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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話劇 你是爸爸的玫瑰花嗎?

    小鹿從來都是一個沖動夢想家, 他只做白日夢,不說玩笑話。

    聽見極度無厘頭的問題,秦世第一反應雖笑了, 片刻后又覺得奇怪:“最近悲情電影看太多?”

    此刻未必不是深聊的好時機, 可……

    林羽鹿輕拍著隨時都會醒來的兒子,生怕被他提前知曉那些殘忍真相。

    微妙安靜之際, 秦世手機忽震。

    他看清號碼后不耐煩地接起:“喂?”

    那邊似乎著急地報告了些什么,秦世慢慢揉起眉頭,聲音格外冷淡:“我已經給過他機會了, 就這樣吧,善后。”

    一聲吩咐, 干脆到像決定生死的圣旨。

    等待學長放下手機,林羽鹿小心翼翼:“是公司的事嗎?”

    “安慕那個白癡, ”秦世語氣不悅,“鬧到跳樓。”???

    林羽鹿驚愕地睜大雙眸。

    秦世耐下性子解釋:“是孕婦想跳樓,雖被攔住, 但受驚流了產,現在媒體威脅要爆出去。”

    娛樂圈日日雞飛狗跳, 不足為奇。

    但因見過安慕幾次, 林羽鹿聽到驚悚八卦難免心情沉重:“我以為他會選擇退隱養家……”

    秦世嗤笑:“天真。”

    林羽鹿側頭:“是給錢就能不爆料嗎?”

    “不想給,”秦世無意多言,“睡覺。”

    林羽鹿忐忑:“那安慕的前途可要毀了,明天新聞肯定鋪天蓋地,你不用去公司處理下?”

    “這種小事都要我親自來, 何必還給那些家伙發工資?”秦世警惕側頭,“你不會是看見帥哥就心生同情吧?少問東問西。”

    林羽鹿苦笑:“怎么會……”

    只是怕你事業受到影響,只是怕你心情變得糟糕, 只是……擔心你。

    無奈太多關心一旦被講出口,便顯得廉價又矯情。林羽鹿慢慢松開他的手:“那睡吧。”

    誰知白細的手腕瞬間就被秦世用力反拽住。

    他故意往自己這邊扯了下:“脾氣見長啊,說你一句就生氣?”

    林羽鹿還沒來得及解釋,林亦森卻稍微有所感知,迷迷糊糊地撒嬌:“爸爸,抱抱。”

    的確是有些煩悶的秦世壞心頓起,猛然把他舉了起來,質問道:“臭小子,你爸身體不舒服,你就不能自己睡嗎?”

    小森畢竟才三歲,腦袋不清醒時無比脆弱,一秒就被嚇到爆哭。

    ……

    林羽鹿氣惱著輕咳起身,把孩子搶回來的瞬間,再也沒了悲傷托孤的心情。

    *

    天華娛樂旗下的經紀公司明星眾多,但安慕這種新晉一線偶像流量驚人,突然黑料纏身,自然讓員工們不得安生。

    周一上班時,林羽鹿多少能感受到氛圍焦灼,老老實實忙到午休,才躲入無人的茶水間,在信紙上一筆一筆記錄起零散的財產。

    其實自高中便忙于勤工儉學,流浪到泰國更是晝夜辛勞,結果這輩子從未有一天舍得奢侈,數額加起來……還是連學長一身日常行頭都比不過。

    可憐的窮鬼。

    林羽鹿能想象秦世拿到這筆錢時的不屑眼神,但他還是要竭盡全力為小森做打算,哪怕效果卑微不堪。

    誰知正無奈心酸之際,忽有格外溫柔的男聲在附近響起。

    “誒?是你呀。”

    林羽鹿本能地折住信紙,倉皇抬頭,呆呆地望向慢步靠近過來的美男。

    原來是在秦宅派對上幫助過自己的恩人,他不由禮貌起身:“你好……桑先生。”

    對方相當親和,笑眼彎彎:“不用這么客氣,叫我桑雀就行,原來你在這里工作。”

    林羽鹿尷尬解釋:“最近才來報道,還要多謝秦學長給我機會。”

    “果然,那晚我就感覺他認得你,”桑雀認真分析,“秦世雖然不靠譜,但平日只愛開無聊的玩笑,很少故意欺負別人。”

    “是我犯了錯,”林羽鹿強調,“其實學長人挺好的。”

    桑雀眨眨眼睛,微妙的笑意透露出他對此并不茍同,又有幾分八卦之味。

    林羽鹿輕咳著轉移話題:“你也是藝人嗎?怎么會來這里?”

    “我開發游戲的,”桑雀解釋,“最近需要些宣傳照,被秦世介紹了集團的大攝影師。”

    游戲?林羽鹿似懂非懂地點頭。

    桑雀正要繼續相問,走廊拐角忽出現了一位素顏的卷發美女。

    她熱情地“嗨”了聲,而后又像發現什么新大陸似的,快步沖到林羽鹿面前滿眼驚喜:“哇,你好美,我能給你拍照片嗎?”

    美?

    此生從未收獲過的陌生評價讓林羽鹿略感茫然。

    桑雀溫和介紹:“這位是攝影師余蔓,這位是——我還沒來得及請教你的名字。”

    原來如此,只有藝術家才會以怪異為美。

    回神的林羽鹿忙道出姓名,尷尬說:“我不懂怎么當模特,不好意思啊。”

    “不用你懂,我就是想拍你本來的樣子,”余蔓非常興奮,“你這么美麗的人,怎么可以不留下幾張好照片呢?相信我吧!”

    留下照片……

    林羽鹿的琥珀眼恍惚了下,開始態度松動。

    余蔓掏出名片:“半天就行,而且會有很不錯的報酬,林先生考慮考慮嘛。”

    “她的照片真的很漂亮,”桑雀好心幫腔,“或許你先看看再做決定?”

    對攝影一竅不通,對大攝影師更是難識泰山,但林羽鹿捏住名片認真想了想,還是痛快地點頭。

    余蔓頓時開心不已:“那加個微信,這周約時間哦,我今天要先幫桑雀拍產品!”

    掃碼,寒暄,告辭。

    待到茶水間恢復安靜,林羽鹿就像做了一場本不屬于自己的怪夢,稍感不可思議。

    事實上,他這二十來年幾乎沒怎么拍過相片,除卻證件所必需的外,當真沒有留影紀念的習慣,更不要說與學長合照那樣奢侈的紀念。

    方才選擇答應,只是因為忽然難過:日后小森會不會忘了自己的臉?

    和微薄的遺產一樣,留下三兩張遺照,也是無可厚非的應盡之責。

    *

    多半是受到安慕黑料曝光的波及,這日秦世神龍見首不見尾,就連微信都沒空回復。

    直至林羽鹿睡前,手機屏幕終于亮起新消息。

    “你才工作幾天,請什么假?”

    “不準。”

    “鸚鵡搖紅酒杯.jpg”

    先騰出手幫小森換好睡衣,林羽鹿遲遲打字:“可是孩子的入學手續得幫他辦齊,派出所那邊的時間必須配合,求求你啦。”

    實在懶得提起要出門拍照,省得被秦世質問更多,只得愧疚撒謊。

    “真麻煩,我想罵你一萬次,自己都照顧不好,養什么孩子?”

    林羽鹿望著屏幕上語氣不明的文字,輕微嘆息:“我這不是挺好的嘛。”

    “書也不讀,劇本也不寫,嗯嗯,好得很。”

    大學時林羽鹿的確熱愛戲劇,甚至央求秦世幫自己轉了專業,他垂下睫毛,在苦笑中字斟句酌:“沒想到學長還記得寫劇本的事呢。”

    “我又沒患阿茲海默,你不就是因為發表作品涉嫌抄襲,才差點被退學嗎?”

    十八歲時幾乎要壓垮林羽鹿的大山,而今再提已經無足輕重了,他本能地在輸入框敲出“我沒抄”三個字,但愣過片刻,又一下一下刪除,只試探:“想拜托學長件事。”

    “不會要我陪你過年吧?我可沒這個閑工夫。”

    過年?

    林羽鹿疑惑地翻閱日歷,發現的確年關已至。

    不過自小在孤兒院長大,又到東南亞飄了幾年,他對此毫無感覺,甚至有點不解:“怎么會呢?春節學長應該陪家人的,我是想說,我請假那天幫我照看下小森好嗎?”

    “他不是有幼兒園?”

    林羽鹿為他們父子的相處機會找借口:“最近感冒的小朋友特別多,不打算讓他去了。”

    “早不躲晚不躲,偏偏你有事時折磨上我?你知道我會回答什么。”

    林羽鹿望著秦世依然“正在輸入”的狀態,趕在他痛罵前安撫:“你誤會了,而且只要學長幫我這個忙,我也可以答應學長一件事。”

    “一件?你有什么資格跟我談條件?”

    林羽鹿嘆息回復:“很多件也行。”

    “鸚鵡思考.jpg”

    “好啊,那你先搬過來,我再考慮下別的。”

    其實近來秦世的態度已好轉太多,無奈他本就是這種性格,永遠也不可能像暖男一樣說話。

    林羽鹿鼓起勇氣追問:“為什么非要同居?”

    “同居?”

    “難道不是收留嗎?”

    無奈苦笑,林羽鹿把手機放到枕邊,疲憊地閉上了酸澀的眼皮。

    震動又連番而起。

    已有睡意的林羽鹿瞇了片刻才翻閱新的消息。

    “這么說也不確切。”

    “填充下我的后宮而已。”

    “鹿答應。”

    “痛快點,哪天搬?”

    “不會又生氣了吧?”

    “鹿妃。”

    “鸚鵡偷看.jpg”

    神經。

    林羽鹿無可奈何地回復:“看來學長今天不僅沒受安慕影響,而且心情還挺不錯,那等你有空來幫我搬家,我帶著小森忙不過來。”

    懶于費心的拖延之語。

    其實秦世想要什么他心知肚明,也沒打算非逃避不可。畢竟連感情都被無視過,這副皮囊也不會比感情更不容侵犯。

    盡管繼續那種不平等的身體關系,簡直比噩夢還要恐怖幾分,但在死亡面前,一切恐怖又單薄如過眼云煙。

    說到底,隨便秦世怎么折騰,只要他最終能接受小森就好,反正也……不會煎熬太久了。

    林羽鹿那般回復,本以為學長又會懟上幾句,不料他卻意外大方:“下周吧,最近飯局已排滿。”

    ……

    看來表面雖云淡風輕,卻還是在為了公司的麻煩積極奔波。

    想起行事離譜又浪費掉太多資源的安慕,小鹿再度嘆了口氣,認真輸入:“少喝酒,注意身體。”

    “管我。”

    “鸚鵡搖紅酒杯.jpg”

    “后悔了,你頂多就算個鹿答應。”

    ……

    看來囑咐太遲,這是已經醉了吧?

    林羽鹿哭笑不得地望著手機,全沒注意兒子在小床邊斂眉探究的眼神。

    *

    香爐于華室內散出裊裊青煙,是相當優雅的雪松之味。

    秦世輕笑著擺弄手機,根本沒在意按摩師鞠躬離開,姿態是一如既往地悠然自得。

    躺在旁邊的好友陳聿深瞥了眼,嫌棄道:“笑得那么淫|蕩干什么?你不會是談戀愛了吧?”

    “跟你談嗎?”

    秦世眼皮都不抬,瞧著林羽鹿發來的“小鹿蓋被子”表情包,又莫名其妙哼笑一聲。

    陳聿深愈發好奇:“我老婆說,在你公司遇到那個被你霸凌的服務生了,到底怎么回事?”

    “你們兩口子不要沒事干就蛐蛐別人,”秦世終于半坐起來,抿了口茶抱怨道,“今晚再多喝一杯我就要吐了,真難受。”

    被他拉來和群投資人搞關系的陳聿深略顯不滿,強調道:“好心關懷你,少轉移話題。”

    “沒談,不談,”秦世很干脆,“我可不像你,說一套做一套,再說像小鳥那種傻瓜也算奇葩,世上絕大部分人都沒那么單線條。”

    陳聿深無語:“我承認你直覺很準,但你也不要事事都搞陰謀論,把別人想得太壞你會后悔的。”

    “沒辦法,”秦世點起支煙,吸了口嘆息道,“總有刁民想害朕。”

    “自我意識過剩。”

    唾棄了句,陳聿深不由自主地瞧向煙盒。

    秦世修長的手指一彈,瞬間推到他手邊。

    陳聿深堅定到像要入黨:“我戒了,答應過老婆的,他不喜歡煙味。”

    “真不理解你這樣當舔狗有什么意思?”秦世夾著煙開始指點,“就算搞對象,也得當說了算的那個,叫對方爬就得爬,明白嗎?”

    ……

    “真想幫你錄下來,”陳聿深呵呵,“我倒要拭目以待,到時候你爬不爬。”

    秦世只覺這話純屬無稽之談,隨即樂不可支地靠到按摩椅上,再度拿起手機玩了起來。

    *

    無論誰遭遇了什么,地球都不會停止轉動。原本炙手可熱的安慕被火速冷藏后,公司又逐漸恢復了原有的秩序,正常到仿佛根本無事發生。

    難得悠閑的許皓正喝著咖啡滑視頻,眼前忽出現張請假條,不由疑惑抬眸。

    林羽鹿認真道:“我明天不在,你交待的稿子我都寫好啦,如果有什么事打我電話。”

    “好啊,”許皓失笑,“不用這么麻煩,以后不來微信說一聲就行。”

    被如此特殊對待,定是因為秦世的面子,林羽鹿略顯局促,并未多言。

    倒是性格直率的許皓直接捅破窗戶紙:“其實老板找了你好幾年,既然回來了,就開心一點嘛。”

    幸好此時辦公室沒有其他人。

    林羽鹿不安地握住手指:“他誤會我拿了他的東西,所以才急著找我……”

    “也許吧,”許皓笑,“但有時候我覺得,老板也不是非想把東西找回來,他就是想要個答案。”

    林羽鹿眨眨眼:“答案?”

    “因為你杳無音信,總是塊心病,”許皓解釋,“在我看來,哪怕知道你用那塊玉換了錢,過上了花天酒地的日子,他也未必不能接受。”

    被所愛之人當作小偷自然是林羽鹿心中的尖刺,聞言眼神不禁低落了幾分:“怎么可能拿遺物……換錢呢……”

    “那塊玉觀音上過佳士得拍賣,”許皓眼眸微彎,“七千多萬,你不會不知道吧?”

    ……現在知道了。

    人為財死的道理很容易理解,窘迫時連七千塊都有可能搞出命案,更何況七千萬呢?

    林羽鹿一時百口莫辯,但轉而又無奈地放下糾結:“反正,能找回來就好。”

    “對啊,誤會解開,皆大歡喜,”許皓繼續當起不稱職的和事佬,“最近老板心情不錯,調查也都停止了,小鹿你就安下心來陪他,對不對?”

    你愛過什么人嗎?

    你被無情地拒絕過嗎?

    如果他想都不想就懷疑你,你也可以不求結果、安心陪伴嗎?

    林羽鹿有太多交淺言深的問題哽在喉口。

    罷了,這個人對自己的因果,又究竟清楚多少呢?

    至少已知秦世和秦老爺子都很信任許皓,實在不該跟他亂講什么。

    林羽鹿勉強點頭:“嗯,我明白的。”

    話畢他便收拾好背包,悄無聲息地準時下班。

    照舊游魂一樣。

    許皓無奈搖頭,又輕松地喝起了咖啡。

    *

    照顧小孩的復雜程度,未曾體驗的秦世概念全無,當林羽鹿一早如約把小森送到辦公室時,他十分警惕,抱手威脅道:“我晚上可有約,你要是不及時回來,我就帶他去大人的世界長長見識。”

    多離譜的事學長都干得出來,這點毋庸置疑。

    林羽鹿忙保證:“七點前肯定會來接的。”

    話畢,他便蹲下身摸了摸小森的臉:“一定要聽叔叔的話,你最棒了。”

    對此安排分外不滿的林亦森鼓起嘴巴,但最終還是屈從于爸爸殷切的眼神,勉強哼唧了一聲。

    林羽鹿這才起身微微鞠躬:“謝謝學長。”

    “干什么?當我是廟里的菩薩?”秦世打量,“是這么謝的嗎?”

    孩子不在的時候,違著心意投懷送抱尚可以忍,但……

    林羽鹿硬著頭皮再度鞠躬:“等學長有空時,我請你吃飯。”

    丟下這一文不值的保證,他竟轉身匆匆逃了。

    秦世無語片刻,睥睨著小森吩咐:“桌上有平板電腦和零食,你自己玩,我要辦公。”

    林亦森并不想跟他多互動,聞言立刻跑去大沙發前,好奇地觀察起正亮著屏幕的IPad,黑白分明的眼睛滿是好奇。

    “不會連這東西都沒見過吧,”秦世輕笑,“跟著那個窮爸也是苦了你了。”

    林亦森瞬間皺起眉頭,強調道:“爸爸說小孩子總看電子產品會注意力不集中!”

    “那你別看,”秦世悠悠閑閑地坐回辦公桌前,“最好真那么聽話。”

    畢竟太過年幼,林亦森猶豫半晌,終究還是沒有抵抗住誘惑,戳開了他唯一認得的圖標。

    聽見《蛋仔派對》歡快的背景音,秦世不由冷笑,漫不經心地翻開合同。

    *

    平心而論,和親戚家動不動就失控的小娃娃相比,林亦森的確算得上乖巧,至少他能安安穩穩地做自己的事,就連上廁所也無須大人幫忙。

    處理完積壓的文件,秦世再度無聲觀察認真數著藍莓吃的小崽子,而后打開微信造謠:“你兒子太難帶了,雞飛狗跳的,我憑什么要吃這份苦?”

    “不會吧……”

    “他書包里有便當和畫冊,你拿給他。”

    “小森平時挺乖的,麻煩學長和他講講道理。”

    “QwQ辛苦啦。”

    林羽鹿沒出息的消息連番傳來。

    秦世閱畢起身,在小森的包里翻了翻,果然找見了所言之物。

    他故意坐到沙發旁邊,在孩子震驚的表情中打開便當盒,理直氣壯地吃起里面的小兔子蘋果和飯團,順便抖著那本《小王子》評頭論足:“這可是世界名著,你看得懂嗎?”

    “你怎么可以吃我的飯?!”

    林亦森更關注食物,急得就快要原地起跳。

    秦世瞪他:“你還吃我的零食了呢。”

    小森:“……”

    秦世閑得沒事逗悶子:“你給我講講這本書,講得好我帶你吃大餐,是你絕對沒見識過的好東西。”

    眼見午飯已毀,小森忍辱負重,勉強復述起了爸爸讀過的童話情節。

    他的語言表達能力遠超同齡兒童,雖童言童語,卻邏輯清晰,叫人挑不出毛病。

    秦世微笑:“那你說,小王子為什么選擇玫瑰,而離開了狐貍?”

    這問題,恐怕連大人都無法給出完整的答案。

    “因為小王子已經被討厭的玫瑰花馴化了,他愛它,”小森意外地立即開口,“我問過爸爸的,明明狐貍是更好的朋友嘛,可是爸爸說,人生并沒有可以回頭的選擇。”

    過于滄桑的話被白紙一張的三歲小孩講出來,簡直如同神跡。

    秦世怔愣兩秒,又笑了:“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林亦森趁他不注意,把兒童餐盒搶回手里,然后抬頭認真凝望。

    秦世挑眉:“怎么?”

    “你是爸爸的玫瑰花嗎?”

    林亦森再度語出驚人。

    辦公室的空氣安靜過兩秒,秦世剛要開口,原本緊閉的木門便被毫不客氣地推開。

    隨之而入的,是拄著拐杖的秦陸。

    小森記憶力相當棒,大眼睛眨了眨,因有點害怕嚴肅老頭,竟小心地靠到秦世腿邊。

    呵,比你爸識時務多了。

    秦世心里吐槽,面上卻裝出孝順的模樣:“您怎么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

    口不擇言大概是遺傳的,秦陸抖抖胡子:“提前說,不就看不見你和私生子團聚了嗎?”???

    秦世起身:“亂想什么呢?這是我學弟的兒子,幫他照顧下而已。”

    “你學弟學妹可多了去了,”秦陸沒來由地陰陽怪氣,“以前也沒見你這么熱心腸啊。”

    秦世知道外公關注自己的一舉一動,并沒想去掩飾和林羽鹿不明不白的關系,他走去桌前倒了杯熱茶:“到底有什么事?”

    “沒事啊,找你吃頓飯,”秦陸努力擠出慈祥的模樣,俯身詢問,“小森也一起來吧。”

    無奈人高馬大的威嚴老頭著實親和力為零。

    林亦森明顯不安,再度跟到了秦世的長腿邊,有點緊張地抓住他的褲子。

    秦世愛心有限,立刻不滿:“松手!”

    “跟誰大呼小叫呢,”秦陸毫不客氣地給了外孫一拐杖,而后朝林亦森樂呵呵,“小森,過來,你想吃什么呀?和太爺爺說。”

    搞不懂老爺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秦世吃痛嘲弄:“真有意思,還給自己安排上輩分了。”

    轉著大眼睛觀察過兩方的態度,林亦森鼓足勇氣靠近秦陸,抬手便告狀:“我要飯團,他把爸爸給我準備的飯團搶走吃光啦。”

    秦陸的拐杖再度抬起,這回秦世已長教訓,躲得及時,轉而又投去了更為狐疑的目光。

    *

    由于毫無攝影經驗,當模特在林羽鹿想象中絕不算容易的事情。

    好在余蔓的要求并不多,她只叫人幫忙弄好妝造,而后便帶路在香港陳舊的高樓大廈中漫步穿行,偶爾按動快門,全憑靈感行事。

    林羽鹿因輕松而略有愧疚:“這么簡單的工作,其實不用給我那么多酬勞的。”

    余蔓爽朗一笑:“市場價。”

    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林羽鹿忽想起什么似的,指著前面的711便利店說:“張國榮和唐鶴德牽手,就是在那里被拍到的。”

    話畢他有些惆悵:斯人已遠去,故景卻依然。

    快門聲又響起。

    “看來你挺熟香港的嘛,”余蔓改了主意,“那換你帶我逛逛吧。”

    林羽鹿繼續漫無目的地朝前走:“上過一年多的學而已,銅鑼灣倒是來過很多次。”

    陪秦世。

    時隔四年,記憶中的所有細節都在,唯獨人不同往昔,也不知學長還記不記得那段簡單的時光。

    懷著落寞的心情,繼續往前走過不短的路,林羽鹿重新開口:“老師,等拍完后,你能不能給我再拍張別的?我想留著自己用。”

    余蔓挺好說話:“行啊,你想拍什么?”

    該怎么形容呢……

    林羽鹿透亮的眼眸閃了下,溫聲描述:“人生中的最后一張照片。”

    *

    或許人老了,就會情不自禁地期待天倫之樂。秦世很清楚外公近年來特別喜歡小孩,但今日整頓飯間都耐心哄著小森,還是讓他心感驚訝。

    畢竟這老頭可是娛樂圈里數一數二的怪脾氣,就算狗遇見都想繞著走。

    林亦森自己也是挺爭氣,表演完古詩又表演算數,吃飽后還唱起英文歌和泰文歌,明顯深深迷失在秦陸和服務員的掌聲中了,原本對陌生人的懼怕也開始煙消云散,愈發嘴甜。

    小孔雀,得意什么?

    秦世在座位上表情微妙,飯也沒吃下多少。

    “你啊,能有個伴總比自己過強,”秦陸忽然認真勸說,“這樣我也能放心點。”

    此話很是詭異,仿佛已經決心退而求其次,就連男人當孫媳婦也能接受了似的。

    從不愿受任何管束的秦世半句都不愛聽,用餐巾擦擦嘴角,起身指揮:“吃飽了,走吧。”

    由于被爸爸千叮嚀萬囑咐,必須聽秦世的話,林亦森沒有猶豫,立刻背好書包和水壺:“那我告辭啦,太爺爺再見!”

    秦陸瞧見孩子笑就沒停過,等著他們兩個前后離開雅間,這才輕咳一聲。

    行動矯健的老管家立刻戴上白手套,把秦世用過的杯筷裝進密封袋內,頗有刑偵警探的風采。

    *

    無論何時,東港的市中心總是車水馬龍。

    秦世扶著方向盤等紅綠燈時,忽然發問:“你還是個小嬰兒的時候,你爸怎么帶著你打工?”

    坐在后排安全椅上的林亦森反問:“你以前沒見過小孩子嗎?”

    而后又故作成熟地嘆氣解釋:“我怎么會有記憶嘛。”

    ……

    “不過,鄰居的奶奶說過,”林亦森又道,“爸爸需要當導游時,就背著我出門,客人都喜歡我!”

    屏蔽掉他的自吹自擂,秦世只覺得不可思議。

    印象中林羽鹿比同級的學生要年少一些,為人處事也老實又單純,分明自己還是個什么也不懂的孩子,要怎么背著另一個孩子去打工?

    更何況退學前他成績那么優秀……

    空白的想象讓秦世很不舒服,他今日本被排滿了行程,但此刻完全不想參加了,只問:“你要去哪玩?”

    林亦森立刻回答:“我要找爸爸,我想和爸爸在一起。”

    “少廢話,誰知道他拋棄我們干嗎去了?”秦世瞪向后視鏡,“想去哪?過期不候。”

    小森郁悶地晃了晃水壺,試探性地提議:“我要坐小馬,就坐一次。”

    秦世疑惑:“什么小馬,知道地址嗎?”

    “我知道!”林亦森立刻舉手,恨不得脫離安全帶的束縛,“滴滴,小森為您導航!”

    *

    拍完照時間尚早,林羽鹿架不住陳敬軒的連環催促,臨走前又去了趟醫院附近與其見面。

    幾日未見,陳醫生依然溫文爾雅:“你上午的檢查結果都出來了。”

    敏感地察覺到他眼神里的悲傷,林羽鹿干笑:“是不是要跟我講,想吃點什么就吃點什么?”

    事實上,各項指標仍在緩慢惡化,那些價格不菲的藥,好似沒發揮半點作用。

    陳敬軒深吸了口氣,再度努力勸道:“現在你應該住院,或許——”

    林羽鹿無奈:“不是沒有治呀,再傾家蕩產地短暫續命,對我這樣的小家來說也不現實。”

    本就沒給兒子留下什么,總不能是滿身債務吧?

    陳敬軒語氣格外真誠:“可你就不怕死嗎?”

    幾秒鐘寂靜。

    林羽鹿的薄唇動了動,眼內故作的堅強顯露出破碎的痕跡,極勉強地一笑,又吸了下鼻子,終于在望向身旁街景的時候講出實話:“怕啊。”

    陳敬軒欲言又止,最終決定:“所以錢的事再想辦法,你必須以健康為重。”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林羽鹿拒絕,“主要確實治得太晚了。我做過義工,知道絕癥病人臨死前什么樣,我不想浪費錢,更不想那么狼狽地離去。”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被推進ICU里的病人,也絕非個個心甘情愿。

    陳敬軒理智上接受,卻深深不忍:“那個姓秦的,如果知道了會不幫你治嗎?也許一些前沿的藥,他可以有渠道去接觸。”

    林羽鹿逐漸恢復平靜:“為什么每個人都覺得,我需要依附學長才能活呢?他當然可以丟給我很多很多東西,但我唯一想要的,他拒絕了。”

    話到這里,小鹿努力眨了眨眼睛,繼續道:“既然拒絕了,那就緣盡于此,我四年前的決心沒有改變。這回去東港找他,只是因為小森而已。”

    陳敬軒斷言:“但你還是會陷進去,你這個人毫無眼光。”

    “嗯,”林羽鹿抬頭朝他笑,“我確實該快刀斬亂麻。”

    “小鹿,”陳敬軒握緊了那疊毫無疑問的病危通知,努力控制著聲音,“我不想看著你死去。”

    林羽鹿彎起眼睛:“我不會讓任何人看見。”

    ……

    見陳醫生的情緒有點崩潰,林羽鹿端正了態度:“要不然,你從專業醫生的角度告訴我,如果我現在舍出所有身家,想盡辦法擠入最好的醫院,去打那種比我的命都貴的針,就能活下去嗎?如果你說能,也不是不可以試呀,失去尊嚴算什么?和能陪著小森長大相比。”

    行醫多年的陳敬軒無言以對。

    林羽鹿眨眼:“你對每個病人,都會不顧實際情況,給出必須繼續治療的建議嗎?”

    當然不是,可……

    陳敬軒無力地搖頭。

    稍許猶豫,林羽鹿伸手給了他一個擁抱:“謝謝你幫我接生小森,這是你身為醫生做過最了不起的事啦,我的命就交給老天爺吧。沒準下輩子更好呢。”

    身為罕見的受孕樣本,對一心撲在工作上的陳敬軒而言,林羽鹿大部分時間都是一位值得研究的病人。

    但畢竟相識四載,畢竟有過交付性命的信任,彼此間的情感已不止是醫患那么簡單,又怎么能心平氣和地接受對方的死亡?

    他被抱住的剎那,不由難過蹙眉:“我不想放棄,你辦完重要的事,立刻來香港找我。”

    “說起來,”林羽鹿慢慢松手,朝他無辜眨眼:“的確是需要你幫點小忙。”

    陳敬軒尚未來得及反應,便有位貴婦笑著走近搭話:“你怎么在這里?我剛掛了你的號。”

    林羽鹿立刻扯走他手中的體檢報告:“你忙,我們微信聯系,我得西九龍趕高鐵去啦。”

    *

    卻說秦世一路驅車抵達目的地,瞬間受到小小震撼。

    還以為林亦森所描述的目的地是馬場,結果只不過是免費公園里的電動小馬搖搖椅。

    真是高估了這家伙的成熟度……

    比明星還要考究的秦世頂著大爺大媽和家庭主婦們好奇的目光,蹙眉問道:“怎么付款?”

    同樣看呆了的老板回神,拍了拍身后的二維碼:“十五一次。”

    秦世伸手掃了一百次,瞧見小森開心地爬了上去,忙退到隱蔽的角落遲疑坐下,生怕和那不停歡奏的兒歌扯上半點關系。

    “我要死了。”

    “趕緊過來!”

    “定位:東港黃花公園南門”

    “鸚鵡生氣.jpg”

    消息發去無數條,林羽鹿卻毫無反饋。

    秦世沒好氣地瞇起眼睛,這才發現騎小馬的林亦森已被幾個同齡小孩圍住。

    “你今天怎么沒去幼兒園呀?”

    “讓我也坐坐!”

    竟然還認識。秦世百無聊賴地瞧著。

    林亦森和爸爸一樣窮大方,聞言痛快地爬下來,把位置讓給了小伙伴。

    結果孩子們搶著玩的同時,還是沒有放過他。

    “是你爸爸帶你來的嗎?”

    “叔叔?什么叔叔?”

    “哇,好帥呀,他比你爸爸好看多啦!”

    “本來就是,你爸爸有病,是白毛怪。”

    “你以后也會變成白毛怪。”

    “你的孩子也是!”

    “什么呀,我媽說林亦森根本就不是親生的!是撿來的野孩子!”

    “林亦森是泰國人!”

    縱然小森每句話都不服氣,但確實吵不過那么多張嘴,正惱到滿臉通紅之際,忽出現一道可怕的陰影籠罩在大家頭頂——

    秦世很不客氣,竟然直接把小馬上的孩子拎了起來:“怎么說話呢?有沒有家教?”

    “呀!你干什么!放開我家寶寶!”

    正在附近歡快閑聊的婦人急忙沖了過來。

    秦世把小孩丟還給她,順勢上下打量:“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管好自己的嘴。”

    婦人充其量也就一米六,仰著頭用潑辣掩飾氣勢差距:“放尊重點!告訴你,再動我寶我報警收拾你!”

    “教孩子說這種話也配得到尊重?”秦世嗤笑:“我真是奇了怪,這么喜歡占便宜還不學著嘴甜點,什么蠢東西。”

    “誰稀罕占你們便宜,”婦人緊張地抱走孩子,“來,媽給你付錢,坐這個。”

    瞥見母子的背影和郁悶的小森,秦世不由瞇起眼眸,態度不善地瞪向看熱鬧的老板。

    *

    動車飛速馳騁于粵港線之上。

    林羽鹿獨坐于后排,正認真地翻著國際機票信息,桌板上全是撕碎的檢查報告,因心情沉重,自然沒有注意到秦世那些毫無營養的抱怨。

    其實陳醫生說得沒錯,自己這個人確實眼光靠不住,又太容易鬼迷心竅。

    此次回國,所見秦世對小孩的態度遠比想象中要寬容得多,那便該心滿意足才對,別再去在意那些不切實際的悲喜了。

    再陪小森幾天,然后……

    當斷則斷吧。

    這念頭一出現,林羽鹿的視線便有些模糊,他顫抖地把機票日期定在了大年三十,又挪到初五,又挪到元宵,步步后退,果然脆弱又沒用。

    沒人能輕易舍棄親手養育四年的親骨肉,這比自斷手腳還要痛苦萬分。

    之前小森說過想一起吃湯圓的,那就再最后吃一頓好了。他拼命深呼吸,試圖讓情緒冷靜下來,但雙手依然在微微地發著抖。

    “先生,你沒事吧?”

    乘務員關心地俯下身子。

    林羽鹿倉促搖頭,將面前殘酷的紙片丟進她的垃圾袋里,努力擠出極生硬的笑來。

    *

    緊趕慢趕,終于成功抵達目的地時,已然到了傍晚時分。

    林羽鹿遠遠便看見學長正站在片兒童游樂區的正中央,而小森則騎在只搖搖馬上,身邊還有兩位可疑的西裝男舉著棉花糖和水果杯。

    好奇怪。

    更奇怪的是,那片游樂區除了他們空無一人,倒是外面圍了不少大爺大媽指指點點。

    “不好意思,我來晚啦。”

    林羽鹿跑得有點氣喘,第一時間朝學長訕笑,而后才將兒子抱起。

    有點昏昏欲睡的小森枕在他肩膀邊:“爸爸,你可回來了,我再也不想騎小馬了……”

    嗯?之前不是最喜歡的嗎?

    林羽鹿迷茫地望向秦世,完全想象不到發生過什么。

    *

    “小孩子亂講話很正常,雖然確實是家長教得不好,但這樣處理,以后大家不是更不待見小森了嗎?”

    晚風微涼,林羽鹿站在豪車旁邊,有些無奈地擺正道理。

    秦世嗤笑:“不待見就換一個幼兒園去讀,反正那種地方也教不出什么好人來。”

    “不至于這么嚴重,”林羽鹿斂眉,“而且我也是好不容易才申請到公立幼兒園的。”

    秦世漫不經心:“所以說你沒用。”

    ……

    “嗯,”林羽鹿垂眸,“要是小森有學長這樣的爸爸,會活得更幸福吧?”

    瞧見他被凍到鼻尖泛紅的可憐模樣,秦世終于收斂不滿,只道:“別了,我可消受不起。”

    林羽鹿趕緊抬起睫毛討好:“但還是謝謝學長維護小森,他肯定會感恩的。”

    秦世沉默。

    林羽鹿想了想,從包里摸出盒路上買的酒心巧克力:“今天辛苦啦。”

    秦世當然不接:“想用這種破東西打發我?”

    “你不是喜歡吃這個牌子嗎?”林羽鹿茫然,“我應該沒記錯。”

    片刻后他又放棄糾結:“那等學長有空我再表達感謝,你的飯局要遲到了。”

    “取消了,”秦世毫無預兆地問,“看不看話劇?”

    林羽鹿沒反應過來:“啊?”

    “上車,”秦世猛地打開門把他塞進副駕駛座,“總站在路邊你想凍死我是不是?”

    撲面而來的暖風讓林羽鹿稍微舒緩了四肢,他仍捧著那盒酒心巧克力,有點云里霧里。

    早就等在兒童椅上的小森非常眼尖:“爸爸,你拿的什么呀?我好像沒吃過。”

    “不是小孩子吃的,”林羽鹿雖懵懵的,卻還是尊重兒子的意愿,“你想看話劇嗎?”

    林亦森瞧向坐入駕駛座的秦世:“想的。”

    想才怪,他甚至應該不清楚話劇是什么才對。

    林羽鹿不明白學長是怎么和三歲小孩達成的一致,半晌才莫名輕笑,坐正了身體。

    *

    當年在大學讀書時,借著秦世的資源,常能在香港欣賞最精湛的話劇或尚未上線的電影,也正是那一年,林羽鹿迷上了寫劇本。

    十八歲的他尚未認清現實,以為憑借努力就能夠在行業里嶄露頭角,結果斗轉星移,四年后懷著夢想的少年已經在學著擁抱死亡了,真真一事無成。

    秦世選的戲目是《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經典獨角戲,正在東港演得火熱。

    直至被帶到劇院內,林羽鹿方才接受學長在特意關照自己的事實。

    但……為什么是這部呢?

    早就熟知原著劇情的他心情微妙,五味雜陳。

    好在話劇本身足夠精彩,隨著大幕拉開,林羽鹿分散的注意力很快便被帶入到虛構的空間里去了。

    一場癡心妄想又極度瘋狂的愛情,女主角用盡整個生命迷戀著一個男人,甚至為他偷偷生了個孩子,然而命運荒誕,直至她自盡凋零的那刻,對方都不太清楚這女人的存在。

    由于坐在首排正中央,林羽鹿受不到任何干擾,目光全程都在追隨著被稱為獨角戲女王的演員來來去去。

    或許因故事中有太多感同身受又無法言說的情感,每句臺詞都像刀子般戳入心臟。

    “我當然知道,喜歡你是一件多折磨人的事。每次想到你,我都要花百倍、萬倍的力氣去克制住自己走向你。你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件事,可能也根本記不清我是誰。我明明連一秒都沒擁有過你,卻感覺失去了你千萬次……但是啊,再選一次,再選兩次,再選一萬次。我還是……想要遇見你。”

    當這句話被演員輕念出來的剎那,林羽鹿眼眸微痛,面頰瞬間便淌過狼狽的濕痕。

    完全看不懂劇情的孩子早就睡著了,倒是秦世第一時間發現異樣。

    他似乎有些驚訝,伸手輕輕勾下小鹿的淚珠:“原來你還會哭呢。”

    林羽鹿如夢醒般回神,迷茫地望向學長的臉。

    作為沒有父母疼愛的小孩,哭泣永遠不是他尋求保護和表達情感的手段,他看似柔弱,但從不哭泣,哪怕是離開秦世后吃盡苦頭,也未曾有一刻濕過眼眶。

    別說秦世,就連林羽鹿自己也難以相信,原來落淚是一件這么容易的事。

    一定是因為今天拍下了滿意的遺照。

    一定是因為今天被陳醫生逼得不得不面對現實。

    一定是因為今天終于訂好了離開的機票。

    一定是這部戲過分殘酷,仿佛為他量身打造。

    無數情緒讓林羽鹿悲從中來,與學長對視的剎那,又有溫熱的淚滑落眼角。

    “行了,早知道就挑部喜劇看看。”

    秦世干脆伸出大手捧住了他的小臉,好像以為這樣就能阻止住小鹿的哭泣。

    有些微微的耳鳴,聽不清謝幕的掌聲。

    “挺好看的,”林羽鹿哽咽,“我就是想知道,四年前是不是我不夠好,我做錯了事,才會是那樣的結果,如果——”

    秦世很干脆:“不是,不是因為你。”

    話將盡未盡,林羽鹿卻已無須多問,他點了點頭:“這樣最好。”

    這樣……我就沒有遺憾了。

    “這個漫長的夜晚,天氣溫和,夜霧彌漫,我一直站在你的窗下,直到燈光熄滅。然后,我才去尋找我的來處。”

    這臺詞真妙,寫盡我心。

    第22章標價 你為我哭過嗎?

    林羽鹿曾是個缺愛的小孩, 以至于無論長大后受到多少傷害,只要被稍微好好對待,就能輕易地幸福起來。

    這種性格特質秦世四年前就已盡數掌握, 所以他才能隨心所欲、一而再再而三地故意玩弄, 又肆意霸占著這位無端地迷戀著自己的小學弟。

    那場不辭而別在意料之外,今夜劇院內的哭泣亦然。

    一直到散場后隨人潮漫步到夜色闌珊的街邊, 林羽鹿的眼角都仍在泛紅,沉默又可憐。

    秦世走在旁邊,忽開口道:“第一次看到你哭。”

    林羽鹿抱著熟睡的小森, 尷尬低頭:“可能是剛才胡思亂想了太多。”

    而后他又望向秦世:“謝謝學長帶我們看話劇,我不會忘記的。”

    單薄的眼皮隱約發腫, 想必十分酸澀。

    秦世覺得哪里不對勁:忽然說什么不會忘記……

    凝望過小鹿仍帶悲傷之色的眸子,他忍不住確認:“你為我哭過嗎?”

    ……

    你怎么知道今天不是為你而哭呢?

    林羽鹿不自在地微笑, 把目光移向馬路對面模糊的光斑。

    簡直是太陽打西邊出來,這次秦世并未逼問,也沒調侃, 甚至伸手提議:“我抱吧,看你現在風一吹就站不穩的倒霉樣。”

    這種挾著關心的親密, 比床上那點事更像引人墮落的毒藥。

    林羽鹿愣了下, 輕聲后退:“不用了,前面就是地鐵站,我帶小森回家睡覺,學長你也早點休息。還有,答謝你的飯, 等你有空我就請。”

    話有點多,很不自然。

    然而秦世根本沒認真聽,立刻靠力氣強行拿走孩子。

    那單手把林亦森扶在肩頭的輕松姿勢, 有點像摟著一只小動物。

    總是慢半拍的林羽鹿未來得及表示反對,小森便被折騰醒了。

    約是整日相處起了作用,他睡眼蒙眬地呆望秦世,沒再被嚇哭,而是若有所思。

    秦世微笑:“帶你玩點有意思的去,以后別惦記公園里的破馬了。”

    小森依舊茫然:“玩什么呀?”

    秦世很精準地道出他會感興趣的內容:“游泳。”

    在旁欲言又止的林羽鹿瞬間露出苦笑,他很怕水,從前學長沒能成功教會自己游泳,所以篤定小森也沒機會玩水。

    沒心沒肺的小森眼睛果然亮了,半晌又遲疑:“可是我不會。”

    “我教你。”

    秦世這般說著,便抱他朝停在路邊的轎車邁步。

    太了解學長的林羽鹿很清楚,他不可能一天就變成“慈父”,現在忽然對小森生出耐心,肯定是懷著其他目的……

    不過,究竟如何也沒什么所謂,只要學長愿意和孩子多相處,總是好事一件。

    無聲地嘆了口氣,林羽鹿把憔悴的小臉藏到圍巾里,默默地跟上了他的步伐。

    *

    不出所料,目的地是東港繁華區域的頂級酒店。

    縱然知道秦世很會享受,但入住的房間還是超越了林羽鹿心里對“房間”的概念。

    如藝術宮殿般的奢麗空間,寬敞到仿佛會迷失方向,明亮大氣的落地窗外,是光暈陸離的恒溫泳池和璀璨流金的城市夜景,當真如夢似幻。

    哎,可惡的有錢人。

    但與意料中不同的是,秦世并沒有拿他找樂子,竟真帶著小森玩水去了。

    難得清靜的林羽鹿泡了個香香的熱水澡,再擦著銀發走出浴室時,窗外的小森竟然已經能摸著浮板漂在水面上,那興奮蹬腿的樣子好可愛。

    凝望著水中作陪的學長,和乖乖守在池邊的幾位美女服務生,他不禁泛出苦笑。

    等自己消失后,小森每天都可以過這樣的生活吧?

    很好,很好。

    林羽鹿無聲轉身,偷服了片藥,又從書架前翻了本沒看過的書,順勢躺倒在沙發上。

    他本想久違的享受下獨處的輕松,無奈身體虛弱,未讀完引言,便在舒服又乏力的混沌中昏睡了過去。

    *

    耳畔再響起輕微的動靜,已是午夜時分。

    努力眨了眨眸子,林羽鹿勉強看清昏暗的房間,見秦世正獨坐在桌前喝著酒翻文件,不由困倦相問:“小森呢?”

    秦世隨口道:“育兒保姆哄著睡覺去了。”

    呵,故意把孩子支走,居心叵測。

    林羽鹿瞧了幾秒,又問:“今天是不是耽誤你工作了?”

    “是啊,”秦世哼笑,“你賠嗎?”

    不搭他的話就是最好的防守,林羽鹿顧左右而言他:“別喝太多。”

    秦世依然是那副態度:“少管我。”

    林羽鹿無奈:“我才不管。”

    “你餓嗎?晚飯就吃了兩口。”

    這回小鹿沉默過更長時間,才意識到學長又在關心自己。

    是不是會哭的孩子有糖吃?自從意外落淚之后,他的態度還真不錯。

    輕聲拒絕,偌大的房間重新陷入安靜。

    雖然身體仍舊很疲倦,但林羽鹿并沒有再會周公,而是躺在原處無聲地觀察秦世。

    他吃喝了幾口,起身拿著手機回過些消息,進浴室沖了個澡,竟不見外地裸著上身晃出來,直至重新給自己倒好杯酒,才披上睡袍在房間閑逛起來……

    真是精力旺盛閑不住。

    所見之相太過日常,以至于林羽鹿不自覺地產生幻覺:如果某個世界中他們彼此相愛,自己是不是就可以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鐘、每一秒都看著學長做這些無聊的小事,理直氣壯地看上一輩子呢?

    “你能不能稍微有點品味?”

    仿佛知道林羽鹿沒睡似的,秦世忽然拎起他疊在角落的衣服評頭論足。

    兩秒后,又不知從哪撿出張紙片:“這是什么?”

    來自醫院的冰冷雪白瞬間刺痛了林羽鹿的雙眼。

    他本能地陷入慌張,想也不想就倉皇起身,走過去把衣服和碎紙一把搶到手里。

    幸好……這片殘余的檢測報告上只有兩個英文指數,學長讀的是文科,肯定看不懂。

    突然行動導致腦袋暈暈的,他輕咳了聲,掩飾住方才的激動舉止:“不是沒品位,沒錢而已。”

    “哦。”

    秦世輕松一笑,轉身到衣柜前站過幾秒,再款款地走回來,抬手便用一張堅硬的卡片戳了下林羽鹿的鼻尖,又隨意地塞入他手里。

    精美的深色信用卡。

    什么鬼啊……

    林羽鹿壓抑住略顯糟糕的情緒,不解開口:“你說過,不是包養。”

    “少學那些亂七八糟的,”秦世反倒輕松地靠在墻邊哼笑,“包養是指甲方定期支付約定的金錢與物質條件,讓乙方乖乖地提供性|服務與情緒價值,請問你哪一點符合了?”

    ……還下上定義了。不過現如今,真沒心情和他爭執這些。

    林羽鹿握住卡,略顯無精打采:“明白,是施舍。”

    空氣凝固。

    “今天我一直看著那孩子,沒什么精力去管其他的事,”秦世竟未言語回擊,而且語氣比平時都要認真些,“所以你是怎么做到的?在那種人生地不熟的環境里。”

    本有些沮喪的林羽鹿迷茫抬眸,不太確定學長是不是憂心自己吃過的苦,只含糊其辭道:“走一步算一步,反正稀里糊涂地就熬到現在了。”

    這話倒也不假,而且最苦的不是養孩子,是懷胎十月。

    本就功能不健全的身體帶來太多潛在危險和妊娠反應,每日都在與死神擦肩而過。

    加之體型變化要掩人耳目,所以他大部分時間都只能穿著寬大的短袖躲在出租屋內,活像只蟄伏于暗處的怪物,默默忍受清邁的酷熱與毒蟲。

    不堪回首。這四個字說來都是輕的。

    秦世當然沒吃過苦,甚至缺乏對人間疾苦的基本常識,所以他想象不到小鹿的經歷。

    或許正是這份無法想象的迷茫,搞得他整日心情不適,方才會特意帶林羽鹿去看他喜歡的話劇以哄歡心。

    醫人者難自醫,容易看穿別人的人,卻通常看不穿自己。

    “經歷過那種日子,后悔了沒?”

    秦世再度發問。

    這回,林羽鹿多少聽懂了其間復雜的情緒,他拼命不去正視內心,只低著頭道出學長喜歡聽的答案:“嗯,所以我不是來找你了嗎?”

    話音落下,大手果然撫上了他的短發,帶來些罕見的溫柔。

    離開東港前的這段日子,林羽鹿不再想和秦世對質情愛的是非,他重新看向那張神秘的信用卡,假意保證道:“我會珍惜學長給我的一切,好好生活的。”

    秦世哼道:“稍微有點感激之意吧,少跟我冷著張臉。”

    我冷臉了嗎?

    看來是不小心流露出了跌至谷底的壞心情。

    林羽鹿郁悶抬眸,被他淡笑著瞧過半晌,忽踮起腳尖乖乖親吻,聲音輕顫:“謝謝學長。”

    “你……”秦世欲言又止,莫名又笑,“干嗎搞得真像包養?這樣想來我有點不值。”

    “值的。”

    林羽鹿強調完,竟像年少時那般直接撲進他懷里,用盡全力獻出擁抱。

    被撞到墻邊的秦世微怔,伸手按住那清瘦的脊背。

    由于彼此體型差過大,林羽鹿只覺得整具身體皆被溫暖所禁錮,本就不清醒的腦袋越發昏然。

    真沒出息啊,自己的心跳聲太大,以至于完全聽不見別的了。

    柔軟的銀發蹭在秦世的脖頸間,帶來了單純可愛的錯覺。

    四年前林羽鹿經常會這樣撲上來,輕聲細語地求他接受自己,但此刻,卻是小鹿來東港后第一次毫無預兆的主動親近。

    仿佛時光倒流。

    秦世眸色暗掉幾分,倏忽間直接把他單手抱起,丟到了房間中央沐浴著燈光與月光的大床上。

    過猛的力量和過軟的床把林羽鹿摔得搖搖晃晃。

    他支起身子緊張:“你干嗎?”

    “明知故問,我已經夠客氣了,開個房還要先當保姆,”秦世慢慢地欺身上來,“你也別拿錢不辦事啊。”

    林羽鹿被燙到似的松開信用卡,終于忍不住:“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為了錢才——”

    秦世輕笑:“那倒也是,單純地互相滿足生理需求。”

    心慌意亂的小鹿禁不住后退:“我沒有。”

    秦世笑:“可你臉都紅了。”

    還未來得及辯證臉紅不代表想那個,激烈的熱吻就已奪去了他的呼吸。

    并非對性一無所知的林羽鹿頭暈目眩,舌尖曖昧纏綿之間,被緩緩壓倒在了大床中央。

    完全沒有任何保護作用的睡袍在粗暴地撕扯中悄然退場,巨大落地窗投入的柔美淡光中,他像不慎闖入現實世界的雪色精靈,全身都泛著脆弱易碎的圣潔。

    秦世故意吻到那無瑕脖頸間,重重地留下青紅的痕跡。

    林羽鹿吃痛,用手背掩著唇邊的水色找借口:“會、會被看見的。”

    目的性極強的秦世當然沒理,伸手就抬起他的細腰,將內褲無情拽下,故意用大手拎到眼前品鑒:“這款式不適合你。”

    林羽鹿慌著想搶:“不是你讓人準備的嗎?”

    秦世忽就笑了:“判斷失誤,還是不穿最可愛。”

    ……

    果然不該接他的話。林羽鹿又羞又急,抵住他的肩膀央求:“再商量一件事。”

    “還要臨時加價啊,”秦世挑眉:“說吧。”

    林羽鹿認真:“如果你真讓我們搬過去,就給小森布置一間屬于他的兒童房。”

    無視學長微妙的眼神,他又補充:“小森喜歡宇航員的主題。”

    “這種時候你為什么非要……”秦世略顯無語,“想害我ED是不是?”

    林羽鹿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可以嗎?”

    當然沒有回答,只有更加粗暴的深吻和愛撫。

    在遲來的青春期里,秦世曾是林羽鹿全部的緋色想象,他不止一次在荒唐的夢中看見學長的臉,不知羞恥地、毫無章法地想念著他滿足自己。

    本來就敏感的自卑身體,一碰到學長,就會更沒出息的迷亂失控。

    沒想到四年后依然如此。

    可是啊,在內心的另一處角落,林羽鹿仍舊天真而本能地認為:只有彼此相愛、心靈相通的兩個人,才會把身體也交付給對方,而不是這樣……

    不是這樣。

    幾乎沉溺于欲望漩渦的他呼吸凌亂,卻又不可抑制地全身發抖,拼命躲開親吻小聲哀求:“可、可以用手嗎……以前也是用手幫過你的……”

    秦世深呼吸了下,用力扶正他的小臉:“不可以,你是不是故意等到現在才說?”

    唔,確實像個蹭足了前戲的無恥之徒。

    林羽鹿不敢看他,斂著眉吐露了幾句真心話:“那夜我醉得什么都不記得了……第二天好痛,都流血了,真的好痛……”

    秦世沉默。

    林羽鹿哀求:“我不像你那么有經驗……我害怕。”

    學長的身體明明因情熱而沁著細汗,但眼神卻逐漸發涼,他忽嗤笑:“因為我記得,就可以算成經驗嗎?別忘了是你勾引我的。”

    ………………

    …………

    他終于松開手,沒好氣地扯過睡袍躺到旁邊,翻身背對過去:“算了。”

    …………

    ……

    仍沒把氣喘勻的林羽鹿呆望著天花板,腦子轉得比平常慢了一些。

    在秦世數不清的朋友眼中,他絕對是位游戲人間的花花公子,就連本人平日談笑風生,也喜歡拿這種事當玩笑,可……

    林羽鹿很清楚那一夜對自己意味著什么,卻從未敢想過它對秦世來說也是種唯一。

    如果只是需要無牽無掛的身體關系,明明有很多種選擇的,何必如此呢?

    有那么兩秒,林羽鹿禁不住把事情往更為夢幻的方向去想,但很快便懸崖勒馬了:也許學長說的都是真的,他不愛任何人,他討厭那些想盡辦法靠近過來的貪婪之輩,要不是自己死纏爛打,肯定也沒這種機會。

    非常奇怪,但他有權力這么選擇。

    慢慢將目光移向秦世動也不動的高大背影,林羽鹿第一次覺得他有點可愛,忍不住小聲問:“學長,那你的后宮,是不是也太空了些?”

    欲|火焚身的秦世當然睡不著,立刻嘲諷:“你不會以為是因為我喜歡你,又開始白日做夢了吧?”

    “那倒不會。”

    說來奇怪,林羽鹿這樣回答完,心里的抵觸和恐懼已經悄然無蹤了。

    雖然還算不上真正的男人,但仿佛也沾到些男人的劣根性:得知對方的身體真的只屬于過自己,就會生出虛無的安慰和滿足。

    悄悄地趴到他身后,林羽鹿呼喚:“學長。”

    秦世似乎更加生氣:“睡覺。”

    琥珀眼眨了眨,林羽鹿毫無預兆地從后面貼上他,伸手握住。

    “好燙。”

    笨拙的撩撥話語剛吐出兩個字,秦世便猛地翻身,直接強迫林羽鹿趴在枕頭上,邊按著他的后頸邊壓住他:“早就跟你講過,現在你說了不算,別再跟我裝可憐了。”

    林羽鹿艱難地側著頭,長而密的睫毛微微顫抖:“好,你說了算,你想怎樣?”

    回答他的,是脖頸處生痛的銜咬,和身體無情的貫穿。

    氣都要上不來的小鹿虛弱地張著薄唇,手卻拼命抓住枕頭,用力到骨節慘白。

    略。

    *

    意外安穩的黑甜夢鄉,再睜眼時,全自動的窗簾早已拉上,偌大的空間仍舊一片昏沉。

    林羽鹿根本記不得是幾點睡的,好似中途洗過澡,然后,又白洗了,繼續在浴室和沙發上荒唐。

    他稍微動了下,才發現自己正靠在學長懷里,因為腰被摟得太過用力而全然動彈不得。

    痛……

    過于鮮明的腫痛讓他飛速清醒,忍不住掙扎了下:“松開。”

    仍有睡意的秦世完全不聽,反而故意把他壓住:“小鹿,你把我玩壞了。”

    壞什么壞。看起來是心情完全好轉。

    林羽鹿控制住情緒,努力用商量的語氣道:“起床吧,還要照顧小森,還得上班呢。”

    “隨便你。”

    秦世竟然大方地挪開身子松了手。

    林羽鹿根本找不到衣服蔽體,只能忍著疼痛羞恥下床。

    誰知腳沾到地毯的剎那,腿便軟到失控,一下子摔跪下去,狼狽趴倒。

    身后傳來毫不掩飾的嘲笑。

    林羽鹿尷尬回頭,卻見秦世悠閑地支著頭打量:“剛起床就邀請我嗎?也不是不行。”

    這幅得意的樣子讓小鹿昨夜的憐愛之心煙消云散。

    與此同時,他又心生迷茫,呆呆地跪坐起來:如果當年沒懷孕,如果現在沒得病,自己會不會放棄對愛情的奢求,就這樣留在他的身邊呢?

    柔軟的睡袍被披在肩頭,喚回了軟弱的神志。

    別想了。

    哪怕若有來生,那也都是來生的事了。

    *

    為什么同樣是整夜放縱,卻一個神清氣爽,一個萎靡不振?

    痛苦地坐在餐桌前,林羽鹿百思不得其解,勉強調整了個尚能忍受的姿勢。

    見他毫無食欲,恢復了衣冠楚楚的秦世良心發現:“所以兒童房,除了宇航員風格還要什么?”

    林羽鹿恍惚抬眸:“他喜歡積木,喜歡搭建筑,還喜歡畫畫。”

    秦世邊翻著手機邊應聲,也不知記住沒記住。

    其實關于孩子的囑托,還有太多太多,恐怕全都說出來,會把學長嚇得改變心意。

    正安靜時,林亦森忽然歡樂地跑進這房間,爬跪到他身邊的椅子上問:“爸爸,你身體好點了嗎?”

    林羽鹿疑惑:“嗯?”

    小森委屈:“大壞蛋說你病了,不讓我跟你一起睡。”

    “叫他秦叔叔,”林羽鹿不滿意,“你要講禮貌,別隨便給旁人起外號。”

    鑒于昨天秦世教了自己游泳,小森猶豫后勉強改口:“秦叔叔。”

    秦世終于看他:“別假惺惺的。”

    ……

    林羽鹿無可奈何,勉強低頭喝粥。

    誰知小森忽然滿臉震驚:“爸爸,你的脖子怎么啦?!”

    完全忽略這回事的林羽鹿瞬間滿臉通紅,尷尬地按住襯衫領。

    秦世倒在一旁笑得不懷好意。

    小森當然不懂吻痕是什么東西,但他發現了后頸處青紅的咬印,氣得立刻站到椅子上跳腳:“大壞蛋,你不許咬我爸爸!你欺負人!”

    秦世得意:“可是他很喜歡呢。”

    完全羞恥的林羽鹿真不知如何解釋,幸好此時守在門口的保姆眼疾手快,跑過來抱起小森:“姐姐帶你去樓下看鴕鳥好不好?還有孔雀哦,你最喜歡動物啦。”

    這保姆相當年輕,容貌可愛,顯然很得小孩子歡心。

    林亦森乖乖點頭:“好!”

    保姆給他倒了杯牛奶:“不過要先喝光,剛剛你沒吃完飯就跑過來了。”

    急著去玩的林亦森捧住噸噸噸,完全忘記要為爸爸討回公道。

    秦世感興趣地抬眸:“你叫什么名字?”

    保姆站直:“報告秦先生,我叫蘇薇,工號A03!”

    秦世嗯了聲:“你學什么的?上班多久了?”

    蘇薇趕忙自我介紹:“本科和研究生都是主修兒童心理學,在這邊剛工作第二年,不過已經有多次在國際幼兒園實習的經驗啦。”

    “挺好,對這里的薪水還滿意嗎?”秦世笑笑,“給你三倍,去我家帶小森。”

    林羽鹿顯然缺了根弦,方才根本不知那些問題是什么目的,此刻難免驚訝。

    那蘇薇倒是機靈,立刻美滋滋地一百八十度大鞠躬:“謝謝秦先生!”

    話畢她便更加積極,趕忙哄著小森下樓散步去也。

    ……

    兒童房和專業保姆。

    挺不錯,似乎少了自己也沒問題。

    林羽鹿滿意之余又難免悵然,直至嘴里被強塞了顆草莓才回神。

    秦世目露不悅:“想把自己餓死?”

    努力吃著水果,心里感慨萬千,林羽鹿禁不住偷偷組織起日后跟他坦白和告別的說辭。

    誰知剛安靜兩分鐘,又有陌生的西服男進屋請示:“老板,安慕來了。”

    秦世蹙眉:“讓他走,誰告訴他我在這里的?以后不用來上班了。”

    西服男略顯心虛,飛速后退:“是。”

    結果他沒離開多久,門口就生出陣可怕的喧鬧。

    林羽鹿驚愕回頭,恰看見憔悴的安慕沖了進來,又被強行拉出去的一幕。

    秦世關掉手機屏幕起身:“我還有事,你休息好了就自己去上班。”

    林羽鹿應聲。

    拿好大衣之后,秦世又丟來個東西:“被你兒子踢的全是腳印,配不上我,你自己開吧。”?

    沒機會多問,他便在助理們的簇擁下大步離開了。

    再沒有任何聲音的房間格外冷清。

    林羽鹿呆望著面前串著皮質小鹿玩偶的保時捷鑰匙,又想起昨晚的信用卡,恍惚意識到這都不是臨時起意的恩賜。

    這是學長早就為彼此關系標好的價格……

    實在是,太大方了。

    無福消受啊。

    他緩緩閉眸,無聲嘆息。

    第23章除夕 祝你永遠幸福

    世上視金錢如糞土者鳳毛麟角, 因為物質的確能帶來最真實的幸福感。

    有了車送小森上學,不僅過程輕松,就連到崗時間都比往常提前許多。

    林羽鹿扶著腰邁出駕駛座, 一抬眼便瞧見許皓路過。

    那家伙照舊笑瞇瞇:“呀, 老板終于把這輛車給你了?還是我去提的呢。”

    果然早有準備。

    林羽鹿握緊鑰匙,訕訕淺笑。

    許皓不覺氣氛微妙, 繼續跟他閑聊:“馬上放假了,春節怎么過?”

    林羽鹿眨眼:“就……在家待著。”

    “不和老板去澳洲?”許皓熱心解釋,“他好像老早就和朋友們相約釣魚了。”

    穿越地球的釣魚聚會, 不愧是學長。

    林羽鹿心生感慨,而后又陷入沉思:得想些辦法讓他留在東港才行。

    恍惚間, 許皓被路過的同事叫住,林羽鹿便獨自進了電梯。

    未料上班之路一波三折, 兩分鐘后,他又在走廊迎上了另一位不速之客。

    安慕。

    失去造型師的打理,昔日迷人的偶像難免落魄了幾分, 他拿著些文件冷漠邁步,擦肩而過的剎那, 忽停步發問:“你真不打算幫我?”

    這人的確愚蠢又自我, 難怪能將大好前途親手葬送。

    林羽鹿不予理睬:“幫不了。”

    “還說你們不是情人關系?”安慕一把拉住他,“早晨我都看見了。”

    林羽鹿用力抽手:“ 所以呢?你本來就做錯事,而且我說話也不好使。”

    “是老板逼我去分手的,結果他根本就沒幫我善后,”安慕總想把眼前人當成救命稻草, “我覺得你有辦法,老板對你可是格外關照。”

    “我沒理由幫你,我不稀罕你的錢, ”林羽鹿斂眉:“就算誰在陳醫生那里見過我,又能說明什么?”

    提起這茬,安慕竟然浮出冷笑:“你真沒秘密,還是以為旁人不可能知道?”

    ……

    不可理喻。

    林羽鹿直接低頭離開,終止了和這只敗家犬的對峙。

    *

    “不用理,病急亂投醫。”

    “鸚鵡哼笑.jpg”

    聽聞此事,秦世絲毫不急。

    林羽鹿呆坐于辦公桌前,難免因那含糊其辭的威脅而忐忑:難道安慕真知道小森的身世?

    不不,陳敬軒真誠又謹慎,沒可能搞出如此紕漏。

    像是猜到小鹿的不諳世事,秦世難得安慰了兩句:“他只是看你跟我走的近,否則針對你沒好處,歸根結底,還是會來向我要錢,所以我處理就好。”

    少見的靠譜發言讓林羽鹿稍微平靜。

    新消息又傳來:“這兩天年會太多,除夕還要家庭聚會,你自己搬家,我安排人。”

    食言對秦世如家常便飯,他完全以自我為中心,愿意解釋已經算是相當罕見的表現。

    可有些事無需計較,有些事卻不能讓步。

    “不急,”林羽鹿字斟句酌,“我想請你親自接小森過去,告訴他以后就安心住在那里,不然他會無法自處的。”

    秦世不滿:“小孩子懂什么?”

    林羽鹿堅持:“小孩子什么都懂。”

    失去耐心的秦世瞬間翻臉:“真麻煩,那算了。”

    林羽鹿故意無動于衷:“好。”

    稍許熱鬧的手機隨即恢復死寂,他輕抿嘴角,眼色無可奈何。

    *

    都說東港是全國最重視春節的城市,此話不假。

    伴隨大年夜的臨近,平日所有繁忙皆可放下,只有把家里家外擺滿明艷的年橘和鮮花才是正經事。

    秦老爺子的府邸亦然如此。

    除夕那日,已然成為家族核心的秦世早早到場,紅包發了無數,茶話一輪接著一輪。

    直至用過奢華又乏味的晚宴,方才得空休息,躲在少年時的舊房間里翻閱無數祝福。

    ……小鹿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一件事不順意就裝死,到底憑什么?

    他瞧著已被擠到列表極下方的呆萌頭像,眼色不悅。

    “這次過年你倒表現很好,難得讓我省心。”

    外公蒼老的聲音響在門口。

    秦世依然瞧著屏幕:“請問哪次不好了?”

    “也是,你對外人都寬容體貼,”秦陸拄著拐杖到他身邊落座,“反倒是那些跟你要好的人,要承受你的任性和口不擇言。”

    這是開始管教的節奏。秦世側頭警惕。

    秦陸嘆息:“我以前也是嘴上不饒人,你外婆走的時候還不到三十歲,現在想想,她這輩子就沒聽過幾句好話。還有你媽媽,就是被我管得太嚴了,才會——”

    提起痛苦的往事,老爺子聲音沉重:“所以我從來不約束你,養成了你驕縱自私的性格。”

    “鋪墊這么多,”秦世哼笑,“又想讓我找個外婆那樣的大家閨秀結婚?”

    秦陸反問得理直氣壯:“你不是和那個學弟在一起了嗎?”

    秦世無語:“沒有的事。”

    “騙別人也就罷了,跟我撒謊?”秦陸不滿,“睡就睡了,不敢承認你還算個男人?”

    “用上升到這種高度嗎?”秦世依然神色輕松,“外公,這年頭睡了就等于好了嗎?”

    以往秦陸是不會探究此類事情的,今日卻頗為反常,他竟質問:“所以你究竟喜不喜歡林羽鹿?”

    秦世被老人家的違和言語逗笑了,見外公有動怒的跡象,方才挑眉:“偶爾吧,大部分時間毫無所謂。”

    秦陸欲言又止地盯著外孫,似乎想說出極嚴肅的話來。

    可幾秒過后,他又嘆息著望向前方:“偶爾也好,反正身邊能有個讓你看入眼的人了,就學著好好相處,還有那個小孩,你可不能虧待。”

    “求您別念叨了,”秦世不耐煩地起身,“我跟小鹿各取所需,僅此而已。”

    話畢他便拿起衣架上的外套,瀟灑大步離去。

    守在門口的管家很是憂慮:“老爺,您應該直說的。”

    “罷了,他也就是嘴硬,”秦陸不屑地切了聲,“你看他干嗎去了?反正是不準備跟我這老頭子跨年嘍。”

    管家照顧著秦世長大,有話直說:“可少爺這種性格,鬧不好會自食苦果。”

    秦陸反問:“不吃點苦的,他能明白什么叫甜嗎?”

    *

    并不懂如何慶祝春節的林羽鹿依然活在靜寂之中。

    他特意做了幾道菜,小森沒吃多少,便到天臺上玩起了風車,杯盤幾乎未動。

    瞧著逐漸變涼的食物,林羽鹿思緒飄忽:如果不是身體狀況如此悲慘,此情此景倒很適合獨酌。

    正走神的功夫,小小的木門忽被不客氣地敲響。

    林羽鹿如夢初醒,忙跑過去迎接。

    果然,外面的人正是秦世。

    學長時常心軟,又不達目的不罷休,所以林羽鹿知道他肯定遲早會來,但除夕夜這個時間點,還真有些意外。

    對視的剎那,不滿的態度無需多言。

    “謝謝學長,小森一定會感恩的。”

    小鹿努力露出討好的笑意,伸手去觸碰他的手指。

    “用不著,”秦世不客氣地躲開,轉身催促,“給你們一個小時。”

    話音落下,身著制服的整理師們魚貫而入,極有秩序地搬著打包工具各司其職,全然無視林羽鹿這位主人的存在。

    聽到動靜的林亦森沖出來:“爸爸,我不要搬家。”

    “乖,秦叔叔會好好照顧你的,”林羽鹿摸住他的短發,“之前他也對你很好呀。”

    小孩子最好騙也最難騙,小森鼓起嘴巴,什么都沒說便扭頭跑回露臺。

    秦世哼笑,站到門口吩咐:“過來,紅包不要了嗎?”

    過年給紅包,對東港人而言是最正常不過的傳統,但小森卻覺得新鮮,舉著風車呆看了兩秒,又跑跳到他腿邊,抬頭眼神狡黠:“秦叔叔過年好,祝你來年發大財。”

    這只小孔雀,果然很清楚大人該怎么糊弄。

    秦世故意刁難:“發財就太乏味了,你想點適合我的祝福語。”

    小森眨眼,認真道:“那祝你來年別再讓爸爸傷心了。”

    ……

    負責收納衣物的女整理師不專業地笑出聲來,而后趕忙轉身,故作忙碌。

    秦世也笑,伸手把紅包遞給他:“去吧。”

    小森立刻接住,坐到小凳子上認認真真地數起里面的錢來。

    ……什么時候變成小財迷了。

    太有迷惑性的溫馨一幕讓林羽鹿心臟微暖,他抬眸望向秦世:“冷不冷?”

    “管好你自己。”

    秦世邁步到露臺的邊緣,隨手點起支煙來,白霧微漫。

    找了件毛衣披上,林羽鹿又跟到學長身邊:“這里的景色也不錯,是不是?”

    城中村開滿三角梅的小石路,在秦世眼里定然算不得風景。但此時此刻,涼風習習,粉綠相間的花朵隨之輕曳,卻也叫人說不出詆毀之語。

    “以前你告訴我,你的家鄉有很多三角梅,”林羽鹿語氣溫柔,“我那時就想看看,今年終于看到了,好漂亮。”

    秦世剛拿出手機,聞言側頭:“這么喜歡綠化帶植物?”

    林羽鹿失語片刻,又道:“我那間孤兒院里,也有顆很高很高的會開花的樹,院長叫它碧桃,你見過沒?”

    開始回微信的學長嗯了聲,也不曉得是見過還是敷衍。

    林羽鹿恢復安靜。

    從來如此,學長從來都不會認真聽自己聊天。

    雖然的確是乏味至極:綠化帶的裝飾,孤兒院的閑樹,應接不暇的示好,隨處可見的愛情,這些對秦世而言,沒有哪一種值得珍惜。

    “學長,過年好呀,祝你永遠幸福。”

    小鹿最終這樣輕聲說道。

    第24章煙花 吃吧吃吧

    但凡秦世有基本的生活經驗, 就會發現林羽鹿的家當少到很不正常,可惜他沒有。

    只消半小時,收納師們便已裝箱完畢。

    從不干活的秦世隨意檢查了番, 發現林羽鹿衣服雖不多, 卻有不少廉價的帽子,想必是遮蓋銀發所用, 自卑之心一覽無余。

    他輕笑了聲,隨手在書箱里抽出疊信紙:“這是什么?”

    林羽鹿本忙于幫小森穿棉服,聞言立刻沖過去搶回手里, 目露羞赧之色:“什么都不是。”

    秦世勾起嘴角:“我看見了,原來你還在寫劇本啊?不會過兩天就騙我來投資吧?”

    這話當然是玩笑, 但也不那么好聽。

    寫作曾是林羽鹿救贖的燈塔,可隨著小森的出生和越發繁重的工作, 本就不算明亮的心光已然微弱至極了。

    四年來,他僅在極有限的時間內,于各種倉促的環境中, 努力書寫過心中未盡的故事。

    勉強成篇,字字血淚, 又盡顯狼狽。

    “當然不會, 寫著玩的。”

    試圖遮掩的語氣著實尷尬。

    幸好小森天真地打了個哈欠:“爸爸,我困啦。”

    “等我們搬過去就睡覺覺。”

    林羽鹿忙吃力地抱起兒子,率先離開這短暫停留過的出租屋,踏上再不能回頭的離途。

    *

    山頂莊園燈火輝煌。即便這里只有一位不常回家的男主人,依然在除夕夜被裝扮得年味十足。

    小森本昏昏欲睡, 朦朧間瞧見無數美麗的燈籠,不由睜大眼睛,趴到車窗上滿眼好奇。

    “學長, ”林羽鹿側頭提醒,“你答應過我的。”

    仍在忙于用手機經營人際關系的秦世抬眸,略顯出三分不滿,但待司機停穩后,還是伸手撈起小森下了車。

    多半是環境的變換帶來幾分敏感,小森不安地望向尾隨其后的林羽鹿:“爸爸……”

    “乖,快到了。”

    林羽鹿輕聲安慰。

    如此美好的大房子和眼前漸行漸遠的父子,讓他意識到即將到來的所有,無比心酸,就連強撐的微笑都很勉強。

    夜風吹過,單薄的身體竟微微地發起抖來。

    像感覺到什么似的,秦世意外停步,轉身問道:“怎么連路都走不動,不會連你也要我抱進去吧?”

    ……

    林羽鹿尷尬加速。

    終于到達學長身邊的剎那,冰涼的手瞬間就被大力握住。

    怔愣間,兩人并肩而行,手牽得再自然不過。

    這份陌生的親密讓林羽鹿心生恍惚:雖然多荒唐的事都和學長做過,但如此簡單的手拉著手,卻還是第一次。無比平凡,足夠珍貴……真是最完美的臨別紀念。

    *

    早就知道,只要秦世愿意,他便有本事讓任何人都感到愉快。

    本還因搬家而惴惴不安的小森一進到兒童房,立刻就被童話般的飛船小床和四處可見的星球玩具所吸引,連鞋都來不及脫,忙蹲到掛滿星星燈的帳篷前開心道:“爸爸,我喜歡這個!”

    無論如何,看到兒子滿足總是最幸福的事情。

    林羽鹿圓潤明亮的眼眸充滿愛意:“喜歡就好,快謝謝秦叔叔。”

    “唔……謝謝!”

    小森勉為其難地喊了聲,又被旁邊的兒童樂高帶走了注意力。

    那位名叫蘇薇的專業保姆正陪在旁邊,林羽鹿慢慢放下心來,抬眸問秦世:“我的呢?”

    秦世挑眉:“什么?”

    林羽鹿頓感不祥:“我的房間。”

    “你又沒讓我準備,”秦世呵道,“還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啊。”

    明知他故意,林羽鹿卻也沒辦法,只郁悶道:“那我去找間客房。”

    話畢便不自在地想逃。

    “小鹿,少裝傻了,稍微拿出點誠意來吧。”

    秦世態度悠然的這般提醒。

    縱然不那么容易接受沒有愛情可依靠的成人世界,但這話卻也無從反駁。

    林羽鹿默默垂眸站住,兩秒后,才又下定決心換了方向,朝著那間并不想靠近的主人房緩慢移動。

    隱約聽見學長在身后的輕笑,著實……百端交集。

    *

    愛上與眾不同的人,注定沒機會揣測清楚他真實的內心世界。

    在林羽鹿的記憶里,秦世左右逢源,但若說推心置腹、親密無間的存在倒也未曾有過,總能對自由和隱私把握得恰到好處。

    可就是如此進退有度的學長,又愿意輕松分享出最私密的生活空間,著實匪夷所思。

    熱水澡舒緩了寒冷的身體,空氣溫暖,地毯柔軟,優越的物質條件再次證明了它的價值。

    浴后的林羽鹿獨自站在奢華的衣帽間內,望著明顯那是給自己分出的一處角落,微微地嘆出口氣。

    伸手翻過一件件離譜睡衣,他欲言又止,最終才勉強挑出套純白色的短衣短褲換上。

    手觸著柔滑的絲綢布料,心情微妙難言。

    再度呆站在原地幾秒,直至聽見屋門響動,他才鼓起勇氣抬頭面對現實。

    *

    不知在跟誰打著拜年電話的秦世照舊談笑風生,瞧見林羽鹿濕著頭發怯怯靠近,他沒太特殊的反應,很快便繼續專注眼前事。

    聊天,摘手表,拿冰水,落座。

    林羽鹿有點郁悶地跟著學長,見狀忙端起水晶杯,幫他把礦泉水倒好后遞到手邊。

    終于掛掉電話的秦世并沒有接過,只笑意微妙地重新打量。

    猶豫了一下,林羽鹿把水放到桌上,輕輕跪坐到他旁邊,無聲地回以凝視。

    “干什么?”秦世終于問道,“總覺得你不懷好意。”

    相識已久,但林羽鹿依然不擅長和他提出要求,有些笨拙地拉住他的胳膊說:“學長——”

    “慢著,”秦世故意打斷,“你不會又有新要求吧?”

    林羽鹿點點頭。

    秦世似想說些拒絕之語,可半個字都沒講出來,就被溫軟的輕吻阻止住了。

    紅著臉重新坐直的林羽鹿小聲道:“最近的確是給學長添了些麻煩,但還是希望你能答應。”

    “少來這套了,”秦世靠到沙發上不滿,“總覺得你開始自我感覺良好,故意欺負老實人。”

    林羽鹿移開目光,透亮的瞳仁未聚焦似的茫然:“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好,但學長不是也不討厭我嗎?”

    “裝可憐就算了,今天不想吃這一套。”

    秦世又要去看手機。

    林羽鹿忽伸手擋住屏幕,笨拙地摟住他的脖頸:“是很重要的事,我有誠意。”

    秦世挑眉:“多大的誠意?”

    又不是沒做過,這么緊張干什么?

    不自覺發抖的林羽鹿輕輕地跨坐到他腿上,再度送去溫柔的親吻。

    但不知怎么,今夜秦世并沒有回應。

    而被拒絕回應的林羽鹿也逐漸失去了繼續的經驗,終于慢慢離開他的唇,茫然地忽閃了下無辜的狗狗眼。

    秦世逗弄似的勾了下他的下巴:“就這?”

    ……

    白細的手指緩慢抬起,似乎想要觸碰他的襯衫,可在空中僵過片刻,又摸向睡衣的領扣。

    一顆,兩顆。

    秦世忽然就笑起來,揉亂他的短發:“你傻不傻?大過年的,說吧。”

    “別去澳洲釣魚了,”林羽鹿忙抓住機會,“這幾天留在東港吧。”

    聽到這話,秦世有點意外,但又哼道:“我早就定好了,少干涉我的行程。”

    “不是干涉,”林羽鹿扶住他的肩膀,“我和小森……從來都沒慶祝過春節,不可以一起過年嗎?”

    話說到這里,他又認真補充,“求求你了。”

    秦世很隨意:“看我心情吧。”

    林羽鹿盯著他的眼睛:“每次學長這樣講,其實到最后也都會答應我的,是不是?”

    多半是覺得小鹿如此挺有趣,秦世輕笑不語。

    林羽鹿又說:“大一那年的元宵節,學長回香港請我吃過湯圓,很甜,今年再一起吃一次吧。”

    陳年往事倒是不假,那時無家可歸的林羽鹿日日打工,當服務生的時候,恰好在正月十五遇上和同學們聚餐的學長。

    那員工餐外的一碗芝麻湯圓,就是他此生對春節最有儀式感的記憶了。

    秦世感慨:“你倒記得很清楚。”

    “嗯,學長的好意我不忘。”

    一切都不會。

    林羽鹿這樣想著,便重新吻上他的唇,輕柔又含糊地哀求:“再一起吃一次,好嗎?”

    “吃吧吃吧,”秦世這樣笑著回答,忽直接抱著他站起身來,“你別搞得我叫你搬來就是為了上床似的。”

    林羽鹿不安相扶,語調為難:“不是嗎?”

    秦世依然沒松手,到桌邊拿起電子煙,又走到落地窗前拉開窗簾。

    明亮的玻璃倒映出兩人的身影,如若愛侶,水中之月。

    見學長不會答,林羽鹿追問:“那是為什么?”

    “就像你想養只小貓,”秦世輕松自若,“我也想養只小鹿,個人喜好,沒有原因。”

    ……

    正想質疑這含義微妙的解釋,窗外忽隱約響起不小的動靜。

    林羽鹿不禁抖了下,順勢望去,恰見璀璨的煙花騰空而起,在這山間夜幕鋪就成畫。

    新的一年,竟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了。

    太美麗的景象讓林羽鹿失神地抬頭凝望,他毫無意識間摟著秦世的脖頸,清亮的淺色眼眸倒映著燦爛花火,宛如寶石絢麗流光。

    秦世并沒有注意那煙火,卻又未落下一朵。

    第25章臨行 小鹿叫,真好聽

    夜的尾章。月影中交纏的身影起伏著曖昧的輪廓。

    歡愉之音于高潮后沉寂, 唯剩喘息,余韻悠長。

    不知跌入混沌多久,林羽鹿方才隱約感覺到額前輕巧的觸碰。

    他顫著長而密的睫毛, 遲遲發現, 原是學長撫開了自己汗濕的碎發。

    秦世這方面倒很好,滿足后也不會抽身離去, 總喜歡擁著抱著,仿佛多么溫柔體貼。

    又或許……欲壑難填的他根本就還沒有滿足。

    林羽鹿意識到摟著自己的胳膊越發用力,又被迫形成危險的姿勢, 心內不由警鈴大作。

    無奈被折騰慘了的身體接近虛脫,就連話都講不完整, 慌張間,只能發出些低弱不滿的哼聲, 倒像在撒嬌。

    秦世的愉悅再明顯不過:“小鹿叫,真好聽。”

    話畢他又重新吻上那優美潔白的后頸,按緊林羽鹿的手腕將他壓在炙熱的身下。

    “水……”

    終于求救出聲。

    流連于皮膚上的吻無比貪婪, 好在伴隨重重的一咬,秦世終還是克制住了。

    片刻后, 被輕松扶住的林羽鹿終于含到杯沿, 喝入救命的清涼液體。

    那努力吞咽的模樣真像只小動物。

    秦世無聲地笑了下,隨手將水晶杯放回床頭柜,摟住他故意嫌棄:“你怎么連在床上都這么沒用?”

    “不是說……住在一起不是為了這個么,”林羽鹿斂著眉頭艱難強調,“我太累了。”

    話畢他便靠在秦世肩頭昏昏欲睡。

    “不準累, 除夕夜不該玩通宵嗎?”秦世故意捏他的臉,“那你陪我聊聊天。”

    林羽鹿回答得很遲鈍:“……聊天?”

    秦世哼道:“聊點讓我開心的,不能總讓我哄你開心。”

    哪里哄過, 真能倒反天罡。

    林羽鹿努力強撐著精神,卻掩不去病弱之意,輕輕發問:“學長畢業后,有什么喜歡做的事嗎?”

    秦世的確是被外公捧到了萬人之上的位置,但并非循規蹈矩的性格,未必能從娛樂圈的生意中獲得完整的滿足感。

    像這種可以心想事成的幸運兒,心懷哪些追求,的確值得好奇。

    可惜秦世并不認真回答:“你覺得呢?不是愛我嗎?連我喜歡的事都不清楚?”

    學長的興趣的確難猜,他過于隨心所欲又喜新厭舊,就連大學專業都是旁人無法理解的佛學,活得謎團一樣。

    林羽鹿沒有答案,只得無奈苦笑。

    “最近想做制片人,”秦世終于坦誠,“打算找那些已經息影的老神仙們,拍點非常規的片子留個紀念。”

    把夢一般的電影當作紀念,好奢侈。

    林羽鹿喃喃表態:“學長肯定能做到。”

    借著月色瞧向懷中清瘦的身影,秦世忽反問:“你呢?喜歡做什么?”

    沒有回應。

    林羽鹿本就虛弱的呼吸越發緩慢,竟已于瞬間跌入夢鄉。

    “醒醒。”

    不滿的秦世把他放在枕頭上,故意咬了下那淡色的唇。

    這回雖沒沁出血珠,卻也瞬間殷紅。

    可吃痛的林羽鹿只是顫了顫,仍睜不開眼睛。

    “知道你醒了,不要裝,”秦世伸手去抬他的腰,威脅道,“否則我可要吃自助餐了。”

    不老實的手被極輕的力氣扶住。

    林羽鹿慢慢地喘了下,勉強側身,將他的胳膊小心抱好,轉而又蜷縮著睡意蒙眬。

    “真沒勁。”

    被迫躺到旁邊的秦世放棄了掙扎。

    某個剎那,他腦海中淺飄過是否要給小鹿個新年祝福的念頭,但很快在慵懶中選擇忽略,只強迫性地將其摟入懷中,活像只用尾巴隨意攬住財寶的粗心惡龍。

    *

    千萬別被學長一時的熱情迷惑,否則必要跌入自我懷疑的深淵。

    林羽鹿對此早有經驗,很平靜就接受了除夕夜的親密變成曇花一現,對接下來秦世后續幾日的離家與忽視毫無波動。

    他的心更多放在兒子身上,努力于走前陪伴孩子熟悉這偌大豪宅。

    不得不承認,三歲稚童的適應能力遠超成人。

    或許有舒適環境的加成,小森很快便接受了蘇薇的寸步不離與傭人們的貼心服侍,照舊專注于學習玩耍,著實值得欣慰。

    也許是學長的基因更勝一籌吧?

    不像自己,始終懼怕錦衣與玉食。

    這夜晚餐如常豐盛,但服藥后的反胃讓林羽鹿連粥都無法下咽。

    他安靜地在餐桌旁陪著小森,忽見微信傳來消息,竟是許皓。

    “董事長過幾天想和你見一面,這事別告訴老板,他又要炸毛。”

    秦陸?

    林羽鹿知道自己搬入學長的房子會讓老人反感,但沒想過年期間竟也不被放過。

    仿佛猜到他的想法,許皓安撫:“放心,不是要拆散你們的。”

    盡管不想接觸,但又沒資格拒絕。

    林羽鹿答應后略感頭痛,漫無目的地翻起朋友圈,先見秦世發了張和朋友們打高爾夫的陽光照片,緊接著又看到許皓剛剛轉發的公司廣告——

    “天華娛樂劇本征稿計劃……”

    猶豫過后,林羽鹿怯怯發問:“那個劇本活動,我也可以投稿嗎?”

    許皓很痛快:“可以呀,不過你何必投?想拍什么讓老板安排不就好啦。”

    “不,就隨便試試,別跟學長講,落選也沒關系。”

    林羽鹿這般解釋。

    正打字時,餐廳門口傳來一陣熱鬧,竟是秦世趁著傍晚回來了。

    他前兩天都玩到深夜,進家也是醉意明顯,掀開被子就把林羽鹿折騰醒的勁頭比金主還金主……

    或許在學長心里,接受物質上的饋贈而活成玩物的自己,本就可以隨便蹂躪,一文不值。

    等過兩天知道真相時,他會錯愕,還是生氣?

    “發什么呆,你能不能多吃點?”

    大手揉亂了林羽鹿的短發,也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

    林羽鹿安靜地望著秦世落坐主位,眨眨眼:“今天沒喝酒?”

    “我也不想喝,”秦世漫不經心,“過年總是比平時應酬多。”

    林羽鹿忍不住提醒:“說好元宵節一起吃湯圓的,我來做晚飯,你不要又食言。”

    秦世接過熱毛巾輕松擦手:“知道,多大點事。”

    無處安放的心酸讓林羽鹿笑得苦澀,他忍不住呆望著學長在身邊用餐的模樣,遲疑發問:“后天……你有空嗎?”

    “沒空,”秦世不糾結,“你以為我和你一樣游手好閑?”

    ……

    林羽鹿陷入沉默。

    秦世挑眉:“做什么?”

    “我想回孤兒院一趟,”林羽鹿對描繪自己的愿望略感羞恥,“很多年沒回去過了。”

    秦世并非粗線條的人,但他相當實際:“照顧你的院長不是早就去世了嗎?你還認得誰?”

    林羽鹿搖頭,其實他只是想最后再看一眼自己長大的地方。

    雖然那里又貧瘠,又乏味,但總歸……意義不同尋常。

    “我晚上約了很重要的朋友,”秦世拒絕,“你別瞎折騰,白天倒可以帶你出門玩。”

    這樣的態度已然不錯。

    林羽鹿盡量溫柔地商量:“那我自己去一趟,你白天幫忙照顧小森就好。”

    正專注于學習機講故事的林亦森立刻抗拒:“我不要,我要和爸爸一起去孤兒院。”

    “現在就送你去,”秦世瞥他,語氣不滿:“少替我做安排。”

    林羽鹿微笑:“不是安排,只是請求,上次你們不是相處得很好嗎?現在飛機很方便,我半夜就能趕回來的,給你帶特產?”

    秦世自然不感興趣:“用不著。”

    好在也沒說其他抗拒的話,看來是接受了這種安排。

    剛松了口氣,切好的牛排就被放到盤子里。

    林羽鹿茫然,抬眸對上學長嫌棄的眼神:“你能不能多吃點?都瘦成什么樣子了。”

    “嗯。”

    盡管食欲不振,他依然接受了這份好意。

    鮮嫩多汁的肉質,如果健康的人品嘗到,肯定是極喜歡的。

    得病了又不是學長的錯,他什么都不清楚,而且像學長這種容易心軟的性格,多少會難過的……

    愧疚感讓林羽鹿泛起些溫情,不禁閑聊過往:“其實我在孤兒院有個朋友來著,她叫穆桃,是唯一愿意和我玩的小姑娘,可惜……三年級時就被領養走了。”

    明明是很傷心的往事,卻引得秦世輕笑:“怎么沒人領養你?”

    這不是顯而易見?誰會往家里領一只小怪物呢?

    林羽鹿連受傷的感覺都無法產生,只覺得麻木又無奈。

    “沒眼光,”秦世揶揄,“多好玩的小鹿。”

    林羽鹿向來不喜歡他當著孩子的面胡言亂語,也不接話,只努力地吃著食物。

    倒是小森好奇地來回打量,若有所思。

    *

    無論多么不舍,人都無法留住時光。

    起初計劃回孤兒院掃墓時,只覺得是接近人生結尾的遙遠目標,結果轉眼即來。

    讓林羽鹿有些意外的是,他妄想陪伴自己的秦世沒來,聽到這個念頭的陳醫生倒是不怕折騰,從香港直飛至寒風蕭瑟的北方。

    “我擔心,你自己到這里會胡思亂想做傻事。”

    陳敬軒面色略顯沉重,短發被吹得在風中亂舞。

    林羽鹿勾起嘴角:“不至于,我已經快要達成心愿了。”

    徹底懶于置評他的戀愛腦,陳敬軒邊走邊說:“我只希望那個姓秦的能良心發現,舍出精力和錢財來幫你治病。”

    “我查了很多資料,治不了的,”林羽鹿平靜表示,“再說我絕不會接受。”

    陳敬軒沉默,瞧向他清瘦可憐的側臉微微嘆氣。

    閑聊間,兩人抵達孤兒院后的小小紀念堂,老院長的照片和骨灰就擺在里面,是他孤身一人為這里奉獻畢生的證明。

    鮮花,鞠躬,祈禱。

    林羽鹿畢恭畢敬地做完這些,又對著照片里的老人勾起嘴角:“您就快見到我了,到時候有很多話想對您說呢。”

    陳敬軒微微蹙眉,顯得很是沮喪。

    “我帶你逛逛吧,別無精打采的。”

    林羽鹿朝他眨眼。

    陳敬軒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忍不住捅破猜疑:“小鹿,你是不是抑郁了?”

    呆滯過兩秒,林羽鹿淺笑:“怎么會?”

    正在此時,門口路過個微胖的老太太,忽驚喜道:“是你?”

    孤兒院的孩子和老師都變了,能意外遇到之前食堂做飯的阿姨很是驚喜,林羽鹿忙藏住自己的所有不堪,上前禮貌問好。

    感慨之后,她忽嘖道:“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幾年前還有人來找過你,查案似的,真嚇人。”

    肯定是學長派來尋找失物的。

    林羽鹿尷尬:“之前發生了點誤會,現在已經沒事啦。”

    *

    不帶情緒地評價,小森是非常容易看顧的孩子。

    白日秦世帶他在酒店和朋友玩了會兒,晚上又完成貴客如云的飯局,生活照舊豐富又自在。

    然而隨著夜幕愈深,曾無比舒適的臥房卻顯出冷清之意。

    泡完澡的秦世相當無聊,邊喝著紅酒邊打字催促。

    “麻煩看下時間,我要鎖門了。”

    “你愚蠢的傷春悲秋之旅還沒結束?”

    “鸚鵡偷看.jpg”

    林羽鹿過了幾分鐘才回復:“QwQ不好意思,這邊有雪,飛機一直延誤……”

    秦世蹙眉質問:“不會還沒飛吧?”

    “小鹿大哭.jpg”

    不悅地放下紅酒杯,秦世修長的手指動得飛快:“早就跟你說不要去,有時間不如做點有意義的事,而且明天不是要帶小崽子看舞獅嗎?我可是特意騰出時間的。”

    “對不起!我抓緊回來!”

    屏幕上的保證毫不可信。

    始終活成世界中心的秦世不再想理,悶哼了聲,便開始搜羅好友隨心組局。

    他想打發時間足有一萬種方法,絕不是非要什么人不可。

    *

    倒霉對林羽鹿簡直如同家常便飯。

    明明陳醫生早就飛回香港了,他的航班卻一拖再拖,待到終于熬到東港大宅已至次日上午/身體太過疲倦,甚至顧不得抱抱小森,沾到枕頭便徹底昏睡了。

    之后再醒來,夜幕重新降臨,真有種時間錯亂、被全世界拋棄的落寞。

    “爸爸,你看我有一個變形金剛。”

    林亦森正坐在床邊翻畫冊,聽到動靜后立刻炫耀。

    林羽鹿輕咳:“真棒,是秦叔叔給你買的嗎?”

    小森乖乖點頭。

    欣慰的笑意瞬間浮上嘴角,林羽鹿追問:“他人呢?還沒回家?”

    “回來過,”小森并不在意,“待了一會兒又跑啦。”

    原本這日約好一起去看舞獅比賽的,陰差陽錯,竟失去了一次團聚的時光。

    林羽鹿點開手機屏幕,眼神在刺目的日期上瞥過,而后打開微信道歉:“學長,我醒了,這回算我食言。”

    “沒事啊,我本來也不想去。”

    “鸚鵡狂笑.jpg”

    “以為我像你一樣小氣嗎?”

    莫名有點陰陽怪氣,林羽鹿不知如何示好,只得發了個“小鹿作揖”的表情。

    秦世的微信又傳來。

    “睡醒了就做點有用的事。”

    “樓下門廊有個禮品盒,幫我送來。”

    “鸚鵡搖紅酒杯.jpg”

    他若真想使喚人,可輪不到自己,這定然是無聊的刁難。

    林羽鹿沒辦法地起身,捂住明顯疼痛的腹部,半晌才艱難下床:“爸爸出門一趟,等下回來給你講睡前故事哦。”

    小森還挺獨立:“好呢。”

    真乖。要是學長也這么乖就好了。

    *

    華麗到突破想象的KTV,香氛高雅,暗影流金,特別是頭頂竟如水族館般有夢幻的熒光魚類群群游過,滿目美景,能讓人瞬間忘記現實的苦惱。

    被迫而來的林羽鹿像土包子似的左顧右盼,最終才在服務生的指引下找對房間。

    他緊張推門,如電影般逼格過高的偌大房間映入眼簾,與此同時,還有無比熱鬧的歡聲笑語。

    縱然不怎么關注現今的娛樂圈,屋內臉熟的面孔也不至于認不出來。

    過多頂級顏值湊到一起,讓平凡的林羽鹿手足無措。

    他依然立刻就發現秦世所在,迎著眾多不善的打量,走向最熱鬧的中心,伸手舉起禮盒:“學長,幫你拿來了。”

    正在喝酒的秦世微笑,接過后就丟給身邊仙氣飄飄的美少年:“拿著,滿意了吧?”

    禮品盒被驚喜掀開,里面似乎是什么了不得的奢侈品。

    可惜林羽鹿異于常人的淺色眼眸視力有限,在昏暗環境中完全看不清楚細節。

    他只覺得尷尬無措,遲遲地發現“恩人”桑雀也在不遠處坐著,不由僵硬微笑。

    “還站在這干什么?”

    秦世并沒理睬少年的激動和旁人羨慕的起哄,反而不滿發問。

    林羽鹿愣了下,忙要離開。

    “等下幫我開車。”

    他聽見身后這般吩咐,卻沒心力再度回頭。

    等到弱小的銀白身影消失在紙醉金迷的包廂中,桑雀才忍不住道:“你為什么總是欺負人家?林羽鹿看起來身體不太好。”

    秦世依然輕笑:“多管閑事的小鳥。”

    這家伙從來都活得肆意,誰都拿他沒什么辦法。

    桑雀無語地側開了頭。

    沒想這時,有個知名的化妝師問道:“你們沒覺得剛才那小孩兒,長得很像潘鶯鶯嗎?”

    被提及的古早明星,曾因出演過民國片里古靈精怪的女主角而爆紅兩岸三地,模樣生動可愛,特別是有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簡直成了當年校園里最受歡迎的夢中情人。

    可惜她遇人不淑,被渣男傷害后沖動自殺而香消玉殞,著實令人扼腕。

    把個古怪的白化病人與經典女神聯系起來是無比荒謬的,以至于立刻有人發笑。

    然而笑的人見秦世沒反應,又飛速收起嘲弄的表情。

    “不像,真會抬舉那傻瓜。”

    秦世只這樣哼道。

    *

    沒想到過去四年,學長的惡劣手段卻沒有任何變化,簡直糟糕到了值得懷念的地步。

    又被欺負了的林羽鹿默默地在大廳角落坐下,根本沒精力多加在意,便忙找出小藥盒。

    他最近已有些經驗,知道要是不在疼痛苗頭出現時趕快遏制,后面便會更加痛苦。

    貴到要了命的藥,爭點氣吧。

    林羽鹿品著舌尖上的苦澀,把頭抵在墻邊默默嘆息。

    學長喜歡花天酒地,常被那些美麗的狂蜂浪蝶們追求,這狀況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從最開始的自卑與嫉妒,到現在平靜的悲傷,這一路如何走來,當真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其實,如果可能……

    還是希望以后秦世能找到真心所愛的人,過上更值得珍惜的日子。

    總這樣胡鬧,實在令他走得不夠安心。

    林羽鹿冷到發顫,在這溫暖如春的如夢之地。那是死神靠近的氣息。

    *

    意識沉浮了很久,或許又只有幾個剎那。

    被人用力掐住臉頰時,林羽鹿朦朧地睜開了失焦的狗狗眼。

    秦世正自頭頂睥睨:“你還真是能睡,睡死算了。”

    掙扎起身的林羽鹿只覺得腰腹劇痛,好在他臉色向來慘淡,也沒什么特殊端倪。

    秦世正在打量,身后恰經過些嬉笑的俊男美女,邀請他繼續后半場玩樂。

    “算了吧,我怕你們把我吃了。”

    秦世不屑拒絕。

    “真的很想吃你呢,后半輩子都餓不著啦。”

    不靠譜的玩笑聲漸行漸遠。

    林羽鹿已經趁機調整好呼吸,溫和道:“走吧,回去早點休息。”

    秦世又看他,也不在意這是公共場合,忽就伸手勒過他的脖子:“你怎么都不生氣了?”

    ……

    “你和之前不一樣了。”

    喝多了吧?好微妙的分析。

    林羽鹿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解釋:“我長大了,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秦世哼道:“那就好。”

    話畢他便摟著小鹿朝電梯邁步,多親密一樣。

    疼痛讓林羽鹿有種踩在刀尖上的折磨,他的聲音不自覺發顫:“我真的不是故意晚回來,睡著了你也可以叫醒我啊。”

    秦世本在哼歌,聞言否認:“我無所謂。”

    林羽鹿郁悶:“但還是很想帶小森去看舞獅的,明天可以嗎?”

    “人家比賽是為你開的?一年一次,明年再說吧。”

    秦世伸手把他推進電梯。

    林羽鹿趔趄了下,露出失望的表情:“哦。”

    但轉而便飛快地掩飾過去:“湯圓還是要一起吃的,我不再隨意旅行了。”

    “沒人關心你怎么樣,愛去哪去哪。”

    秦世靠在旁邊點了支煙,陰陽怪氣,無憂無慮。

    林羽鹿走神半晌,又輕輕應聲:“嗯,知道的。”

    話畢他抬起明亮的眼眸,可愛的淺笑無比真誠:“雖然學長有很多人關心,但也要學會照顧好自己。”?

    秦世一臉莫名其妙,香煙的白霧緩緩彌漫,模糊了彼此的表情。

    第26章小鹿 結果竟真的沒幾年

    古典茶室內空無一人。爐煙繚繞, 瓜果繽紛,濃郁的春節氣氛撲面而來。

    無奈應邀落座的林羽鹿卻絲毫感覺不到幸福,反而忐忑, 連招呼都打得生疏。

    因為他實在猜不出秦陸老爺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聽說你最近和阿世相處得不錯?挺好。”

    笑呵呵地詢問, 如話家常。

    林羽鹿不安地捏住手指,忍不住道:“您有什么指教, 不如就直說吧。”

    “指教談不上,”秦陸抿了口面前的清茶,“稍加關心, 聽聽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幫忙?

    這詞讓林羽鹿滿心疑惑,謹慎表態:“當然不用, 我也不會打擾學長太久的。”

    秦陸笑出聲:“看來是又惹你生氣了?他就會逮著身邊的人欺負,這毛病想必你也清楚。”

    林羽鹿勉強彎起嘴角。

    萬萬沒想到, 秦陸竟勸慰:“不過連孩子都有了,日子還是得好好過,能包容的地方, 千萬別計較太多。阿世性格自我,但本心還是好的。”

    ……

    由于這話完全超乎想象, 林羽鹿一時間甚至沒反應過來:“什么?”

    秦陸臉上笑意不減, 仿佛所談論的是再正常不過的日常。

    這次狼狽回國,并非沒試想過秘密會提前敗露,可……

    空白的頭腦逐漸冷靜,林羽鹿抿住薄唇,擔憂地望向正在外面跟著老師畫糖人的小森, 半晌才忐忑反問:“您怎么知道的?”

    “多可愛的孩子啊,”秦陸永遠凌厲的眼底終流露出幾抹慈祥,“和阿世小時候太像了, 我一眼就看出,他肯定是我們秦家的血脈。”

    可到底是怎么證實的?通過陳醫生,還是全憑直覺去做了親子鑒定?

    老爺子模糊的說辭讓林羽鹿想不明白,只震驚于姜還是老的辣。

    作為沒能力對位談判的弱者,他緊張到喉嚨生疼,心臟突突直跳,聲音自然隨之虛了起來:“您……能接受小森的存在?”

    秦陸反問:“阿世唯一的兒子,我為什么不接受?”

    琥珀眼茫然地呆滯過幾秒,隨之而來的巨大輕松感讓林羽鹿鼻尖發酸:有小森爺爺這句話,至少……至少他未來的生活與教育不會成問題。

    紛亂的思緒逐漸平靜,終于找到幾分勇氣進行解釋:“懷上小森是意外,我知道學長不喜歡孩子,更何況當年他才二十出頭,肯定要抵觸,所以才自作主張……”

    還是別跟老人家提起生病的事了,省得情況更加復雜。

    稍微調整過思緒,林羽鹿繼續訴說:“無奈養育孩子實在困難,隨著小森越來越大,需要的越來越多,我實在本事不夠,只能來東港投奔學長。”

    秦陸淡淡一笑:“所以,他果然還不知道?”

    “求您,”林羽鹿目光誠懇地抬起頭來,“求您讓我親口告訴他。”

    “這是你們之間的事,的確應該由你自己對他說,”秦陸嘖道,“但我這幾天思來想去,總覺得以阿世的個性而言,結果未必會如你想象中那么順利。”

    關于這點林羽鹿很堅定:“我了解學長,他和小森相處得很好,了解真相后氣惱一陣,終究還是能容得下親生骨肉,至于我,絕不會再繼續煩著學長了。”

    秦陸眼神復雜:“怎么,感情不順利?”

    該怎么和陌生人談及早已無望的愛情呢?林羽鹿無法啟齒,臉色也慘淡狼狽。

    秦陸淡聲道:“如果阿世不是出于對你有深刻的感情,就絕不會做這個父親,我比你更了解我的外孫。”

    林羽鹿望向眼前氤氳的茶煙:“學長誰都不喜歡,他憎惡親密關系。”

    “這事怪我,”秦陸目露沉痛,“當年是我逼著他媽媽嫁給了不喜歡的人,而阿世……就是痛苦婚姻的證明,他從沒得到過父母之愛,心性多少有些別扭。”

    老人家講話還是委婉了些,林羽鹿讀過秦母寫給情人的信件,學長在她的筆下,永遠是婚內強/暴的殘酷證據,痛與恨都淋漓盡致。

    艱難地咽下口水,林羽鹿一字一句道:“無論如何,我已經準備好和學長坦白了,您千萬要給我這個機會,可以嗎?”

    “當然,”秦陸合上茶杯的蓋子,態度平靜,“今天找你,只是想勸你慢慢來,就算他一時想不明白,也別沖動吵架傷了小森的心。”

    想象中脾氣可怕的大佬竟有如此溫情的一面,難怪秦世活得那般有安全感。

    這態度讓林羽鹿生出新的希望:“如果……學長表示不愿意接受,您能幫忙撫養小森嗎?我……我沒本事。”

    秦世從小就是個聰明自信、能量十足的魔王,以至于秦陸對柔弱自卑的小鹿不太適應,他語氣略顯無奈:“養大了一個,也不介意再拉扯第二個,但還是讓孩子跟著你們更幸福。”

    無法解釋的內情實在絕望,林羽鹿未再多言,只顫聲道:“謝謝,真的謝謝。這是我來東港后,聽到過最好的消息了。”

    老實孩子,老實到有些可憐。

    秦陸搖搖頭,又打量他:“也好,可能就得你這樣的性格,才能讓他動心。”

    動心……怎么可能?

    林羽鹿回憶起學長的若即若離,終還是什么都沒有說。

    *

    隨著假期結束,天華娛樂又開始了熱火朝天的日常工作。

    秦世專心地與高管們連開幾天會議,確定好新年的業績目標,而后才稍微悠閑了起來,一個電話把許皓叫到辦公室訓話。

    尚未察覺危機的許皓笑嘻嘻:“老板,小鹿怎么還沒來上班?”

    “說要帶孩子玩,”秦世無語,“不是跟你請的假嗎?”

    許皓脫口而出:“可人不是睡你旁邊嗎?我怎么知道他的事?”

    “呵,”秦世表情不善,“我看你知道的還不少呢。”

    ……不對勁。

    許皓蒼蠅搓手:“此話怎講?”

    秦世“啪”地把一沓厚厚的稿紙摔到桌上:“你憑什么替林羽鹿作弊,給他征稿的第一名?”

    “我讀了啊,寫得挺好的,”許皓訕笑,“而且那個活動就是公司——”

    秦世很不悅地打斷:“內定惡心不惡心?我看公司成本就是被你們這樣胡亂燒掉的。”

    花天酒地不代表他是個紈绔子弟,多半是從小耳濡目染的關系,秦世經營生意還是挺雷厲風行的,更何況愛笑不代表脾氣好,但凡踩到雷區,非常不好伺候。

    許皓頭腦飛速運轉。

    秦世蹙眉質疑:“林羽鹿要你這么做的?”

    事實上許皓并沒把小小的征稿當回事,本想拍個馬屁卻拍到馬腿,眼看難以收場,他心虛且無恥地輕咳:“……其實給他那筆獎金和劇本合同也沒關系嘛,他肯定很開心。”

    準老板娘性格好得很,先幫忙背個鍋,待我晚上負荊請罪。

    許皓在心里默默念叨。

    聞言,秦世修美的眼眸里情緒復雜,多半是真的開始糾結這句讒言。

    未料這時,另一位助理匆匆敲門進屋,把個無名文件夾恭敬遞來。

    秦世疑惑打開,從里面摸出幾張照片,越翻越快,臉色也飛速變黑,眼神頗為可怕。

    許皓忐忑:“老板……是否需要在下替您分憂?”

    “滾蛋!”

    秦世破天荒的這般粗魯罵道,而后卻率先拿起鑰匙摔門而去。

    耳膜被震了下的許皓肩膀微抖,完全猜不出是誰替自己轉移了怒火。

    *

    “期盼”已久的元宵節竟是個大陰天,整個東港都顯得無精打采,山頂別墅外更是寒風蕭瑟。

    林羽鹿心事重重,很早就揉好了手工湯圓,把小森哄睡著后,又于坐立不安中拿出臥室的粉色合果芋,在華麗的花園徘徊許久,尋到處向陽的角落,蹲身挖了起來。

    這禮物送的肯定不合心意,但嘴硬心軟的學長還是拿回家中。

    可惜傭人精心照料,它卻變得奄奄一息,仿佛隨時都要枯萎死去。

    還是救一救吧,沒準比自己活得久呢。

    林羽鹿在風中微微嘆息。

    “你在搞什么東西?”

    意外的質疑響在身后。

    林羽鹿驚訝回頭,拍著手上的土站起身解釋:“我看它快要死了,種在土里接地氣,沒準會變得健康起來。”

    秦世滿眼慍怒:“丑死了,花園的設計需要你來破壞?”

    “不是有很寬敞的地方嗎?我只種這一小顆,”林羽鹿郁悶解釋,又小心打量,“學長,你怎么生氣了?”

    秦世沉默。

    林羽鹿努力微笑:“別不高興呀,等小森睡醒我就煮湯圓,我有很重要的話跟你說。”

    “省省吧,”秦世從公文包里拿出一疊稿件,“先跟我說說這是什么?”

    前兩天剛郵出去的稿子竟然又回來了。

    由于創作環境太糟糕,稿子有筆寫亦有打印,紙張大小不一,甚至還存在污漬,被學長握在手里十分尷尬。

    “我沒太多時間整理,”林羽鹿羞恥地解釋,“但還是想投出去試試。”

    秦世冷笑。

    林羽鹿不曉得他氣什么:“……寫得很糟糕嗎?”

    “知道糟糕就別丟人現眼,”秦世果然情緒極差,“以前抄別人,現在干脆走后門?創作沒有捷徑,實在不適合你這種人。”

    完全沒聽懂的林羽鹿滿臉茫然,又因他忽然指責自己四年前的“抄襲”而心臟微痛:“我沒……”

    “拿回去!”

    秦世用力把稿子拍到林羽鹿懷里。

    誰曉得虛弱的林羽鹿反應太慢,那些狼藉的紙頁竟然在大風中被吹散了出去,飛到整個花園到處都是。

    ……

    “學長,你怎么了?你因為我投稿生氣了嗎?”

    林羽鹿呆呆地望著他,鼻尖忍不住泛紅。

    真沒出息,好幾年過去,被秦世懷疑的感覺還是那么不堪忍受。

    我沒抄,為什么總是不信我呢?

    混亂的想法在腦海中飄來飄去。

    “別再裝可憐了,真沒意思,以為我吃這套是不是?”

    秦世露出厭惡的表情,這般說完又放棄了什么似的,扭頭便走。

    他腿長步子大,林羽鹿追在后面實在吃力,著急間竟然狼狽地摔了一跤。

    秦世依然沒回頭,聽到聲音反而越走越快。

    幸好看熱鬧的幼教蘇薇從遠處跑來,見狀慌里慌張地愣了兩秒,當機立斷:“別急,我去幫你追他。”

    話畢她便狂奔著追上秦世:“老板,林先生摔了。”

    秦世并不理睬,直接開門上車。

    蘇薇用力扒住車門:“老板你怎么生氣啦?那個那個,你定的小貓咪今天被拿來了,你要親手送給林先生嗎?”

    秦世冷淡:“退貨。”

    蘇薇找借口:“寵物店不讓退的,您就送——”

    “給我外公拿去,”秦世蹙眉,“松手,不想干了?”

    蘇薇唯有從命,旁敲側擊道:“是不是吵架啦?可是林先生今天身體不舒服呢,我看到他把早飯都吐了……”

    秦世輕笑:“不舒服?”

    蘇薇趕緊點頭。

    “那就讓他找個舒服的地方待著去,下次我回家,別再讓我看見他。”

    秦世這般吩咐完,便用力拽緊了車門。

    *

    卻說林羽鹿摔倒時狠狠磕到膝蓋,等著一瘸一拐地與蘇薇會合,秦世早就坐著車揚長而去了。

    “你沒事吧……”

    蘇薇很郁悶,是欲言又止的模樣。

    林羽鹿強打精神地搖頭:“學長到底怎么了?”

    完全不知內情的蘇薇尷尬地講出秦世的要求,又勸道:“早晨不還好好的嗎?可能是有什么誤會,要不然你給他打個電話?”

    害無辜的人挨罵讓林羽鹿很愧疚,他微笑:“嗯,你去忙吧。”

    話畢便扶著腿坐到長椅上,試圖撥通秦世的號碼。

    一次,兩次,三次。

    終于接了。

    林羽鹿趕緊捧起手機,認真道:“學長,我不知道你在氣什么,但應該不是因為那份稿子才對。求你回來說清楚好不好?我也有話對你講,我保證,這是最后——”

    “這么想知道嗎?”

    秦世的聲音相當冷淡。

    林羽鹿嗯了聲。

    秦世字字清晰:“你到底有幾次找借口去幽會那個姓陳的,騙我幫你養孩子很得意?”

    完全沒準備的林羽鹿愣住:“什么幽會?我、我是見過陳醫生的,但只不過隨便聊聊天。”

    秦世呵道:“隨便到在大街上抱在一起是不是?隨便到光天化日喂你吃飯是不是?”

    這些話很奇怪,林羽鹿回憶起香港的悲傷擁抱,還有在孤兒院時低血糖時,被陳醫生急著買了熱豆漿給自己喝的瑣事,有些無從解釋。

    又被懷疑了,始終都得不到信任。

    真的好累。

    林羽鹿忍住同樣深刻的憤怒輕聲道:“我和陳敬軒不是那種關系。”

    秦世沉默片刻,回答說:“林羽鹿,你讓我惡心。”

    惡心……

    林羽鹿垂眸:“嗯,我不指望學長覺得我有多好,但我今天想對你說的不是這些。”

    秦世很不耐煩:“你到底想說什么?”

    就不能體面的、溫暖的、理智的告個別嗎?看在我包了好幾個小時湯圓的份上。

    林羽鹿意識到他真的很生氣,是沒可能心平氣和地回家了,所以縱有不甘,終還是鼓足勇氣說出在心里徘徊過千百遍的話:“我想說,小森……是我們的孩子。”

    電話那邊沉默過更久,而后是熟悉又陌生的嘲弄之笑。

    “下次編點靠譜的,看我還上不上鉤。”

    林羽鹿聲音哽咽:“我說的是真的,學長你可以——”

    “我這輩子不想再看見你。”

    秦世這樣無情打斷,便在憤怒中掛斷了電話。

    再打過去,已關機。

    發微信,竟然被拉黑了。

    林羽鹿愣愣地坐在風里,許久才深深地嘆出口氣。

    真會做夢啊,竟然還想著學長不讓我走怎么辦,還在思考如果他愿意借錢治病的話,要不要再去試試看……

    結果,臉好痛。

    為什么他愿意抱著我看煙花,卻那么輕易就相信,我是個最無恥最愚蠢的騙子呢?

    就像四年前一樣。就像我決定放棄愛他時,一模一樣。

    捂住已經開始滲血的淺色長褲,林羽鹿失神地抬頭,望向灰白天空,琥珀眼眸里再也沒有了天真的神采。

    *

    午夜十二點,房間里的古董座鐘忽然自顧自地響起。

    元宵節結束,可笑的年終于過完了。

    半睡半醒的秦世扶住略顯沉重的頭自沙發邊坐起,他一時間有點回憶不起來,除夕夜把小鹿接回家后,這些天到底是怎么過的。

    好像和平時差不了太多,不過是身邊多了只沉默的寵物,需要時玩玩,忙起來不理也罷。

    何必做這么愚蠢的事,人類歸根結底,沒有任何不同。

    秦世這般思索。

    意識混沌間,樓下房門竟被人毫不客氣地打開。

    聽到動靜的他有些不爽,起身出去,見是許皓那家伙,便更沒耐心:“誰讓你進來的?”

    “老板,你怎么躲在這兒啊?”許皓抱怨,“電話也不開,找你找得快發瘋。”

    秦世仍在被“綠了”的壓抑當中,自沒任何好臉色。

    許皓匆匆上樓:“先收收少爺脾氣,小鹿好像又不見了。”

    說完他便把個盒子塞了過來:“他說出門買東西之后就沒回來,這是在你枕頭上看到的。”

    秦世狐疑打開,見里面是些小額存折,保時捷的鑰匙,信用卡,還有……舊到不成樣子的小鹿玩偶和厚厚一沓信,不由簇起眉頭:“那孩子呢?”

    許皓眨眼:“蘇薇看著呢。”

    秦世呵了聲:“那他哪也不舍得去,想演苦情戲嗎?”

    “我感覺事情沒這么簡單,董事長聽說后讓你馬上回家,”許皓難得有點急,“要不你看看信里都寫的啥?我也不敢擅自拆啊。”

    這年頭,有什么話不能用手機,還非得寫信不可?

    秦世心中一半不安,一半冷嘲,匆匆翻過信封后發現大部分都是給林亦森的,屬于自己的只有一封,便不客氣地把盒子丟給許皓,扯開來蹙眉細讀。

    找他大半天的許皓當然關心最新八卦,等過很久都沒聽見聲音,便毫不見外地催促:“老板,到底怎么啦?你是不是又誤會人家了?”

    秦世本來就沒多少表情,讀到最后一張信紙時,仍沒任何反應。

    可他那種面無表情又不像冷漠,而似靈魂被抽出肉|體的空洞無措。

    許皓更加著急:“怎么了?你說話啊。”

    向來滿是傲慢之色的眼神動的緩慢,遲疑地穿越過冰冷的空氣,最終落在了盒子里的小鹿玩偶之上。

    這東西是林羽鹿的微信頭像,當然認得。

    那年圣誕節,他冒著雨被秦世故意折騰,足足在派對外等過三個小時,才得到挑選一份禮物的機會。

    聰明人總會選點像樣的東西吧?反正一擲千金的學長對誰都大方。

    可是林羽鹿小心翼翼地提出要求,不過是想要這只毛絨小鹿。

    雖然便宜,但讓他非常開心,因為這是秦世送給他的第一份禮物。

    古怪的白化病小孩,心思太難藏。

    其實秦世早就知道林羽鹿喜歡自己,隨隨便便就看穿了。

    那晚林羽鹿也的確用盡勇氣去暗示,但一如既往地自卑又沒用,只舉著玩偶示意:“謝謝學長,我永遠都喜歡。”

    含糊其辭,羞到連耳朵尖都紅了。

    永遠。

    秦世當時心里嗤笑:你的永遠值幾年啊?

    結果竟真的沒幾年。

    所有喜歡,與愛,與失望,與痛苦……可能都要在不遠的將來戛然而止。

    只有二十二歲,還天真到像小孩的林羽鹿。

    一輩子的時間,也就這么長。

    第27章一封信 林羽鹿 親筆

    (有些褪色的淺藍色鋼筆字, 行云流水,是優等生的筆跡)

    秦世:

    從來沒有勇氣呼喚你的姓名,雖然這是我生命中最刻骨銘心的兩個字。

    如果學長有機會讀到這封信, 說明我沒能當面與你聊清小森的存在。這當然有些難以啟齒, 但也不得不就此坦白:對不起,我沒問過你的意見, 就生下了我們的孩子。

    最初確認懷孕時,學長已與我分道揚鑣去了美國,許多天都再沒發來任何一條消息。很難解釋出于怎樣的心情, 我曾無數次點開你的微信,想問問該怎么辦才好, 最終卻未曾行動。

    或許是我知道答案:學長肯定會立刻讓我打掉。因為以我的身體能夠順利生產必是小概率事件,而且你也不喜歡小孩, 更不可能接受與我這樣糟糕的人養育新的生命。

    高中畢業的暑假,我讀了茨威格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當時根本無法理解, 為什么女主角會那么輕易地決定生下春宵后的意外,畢竟幸福的孩子需要完整的家庭、萬全的準備與充滿愛意的期待。當然, 這只是我的想象。(旁邊畫了個流淚的小鹿表情, 筆觸相當笨拙)

    不過呢,等我慢慢接受事實,接受我的肚子里來了鮮活的小生命,是我們結合而來的天使,就全明白故事中未曾言明的心情了。

    讀到這里, 學長肯定已經開始警惕,我是不是與你熟知的那些名利場中的女人一樣,想憑借意外得來的孩子, 來威脅你付出高昂的代價。

    希望你能相信我——雖然這種待遇未曾有過——自離開香港的那天起,我就已經決心靠自己把孩子養大,這輩子都再不要出現在學長面前,再不做|愛情的乞丐。

    其實這幾年,也真的付出全部努力這樣做了。

    可惜就像學長曾罵過的那樣,沒用又貪婪的人總是會搞砸一切。

    (換了種黑色的簽字筆)

    又思考了一周,心里有很多猶豫,可實在找不到更好的選擇,只好繼續寫這封自以為是的信,或許學長把它當成遺書讀讀,會變得容易忍受許多。

    我呢,得了淋巴癌,晚期。在泰國找過好幾家醫院去咨詢,(后面被劃掉半行字,沒辦法辨認具體內容)

    學長應該不想讀到太多關于我的事情,總而言之,我現在生命所剩無幾,沒有能力繼續撫養小森了,只能再度懇求你心生慈悲,接受他的存在。

    小森非常聰明懂事,學什么都快,運動能力也好,不挑食,情緒又穩定,絕不會給學長添太多麻煩,只要學長付出一點點關心,他肯定會非常愛你,給你帶去超多幸福。

    這樣的要求,是不是有點自私呢?但請放心,以上就是我的全部目的,真再沒謀劃其他。

    少年時,我的世界很小很小,只有孤兒院和福利學校,不像學長見多識廣,自然對社會與現實一無所知,好在闖蕩過這幾年,我長大了!我已經明白學長所說的“跨越階級”、“人性貪婪”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自己的確沒有資格對學長產生期待,就連曾經愛過你這種念頭都太過荒誕!所以,再也不會了,真的抱歉以前毫無分寸。

    說這么多,我想強調的是,小森是無辜的,就算學長再一次開始憎惡我帶來的負擔,也請只恨我,別去恨孩子,畢竟你們的父子關系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小森不需要太多物質,我也為他攢了些錢,應該夠支付讀完大學的學費,學長別擔心這是對你金錢上的敲詐,他需要的只是一個愛他的爸爸,如果以后我不在了,就只有學長能夠履行這個身份的責任了,所以我才千里迢迢地把他送到東港。

    學長永遠只是嘴上刻薄,實際心軟異常,所以我相信,等到氣惱平復之后,你將會成為一個好爸爸,和小森好好地相處下去。

    關于小森的喜好和些需要注意的地方,另附信紙寫了許多,有一點點長,但學長這么聰明的人稍微看一下就能記住的,可別不耐煩呀。

    此外,等到學長有了妻子和因愛而生的孩子時,也請別欺負小森,他已經沒有別人可以依靠了。(這邊的字跡有點凌亂)求求你公平地對待他。我會在天上為你們祈禱的。

    先寫這么多吧。要準備去東港的行程了。

    有點擔心學長一眼就把小森認出來,他的眼睛和你一模一樣呢。(畫了個小鹿發呆的表情)

    不管怎么樣,我猜學長肯定會喜歡他的。

    林羽鹿

    親筆

    第28章錄像 我不該喜歡他

    陰沉過整日的東港, 終于在深夜降下極瘋狂的冷雨。

    公寓樓外閃電白如明晝,讓許皓莫名緊張。他晃了晃盒子里零零碎碎的東西,忐忑追問:“到底怎么了?沒出什么大事吧?”

    自從讀過林羽鹿的信后, 秦世便始終丟了魂般地僵在原地, 怎么叫都沒任何反應。

    真是詭異的多事之夜。

    手機里催促不停,許皓飛速回復掉老爺子的微信, 斗膽伸手搶過信紙。

    恰于此時雷聲震耳,秦世終于微微動了下眉頭,用極大的力氣猛地將信搶奪回來。

    縱然只匆匆讀過不到一分鐘, 但許皓這種成了精的高才生還是瞧見了關鍵內容。

    他簡直不敢置信,臉上的擔憂逐漸轉為變幻莫測的震驚, 結巴道:“怪、怪不得小鹿總是無精打采,而且董事長特別在意他們父子……”

    秦世緩慢抬眸。

    “臥槽, 我之前也不知道是這么回事啊,”許皓生怕他對著自己發飆,嚇得后退半步, 飛速承認,“老板, 你不會是因為劇本的事把小鹿罵跑了吧?”

    ……

    許皓愧疚又尷尬:“對不起, 是我自作主張的,他只想偷偷投稿,怕你知道,還說落選也沒關系。我尋思堂堂老板娘怎么能落選呢?所以就——”

    喋喋不休的啰唆似乎讓秦世不堪忍受,他突然把信塞進盒子里, 沉默地抓起車鑰匙便要開門出去。

    這種時候最易沖動犯錯。

    生怕再出意外的許皓慌忙阻攔:“董事長已經派人在全東港尋找林先生了,他讓你先過去。”

    “馬上報警,”秦世艱難地發出聲音, 明顯低啞,“讓開。”

    相識多年,從未見過這位滿不在乎的大少爺如此……緊繃,好似隨便輕輕一觸,他立刻便能在面前崩潰了似的。

    狀況危急。

    許皓拿出手機撥通110,同時追在后面急道:“你要去哪找?我來開車。”

    *

    珠三角的壞天氣就像突然爆發的致命病毒,隨著夜色彌深,整片海域都被籠罩在暴雨之中,讓人睡不安寧。

    陳敬軒本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中央會周公,先是聽到家里的雪納瑞在狂叫,而后才察覺到越來越暴躁的砸門聲。他艱難地蹙眉起身,想去物業好好投訴一筆。

    出乎預料,監控屏上出現的身影,竟然是滿身陰沉的秦世。

    瞬間意識到發生了什么,陳敬軒忙打開門。

    結果隨著雨氣闖入的,還有極暴力的推搡。

    秦世用力拽起他的睡衣領子:“小鹿呢?又是你干的好事!”

    “放開!你瘋了吧?”陳敬軒這位斯文人也有失態的時候,拼命掙扎的同時急著反問,“他不見了?”

    話畢便緊張地找來手機,低頭匆匆發送消息。

    秦世原本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已有血絲,強壓著怒意道:“上次就是你在幫他,這次你又敢多管閑事,把人交出來,他生病了!”

    “喊什么喊?現在你才知道他生病?”陳敬軒普通話很是笨拙,轉而又用粵語罵道,“之前我真懷疑你是不是眼盲!”

    秦世語氣森冷:“把小鹿還給我,沒時間跟你廢話。”

    有那么一個剎那,陳敬軒差點罵出臟話,但良好的教養還是逼得他忍住了,只厭惡地瞪向堵在走廊的黑衣男們:“關門,跟你聊聊。”

    秦世動也不動。

    “真佩服你的好心態,不管犯了什么錯都在別人身上找原因?”陳敬軒笑意悲涼,“小森是我親手接生的,我比誰都希望林羽鹿平安活著,憑什么覺得是我在拖延他治療?”

    盡管已經快要失去理智,但“接生小森”這四個字還是讓秦世心中鮮明刺痛。

    無法接受殘酷現實的大腦比平日要遲鈍太多。

    直至此刻,秦世才真正意識到林羽鹿和陳敬軒的關系,首先,他們不是簡單的朋友,其次,也真不像自己揣度的那般不堪。

    用深呼吸勉強控制住已被撕裂的情緒,他終于伸手把保鏢和許皓關在外面,再次咬牙質問:“小鹿人呢?”

    陳敬軒厭惡地打量:“看樣子是全知道了?小鹿今晚失蹤,說明你知道真相后沒有挽留,甚至很可能沒給他機會坦誠,對不對?”

    ……

    “親自與你溝通是小鹿的愿望,”陳敬軒當然明白時間就是生命,終于抱手解釋,“我只能尊重他,但他之前有求我,說等托付小森后,就讓我幫他再次離國隱身,所以我才勉強保密。”

    事實上,秦世尚不能消化那封信里的字字句句,此刻再被迫接受這些從未想象過的殘酷事實,表情也如遭受凌遲般陰沉得嚇人。

    陳敬軒扭頭視而不見:“我本打算事后幫小鹿找個醫院治療,再不濟也可以做下臨終關懷,看來他早就猜到我的想法,之前的拜托也只是為了穩住我罷了。”

    眼前態度糟糕的醫生是位可信之人,秦世的閱歷讓他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故而一瞬間更加絕望:“所以,你也不知道小鹿的行蹤?”

    “我無法理解,你真沒能力找到他嗎?還是壓根不想費心去找?”陳敬軒難掩語氣中的憤怒,“你又不像我,是家族里的棄子。”

    沒興趣多聊這種話題,秦世只努力維持表面的冷靜:“知道了,有消息聯系我,不會虧待你。”

    “對對對,你不會虧待任何人,”陳敬軒譏諷,“只虧待小鹿是不是?”

    秦世蹙眉:“你現在罵這些有什么意義?我會找他回來。”

    他轉身開門要走,忽又停步,用吩咐的語氣提出:“把他生產的病歷給我。”

    “憑什么給你?”陳敬軒震驚,“你不會還在懷疑他吧?小森跟你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真的是眼瞎——”

    秦世蹙眉打斷:“我沒有在和你商量。”

    “好大的架子,真少爺啊,”陳敬軒微愣,兩秒后又似覺荒誕的失笑,竟冷冷答應:“行,我可不止有病歷,資料太多了,你拿回家慢慢研究,去證明他絕無害你之心吧。”

    秦世眼神復雜:“我沒覺得他在害我。”

    陳敬軒放棄繼續爭吵,幾分鐘后從書房拿出一塊硬盤:“都在里面。”

    話畢又把一疊英文資料塞給他:“這是我最近收集的關于淋巴癌的前沿治療方案,但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你自己看著辦吧。”

    很厭惡這位和林羽鹿當街摟摟抱抱的英俊醫生,可這種厭惡已然站不住腳。

    秦世將東西死死握在手里,開門吩咐:“幫他打掃干凈。”

    話畢大步離開。

    陳敬軒踩著木地板上的雨滴追上去罵道:“滾,別再來了!”

    他用力摔上門,在小狗不安的嗚咽中重新撥打林羽鹿的電話,自然無人接聽。

    *

    徹底失去時間概念的兩日,所有經歷都成了卡在眼前的恐怖幻燈片。

    東港地毯式的搜索和天價尋人啟事沒有任何結果,只有警方查到林羽鹿在正月十五傍晚坐飛機前往新加坡,此后的跨國調查效率低下,進展焦心。

    幸好秦老爺子出手,憑借過硬的人脈聯絡到東南亞各國的權貴,才算于黑暗中燃起微弱的希望。

    自從那夜,秦世就沒怎么睡過覺,對親友的勸慰也沒任何反應,只機械地尋找著所有他能想到的人與門路,妄想能再捕捉到關于林羽鹿的只言片語。

    可惜沒有,小鹿就像人間蒸發了似的,再無痕跡。

    最恐怖的猜測誰也沒主動提起,秦世想都不敢去想。

    *

    又是夕陽即落之時。

    終于回到家的秦世疲倦地坐在書房里,第無數次在投影儀邊播放林羽鹿離開前的監控——

    他于花園里追逐自己的那跟頭摔得有點狠,褲子上全是血,在長椅邊緩了不短的時間。

    此后也沒理傭人不安的關心,只盡力將那些散落的稿件收集起來。

    多半是意識到航班時間,半小時后他便去了小森的房門外,理應想道個別。

    可又不忍,始終低著頭站在門口,肩膀顫抖,像在無聲地哭泣。

    再然后,就真走了,穿著那身沾滿塵土和血跡的衣服。

    林羽鹿很自卑,從來也沒打扮過自己,平日總是穿得窮酸又土氣,所以那天吵架時秦世也沒在意:原來小鹿又換上了從泰國帶回來的便宜貨,仿佛在與別墅的錦衣玉食劃清界限。

    其實這次來東港,他始終在劃清界限。

    只不過太過自信的自己全程視而不見。

    秦世一遍又一遍地看著,缺乏睡眠的眼睛紅得可怕,他向來情商很高,卻沒勇氣去想象小鹿當時的心情。

    不知過了多久,才強迫著自己似的,打開了陳敬軒給的硬盤。

    超乎想象,里面除卻各種數據詳盡的孕檢報告和手術記錄,竟還有上百條視頻。

    秦世緩慢地眨了下酸痛的眼睛,選中“日常報告”中的某一條。

    投影儀上很快就出現了一間陋室,是這位大少爺思索貧民窟時都想象不出的畫面。

    鏡頭對準小房間唯一的窗戶,很快,林羽鹿就慢慢地走入了鏡頭范圍。

    那是四年前的小鹿,滿臉稚氣,孩子似的。

    但和記憶中不同,他變得非常瘦弱,唯獨腹部微微隆起。

    有點害羞地撩起廉價短袖,露出懷著孕的白皙腹部,貨真價實。

    他顯然習慣了這種事,正面、側面、背面……全拍完才重新坐回攝像頭前,測量血壓血糖。

    “陳醫生,我又吐到連喝水都不行,躺著的時候,心臟也很悶,我會死嗎?”

    林羽鹿竟然這樣問道。

    本就是萬中無一、死亡率極高的異常受孕,沒有正常人會選擇生下這個孩子。

    林羽鹿隨后微笑,眼神很天真:“但我感覺小森好像保護著我呢,肯定能熬下來的。希望……他多像學長一點,那樣,就不會活得太辛苦了。”

    “嘿,但愿小森繼承學長的眼睛,他的眼睛特別好看。”

    全是憋壞了的自言自語。

    秦世感覺無法呼吸,完全意識不到自己的表情。

    余下的那些視頻,也都是陳敬軒無法去清邁時,林羽鹿每日留下的孕期記錄,與樂觀到傻氣的碎碎念。

    “陳醫生,你不要總罵學長了,你又沒見過他。”

    “是……是我自己要和他發生關系的,并不是他不負責任。”

    “其實學長特別好的,從入學起就照顧我,每次我遇到麻煩,他都愿意保護我,幫了我很多很多的忙!他還帶我去過電影片場呢!”

    “可就是……我不該喜歡他。沒關系,已經不再喜歡了。”

    “陳醫生,要是手術有什么意外,你千萬保護好小森。到時候,求求你把小森交給學長,他不會不管的,他最心軟了,每次我求他,他都會答應……”

    “我不后悔,怎么會后悔呢?”

    “希望小森能平平安安長大啊。”

    ……

    視頻里的林羽鹿,憔悴得像個難民。似乎那孩子已經將他所有的元氣都吸走了,搖搖欲墜的小鹿,修長的四肢全是毒蟲咬過的紅腫。

    他躲在這間見不得光的破房子里,怎么還敢白日做夢?

    秦世一條一條看去,沒發現窗外黑夜蔓延,也沒意識到太陽已重新升起。

    直至最后的手術錄像,看到那血肉模糊,看到連續三次高危急救,看到電擊器按在林羽鹿瘦弱的身體上,他才徹底無法承受,猛地關掉了投影儀。

    縱然發生了這種事,在幾個小時前,秦世依然相信自己是林羽鹿最親近的人。

    可是看過這些,他才遲遲理解小鹿和陳醫生之間的感情,他們交付過生死,延續過生命,知根知底,彼此信任,反倒自己……才是可笑又自大的過路者。

    疲倦地拿起手機,秦世翻到陳敬軒的微信,緩慢打字:“對不起,我對我的不尊重正式道歉,感謝你為小鹿做的一切。”

    陳敬軒回復得很快,態度依然糟糕。

    “用不著。”

    “有新消息嗎?”

    “我勸你做好心理準備。”

    秦世心里泛起沉悶的痛覺,不敢對話。

    陳敬軒還是冷靜地不斷發來文字。

    “小鹿以前是非常樂觀積極的。”

    “但這次得癌,他好像沒什么求生欲。”

    “我接觸得不多,懷疑他抑郁了。”

    “這二十多天你都和他在一起,你怎么看?”

    “他說過不想死得太悲慘,如果真的抑郁了,很可能會自殺。”

    秦世死死地握著手機,一個字都沒有再答。

    “我的爸爸呢?”

    小森的聲音響在門口。

    他遲疑地靠近,站到單人沙發邊問:“你還沒找到我爸爸嗎?你不是說他很快就回來了嗎?”

    秦世仍低著頭。

    小森非常郁悶,扶著變形金剛蹲到地毯上,用那雙和秦世別無二致的明亮眼眸抬頭觀察,又蹙眉疑惑:“叔叔,你怎么哭啦?”

    第29章老屋 這可能就是報應

    書中說, 人遭受重大痛苦事件后,會經歷五個階段:否認,憤怒, 討價還價, 抑郁和接受。

    秦世修過心理學,很清楚自己已經在陳醫生提供的“證據”面前飛速地走到了第三步。

    每天, 不,每時每刻,他都懷著不切實際的愿望, 盼望能得到小鹿的蹤跡,能確認他病得并不嚴重, 能……重新找回對生活的掌控感。

    但很可惜,持續了二十余年的好運氣已經消失殆盡。

    初春的東港與往年毫無變化, 只是那匆匆路過的銀白身影,徹底消失無蹤。

    *

    稚嫩的痛哭打破了山頂別墅清晨的靜寂。

    秦世昨夜睡前不知亂喝了多少酒,但仍無法阻止夢境中反復出現悲傷的琥珀眼眸。

    他頭痛欲裂地坐在餐桌前, 望著蘇薇蹲在門口不停地安慰小森,善于言辭的嘴全說不出半句有用的話來。

    至親消失了太多天, 林亦森顯然已經忍到極限, 幾乎隨時隨地都能崩潰失控。

    從前真覺得小孩子好糊弄,隨口的謊言就可以控制他們的悲喜。

    結果并非如此。

    “秦先生,現在該怎么辦?不能光指望兒童心理師來解決問題。”

    年長的女傭憂心忡忡。

    這是當然,如果心理醫生能填平林羽鹿消失的空洞,那秦世自己才最需要被治療。

    “……送我外公那里去。”

    遲疑過后的回答顯出逃避之意。

    此前, 秦世從不懼怕任何人,江湖上的三教九流他都能輕松擺平,可偏偏對著自己的親生兒子, 卻成了束手無策的廢物。

    這可能就是報應吧?

    他聽見小森的哭聲越來越遠,啞著聲音道:“不吃了,備車去醫院。”

    現如今唯一有動力做的事,就是與各國頂尖的淋巴癌專家交流,浪費掉無數時間和金錢請他們來東港會診,卻……連病人都找不到,只有幾頁快被記熟的體檢報告尬在那里。

    像是瘋了。

    女傭嘆息:“你天天不吃飯怎么行?”

    說著她便招招手,讓人端來碗湯圓:“這是林先生包的,那天沒吃,就凍起來了。”

    …………

    秦世怔愣地低頭瞧向面前的瓷碗,終于失去浪費食物的底氣。

    如果當日沒有輕而易舉地懷疑他,而是耐下心來一起吃頓團圓飯,結果會不會不一樣呢?

    這個可恥的想法在腦海中出現過無數次,卻沒臉繼續思索下去。

    舀著湯圓的手有點抖,好在最后還是吃了起來。

    女傭終于松下一口氣。

    秦世愣坐在原處艱難進食。

    小鹿雖然會做點飯菜了,但手藝實在普通,這湯圓皮厚餡甜,味道并不怎么樣。

    可……

    沒辦法面對自己的秦世也無法面對這種味道。

    吃著吃著,他忽然咬到個異物,慢慢拿出來才發現是一枚小小福幣。

    雖然金光閃閃,但輕飄飄的,定是廉價的假貨。

    “學長你今年肯定會順順利利的。”

    隨便腦補就能想出林羽鹿的傻話。

    秦世的頭瞬時間更痛了,無法言喻的窒息感再度襲來,還不如死掉痛快。

    *

    沒有病人在場,再好的專家也給不出完善的治療方案,他們只說看數據是不能再繼續耽擱了,一番會議之后,瀕臨崩潰的情緒只增不減。

    孤島般的豪車在東港的路上緩慢行駛,許皓不知道駛去哪里妥當,秦世自己也想不出答案。

    手機忽來了條微博轉發,是知名攝影師余蔓。

    而今秦世已經知道林羽鹿那天是去拍照片,而非與陳醫生“幽會”,若不是被安慕那家伙刻意挑撥敲詐,事情也不會……

    好像又開始在別人身上找原因了。

    秦世蹙眉,輕輕點進鏈接。

    果然是林羽鹿的藝術照。

    雖然極盡肆意的打壓和嘲諷過小鹿,但秦世始終很滿意他的外貌,這也是讓自卑的林羽鹿最感動的地方:終于有人不覺得我是怪物了呢。

    怎么會是怪物呢?

    稍微被打扮一下,就成了大攝影師鏡頭里泛著圣光的可愛精靈。

    修長的手指將九宮格來回翻過很多次,一張張存下后,秦世才點開網友的評論。

    “啊啊求指路模特wb,我舔舔舔!”

    “哇,是白化病嗎?好好看好羨慕……”

    “這是什么神仙發色,我要這樣,不嘲笑別人就算我媽教得好!”

    “是月亮的小孩,他的眼睛像寶石。”

    “是像琥珀。”

    “為啥余蔓總能找到冷門美人?”

    ……

    年輕的網友們倒是格外寬容,如果被林羽鹿讀到,肯定會很感動吧?

    畢竟他沒得到過什么愛,隨口夸夸,就開心到不知如何是好。

    秦世面無表情又魂不守舍。

    “還有張照片,他說想讓你交給一個叫小森的人。”

    余蔓又發來微信。

    雖然沒有媒體敢議論秦老板的八卦,但找林羽鹿的動靜很大,圈內沒有不透風的墻。

    秦世想了下,第一次平靜承認:“是我們的兒子。”

    余蔓驚訝回道。

    “真是這樣啊,有稍微聽說了些謠言。”

    “照片是林羽鹿拜托我專門拍的,說是……人生中最后一張照片?聽起來和遺照似的。”

    “我讓他選處地方,擺個表情,他當時很開心,又不像遺照了。”

    輕輕點開最新的照片,秦世剛剛緩解的窒息感卷土重來。

    照片上的林羽鹿卸了妝,換回自己樸素的衣服。他站在一家港式奶茶店門口,露出發自肺腑的開心微笑,泛光的銀發和微彎的眼眸,看起來暖洋洋的。

    這地方秦世還記得,是林羽鹿平日打工之所,也是他魯莽告白之處。

    結結巴巴地傾訴起自己多么仰慕學長,又撲上來獻上笨拙的初吻,明明是一無所有的小孩,為什么敢去夢想著說一句“我喜歡你”,就能等到王子的回應呢?

    當時秦世無比得意,又覺得特別好笑,自此后……就開始了對林羽鹿殘忍又惡劣的控制。

    簡直配下地獄。

    干什么在這地方拍遺照?

    放在墓碑上,到底是紀念你?還是在控訴我?

    秦世猛地合上手機,吩咐道:“去機場。”

    許皓不安:“這么突然,要飛哪里?”

    秦世望向窗外初春的街道,半晌后才回道:“清邁。”

    *

    泰國警方和私家偵探已經調查得很清楚了,這次林羽鹿并沒有出現在他已然熟悉的地方。

    但說不清為什么,秦世還是想親自來一趟,否則心里的空洞越來越大,簡直不知道該怎么繼續漫長的一天又一天了。

    過度炎熱的城市,游客如云,佛教盛行,亦藏著不少無比奢華的歡樂場。

    秦世早年雖來玩過幾次,但并不曾見識過林羽鹿生活的貧民窟。

    到處都是低矮的木屋和集裝箱房,蚊蟲肆虐,水源可疑,也不知那些沿街小店里都藏著些什么危險勾當。

    不放心跟隨的許皓指路:“就在前面,你之前說買下來就買了,不過里面挺空的。”

    秦世嗯了聲,默默朝前邁步。

    實在看不慣這半死不活的樣子,許皓忍不住道:“老板,就算你死了老婆,但也得到了兒子啊,還是要振作起來。”

    …………

    秦世停步,慢慢地摘下墨鏡。

    冰冷對視。

    許皓知趣地后退一步:“那你慢慢看,我去買個飲料,走時叫我。”

    話畢他便忙不迭地溜了。

    失神片刻,秦世才重新朝小房子走去,可走到門口,又不太敢隨意進去。

    看過全部孕期視頻的他,太清楚這個鬼地方究竟是什么模樣。

    親眼目睹,深重的殘酷感頓時又多出幾分鮮活的刺痛。

    正僵著時,旁邊曬太陽的老太太用英語問道:“你找林羽嗎?”

    那是小鹿在這邊使用的名字。

    秦世回神:“你認識他?”

    “當然,我們是鄰居,”老太太嘆氣,“不過他前陣子帶著兒子回國了。”

    秦世艱難地維持住體面的表情:“是,我知道。”

    “你看起來倒是挺有錢的,”老太太講話很隨意,“那之前怎么不接濟下他?養著小孩子還天天撿垃圾,也太可憐了。”

    秦世有點聽不懂:“垃圾?”

    老太太哼道:“對啊,附近租客不要的家具衣服,還有市場剩下的菜葉子,他都愿意撿,中國人可真會省錢。”

    窮人的基本操作,對秦世來說實在是太玄幻了。他無法理解:林羽鹿留給兒子的錢雖不多,但也足以在這里過更好的生活,那么節省圖什么?

    失語的片刻,角落里忽躥出只瘦弱的白貓,朝兩人喵了聲。

    老太太道:“這貓林羽一直喂來著,走前他還給我留下不少貓糧。”

    心情復雜的秦世試圖俯身叫它過來,貓卻瞬間逃得沒了影。

    “不親人,除了林羽誰摸都不行,”老太太打了個哈欠,“而且這房子剛賣掉,你想找人怕是來晚了。”

    秦世垂眸:“是來晚了。”

    話畢,他終于麻木地踏進小屋。

    太逼仄的房間,養尊處優的大少爺真的待不住,連里面陳舊的家具都沒辦法輕松觸碰。

    離開香港,放棄那么好的學歷,就來這種地方……

    秦世很緩慢但極真實地在心里承認了一件事情:是自己任意妄為,把什么都不懂的小鹿毀了,他本該憑借努力學習而靠近平凡幸福的人生,全被自己給毀了。

    巨大的壓力逼著秦世緩緩地坐在了那張落著小飛蟲的木床上,他覺得自己好像正坐在林羽鹿的墓地里,再也動彈不得。

    靈魂跌入地獄的同時,窗口忽軟軟的一聲貓叫。

    又是那只白貓,瘦得皮包骨。

    很神奇的是,鄰居口中毫不親人的動物,竟然跳到地上,動作輕盈地跑到秦世腿邊,甚至用尾巴輕輕地勾住了他的腳踝。

    這時候,心神恍惚的秦世方才看清,這只貓也有一雙琥珀色的眼眸,和林羽鹿極為相像,就好像……是早已離開的小鹿回來看自己了。

    秦世面無血色,大手有點發顫地落在貓咪毛絨絨的腦袋上。

    “喵~”

    貓開心地蹭蹭他的手指,無比信任,這份看不穿危險人類的天真……也和小鹿一模一樣。

    第30章落雨 已經沒有任何秘密了

    仿佛受那間陋室中的游魂所困縛, 秦世便這樣在貧民窟住下了。

    夜晚睡在硬木板床邊,餓了就到附近的市場吃碗涼面,大部分時間都在用電話聯絡尋人之事, 消息全無就沿街閑晃, 或去附近的廟里跟著和尚念經。

    縱然有許皓這個狗腿鞍前馬后的打理,原本精致的貴公子, 也逐漸顯出落魄模樣。

    這日陰雨。

    秦世照舊面無表情地出了門,買到些魚蝦后,便拿水煮成湯喂給白貓吃。

    縱然是挺狼狽的食物, 貓咪依然舔得津津有味。

    而秦世自己倒毫無胃口,只穿著濕淋淋的沖鋒衣坐在門沿的細雨中發呆, 因低燒而滿臉憔悴、眼底發青,已經徹底把“失魂落魄”暴露無遺。

    “老板, 我們已經想過很多方法找人了,盡力了。”

    許皓撐起傘勸道。

    秦世沒理睬。

    最近他常陷入虛無的恍惚之中,仿佛曾經擁有的一切都漸漸褪色, 總覺得天地之間,空空蕩蕩, 身無長物, 心無居所。

    許皓很著急:“知道你傷心,但也不能一直擺爛啊,公司怎么辦?你兒子怎么辦?”

    兒子……

    腦海中瞬間回憶起林亦森大哭著尋找林羽鹿的模樣,秦世疲倦閉眸:“住嘴,真以為我不會開除你?”

    “我明白, 我是導火索之一,我知道錯了,”許皓相當郁悶, “以后肯定不再自作主張。”

    秦世緩緩地嘆出口氣,什么都沒再說。

    從小就跟這位大少爺玩在一起,許皓能猜到他的心思:此刻定然是充滿恐懼和絕望的,暗想哪還有什么以后……

    未料過了幾分鐘,秦世終于抬起沾著雨水的眼睫,語氣黯然:“不怪你們任何人,全是我的錯。”

    “喵~”

    吃飽喝足的白貓伸了個懶腰,慢吞吞地臥到他身邊,乖順可愛。

    許皓又忍不住信口開河:“沒準小鹿已經轉世了,這貓就是他變的,我們把貓帶回東港,重新開始——”

    秦世沒心力對這白癡發火,幸好清脆響起的鈴聲打斷離譜的話語。

    許皓連忙接通:“喂?好,好好好,嗯嗯。”

    如此聽話且老實,肯定是外公的消息。

    秦世蹙眉看他。

    果不其然,許皓放下手機立正報告:“董事長來清邁了,叫你馬上過去。”

    *

    香氛舒雅的奢華酒店,與貧民窟的氣息截然不同,仿佛兩個世界。

    被迫前來的秦世恍惚意識到:怪不得小鹿總是畏手畏腳,因為自己一直在他全不熟悉的環境里肆意地欺負著他。

    “看你跟流浪漢似的,像什么樣子!”

    秦陸的怒斥撲面而來。

    頹然坐靠到沙發中央,秦世表情木然:“沒必要都來勸我,我只是想看看他生活過的地方。”

    “現在是做這些的時候嗎?”秦陸態度極為不滿,“我實在把你給慣壞了。”

    秦世強忍不耐:“嗯,但我還能做什么?”

    “如果當年我也像你一樣沒用,”秦陸嚴肅,“那誰來把你養大?”

    ……

    父母雙亡時,秦世已經懂事了,他清晰記得風雨飄搖的一切,和如中流砥柱般的外公是如何把自己護在身邊。

    而今也一樣,孩子、公司以及隨時可能到來的最殘酷的真相,他也全都無恥地拋給了這位頭發花白的老人。

    “抱歉,我不該這樣,以后我親自照顧小森。”

    秦世終于緩緩坐直身體,低聲表態。

    “哎,外公什么都可以為你做,但我能陪你一輩子嗎?”秦陸苦口婆心,“原來逼你結婚生子,無非是怕我走了,世上只剩你一個人!后來林羽鹿帶著孩子出現,我也算消了塊心病,考慮著如此重要的事,理當你們兩人自己溝通,誰承想……他竟然是來完成遺愿的。”

    這事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怪到外公頭上,但“遺愿”兩個字,還是讓秦世瞬間面色慘淡。

    秦陸認真看他:“你現在如此難受,是因為愧疚嗎?”

    愧疚,當然愧疚。秦世自詡從未主動傷害過任何人,永遠是社交圈里最受歡迎的存在,結果無非渣不自知罷了。

    就因為小鹿不會叫痛,他便以“好玩”的名義,捅了他一刀又一刀。

    沉默過很長時間,秦世終于艱難出聲:“不只是愧疚。”

    “世上沒有后悔藥可以吃,”秦陸繼續語重心長,“我一直勸你做人要理性,現在你能把這份愧疚放在孩子身上,學著做個好父親,學著成為別人的依靠,便是最好的結果。”

    ……

    秦陸苦笑:“失蹤不是最糟糕的,也許找回來后的結果你更無法面對,任何人在生死面前都是螻蟻,這個道理你應該非常明白。”

    外婆早逝,父母慘死,過往的慘痛歷歷在目。

    向來深知眾生皆苦的秦世信奉及時行樂,在他眼里,一切都是可以揮霍的過眼云煙,自討苦吃這種事,從來不屑去做。

    可……

    “我肯定要找他回來,就算最后只能再送他離開,也不會讓他一個人走,”秦世死死地盯著空氣,“就算……就算他已經不在了,我也不能讓他留在不明不白的地方。”

    秦陸深吸了口氣:“那你就別這副死樣子,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靠得住嗎?”

    疑惑過后,秦世的身子震了下,忽然站起身急道:“外公,你是不是有消息了?”

    *

    一陣夸張的咳嗽打破旅館房間的死寂。

    濕熱的陰雨連綿,導致本就莫名疼痛的身體更加難受。

    林羽鹿無法自控地猛咳很久,忽又惡心反胃,沖到陰暗的衛生間里吐了個干干凈凈,努力緩和過后,揉著濕潤的眼角,艱難扶墻而出。

    最后一粒靶向藥也吃完了。

    他站到桌前晃了下空空如也的盒子,又望向旁邊滿是污漬的稿件,呆立過許久,才用文件袋裝好。

    那日在秦世家被風吹丟了好多頁,本想用最后的時間補齊,但文字這種東西,時過境遷便怎么也難以復制。

    可能遺憾和殘缺,全是他的命中注定吧。

    套上隨便買的透明雨衣,林羽鹿抱好稿子,再度檢查確實沒有留下什么東西,便離開了這間泛著霉味的單人房。

    泰國忽就開始了雨季,落后的街道到處泥濘。

    其實在干燥溫暖的房檐下死去會更平靜,但還是……別給人添麻煩了。

    他低頭繞過街角,走進家昏暗的藥房,用泰語要了瓶安眠藥。

    法制極不健全的混亂之所,倒是很容易得逞。

    忙于看電視劇的店員收錢辦事,只因林羽鹿的樣貌特殊才多瞥兩眼。

    林羽鹿尷尬一笑,忙拿著藥瓶再度走進雨幕。

    他輾轉躲到這游客罕至的金三角小城已經有些時日了,早就看好湄公河邊的一處野林,那邊甚少有人經過,安安靜靜,極適合長眠。

    呆滯地瞧著水滴自雨衣的兜帽落下。

    經過稍顯熱鬧的夜市,路越走越荒涼。

    林羽鹿感覺自己好像同一時間想起了很多事情,卻又沒力氣仔細思考,也許死亡就是一片永恒的混沌吧?

    自從得了絕癥,便總有看不見的黑暗不停地將他拖向深淵。

    身體越來越痛苦,想嘔吐的感覺又出現了。

    他努力地調整呼吸,希望能在力竭之前盡快趕到目的地。

    無奈有些感染的傷腿偏不聽使喚,忽就被路邊的垃圾絆了下,再度重重跪倒。

    仿佛已成陶瓷的身體瞬間碎了,林羽鹿不自覺地彎腰,緩過幾分鐘,終于冒著冷汗抬頭。

    沒想不知何時,四個路過的醉漢靠近過來,饒有興致地圍住了這只濕淋淋的小怪物,一邊嘲弄著他的模樣,一邊推搡他的腦袋,試圖動手動腳。

    林羽鹿的泰語不算非常好,加之耳鳴,有些聽不懂他們是想揍自己取樂,還是打算做出更令人作嘔的惡行。

    無論哪樣,都很可怕。

    他結巴著哀求:“我馬上就走,對不起、對——”

    話都沒講完,身后竟忽飛奔過好幾位高大的黑衣人,二話不說就朝那些醉漢揍去。

    與此同時,又有大力扶住他的腰,一下子便把他抱扶起來。

    “小鹿。”

    未來得及開始的掙扎,被太過熟悉的呼喚生生打斷。

    林羽鹿努力眨了眨眼睛,想眨掉睫毛邊的水汽,可惜失敗了,故而本就不算清晰的視力更加模糊,抬眸只看見和夢中同樣氤氳的面龐。

    好在溫熱的大手很快撫摸掉他臉上的雨跡。

    真的是學長。

    有些天沒見的秦世變得憔悴許多,短發被淋得不像樣子,再也沒之前永遠精致時尚的造型,臉下也冒著來不及修整的青色胡茬,顯得特別陌生。

    林羽鹿表情呆滯,唇瓣動了下,卻沒講話。

    秦世也沒多說什么,只倉促地從沖鋒衣里翻出不知自哪帶上的紙巾,俯身幫他去擦褲子上的泥印,擦著擦著,又看到掉在旁邊的藥品,不由順手撿起。

    不算什么正規藥,全英文的標簽太好認。

    本僵住的大手逐漸微顫,再度抬起的修美眼眸中,是復雜到無法理解的痛意。

    從沒見過學長這副表情,林羽鹿本能地彎起嘴角試圖掩飾太平。

    但他很快意識到,其實沒什么好掩飾的。

    自己已經沒有任何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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