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硯之沒有任何追問,更沒有糾纏。
這也在庭見秋的意料之內。
她一個人在自助餐廳,光揀肉和海鮮,舉著刀叉猛吃。
庭見秋日常生活里避人三尺,不爭不搶,只在兩個地方戰斗力最強:棋桌和餐桌。
啃肉的間隙,她從盤子里抬起頭來,見到一個大高個,濃眉大眼大嗓門,穿著一襲寶藍色西裝,戴著工作人員牌,卻沒有謝硯之的那副得體,倒像個搶單的客服,舉著自助餐盤,在人群中穿梭、爭飯。
庭見秋定睛一看,那家伙手中盤里,是揚州炒飯配干炒牛河。
她趕緊低下頭來。不知道仇嘉銘怎么也來世界女子邀請賽當工作人員了,只知道這種人,多看一眼,只怕她也要跟著變傻。
*
自從庭見秋讓謝硯之不要和自己走太近,他倒真的很乖順地不再來找她了,只是在賽場上,庭見秋偶爾還會遇到他做裁判,過來替她的對局數子。
她贏了,謝硯之還是沖她笑,好像什么也沒發生過一樣。
偶爾也會遇到仇嘉銘作為裁判,路過她的桌邊,她正好填完最后一個單官,沖不遠處溜達巡邏的仇嘉銘招呼道:“仇嘉銘!下完了!”
仇嘉銘歡快地應聲:“來嘞!……誒我沒見過你啊,你認識我?”
庭見秋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語氣顯得太熟了。
“哈哈!沒辦法,我太紅啦!喲,你贏啦,我的粉絲。”
庭見秋被叫一聲粉絲,第一次覺得自己贏棋了還是渾身不痛快。
三天賽事,庭見秋只輸了一場,以二目的微弱劣勢敗在一位日國女棋手手上。在這場比賽中的華國籍棋手里,有這樣突出成績的,只有她和言宜歌三段。
早在賽程第二日,楊惠子就已經在新聞里,濃墨重彩地大吹大捧庭見秋,不無夸張地將她奉為震碎世界女子圍棋格局的黑馬。楊惠子把她受到家庭影響,睽隔十三年重返棋場,在二十五歲這個緊要關頭爭奪職業棋手資格的故事,寫得驚心動魄、蕩氣回腸,如風卷狂浪,煽動力極強。新聞結尾處,還義憤填膺地高呼:
“我們不禁要問,如此英才,棋中女杰,過去一直被埋沒在了哪里?制度、觀念,壓抑人才的一切因素,還需要進一步反思。”
遠在云春的季芳宴女士竟然也在關注自己的比賽。
庭見秋離家出走之后,季芳宴惱了幾天,終究還是放心不下她一個人在江陵,時不時還來關心一下她的死活,問問錢夠不夠,囑咐入春別急著減衣服。每句關心后面都綴著一個略帶威脅意味的黃豆微笑表情,意思是老娘的好臉維持不了多久,你最好玩夠了就收心。
她參加世界女子邀請賽的事,在收到邀請函的時候就告訴了季芳宴,季芳宴只哦了聲。
楊惠子的報道一出來,季芳宴一大早就截圖最后一段,發給庭見秋:
“意思我需要反思?[微笑]”
庭見秋正想著怎么順毛捋她媽的暴脾氣,季芳宴又截圖了一盤棋,發過來。
庭見秋認出來,這是自己昨天贏的一盤,沒想到楊惠子還把這盤棋的棋譜放在了新聞里。
季芳宴:“下得什么,贏少了。[微笑]”
當年庭峴和庭見秋父女倆一天到晚泡在圍棋里,季芳宴也學了兩手。她學棋時年紀已大,悟性卻不低,能看懂個七七八八。有時候庭見秋棋下得有不夠的地方,庭峴呵呵一笑放過了,倒是季芳宴把小女孩抄過來,不依不饒地打一頓屁股。
庭見秋心下一暖:“今天再努力。”
*
第四日,賽程過半。
庭見秋心知自己的連勝,大半是運氣好,抽簽時都避開了幾塊硬骨頭。
早上八點,她下樓查看公示出來的抽簽名單,心下暗嘆自己果然好運氣到頭,抽到了本次邀請賽的奪冠大熱門,日國女棋手小松雪初段。
小松雪是日國老一輩最知名的棋手之一石川介九段的關門女弟子,年紀雖不過十六歲,棋風卻很穩重。
庭見秋看了眼表。賽前她已經將這次邀請賽中有威脅的棋手的棋譜整理出來,粗粗梳理過棋路,小松雪不算最難纏的。距離開賽還有一個小時,她還來得及臨陣磨槍,再琢磨琢磨小松雪的棋。
正要回房間看棋,她接到比賽工作人員的電話:
“喂,庭見秋選手您好,您這一輪的對手小松雪初段,由于昨晚石川介先生突然病情危重住院,先飛回日國了。”
她心下一緊:“那比賽怎么辦?”
她還挺期待和日國傳說中的天才少女下一局的。
“這個您不用擔心,我們的小松雪初段已經在日國落地了,同意以網棋的形式完成接下來的比賽,對方會全程開著攝像頭,確保沒有作弊的可能性的。”
神態舉措,也是圍棋的一部分,既見功力,也見棋品。網棋缺失了這一部分,到底不如面棋。這也是庭見秋來到江陵棋院之后,再也沒有登錄弈世網的原因。但如今情勢所迫,雖然形式特殊,也不是不能接受。
庭見秋答:“可以。”
“好的,那麻煩您到時候直接來到211房間,我們專門為您配備了電腦和監控設備,您只要在電腦上登陸弈世賬號……”
“弈世?”她一愣。
“對的呀,我們這個比賽的贊助商就是弈世網的創始人,我們弈世網在中朝日三國都有服務區,而且可以跨國際下棋,深受廣大棋手朋友們的喜愛呢~”
這工作人員是從弈世網客服那里拉過來的吧!
庭見秋問:“但是在弈世上下棋,是不是有點太高調了?”
她想起自己棋室里擠滿圍觀者的樣子。
“是可以設置成私密對弈的呀。”
庭見秋:啊?
這就是一整個青春期由于家境貧寒家里沒有電腦的壞處。庭見秋是個不擅長摸索網站功能的、徹頭徹尾的電腦小白。
她的弈世網賬號,倒也不是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只是暴露馬甲,可能會惹上一點麻煩事。
九點,線上對弈開始。
負責監控小松雪初段的工作人員——仇嘉銘,看著小松雪的對戰對象id,前一晚因熬夜而有些浮腫的雙眼,霎時瞪大,困意全無。
不大的監控室里,爆發出一聲國罵:
“秋老虎是女的?!”
這是一場令庭見秋占足敵明我暗優勢的棋。她熟悉小松雪的棋風,對小松雪而言,她卻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存在。開局沒多久,小松雪就意識到庭見秋屬于力戰型的選手,頑強抵抗著,幾次廝殺都不落下風。然而,庭見秋的攻擊如同一只小型的獵豹,狠狠用齒、用爪,將全副身子扒在小松雪這頭皮肉粗厚的巨獸之上,小松雪怎么也無法甩掉她,漸漸生畏,退卻,連下幾招保全自己的緩棋,將戰場的主動權讓渡給對手。
著實是一場苦斗。獲勝的瞬間,庭見秋也長舒一口氣。
竟下了將近三個小時,雙方都險些超時判負。
她正要退出賬號,卻見右下角聊天框,小松雪連發了好幾個賣萌打滾小表情。配上她的q版粉色頭發小人,庭見秋看得心軟軟。她想起關建偉,也是一樣的年紀,可惜太辛苦、太早熟。
她回了一朵小玫瑰。
小松雪不會寫中文,又發來三個表情:[女孩][愛心][女孩]
下一秒,庭見秋的界面彈出一個好友申請,她欣然同意。
隔了幾間房間的監控室里,又爆發出一陣破口大罵:
“秋老虎還有對人態度這么善良的時候?!”
庭見秋退出賬號,走出小隔間。
楊惠子早蹲在隔間門口等著,見她來了,笑吟吟地:“采訪一下庭選手:和小松雪下棋,不容易吧?”
“不容易,但是贏了。”
“賽場上那些下面棋的都已經結束了,只差你們了,我就猜到會是一場精彩的棋,趕緊來蹲第一手情報,快說說……”
走廊另一頭,傳來由遠及近的粗豪巨聲:
“秋老虎!”
庭見秋被這聲嚇得一戰,沉重地閉上雙眼。
麻煩來了。
仇嘉銘見庭見秋身邊還站著個捧著相機的楊惠子,一怔忪后便輕快地半開玩笑打招呼:“喲,這不是無良女記。”
楊惠子飛快回應一句:“棋界之恥。”
庭見秋詫異地:“你倆認識?”
仇嘉銘趕緊同仇敵愾:“秋老虎,我奉勸你離她遠點,她壞得很,她寫過我黑稿。”
這已經是這幾天第二個人這么跟她說了。庭見秋又好笑又好奇:“怎么個黑法?”
楊惠子:“……我把事實說了一遍……”
“我呸!你在世人面前固化了我廢物的形象!上個月談棋跟我解約了,也有你那篇稿子的功勞!”
楊惠子沖庭見秋吐吐舌頭:“工作能力太強,不小心寫了個十萬加爆款,出圈了。”
庭見秋朝楊惠子暗暗豎一個大拇指。
楊惠子狀作無意地接著套話:“那你現在是不是已經找好下家啦?”
“謝穎老師一定會……等一下,我才不告訴你呢!省得你又寫我稿子!”
“笑死,說得跟你現在有新聞價值一樣……”
兩人將庭見秋夾在中間,吵了一路。庭見秋被吵得腦門嗡嗡,想逃又逃不掉,心情是想把他倆打包一起扔到江陵護城河里喂魚。
好不容易借口回房間午休備戰,出門看下午的對陣抽簽結果時,一開門,發現門口蹲了只大狗,一身客服藍西裝因為久蹲,在墻壁上蹭得發皺泛灰。
庭見秋差點被仇嘉銘絆一腳。
仇嘉銘眼巴巴地舉著手機湊上來:“加個好友行不,秋老虎?我真的覺得和你下的幾盤棋特開心,收獲很大……哎你別走啊……”
像是收服了一只巨型坐騎,庭見秋走哪,仇嘉銘就跟在身后一米處。
庭見秋在賽場里不認識什么人,仇嘉銘名聲雖臭卻很響亮,走兩步就能遇上能打招呼的熟人,亮著大嗓門招搖過市。
下午對陣,仇嘉銘身為裁判,濫用公權,直接賴在庭見秋的棋桌邊上,不走了,滿眼欣賞地看棋。
給庭見秋下著棋還冒出一身雞皮疙瘩來。
在仇嘉銘熱切的注視下,庭見秋忍著惡心又贏了一盤。對面的華國女棋手也很爽快,輸棋下桌,還不忘道聲謝,順手從包里掏出手機解鎖,卻一怔,抬眼望了望庭見秋,像在確認些什么,有些吞吞吐吐地提醒:
“你……好像上新聞了。”
仇嘉銘好奇:“那個無良女記又寫什么了?”
一見對手的神情,庭見秋心中便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也拿出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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