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嶼桐仰面躺在后座上,領口紐扣被拽松,露出因酒色暈染而微微泛紅的脖頸。他聽到動靜,含糊地低笑了兩聲,伸出手:“拉我起來。”
司機出了身大汗,趕忙解釋:“池總,是這樣的。顧先生說有急事和您商量……所、所以我才會讓顧先生上車。”
池端強壓怒意,看著爛醉如泥的某人,“嘭”地一聲關上車門,捏了捏鼻梁,在車外獨自冷靜了會兒,又猛地拽開車門,看見那只手還懸在空中,無力地晃了晃:“手舉酸了,拉我起來。”
池端目如寒刃,大掌握住顧嶼桐的手腕,往外一拽,這動作猝然乃至粗暴,再加上顧嶼桐有點喝多了,所以他還沒來得及站穩,就腳下一軟,直挺挺倒在了池端身上。
池端瞳孔一震,然而還沒等他伸手撈起對方的腰,顧嶼桐就已經把雙臂掛在了他的脖子上。
酒桌上身經百戰的池總自然知道世界上最棘手的就是喝得斷片的醉鬼,和顧嶼桐交手多次的池端更是知道,比起清醒時候的顧嶼桐,醉酒后的顧少明顯更為難纏。
“給你司機打電話讓他來接你。”池端提著人的后領,把人按在車門上,自己往后一站,退出一段距離。
顧嶼桐把頭往后一靠,有意無意露出脆弱的喉結,耍無賴道:“手酸,沒力氣,你幫把我手機拿出來。在我兜里……你摸摸。”
池端忍著怒意,把手伸進他左邊的兜里,結果一無所獲。
顧嶼桐低聲笑了:“啊,好像是在右邊呢。”
“……”池端面色鐵青,又去右邊的兜里摸,仍舊是一無所獲。
顧嶼桐狡黠一樂,右手捏著手機在池端面前晃了晃:“難怪沒找到,原來是在我手上呀。”
他忽略掉池端那張冷得可怕的臉,打開手機遞給他:“喝多了,暈字,能幫我打給司機嗎?”
池端一忍再忍,點開聯系人一個個找了起來,翻著翻著忽然停住——
他目光一寒,視線鎖定在“親愛的池小姐”上,脆弱的手機屏在青筋暴起的手里大有破裂之勢。
女的……親愛的?!!
如果是平常的池端,大抵也能猜出個大概,但此刻兩人挨得近,顧嶼桐身上的酒氣在兩人之間繚繞,熏得池端也難得一見地暈頭轉向。
他握著手機,額角青筋凸起,很憤怒的樣子:“這人誰?”
顧嶼桐醉得厲害,暈乎乎地不知道在傻樂什么。池端知道問一個醉鬼也問不出來什么,索性直接打過去。
他黑著臉,撥號。
兩秒后,倒是自己手機響了起來。
宛如一堆燃勢正猛的野火,還沒燒出個所以然來,忽然天降暴雨,澆得人措手不及。然而這雨沒下多久就凝成了霜瓣,在干裂的心底滅了經年的火,綿延成一片動人的白。
所以是——親愛的……自己?
顧嶼桐一把奪過池端的手機,按下了接通鍵。
夜風微涼,顧嶼桐酒意上頭,眸光朦朧,盯著池端笑:“喂,我是池端,請問是顧先生嗎?需要我開車接你嗎?”
手機里傳來顧嶼桐含著笑意的聲音,和面前直接聽到的清朗聲線相互融合,軟綿綿地砸進池端耳朵里。
池端定定神,剛要冷聲呵斥,卻沒想到顧嶼桐再度撲了過來,他搭著池端的肩,伸出食指按在他的嘴上:“顧嶼桐會說,好啊,那我等你吧。”
嗆人的酒氣混著顧嶼桐身上清冽的味道竟意外地好聞。
池端放縱自己多聞了兩秒,隨后一鼓作氣鉗住他的兩手,開門,把人推了進去,對司機說:“趕緊把這個醉鬼捎走。”聲音含著一絲自己都沒能察覺到的寬縱。
“那池總您呢?”
“我出去走走。”
顧嶼桐扒著窗戶又湊了上來:“池端為什么不理人吶?”
風撩起他額前碎發,一雙清亮漂亮的上揚的眼睛露了出來,額角的那塊剛剛愈合的傷疤也鉆進池端眼里。
池端頓了一瞬。
又記起廢工廠那天,踹破鐵門后,顧嶼桐倒在一地污血里的樣子。
心驚,后怕。
顧嶼桐闔上眼,聲音清醒了些:“是在嫌棄一個拖油瓶給你帶來了很多困擾,還是憂心談判場里的明爭暗斗哪天會把我真的玩死?”
“是后者吧。”不遠處傳來人群熱鬧的哄笑聲,顧嶼桐自問自答道。
“為什么呢?”他眼神逐漸清明,噙著一抹了然的笑,“你難道——”
天幕中炸開一朵璀璨瑰麗的煙花,喧囂的聲音抹去了接下來這句話的第一個字:“也喜歡我啊?”
池端在漫天火樹銀花里抬頭,熱鬧聲不斷,顧嶼桐那句“你喜歡我啊”經久不絕地回蕩在耳邊。
于是,池端那些話全部被堵回肚子里。
和我保持距離,不要插手我的事,我的事情和你又有什么關系。為了你自己的安全著想,不要干涉我的事情。離我遠點。
末了,他只是拍拍車頂,聲音暗沉:“到了給我電話。”
*
景晟中標,意料之內。
顧家的項目是塊肥肉,人人都想分杯羹,人人都沒那個本事。池端有,項目當然跟他合作。
這場備受a市商界關注的簽約儀式在三天后的一個陽光和煦的上午舉行。
一個是樹大根深的地產巨鱷,一個是勢頭強勁的產業新將,這場合作噱頭十足,看點拉爆,自然也吸引了a市絕大部分報刊媒體的注意力。
交閃的聚光燈下,兩方負責人成功簽署了合同。
顧嶼桐西服筆挺,很得體莊肅的一身穿搭。
在場人里無不暗嘆昔日的風流顧少如今儼然是個成熟的掌權人,只有池端見過這個男人醉酒后緋紅色的失態,□□的頹靡模樣,以及欲求不滿時的急色。
“那,池總,預祝合作愉快。”顧嶼桐站起來,遞出右手。
池端沒動,坐在椅子上看他。
那晚過后他沿著江走了很久,頭頂的煙花也燃了很久,他在燦爛煙火下抽完了半盒煙,直到天幕歸于沉寂,江面的波浪聲也逐漸消弭,耳畔只剩下那簡簡單單的五個字,五個筆畫簡單的大字卻組合成了最困擾的一個問句。
后半夜,他轉身離開,卻看見一個矮小的小男孩捧著一盒子的玫瑰站在自己身后,似乎站了很久。
也有一雙上揚的眼,眼底清亮澄澈。
池端本來就不是個愛攀談的人,卻鬼使神差地開口:“過來。”
小孩子生性害怕這樣喜歡冷臉的人,哆哆嗦嗦地過去,拿出花:“先、先生,買花嗎?”
“給我。”池端打量了這孩子幾眼,可能是覺得自己語氣像是要搶他的花一樣,于是掏出張大額現金給他,換了個語氣,“賣給我。”
于是池端得到了一束曼塔玫瑰。
那孩子在兜里翻來倒去地找零錢,后半夜,夜風涼颼颼的,池端不耐地蹙眉,奪過他手里全部的花,然后把錢包里所有現金一股腦塞在小男孩手里:“都給我,回去吧。”
于是池端得到了一大束曼塔玫瑰。
色澤沉冷,花瓣硬挺,富有肌理感,池端第一時間想起了他,想起他清亮堅決的眼。那人是玫瑰做的皮,玄鐵鑄的心,看似溫軟,實則堅韌強硬,風吹不折,雨催不爛。
池端笑了笑。
“祝您和您的愛人永遠幸福。”男孩歡快地跑走了。
江濤滾滾,池端好像聽見自己應了聲:“嗯。”
忽然間,再難的疑題也有了答案。
“池總?”會議室,顧嶼桐的聲音把池端拉回思緒。
池端站了起來,身高差逼迫對方仰起頭看他。
聚光燈下,他握住了遞過來的那只手,壞心眼地故意使了把勁,迫使顧嶼桐不得不往他身前一傾。
池端居高視下,握得更緊:“合作愉快。”
會議落幕,有人歡喜有人愁。
池年明顯屬于后者。
沒拿到這個項目對其他公司來說可能只是失去一次發展的機會,但對池年手里頭即將傾頹的騰順來說,這意味著雪上加霜,意味著走投無路。
池章一輩子沒干過什么善事,唯獨給池年留下的這個爛攤子還算是給他積了點德。
這天夜里,顧嶼桐掐滅了手里的煙,往家走去。身后跟了一路的腳步聲逐漸逼近,他聽得出來。
顧嶼桐路過家門口,但并沒進去,而是如那人所愿地往僻靜人少的地下車庫走去。
終于在走到車庫里的一個角落時,腳步聲猝然加快,緊接著肋骨處傳來劇痛,他被身后那人猛地一踹,跌到了墻角。
顧嶼桐剛站起來,一股冰涼堅硬的觸感便貼緊了脖頸。
黑暗里,池年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音色破碎扭曲:“你他媽耍我是不是!我裝了那么久孫子,到頭來你告訴我項目給了池端?!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好耍,是不是打心底里就特么的看不起我?!”
面對池年那張憤怒得幾近崩潰的臉,顧嶼桐神色如常:“輸不起就動刀子,誰覺得你配讓人看得起呢?”
“……好!好啊!不是都瞧不起我嗎?真把我逼死,我就是下了地獄也得把你和池端拉下來!誰又比誰干凈多少?!你覺得我下三濫,難道池端就是正人君子了?!他手上沾的血恐怕不比我少吧哈哈哈哈!!”
“是你逼的。”顧嶼桐死死盯著池年,冷靜道,“自始至終,臟的人只有你一個。”
“我逼他?!那是他活該!”池年厲聲說,手里的刀驀地往下一按,鮮紅的血登時從裂口處流了出來。
果然,入口處如期出現兩個保鏢的身影,兩人訓練有素,動作干練,很快就把池年勒暈了。
顧嶼桐靠著墻平復了一會兒呼吸,接過保鏢遞來的濕巾,把脖子上滲出的血擦了干凈。
他扔回濕巾,抄兜往出口走,淡淡開口:“回去告訴你們老板,要真擔心我的安危,與其派幾個保鏢盯著我,不如自己到我跟前來。”
剛出大門,系統的聲音如愿響起:【恭喜宿主,以身試險,成功提高黑化值10%,累計已達75%。】
【警告!剩余時間不足十天,請加快進程!】
脖子上的傷口不深,沒有傷到要害,卻還是疼得厲害。
黑夜里,顧嶼桐抬起手背擦了擦,眉眼低壓,冷光乍顯。
*
第二天,顧濯做東,在郊區的私人馬場組了個局,邀請了上流圈里不少名流,就當是為這次項目提前討個好彩。
顧嶼桐頭一回直面地感受到顧家的根基之深,人脈之廣。來往的人非富即貴,但他屬實沒想到在這里還能看到池年。
事情是這樣,自酒店抓張凡那天后,顧嶼桐開始著手采證。
他本來以為八年前在場的工作人員早就換了一批,監控肯定也早就被池年銷毀,要想拿到池年陷害池端墜馬的證據簡直難如登天,沒想到一番順藤摸瓜還真讓他找到了馬場內的一位老員工,老頭鬼精,特地留了備份,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顧少大手一揮,一擲千金,買下了那個u盤。
u盤里不僅有當天意外的全過程,還有池年買通工作人員時的重要畫面。
事情進行得十分順利,顧嶼桐出了員工公寓,本來心情還算不錯。
——誰料正好撞見了池年。
如今的池年早已沒了偽裝的閑心思,毒針就快蟄破帶了十幾年的假面,雙目血紅,蛇一樣惡寒。
顧嶼桐想起車庫里他那副要魚死網破的模樣,不放心,跟著上去看了看。角落里,一個內場人員和他低語了幾句,隨后匆匆離去。
那人最后走近了馬房,顧嶼桐并未跟進去,不消多想也知道池年又存了什么歹意。
無非就是故技重施。
他轉身回到了宴席,馬場后面是一個巨大的宴席會場,專供這些少爺小姐休息解悶。他走進會場的時候,池端他們已經都到了。
昨晚的傷已經被顧嶼桐用創口貼遮上,這個位置的疤痕特殊,往往帶有曖昧的隱意,倒是和顧嶼桐向來的標簽相符,因此也沒人多余問這個。
池端見他來了,臭著一張臉走開。
顧嶼桐見怪不怪,他依舊是走到哪里哪里就笑語聲不斷,他和周圍的人攀談了會兒,忽然手機鈴聲響,他接了起來。
他淺笑道:“嗯?”
對面:“來廁所。”
身旁一人眼尖,一眼就瞥見了手機上的“親愛的……”三字,于是起哄道:“咱們顧少爺接的是誰的電話啊?”
顧嶼桐比了個“噓”的手勢,故作愁容:“我女伴,正鬧呢。”
其他人識趣地閉嘴了。顧嶼桐煞有介事地開始胡編亂造:“負責,負什么責?我們就睡過一晚的關系,你又不喜歡我,怎么就需要我負責了?”
對面:“滾來廁所!”
顧嶼桐有些心虛,猛地掛斷了,但還是露了些音出來。
周圍人面面相覷,幾度張嘴,最后苦惱地夸獎道:“顧總的女伴真是……額,聲如洪鐘啊。”
廁所門外,顧嶼桐還沒來得及站穩就被拽了進去。
池端反鎖了門,把人按在了洗手池前,他聲音低沉,帶著很重的鼻音:“把你剛剛的話再說一遍。”
“喲,池大小姐這回又生的什么氣啊?”
“……”池端顯然已經不記得“池大小姐”前頭加的前綴是“親愛的”三個字,他眼眸微瞇,力氣得驚人,單手就把人家兩個手腕攥得死死的。
顧嶼桐渾然不覺危險,挑眉道:“想在這兒玩?”
“……”池端徹底被點燃,他給顧嶼桐翻了個面,掐著他的下巴,逼迫他直視著面前的方鏡,“不然你以為我叫你來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