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副本完
畫面切得很快。
淮南月一行人眨了眨眼, 眼前那陰沉的雨夜便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棟裝修得富麗堂皇的客棧。
樓體上掛著一個金牌匾——長隆客棧。
寒辜把墨鏡推到頭頂,覷著眼瞧了會兒, 問:“直接從雨夜跳到行刺了……她們說的那什么恒陽王府五世子就住這兒是吧?”
香菜冰激凌輕輕應了一聲“嗯”。
藕官蕊官芳官正扒著客棧的墻角悄悄往里瞅。
她們用輕紗蒙了面,穿了一身利索的短打服, 頭發被緊緊束起來,看背影男女莫辨。
“文官艾官來了么?”藕官問。
芳官接話道:“約好的酉正一刻,客棧人多,可渾水摸魚而不打草驚蛇。咱們來得有些早,距離約定時間還有一刻鐘, 盡可再等等。”
文官艾官姍姍來遲, 發飾都沒來得及卸。文官掏出塊絲巾把頭發包了, 邊纏邊笑道:“剛下了戲, 忙忙往這兒趕。怎么說, 幾時進去?”
藕官挑眉道:“家伙事兒帶了么?”
“帶了帶了。”艾官把外套一掀, 沖藕官抬了抬下巴,“看吧,有刀也有劍。刀是和殺豬的買的,刀鋒比紙還薄呢。”
芳官“哇”了一聲:“咱們中就屬你有主意。不過這劍哪兒來的?”
“城西王胖子那兒買的。”艾官笑道, “二十兩銀子, 我攢了五年呢。不過要是能一劍捅死那王八蛋, 也算值了。”
文官拍拍手,表情嚴肅了起來:“諸君聽我一言。我打聽到了, 那狗屁世子住二樓的西暖閣, 前兩日都是酉初出去吃晚飯, 酉正歸來。我昨日已來踩過點,知道西暖閣怎么走。”
“大家切莫打草驚蛇, 分批進客棧,動作自然些,只裝來尋朋友,而后去二樓找地兒蹲守。待聽見我的信號后,跟著我往里沖。”
“我這兒有些迷藥,望能撂倒侍從,大家到時千萬要屏住呼吸,不要敵人還沒打倒,咱們自己這兒就折了一半。”
眾人點頭如搗蒜。
天色逐漸黯淡,文官正打算率先進客棧,一扭頭,卻瞅著了一個眼熟的身影。
她揉揉眼睛,頗有些不敢置信,搭上了艾官的肩,在她耳畔小聲問:“誒,你看那人,是不是葵官?”
艾官瞪著眼瞧了半晌,點點頭:“還真是。她并沒有參加前幾日的聚會,來這兒做什么?”
然后她們便看見,并沒有參加前幾日聚會的葵官四處張望了會兒,待看見貓在客棧旁的幾人后眼睛一亮,蹬蹬蹬朝這兒跑來。
“她來找我們?”蕊官問。
“看樣子真是。”藕官接話。
一問一答間,葵官已經跑至近前。她隨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又驚又喜:“還真是你們!”
文官眨眨眼問:“你來做什么?”
葵官挑眉說:“?*? 這么刺激的事兒也不帶我一個。我昨兒晚上夢著了有人對我說,明日酉初一刻長隆客棧有場帽子戲法,我還在尋思什么帽子戲法。結果今兒中午午睡又夢著了那人,那人卻說你們聚在這兒要干殺頭的買賣。”
“我心說你們不把我當朋友了,這么大的活兒也不同我講一聲。我又想,約莫是前兒聚會我沒來,故此不知道。只是前兒我實在來不了,今兒我卻是來定了,求了我家那位許久才跑出來。”
文官笑道:“我勸你別熱血上頭就跟著我們干,你不比我們,現有家有人疼,干什么不比活著好么?我們這一去可就生死未卜了。你且回去,我們就當今兒沒見過你。”
“誒喲,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葵官砸砸嘴,“我反正是活夠了。我家里那位看著好,實際上偏會搓磨人。”
香菜冰激凌看得有些呆:“做夢夢見?這么玄乎的么?這也行?”
結果更玄乎的還在后頭——
三分鐘后,茄官荳官也緊趕慢趕趕來了,說辭和葵官別無二致。
至此,八人匯齊。
八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聚在這個黑夜,拼上了全部身家,以肉身對抗上層階級,用性命控訴人生不公。
她們生而平凡,卻妄想一招屠龍-
之后的進展似乎順利得有些過分。
文官發號施令后,所有人一齊沖了進去。迷藥在空氣中肆意揮散,撂倒了門口守著的侍衛,以至于她們一路幾乎沒遇著什么阻礙。
她們七手八腳地將五世子壓在墻上,艾官持著二十兩銀子換來的家伙事兒,將他一劍封喉。
他死的時候頗為不甘,叫喚聲卻被芳官用抹布堵回了嗓子眼里。
藕官湊上前,輕聲問:“你想知道你為何而死么?”
五世子的眼珠都快瞪出了眼眶,半晌后,搖搖頭。
蕊官說:“十三年前的一個冬天,你的馬車撞死了一個女孩子。你記不得了,因為死在你手下的人數不勝數。”
“但是天記得,地記得,那女孩的魂魄記得,我們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記得。”
“她在你眼中就是卑賤的草民,但是我們實打實地哭了一整個冬天。”
“她叫方十二。她也被世人稱作禾官。”
“我們所求不多,只求一個公道。”
“所以你死吧。殺人就該償命。”
鮮紅而溫熱的血液霎時噴濺而出,像是話本里的奈何橋邊那一片烈艷艷的曼珠沙華。
五世子脖子上裂開一道極深的口子,胸前多了七個血窟窿,栽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艾官手里的劍鐺啷一聲掉落在地板上,昆山玉碎鳳凰叫。蕊官的眼淚噴涌而出,趴進藕官懷里失聲痛哭。
所有人都沒有跑,而是將發冠與衣服理整齊,排排坐在炕沿上。
聽著外頭一陣“殺人了”的騷動,她們扭頭對視幾眼,安然地笑了。
“你們怕不怕?”藕官問。
“有點。”艾官說,“我的手還在抖。”
文官接話:“你殺了他,你是大功臣。”
“一起殺的。”艾官道,“沒事,我現在不怕了。這一生能遇見你們,值了。”
周遭鬧哄哄,一群人吵嚷著闖進房間,瞪著眼問:“你們怎么敢?!”
大伙兒只是笑著,笑聲闌珊卻熱鬧。茄官說:“為什么不敢?天地悲允,公道自在人心。”
她們束手就擒。
香菜冰激凌在一旁靜靜看著,眼眶已然濕潤了,就連愛麗絲也嘟嘟囔囔地掏出餐巾紙往臉上擦。
淮南月卻直覺有些不對。
她瞇起眼,拽了一把秦問川的袖子,問:“有沒有有色眼鏡?”
“什么?”
“能透過幻象看清真實場景的那個道具。”
寒辜接話說:“嘶,有色眼鏡很難得。阿川估計沒有,我的那副還在冷卻期。怎么了?”
淮南月沉默一陣,道:“這兒不對勁。”
具體怎么個不對勁,她說不上來。
但是一切都太荒唐了。
雨夜那不會熄滅的提燈,忽然到場的茄官、荳官與葵官,輕輕松松讓八人闖進去的房間。從未經受過訓練的八人居然能放倒侍衛,還能在給恒陽王府五世子胸口扎上好幾個血窟窿。
這算啥?人多力量大?
雖說支線任務里常常會有夸張與魔幻的成分在,可是……這個支線任務走的似乎是現實路線。
也這么不講邏輯么?
她措了會兒辭,正打算開口解釋,就見一旁的秦問川抱著胳膊倚上了墻:“我想,白月的意思是,這個支線任務不太合邏輯。”
淮南月挑眉朝她看去,視線相撞后,秦問川沖她wink了一下。
淮南月:……
秦問川繼而同大家解釋了一番何為“不合邏輯”,和淮南月想的大差不差。
“所以……”香菜冰激凌蹙著眉說,“你倆懷疑這一切是假的,是幻象?”
秦問川點點頭,說:“要做好幻象隨時破碎的準備。”
“那么幻象破碎后,現實會是什么呢?”
“現實……”
秦問川正要回答,忽然聽見一聲極輕的“嘎吱”音,像是塑料袋被人撕開了一道口子。
緊接著,眼前的場景也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門墻桌椅驀地急速坍塌下去,眾人都感到一陣頭暈目眩,繼而她們猛然反應過來——
頭暈目眩是因為位置的急速改變。
……她們正在空中做自由落體!
頭頂是瓢潑大雨,身側是橫斷的山壁。她們回到了藕官三人爬山的那個雨夜,在不知不覺間已然跌下了山崖。
并且即將落地!
間隙實在太短了,連給她們掏道具的時間都沒有。香菜冰激凌有些絕望地閉上眼,心想“還是反應過來得太晚了,難道真要死這兒了么”,忽然感覺身上一緊——
她被什么東西捆住了,往上提了一點,減緩了下落速度。
下一秒,她跌在了一塊柔軟的墊子上。
她猛地睜開眼,抬頭往上看,看見了一條極粗的彈力繩。
繩子的另一端被秦問川握著。
秦問川左手拽著繩子,右手握著一把刀,刀鋒插進了峭壁,她就懸空在半山腰,下邊墜著一條長長的尾巴。
尾巴上掛了四個人。自己是最后那個,其余的都懸在了半空。
而身下的墊子……
她坐起身,看見被吊在半空的淮南月神色淡淡,撞上自己的視線后,微微頷首。
……原來是她倆!
香菜冰激凌險些熱淚盈眶。
秦問川松了繩子,大伙兒一個接一個落到了墊子上。秦問川最后一個跳下來,拍了拍手里的灰。
“阿川你反應太快了!”寒辜撲上去,錘了一下秦問川的肩,“怎么做到的?要沒你和白月,我們差點死這兒。”
秦問川懶洋洋搭上了淮南月的肩,沖她wink了一下,接著向眾人道:“事前已經隱隱猜到了,道具早已備下了。”
“怎么猜到的?”
秦問川慢條斯理地纏著繩子,輕聲道:“自從三人登頂后,劇情發展便顯得有些魔幻。”
“所以我猜,她們其實已經死在了這個雨夜。之后發生的一切都是彌留之際藕官的幻想。”
“這個雨夜可以怎么死呢?可能性最大的死法是失足跌下懸崖。”
“我們在這個支線任務里參與了藕官的生活,幫著她達成最終結局,和她總是共進退,因此我們也跌下了懸崖。”
“所以我提前備下了繩子道具。白月想必也預料到了這一點,備下了墊褥。”
“藕官最終的結局是摔死。”
“但在死前的走馬燈里,她殺了她此生最痛恨的一個人,做了一回英雌。”
雨還在下,沖刷著懸崖下的塵土。
淮南月抓著手電筒往不遠處照了一圈,照見了橫斜重疊著的三個姑娘。
姑娘們身下的血跡已經被雨水帶走了,提燈摔得七零八落,籮筐中的樹枝也被顛了出去。雜亂無章的環境里,她們安靜而祥和地躺在那兒,就好像只是不小心在雨夜打了個盹兒。
這一睡,便將一生的苦難塵緣盡數斬斷了,再也沒能醒來。
秦問川默然注視著,難得沒有調笑,片刻后,從面板里掏出了一把鏟子。
玩家們一起挖了三個坑,輕手輕腳地把小姑娘們往里放。
她們立了三堆墳,在每個墳頭插了一朵不會凋謝的向日葵。
寒辜把墨鏡摘下來,緩慢而珍重地放進衣兜里,雙手合十,輕聲道:“愿安息。”
伴著雨聲響起的,是一陣婉轉悠揚的戲聲——
“明朝太平吉祥日,千門萬戶迎財神。灶臺塵土清掃凈,紅燭剪影照來人。來時四百八十難,去后豐田等閑身。歲歲盡免蹉跎苦,開春不見舊年痕……”
秦問川撐傘站在墳旁,闔著眼,平心靜氣地唱著《走財神》-
她們從支線任務里出來的時候,另一支隊伍的支線任務也恰好完成。
淮南月她們這邊拿到了藕官、蕊官、芳官的最終結局,以及從藕官三人的交談中得知了文官等人的去向。而另一邊除藕官外,則拿到了寶官玉官的結局。
寶官玉官是老太妃薨逝、戲班子解散后并未留在園里的作丫鬟的一批,被家里人領出去,隨意嫁了人,潦草地過完了一世。
說是嫁,其實更像是賣。
幼時已然賣給過戲班子一次,這回賣起來便更無負擔。
自此,她們集齊了十二戲子的人生。
菂官落水而病死,齡官不愿被賣而自殺;藕官、芳官、蕊官出家后意外跌落于懸崖下;文官艾官被賣去了其他戲班子,茄官荳官被賣去別的人家作丫鬟;葵官、寶官、玉官嫁了人,庸碌無味。
還有并不歸屬于十二戲子之列的禾官。
幼年被馬車撞死,身首不知埋于何處。
電子音猝不及防地響起——
【主線任務開啟】
相伴而生的,是秦問川將幽魂事件真相娓娓道來的聲音。
流年紛擾,一晃數十載,大觀園已成斷壁殘垣,戲子們也早已踏上黃泉路。
樹高百尺,落葉歸根。十二戲子芳魂于人世間蕩悠悠,卻沒有回江南尋親,而是齊聚在了梨香院。
相比于將她們賣去學戲的名義上的親人,這兒更像是獨屬于她們的家。
于是每至午夜十二點,時空交錯重逢,數十年前的人與物歷歷在目,幽魂們總會結伴去大觀園中溜達。
畢竟……曾經的一年半載恣意而自由,是前半生里為數不多的亮色。
美好的歲月很短,余韻卻很悠長。
她們走上熟悉而又有些淡忘的石子路,穿過山海不可平的鼎沸人聲,坐在滴翠亭里看著形形色色的花草圍墻,與故人重逢,重溫舊夢。
而另一時空里,并未出府的八個戲子剛搬進大觀園,被分到了不同宅院。也許是出于不舍吧,抑或是感應到了什么,她們會在夜晚結伴溜回梨香院瞧瞧。
……似乎總是這樣,即便過去的體驗并不算太美好,但當它真的一去不復返時,總忍不住惦念藏于其間的小確幸。
一群人與一群魂魄在夜里十二點后重逢于同一時空,卻又完美交錯開來。埋葬于梨香院的幽魂飄去了大觀園,住在大觀園里的人則前往梨香院。
過去與未來擦肩而過,留下一地零碎又唏噓的凡塵。
驟然而至人世間,她們都在拼盡全力地活著。
這一生太痛苦,來生要幸福-
大觀園生存守則(上) - 完結
文/時不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