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紙上赫然是一個身形頎長高大的男人,那人穿著和虞策之相同的衣著,唯有五官空空。
舒白抬眼端詳虞策之片刻,提筆緩緩在畫上增添人物的眉眼,畫中人和他相比霎時有了五分相似,佐證了虞策之的猜想。
“我畫的像不像?”舒白好心情地問。
虞策之動容地盯著那副人物畫像,只覺得耳根子有火在烤,心臟砰砰跳個不停,“好像我,很好看,夫人怎么忽然畫起我來了。”
舒白添上最后一筆,畫中人物頓時栩栩如生,雖然不說和虞策之十分像,卻很神似。
她揪下畫筆上的浮毛,漫不經心道:“閑來無事,打發時間罷了。”
虞策之有些失望,但知道舒白在畫自己,仍然難掩激動。
他甚至不由自主地開始猜想,舒白無聊的時候,有沒有給霍耀風畫過這樣傳神的畫。
虞策之忍不住問了出來。
舒白聞言,揚起眉梢,好笑道:“當然沒有。”
頓時,虞策之如置夢中,臉頰也有些熱,他連忙抿了下唇,不自在地問,“這幅畫,能不能送給我,或者,我可以拿銀錢來買,夫人盡管開價。”
舒白握筆的動作一頓,她神色如常地將畫筆掛在筆架上,輕輕揮動圓扇,把畫吹干。
“我的畫不輕易給人,多少錢也不賣。”
“是我冒犯夫人了,對不起。”虞策之從善如流道歉,一雙眼睛始終盯著舒白,像是看一件稀世珍寶。
如果此時他有尾巴,那條毛茸茸的尾巴一定會生動地舞動起來。
舒白將畫卷起,余光瞥見仍然緊緊盯著畫軸的虞策之,隨口轉移他的注意力:“你今日起的倒是早。”
“是。”虞策之回過神,這才想起自己大清早來尋舒白的目的,他慢慢收斂了臉上的喜色,沉聲道:“我有事情想同夫人說,是關于夫人的丈夫的。”
他深吸口氣,確保自己說話時不會露出暗藏許久的野心和欲望。
“護國公身為皇帝近臣,一直在替皇帝查世家臣子的底細和私事,霍家也在其中,宋祁往來護國公府時,偶然從護國公……咳,就是我父親那里得知了一件關于霍耀風的事情,夫人你聽了千萬不要生氣。”虞策之緊緊觀察著舒白臉色。
舒白擰了下眉,目光微冷,“什么事。”
“苦主我已經讓宋祁帶來,人就在院子外等著,夫人可以聽她當面說。”虞策之輕聲說。
舒白審視虞策之半晌,慢慢扯起唇角,揚起一抹冷笑,“好啊,那就見見,你請那人去主廳等我。”
“好。”
等虞策之離開,舒白在案幾前靜坐片刻,才手持畫卷起身。
書房外的拐角處,安錦特意派來,隨身保護舒白的小廝等候多時。
舒白將畫卷交到小廝手中,細聲叮囑,“我知道你家大人近來事忙,但這畫一定要親手交給他。”
小廝鄭重點頭,將畫卷小心翼翼收好,“夫人放心,小人明白。”
“安大人有事要小的帶給夫人,刑部劉尚書年邁,已經寫了折子欲在明日早朝告老還鄉,蕭大人能力出眾,劉尚書在折子里舉薦了蕭挽大人。”
“刑部能接替劉尚書位子的人除了阿挽,便是郭侍郎,皇帝不會考慮出身名門的郭氏,這位子大概率是阿挽替上,穩妥起見,明日早朝,蕭挽不可為我出言,明哲保身便好,此事你務必告知。”舒白正色道。
“是,夫人放心。”
目送小廝離開,舒白在廊下坐了片刻,步入主廳。
虞策之口中的苦主是一個身形瘦弱的少女,大概十四五歲的年紀,蜷縮著坐在客座,身上的衣衫破破爛爛,臉上驚懼交加,一雙眼睛看向舒白時,充斥著不信任。
舒白沒說話,先遞了杯茶給她,這才看向虞策之。
虞策之對少女道:“你不必害怕,我費心讓你來這是為什么,宋祁都和你交代過了,該怎么說還要我教你嗎?”
少女咬了咬下唇,忍著害怕說:“是……我叫翠雪,我姐姐水桃曾經是京城花樓里的清倌,因為災荒和戰亂,家里的大人都沒了,是姐姐一直補貼家中,我才能順利活下來。”
“那時候宮里的娘娘和幾個大家族爭斗不休,京中無論哪里都很亂,姐姐很害怕,所幸四年前她被霍家的管事買回府上,成為霍家的歌舞伎,我以為姐姐以后不用在花樓那種污穢場所,為此高興了一段時間,直到宴飲,有大官看上了姐姐,要霍家把姐姐送給他做妾。”
舒白望著少女眼角滲出的淚痕,放輕聲音道,“世家大族往往利益為重,如若權勢高者開口,霍家不會拒絕。”
“是,姐姐退無可退,為了自保,當晚趁著霍耀風醉酒……本來便是你情我愿的事情,霍耀風醉酒,當晚并沒有拒絕,第二日早上卻裝作悔恨的模樣,”翠雪咬了咬牙,語氣悲憫道,“霍耀風是世家口中人人稱贊的大公子,姐姐不求名分,甘愿住在莊子里做見不得人的外室,有霍家大公子的庇護,那位大官再不提姐姐的事情,
姐姐還將我接到了身邊,我曾經天真的以為,如果一直能那樣下去也很好。”
翠雪譏諷地扯起唇角,再看向舒白時卻染上了莫名的恨意,“姐姐懷孕了,她瞞了許久,久到三個月后癥狀顯露,姐姐知道世家大族的公子金尊玉貴,她沒奢望什么,她甚至去求霍耀風放她走,放我走。”
“但霍耀風的母親卻在一個凄冷的晚上,當著霍耀風的面,打掉了那個孩子,”翠雪的尾調有些歇斯底里,“那是霍耀風的孩子,霍耀風那賤人便站在那里無動于衷,我姐姐不堪受辱,當場氣絕,莊子里所有的仆人全部處死,我因為機緣巧合,正好在地窖里才躲過一劫。”
“我和姐姐明明什么也不求,卻落到這樣的下場!你知道那老女人為什么要這么做嗎?”翠雪恨恨發問。
舒白沉默半晌,“名門望族重視所謂清譽,他們會覺得你姐姐身份低微,不配生下霍家的孩子,辱沒門楣,何況四年前霍耀風入仕不久,地位不穩,就算霍耀風自己不在意,霍家也不會允許他丑聞纏身。”
“你也是霍家人,你和他們,不過一丘之貉。”翠雪忍不住遷怒。
“天下女子盡是可憐人,你姐姐自保的方式在我看來不算最優選擇,但她的事情,我感到惋惜。”舒白微微垂首,往日清明澄澈的雙眼,此刻看上去卻暗沉低落,如夜晚墜落的星,“謝謝你告訴我真相,讓我知道枕邊人喪盡天良,沒有你,我還不知道要被瞞多久……”
頓了下,舒白真誠道:“有什么我可以為你做的,你盡管開口。”
“有人付過報酬了。”翠雪移開視線,“我將得到一輩子也花不完的錢,霍耀風冷眼旁觀害死我的姐姐,但我知道,真正拿主意的是霍家的主母,霍耀風是卑鄙的得利者,如果可以,我希望霍家一無所有,大梁再也沒有世家的容身之處。”
頓了下,翠雪道,“但我知道這很難,你是他的妻子,你也不需要為我去做,這,只是我一個人的夢話罷了。”
翠雪離開前,深深看了一眼默不作聲的虞策之,而后頭也不回地離開。
舒白在主位上靜坐半晌,忽然發出一聲自嘲的笑,“我曾經以為霍耀風雖然窩囊,但為人至少正直,原來我很久以前就看走了眼。”
虞策之走到他身邊,緩緩彎身,沉聲道:“這樣的人,實在沒資格陪在夫人左右,夫人可要早下決心才好,聽護國公說,春闈舞弊的事情朝中要了結了。”
舒白動作一頓,抬眼看他,“護國公倒是什么都跟你說。”
“我還知道,霍如山已經想好了開脫的辦法,夫人可不要錯過這次時機,趁著天子心意還在,借勢和離,我想夫人一開始就這么打算吧。”
舒白笑了下,問,“霍耀風知不知道翠雪的存在。”
“夫人真聰明。”虞策之輕牽唇角,“這四年,尤其是今年,霍耀風一直在派人追查翠雪的下落,若是別處便也算了,但夫人這處院子外,遍布霍耀風的眼線,我猜從翠雪露頭開始,就有人去通知霍侍郎了。”
舒白唇角下壓,再度審視起虞策之來,語氣冷沉,忽然問責道:“你在算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