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蜜茶
草尖在風中顫抖, 幾株孤零零的胡楊樹浮在遠處,枝葉在風中狂舞,發出“嘩嘩”的聲響。
祝蘭安靜地站在玄燁的御帳中。
太?子被身邊的小太?監幾乎是半架半扶地拖出御帳, 他的腳步踉蹌, 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虛無之上,全身的力量仿佛在這一刻被徹底抽空。
那曾經?高高在上的儲君之姿, 如今卻顯得如此狼狽不堪。
一國儲君,當?著兄弟們的面被斥責“不仁不悌, 枉為儲君!”,可想?而知會?給本來就因為母家獲罪而惶恐不安的太?子帶來什么影響。
更何況在場的還有向來和他不對付的大阿哥, 眼見玄燁如此斥責,他直接在一旁煽風點火, 重新將太?子這幾年來暴虐的行為拎出來講一講。
只可惜胤禔這一招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雖說玄燁看?在他剛剛喪妻的份上, 只是讓他先回帳篷里好好反省, 但是心里怎么看?待這個落井下?石的兒子就不得而知了。
等御帳中其余人都?離開后, 祝蘭輕手輕腳地坐到玄燁身邊, 她的動作溫柔而細膩, 仿佛生怕驚擾了這位疲憊至極的君主。
隨后, 她小心翼翼地解開玄燁緊繃的發辮,將雙手覆蓋在他的頭皮上,指尖輕輕按壓,她的每一次按壓都?恰到好處地緩解了玄燁緊繃的神經?。
緊接著,祝蘭的指尖又輕輕滑向玄燁的太?陽穴, 那里因長時間的憂慮與勞累而顯得有些?腫脹。她以一種幾乎不易察覺的輕柔力度, 在太?陽穴的周圍緩緩揉捏。
在這份撫慰下?,玄燁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 臉上的疲憊之色也緩和了許多。
“最近不知道怎么了,老是犯頭疼的毛病。”玄燁神情緩和了不少,“平常倒還好,就是偶爾批折子的時候,那頭疼實在是叫人犯難。國家大事又不能撇在一旁。”
祝蘭目光微凝,她輕輕撫摸著玄燁的發絲,不知不覺間,那些?曾經?烏黑發亮的發絲中,已?經?開始夾雜了大量的白發。
“好了,按這么久也該休息了。”玄燁握住她的手,“小心手疼。”
祝蘭啞然失笑:“哪里有這么嬌氣?。”
玄燁的神色間已?經?有了幾分疲倦,他松懈下?來的時候,那份威嚴似乎也隨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無奈。
他自?然而然地攬過祝蘭,將腦袋輕輕地靠在她的肩膀上,呼吸變得輕微而均勻,仿佛在這一刻,他只是一個需要安慰與依靠的普通人。
“太?子驕橫、老大魯莽。”玄燁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每一個字都?透露出他對兒子的失望與擔憂,“這些?朕都?知道,只是無論如何,他們都?不能枉顧手足之情。十八病重,太?子不管不顧也就罷了,竟然還大肆宴飲,實在是讓朕失望。”
“此番回宮,幼宜恐怕要傷心了。”祝蘭嘆了口氣?,“出行前十八還活蹦亂跳的,說要給他額娘帶只灰兔子回去。”
玄燁沒有立即回答,只是靜靜地倚靠在祝蘭的肩頭,仿佛已?經?陷入了沉思。
許久之后,祝蘭輕輕挪動脖子,卻發現玄燁已?經?恍若睡著了一般,呼吸平穩而均勻,只是那緊鎖的眉頭,卻透露出他內心的不安與憂慮。
他的睫毛上掛著幾滴淚。
這幾滴淚,是為年少夭折的十八流的,還是為不仁不悌的太?子流的,祝蘭就不知道了
玄燁這一睡,醒來的時候就已?經?是半夜了。
這一年以來因為朝堂黨爭的事情,他已?經?很久沒有睡得這么熟過。
而今夜,或許是昨日?的事情鬧得他身心俱疲至極,竟難得地睡得如此深沉,仿佛將所?有的煩惱都?暫時拋諸腦后。
只是可能因為年紀大了,他睡覺也越來越淺,帳篷外呼嘯的風聲還是如利刃般穿透了夜的寂靜,將他從睡夢中喚醒。
風聲似乎在訴說著不安。
想?到這里玄燁翻了個身,他的身畔是熟睡的祝蘭,她的呼吸均勻而平靜。
昨日?那么大的事情竟也沒把這妮子嚇到,難為她還能睡得這么沒心沒肺。
他安靜地看?著祝蘭,胤禛都?有好幾個孩子了,他的額娘卻還像十幾二十的少女一般無憂無慮。
歲月似乎對她格外優待,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太?多痕跡。相比之下?,與她年紀相仿的宜妃年少時也是格外艷麗的美人,如今面容上卻已?難掩滄桑。
玄燁輕撫上祝蘭的臉龐,指尖感受著她溫熱的肌膚,心中涌動著別樣的情感。
后宮女子的所?求,大多離不開母族的榮耀與兒女的前程,她們在宮墻內步步為營,皆為家族與子女謀求一席之地。然而,唯有德妃與眾不同,她的心中似乎裝著更為純粹的東西?。
烏雅家至今也沒有幾個拿得出手的官員屹立于朝堂之上,盡管祝蘭為玄燁生育了三個阿哥,但他們卻未曾深陷那渾濁的黨派之爭。
胤禛作為長子,早年間因為他的私心與太?子有過些?許交集,但那也只是短暫而微妙的親近,中間又出了胤祚的事情,二者如今的關系可以用“君子之交淡如水”來形容。
老六則是個徹底的孤家寡人,他性格淡泊,對權勢并無太?多渴望,到如今一門心思扎在火器營里不肯出來,更別提他如今膝下?只有福晉生的一個女兒。
至于十四還是一團孩子氣?,十四五歲的少年,滿腦子都?是對大將軍的憧憬,整天喊著要馳騁沙場,建功立業,要做大清第一巴圖魯。
“萬歲爺怎么醒了”
祝蘭迷迷糊糊間突然察覺到身邊有異動,當?她半睜半閉的雙眼捕捉到玄燁那雙深邃而清醒的眼睛時,心頭猛地一顫。
玄燁披上斗篷輕聲哄道:“你再睡會?,如今離天亮還早著呢。”
祝蘭困得要死,聽他這么說真就繼續閉上了眼睛,不管不顧繼續睡覺了。
玄燁端坐在床榻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因為十八阿哥夭折的沉痛打擊,玄燁此次巡行塞外的心情一直郁郁寡歡。原計劃他們應當?是要在這遼闊的草原上多停留些?時日?,拉攏拉攏蒙古王公為日?后攻打準噶爾做準備。
然而,隨著天氣?逐漸轉熱,草原上的風也似乎帶著一絲焦躁,玄燁的心情越來越差不說,頭痛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嚴重得時候雙眼甚至看?不清東西?。
于是,他決定不再拖延,帶著祝蘭以及一眾隨行人員,提前結束了這次塞外之行,準備啟程回京。
本以為回京途中總不會?再出什么幺蛾子的祝蘭,卻在某一個寂靜的夜晚,被外面侍衛突然紛亂的聲音吵醒。
她心中一驚,連忙披衣起身詢問身旁的采薇:“外面出什么事了?”
“奴婢也不清楚,聽說是萬歲爺那邊的侍衛突然提高了警戒,剛剛魏公公特地來囑咐了一聲,讓娘娘無事便?不要出帳子了。”采薇也是一臉茫然,眉頭緊鎖。
采芙細心地泡了一壺蜜茶,小心翼翼地舉著茶壺倒進茶杯中,雙手捧著茶杯遞給祝蘭:“娘娘先定定神。”
“額娘!”
少女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急切與不安,她猛地掀開帳簾,靈巧地鉆了進來,仿佛一陣急促的風。
“雅利奇?”祝蘭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嚇了一跳,手中的茶杯微微一晃,目光隨即落在了少女的身上,“你怎么過來了?”
“禁衛軍都?在外面,我?怕等下?汗阿瑪就命人封鎖各個帳篷,便?央了魏公公說我?做了噩夢,讓我?來同您一道睡。”雅利奇坐到祝蘭身旁,她的臉色在微弱的燭光下?顯得有些?微微發白。
她壓低嗓音湊到祝蘭耳邊,話語如同一道驚雷在祝蘭耳邊炸開。
“汗阿瑪要廢太?子!”
“你在哪聽到的消息!”祝蘭定了定神,語氣?有些?嚴肅,“這話可不能亂說。”
雅利奇撇撇嘴,從采芙手中接過蜜茶喝了一口:“十四說的,他剛剛神色匆匆往汗阿瑪的御帳那邊去,說太?子半夜窺伺帝蹤,一直在汗阿瑪的御帳門口徘徊,鬼鬼祟祟的,汗阿瑪覺得太?子疑有意圖謀刺,逼宮造反之意,這才叫了他們兄弟幾個過去,說是要廢太?子。”
帳篷外的禁衛軍腳步匆匆,神色嚴峻,幾乎無一例外地朝著同一個方向疾行。
采薇見狀忍不住輕聲呢喃道:“那不是太?子的”
祝蘭微微側頭,目光穿過帳篷的縫隙,望向那些?禁衛軍遠去的背影。
那個方位,正是太?子的居所?
玄燁的御帳內烏泱泱地跪了一大片人,為首的正是太?子胤礽。
他向來高昂的頭此刻低垂,雙膝已?經?跪到麻木得毫無知覺。
“從前你犯下?的種種錯事,朕都?以為是索額圖在背后教唆,為了讓你改邪歸正不惜下?令處死索額圖,如今你夜窺御帳,又命手下?人集結兵馬,是想?要為你那好叔公報仇,逼宮謀反么!”
玄燁喘著粗氣?,將手中的瓷杯砸到了太?子頭上,他的額前頓時血紅一片。
“朕承太?祖太?宗世祖弘業,四十年于茲,兢兢業業軫恤臣工惠養百姓,惟以治安天下?為務。今觀胤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訓,惟肆惡虐眾,不仁不悌,難出諸口,朕包容二十年矣……”
玄燁閉上雙目:“念及太?祖太?宗世祖締造大清江山之艱難,即日?起廢黜皇太?子胤礽,圈至咸安宮,無詔不得出。”
第112章 滇紅茶
咸安宮位于紫禁城西華門內, 自從前?幾日玄燁的旨意下達后就?一直由重兵把守。宮門緊鎖,與?外界隔絕。
胤禛是進門的時候看見?的就?是一片寂寥,盡管時令已至逐漸步入盛夏的五月, 但?到了?黃昏時刻, 咸安宮內依舊陰涼異常,透著一股深秋般的寒意。
“滾出去!都?給孤滾出去!”
正殿內突然傳來一陣怒喝, 緊接著是瓷器碎裂得噼里啪啦的聲響,尖銳而刺耳。這聲音打破了?周圍的沉寂, 也驚擾了?胤禛的思?緒。他皺了?皺眉,加快了?腳步。
宮女太監們如?受驚的鳥群一窩蜂地從正殿涌出, 個個神色慌張,不敢有絲毫停留。
在他們身后, 緊閉的殿門緩緩開啟,最后輕手輕腳關上門的是從前?一直跟在太子身邊的何柱。他的臉上帶著幾道細長的血痕, 顯然是剛才在慌亂中被碎瓷劃破。
“給雍郡王請安。”何柱苦笑道, “太子二阿哥如?今心情不好, 郡王進去恐怕”
胤禛揮揮手:“無事, 你先下去吧。”
殿內的胤礽脫力坐在軟椅上, 他書桌前?的筆墨紙硯全被揚了?個干凈, 漫天飛舞的碎屑洋洋灑灑地落下,如?同?秋日落葉般凄涼。
其中,有兩片碎屑不幸掉進了?燃著的燭火中,火苗瞬間騰起,仿佛帶著某種不甘與?憤怒, 緩緩沿著地上的紙屑蔓延開來, 火光映照著胤礽絕望的臉龐。
燒吧,胤礽怔怔地望著那簇火苗, 仿佛看到了?自己命運的縮影。
若他真的被燒死了?,或許汗阿瑪會看在這么多年父子情誼的份上,對跟隨自己的那些人手下留情,給他們留一條活路。
下一秒,一盞茶水澆到撲閃著的火苗上,只剩下紙屑的燃燼和一股淡淡的滇紅茶香在空氣中彌漫。
胤礽的精氣神在此刻瞬間被抽空了?,他緩緩抬頭,目光所及之處,是胤禛那張沉著冷靜的臉。
“四弟是來看我笑話的嗎?”胤礽冷笑一聲,原本佝僂的脊背緩緩挺直。
胤禛不語,他對太子的感?情很復雜,不是只言片語能說得清楚的。
幼年時,宮中與?太子年紀相仿的阿哥寥寥無幾。汗阿瑪出于對太子的重視,特?意授意讓他每日去乾清宮與?太子一同?念書,意圖在兩人之間培養出深厚的兄弟情誼。
那時,汗阿瑪忙于前?朝政務,雖將他接入乾清宮與?太子一同?學習,但?實?際上,為他啟蒙開智的卻是太子本人。
那幾年,太子尚且年幼,未經世事,所接觸的皆是正統的帝王之道。正因如?此,胤禛今日對民生疾苦的關懷,對官場腐敗的厭惡,很大程度上都?是源于太子早年對他的言傳身教。
然而,隨著太子出閣接觸朝政,索額圖借著叔公的身份接觸太子,再加上他的儒學師傅湯斌因為種種原因被貶斥,太子的性子漸漸變得驕橫,那些年少?時學到的道理似乎也被他拋諸腦后,與?汗阿瑪之間的父子情誼也日益淡薄。
“二哥說笑了?。”胤禛垂眸不再多想,“弟弟是奉了?汗阿瑪的口諭來的。”
胤礽聞言從軟榻上緩緩站起身,走到胤禛面前?:“難為汗阿瑪還能想起我這樣一個不仁不悌的孽子。”
“汗阿瑪念在弘皙尚且年幼無辜,二福晉又秉性淑孝,賦性寬和,特?地將他們母子二人接到了?風景宜人的暢春園居住。”胤禛神色復雜,“汗阿瑪終究還是念著二哥的。”
古往今來參與?謀反的皇子,其家眷往往難逃牽連,不是被貶為庶民,就?是被圈禁在府邸之中,鮮有能重獲自由之日。
而今,汗阿瑪竟破例將二福晉與?弘皙放出,這份恩典,實?屬難得。
“仲英”胤礽長嘆了?一口氣,目色復雜,“汗阿瑪向來對她評價甚高?,如?今她倒是受了?我這個廢太子的連累。”
“二嫂并?無怨懟之言。”胤禛目不斜視。
胤礽嘴角微扯:“她是照著國母選出來的女子,最是堅韌和順不過?。”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胤礽揮揮手:“我知道了?。”
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胤禛見?狀,也不再多言,緩緩退出了?房間
“這匹纏枝紋的織金緞好看,五姐姐出嫁的時候多帶幾匹”
“夠了?夠了?。”額爾赫看著面前?幾近快堆成小山的緞子忍不住笑出了?聲,“我總共生了?幾只手幾只腳,這么多緞子作陪嫁,到時候都?是壓箱底。”
寧壽宮內,皇太后正端坐在案前?,仔細過?目內務府呈上來的陪嫁清單。一旁,雅利奇正陪著額爾赫一起挑選壓妝奩的頭面緞匹。
額爾赫是第一個留在京里出嫁的公主,她的妝奩正兒八經是要被抬到京城里轉一圈的,代表的可是皇家的臉面,因此,內務府牟足了?勁,列了?厚厚的單子交到寧壽宮,力求每一樣都盡善盡美。
太后攬過額爾赫有些舍不得:“嫁了?人和在宮里到底就?不一樣了?。”
額爾赫依偎在太后懷里,雖說她的母女情分淡薄,但和太后的祖孫情誼卻非同?尋常。
她從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到了?寧壽宮,小時候每次在額娘那里受了?氣就?會跑回寧壽宮,那時候的寧壽宮于她而言就?是避風港,在這里可以不用念書,不用想著怎么讓額娘不生氣,只要靠在皇瑪嬤懷里,似乎天塌了?也落不到她身上。
而現在,她馬上就要離開這座宮殿了?。
“瑪嬤替你打聽過?了?。”太后笑瞇瞇道,“那個張廷玉家中人口還算簡單
,他老子算是個有能力的,對妻子也算敬重,房里干凈,連帶著下面幾個兒子房里也都?干凈,咱們額爾赫不用受那些烏糟氣。”
雅利奇好懸沒笑出聲來,皇瑪嬤這是拐著彎在說佟家那些人。
佟家如?今在京里的名聲已經快爛壞了?,不說隆科多寵妾滅妻的事,那個原先被孝懿寄予厚望的舜安顏如?今也娶了?妻,娶得也算得上世家大族的女兒,正鬧著要和離,聽說舜安顏一直在外眠花宿柳,尋歡作樂,還養了?外室,如?今都?鬧到家里去了?。
可不是烏糟糟的。
按照道理說額爾赫的婚事一年前?就?定?下了?,只是因為這一年來宮中事務繁雜,又出了?廢太子這一檔子事,玄燁一時半刻就?忘了?這回事。
還是太后實?在看不下去,拐著彎地提醒了?好幾次,再加上馬上又到選秀的時候了?,廢太子的事情一直像陰霾一樣圍繞在京城的上空,如?今趁著額爾赫出嫁也好喜慶喜慶,畢竟馬上就?要過?年了?。
“一轉眼十四都?要娶福晉了?,日子過?得真快啊。”額爾赫將手里的緞子放下忍不住感?嘆道。
雅利奇搖搖頭:“額娘為了?這件事正在鬧心呢。”
“娶個福晉,德額娘怎么就?鬧心?”額爾赫有些疑惑。
雅利奇轉頭瞧了?一眼太后,見?她正和身邊的嬤嬤們在討論額爾赫嫁妝的事情,沒功夫注意她們,便悄悄湊到額爾赫耳邊說道:“十四脾氣犟得很,硬是說什么大丈夫何患無妻,非要先出去建功立業才能娶親。”
“如?今準噶爾那邊還沒真打起來,哪里來的功業叫他去建?”雅利奇搖搖頭,“我從前?就?讓額娘不要給十四看那么多話本子,他現在年歲長了?不少?心智倒是一點沒長,胤祥和他同?歲,倆人還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看起來可比他成熟穩重多了?。”
這哪里能一樣,額爾赫失笑,隨后目色微微暗淡。
宮中長大的皇子公主能有幾個不成熟穩重的,更別提胤祥這種失了?額娘的孩子,他們汗阿瑪又是個管生不管養的,從前?眼睛里只看得下太子,不早點學會看人顏色,怎么在深宮中活下去?
更何況胤祥還有個年幼的妹妹需要照顧,哪來的本事像胤禎那樣瞎胡鬧呢?
“德額娘沒依胤禎吧?”額爾赫好奇道。
雅利奇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抹微妙的笑容:“哪能呢?汗阿瑪最近身體?不好,心情也因著一些事不痛快得很。額娘哪里會在這個檔口上去觸他的霉頭?她直接把十四弟往四哥府里一丟,讓四哥去管教他,自己倒是落得清閑。”
她中間話說得含含糊糊,額爾赫卻也聽得明白。
事到如?今,“太子”二字已經成了?宮里的禁詞。
“不說這些了?,下個月十五你就?出嫁了?,如?今咱們倆算是說一句少?一句。”雅利奇有些不舍地拉住了?額爾赫的手,“我今夜去你屋子里睡,咱們再好好聊聊,說不定?以后見?面的機會就?少?了?。”
她是鐵板釘釘要撫蒙的,額爾赫嫁在京中,想見?面就?只能靠著汗阿瑪巡視塞外或者木蘭圍獵,可以說等雅利奇出嫁,二人只能天南地北,各自一方了?。
寧壽宮內燭光搖曳,兩個小姑娘依偎在一起,似乎有著說不完的閨中密話。她們時而低語輕笑,時而相視之后沉默,都?深知這一別再見?不易。
而在永和宮內,祝蘭正捧著玄燁遞給她的花名冊一頁一頁地仔細翻看,那上面密密麻麻地記錄著今年秀女的名字和家世。
“老十的福晉是從前?溫僖在世的時候定?下的,老九的福晉朕問了?宜妃的意思?選了?董鄂氏,與?老三的福晉算是有點關系,都?是何和禮的曾孫女,不過?老九福晉是過?繼出去的那一支,血脈雖遠,但?勝在那姑娘品行端莊。”
玄燁躺在祝蘭精心收拾得舒舒服服的軟榻上,雙目緊閉,手中盤著一串溫潤的珠子,
“十二、十三、十四的福晉朕還沒想好。”玄燁頓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尤其是十四,年紀還小行為跳脫,朕想著給他選一個年紀稍長一點沉穩的福晉,好壓一壓他的性子。”
祝蘭想到天天叫著想出去打仗的小兒子,覺得自己的太陽穴一跳一跳的。
第113章 核桃仁
盛夏的晚上微風輕輕拂過, 總算是散了?些白日里積壓的暑熱。廂房內燭光搖曳,弘暉等幾個孩子正聚精會神地跟著師傅念書習字,偶爾傳來?幾聲稚嫩的誦讀聲。
胤禎卻懶懶散散地躺在隔間的榻上, 一只?胳膊枕在腦后, 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心里盤算著不知何時他才能如愿以償地領兵打仗。
書房中, 胤禛面容沉靜,正在與幾位幕僚低語交談, 討論著近來?因廢太子一事所引發的朝堂風云變幻。
待眾人議論紛紛的聲音漸漸平息,他卷起案桌上那份來?自蒙古的信件, 步伐穩健地往門外走去?。
胤禎雖身在屋內,心卻早已飄向了?廣闊無垠的大草原。他腦海中回蕩著額娘曾經?念給他聽的話本子里霍去?病的英雄事跡。
“匈奴未滅, 何以家為!”這句鏗鏘有力的話語,如同一股熱血激蕩在他心里。
霍去?病十七歲時便能率領八百騎兵深入匈奴腹地, 立下赫赫戰功, 被封為“冠軍侯”, 胤禎心中暗想, 自己為何不能像霍去?病一樣建功立業呢?
還好祝蘭不知道他腦袋瓜子里的這些小九九, 不然多半會吐槽:一口一個匈奴的, 放在以前你小子高低也算個匈奴。
胤禛走到榻前默不作?聲,將手中的信丟在了?胤禎身上。
“唔!”胤禎被砸得一悶,隨即氣?道:“四哥你干嘛!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就往我身上扔!”
他與胤禛雖然是一母同胞,但是祝蘭生他生得晚,所以和排序靠前的兩個哥哥接觸的時間估計還沒有雅利奇長。
這次若不是祝蘭怕自己這倒霉兒子跑去?玄燁面前鬧一些幺蛾子出來?, 也不會丟到胤禛府里讓他管著。
“你看了?就知道了?。”
胤禎皺著臉, 不情愿地從榻上坐起,然后將信紙攤開?在案桌上, 一手撿了?些盤子里炸得金黃酥脆的核桃仁,邊吃邊看。
隨著信紙內容的展開?,他的臉上漸漸浮現出驚喜之色:“漠西要打仗了?!”
少年的聲音中帶著難以掩飾的激動。
“若是這信上說得不錯,策妄阿拉布坦派臺吉大策凌敦多布率六千軍從伊犁河谷出發,經?過和田,攻占拉薩,殺了?拉藏汗。”胤禛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最?遲不過明?天五六月,汗阿瑪便要著手出兵了?。”
“可是汗阿瑪會讓我領兵出征么?”胤禎咬著嘴唇,硬生生把本就有些皸裂的死皮咬了?大半下來?。
胤禛淡淡道:“你如今才多大,就想著領兵了??”
“那又如何?古往今來?十七八歲上戰場的將士又不是沒有!”說到這里胤禎不由得眉飛色舞道,“霍去?病不正是十七歲封的冠軍侯!”
胤禛從他手中抽出信紙:“額娘如今還在為你的親事憂心,你若是覺得自己長大了?,就不應該再拿那些孩子話去?讓她操勞。想來?,霍去?病十五歲的時候應該不會像你現在一樣。”
胤禎雖然心智沒多成熟,話里的機鋒卻不是聽不出來?。
他嬉皮笑?臉地湊到胤禛面前:“四哥,弟弟知道這種建功立業的機會你肯定會考慮到我的,不就是娶個福晉嘛!又不是什么難事!”
“若是明?年當真有機會叫我上戰場,你可千萬要在汗阿瑪面前舉薦舉薦我!”他信誓旦旦道,“我保證不會給行軍的隊伍拖后腿的!”
胤禛飲了?一口金駿眉,茶香裊裊中他放下茶盞,緩緩湊到了?胤禎面前,眼神中帶著幾分審視與嚴肅:“現在一口一個四哥叫得倒是歡,我怎么聽雅利奇說,你和老八走得很近?”
胤禎聞言一愣,隨即撓了?撓頭,臉上露出一絲尷尬的笑?容:“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九哥他們和八哥一起合伙開?了?幾個鋪子,我聽說挺賺錢的,與海上有些往來?,算是暴利。”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聲音也小了?幾分:“我想著額娘生辰快到了?,就投了?些錢進?去?,到時候拿了?分紅給額娘買生辰禮。”
宮里光頭阿哥哪里來?什么俸祿,胤禎如今吃穿用度都是祝蘭補貼的,他想私底下給額娘準備點東西,自然不能用額娘的錢。
正好胤禟和胤俄兄弟倆來?找雅利奇,胤禎聽到有這種賺錢
的生意,一時間熱血上頭就跟在他們身后拿自己這些年存下來?的私房錢入股了?。
只?不過,他當時并沒想到這些連鎖的鋪子竟然還和八哥有關系。
不過想想也不奇怪,畢竟八哥比他們年紀都大一點,在宮外有府邸,與人打交道也方便一些。而且,九哥他們還沒有出宮建府,出宮一次也麻煩,自然是跟著八哥一起行事更為便捷
胤禛聞言卻是松了?一口氣?,他手下的人傳消息過來?的時候,他還以為自家弟弟上了老八的賊船,如今看來二人倒并無什么太大的交集。
這段時間以來?,太子被廢黜的消息在宮中掀起了?軒然大波,原本就氣?焰囂張的大哥胤禔一黨更是失去?了?束縛,到處打著“大千歲”的名?頭在外招搖撞騙,連帶著從前養在惠妃宮中的八阿哥胤禩也水漲船高,外頭奉承他的人絡繹不絕,久而久之,竟隱隱有了?“八賢王”的美名?。
一個是“千歲”,一個是“賢王”,大哥想要的是什么,胤禛也不是傻子,自然能夠猜到。
只?是他這位好大哥到底還是低估了?汗阿瑪這么多年來?對于?太子的偏疼,就光將太子的家眷挪到暢春園一事,就足以可以證明?太子在汗阿瑪心中依舊還是特殊的。
如今他在那里上躥下跳,又是趁機打擊剩下的太子黨,又是領著長女妮楚賀到處封山游獵,全然一派太子之位已經?是囊中之物的做法,直叫胤禛看著搖頭。
老話說得好,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胤禛目光沉沉,臨走前薅了?一把胤禎的辮子:“回宮后好好想想福晉和將來?府邸的建址,離老八他們遠點。”
“兵部?尚書瑪爾漢的女兒兆佳氏?”祝蘭有些驚訝地望向玄燁。
玄燁點點頭:“這姑娘家世?不算太高,但是本人倒是個極其聰慧靈秀的孩子,年紀雖說與胤禎大差不差,但是女孩到底成熟穩重得比男孩早,多少也能壓得住他。”
瑪爾漢這個人,有些微妙。
祝蘭神色糾結,兆佳氏雖然不是什么名?門大姓,但是兵部?尚書在眼下玄燁又要開?戰的情況下倒是一個熱餑餑,不過祝蘭卻不想去?燒這個熱灶。
他早年間郁郁不得志,一直在地方任職打轉,一直到前幾年才被調回京中。但就是這么一個人,卻是板上釘釘的索黨。
他的第六個女兒嫁給了?伊爾根覺羅·伊都立,正是伊桑阿——索額圖女婿的兒子。
無論玄燁在這種關鍵時刻給胤禎挑選一個明?顯是廢太子一黨的女孩做福晉有何深意,祝蘭都不想再去?猜測了?,她是打心底里不想和廢太子扯上一絲一毫的關系。
于?是,她興致缺缺地將手中的秀女花名?冊隨意丟到了?一邊。
玄燁略一思忖,將她丟掉的花名?冊拾起,隨后細致地翻閱起來?:“若是你不中意兆佳氏,咱們再選便是了?,總能找到更合適的姑娘給胤禎。”
祝蘭在心里嘆了?一口氣?,有些話她不好說出口,只?好委婉道:“聽萬歲爺這么說來?,兆佳氏確實是個好姑娘,這么好的姑娘配給胤禎實在是委屈了?,就胤禎那個暴脾氣?,我看啊,就該尋一個和他性子肖似的去?磨一磨他。”
“朕的兒子哪里有什么配不上的姑娘。”玄燁失笑?道,“你看不上兆佳氏也無妨,咱們再挑一挑。”
言罷,他翻閱花名?冊的手指緩緩停頓,目光定格于?某一處:“瑪祿覺得,這一家如何?”
祝蘭將頭湊過去?看:“完顏氏?”
這一家的姑娘祖上算得上是顯赫了?,據說她的祖上是從前金國皇室的后裔。她家老祖宗在清太祖努爾哈赤起兵初期,就帶著自己的部?族歸順了?太祖皇帝,隸屬于?如今的滿洲鑲紅旗。
而她的阿瑪羅察如今是滿洲正黃旗副都統,額娘是宗室女,祖祖輩輩下來?和愛新覺羅家有著扯不開?的關系。雖說不能和弘毅公那樣的勛貴家族比較,但絕對算得上高門顯貴。這樣好的妻族,如今說給十四祝蘭又有些猶豫了?。
“這姑娘年紀是小了?一點,如今也就十四歲。”玄燁點點頭還算滿意,“但這姑娘七八歲的時候就跟著額娘巡查家中產業了?,是個眼明?心清,不會被人輕易哄騙的。”
祝蘭先是一囧,感?覺自家小兒子似乎被內涵了?,而后有點憂心,若真選了?完顏氏作?胤禎的福晉,這個福晉會不會家世?太高了?一點。
面對祝蘭的擔憂,玄燁倒是覺得不打緊:“還有比咱們愛新覺羅家更高的家世?么?”
那自然是沒有了?,想到這里,祝蘭最?終還是遲疑著點頭應下了?玄燁的提議。
希望到時候賜婚旨意下達之后,胤禎那邊能乖乖接受,不要再給她整出什么岔子。
第114章 琵琶鴨
九月秋老虎剛過, 京城里的?日子在涼爽的?秋風中漸漸變得宜人,街巷間彌漫的?暑氣也隨之?一掃而空。
隨著廢太子一事淡出人們的?視線,明?面上的?緊張氛圍仿佛漸漸消散得無影無蹤。然而, 對于私下里的?暗流涌動, 大多數人只是霧里看?花不甚清晰。
相比之?下,更讓人津津樂道的?則是天?子嫁女這一盛事, 它如同秋風吹進了京城百姓的?茶余飯后。
額爾赫的?婚期已至,對于這個年幼失母的?女兒玄燁還是有幾分?愧疚的?, 又因?為孝懿皇后的?緣故,他?特地親自擬了封號, 封額爾赫為固倫淑和公主,下降張氏。
作為玄燁如今唯一的?固倫公主, 內務府為額爾赫準備的?妝奩足足有一百五十?臺,這還不算玄燁和太后另外賞賜的?珠寶和陪嫁的?隨侍人員。
吹吹打打的?喜樂從早到晚的?響, 等吉時臨近的?時候, 額爾赫才穿戴好自己瑣碎繁復的?吉服。
“五姐。”雅利奇從宮人的?手中搶過口脂, 輕輕地往她唇上抹去, 聲音難免有些哽咽, “就算嫁人了, 你也得記得我和你天?下第一好。”
額爾赫本來惆悵的?情緒在此?刻頓時化為烏有,她忍俊不禁道:“是是是,我永遠和你最好。”
雅利奇向來飛揚的?眉眼在此?刻也免不得耷拉下來,像被雨淋濕的?小狗:“五姐,我真舍不得你。”
銅鏡中的?少女眉眼溫婉清麗, 聞言笑著笑著眼角沁出兩滴淚。
“公主趕緊擦擦, 這會子哭要是眼睛腫了可不好。”一旁的?喜嬤嬤有些著急,連忙叫人拿了絹帕和雞蛋過來。
原先在寧壽宮的?時候已經哭過一回了, 那會到底還沒上妝,粉涂得厚一點就罷了。如今已經上完妝了,等下妝花了事小,眼睛腫了可就不好看?了。
姐妹倆說了一晚上的?話,卻還覺得不夠說一般。只是留給額爾赫的?時間也不多了,在喜嬤嬤的?催促下,她起身一步一步走向乾清宮。
雅利奇悶悶不樂地回到了永和宮。
永和宮里的?祝蘭也沒閑著,月初的?時候秀女閱選結束,玄燁一口氣給九到十?四阿哥一口氣指了婚。
其實按道理來說胤祥和胤禎的?婚事倒是不著急,畢竟兩人年歲還小,等到十?八九歲再成婚也沒什么?關?系。
只是玄燁顧慮有二,一是眼下漠西?動亂,恐不多日就要出征在即,這一場仗打下來又不知道要花多久功夫,若是花費銀兩甚多,后三年的?選秀就可能暫免不辦了;二是他?有意讓幾個年歲輕的?阿哥入朝辦事,沖擊一下如今朝堂上氣焰正高的?大阿哥一黨,而入朝辦事就免不了讓幾個小的?成家?開府。
因?此?此?次選秀除了玄燁先前和祝蘭提過的?九、十?福晉的?人選外,他?還給胤裪定了大學士馬
齊之?女富察氏為嫡福晉,舒舒原本懸著的?一口氣也松了下來。
至于十?四則是他?們原先就看?好的?完顏氏,祝蘭對小姑娘還是很滿意的?,不獨是耳清目明?這一點,而且這小姑娘長得實在美貌。
對于這一點玄燁其實是不能茍同的?,他?覺得娶妻娶賢,完顏氏的?樣貌太過艷麗,這一點還讓他?后面斟酌了很久。
祝蘭倒是很喜歡這種富有攻擊性的?長相,完顏氏不單單長得貌美,而且口齒屬實伶俐,她實在是許久沒有在深宮中見到如此?鮮活的?女孩子了。
完顏氏的?伶俐又與八福晉的?嬌蠻不同,她雖然快人快語,但是情商特別高,夸起人來也不讓人覺得是刻意討好,而且特別會看?人眼色。
選秀那幾日祝蘭召見她的?時候,有時候雅利奇會來永和宮同她說一些宮外的?事情,不太能與外人說道。基本上只要雅利奇一進屋子,不用祝蘭找借口,完顏氏自己都會替她找好借口然后離開永和宮。
而先前玄燁提及過的?兆佳氏,則被指給了胤祥。
如果說其他?幾位阿哥的?婚事尚且還在眾人的?意料之?中的?話,那么?玄燁的?這一手指婚則打得眾人猝不及防。伊桑阿作為少數沒有被索額圖倒臺而遭到清算的?近親,對于玄燁的?指婚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對比起成日帶著女兒去莊子上游玩而顯得無所事事的?胤禔,他?的?額娘惠妃則比他?本人還憂心。
先前送去明?珠府邸上的?幾封信在此?時都石沉大海,其余大阿哥黨派的?人論心眼子那更是拍馬不及納蘭明?珠那只老狐貍,一時間惠妃有些投鼠忌器,只好試探著往乾清宮送了些玉露霜。
當?夜,玄燁果然來了延禧宮。
大阿哥的?長女妮楚賀都到了快要出嫁的?年紀,惠妃自然不再年輕。只是今日因?為要打探消息,便特地吩咐了身邊的?宮女拿了她年少時穿得衣裳出來。幸虧她這些年身量沒怎么?變化過,還能穿得進。
“倒是許多年不見你穿這件葡萄紫的?衣裳了。”玄燁有些驚訝。
惠妃莞爾:“從前京里流行滿繡的?重工衣裳,那會臣妾趕著那股風氣做了好幾件。后來開始流行南邊的?淺色衣衫,這些衣裳也就壓箱底了。”
玄燁不可置否:“如何今日又拿出來穿了?”
“這不是最近滿繡的衣裳又流行起來了,臣妾也不過是趕個巧,想著這些衣裳壓箱底到底可惜。”惠妃夾了一筷子鴨肉到玄燁的碗里,“萬歲爺嘗嘗這個,小廚房做的?琵琶鴨,里頭倒了點新琢磨出來的?酒,味道倒是別致。”
玄燁咬了一口,鴨肉鮮嫩,又因?為是煎烤過的?,肉里帶著一股淡淡的?酒香。他?贊道:“你這小廚房的?巧思倒是不少。”
惠妃捂嘴樂道:“萬歲爺能吃得高興便是他?們的?福份。”
二人嘮了半晌,玄燁原本空著的?肚子也有了半飽,隨后將手中的?筷子放下。惠妃聞弦歌而知雅意,便吩咐宮人們撤了碗筷。
“額爾赫出嫁后宮里又寂寥了不少。”惠妃半真半假地感嘆道,“倒是讓臣妾想起從前孝懿皇后還在的?時候,她們母女二人一同吟詩作對的?日子、”
這話說得就有些假了,誰不知道孝懿皇后在的?那幾年,額爾赫和她娘的?關?系向來不好,不是說針鋒相對,但額爾赫年紀漸長之?后,她和佟佳氏見面的?次數是能少一面就少一面。
“你若是想孩子了,便讓老大帶妮楚賀她們幾個進宮來陪陪你。”玄燁淡淡道。
惠妃見玄燁主動將話語轉到妮楚賀身上,對兒子求自己的?事情又多了幾分?把握。
“算下來,妮楚賀也到了該出嫁的?年紀了”惠妃小心端詳著玄燁的?表情。
玄燁垂眸飲了一口茶:“她到底是朕第一個孫輩。”
這話一出,惠妃的?心頓時又定了幾分?。
胤禔倒是只說想在京里找戶好人家?將女兒嫁出去,可叫惠妃來說,胤禔這幾個女兒都是頂好的?助力,若是能嫁到門庭顯赫的?人家?里去,自然更好。
“臣妾聽說,鄂倫岱家?的?小兒子倒是頗為出色”
惠妃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玄燁打斷了:“漠西?那邊動亂不休,如今正是要與蒙古交好之?時,額爾赫既然留在京中,妮楚賀作為朕的?長孫女,朕有意將她嫁回科爾沁,好維系我大清與蒙古的?關?系。”
惠妃的?面色一僵,好在她到底在宮中混跡多年,很快就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情,柔順道:“妮楚賀多年來受皇家?供養,如今能為萬歲爺解憂也算得上她的?福氣。”
“妮楚賀是個好姑娘。”
玄燁嘆了一口氣,雖說老大性子是個混不吝的?,但對待兒女到是尚且還有幾分?真情在。惠妃心里打得什么?算盤他?早就一清二楚,明?珠退隱,索額圖倒臺,如今朝中佟家?算得上是一門獨大。
惠妃知道此?時不宜再提及孫女的?婚事,便將話語轉移到了另一件事情上面。
“和卓走了之?后,胤禔這孩子府里便有些亂,下人們行事也愈發沒了章程。按萬歲爺的?意思,想必妮楚賀出嫁也就在這幾年了,她下面的?弟弟妹妹年紀還不算大,正是需要母親教導的?時候,王府中一直沒有個正兒八經的?女主人,到底還是不像話,傳出去也讓人笑話。”
惠妃勉強扯出一絲笑來,試圖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更為輕松:“不如萬歲爺再給他?選個知冷知熱的?人出來,也好讓這府里重新有個主心骨。”
“朕聽說秀女大選的?時候你也召了幾個姑娘相看?。”玄燁盤著手中的?珠串,“可有看?得中的?人選?”
惠妃轉身取過桌案上的?花名冊遞到玄燁手中:“是看?了幾家?姑娘,不過臣妾的?眼光向來不好,還得請萬歲爺相看?相看?。”
玄燁從惠妃手中接過花名冊隨意翻閱了一下,微垂的?目光越來越沉。
冊子里的?女子家?世雖然不算顯赫非常,但家?中姻親錯綜復雜,還有幾個能和宗室王爺搭上關?系,都是老牌世家?,真是難為惠妃如此?一番精挑細選來為她那好兒子鋪路了。
“朕倒是覺得這家?姑娘不錯。”
聞言惠妃連忙將頭湊過去,卻在看?到名字時,臉色瞬間僵住。
總兵官張浩尚之?女,張佳氏。
惠妃心中暗自叫苦,張佳氏的?阿瑪雖然也是正二品官員,但卻是漢軍旗出身,家?中也是到了這一代才漸漸嶄露頭角,論起家?世背景,甚至比不得胤禔先前的?福晉伊爾根覺羅氏!這秀女原本是她為了湊數隨意寫上去的?,沒想到正好被玄燁看?見了。
“家?中父兄都是從武的?,想來也是個颯爽的?女子,能和老大說上幾句。”玄燁點頭道,“左不過是個繼福晉,家?世低點就低點了。”
惠妃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愣愣地看?著玄燁,心中五味陳雜。
第115章 五紅粥
額爾赫出?嫁沒多?久后?, 玄燁的賜婚旨意就落到了直郡王府上,御旨上封妮楚賀為和碩格格,于康熙四十二年?三?月下嫁科爾沁臺吉多?爾濟色棱。
不說這番賜婚旨意下來直郡王府上是喜是悲, 紫禁城中的玄燁卻被自家大兒子胤禔的舉動險些氣得倒仰。他萬萬沒想到, 胤禔竟會在這敏感時?刻遞上一份請求誅殺廢太子胤礽的折子。
是的,誅殺廢太子。
乾清宮外的廊下小太監們都屏住呼吸不敢說話, 整個院子里只剩下樹葉飄落的聲響,里面?倒是傳來一陣又一陣東西砸到地上的動靜。
“姑娘這下可來得不巧了。”魏珠往東暖閣里面?瞥了一眼, 壓低了嗓子,“直郡王剛進去不久, 萬歲爺就大發雷霆砸了不少東西。這個節骨眼上,咱們也不敢進去啊。”
“倒也不妨事。”采芙聞言一愣, 手中的食盒不自覺地緊了緊,隨后?輕輕將食盒遞給魏珠手中, “公公, 這里頭?是娘娘的心意, 您且收著, 等萬歲爺氣消了再拿進去也不遲”
話還沒說完, 東暖閣里頭?就傳來了激烈的爭吵聲。
玄燁的聲音如同?寒冰般刺骨, 他面?沉如水,將手中的折子狠狠地砸向胤禔:“‘今欲誅胤礽,不必出?自皇父之手。’你這是什么話?!朕是廢了太子,可胤礽畢竟是你親弟弟!你如今上這么一份折子,與他又有何?異?更不必提你竟想誅殺親弟, 簡直是喪心病狂, 罪不容恕!”
胤禔直直地跪在地上還想為自己辯駁,就被接連
飛來的幾份折子打得噤若寒蟬, 只能默默地承受著玄燁的怒火。
“呵,你真是被明珠那群人騙昏了頭?!”玄燁喘著粗氣,覺得自己的頭?疼越發嚴重,“你秉性急躁、愚頑至極,還真覺得朕廢了胤礽,你就有機會來當這個皇太子了么!真是可笑至極!”
玄燁心中一片悲涼,原本就因國事繁重而隱隱作痛的頭?部,此刻更像是要?被撕裂開來。太陽穴處的血管劇烈地跳動著,每一次搏動都伴隨著一陣難以忍受的劇痛。
他的視線開始變得模糊,周遭的一切仿佛都被一層厚重的霧氣所籠罩,漸漸地,連眼前的景物也失去了輪廓。下一秒,玄燁的眼前頓時?天旋地轉,他努力地想要?站穩,但身體卻不受控制地向一側傾倒。
“汗阿瑪!”胤禔見狀大驚,也顧不得自己正跪在地上,膝蓋一蹬地面?,猛地向前撲去,一把扶住了玄燁搖搖欲墜的身體。他緊張地呼喊著,聲音中帶著明顯的慌亂與焦急:“魏珠!傳太醫!快傳太醫!”
*
“皇上此番是頭?疼引起的昏迷”
玄燁醒來的時?候天邊已掛上了絢爛的晚霞,夕陽透過長窗的縫隙如碎金般灑落在乾清宮東暖閣那雕龍畫鳳的地板上,為這莊嚴之地添了幾分溫柔。
他依稀還能看見遠處,一個身影規規矩矩地跪在那里一動不動,
他的床前站滿了神色各異的太醫,他們皺眉沉思,低聲討論,顯然對皇上的病情仍心存憂慮。
除了廢太子外,剩下年?紀大點的阿哥們基本上都聞訊趕來圍在床前,只是每個人的臉上神色各異。
“汗阿瑪醒了!”胤禎眼尖,第一個發現了玄燁那微微睜開的眼睛,他頓時?眼睛一亮,滿臉喜色地撲到玄燁床邊,關切地問道,“汗阿瑪,您的頭?還疼嗎?還有哪里不舒服嗎?額娘特意為您備了五紅粥,現在要?喝點暖暖身子嗎?”
玄燁原本因病痛而顯得有些難看的臉色,在胤禎的關心下瞬間轉暖了不少。他輕輕地摸了摸胤禎光溜溜的半個腦瓜子,聲音略顯虛弱卻帶著一絲笑意:“是有點餓了。”
胤禎到底享受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寵愛,他心大年?紀又小,一聽玄燁說餓,連忙轉身叫嚷著讓宮人們把備好的飯盒拿上來,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
一時?間眾位阿哥都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什么。最后?還是胤祉年?紀如今最長,硬著頭?皮朝玄燁說:“汗阿瑪,大哥他”
可還在外面?跪著呢。
雖然眾人不在宮里,但是魏珠到底賣了他們一個好,大概將事情囫圇吞棗同?他們說了一遍。只能說大哥的膽子實在是太大了。
可能到底是因為長子的緣故,玄燁對他和太子的關心算得上是最多?的,到底感情不一樣?。像他們幾個年?紀稍微小一點的,多?少能感受玄燁對太子獨一份的偏寵,因此雖說太子被廢了,但還是不敢將儲位的事情大喇喇地放到臺面?上來,更不要?說有什么‘為皇父分憂’‘誅殺胤礽’的想法了。
玄燁輕聲“嗯”了一聲,也沒多?說什么,眾人也摸不清楚他到底什么意思,便都沉默了下來。
五紅粥呈上來后?,玄燁倚靠在床前一勺一勺的細嚼慢咽著,似乎一點都不擔心跪在那的胤禔。粥的熱氣在他面?前彌漫,看著胤禎關切的眼神,玄燁那本身被胤禔和胤礽傷透的心漸漸回?暖。
孩子年紀大了,心思就多?了。
“朕這一暈,你額娘該急壞了吧。”玄燁溫聲問胤禎。
胤禎撓了撓頭?,實在不好意思說他額娘對您老人家的病沒有半分興趣,只好含含糊糊替祝蘭描補道:“額娘當時?急得都想來乾清宮看看”
但是皇上昏迷這種事情到底是一件會動搖國本的大事,德妃膝下又有三?個阿哥,實在是不好在這個節骨眼上跑到乾清宮來。
玄燁在此時?此刻倒是頗為善解人意:“等朕緩兩日便去永和宮看看你額娘。”
“額娘想必會很高興。”胤禎干巴巴道。
家常嘮得差不多?了就該說正事了,玄燁轉頭?,眼神復雜地望向在那跪了不知道有多?久的胤禔,嘴上還是冷漠道:“孽子,還不滾過來。”
胤禔齜牙咧嘴,強忍著膝蓋上傳來的陣陣刺痛,拖著跪得一瘸一拐的腿,緩緩走到玄燁床前,他低著頭?心中五味雜陳。
玄燁望著眼前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失望與無奈。他長嘆一口氣,聲音中帶著一絲疲憊與蒼老:“你那郡王的爵位就別要?了,兵部的事務也放了,回?去后?好好陪著妮楚賀準備嫁妝,順便也動動你那榆木腦子,好好想想朕今日對你說過的話。”
玄燁的話語中雖說透露出?決絕與失望,但到底還是給自己兒子留了點面?子,沒有將話說得太絕。
胤禔跪在那里,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羞愧,他吶吶地應了一聲,聲音低得像蚊子一樣?。
玄燁見狀心中更是嘆息不已,他沒力氣地揮了揮手示意眾人都退下:“都下去吧。”
屋子里人一多?,他剛好些的頭?疼感覺又要?犯了。眾人聞言,紛紛離開了乾清宮。胤禔也拖著沉重的步伐,緩緩走出?大殿。
只是他沒走兩步,就被惠妃身邊的宮人攔在了路上:“給直郡王請安,娘娘聽了消息在宮里急得慌,特地命奴婢在這迎您回?宮。”
*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上這么一份折子?”惠妃看著自己這個兒子,眼神中滿是焦慮與無奈,她恨不得拽著自家兒子的耳朵好好質問他一番,到底是怎么想的,竟會做出?如此糊涂之事。
太子就算被廢,前面?三?十多?年?萬歲爺對他的寵愛也不能是假的,自己捧在手心里養了這么多?年?的兒子,哪有殺了的道理,就算是逼宮謀反,按照玄燁的性格恐怕也就是個圈禁終身。她這兒子倒好,直接上折子對廢太子喊打喊殺,如今好了,前程沒了。
胤禔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還不是前幾日,八弟他們來府上的時?候,那群幕僚在一旁煽風點火,說太子已被廢黜,可汗阿瑪那邊卻遲遲沒有新太子的人選,現在正是試探汗阿瑪心意的好時?機。”
惠妃一聽,簡直被自家這個蠢兒子氣了個仰倒,她怒目圓睜氣急敗壞:“他們叫你寫你就寫?胤禩他們哥幾個怎么不上這份折子,偏要?你來做這個出?頭?鳥?”
她說著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簡直恨得咬牙切齒:“如今倒好,你被你汗阿瑪明確表示難以繼承皇位,你這不是自毀前程嗎?你猜你門下那群墻頭?草會不會轉投胤禩那小崽子!”
胤禔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嘴角掛著一絲冷笑:“八弟和我上位也沒什么區別,兒子只是看不慣胤礽那副模樣?罷了。再說皇位這東西,就算胤礽倒了,也未必就一定是我的。”
汗阿瑪年?紀大了,對他們幾個長成的阿哥也越來越不信任,如今比起他們,他更喜歡胤禎那幾個年?歲小的。若是汗阿瑪多?活幾年?,這皇位落到誰頭?上還真就是個未知數。
惠妃聽后?,只覺得一股氣血直沖腦門,她閉目凝神,感覺到自己的額頭?在瘋狂抽動。
她怎么就養了這么一個傻兒子,空有野心卻沒有謀略,到頭?來全給別人做了嫁衣!
第116章 姜茶
臨近年關天氣越發寒冷刺骨, 雅利奇雙手猛搓著掌心,幾乎是小跑著沖進永和宮的暖閣,不?顧形象地一屁股坐到火盆邊上。
火盆里炭火燒得?正旺, 熾熱的溫度瞬間驅散了她身上的冷意, 讓她覺得?舒服了許多。
采薇眼疾手快,見狀連忙打了盆熱水進來?, 小心翼翼地遞給她擦臉。一旁的采芙也緊隨其后,手里端著一碗熱騰騰的姜茶:“公主快喝些暖暖身子, 今日外頭的雪可大。”
祝蘭原本正和項修一同核對永和宮的賬本,見雅利奇如此著急忙慌, 不?由得?放下手中的筆好奇地打趣道?:“后面有鬼追著你跑不?成?不?是說今日你和十四?求了你汗阿瑪出宮玩,難得?出去一次你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胤禎呢?”
雅利奇用熱
毛巾抹了兩下臉, 想到今日在宮外發生的事情,簡直覺得?自己倒了大霉。
汗阿瑪上個月給幾個阿哥選了福晉后就命內務府開始準備給阿哥們開府了, 胤禟幾個便?嚷著想親自去外頭走一走選選址。
她是公主, 本來?出宮的機會就寥寥無幾, 玄燁想著往后她嫁去蒙古回來?的日子也少, 便?允了胤禟哥幾個將雅利奇一道?帶出去轉轉的請求。
只?是讓雅利奇沒想到的是, 說好的在京城轉轉, 結果轉到八貝勒府里去了。
“胤禩?”祝蘭驚奇道?,“我也沒聽說從前你們同他有什么交集啊?”
雅利奇被雪凍僵的腦袋漸漸回神,她嘆了一口氣趴到祝蘭膝上,悶著聲音:“從前是沒有什么交集”
話?還沒說,她猛地一抬頭:“還不?是胤禟那死小子, 做生意做上癮了!”
“‘合興齋’基本上已經斷了京城里大部分?洋貨鋪子的后路, 因著他皇子阿哥的身份也沒人同他去爭,如今倒好, 自從八哥入伙后他就心大了,還是覺得?自己身上的銀子太少了,嚷著要多開幾家分?店去別的地方,他今日去八哥府上就是為了談后面的生意的。”
這兩年玄燁受了胤祚的影響放開了海禁,與大清來?往通商的西洋人也多了不?少,舶來?品更是數不?勝數。不?說祝蘭宮里的這個西洋鐘和各類西洋書?籍,如今玄燁臉上帶著的新版老花鏡可不?就是幾日前胤祚送上來?的么。
只?是關于海上貿易一事,玄燁倒是沒有一股腦放到胤祚頭上,他雖然與西洋人接觸頗多,但玄燁還是著重讓他管理?火器營方面的事務,海貿的事情反倒交給了胤禩去管,畢竟胤禩算得?上玄燁眾多兒子中除胤祚外對西洋事務較為了解的一個了。
這就是胤禟為什么經常跟在胤禩后面的一大原因。
“這與你和十四?也沒什么關系吧?”祝蘭還是很疑惑。
雅利奇擺擺手:“與我們自然關系不?大,只?是我們去的時候不?巧”
恰好撞上了一件大事。
“看相?”祝蘭一怔。
雅利奇點點頭:“聽說是民間有名的相面先生。”
“我們進去沒多久,就有人引著他進來?了。”雅利奇回憶上午發生的事情,只?覺得?心驚肉跳,“他先說了我還有胤禟他們一生順遂之類的話?語,我本來?還以為是什么江湖騙子,剛準備逗他玩一玩,沒想到他最后看到八哥的時候居然話?頭一轉”
“豐神清逸,仁誼敦厚,福壽綿長,貴不?可言!”雅利奇學著那個姓張的相面先生的語氣語調,漸漸壓低了聲音,“額娘,當?時我就想拉著十四?弟跑了。”
祝蘭心頭一跳連忙扯住雅利奇:“胤禎人在哪?”
“他去四?哥府上了。”雅利奇安撫地拍拍祝蘭的手,“十四?雖然呆了點,但又不?是傻子,遇到這種事情自然是能跑多遠跑多遠。”
歷史上的十四?阿哥和四?阿哥關系有多差祝蘭還是記得?的,因此在生下胤禎后她就一心想維護哥倆之間的關系。雖然因為二者的年紀差距過?大,但由于祝蘭一直不?停地在胤禎耳邊灌輸些尊敬兄長的話?語,哥倆的關系到底沒有像歷史上記載的那么差。
除此之外,因此還記得?歷史上八爺黨的下場,祝蘭一直不?怎么讓胤禎和胤禩接觸,就連九、十兩個阿哥也玩的不?太熟,幾個人能聚在一起全靠她這個社牛女兒。
“只?是女兒想不?明白,這個節骨眼上,八哥怎么會找相師來?看相呢?”
自從太子被廢、大阿哥被關在府中不?許出門后,朝堂上就猶如一潭死水,本身爭來?搶去的太子之位在這一刻仿佛變成什么催命符,一時間竟然沒人有動靜了。
俗話?說的好,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她記憶里的胤禩也不傻,怎么會干出這種槍打出頭鳥的事情來?,真是讓雅利奇百思不得其解。
祝蘭心中倒是有幾分揣測,這一次恐怕是胤禩著了道?。
“額娘,咱們宮里的炭是不是換過了。”雅利奇烤著火突然問道?。
一旁的采薇和采芙都?笑了,祝蘭有些尷尬地點點頭:“你汗阿瑪賞下來?的金絲炭,說這顏色好看,讓我燒著玩。”
“怪不?得?。”雅利奇恍然大悟,“我說從前怎么不?見這炭火是金色的。”
清代后宮嬪妃的炭例都?是有數的,金絲炭和銀絲炭一般是皇上、太后和宮里的阿哥格格們用的,她們這些嬪妃宮里一般用的是紅羅炭。
“對了額娘。”雅利奇突然想到今天早上聽到的事情,“良額娘的病是不?是不?太好了?”
紫禁城這地方吃人。祝蘭一想到良妃就聯想到了這句話?,她估摸著雅利奇應該是在八貝勒府邸聽到了關于良妃病情的零星討論,于是點點頭。
“我聽八嫂說,她進宮給良額娘請安,屋子里頭燒得?是宮人才用的黑炭,熏得?滿屋子都?是,她一進去就咳嗽咳得?停不?下來?。”
覺禪氏的身體從生下胤禩之后就一直時好時壞的,雖然算不?上是纏綿病榻,但是每逢換季的時候都?要大病上十幾天,久而久之再好的容顏都?會衰敗,色衰則愛馳,失了寵的嬪妃日子也不?好過?。
好在后面胤禩爭氣,玄燁在前幾年大封的時候給了她一個妃位,只?是因為如今宮中嬪妃眾多,實在沒有空余的主殿,良妃依舊只?能住在延禧宮里。
延禧宮的主位娘娘是惠妃,她家在內務府勢力盤根錯節,想要整一個不?受寵的妃子還不?容易嗎。
克扣炭例,不?給請太醫,如今正是隆冬,一來?二去覺禪氏本就柔弱的身子骨一下子就敗壞了。
也不?知道?良妃和胤禩怎么惹到惠妃和大阿哥這母子倆了,延禧宮最近鬧得?可厲害。
但是無論如何,要她眼睜睜看著一個生命凋零也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想到這里祝蘭回過?神,招招手吩咐了項修兩句:“去內務府問問”
雅利奇歪著腦袋看著祝蘭,笑瞇瞇道?:“額娘人真好。”
祝蘭被夸得?臉一紅:“去去去,別在這寒顫你額娘,策棱這個月不?是剛給你寫了信,怎么不?見你回信?”
“我還沒想好回什么呢!”雅利奇見祝蘭要將話?題引到自己身上,瞬間打了個哈哈,“額娘我先走了,今日答應了瑚圖里要教她打絡子!”
*
草原上的風聲尖銳得?宛如千百只?鶴在夜空中凄厲地啼鳴,遠處,幾座蒙古包靜靜地矗立。
“阿哈,你在看什么?”
蒙古打扮的少年摸了摸馬兒的腦袋,轉頭望向佇立在原地眺望遠方的青年。
策棱雙眼微瞇望向一望無垠的草原:“恩赫阿木古朗汗說要打仗了。”
少年聞言歪頭,臉上露出不?解的神情:“你又不?用親自上戰場。”
“我要。”
策棱話?音剛落,天空就傳來?一陣清脆而悠遠的鳴叫,一只?海東青從云層中俯沖而下,翅膀劃破長空,最終穩穩地落在他的肩頭
康熙四?十二年春,冬日里的積雪慢慢消退,京城里街道?兩旁還掛著未完全摘下的紅燈籠,家家戶戶也都?沉浸在節日的余韻中,難得?地清閑了幾日。
然而這份寧靜并?未持續太久,很快就被玄燁丟下來?的一連串驚雷般的消息給徹底打破了。
先是如今的準噶爾汗國的大汗策妄阿拉布坦攻占拉薩,殺了拉藏汗,在衛藏建立統治。玄燁這兩年來?又是催繳大臣宗親們的借款,又是追查江南販賣私鹽的銀兩,終于將差點只?剩下窟窿的國庫填了個六七層,一開春就命人采買行?軍所?要的物資,等到東西準備的差不?多的時候,擬了旨意封十四?阿哥胤禎為撫遠大將軍統領各軍,三路發兵。
這一消息如同一顆重磅炸彈,直接將原本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朝堂炸得?四?分?五裂。
胤禎此次討伐策妄阿拉布坦是玄燁專門吩咐了以“天子親征”的規格出征的,如今太子位空懸,皇上年歲越長,底下的人心思瞬間浮動起來?。
誰不?
想謀個從龍之功?
然而,還沒等京城的那些世家大族們來?得?及和烏雅家和完顏家多套近乎,企圖通過?聯姻等方式來?拉近與胤禎的關系,玄燁又緊接著下了一道?更為石破天驚的旨意。
他讓朝堂百官來?共同推舉一位新太子。
消息一出,整個京城立刻沸騰起來?,整個朝廷上下都?籠罩在一片緊張而又興奮的氛圍之中。
第117章 酥油泡螺
胤祚進雍郡王府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派景象:以弘暉為首的兩個男孩撩著褲腳管踩在一小片田畦, 衣服上全是星星點點的泥點子,他?的好四哥就站在倆孩子面前,彎腰指著田畦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六弟來了, 喝點茶暖一暖, 如今尚且還是倒春寒,別凍著了。”多西琿溫柔地朝胤祚招招手?, 身邊的婢女便端來了茶盞,她的臉上有點歉意, “家里只有點孩子愛吃的酥油泡螺,你若是不嫌棄也能墊墊肚子。”
胤祚笑著揮揮手?:“沒事?四嫂, 我不是很餓,就是來找四哥說?說?話的。”
說?罷他?就毫不客氣地舀了兩勺子酥油泡螺, 軟糯香甜的奶油在口中化開,胤祚砸吧砸吧嘴, 果然是小孩愛吃的東西, 自打永和宮里孩子長大以后, 他?就很少吃到這樣的零嘴了。
胤禛在地里抬起頭, 一眼就看見了自覺躺到搖椅上晃悠晃悠的胤祚, 他?心知自己這個有著七竅玲瓏心的弟弟, 恐怕是為了汗阿瑪前兩日說?的推舉太子的事?情來的,便換了鞋子脫了務農用的衣裳,讓一旁的下?人帶著兩個孩子下?去收拾一下?,自己走到了胤祚面前。
“誒?四哥,那是不是你之前上書給汗阿瑪的‘耐寒稻’?”
胤祚無意中瞥到一眼, 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還真給你種出來了?!”
胤禛笑了笑, ‘耐寒稻’的事?情他?已?經準備了十年?多,一輪一輪在西苑的豐澤園里面試種, 無數人幫他?做記錄選種,他?親自下?地翻找在每一株能在寒冬里也能活下?來的稻種,終于在最近有了些?許眉目。
“若是冬日也能種下?稻谷,百姓的日子也能過得好一點。”胤禛輕聲道。
“‘為國為民’,夫子教?了這么多皇子阿哥,也就你牢牢地把這幾句話放在心上了。”胤祚先是感?嘆,隨后一把拉過胤禛的袖子壓低聲音,“咱們?進房說??”
胤禛點點頭,多西琿看出來二人有要緊事?要處理,便知趣地告退了,兄弟二人前后腳進了書房。
“汗阿瑪這讓百官推舉新太子的旨意一下?,外頭可是鬧翻天了,難為四哥你還這么靜得下?心,在家里帶弘暉他?們?種地。”胤祚打趣道,“這地就比太子之位還重要?”
胤禛拿起熱茶壺給弟弟倒了一杯:“汗阿瑪君心難測,推舉一事?依你來看有幾分可行?”
“一分都?沒有。”
胤祚喝了一口熱茶被燙得齜牙咧嘴:“朝中那幫人真是太平日子過久了,到現在都?沒忘記剛入關那會的事?情,還做著宗室勛貴共同推舉就能選出皇子繼承皇位的春秋大夢。也不看看現在都?什么時候了。”
“你倒是看得明白。”胤禛欣慰地拍了拍弟弟的肩。
胤祚晃著身下?的搖椅漫不經心道:“話雖如此?,若是汗阿瑪真叫咱們?兄弟幾個硬要選個太子出來該如何是好?”
“你棄票便是。”胤禛失笑道,“在汗阿瑪面前你不是最擅長這一套了嗎?插科打諢一番,汗阿瑪必定不會追究你的。”
“那四哥你會選誰?”
胤祚原本晃動的身子緩緩停下?,他?目光炯炯地望向胤禛。
胤禛此?時竟然不敢去看弟弟的眼睛。
窗外傳來一兩聲清脆的鳥鳴,屋內被一層淡淡的暮色輕輕籠罩,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墨香與熏香交織的味道,仿佛時間在這一刻凝固。
“我猜,你會選廢太子。”
胤祚出聲打破了屋內的寂靜,他?看著胤禛繃得緊緊的身體忍不住笑出了聲:“四哥,放松點,我沒生氣。”
“是四哥對不住你”胤禛啞著聲音道。
胤祚搖搖頭,跳下?椅子飛速往胤禛嘴里塞了一口棗泥糕:“這有什么對得住對不住的?”
“小時候的事?情我都?快記不清了,也只有你和額娘一直壓在心里面,尤其是額娘,這么多年?一直對汗阿瑪之前放任太子和赫舍里氏的行為耿耿于懷。”
胤祚嘆了口氣:“在汗阿瑪心里必然是他?親自撫養長大的太子更重要,人之常情罷了。就像在額娘眼里,十個太子都?比不上一個我一樣。”
說?完他?還很得意,叫胤禛原本酸澀的眼眶忍不住彎了彎。
“汗阿瑪先前廢太子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在氣頭上,再加上赫舍里氏倒臺的時候明珠遞了密奏上去,氣昏了頭才廢了太子。”
胤祚分析道:“太子到底是襁褓里的太子,這么多年?下?來監國理政基本上從未出過岔子,如今因為太子位空懸一事?叫朝堂上起了多次波瀾,汗阿瑪這次讓百官推舉太子,目的恐怕不是真的想再選一個新太子,而是想給自己找個臺階下?,復立廢太子罷了。”
“四哥若想給汗阿瑪留個好印象,推舉廢太子是再正確不過的抉擇。”胤祚振振有詞,“你與廢太子少年?時的交情不差,廢太子被圈禁咸安宮后汗阿瑪也是吩咐你一手?負責的,如此?一來你選他?汗阿瑪也不會多想。”
胤禛覺得自己嘴巴發苦,自己的一番想法都?被弟弟猜到了本應該是好事?,但是他?怎么也忘不掉那個下?雪天。
那一年?暢春園的雪那么大,那么冷,像刀子一樣刮在他的臉上。他攥著額娘的手?,走了很久很久。
他不想再像從前那樣無能為力了,他?要向上走,走到天底下?最尊貴的那個位置上去,讓額娘不再為他?們?而擔驚受怕,讓底下的弟弟妹妹們都能過上快樂的日子。
只是這一切來得太慢太慢了,慢得他?馬上就要忍不住了。
“四哥。”
胤祚的聲音將他?的心神抽回,只見他?笑眼彎彎沖著他?做了個口型:萬歲。
胤禛覺得自己的心頭一酸,最終還是憋住了這股澀意摸了一把胤祚光溜溜的腦袋,像小時候一樣:“你就在火器營安生待著,營里和府邸兩點一線,陪陪你福晉和孩子,別的什么都?不要管,萬事?都?有四哥在。”
胤祚乖巧地點點頭。
*
這場百官上書聯合推舉太子的風潮轟轟烈烈地持續了小半個月,除了胤禎這種被玄燁早早打發出去的皇子阿哥之外,玄燁在四月頭上終于召見了除廢太子外,十三?阿哥以上所有皇子,就連被他?一道圣旨趕回家的胤禔也被提溜進宮了。
胤禛和胤祚到的算晚的了,在他?們?之前早已?到了許多王公大臣,每個人的臉上幾乎都?是神色各異,但最終都?是滿懷期待地踏入殿中。
乾清宮內,玄燁安靜地坐在上首,他?的左手?邊放著一摞奏折,幾乎超過八成的折子上面寫的名字都?是他?的八貝勒——胤禩。
好一個‘八賢王’!
玄燁閉目揉了揉自己的額頭,他?不過想借此?機會試探一下?剩下?的幾個兒?子,結果蹦出來一個老八,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如此?廣結善緣,近乎是上百的官員都?聯名上書保舉他?為皇太子,一口一個仁厚待人有君子之風,甚至七八品的小官都?對他?贊不絕口!
最為可惡的是他?的好舅舅佟國維!竟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公然和他?的兒?子攪合到一起去,怎么?他?們?佟家出了他?一個皇上還不滿意?如今還想操縱下?一任皇帝的人選了?
于是,眾人剛邁進乾清宮,為首的幾個阿哥就被撲面而來的折子砸了個正著。
胤祉被砸得一激靈,他?膽子本來就小,這下?直接膝蓋一軟跪到玄燁面前,叫玄燁本想發出來的火硬生生壓了下?去,只好硬邦邦道:“跪著干嘛?朕就這么可怕?”
胤祉不敢多嘴連忙麻利地爬起來,心中不由得腹誹:您老人家臉黑得都?快像鍋底的
煤炭了,還說?自己不嚇人。
本來心情激動的眾人見狀都?是一懵,心里直打鼓,不知道萬歲爺今天鬧得是哪一出。
“混賬東西!”
玄燁抓起一把折子就往胤禩頭上砸去,轉身就是劈頭蓋臉一頓罵:“朕竟不知什么時候這朝堂上下?都?成了你八賢王的門人了!”
“結黨營私、收買人心!朝堂上下?如今都?快成了你八賢王的一言堂了?這江山究竟是朕的?還是你胤禩的?!”玄燁覺得自己的頭又?在隱隱作痛,看見下?方?一聲不吭跪著的胤禩簡直氣不打一處來,“你自幼便柔奸性成,如今更是妄蓄大志,且不說?你上面還有七個兄長,就是比你小的十三?、十四,哪個能力比你差?”
“成日里不想著如何為百姓做點實事?,就知道在官場上汲汲營營,太子一位你擔當得起嗎?!還找什么相師,什么貴不可言!如此?造勢,你真就以為自己貴不可言了么!”
眾人被玄燁突如其來的責難嚇了一跳,胤禩被罵得簡直無地自容,只能蒼白著一張臉,向來讓人如沐春風的臉上第一次出現崩潰的神情。
怎么會……這樣?
他?有點顫顫巍巍地晃了晃身子,蠕動了兩下?唇卻始終張不開口。
玄燁冷笑一聲,轉頭望向推舉胤禩的佟國維、馬齊等?大臣,心里的火燒得更旺,罵得更狠:“胤禩不過辛者?庫賤婦所生,自幼心高陰險,你們?如今與他?結成一黨全部上書保舉他?為太子是為何意?如此?偏徇是想要逼宮謀反么?!”
大臣們?被罵得更是一聲不敢吭。
這話一出,不說?下?面的大臣怎么想,胤禩自己都?想昏死過去。
他?已?經顧不得自己汗如雨下?,跪在地上臉色慘白地沖著玄燁猛猛磕頭:“汗阿瑪怎么說?兒?子,兒?子都?認了。可是額娘自少時起便侍奉在您身邊,這么多年?來未曾有過任何不是,汗阿瑪看在額娘一片赤誠之心,如今又?纏綿病榻的份上,收回這句話吧!”
他?為什么想要謀取太子之位,還不是為了能讓額娘往后過上好日子,再也不用看別人的顏色。
如今皇上這句話一出,幾乎是指在額娘的鼻子上罵她是賤婦,可是汗阿瑪既然如此?嫌棄額娘出身低微,又?為何要臨幸她,又?為何要生下?他?呢!
胤禩死死咬著牙,幾乎是哽咽道:“汗阿瑪”
“朕如何說?話還要你來教?導不成?”玄燁正在氣頭上,說?話不過腦子,剛說?出口的話又?被胤禩駁回,只覺得頭痛欲裂,一腳踹在他?身上,“朕實在沒想到你竟如此?卑劣,如今便革了你的貝子爵位,拘禁家中!”
說?到這里,玄燁又?想起這些?年?來胤禩被八福晉管轄的府中至今沒有孩子的事?情,更覺得他?不堪大用,脾性軟和到被婦人挾制,冷笑一聲:“這皇位,怎么輪也輪不到你身上!”
此?言一出,原本保舉胤禩的諸位大臣都?面面相覷,胤禩脫力癱坐在地上,無論他?怎么想也沒有想到今日會變成這個樣子。
接著,玄燁將目光轉移到剩下?的幾個阿哥中。他?望著眾人戰戰兢兢的模樣更是感?覺沒有一個可堪大用,皺了皺眉,隨后又?耐著性子在皇子們?遞上來的保舉奏折中翻了翻,最終目光凝在了胤禛的折子上。
胤禛的字剛勁沉穩,頗有晉唐遺風。
上面赫然寫了一個出乎他?意料的名字——胤礽。
第118章 金絲卷兒
立新太子一事最終還是無疾而終, 本來還興高采烈的眾大?臣們也?回過味來,皇上?哪里?是想真的再立一個太子出來啊,分明是想借此機會試探他們是否有結黨營私之嫌。
此番八爺黨算是徹底遭到了清算, 佟國維直接上?折致休, 馬齊等人被貶斥的貶斥,被棄用的棄用, 那些個宗室子弟更是被擼了爵位,整個朝堂直接來了一波大?換血。
這場風暴席卷的不?只是前朝, 就連后宮也?難逃被波及的命運。
祝蘭進延禧宮東側殿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懶懶散散的宮女太監在廊下躲懶,有的低頭打盹, 有的小聲?嘀咕,忙得熱火朝天的只有良妃的貼身宮女卷兒。
“給?德妃娘娘請安。”
不?知道是誰提醒了一聲?, 原本在嬉笑打鬧的宮人們連忙擺正自己的姿態蹲下身子,祝蘭擺了擺手?徑直走進了良妃的寢殿。
胤禩被拘禁于府邸后, 良妃的身子骨一下子就不?行了。玄燁在前朝罵的那幾句本來應該是傳不?到后宮里?來的, 但是惠妃記恨先前胤禩攛掇胤禔上?折子一事, 直接命良妃宮里?的宮女太監們有意無意地透露兩句。
這下好了, 直接叫本就身體虛弱的良妃日日夜夜以?淚洗面, 又因?為不?愿意拖累兒子, 因?此不?吃不?喝多日,如今已經是病入膏肓。
祝蘭其實?本來是不?想攪進這趟渾水的,但是玄燁這幾日來永和宮坐坐的時候,語意中還不?由?自主流露出幾分愧疚,明說了想讓她勸勸良妃。
在玄燁面前樹立了這么?多年善解人意、不?爭不?搶的形象, 祝蘭只好捏著鼻子往延禧宮走一趟。
一進屋子, 祝蘭就被嚇了一跳。
她對良妃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好幾年前,那時候的良妃橫空出世, 一張傾國傾城的芙蓉面,真真可以?算得上?壓得六宮粉黛無顏色。
而今躺在床上?的良妃,卻?仿佛一把美人骨,面頰凹陷,膚色白?得發灰,只聽得到喘氣?聲?。
“德妃娘娘,您看在從前與主子同日入宮的份上?,勸勸我們家主子多少吃點吧!”卷兒打水進來忍不?住跪到了祝蘭腳邊,眼淚奪眶而出。
良妃勉力撐起身子斥道:“主子們說話哪有你插嘴的道理,還不?出去!”
卷兒跪在地上?倔強極了,她算得上?是死死拉住了祝蘭的裙擺。
祝蘭身邊的采薇采芙急忙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她家娘娘一心求死,便是她們德妃娘娘再有三寸不?爛之舌也?不?一定勸得動啊。
“都下去吧。”
祝蘭心下一嘆,到底還是心軟,坐到了床榻邊扶著良妃讓她先躺下。
良妃閉著雙眼:“娘娘若是來勸我,還是大?可不?必了。”
“雙姐,你可知道,妃嬪自戕可是犯了大?罪。”祝蘭從瑪祿遙遠的記憶中翻出了良妃的閨名,“你想想你阿瑪和族人,再想想八阿哥。”
一提到八阿哥,良妃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正是因?為胤禩!他有我這樣一個出身卑賤的額娘,所以?才?會遭到他汗阿瑪的嫌棄,若他不?是投生在我肚子里?面,他的才?能品性,做太子又有何不?可!”
說到這里?祝蘭也?是一驚,她實?在沒想到良妃能說出這種話,皺著眉打斷道:“雙姐!”
良妃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卻?還是擠出笑容:“瑪祿你怕什么??你從前不?是最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么??怎么?年紀大?了反而怕這怕那的?”
她在怕什么??祝蘭一怔,很早的時候她對穿越實?在是沒有什么?實?感,不?管是皇上?、太后亦或者是太皇太后,對她來說都像是一部電視劇里?的NPC一樣,人怎么?會害怕NPC呢?
可是當她扎扎實?實?地在這里?待了近三十年后,那種上?位者手?握生殺大?權的感覺每時每刻都似乎如影隨形。
她實?在害怕。
她不?怕死亡,死亡對她而言是解脫。
但是她害怕連累孩子。
她在這個時代有了牽絆,有了軟肋。
對于一個孤兒來說最渴望的無非就是親情,她的孩子們那么?好,時時刻刻都在為她考慮,他們每一個人都在用自己的全力來愛她,她怎么?舍得因?為自己的行差踏錯而讓他們招致禍端呢?
良妃笑著笑著就哭了,她拉住祝蘭的手?:“你也?是額娘,若是你的孩子被皇上?這么?說,你會不?恨他么??”
“我恨得要死,他憑什么這么說我的孩兒!”她聲?聲?泣血,“他有二十多個兒子,這個兒子不中用了還
有另一個。我呢?我只有胤禩一個兒子!”
“他從小性格溫和,若不?是因?為我,無論如何他也?不?會想踏至高位。他只是想讓我這個當額娘的好過一點,沒成想就因?為這點念頭被厭棄到這種地步!”
良妃死死抓住祝蘭的手?盯著她的眼睛:“他們就沒有這種念頭么??不?!他們每個人都有!誰不?想當太子?誰不?想當皇帝!我兒被百官推薦是因?為他品性上?佳,眾人都看得到!就憑這一點說我兒結黨營私,簡直荒謬!”
“他的眼里只有太子是他的兒子!”良妃冷笑道,“從前六阿哥摔傷,四阿哥被太子一腳從臺階上?踹下來的事情我就不信你能忘記!你心里?的恨難道不?比我少嗎?我不信!都是做娘的,你的恨只會比我更多!”
她的話語越來越弱:“只是你聰明,你從來不?會表現得過,你死死掐著皇上?的底線,叫他把你放在了最特殊的位置上?。”
“你從一開始就選對了。”良妃沒什么?力氣?了,“最是無情帝王家,咱們做妃子的,從一開始就不?要想著恩寵,最后都是過眼云煙。”
祝蘭安靜地站著,她的雙眼中有悲傷,有同情,還有不容易被人察覺的自嘲。
“雙姐。”她緩緩蹲下身子,替良妃掖了掖被子,“他是皇帝。”
清朝的中央集權在乾隆時期達到頂峰,但是論開啟者,康熙才?是第一人。
他是她們的枕邊人,是她們孩子的阿瑪,卻?也?是天下人的共主,是君王。
祝蘭想到這里?忍不?住嘆了口氣?,要說從來沒有動過心是假的,但是玄燁這個人,他雖然情感充沛,但在男女情愛上?卻?是一碗水端平。
或許她確實?算得上?特殊,但這份特殊能有多少含金量連她自己都不?能確定,更不?要說用這份特殊去賭一個封建帝王的心。
“我乏了。”良妃雙目緊閉,“卷兒,送送德妃娘娘吧。”
四月的天如水洗過一般湛藍,白?云幾朵浮在空中,真是一個艷陽天啊。
自祝蘭那一日去過延禧宮后,良妃到底還是用了點水米,只是她那副本就破敗不?堪的身子骨到底還是沒有熬過這個春天。
胤禩被圈后的第十天,他的額娘就撒手?人寰了。
不?知道八阿哥府里?是什么?樣的情形,但是玄燁到底對良妃有幾分愧疚,不?僅為她寫了祭文,還親自主持了良妃初滿月祭祀舉哀典禮,可謂是死后哀榮極重。
只可惜人死到底不?能復生,哀榮再重,對活著的人來說也?只是平添痛苦。
百官保舉新太子的事情沸沸揚揚鬧了一個多月總算是因?為良妃去世的事情沉寂下來了。
可惜沒過多久,玄燁又在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朝堂上?扔了一枚炸彈——他要復立廢太子胤礽。
“朕還記得保成年幼的時候跟在朕身后喊阿瑪的模樣。”玄燁夾了一筷子金絲卷兒,忍不?住感嘆道,“就前兩日晚上?的時候,朕恍惚夢見了皇瑪嬤和烏林珠,就是仁孝皇后。”
他抬眸望向祝蘭:“她們問朕,保成究竟犯下了什么?大?錯,朕竟然要廢了他。”
祝蘭不?吭聲?,安靜地嚼著嘴里?的金絲卷兒,做著一個合格的傾聽者。
“后來朕思?來想去,保成年幼時又乖又懂事,直到朕放他出宮與索額圖長期接觸之后,他好似完全變了一個人。”玄燁提到索額圖就忍不?住皺起眉,似乎厭惡得很,“如今索額圖已死,那些教壞太子的小人也?都被朕處理了,朕愿意再給?保成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祝蘭真想一口鹽汽水噴死眼前這個男人,因?為太子年富力強而拼命打壓東宮導致最后廢太子的是他,如今因?為阿哥們結黨營私勢力越來越大?而想重立太子的也?是他。
若不?是她也?對廢太子有幾分厭惡在身上?,恐怕她就要仗義執言了。
“仲英教導弘皙教得極好,那孩子看起來進退禮儀很是有幾分保成年幼時的風儀。”玄燁想到這兩天在暢春園看見的廢太子妃和太子的長子,又想起了年幼時的太子,“胤禛這孩子從小就和保成關系好,此番朕也?是命他一直照料保成,如今接保成出咸安宮的事情朕也?交給?了他。”
在玄燁看來,這已經是他作為阿瑪的最大?讓步。
如此寵愛,若是太子還是那個對他充滿孺慕之情的小孩自然會吃這一套,只可惜,太子如今已經將?近四十。
換句話說,他已經不?吃這一套了。
復立太子的旨意已經發出去,太子本人這次卻?死活不?肯出咸安宮了。
“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他以?為孤是什么??”胤礽朝著胤禛冷笑一聲?,“這個太子我早就當夠了!”
第119章 佛手酥
枝繁葉茂的咸安宮里, 胤礽赤紅著眼:“天威難測,他此刻念在多年父子情誼的份上復立太子,日后難說不會因?為我多說的一句話, 多做的一件事, 再次廢了我!”
“這個太子我當了足足有三十多年,他可曾問過我想不想、愿不愿意做這個太子?!”
胤礽冷笑連連:“如今他發現我下面這群好弟弟已?經不受他的掌控了, 這才又想起來?我這個廢太子,想把我擺在朝堂之上當靶子……做他的春秋大夢去吧!”
話語間?全是?破罐子破摔之意。
他的反駁讓胤禛閉上了嘴, 過了不知道多久,他將明?黃的圣旨遞到太子面前。
“汗阿瑪看重弘皙, 特意命二嫂帶他入宮去上書房念書。”胤禛抬眸望向胤礽,眼神中漂浮著讓人看不懂的神色, “二哥慎言。”
兄弟二人靜默地對視了約有半刻,胤禛就這么一直舉著圣旨, 直到胤礽又笑了一聲, 才從他的手中接過那道明?黃。
“你倒也不覺得手酸。”胤礽扯了扯嘴角。
叔公?已?死, 赫舍里氏人才凋敝, 他手下的人基本?上都散的差不多了, 如今就算再被復立也不過是?個空殼太子。
俗話說得好,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就算不接這份圣旨又能怎么樣呢?大不了落得一個抗旨不遵被賜死的命。
可他還有妻兒。
若是?他被汗阿瑪徹底厭棄了,他的弘皙該怎么辦呢?
目送胤禛離開?咸安宮,站在樹蔭下的太子臉上緩緩露出凄涼的笑容。
太子……呵。
*
金絲錦織珊瑚毯上擺著四五個箱籠,采薇帶著幾個小宮女從立柜里抱了好多衣裳出來?, 一件一件平鋪在四方桌上。
“這件雪灰色的花蝶單袍好看, 很襯蘭蘭你的膚色。”
“要我說,這件紅納紗百蝶金雙喜單氅衣才好看, 和你在一起玩這么多年了,還沒見過你穿這樣顏色的衣裳!”
舒舒和吉娜兩?個人一邊吃著永和宮用來?待客的零嘴,一邊興致勃勃地點評著采薇收拾出來?的衣服。
真的是?,兩?個加起來?七八十歲的人了,一到她這兒就和小孩子一樣。
祝蘭看衣裳看得眼睛都花了,不免有些抱怨:“也不知道萬歲爺抽了哪門子風,眼下這個節骨眼上居然想去南巡。”
南巡就南巡吧,這么多年玄燁也不是?沒有南巡過。只不過隨著他年紀越來?越大,南巡的時候一般也不會帶像祝蘭這樣年紀大又在高位的妃子了,因?此這次說要南巡,祝蘭打一開?始開?就沒有往自己身上想。
結果玄燁就給她來?了個天大的驚喜——不,是?驚嚇。
這次南巡他只帶了祝蘭一個人。
“要不是?說德妃娘娘獨得恩寵呢。”舒舒打趣道,“那些個年輕貌美的庶妃先前聽到南巡的消息的時候可都是?使了大力氣的,沒成想一個都沒去成。現在宮里私底下都在傳,娘娘你呀,才是?真真的三千寵愛在一身,這么多年來?一點恩寵都沒落下過。”
祝蘭聽得雞皮疙瘩起了一身:“你快別寒磣我了,這話給別人聽了不得笑話死。”
“這次南巡聽說經過王嬪的家鄉,她似乎也求了萬歲爺許久,最終還是?不了了之。”吉娜促狹道,“你這恩寵確實是?旁人不能比的。”
祝蘭被說得簡直無地自容,她連忙從碗
碟里夾了一筷子佛手酥塞進吉娜嘴里。
雖說能離了紫禁城逛逛是?好事,但是?眼下時機確實蹊蹺得緊,一邊是?外面漠西那邊在打仗,一邊是?朝堂上太子剛剛復立,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放松南巡的樣子。
況且上次南巡發生的事情祝蘭還歷歷在目,簡直不敢細想。
不過說到漠西打仗的事情,祝蘭就一肚子火無處宣泄。
胤禎這小子不知道同他汗阿瑪說了什?么,玄燁竟然真就放他一個十六歲的小孩上了前線當什?么大將軍王!祝蘭真是?險些被嚇死,要不是?胤禛和胤祚在她面前好一番說道,讓她勉強接受了這件事情,否則她拼了命也要跑乾清宮去鬧一通。
開?什?么玩笑!之前胤祚十幾歲上戰場的時候好歹是?皇上御駕親征,后方陣營保護措施杠杠的,結果還差點著了那位可敦的道。這次胤禎可是?實打實地上了前線的!
祝蘭嘖了一聲,一想到自己那被嬌慣得無法無天的小兒子就腦袋疼。
明?明?是?一樣教到大的,甚至因?為是?最后一個孩子的原因對胤禎向來管束得更?加嚴格,可就是?不知道為什?么,這孩子的脾氣反倒比前面兩個更鬧騰。
“姐姐在想什?么?眉都皺一起去了。”舒舒心思細,見祝蘭興致缺缺有些疑惑道。
祝蘭也不藏著掖著:“想十四呢。”
“這孩子從小時候開始就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原先以為他到底還會忌憚下萬歲爺,結果這下好了,父子倆是?一個鼻孔里出氣的。”祝蘭無奈道,“孩子大了,我也算是?徹底管不住了。”
“十四打小鬼點子就多,但是?他也沒什?么壞心眼。”舒舒扯了扯祝蘭的袖子,眼神往外面飄,“和那位比起來?,十四算是?乖孩子了。”
祝蘭順著舒舒的眼色往窗外望去,琉璃磚瓦間?隱約能看到毓慶宮的屋檐。
這倒確實,十四再怎么鬧騰也比不上這一位。
自從玄燁下旨復立太子后,太子妃和太子長子弘皙就從暢春園搬回了毓慶宮。只是?母子二人如今在毓慶宮待著,恐怕還不如在暢春園待著呢。
“我也是?聽家里說的,”舒舒壓著嗓子,“內務府送去那么多太監宮女,進了毓慶宮都沒個聲響。前幾日萬歲爺覺得奇怪便親自走了一趟毓慶宮看望太子,也想探探究竟怎么回事。”
“誰能想到……”
舒舒見兩?人好奇的眼神也不賣關子了:“親自撞見了太子和幾個小太監在一起……”
“太子竟好男色?”吉娜連忙追問,“萬歲爺這下可不是?要氣死了。”
“誰說不是?呢。”舒舒坐直身子,“當夜便打殺了太子屋子里的好幾個小太監,其余那些與太子走得近一點的,什?么花房的茶房的,全被卷了進去,死得一干二凈。”
祝蘭打了個哆嗦。
哪怕在宮中待了三十多年,親耳聽到這樣的場景還是?讓她心有余悸。
“好說你也在宮里呆了這么多年了,怎么還被嚇成這樣。”吉娜見她神色呆楞,連忙拍了一下祝蘭的肩,“回回神。”
“她你還不知道?”舒舒彎了眼眸,“心思再和善不過的人了,這么多年都沒害過人的脾性?,要不然咱們?倆能和她處這么多年?”
“那倒也是?。”吉娜想了想笑道,“蘭蘭就是?紙糊的老虎,看起來?張牙舞抓的,實際上一抓就現了原形。”
不是?說她不想害人,是?她接受了將近二十年的現代?教育,實在不是?那么快能扭轉的過來?的。換句話說,她穿越的時候三觀都定型的差不多了,一下子到這種能吃人的社會,能慢慢接受已?經很好了。
但這并?不意味著祝蘭想被同化。
“話又說回來?了,蘭蘭,這次萬歲爺南巡的地方在哪啊?”吉娜好奇道。
祝蘭搖搖頭:“我也不知道,萬歲爺也沒有露點口風出來?,就說讓我挑幾件好看的衣裳,旗裝漢裝不論,就是?想出去散散心。”
“以往萬歲爺不都會借著南巡的機會檢閱河工什?么的,今年怎么好像真是?去游玩一般,大臣都沒帶幾個。”
確實啊,今年的這次南巡玄燁帶的后妃只有她一個不說,阿哥們?更?是?一個也沒帶在身邊,早早就分配好了他們?接下來?幾個月要干的活。不過這次南巡玄燁倒是?帶了雅利奇和額爾赫小夫妻。
“恐怕真的是?去散心的。”祝蘭撿了兩?件沒穿過的艷色衣裳出來?,“從年初開?始就不安生,想出去躲一躲也是?人之常情。”
……
西風應時筋角堅,承露牧馬水草冷。
落日熔金,霞光自云邊墜落,不知不覺將草原染成了一片紅海,猶如大片大片的血在草原彌漫開?。
少年的眉骨處被劃了一條長長的血痕,他齜牙咧嘴地任人在他手上的傷口處挖掉被子彈打穿的腐肉。
“疼疼疼!”胤禎差點要從坐墊上彈跳起來?,卻被策棱一只手狠狠地壓制住了。
“腐肉不挖掉很容易感染,草原上條件有限,若是?十四爺你出什?么意外,六公?主怕是?要找臣拼命了。”策棱一邊說著,一邊手下的動作不停。
他細心地用一旁的水擦干凈了胤禎的傷口,隨后從小瓷瓶中倒出金瘡藥。
胤禎額上汗津津的,嘴巴卻是?停不下來?,甚至還有空調笑策棱:“你就這么怕我六姐啊?”
“不是?怕。”
策棱將紗布圍著他的手繞了好幾圈,最后鄭重其事地開?口。
“是?愛重。”
胤禎簡直被酸到了牙,愛不愛的對他來?說實在太遙遠了,更?別說他一個剛被指婚的阿哥,連福晉才見了堪堪兩?面,對這方面實在和策棱沒有什?么共鳴。
他只好連忙轉移話題:“話說回來?,六哥還真是?先知啊。要不是?他和汗阿瑪上書從火器營撥了這么多火炮出來?,咱們?還真不一定打得過噶爾丹那群狼崽子。”
鬼能想得到漠西蒙古居然和沙俄那邊又聯系上了,還從那邊買了這么多火器!這一下確實是?打了大清一個措手不及,要不是?胤祚提前和他們?通了氣,說不定真要被打趴下。
想到這里胤禎的臉上就浮現出幾分郁氣,憤憤不平道:“快,爺要給汗阿瑪上書!這點火炮哪夠用啊?!爺要打他們?一個落花流水!”
他皺著臉摸上自己的眉骨,不由?得有些心虛。
希望大軍回朝的時候這條印子已?經消了,否則額娘肯定要罵他一頓。
第120章 把子肉
祝蘭掀開車簾往外望的時候, 她們已?經離開紫禁城有一段距離了,外面?恰巧下起了小雨。
秋日?的雨總是帶著點涼氣,刮在祝蘭露在馬車外面?的手背上像鋒利的針, 猝不及防地叫她瑟縮一下。
那巍峨的紫禁城, 紅墻金瓦在昏暗的天空下顯得死氣沉沉,似有風雨欲來之勢。
“額娘, 你在看什么?”
雅利奇這幾年跟著玄燁走南闖北的沒少出去,對外面?的景色實?在是覺得不稀奇的, 因此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在祝蘭對面?,玩弄著手里?的線團。
祝蘭的目光移到雅利奇身上:“我還覺得奇怪呢, 你怎么不去和額爾赫乘一個車,反倒擠到我這里?來了。”
這姐妹倆從小玩到大?, 如今額爾赫已?經出嫁,雅利奇的婚事也不久了, 眼見著兩人能見面?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 雅利奇居然沒有去纏著她姐姐。
“五姐的身子您又不是不知道。”說到這個雅利奇就肉眼可見的郁郁, “她就像一把美人扇, 吹不得淋不得。一上馬車她就開始難受了, 我本來叫她掀開簾子吹吹風看看能不能緩解一下, 結果?剛吹沒兩下她就開始咳嗽,嚇得我趕緊讓她拉上簾子。”
“然后你就跑回來了?”祝蘭挑眉,覺得這也不像雅利奇一貫的風格啊。
雅利奇努努嘴:“哪能啊!”
“我本來也沒想著回來啊,結果?聽五姐在里?面?咳嗽,張大?人直接上了馬車照顧她, 我在里?面?待著干嘛?”
祝蘭笑得險些嗆到, 原來是因為不想當電燈泡才灰溜溜地回來的。
“眼下馬車才剛剛出了京城,離
咱們要去的地方估計還遠著, 你要是車上待不住了就和你汗阿瑪去說一聲,跟著他們在外面?騎馬也行。”
祝蘭考慮到女兒是個閑不住的性?子:“熬一熬,過兩日?應當就到地方了,你汗阿瑪總不會讓我們一直在路上風餐露宿的。”
“對了額娘,我們這次去的是哪里?啊?”雅利奇轉頭好奇道,“我覺得這條路似乎有些眼熟,但是實?在想不起來了。”
祝蘭再次掀起簾子,外面?一樣是熙熙攘攘的街道,街頭小販們在賣力吆喝,衣著穿得和京中也大?差不差,只好轉頭無奈地告知雅利奇:“額娘也看不出來。”
沒事,反正?過兩天玄燁的謎底就能揭開了。
*
馬車外的天永遠都是從同一個角度看過去的,只是她們眼下所見到的這一片天空與?京城的天格外的不同,天是在燃燒著的,漫山遍野的紅就這么轟轟烈烈地燒到了祝蘭眼前。
雅利奇早就按耐不住性?子往外跑去,她掬了一捧掉落的楓葉像孩童一樣扔向同一個色系的天空,似橙似彤的晚霞順著楓葉林交錯而露出的縫隙一絲一絲地打在她年輕俏麗的臉上。
“這是哪里??”祝蘭有些愣神。
馬車緩緩停下,一只寬厚的大?手將?她從車內的小世?界拉出。
落日?將?山林鍍上了一層金箔,秋日?的晚風緩緩吹拂著祝蘭的面?龐。
“這是濟南的千佛山。”玄燁拉著她的手往前走了兩步,“朕記得上次帶你來濟南的時候還是初春,許多?景致你都沒有看到,便想著帶你再故地重游一次。”
千佛山的楓葉林將?整座山都籠罩住了,他們腳下踩著墜落的楓葉發出嘎吱作響的聲音,寧靜的傍晚只有風在笑。
“萬歲爺怎么想到故地重游一事?”祝蘭垂眸。
玄燁的眉宇間有笑、有愁,還有坦然,他搓了搓祝蘭有些發涼的掌心:“朕也是人,自然會有人該有東西。”
他說的含含糊糊,祝蘭卻聽懂了。但她沒有作聲,只是仍由玄燁拉著她慢慢地走上山。
“人一旦開始老了,就會懷念年少的時候。”
玄燁牽著祝蘭的手走到了山上的亭子里?,從這個角度向下望去,還能看到雅利奇和額爾赫小夫妻在楓葉林中玩鬧。
漫山遍野的紅在此刻都成了她們的點綴,額爾赫向來憂愁蒼白的臉上飄著艷艷的紅暈,張廷玉拉著她的手站在她的身后,時而低語兩句哄得她笑出聲。
“一轉眼她們都長這么大?了。”
“朕還記得當時第一次帶著你來濟南的時候,就在那個地方。”玄燁站起身,祝蘭順著他的指尖望去,層層疊疊的楓葉林叫她不知道玄燁具體指的是哪一塊地方。
玄燁點了點她的額頭:“還記得珍珠泉么?朕說要帶你去看海棠的。”
祝蘭模模糊糊地好像有了點印象:“依稀記得是在園子里?面?。”
“他家的海棠品種?眾多?,但那一株秋海棠朕卻覺得是開得最好看的。”玄燁此刻難得的露出了一股孩子氣,“這個時節想必秋海棠已經開了,朕帶你去看看。”
說罷他就牽著祝蘭的手往山下走,兩人的手掌相握的時間可能有點久了,祝蘭能夠感受到中間微微出了點汗。她覺得有些粘膩,剛想撒開玄燁的手擦一擦,轉頭卻又被他死死地握住了。
祝蘭:多?大?了還玩霸道總裁那一套啊。
但是她又不能直接把手甩開,只好心里?腹誹玄燁幾句。
真不知道玄燁受了什么刺激,給她直接來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
離離秋草綴紅芳,春睡初醒又晚妝。
秋海棠亭亭玉立地站在她們面?前隨著微風搖曳,她本應該是嬌小柔美的,紅艷艷的點綴在碧色的花葉間。
但是她們眼前這棵秋海棠卻格外的與?眾不同,她開得艷麗不說,花瓣都要比別的大?上兩圈,此刻看起來花葉倒成了她的陪襯,那耀眼奪目的紅似乎能把人的眼睛灼傷。
“這海棠的色澤倒是與?瑪祿你今日?穿得衣裳很是相配。”玄燁感嘆道。
緣分,妙不可言。
祝蘭今日?穿得正?是前幾日?吉娜選的紅納紗百蝶金雙喜單氅衣,她甚少穿這樣艷麗的顏色。
實?際上,烏雅瑪祿本身的面?容屬于?淡顏清麗那一掛的,她更?適合穿碧色的、淺藍色的衣裳,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今日?她鬼使神差地穿了這一件看起來并不適合她的氅衣。
“淡妝濃抹總相宜。”玄燁撫上她的鬢邊笑道,“古人誠不欺我。”
其實?祝蘭在現代的時候還是很喜歡穿亮色的衣服的,她本身的長相其實?并不是柔弱那一掛的,而是純正?的娃娃臉。她基本上穿的都是些鵝黃、粉紅之類的衣服,沒想到穿越之后那樣的衣服她就穿不起來了。
想到這里?她緩緩摸上自己的臉,烏雅瑪祿長得確實?比她從前好看很多?。
可是,她快想不起來自己本身長什么樣子了。
“額娘”
雅利奇本來是不想打擾這難得的寧靜時光的,只可惜架不住她的肚子已?經發出了抗議的“咕咕”聲,她只好期期艾艾地小步挪到祝蘭和玄燁身后:“什么時候用膳啊?”
原本祝蘭有些傷感的情緒在此刻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一把抱過雅利奇,搓了搓她溫熱的小臉:“這不得問?你汗阿瑪?”
雅利奇又轉頭用那雙圓溜溜的貓眼望向玄燁,玄燁實?在沒忍住:“咱們落腳用膳的地方離這可遠著呢,雅利奇等下說不定要餓壞了。”
“啊!”雅利奇一副天塌了的樣子實?在是可愛得過分,就連后面?望著他們的額爾赫和張廷玉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玄燁這么說自然是逗她玩的,他們落腳的人家離這里?也就半個時辰都不到的距離,馬車搖搖晃晃得很快就到了。
祝蘭本就不是一個很愛守規矩的人,因此雅利奇被她帶的也沒什么規矩可言。所謂“食不言寢不語”這一套在她們身上顯然是行不通的,因此她們用起膳來都是慢悠悠的,沒吃兩口都能聊上幾句。
“這肉好香。”雅利奇揀了一筷子肥瘦相間的肉片贊嘆道。
白瓷碗中平鋪著軟糯肥膩的肉片,肥肉的部分看起來晶瑩剔透,若是盯著的時間久了恍惚間會覺得上面?的肉油都快滴下來了。
額爾赫小聲笑笑:“六妹喜歡就都吃一點。”
等用完膳天就黑了,窗外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青灰的屋檐下掛著水珠,好似珠玉滾落穿成一條一條的珠簾。
祝蘭穿著寢衣倚靠在床邊,安靜地聽著雨聲。
“瑪祿。”
抽離的思緒被拉回,她轉頭望向玄燁,在明明滅滅的燭光下依稀能夠看見玄燁鬢發間的灰白。
“漠西前線遞了折子回來,胤禎這小子在折子上面?哭天搶地的,說要朕再給他撥幾萬火器過去。”玄燁說著說著哼笑了一聲,“他還求朕不要告訴你。”
“不要告訴我什么?”祝蘭蹙起眉,“他闖禍了?”
“算是吧。”玄燁湊到她耳邊,“他的手上被打了個洞。”
光是這么直白的聽祝蘭都忍不住心吊了起來,她急忙拉住玄燁:“隨行的太醫呢?可有曾看過?”
“放心好了。”玄燁拍了拍她安慰道,“他就是怕你擔心,經過處理之后現在估計也好得差不多?了。”
“我是他額娘,我自然會擔心。”祝蘭忍不住埋怨道,“十幾歲的孩子就上前線,哪個當額娘的能放心。他還不想讓給我知道,恐怕是篤定了我知道之后會說他。”
玄燁倒是覺得沒什么:“好男兒流點血也算說得過去,到時候等他回來,朕琢磨著給他們哥幾個的爵位再往上升一升。”
祝蘭一
怔。
“朕這幾個兒子,各有各的脾氣。”玄燁說著說著,語氣漸漸沉了下來,“不過這其中最像朕的,還是胤禛。”
這話一出,祝蘭的腦子里?頓時亂作一團,仿佛攪和成一團的麻線,讓她張開了嘴又閉上,不知道該說什么。
玄燁看出了她的緊張,垂眸將?她摟進懷中:“別怕。”
“朕只是想同你說說心里?話。”他安撫地順著祝蘭的脊背,“等明日?出了這個門,咱們將?今晚日?說的都忘掉。”
祝蘭覺得自己口干得要命。
“萬歲爺想說什么?”
她的聲音啞得厲害。
“想到什么說什么。”玄燁替她倒了一杯水,忍不住打趣,“你這樣子活像朕要吃了你一樣。”
他目光炯炯地看著祝蘭的臉,那張從前鮮活的面?容,如今仿佛也漸漸覆蓋上了一層薄薄的殼,她安靜地垂坐在那里?,燭光落在她的臉上仿佛一尊玉觀音。
“朕我這個阿瑪當得是不是很失敗。”
他的聲音小心翼翼的,順著絲絲微風吹進祝蘭的耳中。
她安靜地低著頭,不知道過了多?久,緩緩對上玄燁緊張的雙眸:“是。”
“非常失敗。”
干脆利落的話語反倒讓玄燁笑了出來,他胸口好像有什么東西在那一瞬間落下。
祝蘭抹了一把自己的臉,感覺自己在搖搖晃晃的鋼絲上跳舞,但是這舞她還不得不跳下去。
“我幼年的時候總是見不到汗阿瑪,但是他的眼里?只有董鄂妃所生?的阿哥,對我、福全還有常寧幾個都是淡淡的。”玄燁將?腦袋埋進祝蘭的脖頸,溫熱的呼吸讓她有些癢癢的。
玄燁道:“那個時候我就在想,等到哪一天我當上了阿瑪,我一定要做一個好阿瑪。我會親自教我的孩兒念書騎射,就像平常人家的父子一樣。”
祝蘭忍不住反駁道:“您做到了,只不過這些普通人家的父子之情,您全數都只給了太子一個人。”
“我與?烏林珠是年少夫妻,當時鰲拜當政,那段最艱難的歲月就是她陪著朕走過來的。”玄燁的聲音緩緩變低,“她生?下保成之后撒手人寰,臨終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能夠善待保成。”
“我做到了。”他看向祝蘭,“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時刻謹記著在烏林珠榻前允諾她的話。我們的孩子值得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祝蘭冷笑一聲,她直直望向玄燁的雙眼:“那若是我死了呢?萬歲爺可會像對待太子一樣對待我的孩子?”
“地龍翻身過后,朕就派欽天監算過你的命格。”玄燁知道她說的是氣話,好聲好氣道,“瑪祿一生?福澤深厚,活得一定比朕還久。”
“活著,只會看到自己的孩子受人欺負,自己還無能為力。這么看來還是福薄一點為好,兩眼一閉就什么都看不見了。”
祝蘭不知為何?突然悲從心來,她的腦海中閃現過良妃那一日?同她說過的話語:“你有二十多?個兒子,我呢?辛苦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生?死未卜,還要守著所謂的君臣有別不能怨,不能氣”
她又想到了當初暢春園里?的那一幕。
玄燁順著她的背輕輕拍動:“當日?謀害胤祚的那些小人,如今都死干凈了,日?子是久了一點,但最終朕還是替你出氣了。”
“不是這樣的!”祝蘭的心情猛然變得激動起來,她扯住玄燁的袖子恨恨道,“你若是個合格的阿瑪,在那一日?就應該把那些人抓起來全部處死,好叫他們知道什么叫做‘天子一怒,伏尸萬里?’才對!”
玄燁的目光中流露出悲傷:“瑪祿,朕除了是阿瑪之外,還是皇帝。”
況且,這件事情牽扯的還是他的兩個兒子。
“是臣妾失態了。”
祝蘭原本上頭的火氣在這一刻仿佛被一桶水澆了個透心涼,她沉默地鉆回被窩,不想再聽眼前玄燁的解釋,翻了個身將?被子蒙到耳朵。
屋內燭影搖曳,月亮緩緩爬上樹梢,銀色如流水瀉下,照在昏暗的庭院內。
玄燁卻睡不著。
祝蘭迷迷糊糊地感受到身畔之人從床上坐起,伏在案邊看了幾封信隨后寫了些什么。
她太困了,也懶得去想發生?了什么。
直到身邊的被子被再次掀起,冰涼的身軀貼上她,玄燁輕聲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讓她從睡夢中猛地驚醒。
“瑪祿,你想做皇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