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倉庫內,小男孩與比他蹲下還要矮,低頭才能看見的黑色團子面對面說話。
一個是頭轉了一百八十度沒有眼白的“人類”,一個是腦袋下連著八根觸手的小怪物,兩者都面無表情,之間氛圍卻詭異的融洽。
真就似一對好朋友在陽光明媚的大草地上互相交流日常瑣碎。
小觸手輕微蠕動著,看上去在思考,官方信仰當然不可能有世界毀滅的說法,大家都忙著宣傳正能量,至少表面上是的。
他原先以為那本筆記屬于別墅的男主人,現在看來,反倒更像是林芝芝的。
搞不好鬧鬼是真的,沒有聽到動靜的林芝芝與管家不是已經習以為常就是罪魁禍首。
世界毀滅與神明降下災禍,幾乎是每個異教徒的必備語錄,好像沒有毀滅的介紹就顯得自己不夠正宗。
按照他們的說法,世界幾乎平均下來每天都要毀滅一次,比996更加可怕,不007加班都完不成異教徒指標,忙的要死。
沒有感受到污染的氣息,基本可以斷定別墅里的“人”是異種,能力暫且不知,現在最大的問題是……為什么人類能變成異種?
污染是侵蝕,是控制,是瘋狂,哪怕□□因為精神產生變異,本質上無論怎么污染該是人類還是人類,核心不會有改變,異種卻是不同的。
如果林芝芝沒有說謊,按照故事走向,他們在五年前來到島嶼的時候百分百為人類,因為一些變故,永遠留在了島上,并且還變成了異種。
這不應該,異種更多的字面意思,就是指不屬于人類的,未知且不好定義的智慧生物,它們都可以算全新的種族。
人類不能變成狗,不能變成花,合理到不能再合理的常識。
也許黎旦會有更多猜測,畢竟自己只是一只自學七天的小觸手,不應該考慮那么深刻的問題。
“你的媽媽,是怎么拯救你的?”
男孩看上可不太好,腦袋就像是重新裝上去的,還給裝反了,后脖處突出的一小塊屬于脊椎的骨頭,宛如喉結,出現在一個三歲男孩上無比不和諧。
露出的皮膚慘白,冰冷,僵硬,沒有一點活人該有的溫度,昂貴著裝也因著腳上擦不去的暗紅痕跡更像是徒勞掩蓋。
與其說是拯救,倒不如說——
“很疼……很難受……媽媽說……那是拯救。”
倒不如說是一次兇殺。
也許這個年紀的孩子不懂死亡,但他已然明白了疼痛。
“你也……得到拯救了嗎?”
而他的媽媽告訴他,疼痛是正確的,美好的,死亡是此生唯一的救贖。
黎伊知概念里沒有三歲小孩說的話也許是胡言亂語,他只是像對待其他所有人類般認真的聽著,思考吸收,并得出自己的結論。
“不需要,世界不會毀滅,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
首先世界毀滅就是異教徒經常用來忽悠人的說法,在黎伊知模糊印象里,他隱約覺得,所謂的神,不會如同邪教徒描述的那樣。
帶有強烈主觀意愿降下懲罰,毀滅一個種族這種恨的觀念是私欲,貪婪的,屬于某個生靈的欲望。
其次哪怕是真的,小觸手也不是很在意。
他只知道現在過的很好,暫時遠離了海洋,遇到了他的人類,并且還想和人類做很多事情,去看看其他的島嶼,其他的陸地生物,他們的生活。
“不……需要?”
“嗯。”黎伊知再次拒絕。
男孩回想起過去,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應該只是昨天的事情,現在想起來卻隔著層層迷霧,回憶模糊了許多,更加久遠的美好時光都記不得了,唯有那天刻苦銘心。
只記得在他最喜歡的小房間內,媽媽拿著刀進來,如同往常每一次溫柔抱著他,細細密密的頭發掃過皮膚,溫軟的手臂攬過小小身子,那樣有力,他以前總覺得懷抱是最有安全感的。
可今天,媽媽的刀劃破了他的皮膚,□□傳來的疼痛那么分明,男孩下意識要躲開,身后手臂卻如同鉗子,將他死死固定在原處,用力到他不住的顫抖。
無神的雙眼不可思議的看著紅色液體滴落到手腕,平時只要摔倒了,有一點疼痛,受到哪怕微不足道的擦傷,管家也會如同發生了什么大事將他上上下下打量,男孩從來沒有看過那么多紅色。
只要哭幾聲,媽媽就會立刻把他抱進懷里安慰,越是聽到媽媽的安慰,他就越是哭的厲害,倒不是更加傷心了,只是因為喜歡關心他的媽媽。
所以男孩再一次哭泣了,果不其然,媽媽立馬開始安慰他,冰涼的手擦去眼淚,另一只輕輕拍打后背,嘴中不停說出他也聽不太懂的溫柔話語。
然后,刀切開了連接身體的細小脖頸,他看不到媽媽了。
男孩捂住腦袋,將頭縮進手臂,身體劇烈顫抖,漆黑的雙眼愈發死寂,明明已經全部是黑色了,給人感覺那些黑暗還在擴散,想要沖破眼眶。
淡淡的黑氣從身上蔓延,染黑了死白的皮膚,絲絲縷縷泄露出來,飄蕩在空中,黑氣越聚越多,逐漸占滿整個倉庫。
想要和陌生人接觸的友好瞬間消失,帶上一種奇怪悲憫。
磕磕絆絆的語氣變得通暢,話語銘刻于記憶最深處,不用任何思考,只需簡單張開嘴,就能從口中流淌而出。
對于他來說,不懂拯救這個詞是什么意思,象征著怎樣美好的事物。
只是有人告訴他,一遍一遍在耳朵念叨,在最深刻,刻骨銘心的時候,生命消逝之前,唯一聽到的話語:
“不被拯救的孩子是可憐的,真可憐,我來幫你,別怕,別怕,閉上眼睛,你就能得到永恒的安寧。”
“永遠的愛,乖孩子,媽媽會和你在一起。”
“永遠……永遠。”
捂在腦袋上的手指長出尖銳指甲,將頭皮刺出了鮮血也不自知,手指用力到鼓起青筋,紅色液體沿著短發一直滑落往脖子,衣服,將上半身染成刺眼的鮮紅。
和那一天一樣。
男孩急促的喘息停止,他緩慢抬起頭,露出的嘴角已經掛上不符合年齡的慈愛笑容。
黑氣蔓延至小觸手身邊,形成圓環把他包圍在內,慢速度的滾動,一點一點靠近,宛若溫柔之極的懷抱。
男孩從地上站起身,步履搖晃,體內的鮮血似乎沒有止境,在腳邊形成一個小小的血坑。
他邁開腳步,搖搖欲墜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速度,眼神中不再有一絲神志,伸長手臂就要抓向地上的黑色團子。
黎伊知立刻向后跳去,避開攻擊,卻也因此落入包圍在身邊的黑霧。
冷氣瞬間席卷過全身,好似一下子跳進極力運轉的冷凍倉庫,激起身體一陣雞皮疙瘩,從觸手的神經一直蔓延向大腦,直至凍結思維。
被冰得腦子遲鈍,黎伊知下意識咬了一口黑霧,口感綿密,細膩中帶有微甜,冰冰涼涼,絲滑順著打開的進食口腔滑入體內,濃郁奶香與微咸交織在一起。
像……巧克力味慕斯冰淇淋!
有點好吃,再吃一口。
黎伊知又一次后撤躲過襲來的尖銳指甲,猛然變大的觸手將靠近的怪物拍飛出去,它沒有因為疼痛給出反應。
面無表情的雙眼直勾勾盯著目標,轉為四肢趴伏,如同蜘蛛一樣以更快速度接近過來。
同時黑氣暴涌,瘋狂翻騰著靠近小觸手,眼前蒙上黑布,已經被其占領,什么都看不清。
黎伊知深深呼吸一口氣,飛速汲取著黑氣,來多少就被吸盤吸收多少,幾秒后,他勉強能看清一點周圍。
男孩嘴巴大張,露出里面突出口腔的尖銳牙齒,雙手直直伸向前,正以原地起跳的姿勢從原本的黑氣死角撲上來。
黑色團子裹挾著往身體里吸收的美食,一個翻滾躲了過去,觸手順勢向下刺出,輕而易舉穿過堅硬水泥地面,再次卷上來時里面抓握一把碎石。
剎那回縮又彈射而出,碎石如同被激發的子彈,留下短暫急促破開空氣的響動,精準射入怪物行走的關節位置,穿透而過。
人形怪物頓時倒地,手腳都使不上力氣,被碎石破開的傷口沒有像頭部那樣鮮血直流,能透過傷口看到里面壞死一般的黑色血肉。
更加不好的是,短短幾分鐘時間,一部分向著小觸手涌來的黑氣轉了回去,滲透進傷口,正在極快修復軀體的裂縫。
都沒有時間追擊,怪物已經能從地上爬起來了了。
黎伊知此時已經吃得滿足,腦袋看上去更圓了一點,不知道是不是被吸收了太多屬于怨念的黑氣,小男孩沒有再次攻擊,渾濁的雙眼停滯后顯出一絲清明。
他似是恢復了點神志,先茫然四處轉頭看現在所在的環境,奇怪于自己為什么會出現在倉庫,這才把目光放到正前方。
下一秒,他連退好幾步,小臉更加慘白,男孩歇斯底里尖叫著,求生欲讓他立刻閃身倉惶逃離原地,向門外跑去。
救命,他見到妖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