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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 51 章

    阿洛特久違地睡了個好覺。盡管他還有很多疑問沒有來得及問出, 但在得知阿爾文還活著之后,他總是繃著的一根弦悄然松懈。當昭示著新一天到來的鈴聲響起,阿洛特才發現自己竟然睡了一個整覺。難以置信。

    昨天夜里, 刺客們沒有聚得太久。阿爾文很快就催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并承諾今天白天會在公共空間和他相見。

    阿洛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來到公共空間。也是直到現在,他才在這棟建筑物里的樓層指引上發現, 這里的公共空間樣式豐富得超過他的想象。除了餐廳,活動室, 圖書館以外,這里還有心理理療室,冥想室,甚至還有一個室內花園。

    陽光從天窗里灑了下來, 斑駁的光影在走道上流淌。阿洛特拂開柔軟而茂盛的葉片, 在這里找到了阿爾文,后者正坐在長椅上, 撫摸著窩在膝蓋上曬太陽的一只條紋短毛貓。

    “他們認為讓我們和生命多接觸會有助于康復,”阿爾文頭也沒抬地說,“尤其是這種毛絨絨的小動物, 可以讓我們的精神平靜下來。”

    那只貓從他腿上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它看起來比在這里的任何人都要精神,威風凜凜地上下打量了阿洛特一圈,扭頭跳下了長椅,很快鉆進了綠色的植物堆里。

    阿洛特不知道應該對此說什么。但當他收回目光, 看向阿爾文的時候,他注意到阿爾文的臉色看起來有些不太健康的蒼白。昨天在夜里碰面時, 沒有光亮的房間讓阿洛特無法發現這一點。

    “坐吧,”阿爾文對他說, “我猜你還有很多問題。”

    “我確實有很多問題,”阿洛特在他身邊坐下,“但你還好嗎?”

    他還記得阿爾文以前不像這么“沉穩”的時候。他熱愛揮灑自己的精力,總是在探險和闖禍之間來回試探,像貓一樣躍過房梁——敏捷而活潑,任何人看到那時候的阿爾文,都會從他的笑容中讀出他是一個多么毫無畏懼的年輕人。

    但現在,他旺盛而滂湃的生命力似乎被什么吸走了。阿洛特曾經以為那是阿爾文與生俱來的天賦——圣殿騎士必然從他身上奪走了太多東西,以至于他現在平靜得像一抹幽魂。

    “我有過更糟糕的時候,”那抹幽魂回答,“現在已經算好的了。你不會想要知道我經歷過什么的。問點別的吧,阿洛特,讓你哥哥在你面前留點顏面。”

    “…我很高興你還活著。”阿洛特生澀地說。

    “我也很高興這一點,”這次阿爾文肯定了他,“只有活著才能看到希望。也許這就是為什么我還能見到你。”他把胳膊搭在了阿洛特肩膀上,沖他笑了一下。阿洛特想要勉強自己露出同樣積極的表情,但從阿爾文的眼睛里,他看得出來自己的掩飾并不很成功。

    “我——”阿洛特深吸了一口氣,“所以現在我能做什么?”

    阿爾文挑了下眉毛,“我還以為你想問其他人的現狀。”

    “我還以為你不想說。”

    “昨晚的場合不適合提起他們,”阿爾文低聲說,“刺客們的怒火已經潛伏了太久;但我們還沒有完全準備好。所以我阻止了你。但那不代表我不愿意告訴你,阿洛特,我知道你一定很疑惑。

    “——艾弗里死在三年前,在那之后,布拉德利瘋了。他嘗試過殺了他自己,但沒有成功。圣殿騎士不允許他死。我們有很久沒見到過他,再然后……”

    阿洛特猛地咬牙。他聽到憤怒的火焰騰起的聲音,以至于阿爾文敘述的聲音都變得有些模糊。

    “……他說出了一切。”阿爾文繼續,“我們可以看到他的精神狀態好了很多,也許是因為圣殿騎士不再對他進行實驗。但代價是,他時不時地會回到我們中間,試圖游說我們一起投敵。”

    落在他們身上的陽光似乎變冷了。阿洛特打了個冷戰。

    “有人嘗試過刺殺他。”阿爾文恍若未覺,“但失敗了。在那之后,圣殿騎士也為他安排了保鏢。”

    “認真的?一個有保鏢的刺客?”

    “沒錯。一個有保鏢的刺客。”

    “那么,他的技藝一定是生疏了。”阿洛特說。

    阿爾文笑了笑,“別那么說。如果你見到他,說不定就無法對他下手了。他看起來還和從前一模一樣——不過,我對那段過去的記憶已經有點模糊了。”

    阿洛特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追殺叛徒是每一個刺客認知中的應盡義務,盡管他那么說,但潛意識里,他仍然不太愿意面對這一點。當阿爾文提到“過去”時,他恰好想起另一件事。

    “說到過去,”阿洛特問,“你還記不記得你曾經教導過某個人?某個有伊述血統的刺客后裔,大約十年前——我不太清楚具體是什么時候。你還把你的袖劍留給了他。”

    阿爾文忽然靜止了。當他緩慢地將目光移向阿洛特的時候,后者忽然悚然——如果阿洛特之前誤以為阿爾文已經成為幽魂,那么現在,他的推論完完全全被推翻了——有一座活火山仍然藏在阿爾文心里,并時刻噴發著。那種猛烈的熱度幾乎燙傷了阿洛特,但與此同時,他又不由得感到冰冷。

    阿爾文直勾勾地盯著他,仿佛能通過他看到不在此處的西爾維奧,并用他的目光將圣殿騎士狠狠釘在墻上。

    “我一直疑惑著一件事,”阿爾文輕聲問,“既然你見過他,一定能為我解答。他是不是一直——一直一直不知道我在這里?”

    阿洛特剛想開口,阿爾文卻又豎起手指,阻止了他。刺客蒼白的臉上,有兩朵酷寒的綠色火焰在燃燒。

    “噓,”阿爾文壓低聲音,“別告訴我。我會自己找到答案的。我會親自找到他面前,無論他在哪里——我會從他口中得到一個答案。”

    “我想——”

    “不,阿洛特,”

    阿爾文又恢復了平靜。他退回了原來的距離,慢慢地說,“你不知道我在靠什么撐著。我們最好還是換個話題。”

    理智告訴阿洛特,他有些關于西爾維奧和加拉哈德的事情必須要弄清楚,但從情感上,他暫時沉默了。

    “…別對任何人提起他,”阿爾文告誡他,“別對任何人提起和圣殿騎士有關的事情。在這里,沒有中立的位置。只有戰爭。”

    “你還在說那些話嗎,我的舊友?”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門口傳來。阿洛特猛地回過頭,在他意識到他其實并不想見到來人之前,他已經徹底看清了那個人。布拉德利手插在口袋里走了進來,身后緊跟著兩名保衛。

    “還在宣講那些舊時代的東西?阿爾文,你知道我們沒必要鬧到那種地步的。只要你愿意,我們就可以擁有和平。”布拉德利漫不經心地拿開擋在路上的枝葉,下一刻,他看到了坐在阿爾文身邊的人。他就像是被掐住了喉嚨一樣,忽然失語。

    阿洛特沉默地注視著他。

    “我告訴過你了,叛徒,而且告訴過你很多遍:在這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里,你都無法找到建立在妥協上的‘和平’。”阿爾文冷冷地回答,“所以閉上你的嘴吧,除非你希望我再在那里捅一個洞。”

    布拉德利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阿洛特在那里看到了一條淡色的疤痕——但很快,他收起了所有的失神,仿佛曾經所有美好的回憶已經被他深深埋葬。布拉德利噙著笑轉向阿洛特,“你呢,新人?你也認同他說的話嗎?”

    阿洛特仍然沉默地凝視著他。布拉德利也回望著他,笑容沒有分毫變化。

    “你不用急著回答,”他隨意地說,“也不用急著站隊。你知道的,那些逼你站隊的人往往是什么成分。如果你愿意,阿洛特,我很想和你聊聊天;你一定有很多想知道的事情,親愛的。怎么樣,你要跟我來嗎?”

    布拉德利瞟了眼阿爾文。但后者沒有像往常那樣阻止。

    “如果你想,”他反而對阿洛特說,“就去跟他說說話吧。他還不至于對你做些什么。”

    “我真是有點受寵若驚了,阿爾文,”布拉德利有一瞬間表情古怪,“這么多年來,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你說一句我的好話。”

    “因為他不負責動手,”阿爾文沒理他,“通常有專業技術人員負責那些喪心病狂的工作。”

    “我不想和他說話。”阿洛特皺眉。

    “喂,我還在這呢。”

    他們誰也沒理他。阿爾文笑了一下,語氣變得溫和,“去吧,阿洛特。別擔心我。我知道你想知道他是為什么變成這樣的。”

    阿洛特沒法反駁。他確實想當面問布拉德利一些事情,也確實是因為擔心阿爾文是否會遭到某些對待而沒有離開。后者摸了摸他的頭,順手把他的頭發揉亂了。

    “認真的?”阿洛特假裝抱怨,“我已經不是個小孩了!”

    在他們沒有注意到的地方,布拉德利為這熟悉的對話露出了一個微笑。但很快,他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刻意收起了那種懷念的表情,并回頭看了眼身后的保衛。他們沒有任何反應,大概是沒有看見。當布拉德利再轉過頭時,阿洛特已經站了起來,走向他。

    “走吧,布拉德利。”他曾經的兄弟正色對他說,“我正好也有些話想問你。”

    第52章 第 52 章

    他們穿過走廊。刺客們對他們行以注目禮, 阿洛特感覺到那種目光里混合著驚奇,很快轉為不善。

    “他們不喜歡我們,”布拉德利悄聲說, “所以小心點。”

    “是我和你, 不是你們。”阿洛特糾正。

    布拉德利沒再說些什么了。跟在他們身后的保衛掏出了電擊棍,阿洛特聽到電流被按起的聲響, 回頭看了一眼。刺客們顯然沒有上前的意圖,只是三三兩兩地注視著他們;阿洛特很熟悉那種目光的含義。他在準備暗殺行動之前也這樣注視過從面前經過的目標。

    但他很少被這樣盯著。阿洛特轉過頭, 不再看他們,但仍然感覺到目光扎在他的背上。

    “習慣就好,”布拉德利目不斜視,“他們通常不會在有監控的地方行動。”

    “所以阿爾文是在沒有監控的地方刺殺你的嗎?”

    布拉德利的表情有一瞬間扭曲了一下。他沒回答這個問題, 這讓阿洛特有點想笑, 但最后還是沒有笑得出來。

    他們進入了冥想室。保衛按照慣例要對阿洛特搜身,但布拉德利阻止了他們, 領著阿洛特走了進去。終于卸下肩膀的前刺客隨便找了個沙發,把自己丟了進去,長舒了一口氣, “我不明白他們為什么總是這樣,”布拉德利抱怨說,“我只是想過得舒服一點,這難道有錯嗎?”

    阿洛特站在他面前。刺客的陰影投在布拉德利身上。

    “這本來沒有錯,”他說, “但當你把這一切建立在同胞的痛苦之上,就有錯。”

    “你也要這么說?”布拉德利抬起頭, “你甚至不知道我經歷了什么!”

    “而你也不知道我經歷了什么!”阿洛特低吼,“我一直以為你已經死了——就像其他所有會死在爆炸里的人一樣!你也根本不知道我為了復仇付出了多少代價、殺死了多少人, 而我一直認為這是值得的,所有與這件事有關的人都應該為此付出代價!為你們付出血的代價!”

    他一把拎起布拉德利的衣領。后者沒有反抗,只是陰沉著臉。

    “看看你現在在做些什么!”阿洛特詰問,“你怎么能投向圣殿騎士的那一邊?你忘了我們當初的誓言了嗎?你忘了我們的信條嗎?決不能危及兄弟會,決不能——”

    布拉德利猛地揮開了他的手。

    “沒有人問過我是不是愿意成為刺客!”布拉德利吼道,“我生下來就在農場,我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我只能成為一個刺客,在其他正常兒童學習玩耍的時候拼命訓練,為了保護這個根本沒得救的世界!沒有英雄的待遇,沒有英雄的超能力,卻要背負英雄的一切苦難!你讓我怎么堅持下去?!”

    惱火的熱氣把布拉德利沖得滿臉通紅,鼻翼翕動。當阿洛特抬起手的時候,他卻猛地后退了一步,差點摔回沙發里。但阿洛特什么也沒做。他只是指向了冥想室的門。更確切地說,是門外的人。

    “他們堅持了下去。”阿洛特平靜地對他說,“阿爾文堅持了下去。約翰遜堅持了下去。據我所知,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堅持到了現在。”

    “那不會長久的!”布拉德利反駁,“他們只是在負隅頑抗。這整個世界已經落入了圣殿騎士手中,你們怎么就不明白?抵抗還有什么意義?在現在這個世界,誰不是聽從規矩過活,跟從權威前進,過著平庸又碌碌無為的一生——醒醒吧,阿洛特!圣殿騎士已經掌握了整個世界!”

    阿洛特有一陣沒有說話。他靜靜地看著布拉德利,這反而進一步激怒了前刺客。

    “為什么你這么看著我?”他說,“你認為我很愚蠢?”

    “是啊。”阿洛特平淡地反問,“你承認了圣殿騎士對這整個世界的威脅。所有那些關于規矩和權威的事情——你知道,我知道,這門外的刺客們全都知道,在那背后藏著圣殿騎士意圖統治全人類的不良用心。你只是反抗失敗了,所以想為自己遮掩。”

    “反抗到底還有什么意義?!圣殿騎士已經贏了!告訴我,你們的反抗還有什么意義!”

    “你只是忘了。”阿洛特說,“你只是忘了我們出發的地方——你忘記了我們的內心有多么強大,有多么堅韌,你忘記了潛藏在每個人身上的可能性。你高估了圣殿騎士的力量,又低估了我們潛在的盟友。”

    布拉德利嗤笑,“盟友?我們還有什么盟友?”

    “所有人。”

    “什么?”

    “所有生活在這顆星球上的人,都是我們潛在的盟友。那些你認為庸碌無為的人,只是在盡力將生活過得更好的普通人。他們只是不知道圣殿騎士在謀劃著什么。如果有一天他們知道有壞蛋在謀劃著毀滅他們的家園——我們共同的家園,你不會想象到他們會爆發出多么強大的力量。”

    布拉德利像見了鬼似的盯著他的臉猛瞧。

    “每個人都有無法失去的東西,布拉德利,”阿洛特說,“這使得每個人都有成為英雄的可能。當你高高在上地鄙視他們,就不會看到他們身上的光芒。”

    “…是你把人想得太美好了,”布拉德利最后干巴巴地說,“你一直都是個理想主義者。”

    “而我總是會得到善意的回饋,”阿洛特看著他,“當我先伸出手時,很少得到回絕。你不知道這一路走來,我得到了多少意想不到的幫助;每當我想要放棄的時候,我都會想到他們的善意,他們的義舉。說真的,布拉德利,仔細看看我們周圍的世界吧,你會發現除了刺客,還有很多新生的正義力量。我們并不是孤立無援。”

    “別和我說這些沒用的漂亮話,”布拉德利嗤之以鼻,“當我需要幫助的時候,他們在哪里?當那些被抓進來的人需要幫助的時候,他們又在哪里?遲到的援助等同于沒有援助,阿洛特!如果我像你這樣浪費時間,不早些選擇正確的立場,我早就死了!——”

    “你活在兄弟姐妹們的尸骨上,”阿洛特看著他說,“我不信你晚上睡得著。至少我認識的那個布拉德利不可能睡得著。”

    “啊,你也要譴責我變了,”布拉德利冷笑,“你根本不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阿洛特。堅持過前一個月再來和我說這些吧——哦,我忘了,你根本沒法主動尋找我,只有當我要求的時候,你才能見到我。至于我晚上睡不睡得著的問題,不用你費心!我本來就沾滿鮮血,無所謂更多一些!”

    阿洛特長久地凝視著他,凝視著曾經一同成長,一同訓練,一同戰斗的布拉德利。他們曾經那樣快樂,那樣信賴彼此,能夠將后背和信賴毫無保留地交付;他熟悉布拉德利這種惱火的表情,他們也曾爭吵過,為一些無聊的小事大打出手,在訓練場上打滾,但一切都改變了。

    見到阿洛特哀傷的神情,布拉德利也短暫地住了口。他移開了目光,落向阿洛特身后的墻壁。那里有一張油畫,在高加索山的懸崖之上,赤著身體的普羅米修斯被綁縛在巨石上,巨鷹正將其開膛破肚。

    布拉德利像是被火舌燙了一下似的,立刻收回目光。

    “——太晚了,阿洛特,”布拉德利的語氣緩和了些,“你根本想象不到我遭遇過的事情。你也根本想象不到你接下來會遭遇什么,相信我,作為你曾經的朋友,我一點也不希望那些事情會發生在你身上。只要你一句話,我就可以為你免除苦難。”

    “是嗎?”阿洛特輕聲說,“只要我說一句話?”

    布拉德利剛點了下頭,阿洛特已經上前一步,俯身靠近了他。他們之間的距離忽然縮短,布拉德利的瞳孔急速縮小;但阿洛特什么也沒做。他只是更靠近地凝視著前刺客的眼睛。

    “那么,這就是我想對你說的那一句話。”阿洛特低聲說,“如果那一天到來,我寧愿你直接殺死我以免除苦痛。”

    “…我做不到!”

    距離那樣近,阿洛特能清晰地看見叛徒瞳孔中的震動。

    “為什么做不到?”阿洛特站回原位,輕飄飄地反問,“如果你能殺死其他人,那么也能殺死我。就像你說的那樣,你已經不在乎沾上更多的鮮血了。不過,我想上帝會為此原諒你的——只有他知道我這些年究竟殺了多少人,又間接害死了多少人。”

    刺客甚至笑了一下,

    “也許,殺死我反而能讓你上天堂。該死的,我害死的人一定比你多得多了!所以盡管動手吧,反正我也不會反抗;從我十年前第一次殺人開始,我的性命就已經被撒旦預定了。啊,別太在意我是為了你們大開殺戒,反正那都過去了。反正你也不在乎。反正——我們是敵人了。”

    布拉德利僵在了原地。阿洛特忽然覺得這一切都不再有意義。也許他根本不應該來和布拉德利說話,因為那樣他就不會感到失望;也許他根本不應該再回到芝加哥,因為那樣他就不會被抓到這里來;也許——

    “也許,”阿洛特轉過身,“這一切都應該結束在十年前。我真希望這一切都結束在十年前。”

    只是偶爾,他才會讓這些軟弱的想法冒出來,占據他的思維。如果他沒有去追查同伴的死亡就好了,那樣他就不會走上這一條崎嶇險峻的道路,道路的盡頭只有鮮血與苦痛。但每一次,阿洛特都告訴自己,不能讓他們白白地犧牲,并斥責自己的膽怯與軟弱。

    他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果是自己死了,其他人一定也會同樣為他不顧一切地復仇——他一直堅信著這一點,并且為自己偶爾的猶疑感到羞恥。

    難道從芝加哥逃開之后,他還能無動于衷地繼續自己的生活嗎?他還能若無其事地進行普通的生活嗎?他仍然會夜夜噩夢,夢里是慘死的同伴責問他為何不聞不問,為何置身事外!

    所以阿洛特走了下去。他沒有別的路可走,同伴的幽魂永遠在他背后燃燒著,他背負著所有人的生命前行——至少,他以為是這樣的。

    現在,一切都顛倒了。阿洛特的那個想法又冒了出來:如果…這一切結束在十年前就好了。盡管他不會真的那么做,他無法真的那么做——但如果、只是如果,他當初從這一切遠遠地逃開!那該有多好!

    但布拉德利誤解了他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他在阿洛特背后說,“你也希望我真的死在十年前?”

    “隨便你怎么想,”反正阿洛特已經對這一切感到厭煩了,“反正,從下一次見面起,我會開始嘗試殺死你的。做好準備吧。”

    布拉德利沒有再說話。阿洛特也沒有等待他開口的意愿,推門離去。

    阿洛特聽見保衛隨后走進冥想室的聲響,但沒有在意。直到整個走廊忽然響起警報,阿洛特愕然地聽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廣播里:

    “請所有病患在聽到本條廣播時,自覺主動回到病房。請所有病患在聽到本條廣播時,自覺主動回到病房。我再重復一遍,請所有病患在聽到本條廣播時,自覺主動回到病房。

    “在這里,我很遺憾地通知所有人,我們這里又出現了一起病患因精神失常攻擊他人的案例。不幸的是,被害者布拉德利·魯索已經不治身亡,而兇手是剛剛加入我們的阿洛特·特里斯坦。請各位在保證自身安全的前提下,積極舉報兇手行蹤。播報完畢。”

    走廊的刺客們投來驚詫與贊賞的目光,警報狂響,刺眼的燈光不停地閃爍,仿佛十年前爆燃的火焰。

    阿洛特僵在原地,渾身發冷。

    發現阿洛特的巡邏保衛以為他忽發疾病、放棄抵抗,正在謹慎而緩慢地靠近。但就在他們要碰到阿洛特的那一瞬間,他忽然轉過身,沖向冥想室的方向。

    保衛連忙追上。但刺客風一般襲過走廊,將所有擋在他面前的人大力推開——直到他沖到冥想室的門口,剛從那里出來的保衛迎面架住了他。

    “布拉德利!”阿洛特掙扎著大喊,“——布拉德利!”

    緊跟在他身后的保衛趁機按住了他的手臂,把它們折到他背后。阿洛特被迫跪了下來,他的眼睛始終盯著那扇敞開的門,里面的布拉德利仿佛還沉默著坐在那里。

    直到,他被保安放平。在布拉德利的咽喉處,那道阿洛特見到過的疤痕上,插著一柄小小的,做工粗糙的刃。

    第53章 第 53 章

    “…我相信在場所有人已經聽說過白天發生的事情, ”阿爾文簡短地說,“布拉德利已死。”

    聚滿了刺客的房間充滿寂靜。沒有人說話。盡管他們花費了許多時間同布拉德利斗爭,只有他的鮮血和死亡才能平息刺客們的憤怒與仇恨;這位曾經的刺客也曾和他們一起受難, 一起在黑暗中傳遞珍貴的信息與裝備, 然而正因并肩作戰過,從背后襲來的刀槍更令人痛徹心扉。

    他知道刺客們會在哪里聚集, 因為他也曾是其中的一員;他知道刺客們如何與外界溝通,因為他也曾為得到外界的零星片語欣喜若狂;他知道刺客們如何傳遞信息和交換武器, 因為他也曾為新建的溝通渠道添磚加瓦……

    布拉德利的背叛給刺客們造成的打擊幾乎是毀滅性的。如果不是圣殿騎士留著他們還有用,也許他們早已死在了數年前的那個白日。從那天幸存下來的,只有懷抱著仇恨的鬼魂。他們在嘗試尋找出路的同時,也沒有放棄過對布拉德利的刺殺——然而, 曾經是刺客的布拉德利對這一套相當熟悉。

    他費勁心思從圣殿騎士的重壓中找到一條生路, 沒道理他會死于熟悉的刺殺方式。

    在無數次失敗之中,刺客們以為那會是一條漫長的抗爭之路。他們以為只有當他們殺光這里的所有圣殿騎士, 只有在他們占據絕對上風的暴亂中,他們才能殺死布拉德利,又或者即便在這座精神病院被燒光的時候, 布拉德利也會想辦法逃脫——

    但今天,布拉德利死了。他死在了圣殿騎士之前。

    沒有人說話。仿佛他們在靜靜地哀悼。

    “愿他安息。”約翰遜低聲說。

    不同語種的“愿他安息”低低地響起,仿佛層次不齊的浪濤在夜晚越過巖礁,又在黎明之前褪去。

    “逝者已逝,”阿爾文說, “我們會想辦法回收他的遺體,不讓他落到圣殿騎士手中——但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我們現在需要關注還活著的人。據我所知, 阿洛特已經被關了起來。有人見到萊昂納多出現了。”

    被壓制已久的憤怒仿佛一圈幽藍的火焰,在物傷其類的沉痛中猛烈地燃起。萊昂納多!他們都知道那是誰。擔著所長的名號, 萊昂納多很少出現在這里——至少白天很少出現。但每一個遭受過身體與精神雙重折磨的刺客都熟悉他的作風。他們太清楚萊昂納多究竟是做什么的了。

    如果不是萊昂納多行蹤成謎,又戒備森嚴,他早就被刺客一人一口咬死了。有很多刺客甚至愿意以命換命,但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一去不回。無一例外。

    “我們得阻止他。”喬納森皺眉。

    “我們會殺死他。”阿爾文糾正。

    刺客們為這個小小的區別產生了輕微的騷動。阿爾文環視了他們一圈,平靜地宣布,“是的。我們一直等待著的那個時機——終于到了。”

    ·

    艾登注意到了阿洛特的失蹤。最開始,阿洛特只是沒回他的信息和電話。這很正常,考慮到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樣有重度手機狂熱(約爾迪語),所以艾登當時沒放在心上。他只是隨手查了一下他的IP地址,在發現阿洛特又待在小加拉哈德那里之后就放下了。

    但幾天之后,艾登覺得不對勁了。在和克拉拉對過阿洛特最后聯系他們的時間點之后,他們認為阿洛特一定是遭遇了什么,并且沒有來得及傳出信息。

    事情變得嚴重了起來。當約爾迪打來電話后,艾登發現事情似乎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又有人在找你,皮爾斯,”約爾迪說,“他花了大價錢讓我傳一句話。”

    “誰?”

    “不知道。但我猜你一定會對這句話感興趣,聽好了,”約爾迪清了清嗓子,“他說‘如果你想找到阿洛特,就聯系這個號碼’。嘿,發生了什么?到底是你還是他得罪人了?這聽起來完全像是那小子被綁架了。”

    “別廢話了,約爾迪,趕緊把號碼發給我。”

    一條來自約爾迪的短信立刻閃亮亮地彈出。就在艾登準備掛斷電話時,約爾迪仿佛預判了他的動作似的,搶先叫了起來,

    “喂,等一下,”他說,“你知道這一切是怎么回事嗎?”

    “難道你知道?”

    艾登只是隨便反問了一句。他不會承認自己一無所知。但這一次,他似乎正中靶心。約爾迪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后痛快地承認了這一點。

    “事實上,我有所猜測。”他說,“我認為他得罪了加拉哈德,而且是狠狠地得罪了他們——我給他通風報信了,但阿洛特可能跑得不夠快。”

    “該死的,”艾登罵了一句,“我就知道。他的IP地址在加拉哈德那里幾天沒動彈過絕對是有原因的。”

    “你,嗯,好吧。”約爾迪頓了頓,“但這說不通,皮爾斯。如果他們恨的是他,沒必要聯系你。”

    “他們?”艾登抓住了重點,“是加拉哈德聯系的你?”

    “這個嘛,他當然嘗試了隱藏他的身份,”約爾迪對他在這里發揮的作用避而不談,“但阿洛特是你的朋友,不是嗎?所以別多問了,皮爾斯,也別提你的猜測。我還得在這一行接著混。

    “聽著,事情是這樣的:阿洛特十年前干了超大的一票,現在被加拉哈德翻舊賬了。但是聯系我找你的卻是西爾維奧·加拉哈德,你明白嗎?這個富二代什么都不缺。我敢打賭他找到仇人的第一時間只會想著把他殺了,沒可能搞什么綁架的把戲。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皮爾斯,如果我不知道前因后果,我甚至會覺得他的語氣聽起來像是想要救出他。”

    艾登沒忍住,“他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宿敵?誰知道。”約爾迪在電話那端聳肩,“無論如何,我已經把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訴你了,皮爾斯。祝你好運。”

    “等等。”

    “你還有什么疑問?”約爾迪奇怪地說,“我還以為你會急著去打電話。”

    “我應該替他對你說一聲謝謝。”艾登說。

    約爾迪沉默片刻,“別廢話了,皮爾斯。就當我是在還那一張門票的人情吧。”

    沒等艾登的反應,他掛斷了電話。艾登也沒有再撥回去。他看了眼約爾迪先前發來的短信,但沒有立刻打電話給加拉哈德。正相反,他打開通訊錄,撥出了另一條通話。

    屏幕顯示:肖恩·黑斯廷斯,兄弟會的成員。

    ·

    阿洛特醒來的時候,還以為先前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夢境。或者說,他希望那是一場夢境。但動彈不得的情況讓他清醒了過來。他意識到自己又被綁了起來,而在模糊的視野中,有一個身披白大褂的人端坐在他面前,似乎正瞧著他。阿洛特努力眨了眨眼,想要看清他的臉。

    “我真沒想到你一進來就殺死了布拉德利,”白大褂說,“說真的,小朋友,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就算你知道他做了些什么,至少也該猶豫幾天再痛下殺手吧。”

    “…我沒有殺他。”阿洛特喃喃。

    他逐漸看清楚了那個人的臉。是萊昂納多。加拉哈德的御用收尾人正百思不得其解地歪著頭,試圖和他對視。

    “那不重要,刺客。那一點也不重要。”

    萊昂納多坐回原位,從口袋里摸索著什么。他的語氣變得隨意起來,“重要的是你搞出來的動靜太大了,我本來還想再等幾天,讓你自然而然地死在這里。”

    “什么?”阿洛特察覺到不對勁了。他加快了嘗試脫離約束帶的小動作。

    “你搞出來的動靜太大了。真的。不管是十年前的那回事,還是今天的這回事——”萊昂納多掏出刀具,寒光在燈照下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你知道我要花多大功夫才能壓下你掀起的海嘯嗎?你真的給我添了很多麻煩。”

    阿洛特有一瞬間僵住了。但不是因為他預感到他將要遭遇什么,而是因為他從萊昂納多的語氣中聽出了某些東西。

    “什么意思?”他追問,“為什么你要遮掩我做的事情?”

    “當然是因為你殺的人太多了。”萊昂納多聳肩,“當你殺的人越來越多,就會引起注意。”

    “誰的注意?”

    “各方面的注意。你不會真的覺得殺完人之后只要及時跑掉就行吧?會有人去查他們是怎么死的,又是為什么死的——雖然說他們死得不冤,大部分死得不冤,至于其他的,反正他們也已經死了。你們刺客怎么說的來著?逝者已逝。”

    萊昂納多轉過身。他哼著歌為刀具消毒。

    “…所以我確實殺了不該殺的人。”阿洛特喃喃。

    “別那么說,小可憐。”萊昂納多隨意地說,“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像我一樣罪惡。剩下的呢,你殺死他們也算是幫了我一個忙。所以我今天會動作快點,讓你少受點折磨,你覺得怎么樣?”

    阿洛特沒有回答。當萊昂納多再轉過頭時,他看到那張床上的約束帶空蕩蕩地垂下,還在輕輕搖晃著。原本被綁在上面的刺客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拒絕了我的提議,”萊昂納多反而笑了,“看來我們又要進入到我最喜歡的環節了。”

    第54章 第 54 章

    這往往是阿洛特最不喜歡的環節。即便是打游戲時, 他也不會喜歡需要消耗時間一遍又一遍重來的Boss戰;會有誰真正喜歡磨人的戰斗呢,除了戰斗結束之后勝利帶來的成就感與喜悅?

    尤其是在現實生活的戰斗中,他既沒有帶上足夠多的傷藥、補給, 也沒有一格又一格的存檔點, 更別提阿洛特此刻手無寸鐵,還被注射了肌肉松弛劑——他在翻下床的時候發現的, 差點倒在地上,弄出聲響。

    幸好他沒有。也所以他爭取到了這一次戰斗的機會, 而這一次,他也會竭盡全力。

    不僅是為了他自己,也是為了所有他愛著、也愛著他的人們。

    阿洛特屏氣凝神。他躲在狹窄的柜子后,注視著鷹眼視覺中被標紅的身影。

    “我每一次都會提議讓這一切結束得快一點, ”萊昂納多在房間里閑逛著, 尋找躲藏著的刺客,“但不知怎么的, 從來沒有人接受我的提議。他們都選擇了那條更痛苦的道路——掙扎著,顫抖著,直到他們再也動彈不得。你知道嗎, 那時候他們反而想要選擇更容易的死法。”

    阿洛特知道萊昂納多所說的那些人是誰。他盡力放緩呼吸,試圖讓自己不要被激怒,泄露行蹤。他專注地盯著萊昂納多的身影,在躲藏點騰挪轉換。

    “他們哀嚎著,哭叫著…你一定能想象出來那種場景, 刺客,”萊昂納多輕佻地說, “因為也常有人在你面前那樣求饒,不是嗎?”

    躲在手術臺下的阿洛特呼吸一滯。通過鷹眼視覺, 他看到萊昂納多正在轉到他面前,而他已經無路可逃了;但與此同時,手術臺下陳舊的斑斑血跡逐漸滲出金色的劃痕。

    是刺客留下的標記在熠熠閃光。

    阿洛特伸出手。他摸到那里似乎被膠帶貼著什么東西,而那個形狀摸起來就像是…某個他熟悉無比的物件……

    “但世上從來沒有這種好事。”

    萊昂納多在他面前站住了。阿洛特能看到萊昂納多的陰影正舉起刀,但他的注意力已經完全集中在了他的發現上。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萊昂納多狠狠地砸下刀尖,銳器破壞了刺客的留言;阿洛特一把撕開膠帶,快準狠地抓住落下的劍刃。

    那把短刀觸感粗糙,邊緣卻被打磨得那樣鋒利,立刻劃傷了刺客的手心;但他緊緊握住了它——而當阿洛特迎面沖向萊昂納多時,他的腦海里只剩下同伴劃出的留言。

    “讓他付出代價!”

    ·

    “你難道不認為他們應該為此付出代價?”阿列克謝反問,“那些自稱為刺客的混混和殺手,隨心所欲地在我們建立的規則上殺人,把社會秩序攪得一團亂之后瀟灑地離開——法律和道德管不了他們,但暴力可以。”

    “我并不贊同他們所做的事情,”西爾維奧皺眉,“但沒有人應該在我們創建的社會里遭到這樣的對待。那實在太過分了。”

    他們在加拉哈德總部頂層的辦公室里。阿列克謝,一如既往地坐在他的辦公桌后,面露不耐地凝視著他的養弟,后者也一如既往地站在桌前,為某件事據理力爭,眼里燃著信念的神采。

    他們總是這樣爭執。先前退讓的往往是阿列克謝,但那只是因為他們爭執的話題無關緊要。但這一次,他們終于涉及了理念的爭端。阿列克謝以全新的目光審視著西爾維奧,他父母領養的刺客后裔;他時刻不離身的紅色十字架掛在鎖骨上,顯得格外嘲諷。

    那是他們父母留下的遺物之一。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阿列克謝詰問,“但凡你知道你在為誰辯護,你都不應該在我面前開口——你應該為自己羞愧,西爾維奧!我不在乎什么樣的苦難會被加諸到那些人身上,無論他們受到什么樣的待遇,死去的人都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阿列克謝猛地站了起來。他很少這么做,但每當他這么做的時候,兄長的陰影重又覆蓋住西爾維奧。小加拉哈德不說話了。他只是靜靜地望著他的兄長,略帶哀傷;不太贊同,但又無法反駁。

    沉默在這對兄弟之間漫延,仿佛冰層在他們之間凝起。

    加拉哈德兄弟之間的“不和”在公司內部從來都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但很少有人愚蠢到把這件事往外宣揚,因為他們的爭執從來都只停留在言語上,每當西爾維奧想要做些什么,做哥哥的總會為他大開綠燈;而當阿列克謝有命令下達時,做弟弟的也會全力配合。當看到他們的行動與合作時,沒有人會懷疑他們的感情不好。

    他們自己也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在忙碌的工作中,短暫的會面足以讓他們確認彼此一切都好,盡管他們從不直言。

    直到今天,那個從未出現的“不合”終于現形。

    “…我知道他們收養你時在想什么,”阿列克謝恢復平靜,“他們在期待和平。他們一度和刺客達成合作,而我也相信他們也曾經對你說過他們的愿望,在那里,有一個圣殿騎士和刺客通力合作的美好未來。

    “你是刺客的后裔,他們是圣殿騎士。他們希望你能夠結合這兩者的優點,接受兩者的教育,然后選擇正確的道路。他們是那樣相信那個理想的未來,以至于他們完全忽視了這幾千年以來的血海深仇。不需要我再多說,你也應該明白,那種和平的未來已經在十年前他們身死時破裂了。”

    西爾維奧仍然靜靜地凝視著他,以那種哀傷的神情。

    “我希望你也不要再抱有那種幻想。”阿列克謝,他沒有血緣關系的兄長,嚴酷地宣布,“別再讓我聽到你為刺客說話了。再讓我聽到一次——哪怕只有一次,我們就再也不是兄弟。”

    西爾維奧沒有說話。阿列克謝也不再關注他的反應。門口有輕輕的敲門聲,是他的助理在提醒接下來的日程。在離開之前,阿列克謝與西爾維奧擦肩而過,只留下了這樣一句話。

    “想清楚你到底是誰。你一直以來都是誰。圣殿騎士,還是刺客?你只能選擇一個身份。”

    門在他身后開合。被留在原地的西爾維奧一動不動地望著前方,在阿列克謝那把空蕩蕩的椅子背后,從落地窗望出去,整個芝加哥一覽無余。

    這就是加拉哈德在這座城市的位置。這就是西爾維奧平白無故獲得的一切,當命運贈與他財富與權力,當他幸運地在云端長大,他從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天。

    他究竟是誰?如果在這場數千年的戰爭中,西爾維奧只能選擇一個陣營,他會選擇哪一邊?

    西爾維奧出神地站在那里,久久地凝望著這座他長大的城市。但忽然,他注意到某個地方上空燃起濃煙。即便沒有火焰騰空而起,也距離不遠了。他皺起眉,被這起突發意外引走了注意力。但當他快步走到窗邊,細細望過去時,西爾維奧意識到了那是什么地方。

    遠離市區,建立在荒無人煙的郊區,通常以優美的風景與幽靜的環境著稱;這幾點既直接保證了沒有人打擾住在那里的病患,也間接增添了他人發現這里的非法人體實驗的難度。

    正是塞巴斯蒂安健康行為醫學研究所,西爾維奧先前調查到的可疑地點之一:擁有加拉哈德的注資,但事實上很少進入加拉哈德統治者的眼中,因為老加拉哈德夫婦曾經掏出過無數筆慈善捐款,而他們并沒有充足的精力去關注每一筆錢的后續。

    他們最關注善款去向的時刻就是在這筆錢被捐出的那一刻。會有專人替他們關注和打理這些錢,查清楚這些錢是否被用到了他們該用的地方。至少,老加拉哈德夫婦是這么相信的。

    而在調查到這所實際上的精神病院正在由萊昂納多掌管之前,西爾維奧也是那么相信的。

    ·

    阿洛特確信自己的劍刃永遠對準正確的方向,精準致命。那是他學習與實踐而來的精髓,由一滴滴仇人的鮮血凝練而成,幾乎只靠直覺,他就可以一擊斃命。

    但意外往往發生得猝不及防。一陣猛烈的搖晃,阿洛特的攻擊偏離了方向,沒有捅進萊昂納多的心臟;更糟糕的是,它卡在了這個惡魔的肩關節里。

    而且,它沒能停下萊昂納多的攻擊。

    情況在那一瞬間又產生了顛倒。阿洛特的拼死攻擊反而讓袖劍深深地卡在目標體內,萊昂納多臉上的肌肉因疼痛而抽搐,但他一聲不吭,反而露出了更加詭異的微笑。

    沉悶的轟響透過墻壁傳了過來,一聲比一聲響。警報后知后覺地開始拉響,尖銳而急促;相較之下,炸藥的聲響顯得緩慢而沉重,充滿力量。

    但阿洛特已經無暇去注意那些了。他被萊昂納多捅穿了。精神病院被炸的聲響轟隆隆地響著,他聽不見旁的一點聲音,只能看見萊昂納多一張一合地說著什么;就在后者準備拔出刀的那一瞬間,他身后的那扇門轟然倒塌。

    阿洛特看到了這一點,但萊昂納多沒有。

    阿洛特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出現在那個門口。阿爾文舉起一把寒光閃閃的手術刀,昨天還蒼白的臉在這一刻充滿血色,煥發著復仇的生機——他捅下了那關鍵的一刀。

    阿洛特看見萊昂納多說到一半,似乎面露茫然。他低下頭,看了眼胸前露出的刀尖,又回過頭,向后看了看。阿爾文快準狠地拔出手術刀,又迎面插到萊昂納多臉上。

    萊昂納多倒下了。

    阿洛特不再看他。

    阿洛特看到,在他身后,綠色標記的刺客們沖過走廊以及所有被炸開豁口的房間,行云流水地跳躍、蹬墻轉向,水流般淹沒紅色標記的保衛和圣殿騎士。

    阿爾文沖向了他。又是一陣地動山搖,他們頭頂出現了一個被炸開的豁口,阿爾文盡可能平緩地把他放倒在地,替他擋住砸落的石塊與灰塵。

    久違的陽光從那個豁口里照了進來。

    阿洛特看到阿爾文似乎正在焦急地對他喊著什么,也有另外幾張刺客的面孔圍了過來,但他的意志正在隨著鮮血逐漸流失——他讀不出他們在說什么,也想不到自己該做什么了。

    阿洛特的目光轉向天空。仿佛有火焰高高地騰起,去啃噬那片藍,但明朗的陽光穿透一切,落到了他的臉上。

    “天亮了啊。”阿洛特呢喃。

    第55章 第 55 章

    “誰在那里?”

    阿洛特恍然抬起頭。他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個開闊的殿堂里, 濃重的霧氣纏繞過他的手指,又從他的衣擺輕飄飄地滑過;深不可測的殿堂在霧氣的籠罩中,更顯得無邊無際。寒冷的黑暗中, 只有金屬雕成的花環在墻壁上偶爾閃過燈火的光, 更多的細節在他疑惑的掃視下若隱若現地躲進霧氣中。

    “——誰在那里?”

    “…阿洛特,”仿佛有一種力量掌控了他, 阿洛特不由自主地回答,“我的名字是阿洛特·特里斯坦。”

    “你是否曾直接或間接地犯下殺戮之罪?”

    審問的聲音威嚴凜然, 鐘聲般回蕩在殿堂內。

    “是的,”阿洛特回答,“我殺過很多人,無論是以直接還是間接的方式。”

    他沒有看到審問者。但霧氣忽然發出了惱火的尖嘯, 迅速地從他身邊抽離開來。阿洛特此時看清了他身邊的一角壁畫, 遭受折磨的人臉正無聲地吶喊著;他們的表情太過扭曲,也太過栩栩如生, 仿佛隨時都會從墻壁里沖出來,用他們枯骨般的手指抓住阿洛特。他不由得往旁邊退了一步,懷疑那是真的靈魂被封在墻壁內受難。

    “那發生在戰爭中, 還是在和平年代?”審判者不為所動。

    “…我們永遠處于戰爭中,”阿洛特回答,“從未停止。”

    霧氣中傳來一陣竊竊私語。

    “我會再給你一次機會作答,”審判者喝令,“我們都知道地面之上已經有數十年沒有戰爭!”

    “我們永遠處于戰爭中, ”阿洛特說,“至少我知道的那部分是這樣——數千年來, 我們與圣殿騎士的戰爭從未停止過,即便有過, 那也只是短暫的和平。”

    當他那么回答的時候,阿洛特的回憶中飄過幾條西爾維奧與他的共處場景。有那么幾個瞬間,阿洛特幾乎要以為他們稱得上關系密切,更驚人的是,一向冷酷傲慢的圣殿騎士也以他獨有的方式承認了這一點;但很快,他得知了十年前的真相。

    他們,西爾維奧與他,圣殿騎士與刺客——永遠處于戰爭中。永遠處于鮮血,痛苦與淚水中。

    “他的回憶顯示他沒有撒謊,”另一個聲音說,“讓我們接著往下問吧。等到我們確認他的品行之后,我們再決定那究竟歸屬于戰爭中的奮勇殺敵,還是和平時的無端謀殺。”

    最先開口的審判者默認了這一點。“你是否有偷盜搶劫之舉?”

    “我沒有。”

    “你是否履行了應盡的義務?”

    “我認為是這樣的。”阿洛特回答。

    “無愧于你的先祖,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你的社會與城邦?”

    “我盡力做到最好。”阿洛特回答。但和剛才的回答不一樣的是,他略帶憂傷地回想起那場大火,以及他以為死在十年前、卻活著深受折磨的同期。布拉德利之死又出現在他眼前,以及他們最后的一段對話。

    ‘你也希望我真的死在十年前?’

    ‘隨你怎么想吧。做好準備,下次見面時我會嘗試殺死你。’

    竊竊私語。

    “所以他是為了他所屬的集體犯下的謀殺罪行,又或者,是復仇的高尚之舉。我需要一點時間界定他的行為。”審判者說,“不過,這里似乎顯示出他的言語曾造成傷害。輪到你了,拉達曼迪斯。”

    拉達曼迪斯,另一個審判者說,“很明顯,他的言語給他人帶來了傷害。但沒有明確的證據能表明布拉德利因他而死。”

    霧氣似乎散去了一點。阿洛特抬起頭,望見面前高高在上的三位審判者。他們手握金杖,頭戴冠冕,被稱為拉達曼迪斯的正俯視著他。

    “你是否曾說謊或欺騙?”

    “我沒有。”

    “你是否曾造謠或誹謗?”

    “我沒有。”

    拉達曼迪斯似乎對他點了點頭。霧氣徹底消失了。仿佛是在這一刻,清明的意志回到了阿洛特頭腦里。他環顧四周,終于明白了這是哪里。

    古樸而莊重的多立克柱豎在殿堂內,地面平整的石板刻畫著骷髏的圖案,在神秘的符號包圍中,它們口中含著一枚奧波勒斯銀幣;幽綠色的鬼魂排在阿洛特身后,寂靜無聲地等待著。

    這里是…冥界。

    “你是否敬畏神靈?”正中間的米諾斯朝他發問。

    “我敬畏我心中的道德準則。”阿洛特回答。

    “那么,你是否貫徹了它們?”

    “我希望我做到了。”阿洛特回答。再一次,他不受控制地回想起相關片段。他在哥譚港口留下的一把雨傘,在雨中留給街頭兒童的一件風衣,在冬天遞給流浪漢的麥當勞…

    當他躍過小巷上空,沒人能看清他們頭頂上一掠而過的刺客,但緊接著,一把飛刀插進了搶劫犯的膝窩。罪犯慘叫著捂腿倒下,被攔住的下班族趁機一鼓作氣跑出小巷,而當他終于敢回頭去看的時候,天空中什么也沒有。

    但他知道有人幫助了他。他們都知道有人幫助了他們,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知道那是誰,其中的一部分不知道,他們的命運在與阿洛特交叉時靜悄悄地發生了改變。

    而這樣的片段,在他的回憶中還有很多。

    “你是否有過邪念或者惡念?”

    “我不認為有。”

    “艾亞哥斯,”米諾斯頷首,“對于他的行為,你是否已經得出了結論?”

    “我會說他既在這場秘密戰爭中奮勇殺敵,又在和平年代犯下殺戮。”艾亞哥斯說,“他所殺的人中,幾乎沒有人不是手染鮮血,已經被我們判決流放塔爾塔洛斯的;但仍然有幾個正無憂無慮地徜徉在至福樂土,或者游蕩在那兩層之間的阿斯福得洛斯草原。”

    “所以?”

    “他必須為他的殺戮付出代價。” 艾亞哥斯評價,“但我必須這么說:他是一個當之無愧的英雄。”

    “瑕不掩瑜。”拉達曼迪斯認同。

    米諾斯沒有思考太久。當他們結束討論,再度看向阿洛特的時候,后者的靈魂預感到了什么。

    “阿洛特·特里斯坦,你的判決如下——

    “你必須將你的余生用于贖罪,用于致福。當你的生命終于走到盡頭,你會再回到這里,回到你屬于的至福樂土。現在,醒來吧,有人還在等你睜開雙眼。”

    阿洛特茫然地抬起頭。他看到殿堂上方照下一陣光芒,那光芒是如此的明亮耀眼,以至于他下意識地想要睜開雙眼——然后,他竟然真的睜開了雙眼。

    “…日前發生在塞巴斯蒂安健康行為醫學研究所的大爆炸引起芝加哥的廣泛關注。我們可以從上空看到,這座曾經占地三千平方英尺的建筑物,如今只剩下一片焦土。警方認為這是一場恐怖襲擊,詳情正在進一步調查中……”

    看來電視正在播報兄弟會的戰果。

    “…網絡傳言,這座醫學研究所明面上提供的是私人療養服務,但在暗中進行非法人體實驗,研究方向是某種突變基因的穩定遺傳。目前本臺沒有收到可以進一步證實此事的信息,但可以確定的是,假如這是真的,任何與此事有關的團體將接受調查。在這個法治社會,人體實驗是絕對不會被容忍的殘酷罪行。…

    “事實上,本臺也收到了相關舉報資料。但由于我們無法確定消息的來源,所以謹慎起見,我們會在進一步核實之后再釋出資料。”

    但主持人對觀眾眨了眨眼。緊接著,電視臺放出了他們收到的打碼資料。有一個印在角落里的圖案非常清晰,甚至他們特地放大了那個圖案:兩個正反的M字母結合在一起,中間空出一個尖銳的菱形;所有芝加哥市民再熟悉不過的標志。

    私法制裁者的獨有標志。

    阿洛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他扭過頭,看到艾登正低著頭坐在一邊,滿臉陰沉,飛快地擺弄著他的手機。

    “嘿,艾登。”阿洛特開口,“那是你做的吧?”

    當他開始說話的時候,阿洛特立刻感到一陣干渴。除了身體僵硬,他并沒有感到哪里不適,但也許是因為太久沒有說話,他的語調顯得格外虛弱。艾登立刻放下了手機。

    “那些資料?是我上傳的。”艾登言簡意賅地說,“你現在感覺怎么樣?想不想喝水?我現在叫醫生過來。”

    沒等阿洛特說話,他已經按下了傳呼鈴。緊接著,阿洛特聽見腳步聲急匆匆地跑了過來,有個熟悉的聲音在走廊上呵斥,“阿爾文·特里斯坦!我都說了你不能劇烈運動!”

    門被一把拉開。阿爾文喘著氣出現在門口,當他看到阿洛特醒著的時候,他的眼睛一亮。

    “太好了,”他說,“你終于醒了。”

    “剛才是不是有人說你不能劇烈運動?”正在慢慢坐起來的阿洛特反問。

    阿爾文一時語塞。艾登笑了一下,接來一杯水,遞到阿洛特手里。

    “是我。”醫生隨后走進房間。他滿臉不悅,但和他的語氣相反的是,他推開阿爾文的動作很輕緩。

    一看到他,阿洛特就震驚地瞪大了雙眼。

    “我真是受夠這個沒人聽從醫囑的地方了,”醫生抱怨著上前檢查,“你們不會真的以為自己是在打游戲吧?受傷了只要吃個藥就能滿血復活?”

    阿洛特猛盯著他的臉瞧。有個熟悉的名字呼之欲出,但很快,阿洛特想起自己好像根本沒問過他的名字。

    “呃,醫生,你——”

    “生命體征基本平穩,”醫生沒理他,刷刷書寫著什么,“體溫輕微波動,有低熱情況。心率、呼吸和血壓都在正常范圍內。”

    “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阿洛特委婉地插話,“比如,在哥譚?”

    “意識清晰,能回憶過往相關事宜,但建議家屬進一步交流確認狀況。”醫生瞥了他一眼,“你活動一下四肢,再告訴我感覺如何。”

    “…有點僵硬,”阿洛特實話實說,“感覺像是睡了很長的一覺。”

    “這很正常。”醫生說。

    阿爾文補充,“你昏迷了好幾天。”

    “你也一樣,特里斯坦先生,”醫生頭也不抬,“別忘了我告訴過你什么。你們都需要補充電解質和營養,還有適當的康復訓練——注意,是適當的康復訓練,不包括跑跳和攀爬,也不包括刺殺行為。”

    阿爾文閉上了嘴。阿洛特看了他一眼,刺客若無其事地移開了眼,看向沉默的艾登。

    “我真的很感謝你,”阿爾文輕聲對艾登說,“我們這里的所有人都是。”

    “我只是做了我應該做的,”艾登不知什么時候又拉上了面罩,只露出一雙眼睛,“而且阿洛特也是我的朋友。他在我需要幫助的時候趕來,所以我也會為他做同樣的事情。”

    “你幫助了我們所有人。”阿爾文鄭重地說,“我不知道有沒有人對你說過,但所有刺客都會自此將你視為盟友。”

    “我的榮幸。”艾登簡單地回答。

    阿洛特看向了他。從朋友的角度,他注意到艾登似乎有些不自在;當這一點反應在艾登收斂的肢體語言上時,他會看起來沉默寡言,神秘莫測。也許是因為他們處于兄弟會的某個據點中,這讓艾登提高了警惕。阿洛特沒有來過這里,但墻壁上高高掛著的鷹喙三角標記讓他不難猜測這一點。

    “我還沒問,”阿洛特說,“艾登,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事實上,有人向我秘密提供了一些他有所懷疑的地點,”艾登看向他,“我一一調查了過去。”

    “然后他和兄弟會達成了合作,”阿爾文也說,“當我在那座該死的精神病院里接到聯絡時,你能想象到我們有多驚喜嗎?”

    阿洛特露出了微笑。他也不難想象這一點。但當艾登把手機遞過來的時候,阿洛特的表情轉為疑惑。

    “那個人讓我把這個轉交給你。”

    阿洛特摸到背后的斯塔克浮雕。那是他自己的手機。當他開機時,爆滿的語音信箱和郵件讓手機在他手里瘋狂振動起來,信息在屏幕上不停地閃爍。

    但阿洛特沒有立即點進去查看。他還記得這部手機是在什么時候弄丟的,或者說,是在他剛開始被圣殿騎士監禁時被收走的。

    信息結束了狂跳。最后一條信息來自一串未知號碼,

    ‘我已經弄清了一切。希望你也是。因為下次見面,我們就是敵人了。’

    阿洛特久久地凝視著那條短信,直到屏幕自動熄滅,映出他沉默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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