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南京。
入秋后的天氣變化很明顯,許梔衣柜里的衣服還沒換成長袖,某日起早就被凍成了寒號鳥。
她趴在窗口朝外面張望,想看看路況。
江阿姨哎呦一聲小跑進來,身上肥肉顫巍巍如翻滾的浪花:“我的大小姐啊,你也不怕著涼!”
三兩下把她裹成小粽子,只露出一顆漂亮的小腦袋。
她又從梳妝臺前取了梳子來替她篦發,一雙枯瘦手卻極靈巧,很快就給她挽了個發髻,得體又不失靚麗,有別于院所里那些老氣橫秋的老式頭。
許梔苦著臉:“穿這么多啊——”
“兩件毛衣還嫌多?凍死你算了!要漂亮不要溫度!”
許梔露出一個沒心沒肺的笑容。
過兩天,她正式去接洽城灣的項目。
首先以院所的名義打過去兩個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個秘書模樣的中年人,耐心地聽完她一席話,客氣但委婉地拒絕了。
許梔也不氣餒,知道競爭這個的很多,電話里說不清就找上門去。
那日出門前她畫了個淡妝,穿得比較通勤。
對方顯然沒有料到她會找上門來,在辦公樓下被她堵住時,表情很是怔了一下。
王秘書四十幾許,模樣卻比四十幾歲的男人更加老成,頭頂略有些禿,鼻梁上架著一副比啤酒瓶還厚的眼鏡,看上去有些木訥。
可之前的幾次接觸許梔就瞧出來了,那只是表象,這樣的人怎么可能木訥。
察言觀色、滴水不漏才是本質。
果然,對方仍是很客氣地聆聽她的說辭,沒有馬上表態,說要回去請示領導。
許梔深感無力,有種踩在棉花上無處著力的感覺。
她還準備說什么,王育文忽然接到一個電話,忙撇下她到一旁去接聽。
看他如臨大敵的樣子,許梔料想這是個重要的電話。
會客室太安靜,靜謐中對面那道男聲隱隱約約,低沉而平和。
許梔沒有聽清,但不知為何神經有些緊繃。她只看到王育文神色一變再變,回頭以一種探究的目光盯著她看了會兒,看得她渾身不自在,她只好本能地對他露出一個甜美的微笑。
掛了電話,王育文走過來對她一笑:“這樣吧許小姐,禮拜天我們這邊在西康那邊有個活動,你也可以來參加,到時候有什么話,你跟我們領導說。”
許梔忙應下來,又旁敲側擊地詢問了幾句,奈何王育文滑不留手半點兒話鋒不露。
她泄了氣,只好離開。
看到她的背影在轉角處離開,王育文才又恭敬地撥了個電話回去。
“人走了?”仍是那道低沉隨意的男聲。
王育文卻絲毫不敢托大,忙道:“是的,她應是季董那邊派來的人,許是想探聽一些虛實。這個項目,之前就是季董在負責,他去了總部也沒落下,最近和陸政聲走得很近。”
“不用管,翻不起什么浪花來。”
王育文心里有疑惑,既如此為什么臨時改了指令,讓他知會許小姐去招待所。
但上頭的想法不要猜,執行就行,他沒敢多問,只低聲稱是。
辦公室里。
電話掐了,費南舟合上文件,有那么會兒的沉默。
直到秘書蘇和玉小心地過來敲門:“您有時間嗎?”
這位新領導剛來那會兒,集團上下都很開心,因為他實在生得和氣又好看,可接觸久了就發現他對誰都是那副和顏悅色的姿態,私底下話并不多,對什么都興致缺缺的。
可沒人敢在他面前造次,據說他背景很深,是京城來的,和家里鬧翻才被發配到這邊來。
不過,來不到一年他就把全公司上下的勢力都摸清了,借力打力,把一盤散沙的幾個董事都掣肘控制了起來,不但沒被架空還很快掌握了實際權利。
很快大家就發現,這位看似年輕隨和的新領導已經逐漸控制住局面,將權柄有條不紊地收攏到了自己手里。
“說吧。”他斂了神色,找回工作時的狀態,將合上的文件擱到了一邊。
蘇和玉這才屏息過去,跟他匯報會議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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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動那天,許梔一早就出了門。
因為非常重要,張鶴派了梁葉跟她同行,許梔卻覺得有監視的意思。
不過她面上也沒說什么,路上還自若地跟她說笑。
梁葉的目光曖昧地在她臉上流連,掐了一下她水嫩的臉蛋:“有對象了嗎?”
“怎么,您還要給我做媒?”許梔笑著,心里警惕起來。
梁葉笑道:“有合適的我給你留意著。”
許梔敬謝不敏,面上卻委婉道:“家里老頭子看得緊,還要多留兩年呢。”
她一對柳葉眉,說話時嬌滴滴的,一口吳儂軟語又軟又嫩,梁葉一女人都覺得骨頭酥了半邊,盯著她老半晌楞是沒憋出一句話來。
要不是常年待在院所這種地方,還穿得這么素,這可真是個美人胚子啊。
今天她只穿著一件素色的金屬扣子風衣,領口露出同色的蝴蝶結,已是說不出的優雅知性,顧盼生輝。
到了招待所,許梔沒找到王育文,便在原地給他發了條短信。
王育文很快就從樓上下來了,說不好意思,他剛剛在招待領導。
許梔便問是什么領導,可否幫忙引薦一下。
她提這話時再自然不過,眉眼彎彎的,還透著點兒純真,滿滿的親和力。
梁葉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小丫頭挺會順桿往上爬的啊。
許梔直接忽略她玩味的目光。
同事算不上朋友,何況梁葉之前也沒少坑她。
說著王育文已經客氣地引她們上樓,直奔盡頭的招待廳。到了門口許梔還看到了不少競爭公司的經理,有一些還是熟面孔。
甭管多大的公司,也是排隊在外面等著的命,有幾個還在之前的招標中碰到過。
許梔和梁葉排在他們后面,也不覺得屈辱。
誰知王育文笑著推開那扇緊閉的古銅色大門,讓她這邊請。
許梔頓覺不少目光齊刷刷朝她望來,心里突兀一跳,揣著自己的資料飛快跨了進去。
還以為是非常嚴肅的招待會,誰知氣氛還挺融洽。
挺大的會議廳,中式風格,木紋條橫斷當做屏風,遮擋了轉角處的視線。
隱約有說話聲從那邊后面的沙發里傳來,許梔悄然看了眼,首先看到她二叔季鴻朗。他今天的心情似乎還不錯,笑得眼角都崩出了魚尾紋。
他對面大概是個市里的領導,有些眼熟,衣著很樸素,只靜靜聽他說著話,態度很和藹。
許梔之前去市委找季鴻鳴時見過他,姓吳。吳姓領導抬眸時瞧見她,笑著抬手招呼她過去,許梔也笑,腳步輕快地走了過去,剛要喊一聲吳書記便瞧見了他身邊的費南舟。
他坐在最轉角的位置,第一眼看似乎不起眼,可仔細看,五六人里只有他坐單人的沙發,手邊擱著京派的點心,正低頭喝一盞清茶。
其余人言笑晏晏寒暄往來,他只當個聽眾,唇邊含一縷稀薄卻客套的笑。
他的外貌似乎和兩年前沒有什么變化,可仔細看,氣質似乎更加沉凝,眉眼硬朗,英氣內斂,倒比從前瞧著隨和些。
可他這樣的人,怎么可能真的隨和?更善于掩藏罷了。
到了這個層面上的人,喜怒不形于色似乎成了常態,真意總在若有似無的話里,需要下面人拼命去猜。
幾人聊天的時候,他只淺淺笑著,旁人問起才偶爾搭一句,哪怕季鴻朗在那邊明里暗里地刺探、針對他,也只付之一笑,半點不掛心。
許梔在腦海里預演過很多次兩人重逢時的場景,真正見到后,反而沒有那么激蕩了。
更趨于時間流逝后的從容平和。
也挺好,如今他們各走各的路,再無瓜葛。
只是,為什么胸腔里還是有一種悶窒的感覺?好像暑熱難耐的夏夜里,聆聽一場沉悶的雨。
似乎察覺到有人在看他,費南舟朝這邊看了眼。
四目相對,許梔的心臟漏了一拍,背脊僵硬。
可他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平淡收回了,好似只是看一個陌生人。
那一眼,許梔分明看到他漆黑的眼底沒有笑意,甚至連冷漠都沒有,平靜淡漠到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她。
許梔站得有些麻木,手腳冰涼,直到那個吳姓領導招呼她,讓她過去坐。
許梔忙在長沙發的角落里尋了個位置坐了,屁股只敢沾著一點點。
“這是京能申達綜合型能源研究院的小許,她爸爸是我的老朋友,小姑娘挺能干的。”他回頭跟費南舟介紹,“人也長得漂亮。”
許梔臉頰有些燒。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總感覺端坐在沙發里的他,那一瞬若有似無地牽了下唇角。
燈光落在他波光瀲滟的眼底,只有平和深沉的笑意。
許梔挫敗地發現,兩年前她不是很了解他,兩年后更看不懂他了。
他甚至連多余的情緒都不愿給她。
許梔近乎狼狽地抽回了思緒,捧住手里的一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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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招待會她信心滿滿地過去,鎩羽而歸,離開時甚至只想著逃走了。
事后回到家里也覺得自己很沒有出息,主動拋棄人的劊子手反而害怕起被她丟掉的那個人。
完全顛倒過來了,尤其是他最后離開會議廳時,朝她投來的那冷淡一眼,意味深長值得深思,總感覺有些“別來無恙”的味道。
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看錯了,無端地有些害怕起來。
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想多了,他看著她的眼神分明跟看著陌生人沒兩樣。
她心虛,看什么都覺得人家要報復自己。
他現在獨臥高臺,看什么人都是過眼云煙不咸不淡,哪里會分出多余的精力給她?別說報復了,多看她一眼估計都嫌多余。
兩年歷練,他在漩渦爭斗中沉浮,經歷了那么多,還有什么看不明白?
估計夜深人靜時都在笑話曾經的自己有眼無珠吧,錯把她這顆墻上的米飯粒當成珍珠寶貝。
許梔有點沮喪,覺得自己實在矯情。
既已經放下,就不要朝三暮四總是回憶曾經。
這么告訴了自己無數遍、再做無數心理暗示后,她拉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腦袋,不去胡思亂想了。
她現在工作好、生活好,沒必要去紀念一段不合適的感情。
他現在這樣的身份,還缺上趕著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