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街上行駛還好,四平八穩(wěn)的,可一走山路,便開始顛顛晃晃,月吟五臟六腑都從肚子里顛晃出來了,但看了眼膝上放置到包袱,她忽然覺得受這點顛簸不算什么。
馬車穩(wěn)穩(wěn)停下,車夫的聲音從外面?zhèn)鱽恚氨砉媚铮狡諒浰铝恕!?br />
玉盞掀開車簾,月吟拎著包袱出了馬車。顛簸一路,踩在馬凳上那刻時,她兩股戰(zhàn)戰(zhàn),骨頭仿佛都是酥的。
普彌寺坐落在半山腰,四周攏著高山青木,柏樹森森繞枝成蔭,悠揚的鐘聲從寺廟里傳來,幽靜莊嚴(yán)。
香客們來來往往,寺廟內(nèi)香火鼎盛。
入了普彌寺,月吟先將一疊手抄的佛經(jīng)送去供奉,而后虔誠地給老夫人求了道平安符,等一事畢后,才去找那位小有名氣的清源大師。
月吟尋了大殿外的一名小沙彌,雙手合十,虔誠問道:“敢問小師父,清源大師何在?”
“這個時辰,師叔估摸著在地藏殿誦經(jīng)。”小沙彌指了個方向,“女施主沿那邊直走經(jīng)過兩個殿,上臺階,再往右轉(zhuǎn)便到了。”
“多謝小師父。”
月吟拜別小沙彌,按照所指的路去了地藏殿。
地藏殿。
木質(zhì)焚香味彌散在殿中。
清源大師長須花白,盤坐在蒲團(tuán)上,手中拿著串佛祖,正面朝地藏菩薩金身閉眼誦經(jīng),聽見有人來求時,才慢慢睜開眼睛。
清源大師起身,轉(zhuǎn)身乍見殿中素白衣裳的女子時,明顯愣怔一陣,還在轉(zhuǎn)動的佛珠停了,手指捏住枚珠子。他像個木頭一樣定定站在原處,望著她。
“聽女施主的口音,不像是京城人士。”清源大師問道。
月吟回道:“是揚州人。”
她合起手掌,虔誠道:“今日是我姐姐橫死的第六十日,小女子特來請清源大師超度,只愿姐姐安心離去,早安輪回。”
柳婉星末七那日,她尚在病中,不便出侯府,只悄悄在屋中燒了些紙錢。
末期過后,六十日的“旮河”之期,也是重中之重。
月吟打聽過了,普彌寺的清源大師專為亡/靈超度。倘若是其他超度,清源大師許要考慮考慮,但冤死和橫死,他從未拒絕過。希望有了清源大師的超度,柳婉星泉下能安心去,莫要掛念。
清源大師點點頭,緩緩轉(zhuǎn)動佛珠,道:“逝者為大,女施主請隨貧僧來。”
“給我吧。”
月吟從玉瓶手里接過包袱,里面裝的都是她為今天超度和“旮河”之期準(zhǔn)備的東西。
她將提前寫好的紙遞給清源大師,上面寫了逝者姓名、生辰住址、何時亡,“有勞大師。”
清源大師看見紙上名字后,神色微不可察地緩了緩,說了些寬慰的話,“柳施主從揚州遠(yuǎn)來,真心難得,會如愿的。”
清源大師盤坐蒲團(tuán),閉上眼睛誦經(jīng),那串佛珠不急不緩在手中轉(zhuǎn)動。
月吟在地藏菩薩面前虔誠地跪下,閉眼默默誦經(jīng),前段日子抄佛經(jīng)時,她記了幾句。
然而一閉眼睛,舊事在她眼前浮現(xiàn)。
柳家,池塘。
那日,月吟原本是與柳婉星在一起的,兩人嬉笑玩鬧,可她中途回了趟屋子拿東西,再返回時,遠(yuǎn)遠(yuǎn)便看見姐姐不知怎的就掉到了池塘里,池塘邊那心眼壞透的人正按著姐姐的頭,把姐姐按回池塘中。
幾乎是月吟遠(yuǎn)遠(yuǎn)撞見這一幕的瞬間,姐姐就沒了動靜,那心眼壞透的人這才松手,慌忙離開現(xiàn)場。
月吟還原了她沒回來前的場景。
冬末春初的池水冰寒刺骨,姐姐被那心眼壞透的人推到池塘里,撲騰掙扎,又被按回池塘中,反反復(fù)復(fù),最后溺水橫死。
爹不疼娘又亡祖母嫌厭的嫡女,死了便死了,況且還有耳旁風(fēng),就算她親眼目睹,又能如何?
公道是權(quán)者定的。
月吟想著想著,傷心悲憤,身子氣得顫抖,在地藏菩薩金身前不禁哭出聲來。
半個時辰后,待清源大師超度完畢,月吟總算是安心了,她在普彌寺留了些時辰,等半下午的時候和丫鬟們?nèi)チ怂聫R后山幽靜處燒準(zhǔn)備好的紙船、金銀長橋。
*
“吁——”
黑色駿馬停在普彌寺寺門口,謝行之躍馬而下,聲音陡然一沉,問道:“確定在此?”
此時他已換下官服,穿了件淺云色常服。
正德跟著下馬,“錯不了。探子確認(rèn)了,世子要找的人隱姓埋名,就藏身在寺廟里。”
謝行之撩起衣袍急急上了臺階,直奔普彌寺去。
正德不敢馬虎,緊隨其后。
普彌寺,下午的香客明顯比上午少。
后院普提樹下,清源在樹下打坐,心里卻想著事情,他想著今日見的那位女施主。
晃眼的初見,清源竟從那女施主的身上瞧見了故人的身影。
乍一看,輪廓間有幾分神似,但又不是他。
姓柳,不該是他的后人。
“師叔,有施主找您。”
聞言,清源漸漸回神,抬眼望去是一對主仆,男子氣質(zhì)斐然,蘭芝玉樹。
清源問道:“施主有何貴干?”
領(lǐng)路的和尚漸漸走遠(yuǎn),后院幽靜,只剩他們?nèi)恕?br />
謝行之背手,凝眸看他,淡聲道:“有件事情一直困惑著我,恐怕只有清源大師才能解惑。”
“施主請講。”
“這事要從很久很久前說起,”謝行之幽幽說道:“那是十七年前的一個冬日,那時京城發(fā)生了件大事。”
謝行之話到此處,頓住,眼皮輕抬;而清源面色微變,捏著佛串的指節(jié)逐漸泛白。
清源鎮(zhèn)定說道:“十七年前,貧僧不在京城,施主要說的困惑,貧僧恐怕幫不上忙。”
謝行之頷首,“清源不在京城,但有一個人在。”
他厲眼看過去,沉聲道:“我該叫你清源大師,還是……馬、都、尉。”
謝行之咬著最后三個字,一字一頓沉聲說出來。
清源聞言色變,轉(zhuǎn)身便跑。
謝行之立即追上,按住清源肩膀,將人按了下來。
“十七年前,你陷害崔昦(hào)崔將軍……”
謝行之話剛說出來,還沒說到點子上,清源仿佛急了,一掌朝他劈來。
謝行之輕松接住他那一掌,“看來就是你了,馬都尉。”
清源沒料想面前人的溫文爾雅,卻有些功夫在身上。
他換了招式,一個掃堂腿過去,頃刻間院中三人打了起來。
二對一的局面持續(xù)一陣,清源使了個虛招,趁兩人不備逃出圍攻,逃往后山。
“帶上侍衛(wèi)來后山!”
謝行之吩咐完正德,匆匆追去后山。
來普彌寺時,謝行之帶了隊侍衛(wèi),但礙于佛門凈地便讓其在寺廟半里外候命。
正德領(lǐng)命速速前去。
世人都以為他家世子是個溫潤儒生,卻不知他家世子一直都會武功,只是將劍藏了起來,不愿執(zhí)劍罷了。
倘若不是因為那場巨變,世子也會像侯爺和崔將軍一樣叱咤沙場,而不是在大理寺任職。
*
普彌寺,后山。
月吟拎著包袱來的,而今包袱一并燒了去,手上多了朵剛摘的小黃花。
“春暖花開,深山里的野花也好看。”
月吟眼睛紅紅的,轉(zhuǎn)了轉(zhuǎn)小黃花,凝重道:“苦盡甘來,明日之后,不定哪天就能傳來好消息。姐姐在天上會保佑我們心想事成。”
玉瓶說道:“姑娘疼月吟姑娘,適才燒紙船時,估摸著已經(jīng)聽見了月吟姑娘的心聲。”
月吟想起故去的人,憂從心來。
倏地,林間窸窣響動,下山的路上有人急遽跑來,似身后跟了豺狼虎豹。
待近了,三人才看清是清源大師。
而后面緊追清源大師的不是豺狼虎豹,是謝行之。
緊追不舍的兩人正往朝這邊來,月吟當(dāng)即便覺不對勁,“快,我們快避開,藏起來。”
月吟不想招惹是非,忙跟兩個隨身丫鬟閃開,可還沒等到她藏好,后背陡然一涼,肩膀被只手用力按住,疼得她不禁皺眉,輕呼出聲。
清源虎口扼住月吟脖子,將她拉到身前擋住,挾持她做人質(zhì),要挾緊追不舍的謝行之道:“退后!別再往前!”
約莫十步之遙,謝行之停下,“那件事與她無關(guān),你何必將無辜之人牽扯進(jìn)來。出家人慈悲為懷,你可對得起這身袈裟和腕上的佛珠?”
清源微微遲疑,可見謝行之似乎有動作,手上的力度加大。月吟頓時漲紅了臉,面露難色,嘴里溢出痛楚的單音。
那纖纖玉頸仿佛眨眼間就會被掐斷一樣,謝行之往后退了一步,“別沖動。”
“馬都尉隱姓埋名,遁入空門后法號清源,地藏殿中常有你打坐誦經(jīng)的身影,若你非心中有愧,何至于此?”
謝行之說著,身后的手不動聲色折斷背后樹枝,冷聲道:“崔將軍視你為兄弟,提攜過你,可你是如何還這恩情的?那件事,你心虛、有愧,你以為超度世間的亡魂就能減輕你的罪孽?”
“隨我回大理寺,將真相公之于眾,這才是有效的懺悔。”
清源面色驟變,否認(rèn)道:“貧僧不知大人在說什么。”
話音一落,謝行之以迅/雷之勢往前去,同時抽出長枝,以枝當(dāng)劍揮了過去,欲趁機將受挾的表妹拉回身后護(hù)著。
然而清源反應(yīng)迅敏,抬臂擋了一下,虎口鉗得更緊。
忽地,清源從懷中掏出一把石灰粉,朝謝行之灑去。
謝行之抬手一擋,再睜眼時白茫茫一片中隱約可見清源挾了人往山上去。
“你倆在此候著,侍衛(wèi)隨后就到。”
謝行之掃了眼嚇傻的倆丫鬟,丟下一句話便往山林深處追去。
*
清源對后山極為熟悉,專挑沒路的地方去。
很快,來到個雜草灌木蔓生的荒蕪處,連路都稱之不上,月吟被拖著走,衣裳被荊棘劃破也就罷了,就連手也劃傷了。
“進(jìn)去!”
清源看見緊追不舍的人,沒有絲毫猶豫,挾了月吟進(jìn)山洞。
清源并未往山洞深處去,只挾人貼靠在洞壁上。
山洞漆黑一片,只有洞口照進(jìn)來的微弱光線。
謝行之在洞口停留片刻,微微斂眉,像是下定決心一樣跟了進(jìn)來。
昏暗中,待謝行之近了,清源將月吟推出去。謝行之下意識將人接住,幾乎是同時,清源又從懷里抓了把石灰粉撒出來。
“閉眼!”
謝行之情急之下將月吟護(hù)進(jìn)懷中,手臂抬起,側(cè)身擋住石灰粉。
等兩人回過神來,清源已經(jīng)逃出,而山洞兩旁厚重的石板暗門突然合上,洞內(nèi)登時暗無天日,甚至還有寒氣襲來。
月吟無疑是害怕的,手心全是冷汗,她軟了腿,往下栽的時,腰間忽有道力穩(wěn)住她身子。
黑暗中,謝行之安撫懷里的人,“別怕,能出去。”
聲音溫柔而堅定,但不知是不是錯覺,月吟能聽到他一絲急促的呼吸。
想到為何被困山洞,月吟愧疚,“大表哥,對不起。”
她總是給人添麻煩,讓人生厭,在揚州是,如今到了京城,也是這樣。
月吟鼻子酸酸的,無聲流著淚。
倏地,謝行之手掌輕撫她背,又溫柔地輕順?biāo)^,“此事與你無關(guān),你也是受我連累才困至山洞,莫要多想。“
月吟一怔,因為這種感覺和夢里相似。
她貼在謝行之懷里,像她教的那樣,謝行之輕撫她頭,指尖穿過她烏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