訴白惜時,眼下已是春暖花開,他預(yù)備在宮中舉辦一場賞花宴,邀請群臣及其家眷參加。
在這個時間這個節(jié)點,又以天子現(xiàn)下的身體狀況,白惜時知道此事必定沒那么簡單。
白惜時:“圣上您的身子……”
“無礙。”病床上的天子搖了搖頭,“這事就交給薛嬪去辦罷。”
—
三日后,賞花宴于皇宮之內(nèi)舉行。
自皇貴妃去世,太后的計謀敗露,一向侍奉太后殷勤的皇后亦同步被打入冷宮,如今六宮無主,則由薛嬪代為打理。
今日按照天子要求,四品以上官階的臣子均攜家眷前來赴宴,倒是一時將近來冷清的皇宮襯托出幾分春意盎然。
天子尚未到場的時候,場面一時有些亂哄哄的,薛嬪的位份和資歷擺在那里,不大能鎮(zhèn)得住場,臣子們不知皇帝此舉何意,湊在一起難免議論個兩句,而家眷們則帶著對皇宮的好奇,忍不住四處張望,竊竊私語。
這種情況,直到白惜時到場之后才得以控制。
眾人皆知,掌印一出現(xiàn)便意味著天子便快要來了。朝臣們紛紛回到席位之中,正襟危坐等待御駕親臨。
果然片刻之后,皇帝在小太監(jiān)的攙扶下走上了高臺,不過叫人意外的是,此次隨在天子身后的,還多了兩人。
端靜公主正牽著小皇子的手,亦一步步走上高臺,繼而在天子的左側(cè)落座。
自怡妃去世之后,小皇子最親近的便是這位皇姐及怡妃生前的大宮女扶疏。
許多官員都是第一次見到皇子,這時候便懷揣著好奇之心向這位未來皇位的繼承人打量而去,小皇子看上去很怕生,瞧見高臺之下這么多人,悄悄往皇姐身后躲去,端靜公主見狀很是耐心安撫了一番,繼而小皇子才重新坐回椅凳,雙眼不敢再朝下望,只直愣愣盯著眼前的盤食。
瞧著……就是膽子小,倒并沒有像想象那般癡傻。
實際上,小皇子也確實只是開智比平常孩童要晚一些,兩歲的年紀(jì)雖還不會說話,但能聽懂一些簡短的語句,除去發(fā)病的時候,瞧上去與普通孩子并沒有什么兩樣。
一時之間,臣子們對小皇子的印象有所改觀,外頭各式各樣的說法都有,險些要將他傳成一個傻子,可見謠言不可盡信。
天子今日宴請的目的之一,應(yīng)當(dāng)也是為了破除這種謠言。
宣布開席之后,絲竹響起,歌舞助興,但皇帝顯然意不在此,強撐著身體望向臺下一眾大臣及家眷,待一舞畢,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魏廷川的身上。
“魏將軍歸京,朕才聽聞你常年征戰(zhàn)在外卻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即將步入而立之年,如此實在不妥。不如朕今日便為你指上一門婚事。”
“俞四姑娘。”說著又朝另一側(cè)看過去,瞧見那女子與貴妃相似的面容,天子疲憊的面容才露出幾分真正的笑意。
“皇貴妃在世的時候便常宣你進宮伴于左右,她也一直叫朕給你尋一門好親事,今日朕看你與魏將軍倒是般配,不如便替你二人定下這段姻緣。”
此言一出,場內(nèi)鴉雀無聲。
概因大家都知道魏廷川已經(jīng)有婚約在身,正是兵部尚書的次女劉晚禾,但這個時候皇帝說你沒有,并親自指婚,誰又敢說一個“有”字?
魏廷川第一反應(yīng)是朝劉晚禾的方向看了一眼,女子今日亦隨父親進宮,而劉二姑娘顯然還沒從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數(shù)”中反應(yīng)過來,眼睛睜得大大的,仿佛根本不愿意相信方才聽到的言語。
那是她盼了整整兩年的歸人啊!
看向劉晚禾的時間只有那么一瞬,魏廷川很快收回目光,繼而出席,低下頭看不清臉上的神色,但聲線平穩(wěn),未聞任何異樣。
“臣魏廷川謝主隆恩。”
從始至終,他沒有朝俞四姑娘那邊看上一眼,他甚至連對方長什么模樣都不知道。
不謝恩又能如何?自身安危尚且不確定,何故再拖累劉晚禾,拖累尚書一家陪同自己涉險?
白惜時立于天子身側(cè),望著魏廷川與劉晚禾。
雖然解衍已經(jīng)提醒過她,甚至判斷如若世子與劉姑娘的婚事不成反是一件好事,代表天子未下殺心,但看見世子躬身行禮的脊背,以及劉二姑娘眼角沁出的淚花,她亦未覺有絲毫慶幸放松,反倒心下嘆然。
可能源于她如今也有了心意相通之人,便越發(fā)能夠感同身受。
白惜時明白,皇帝的這樁指婚與其說是結(jié)親,不如說是監(jiān)視。
俞家是絕對聽命于帝王的。
當(dāng)機立斷結(jié)束魏廷川與兵部尚書的聯(lián)姻,撤其軍備后盾,并安排俞四姑娘時刻監(jiān)視魏廷川的動向,這是天子的陽謀。
意圖誰都看得出來,但誰又敢于置喙?
不過皇帝似乎并未打算就此而止,待魏廷川與俞四姑娘回席,他又將目光投向了兵部尚書劉易。
“劉愛卿,這是你的女兒?”如同沒看見劉晚禾已然隱忍紅透的眼眶,天子透著虛弱的聲音從高處傳來。
劉易很快起身,“是。”
“可有婚配?”
“……沒有。”
“我瞧著倒是不錯,今日不若一并指婚便是。”
說完這句話天子看向的不是劉易,反是魏廷川。
男子目視前方,盯著面前的那樽清酒,半晌都沒有移開視線。
頓了片刻,劉易低頭謝恩,“能得圣上賜婚,是小女百世修來的福分。”
天子當(dāng)是滿意兵部尚書的答復(fù),略一頷首,目光便向席下百官掃視而去。事實上許多年輕官員并不排斥與劉晚禾結(jié)親,她才貌雙全,家世顯赫,是十分不錯的聯(lián)姻對象,因而甚至有幾位臣子抬起視線,代表了自己的態(tài)度。
然而天子卻掠過這些人,當(dāng)白惜時驚覺他視線定格的方向,心下頓時一顫,再沒功夫?qū)⒆⒁饬Ψ旁谂匀松砩希灰蛩丝炭聪虻牟皇莿e人——正是解衍。
解衍亦被天子納入“自己人”的范疇,不想他竟欲讓解衍與劉晚禾?
皇帝的目光自落在解衍的身上后便沒有再移開,看樣子已選定了人選,男子此刻亦預(yù)感到了天子之意,置于膝上的手掌瞬間捏成了拳。
不可!
眼見天子已有開口之勢,他亦欲起身提前將想好的脫辭說出,然這個時候卻有人已先他一步,在天子即將喚出男子名諱之際有了動作。
背對著眾朝臣,掌印將一盞熱茶突然遞了過去。
睨著近在眼前的那方盞瓷,天子轉(zhuǎn)而望向白惜時,這一望,是帶著上位者的威壓。白惜時在打斷他的言語!
短暫的遲疑之后,白惜時原本低垂的頭緩緩抬起,繼而迎著天子不悅的目光,朝他望了過去。
天子是九五之尊、金口玉言,話一旦說出去便絕不可能再更改收回。這一點白惜時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才想要賭一賭,至少做到……盡力。
她亦想要為自己爭取一回。
頂著壓力依舊望向帝王,白惜時什么都沒有說,她相信這么多年的情分天子能看得懂,主仆二人的視線在高臺之上交匯,在旁人看來可能只是電光火石的一瞬,甚至都沒察覺上頭有什么異樣,但在白惜時看來卻如同一個世紀(jì)那么久。
除了解衍,察覺到短暫的停頓,滕烈、魏廷川亦朝高臺上望了過去。
幾個呼吸間,天子收回了視線。
接過茶盞,啜了一口,片刻之后,他又將那杯熱茶還回白惜時的手中。
繼而目光重新在人群中掃視了一圈,天子越過解衍,伸手一點那微抬頭顱的男子,“我看便姚玉舟罷。”
第109章 第109章
天子在指完這兩樁婚事后便離開了筵席,命他人代為主持。他的身子本就疲乏,今日是強撐著而來,因而在達(dá)到意圖后便由小太監(jiān)攙扶回了寢殿。
端靜長公主亦帶著小皇子準(zhǔn)備離席,白惜時見狀命扶疏牽過皇子,轉(zhuǎn)而對公主道:“薛嬪應(yīng)對這些文武百官有些怯場,公主可否暫且留下幫一幫她?”
公主有些詫異,又確認(rèn)了一遍,“我?”
白惜時:“是。”
公主雖沒有再接話,但眼睛已然告訴白惜時她的不自信。
“凡事都有第一次,公主亦要學(xué)會如何真正做好大魏的長公主。”
言畢,白惜時伸出小臂,將端靜長公主重新送回了高臺之上。
對于掌印的此番舉動,文武百官詫異非常,需知司禮監(jiān)掌印眼下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整個皇宮中也只對天子俯首稱臣,今日為何會對這一位公主另眼相看?
大臣們不懂,而白惜時自有她的考量,她曾私下與天子提及過相關(guān)想法,天子沉吟許久沒有作答,但亦沒有當(dāng)即否決,顯然是聽進去了白惜時的言語,并權(quán)衡思考。
因而在白惜時送端靜公主回席之際,天子甚至回頭看了兩眼,繼而才邁著沉重的步子,回了寢殿。
送回公主之后,白惜時加快步伐跟在天子身后,眼下她最關(guān)注的顯然不應(yīng)在公主身上,而是如何向皇帝解釋方才之事。
寢殿之內(nèi),龍涎香混雜著藥味充斥鼻尖,天子靠坐于于床頭,在宮女的伺候下喝完兩碗濃濃的湯汁,閉目休憩了片刻后才重新睜開眼,抬手揮退眾人,天子看向?qū)嬎吺冀K垂首而立之人。
“說罷。”他的聲音透著乏,亦帶著薄怒。
身為天子,絕不喜歡有任何人忤逆自己的決定。
白惜時聞言什么都沒說,一掀衣擺、雙膝跪地,一副任由天子責(zé)罰之態(tài)。
天子看她這副樣子神色越發(fā)不好,“你是啞巴了嗎?”
白惜時:“奴才……不知從何說起。”
天子聽得不耐煩,直接問出了口,“你有龍陽之好?”
白惜時依舊低頭,不說話。在這對主仆之間,白惜時的沉默往往就代表著默認(rèn)。
天子見狀眉頭擰得更緊,“解衍也是?”
白惜時聽到這,抬頭望了皇帝一眼。
這一眼,已經(jīng)叫皇帝完完全全看清楚了白惜時的未盡之意。
“好得很,好得很!朕的臣子與朕的內(nèi)侍在朕的眼皮底下……”天子面容嚴(yán)厲,拍了把床板,“成何體統(tǒng)!”
“難怪當(dāng)初怡妃托朕將扶疏那宮女指給你,你怎么都不肯收,卻原來……”
天子顯然不大能接受這般癖好,語速說得快了竟直接咳嗽起來,白惜時見狀連忙起身,伸手一下一下幫他順著后背,“奴才罪該萬死,圣上您千萬別動氣,小心龍體。”
聞言又睨向此刻裝乖賣好的白惜時,天子抬手將人撥開。
但撥開了,白惜時又回來,待天子咳得沒那么厲害了,她想了想,還是低頭謝恩道:“奴才謝圣上方才成全。”
“住口!朕聽不得這些。”
身體不適其實懶得再于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上勞神,天子氣發(fā)完后越發(fā)精神懨懨,還能怎么辦?還能因為這種事把掌印免了?
思及此又一瞥了白惜時,天子煩躁地?fù)]了揮手,“你給朕出去,罰半年俸銀,換個順眼的進來伺候。”
“是。”
依言退出天子寢殿,白惜時稍稍松了口氣,她看得出來皇帝雖對自己發(fā)火卻并未真正動怒,應(yīng)當(dāng)就是瞧著有些膈應(yīng),實在對龍陽之好接受無能。
但白惜時更知道這種火基本發(fā)完就沒了,不會傷及主仆之間的根本,最多這段時日天子都不大想見到自己。
其實自皇帝愿意更改人選她就已經(jīng)沒有那般擔(dān)心與惴惴不安,因為愿意更改,實際上已經(jīng)代表了皇帝的態(tài)度。
從寢殿出來后,白惜時腳步調(diào)轉(zhuǎn),預(yù)備回席看看文武百官和長公主那邊的情況,但在回去的途中,她遇到了另一個人
——魏廷川。
似是覺得席上過悶,世子出來透氣,順帶看見了朝著這邊走來之人。
年少時帶著兩分圓潤的臉蛋如今已經(jīng)徹底消融下去,線條流暢優(yōu)美,是完完全全長成后的模樣,自帶一股跨越男女的冷艷張揚,行走間流露出的威儀透露出壓制人心的魄力。
她不再是原來那個白惜時了,如今已立于山顛,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庇護。
“世子。”白惜時率先喚了男子一聲,此刻不可避免想到席間之事,她想勸魏廷川,又不知如何開口,因為方才她亦切身實地體會到那種天意弄人之感,更明白到了這個時候任何言語都很蒼白。
魏廷川:“你不用這副表情,我早已有了心理準(zhǔn)備,此時可與劉家撇清關(guān)系不將他們牽連進來應(yīng)當(dāng)算是件好事。”
聞言,白惜時看了眼左右,“世子可有自保之法?”
魏廷川:“暫時當(dāng)是沒有危險。”
眼看世子欲言又止,似乎還有什么想說,然二人亦發(fā)現(xiàn)此刻已有隱藏在暗處的錦衣衛(wèi)探頭探腦望過來,只不過此地開闊四周又無甚遮擋,那些人一時不好當(dāng)著白惜時的面跟過來竊聽。
知他們最終是要稟報到滕烈處,而滕烈不會出賣自己,但風(fēng)聲鶴唳之時白惜時亦不想與滕烈太多為難,遂道了一句,“世子有什么話可能需要快些說,你我二人不便長時間逗留。那我便直接問了,世子可有什么需要我之處?”
“沒有,你記得顧全好自己便是。”
但說完這句話,魏廷川似還含著一句話似是不知該不該說出口,最后在白惜時的催促下,一時沖動還是問了出來,“你方才遞茶,可是在阻止天子指婚解衍?”
天子定的婚期很緊,就在七日后,魏廷川知道如果今日不問個明白,以后怕是再也不會有機會了。
已為有婦之夫,也無法再問出口。
沒想到他說的竟是此事,白惜時既已經(jīng)向天子坦白,便不再像先前隱瞞的那樣嚴(yán)實,想了想,一點頭道:“是。”
“為什么?”魏廷川緊緊盯著她。
白惜時頓了片刻,抬起眼,“應(yīng)當(dāng)就是世子猜到的那個答案。”
其實她很怕魏廷川會說教,就如同兩年前一般告訴她這樣不對,有違世俗常理,每次她跟自己說完這些白惜時多多少少還是會受到些影響,因為當(dāng)愛慕不在,魏廷川眼下就像她的一個兄長,會操心,會管束她,但這些話明顯她不愛聽,也不可能改。
不過魏廷川這次問出的問題卻出乎白惜時的意料,他問的是——“為什么是解衍?”
為什么?
理由很多,白惜時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此事說來話長,等有機會的時候我再與世子慢慢說,怎么樣?”
眼下顯然不是合適的時機。
聞言,魏廷川沒有再說話。
沒有說話便當(dāng)他是默認(rèn),然而當(dāng)白惜時預(yù)備越過男子之際,世子的聲音又再度響起,“是因為……”
他停頓了片刻,繃緊牙關(guān),最后問出一句,“長得像我嗎?”
腳步驟然停下,白惜時回首,望向魏廷川。
人在猝不及防下的第一反應(yīng)往往最為真實,連白惜時也不例外,因而魏廷川看見了,看見后,維持了許久的鎮(zhèn)定便頃刻間像是難以為繼。
“……對不起。”
他看見了白惜時尚且來不及掩飾的一面。
魏廷川低下頭,緩緩閉上眼,心臟像此刻是被一只大手碾壓揉捏,一時竟不知是愧疚多一些,還是痛苦遺憾多一些。
“惜時,真的對不起。”他又重復(fù)了一遍。
回到西北的魏廷川除了領(lǐng)軍作戰(zhàn),男子日日被一個問題纏繞困擾,那便是為何他會與白惜時漸行漸遠(yuǎn)?分明二人之前好到恨不得穿一條褲子,對方看向自己的眼神永遠(yuǎn)都帶著光,是什么事情改變了他們?
最后在日思夜想中,他漸漸琢磨出了一個答案。但那個答案他不敢確認(rèn),亦日日煎熬著他的內(nèi)心。
兩個男子……
他甚至無數(shù)次問過自己,如果真是如此,他要怎么做?
至于答案……
答案是什么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重要了,今日之后,他勢必會有一個妻子,而這位妻子只能姓俞。
“我不知道……”
魏廷川比任何人都知道現(xiàn)在其實說什么都晚了,但他還是下意識的想要去表達(dá)自己的內(nèi)疚和虧欠。
他給白惜時帶去過傷害。
然而見到男子如此,白惜時卻揚起唇角,打斷了他,“世子,都已經(jīng)過去了,我現(xiàn)在很好。”
她覺得魏廷川實在不必過于自責(zé),本就是她的一廂情愿,不知情又有什么錯誤之有?
既然已經(jīng)點破,她亦難得說了一句話潛藏在內(nèi)心之語,“……起初注意到解衍是因為有一些像,不過后來就不是了,喜歡也不是因為像,是真的喜歡。”
白惜時勸慰,“世子,熬過眼下這一關(guān),你要相信你也會越來越好。”
雖然劉晚禾可能會是世子一輩子的遺憾和痛,但人總要向前看。時間會是最好的良藥嗎?可能只有試過的人才知道。
聞言,魏廷川反問了一句,“會嗎?”
“會的,你和劉姑娘雖然……”
然而像是覺得白惜時此刻實在是答非所問,魏廷川緩一搖頭,出言打斷了她,“惜時,不說了。”
片刻后,他又恢復(fù)如同兄長般的模樣,傾瀉的情緒在理智回歸后又一瞬間收攏回閘,“時間久了,你先回席罷。”
直覺魏廷川似乎與以往不大相同,白惜時卻沒有再問,只一點頭道:“好。”
第110章 第110章
白惜時回到了筵席,回席的第一眼,不是朝高臺上望過去,而是群臣之中的那抹清雋的身影。
差一點,差一點她就要與解衍被迫分開,而當(dāng)這種情況真實發(fā)生,她才意識到以前自己說的都是大話,什么“你日后若是后悔了想成親了可以告訴我”“她可以坦然接受分別”……
直到現(xiàn)在她才發(fā)現(xiàn)她應(yīng)當(dāng)是坦然不了,也見不得解衍與其他人成親。
只要想到那樣的畫面,她就像被長滿尖刺的藤蔓束縛住,原來她也有嫉妒之心,并沒有自己設(shè)想的那般超脫大度。
白惜時回來的第一時間解衍亦看到了她,男子的目光一直盯著入口沒有移開過,這時候很快離席走了過來,但他尚未開口,白惜時便已道了一句,“今日我要出宮。”
出宮的意思便是回解衍的府上,如果回自己家,白惜時會直接說“回府”,眼下這句話已成為二人的默契。
解衍點頭,“好,結(jié)束我在西直門等你。”
“我應(yīng)當(dāng)會晚一些。”
“沒事,多晚我都等你。”
很多話群臣都在場并不好說,比方說天子眼下以為他二人是龍陽之好,白惜時得將這件事告訴解衍,二人日后也好統(tǒng)一口徑。
待與解衍約定好,白惜時便欲回到高臺之上,解衍又問了一句,“天子可有為難?”
其實方才白惜時隨皇帝離席的時候,解衍一起跟了出去,他當(dāng)然看出是白惜時打斷了天子的言語,也知后事后必遭盤問,不欲讓她獨自面對,他亦準(zhǔn)備同行。
但白惜時很快給他使了個眼色,男子才止住腳步。
白惜時的想法很簡單,倒不是什么大無畏精神準(zhǔn)備一人抗事,而是覺得兩個人對起口供來更容易穿幫。
“沒有,就是有些生氣。”白惜時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連著你一起遷怒。”
“你沒事便可,遷怒我沒關(guān)系。”聞言男子毫不在意,反倒像是真正放下心來,繼而塞了一包東西到白惜時的手中。
白惜時低頭一看,有些詫異,“哪來的飯團?”
解衍:“吃完再回去。”
白惜時雖為司禮監(jiān)掌印,但畢竟身份不同,這樣的宮宴她不可落座,也不會準(zhǔn)備她的餐食,而以她的性格更想不起來中途跑出去吃些東西墊肚子,這種事情便都是解衍替她記著。
朝臣們對于白惜時與解衍關(guān)系好早就見怪不怪,眼見二人立于一處說話無甚反應(yīng),但魏廷川走進來,恰看見白惜時手中捏著樣?xùn)|西與男子相視一笑。
那東西顯然是解衍給她的。
而不可避免的,即便話已說開,魏廷川還是被狠狠刺痛了一下。
魏廷川連自己都想不明白,為什么與劉晚禾,他都覺得為了對方好為了對方的安危,他可以做到放手。
但如若換一個人,只要白惜時向著自己的那束光還在,他又能夠早些明白,他還會放手嗎?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不過此刻魏廷川亦更加清楚的明白,白惜時的眼中不是沒有光了,只是那束光投向了另一個人。
……
找了個地方吃完解衍捏的飯團,白惜時重新回到筵席,向高臺之上望了過去。
高臺之上長公主一臉端莊、正襟危坐,顯然是將白惜時先前的話聽進去了,正在努力維持著皇室該有的尊貴和氣度。
雖眼神還有些稚嫩,不過能做到這樣已是很好,人不可能一蹴而就,總需要慢慢歷練。
薛嬪被幾位誥命夫人絆住了手腳,一些筵席上的小狀況便被稟報到了公主處,即便生疏,她亦盡力做到不忙不亂,仔細(xì)思考后再告知宮人應(yīng)當(dāng)如何處置。
“掌印。”
看見白惜時歸來,公主心中緊繃的一根弦終于松懈下來,雖然面上沒有顯露,但她還是有些緊張,總擔(dān)心自己應(yīng)對的不妥不好。
此刻當(dāng)又有宮人前來詢問,她自然而然便望向白惜時,掌印回來了,當(dāng)然是由掌印來決斷。
但白惜時似乎并沒有拿主意的意思,立于一旁,就這么望向她。
端靜公主等了一會,沒有辦法,將自己的意見告訴宮人。
可說完了她又不自信,扭頭去問白惜時,“掌印,我這樣處置對嗎?”
白惜時含笑,點了點頭。
待那宮人走后,白惜時又對公主道:“一場宮宴而已,公主大可放開手腳去做,即便錯了也沒關(guān)系,人不可能不犯錯,都是在一次次的錯誤中吸取教訓(xùn),下次再總結(jié)經(jīng)驗知道如何規(guī)避。”
“不要因為怕錯,就不去嘗試。”
端靜公主聞言,好奇問了一句,“那掌印也會犯錯嗎?”
白惜時:“會。”
她當(dāng)然也會犯錯,那時候張茂林會為她指出哪里做得不妥,指出后再教導(dǎo)她該如何做。
有時候捅的婁子大了點眼看遮掩不過去,張茂林還會將她帶到御前請罪,繼而作勢要動手。
每每此刻,皇帝便會拆穿張茂林:“朕看你十次有九次要打他都是雷聲大雨點小,不要在朕面前演苦肉計,這次念在他初犯便不重罰,但記住,下不為例。”
現(xiàn)在想來,她的每一步成長一直都有人在兜底和保駕護航。
時過境遷,白惜時突然有感而發(fā),公主的成長她是不是也可以做些什么?
二人就著宮宴的話題,又繼續(xù)說了些話。
這個時候已接近尾聲,白惜時同公主一起注視著筵席的各種情況,舞樂結(jié)束,場面一時便顯得有些靜。而恰在此刻,劉晚禾突然失手打翻了一樽酒,落在地上發(fā)出“啪嗒”一聲,白惜時的目光很快被引了過去。
酒水灑了一身,然而劉二姑娘卻仿若未覺,目光直直地望向另一邊。
白惜時隨之望過去,瞬間了然,她看向的是魏廷川,而此刻俞四姑娘的父兄正離席與魏廷川交談著什么,應(yīng)當(dāng)是討論喜宴上的一應(yīng)細(xì)節(jié)。
他們交談了多久,劉晚禾便看了多久,直到身旁的父親提醒她,她才回過神來,看向那一身半濕的衣裙。
拿出巾帕,胡亂地擦了起來,這一擦,便再也抬不起頭來了,因為淚水已經(jīng)模糊了面頰。
劉易瞧見女兒如此又著急又心痛,向來捧在手中的掌上明珠,卻從未見過她如此傷心的模樣。
可回家之后要如何難過都可以,眼下卻是不能,在宮宴之上天子才剛剛賜婚,如此視為大不敬。
如果被有心之人發(fā)現(xiàn)稟報,那牽連的可是……
正當(dāng)一籌莫展之際,這個時候一道身影緩步而來,立于桌前,擋住了其他方向投射過來的探究視線,白惜時:“劉姑娘,可有帶備用的衣裙?”
這一聲將劉晚禾嚇了一跳,她猝然抬起頭,一瞬間憋回眼淚,后怕之感蔓延全身,她痛恨自己的無用,明知道一定要忍住,為什么還是這么不合時宜的流下淚來。
她此刻十分懼怕白惜時,更怕白惜時將她席間哭泣之事告知天子。
“帶了嗎?”白惜時又問了一遍。
劉晚禾:“……沒有。”
“那便請劉大人攜令愛提前離席罷,若是問起,我會同天子和各位大人解釋。”
劉易試圖解釋,“掌印,小女方才實則是喜極而泣。”
“咱家知曉,劉大人放心。”白惜時微微頷首,又示意了眼出宮的方向,“回去罷。”
徒留下來強顏歡笑,也是一種折磨煎熬。
目送著劉家父女離席,白惜時知道個人有個人的命運,但不知出于何種心情,她還是下意識地走了過來。
而此刻,一直于宮宴之上未顯出分毫異常的魏廷川,也終是往那方向望了一眼。
“將軍會恨我嗎?”與此同時,一道女聲從男子前方傳來。
魏廷川收回目光,宛若沒聽懂那人說的是什么。
“將軍如此無視我,就不怕我與皇帝姐夫告狀?”
男子神色漠然,此刻才真真正正向那女子投去認(rèn)識以來的第一眼,“俞姑娘請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