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怔著站了許久,攙著岑葉子的田嵐忽然蜷了蜷腰,小心翼翼地捂住隆起的腹部。
岑葉子眼里一片空洞,還沒回過神,倒是林潮生先發(fā)現(xiàn)了,連忙將人扶住,問道:“田小叔,怎么了?肚子疼?”
岑葉子一驚,連忙抹了抹臉上的淚,倉皇地回頭抱住自家小爹,哽咽著問:“小爹?小爹?怎么了?”
田嵐抱著高高鼓起的肚皮,痛苦地皺起臉,好一會兒才緩過力氣說話,“……怕是要、要生了。”
岑葉子:“啊?!”
岑葉子慌了,他才十七歲,哪見過這陣仗!
他下意識看向岑婆子,哪知道這虔婆正在氣頭上,見此就是翻了個白眼,呵道:“哪個哥兒沒生過娃?自個兒生去,兩腿兒一撇,使點兒就出來了!哦,去柴房的草垛子生!別把家里的床褥弄臟了!”
說罷,她扭頭竟回了屋,鎖上門不出來了。
岑葉子一愣,下一刻就氣得紅了眼。
林潮生也氣笑了,但也知道這時候不是只顧著氣的時候,他左右環(huán)視一圈,瞧見牛棚里一架板車,趕緊去推了出來,又喊道:“葉子!葉子!快把你小爹扶上來,咱推去找白大夫!還得穩(wěn)婆……穩(wěn)婆……村里有穩(wěn)婆嗎?!”
他朝著院門外看熱鬧的大娘嬸子們問。
那些婦人也沒想到看熱鬧還看出一場麻煩,好些都愣住了。
好半天才有人喊:“穩(wěn)婆倒是有!可這女人生娃和哥兒生娃不一樣啊,得去隔壁村找個叫蘭草的接生郎!他會給哥兒接生!”
沒一會兒立刻又有人跟著喊:“是是是!得去找他!”
還有人說:“天爺誒!這才八個月吧,還沒到時候啊!都說七活八不活誒……”
……
這話可嚇壞了岑葉子,他嗚咽一聲,眼淚簌簌就滾了下來,比剛才被逼嫁哭得還傷心,抽搭著喊:“小爹……小爹……”
林潮生瞪一眼那說話的嬸子,立刻說:“都是無稽之談!什么七活八不活,這都是亂傳的瞎話!毫無依據(jù)!”
那嬸子被林潮生一嗓子吼得噤了聲,有些尷尬。
林潮生吼了一聲后又立刻拉著岑葉子將田嵐扶到了板車上,然后才扭頭看向身邊一直默默無話的陸云川。
他還沒說話,但陸云川已經(jīng)明白林潮生的意思,低聲說道:“我腳程快,我去隔壁村請接生郎。”
林潮生連連點頭,這時候也沒工夫插科打諢,只拍了拍陸云川的肩膀,急急道:“川哥,你快去快回!”
說罷,又和岑葉子一個拉車一個推車出了門。
瞧熱鬧的大娘里也有好心的,很快又有人站出來朝外跑去,還說道:“我先去叫白哥兒,請他先準備著!”
一群人沒一會兒就散開了,大多人都心急忙慌的,倒是岑家那做丈夫做婆婆的硬是一個面兒也沒露。
人到了白斂家,白斂也早得了消息,早早喊了妹妹燒水,他也把家里的小柴房收拾了出來,搭了板子鋪了厚稻草當床,還翻出不用的舊被褥鋪了上去,就等著人來。
“白小哥!救命啊!”
岑葉子拉著車到了白斂家的院門外,紅著眼就喊了起來。
白斂忙跑了出去,這時候也顧不得害怕“乍死乍活”的林潮生了,先蹲到板車前給人把了脈,皺著眉說:“這是驚了胎啊!”
可不就是驚了!
岑家今天發(fā)生了這樣大的事兒,也把田嵐嚇了一跳。
白斂急得一頭汗,他雖是大夫,卻也是個年輕哥兒,這生產(chǎn)之事還是涉及太少,只能照著醫(yī)書上來。
他又是把脈,又是摸肚皮,好一會兒才松口氣道:“幸好幸好,幸好胎位是正的!”
“先把板車推進去,我屋里已經(jīng)準備好了!”
幾人幫活了一通,將田嵐扶進了收拾好的柴房里,白斂擦了把汗又喊道:“葉子,你先去廚房幫我看看鶯鶯的水燒好了沒!還有生哥兒,幫我點幾個蠟燭,蠟燭鶯鶯知道在哪兒,你問她要!”
兩人又連忙出去,問水的問水,找蠟燭的找蠟燭。
等準備得差不多了,林潮生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在發(fā)抖。
他似乎是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這個世界的“男人”真的能生孩子,且極具風險。
他心里亂糟糟的,慌得不得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霞色漸起,日頭朝著西邊去了。
“哎喲!你這漢子手勁兒也太大了!我這把老骨頭都要捏碎了!”
這時,院外傳出一個陌生的中年哥兒的聲音。
岑葉子一喜,趕忙沖了出去,果然是陸云川帶著人回來了。
那人接生郎看起來四十多歲,一身藍衣藍褲收拾得齊整干凈,又用花布包著頭。進門后也不用旁人催,自己就先問了,“產(chǎn)夫在哪兒啊?”
葉子忙說:“這邊!這邊!”
那人連忙進去,看了看情況,又細細問了兩句才說道:“行了行了!你倆小的先出去,屋里都轉(zhuǎn)不開了!就別杵這兒添亂!留這個小大夫幫忙就成!待會要水會喊你們的!”
林潮生和岑葉子被攆了出來,岑葉子心急,就杵在緊閉的門前朝里望,眼淚控制不住地往下滾,眼睛紅得滲血。林潮生也抖著手走到院子里,看一眼蹙眉的陸云川,朝人靠了過去。
陸云川見他兩只手顫著,蹙眉問:“害怕?”
林潮生也是頭一回見這陣仗,白著臉搖頭,沒有不說話。
陸云川皺著眉將人拉了過去,與他面對面站著,也不說話,這低著頭牽著林潮生發(fā)抖的手輕輕揉著。
揉了兩下又發(fā)現(xiàn)他手心有些粘膩,手背還沾了血,應該是攙扶孕夫時不小心沾到的。陸云川默不作聲拉著人去洗了手,洗過后才又繼續(xù)揉。
好不容易才靜下心來的林潮生悄悄抬起臉打量了陸云川一眼,這漢子冷硬板著面孔,動作卻十分輕柔。
雖是板著面孔,但他并不是生氣也不是鬧情緒,而是慣愛擺冷臉,一時也改不過來。
林潮生盯著他的下巴,發(fā)現(xiàn)那里生了一層淡淡的青茬,不邋遢,倒是更有男兒氣概。
他突然問道:“哥,你想不想要孩子?”
陸云川的手一頓,下意識低眉看向林潮生,抿了抿唇?jīng)]有立刻說話。
良久后,他才低沉著語調(diào)說道:“看緣分,不急。”
他還以為林潮生是看著別人生孩子,自己著急了,畢竟大夫說他子嗣艱難,只怕心里也有壓力。
當然了,林潮生半點兒壓力也沒有,他更不知道陸云川已經(jīng)腦補得跑了偏。
林潮生本還有些感慨,但又不知道想到什么,神情有些古怪,小聲嘟囔道:“純睡覺是肯定沒這個緣分了。”
陸云川:“……”
陸云川沉默了,他想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句“純睡覺”是什么意思。
陸云川:“大夫說了,這段時間不能做……嗯,你要是想,我問問大夫能不能用手,就是可能不夠爽。”
“……停。”林潮生板著臉抬起手,“我覺得吧,我們在這時候說這檔子事可能不太禮貌。”
嗯,他都明白,陸云川是個糙人。
可這也太糙了!
林潮生心里直嘀咕,熱血都要沖到腦門了。
陸云川:“哦,行吧。”
他果真停了,可也才停了一會兒的功夫,忽然又沒頭沒腦地吐了一句:“我也挺想的。”
林潮生:“……別說話……還有,你為什么要用‘也’字?”
陸云川這下真當了鋸嘴葫蘆,不說話也不回答。
幸好岑葉子一顆心全撲在屋里的田嵐身上,沒注意到他們兩個的小動靜。
柴房里也漸漸傳出一聲聲痛呼嘶嚎,這些聲音似一桶冷水將心有悸動的林潮生澆了個心涼。他這次不僅僅是手抖了,連身子都被凄慘的聲音嚇得顫了兩下,兩只手不禁攥成了拳頭,毫無意識般用力掐了起來。
屋里的人還在說:
“誒,別嚷別叫,可省點兒力氣!”
“外頭的!再端水進來!”
……
岑葉子趕忙去廚房端了水,跑起來踉踉蹌蹌的,仿佛兩條腿兒踩在云上,是飄著的。
沒一會兒,林潮生又看見一盆一盆血水被端了出來,鮮紅看得人麻木。
他的心一顫一顫的,只覺得那些血水看人頭暈目眩,血腥味更是刺激得腦子要炸開。
正想著,一手捂上他的眼睛,一手又用力掰開林潮生掐在一起的手掌。
貼近耳邊的聲音響起:“別看了。”
林潮生沒說話,倒是陸云川過了許久才又說了一句:“不要孩子也挺好的。”
……
也不知過了多久,林潮生只覺得兩條腿都站麻了,那接生郎哐當開了門出來,喜笑盈盈喊道:“生了!生了!父子平安!是個小漢子!小哥兒,你可要多個弟弟了!”
林潮生猛然扭過頭看去,他似乎這時才發(fā)現(xiàn)天色已經(jīng)盡黑,屋檐下不知何時掛了燈籠,正映著那接生郎滿臉喜慶的笑。
岑葉子松了口氣,整個人似脫力般朝后倒了去。林潮生眼疾手快,趕忙沖前去將人扶住。
他又安慰道:“葉子,沒事了,沒事了!你小爹也好好的!”
岑葉子深吸一口氣,眼淚如珠串般朝下滾個沒完,他雖是哭,卻又興奮地點著頭,臉上也揚起了激動的笑。
是喜極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