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之上,風聲瑟瑟。
謝嗣音死死攥緊掌心,盡力保持聲音平穩(wěn)狀如往常:“今日與澄朝只是碰巧遇見,我本是要來大興恩寺為你祈福的。”
仡濮臣站在原地呵了一聲,垂著的眼皮抬起,雙目幽深的透不出一絲光亮,如同吞噬萬物的深淵黑洞。
謝嗣音被他看得心慌,脊背都有些發(fā)涼,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再次出聲道:“如今正是午時,你出來無礙嗎?”
仡濮臣終于有動靜了,卻是不緊不慢地朝著她走來。
就在他邁動第一步的同時,謝嗣音下意識后退了一步。
仡濮臣停了下來,周圍的天色跟著變得越發(fā)深沉幽暗,而那個男人如同暮色四合之中陰翳的青山,孤零零地在荒原上緩緩出聲:“你怕我?”
聲音低啞冷薄,似乎還帶了些不可置信的味道。
謝嗣音心下冷呵一聲:難道她不應該怕他嗎?
雖是如此,但這話是萬萬不能說,于是她提了提嘴角,勉強笑道:“沒有。”
隔了段距離,她已經看不清仡濮臣的表情了,卻不知道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的微表情。
仡濮臣瞧了她好一會兒,才冷笑著開口:“騙子!”
語氣寒涼,如同在唇齒間反復碾磨的薄刃,每個字都透著冰涼的銳意。
謝嗣音的心瞬間沉了下去,一股不詳的預感籠罩下來。她沒再猶豫,轉身拔腿就跑。
可還沒有跑兩步,腳腕一緊,仿佛被什么冰涼粗糲的東西緊緊纏住,然后用力往后一拉。謝嗣音頓時失去平衡,整個人狠狠摔在地上。
疼痛感襲來,她卻無心關注,只是顫抖著回過頭去,果然——
是曾經那些熟悉的藤蔓。
似乎感覺到謝嗣音身體的顫栗,那些藤蔓越發(fā)興奮起來。
一個接一個的纏住她的腳踝,然后爭先恐后的一路向上。謝嗣音紅著眼去扯那些東西,卻反被藤蔓捆住雙手,制住四肢。
那一晚的景象再次襲來。
謝嗣音登時雙目通紅,渾身顫抖,隔著夜色朝仡濮臣嘶吼道:“你若是敢叫這些東西再碰我一下,我發(fā)誓——你便是死了我也會掘墓鞭尸,殺你滿族!”
她的聲音色厲而內荏,還帶著些微的哭腔,聽起來——真是悅耳極了。
仡濮臣的身影在夜色霧氣之中影影綽綽,沒有出聲也沒有動作,身上那些藤蔓更是沒有一點兒停下的意思。
他不怕,一點兒也不怕。
謝嗣音絕望的閉上眼睛,或許這人壓根兒就是個六親斷絕之人。
如此一來,她還有什么能威脅他的呢?
“求我。”仡濮臣終于出口了,聲音沙啞得厲害。
說話的同時,男人朝她緩緩走了過來,步伐不緊不慢,不疾不徐,每一下都如同踩在謝嗣音的心頭,讓她渾身顫栗。
隨著男人走近,一股濃郁的荼蘼花香漸漸散開,與他身上叮當作響的銀鈴聲交織在一起,神秘旖麗卻帶著某種不詳的征兆。
最后,仡濮臣停在謝嗣音的身前,慢慢蹲下身子,握著她的下巴面對著他,又說了一遍:“求我。”
男人的聲音沙啞,目光沉寂幽暗,如同即將掀起風暴的海嘯,勢要摧毀一切。
所有的藤蔓在他這樣的壓勢之下,一動不敢再動,還有一些膽小的已經瑟縮著遠遠退去。
謝嗣音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重新再睜開,盯著他一字一頓道:“求,你。”
仡濮臣已然自暴自棄了,不再去奢求什么,也不再去哄她。他輕呵一聲,指尖虛點著她眼中的恨意:“嬌嬌就如此敷衍我嗎?”
謝嗣音心頭真是又恨又怒,咬著牙:“你還想怎么樣?”
冷漠、厭惡、痛恨,一時之間,謝嗣音所有的負面情緒如有實質一般統統朝著仡濮臣刺來。
仡濮臣就算已經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卻仍然被這強烈的情緒扎得心頭酸澀,如同曠野之上的巨風無所依著地呼呼作響。
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然脫離肉丨體,立在上方俯瞰著這糟糕的一切,以及肉丨體中的那個自己冷硬的回答:“愛我。”
說音落下,仡濮臣目光緊緊的盯著謝嗣音,只要她有一瞬間的動容,他就可以重新再活過來了。
可是她沒有。
她看著他的眼神嗤之以鼻,不帶一絲的情意,然后抿了抿唇角,沒有半點兒用心的說了一句:“愛你。”
“騙子!”
仡濮臣覺得自己要徹底瘋了,一股毀天滅地的憤怒從心底涌起。這人就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從來沒有對他說過一句真話——總是欺騙他相信她,也欺騙他愛她。
他兇狠地咬上女人唇瓣,如同一頭發(fā)瘋的野獸啃噬撕咬。
所有的藤蔓不敢再停留,相繼退入黑暗之中。
謝嗣音嘶了一聲,雙手用力打向男人后背:“滾下去!”
仡濮臣攥著她的雙手壓在腦后,雙目猩紅的看著她:“不是讓我愛你嗎?我現在就在愛你!”
謝嗣音瞳孔一縮,明明被強迫的是她,可似乎就快要哭出來的人卻成了他。
她心底滑過一絲不知名的情緒,隨即撇開臉閉上眼,既然自己無法再阻止他,那就像老方丈說的——補償昔日所欠,消滅往業(yè)吧。
馬車轆轆如舊,碾過官道之上細碎的陽光。
陸煦之握著謝嗣音的手腕,摸上脈門,不知過了多久,他撤回雙手,溫聲低喚:“昭昭醒醒。”
謝嗣音卻似乎完全醒不過來的樣子,緊閉著雙眼,柳眉微蹙。
漸漸地,女人兩頰開始發(fā)紅發(fā)燙,眼角跟著沁出淚水。
他擰起眉頭,想到前面昭昭同禪云方丈說的話,目色深沉。那倒不是他故意去聽墻角,只是內功心法修煉到一定程度之后,耳朵自然也會敏銳一些。
什么前世今生,他向來不信這等荒誕之說。
昭昭這副模樣,只讓他想到了一種可能——苗疆的巫蠱之術。
想到這里,陸煦之的雙眸漸漸暗了下來,聲音也變得冷冽了幾分:“聽風,快點兒!”
馬車外的聽風一愣,忍不住出聲道:“世子,怎么了?”
陸煦之瞧著謝嗣音越加瑩潤的芙蓉粉面,臉色越加低沉:“昭昭不太對勁。”
聽風臉色一變,郡主在自家世子心里是什么地位,他比誰都清楚。如今聽著世子這樣壓抑的聲音,他頓時知道大事不好了,于是揚起鞭子一甩道:“世子坐穩(wěn)了。”
馬車登時加速跑了起來,謝嗣音身子一晃,被陸煦之眼疾手快地攬在懷里,小心護著:“昭昭。”
一片欲海情恨天中,謝嗣音似乎朦朦朧朧地聽到了陸澄朝的聲音。
在破碎的吟哦之后,謝嗣音下意識喊了聲:“澄朝。”
她身后的男人動作一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那聲呢喃,咬著牙道:“你在喊誰?”
謝嗣音眼中都是淚花,雙手撐在地上,指甲陷入花草之中,掐出無數的葉莖汁液。
男人掰過她的臉頰,眼中全是戾氣的看向謝嗣音,又重復一遍:“你在喊誰?!”
謝嗣音回過神來,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仡濮臣眼都紅了,他捏著謝嗣音的下巴,急風驟雨地攻擊:“你看清楚,我是誰!”
謝嗣音知道自己又惹毛了這個男人,干脆利落地閉上眼睛,眼不見為凈。
“不許閉眼!”仡濮臣一把將人翻轉過來,嘶啞著聲音狠狠用力,“謝嗣音,你看清楚,我到底是誰!”
謝嗣音覺得自己整個人如同陷入海上風浪的行舟,被席卷著朝海底沉去。
直到某個時刻,她一聲驚呼,下意識睜開眼,卻直直地撞入男人猩紅的眼底,與他眼角下方的朱砂痣一樣,兇厲卻性感。
又一記重擊,謝嗣音悶哼出聲,偏過頭去看臉側搖曳生姿的銀色小花。
“看著我!”仡濮臣握著她的下巴回正,逼著她對上自己的臉。
謝嗣音安安靜靜地看了他一秒鐘,然后從嫣紅的唇中慢慢吐出兩個字:“澄朝。”
仡濮臣幾近目眥盡裂,發(fā)了狠地不再留情。
謝嗣音一瞬不瞬的看著他,鳳目中蕩起一片好看的漣漪,卻在每一聲破碎的低吟之后,附加一句:“澄朝。”
她知道了!
她知道在她痛苦的同時,如何讓他更加痛苦。
她在報復他。
仡濮臣心尖痛得發(fā)麻,前所未有的痛楚深入骨髓,幾乎讓他無法呼吸。
陸澄朝愣了一下,他聽到昭昭在喊自己,還是——以這樣面色如桃,聲音黏膩如潮的一副模樣。
他的目色漸深,拇指輕輕撫摸上女人咬緊的唇瓣:“昭昭。”
就在這個時候,謝嗣音突然從喉嚨深處滾出一聲哭啼,同時嘴唇微張,竟一口含住了他的指肚。
一瞬間,酥麻的電流感從指尖一直蔓延到了全身。
陸澄朝頓時睜大了眼睛,呆在原地兩秒鐘,似是一動不敢動。
謝嗣音仍舊一無所覺,似乎還覺得有些不舒服,舌尖拱了拱,想將他的指腹吐出去。
更強烈的電流感襲來,直沖上頭皮。陸澄朝如同被嚇到了一般將拇指縮了回來,直接藏在身后,跟著——又偷偷地摩挲了一下。
最后,陸澄朝閉上眼,深深地吐出一口濁氣。
可這份安心沒有持續(xù)一秒中,謝嗣音有些難受地發(fā)出一聲輕哼,如同呢喃般叫他:
“澄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