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離開了舟川大學的公交車站牌,夜路公交在夜晚的城市里晃來晃去。
車輪劃過濕漉漉的雨路,雨水濺到車窗玻璃上,路燈光線模糊蕩漾。
林雨嬌安安靜靜坐在公交車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手里握著祁司北塞給她的那把黑色的傘。
前座的老奶奶剛從菜市場收攤回來,整理著沒賣出去的蔬菜水果。整個公交車里一股雨天的水汽,和果蔬的氣息。
幾個番茄滾落到林雨嬌腳下,她彎腰撿起來,擦了擦,遞回去。
“謝謝啊。”
老奶奶不會說普通話,笑得很慈祥。
林雨嬌有點恍神。
葛雯在她初中的時候開始干起菜市場生意,是她同工廠的小姐妹介紹的攤位。凌晨三點起來就去進貨,然后進菜市場擺攤,面對那些來買菜的老人們不耐煩地挑挑揀揀,和討價還價。
葛雯那時候才四十多,已經(jīng)熬出了很多白發(fā),經(jīng)常被那些燙著時髦發(fā)型的老人喊阿姐。
林中敏那時候一天到晚在外面跑貨車,即使一個月有幾天休息回家也是一身女人的香水味,回來喝酒。只要多問他一句,林中敏就開始耍酒瘋砸東西。
生活是一根重重的擔子,壓得母親喘不過氣。
林雨嬌還記得那個杭南的夏天,臺風過境,暴雨泛濫。
杭南高中最后幾天期末考。她從初一開始背的破書包,終于背壞了,破了一個大洞,文具袋,準考證,課本,紛紛揚揚落在家里漏水的地板上。
葛雯拿著針線,說幫她縫一下就好了。
她想起高中第一天開學的時候,她把這個書包放在桌上,周圍同學看過來欲言又止的奇怪眼神。
青春期的叛逆和自卑,在看到那個又破又幼稚的書包的時候終于發(fā)作。
“我不想要這個了。”林雨嬌胡亂撿起一地準考證,文具袋,書本,抱在懷里板著臉往外走。也不管葛雯在身后喊她回來。
那天,林雨嬌就是抱著一疊書去的學校,一顆心反而放松了下來,終于沒有人再盯著她那個過時的舊書包看了。
考完最后一門地理,班主任敲了敲教室窗玻璃,把她喊出去。
幾個警察在辦公室等她。
下雨天,馬路水滑,轎車飆車超速,負全責。
她年紀小,警察沒有帶她去案發(fā)現(xiàn)場看。但是幾天后,她仍然在杭南報紙上看到了黑白照片。
那輛高檔黑色汽車下,散落一地的電瓶車碎片,分不清是雨水還是血跡,五米之外,還靜靜躺著一個嶄新的書包。
葛雯那天騎車去市中心,就是給她買書包的。
時隔幾天,林中敏就把李青接到了家里,還有她和她前夫的兒子李奉。
林雨嬌那天跟瘋了一樣,平日里柔柔弱弱一小姑娘,看到什么就摔什么,死死抵著門不讓那個一身香水氣息的女人進來。
林中敏掐著她的脖子,用力到林雨嬌有一次感覺自己好像是短暫暈了過去又醒來的。
“你媽已經(jīng)死了。”
窗外的暴雨突然寂靜了,腦子里只剩“嗡嗡”聲音。
很久以后,林雨嬌才反應過來那個時候是自己耳穿孔,接連著聾了好幾天。
那幾天,杭南一直下雨。林雨嬌聽不到雨聲,但能感受到雨,一滴一滴落在自己的臉上。
這是她唯一一次和葛雯叛逆。
后來,再也沒有機會了。
五年后,林雨嬌坐在舟川市的這班夜路公交上,手里拿著前座老奶奶好心遞給她的那只番茄。一口一口咬著。
酸澀的味道,和眼淚一起涌入味覺。
蜷縮在后座的人渾身發(fā)抖。
她好想好想媽媽。
林雨嬌低下頭,慘白的公交車燈光落在她的長發(fā)間,眼淚無聲砸在藍色的車椅子上。
生命中有無數(shù)的雨天,她只能一個人走了。
-
夜路公交幾乎繞了舟川市一大圈,終點站才是上禾路。
“舟川長途汽車站到了,請此站下車的乘客帶好隨身攜帶的物品......”
車廣播合著雨聲,窗外雨下得更大了,打落了滿地梧桐葉。乘客大多已經(jīng)到站,到最后只剩下林雨嬌一個乘客坐在后排。
她習慣好,坐車不怎么玩手機。把手機乖乖放在膝蓋上,頭倚著車窗。余光還能隔著起霧的車窗,看見雨水滔天。
昏昏欲睡。也許是閉眼前那一刻,看見了地上那把祁司北借給她的黑傘。林雨嬌做了一個很真實的夢。
她夢見自己坐在這班晃晃悠悠的公交車上,拿著手機給祁司北發(fā)消息。
問他有沒有淋雨,有沒有回家。
有沒有一點點記得她。
2015年,杭南中學八月高一新生軍訓。
林雨嬌在軍訓結業(yè)那一天高燒到三十八度,班主任不得不批準她請假回家。
這幾天生意不好,蔬菜大把大把賣不出去爛掉,葛雯還在菜市場忙碌。林雨嬌開門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林中敏回家休息。
屋里熏天的酒氣,散落一地的煙頭。林雨嬌高燒到呼吸滾燙,仍然默不作聲拿了掃把,把地上掃干凈。
“嫌棄我?”林中敏悶聲悶氣,一腳踹在茶幾上。
“你喝多了......”后半句話還沒說話,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摔到了地上。
“我是不是早就跟你說過別上學了,早點去賺錢......”
“我賺了錢也不給你用。”
林雨嬌忍著疼,用盡一切力氣爬到自己房間死死關上門。門外不知道什么東西摔碎在地上的響聲,一片狼藉,林中敏踹著門讓她滾出來把話說清楚。
林雨嬌倚著門,擦了擦眼睛。
手機屏幕不停閃爍,點開才發(fā)現(xiàn)是新認識的高中同桌宋嘉善,給她發(fā)微信消息。
宋嘉善:今天軍訓結業(yè)晚會好多節(jié)目,你不在真是太可惜了。
宋嘉善:我給你全程錄視頻。
宋嘉善一連發(fā)過來好幾個視頻,最后一個視頻,手明顯拍的特別晃。
宋嘉善:我好像在看大明星演唱會啊!
林雨嬌坐在黑暗的房間里,點開視頻。
臺上的人看起來跟他們同一屆,也是高一軍訓新生,身上迷彩服襯得整個人寬肩窄腰。
隨性握著話筒,最在舞臺邊上。
臺下一片漆黑的夜色,所有人開著手機手電筒,像是一片明亮的星星海,在夏天的晚風里晃動。
聚光燈下坐在舞臺邊邊上的人,還沒經(jīng)歷變聲期,聲音清亮游刃有余。
唱的是周杰倫的《等你下課》。
“躺在你學校的操場看星空,
教室里的燈還亮著你沒走。”
十六歲的年紀唱情歌,連暗戀都唱得意氣風發(fā),坦坦蕩蕩。
臺下全是歡呼聲和尖叫。
林雨嬌就這么坐在灰暗的房間里,一門之隔,是林中敏在客廳發(fā)酒瘋。四周夜色黑暗,只有手機屏幕是唯一的光亮。
第一次看見祁司北,她坐在一片狼藉的十六歲里。
那個在軍訓結業(yè)晚會上,面對校領導和全校同學,在一眾氣氛緊張到不行的演出里,敢隨意坐在舞臺邊上唱情歌的少年。
后來很多年以后,她在書里讀到一句話。
“以后就算隔著千山萬水,我也始終記得見你的第一面”。
沒有人能忘掉當年意氣風發(fā),一頭黑發(fā)站在高高的舞臺上唱情歌的少年。
風光,耀眼,無可替代。
-
林雨嬌最后是被一陣接著一陣刺耳車喇叭聲音吵醒的。
“醒醒了,趕快下車。”也許是她一直在后排睡著,差點耽誤了發(fā)車時間,司機的態(tài)度不是很好。一邊按著喇叭,一邊回頭訓斥。
她連聲道歉,跳下車站在上禾路的公交車站牌下,揉了揉睡太久發(fā)紅的眼睛。
大雨變成了小雨,淅淅瀝瀝滴落在沿街的梧桐樹葉上,淋濕了路邊停著的電瓶車,這些電瓶車大多是住在這些老樓里的居民的。
林雨嬌只記得自己準備期末復習考試太累,在公交車上做了數(shù)不清個夢,唯一記得那個還特別真實,是給祁司北發(fā)了消息。
心一顫,從包里飛快打開手機。一條在四十分鐘之前發(fā)出去的微信消息赫然映入眼簾。
林雨嬌:你有沒有淋雨。
不是夢,是她真發(fā)出去了。
手機亮了一下。
他只回了兩個字:沒有。
她蹲在雨地里一臉懊悔,輕輕拍了拍額頭,知道自己當時困迷糊了,分不清現(xiàn)實與夢境。想撤回早就來不及了。
沒頭沒腦的一句問候,一點都不像她這樣沉默安靜的人平時會說出來的話。
李竹在學校回宿舍發(fā)現(xiàn)她走了以后,還特意打電話過來。
“雨下好大,你怎么不等我回來就走了。我還有傘能送你到車站。”
“沒關系。”上禾路雨夜空氣潮濕,林雨嬌撐著陌生的傘還在窘迫。
“怎么沒關系呢,別看夏天了,這么大的暴雨淋了肯定感冒。”李竹數(shù)落她,“怎么會有人傻到不撐傘淋雨啊。”
也是,怎么會有人傻到不撐傘淋雨。
掛了電話,風吹動梧桐樹下的水珠,砸在她的襯衫上。
很涼。
夜過十點,上禾路窄巷口里停滿了小吃攤子,下了夜班的工人聚集在巷子里買夜宵。
墻壁上貼著各種各樣房屋出租,水電維修之類的廣告,因為風吹日曬,紙張破爛,但每天都有新的廣告紙一張張覆蓋上去。
“嘗一嘗看一看,十塊三串的烤魷魚。”坐在馬扎上的中年女人仰著脖子叫賣。
鐵板滋滋冒出混雜著孜然和辣椒粉的油。
她低著傘經(jīng)過那些夜宵攤,擦肩而過來買吃的人群,霉味的小巷里彌漫著油煙味。
雨是突然變大的。路邊的排水溝里流水聲嘩嘩。
林雨嬌抬起傘,一眼就看見不遠處手抓餅攤位前那塊紅色的招牌。
眼睛一下子詫異瞪大了。
她看到了招牌旁邊站著的那個人。
雨霧彌散。祁司北背著黑色的單肩包,看樣子也是剛回來,身上那件無袖背心幾乎濕透了。一只手還提著一堆夜宵。
抱著手,微微彎腰,費力想鉆進攤位上的那把大傘下躲雨。
卻因為實在太高,半個身子仍可憐兮兮在大雨里。
攤手抓餅的老奶奶一邊撒著蔥花香菜,一邊看著他喋喋不休:“下這么大雨,怎么不知道帶個傘。”
“不礙事。”他撣了撣煙灰,別過臉笑得離經(jīng)叛道,“快到家了。”
修長的手指擰著衣擺,往下淌著雨水。
“家就在附近,怎么不喊老婆孩子過來送傘。”賣手抓餅的老奶奶給他裝好,訓孫子似的繼續(xù)訓斥。
她老花眼,其實看不太清祁司北的臉。只依稀知道自己攤位前站著一個很高的男人。
“你也老糊涂了,他看起來二十剛出頭吧,哪來的老婆孩子。”隔壁賣燒烤的阿姨笑到直不起腰,“這個年紀,還在念書吧,長這么出眾,你剛才站巷口阿姨就看到你了。學校里小姑娘的情書都收不過來了吧。”
老奶奶愣了一下,往前走了幾步才看清祁司北那張年輕的臉。
祁司北沒動,就這么勾勾唇,站著讓老人看清楚。
手機的微信付款頁面放在手底下,多按了一個零。
“阿婆。”他接過手抓餅,站在雨里低頭咬了一口。
“我沒想過結婚。”
臉上沒什么情緒。
轉(zhuǎn)頭繼續(xù)淋著雨走。在大雨里走了沒幾步,聽到身后響起一陣鞋子奔跑在雨地里的腳步聲。
他還沒來得及回頭看,劈頭蓋臉被砸了一身雨。
因為身后人跑得太急,舉到他頭頂上來的那把傘一斜,傘面上流下的雨一個勁落到了他脖頸里。
祁司北好笑又好氣抹了一臉的雨水,轉(zhuǎn)過臉看著傘下林雨嬌的眼睛。
“沒給男人撐過傘啊?”
她確實沒給比她高的人撐過傘。
路燈下雨絲有光,映襯著她黑白分明的眼睛。
“你明明淋雨了。”林雨嬌盯著他,脫口而出,“為什么在微信上跟我說謊。”
手里的傘舉得那樣笨拙,又固執(zhí)地高高舉起。
平日里在他面前一個標點符號都不會多說的人,此刻是發(fā)自內(nèi)心質(zhì)問的語氣。
祁司北一手插兜,一手伸手把搖晃得東倒西歪的傘接過來。
他笑得整個人都在發(fā)抖。
“林雨嬌。”
“只有好孩子才從不說謊。”
“我又不是什么好孩子。”
居民樓下雨水順著坡勢往下流。巷口的燈泡忽明忽暗,一陣雷聲,遠處傳來電瓶車此起彼伏的警報。
兩個人沒再說話,擠著一把傘往出租屋的方向走,彼此都很狼狽。
她抱著手,望著雨霧中破舊的上禾路發(fā)呆。
兩個什么都一無所有的人,連傘都湊不出第二把。
這座城市總是會有猝不及防的大雨。
但夜色里一身頹廢的人,讓給她自己唯一的那把傘,是毫不猶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