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終章:后來的故事二十年……
“所以,你們來我家,是要找一名九段棋手?”
男人看著四十出頭,面容雖見細紋,仍顯得清雋,眼如柳葉,淡灰色眼瞳望人時很溫柔。他立在自家小院籬笆圍欄邊,身著挺闊淡藍色襯衣和駝色針織馬甲,身材高瘦,兩腿修長,手中握著一個藍灰色灑水壺,正在澆灌院子里的一叢叢花:
月季,繡球,錦葵,木芙蓉……
光是孩子們叫得上名字的花卉,就有好幾種。
要應對這位伯伯的問題,這一群六七歲的孩子們感到無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都搖搖頭,小聲說:
“是九段棋手。但我們忘記名字了。”
男人想了想,說:“是不是謝穎九段?是的話你們來得不巧,她這幾天飛去朝國,下三國元老擂臺賽了。”
七十多歲的謝穎,身任華國棋協名譽會長,將瑣碎的活交給現任會長蔣陽成七段,她自詡垂簾聽政,把控大方向,一閑下來,便四處比賽,有效對局數不讓一眾年輕人。
孩子們又互相望望,都搖頭,說:“不是,是三個字的名字。”
男人笑說:“是不是庭見秋九段?”
有一個扎麻花辮的小女孩歪著腦袋說:“好像是有一個‘看見’的‘見’字。”
“那你們先進來坐坐,吃吃點心。”男人拉開圍欄一角的一扇圓形小木門,“她五點才下課,說不定還會拖堂。”
這群一年級小孩們一聽上課就發抖:“我們是來找九段棋手,做采訪手抄報的,不是來找老師的。”
男人被一群小土豆畏畏縮縮的樣子逗笑了:“她不是你們學校里的那種老師,她是棋院里的老師。”
不過好像也沒什么區別。
二十年前,棋院的管理恐怕比普通中小學更為嚴苛,動輒體罰訓誡,門前告示欄上,每周一換積分排名,以這種殘酷的方式,讓小棋童們上進。
庭見秋接手江陵棋院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門前的積分表全撕了,張貼些名人棋譜、每日一題之類輔助學棋的內容。
“而且也沒人叫她庭老師。”男人說,“大家都叫她庭校長。”
小土豆們又是一激靈。
校長……不是比老師可怕多了嗎?!
但他們還是縮著腦袋,在院子里的矮腳木凳上,挨個坐下。
初秋午后,院落小蔭,融融暖光曬得小朋友們渾身犯懶。男人從冰箱里取出一枚六寸的焦糖曲奇千層蛋糕,細心切成小朋友們能吃下的大小,分在巴掌大的小碟子里,一一送到小朋友們面前。
家里經常有小棋童來作客,或請教對局,或詢問未來發展方向,所以雖然他們家沒有孩子,冰箱里卻總備著孩子愛吃的東西。
小朋友吃著甜點,終于精神起來。
兩只肥貓從屋里慢悠悠地晃出來。一只三花,一只大橘。她們懶懶地抬眼打量院子里的小客人們,各自選了合眼緣的,臥在他們腳邊,又開始睡,任小朋友們帶著驚喜的呼聲,上下撫摸她們被陽光曛暖的腦殼。
這家人本沒有養貓的打算。
這兩只貓,都是路過他家院子時,覺得不錯,就此賴下,不走了,從瘦長美貌的打秋風小無賴,一點點長成花色各異的煤氣罐罐。
吃著吃著,又一個小朋友想起:“那個棋手的介紹里,好像沒有老師這一項……不然我肯定會記得呀。”
男人無奈:“你們還看過棋手的介紹?”
小朋友委屈:“忘了。”
小腦袋裝滿了籃球、零食、漫畫書,裝不下作業要求了。
不是謝穎,也不是庭見秋,男人詫異說:“你們要找的人,不會是我吧?”
小朋友問:“你是誰呀?”
他這才反應過來,謝硯之的“硯”字,中間也有個看見的“見”。
他差點忘了,自己也是九段來著。
他說了自己的名字之后,小朋友們都是一副對上暗號的驚奇語氣:
“對呀對呀,好像就是這個名字。”
“最后那個字不是‘了’嗎?”
“文盲啊你!”
“一年級本來就是文盲嘛!”
問了半天,原來要找的人就是自己。
謝硯之搬了把小凳,坐在小朋友們身邊,從地上撈起一只睡得渾身沒骨頭似的的液體大橘,放在自己的膝頭,一邊逗弄她的下巴、聽她的呼嚕聲,一邊回答孩子們準備好的問題。
都是些他職業生涯回答過千遍萬遍的問題:幾歲學棋?學棋期間對你影響最大的人是誰?印象最深的比賽?輸棋會哭鼻子嗎?
直到最后一個問題:
“為什么現在不下棋了呢?”
這倒有點尖銳。
謝硯之逐漸淡出棋壇之后,就不怎么接受采訪了,自然也不會有人如此直接地問他這個問題。
他想了想,很誠實地說:“因為我找到了圍棋之外,幸福的方式。”
如果說庭見秋是圍棋至上主義者,那么,他是幸福至上主義者。
一開始,他的生命里只有圍棋,所有人都告訴他,他生存的意義,就是贏棋,奪冠,神之一手。
庭見秋出現后,他才發現他有很多種變得幸福的方式。
看劇,旅游,做飯,種花,養貓。
全心全意愛一個人,很多年。
“但我并不是完全不下棋了,我只是不太參加比賽了。參加比賽一坐就是大幾個小時,我腰吃不消。”謝硯之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他還是老了。
夜里,睡前,庭見秋會坐在床邊,幫他貼膏藥,貼著貼著,就伸出爪子,在他腰上癢癢肉擰一把:
“你就是天天彎腰種花,把腰種壞的。”
家有悍婦,謝硯之沒處說理去。
就好像小孩一近視,家長總是說,都是看電視看的。明明寫作業也傷眼睛。——下棋久坐也傷腰呢。
謝硯之接著解釋:“我在家里,仍然會陪太太和母親下棋、復盤。家里來了小棋童,也會下指導棋。如果你們以后想學棋,隨時歡迎再來我家。”
“還有蛋糕吃嗎?”小朋友嘴角還掛著深棕色奶油。
謝硯之笑著抬手替小朋友抹了:“管夠。”
日頭漸漸西斜,這群小朋友們完成了今天的采訪任務,可以回家做手抄報了:《我身邊的世界冠軍》。他們背上小書包,嘰嘰喳喳地手牽手出門去,小麻雀似的和謝硯之道別:
“伯伯再見!”“伯伯再見!”“蛋糕真好吃!”“謝謝伯伯!”
謝硯之也沖他們搖搖手。
斜陽盡處,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踩著單車,風馳電掣地逆著小朋友們的方向,一路騎到謝硯之的小院:
“燕子叔叔!”
謝硯之正在收拾院子里孩子們吃剩的碟子,聽到她的喚聲,抬頭:“洋蔥頭,放學啦?”
楊聰把單車信手斜靠在圍欄邊,輕車熟路地進院子:“叔叔,我幫你一起收拾。”
謝硯之見她無事獻殷勤,袖手在一旁,了然一笑:“有事求我。”
楊聰動作一僵:“沒有……”
“月考成績出來了?”
燕子叔叔細心起來,比她媽還難對付。
楊聰果斷選擇滑跪,抓著謝硯之的小臂撒嬌求饒:“叔叔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這一個月天天放學就泡在棋院里,作業都是讓那些手下敗將幫我做的……”
謝硯之板了板臉:“我是不是說過,棋要好好下,作業也要好好做?”
他至今覺得,像自己那樣早早結束校園生活,一心投入圍棋,太可惜了。他從來沒有見過另一種生活,自然也沒有過選擇的權利。
除非楊聰像當年的庭見秋一樣,想清楚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否則,謝硯之和她父母的觀點一樣,不同意楊聰過早放棄學業。
反正楊聰身邊九段如云,她又遺傳仇嘉銘的好天賦,就算在學校里上課,棋院的功課也從不落下。
楊聰似乎已經有自己的打算了:“燕子叔叔,我打算參加明年的定段賽。”
謝硯之默然,伸手拍了拍她的頭:“我知道了。”
楊聰兩眼一亮。
“……但你還是不能做文盲,知道嗎?基礎常識總得有吧?”
他想起楊聰之前在他家背英語單詞,把Buddha,念作“布的哈”,就兩眼一黑。
問她難道不知道h不發音嗎,她一臉委屈,說是爸爸教的。
“叔叔叔叔我一定好好學習,你就救我這一次,幫我簽個名,行不行,求你了!”楊聰從書包里掏出一張揉皺的數學卷子。
50分。
謝硯之深吸一口氣。
樂觀的人看見半杯水,會想到什么?
還有半杯水。
對,至少她還有一半的分。
離及格已經很近了,努努力就能上良好……
“滿分一百五。”楊聰小聲。
“……”
楊聰急了:“叔叔叔叔救救我!!”
謝硯之嚴肅:“你知道我這輩子都在什么東西上簽過名嗎?”
上萬元的棋盤,世界冠軍獎杯,印了江陵長玫應援口號的T恤。
從來沒有簽過只拿了三分之一分數的試卷。
楊聰快哭了:“叔,我拿這個卷子回家,我媽要罵死我。”
楊惠子的嘴,不像言宜歌這么臟,以一種文明的方式,字字剜心。
猶記得二十多年前,她在世界女子邀請賽上,罵穿了仇嘉銘厚如城墻的心理防線。
“叔,你不疼我,你總愛惜你兄弟老仇吧!可憐的老仇,每次我挨罵,他都陪著!老仇啊老仇,女兒不孝……”她開始裝哭。
謝硯之是真的見識過,楊惠子在家訓女兒,墻角,一大一小,罰站了兩個,動作如出一轍,委委屈屈抱著腦袋。
楊聰吃定謝硯之心軟,軟磨硬泡,謝硯之終于妥協:“沒有下次了。”
“肯定沒有下次了!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楊聰笑時特別像媽媽,兩枚圓眼彎成月牙兒,甜滋滋的,讓人險些忘記這丫頭的一肚子壞水。
“——洋蔥頭來啦?”
庭見秋推門進來。
她身著一襲素凈的長款黑風衣,長發編在腦后,面容褪去年輕時懾人的兇相,氣質如被夜雨濯洗過的秋月,澄凈淡然。
謝硯之立即舉起簽了一半的試卷告狀:“你看看楊聰。”
他生起氣來,都不叫楊聰外號,嚇得楊聰脖子一縮,委屈巴巴地看看秋秋阿姨,再看看燕子叔叔。
庭見秋有些近視,瞇起眼,借著黯淡的霞光,看清試卷上紅筆勾出的、大大的50,和一個孤零零的“謝”字——有點滑稽,像在謝謝老師施舍這張狗屁不通的答卷50分。
“她考五十你還給她簽名?”庭見秋一臉好笑地放下包,卸下外套,放在椅背上,“就是因為你沒原則,好說話,每次洋蔥頭惹事,都往我們家躲。”
謝硯之一臉灰淡地看向楊聰:“你秋秋阿姨說的是真的嗎?叔叔真心對你,你利用叔叔?”
楊聰連忙一頓表忠心。
庭見秋笑說:“嘴這么甜,一會等你爸你媽找上咱們家了,留著哄他們去吧。”
謝硯之想起:“他們會來,我準備點酒。——前陣子小歌從波爾多寄回來了幾瓶葡萄酒,正好一起喝了。”
“她又跑歐洲去了?”
“十個小時前的朋友圈定位,在布魯塞爾。”
“比利時也有人下棋?”
“據說是一名日裔。不知道下得好不好。只要有棋,天涯海角,小歌總是會去的。”
庭見秋看謝硯之忙碌,在桌邊坐下,扶著下巴想了想:“她現在,還真是浪跡天下的棋俠。”
每一年,言宜歌九段會回國幾天,找他們吃飯,說起自己在世界各地下棋的見聞。
她說,現在不止東亞三國圍棋興盛。圍棋人工智能的存在,使得缺少棋院的地方,也有棋手靠電腦自學成才,自成一格,強得變態。
言宜歌每到一個國家,都有當地的圍棋組織,希望她留在這里,扶持當地的圍棋發展。
可她再也不想進入任何一個體系,任何一種秩序。
她對庭見秋他們說,阿諛她的人太多了。但她知道,世界上只有眼前這群老朋友是真的愛她。
因為他們讓她自由。
“遇英呢?”謝硯之忙中問,“他還在棋院嗎?讓他下了課一起來吃飯。”
庭見秋說:“他今天去隔壁市棋院作演講了。”
“什么題目?”
“還是那個,”庭見秋沉下聲音,學三十歲后有些發福的叢遇英說話,“‘是什么成就了我?是挫折,是磨難,是失敗!’——總之就是當年他十六七歲在咱們隊里挨虐的故事。”
謝硯之聽了大笑,楊聰也跟著傻樂。
樂著樂著,小道盡頭,從楊聰騎單車來的方向,出現兩道身影。
“楊、小、聰——”
“心肝寶貝閨女你急死爸爸了呀——”
楊聰找準時機,從楊惠子身邊閃過,撲入仇嘉銘懷中。
雖然楊惠子完全不知道楊聰干了什么。但從楊聰一系列心虛的行為上來看,大概率是大簍子。
楊惠子還沒說話,仇嘉銘就已經把瘦高的楊聰團團抱緊,護著犢子:“閨女青春期呢,心態脆弱,不能罵。”
楊聰在仇嘉銘懷中悶著嚶嚶兩聲。
一聽楊聰哭,仇嘉銘更心疼,眼一閉,心一橫:“老婆,你要罵就罵我,往死里罵。”
楊惠子一臉好笑地看父女表演:“老仇,要不是我是你老婆,我真的想等你老了賣你保險。”
仇嘉銘:“賣便宜點都好說。”
其實她只要笑瞇瞇,他就什么都買下來了。
楊惠子:“……”
楊惠子:“你懷里這個,鬼精,有八百個心眼子,你再寵著她,小心被她賣了,我還得跑遍全國狗肉廠找你。”
仇嘉銘只聽見了后半句:“老婆你真好。”
楊聰在仇嘉銘懷里仰起臉,小聲提示:“媽媽罵你是狗。”
“啥時候?”
楊聰想了想,還是決定從仇嘉銘懷里掙脫出來,投進媽媽的懷抱。
她懷疑自己數學考50分,和自己小時候是爸爸帶大的有關。
那時候她媽剛剛出版第一本傳記紀實著作,以江陵長玫三名女棋手的人生經歷為主軸,記述江陵長玫的奇跡之年,她們,和她們的朋友們,共同締造的“凱澤斯勞滕神話”。
這本書一經出版,風靡全國,楊惠子從“楊大記者”,變成“楊大作家”,全國各地跑簽售。
她才兩歲,圓溜溜的腦袋上,扎著一個沖天炮,每天跟著爸爸比賽。
爸爸賽前喜歡把她高高抱起來,向對手炫耀:“我女兒,洋蔥頭,可愛吧?”
有些沒那么嚴格的友誼賽,她甚至可以坐在爸爸的腿上,看他下完全程。
后來,她漸漸有些明白圍棋規則了,仇嘉銘輕狂,敢讓膝上稚兒先下前十手,他再接著下。一樣能贏棋。
所以,每個人都說爸爸傻,楊聰卻知道,爸爸是天才。
還有爸爸身邊那些朋友們,秋秋阿姨、燕子叔叔、小歌阿姨、遇英叔叔……嘴上說著爸爸傻,其實他們也覺得爸爸是天才。
——只在下棋的時候天才。
別的時候,是真傻。
她自幼被傻氣熏陶,難怪數學考不高。
還是要多跟媽媽貼貼。
聽說,媽媽是最早發現爸爸下棋的時候不傻的人。
語文書上說,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所以媽媽才是真正的天才。
見女兒又撒著嬌挨近,楊惠子脾氣還沒來得及發作,就啞了下去,揉了揉她的圓腦袋:“餓不餓?”
“餓!”其實放學之后在燕子叔叔那里吃了一籮筐小零食。
楊惠子彎眼笑:“那走吧,來都來了,我們去你秋秋阿姨家蹭飯。”
反正不是庭見秋做飯,庭見秋張開雙臂,熱情迎接:“歡迎惠子,歡迎老仇!”
“庭校長!”楊惠子大老遠地叫。
“得了你,別跟孩子們一樣叫我。”
楊惠子故作認真,牽著楊聰:“我是學生家長啊,我家閨女都在你棋院里呢。”
“好好好,家長放心。”庭見秋熟稔地牽過她另一只手,把她往院子里引,“楊聰小同學棋藝進步很大,明年定段,問題不大。”
楊惠子笑:“真的嗎?我書里又有新的楊初段可以寫啦?”
楊聰新奇地睜大眼:“楊初段……”
這個名字太帥了。
幾個人都進了里屋。
暮色四合,小院門檐,只懸了一枚橙黃色的門燈。
三花肥貓終于睡醒,慢騰騰地伸了個懶腰,翻身起來,在院子里百無聊賴地巡邏。
小爪摁過被風吹落在地上的數學試卷,留下一個黑乎乎的梅花痕跡。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