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刻鐘后,辛澄站在迎春苑門前,眼下還是白日,大門緊閉。但滿樓綴紅綢,高挑紅燈籠,一眼便能想見夜晚時有多繁華。
辛澄轉了一圈繞到青樓后面,找到一條臟墻爛瓦的小巷子,拐角里還有一攤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嘔吐物,混合著墻面上經年歷久的黃漬一起,發餿發臭,蒼蠅亂飛。
越是光鮮的地方,越是有被隱藏的腐爛。
屏息翻過矮墻,再穿過一排像是雜役住的房屋,便是艷紅的青樓本樓。
辛澄避開人,躍上屋脊,蹲下一層層尋找,樓高有四層,挨著找過去肯定能找到,算腳力施元元應該差不多剛回來。
本以為每個房間都靜悄悄的,畢竟晚上要干活白天就得休息不是,但沒想到這里白天也有做生意的,她放輕呼吸是為了分辨腳步聲,沒想到把淫靡之音聽了個清楚。
辛澄摳了摳耳朵,心想郡主不喜歡這些,她回去要好好洗洗。
尋到三樓,辛澄辨出有人聲,忙向那邊挪去,聽著是兩個人在對話。
“梅媽媽,我當真不知他會來,是他胡來硬要糾纏的。”
正是施元元。
另一道聲音響起,“出去一趟還給我惹門官司回來,你就給我老實待著,哪也別去了,把門鎖上!”
想來這個說話的梅媽媽便是樓里的鴇母了,隨即是關門鎖門,和一行人離開的腳步聲。
辛澄等了一會,溜下屋脊,從開著的窗子里跳進去,在施元元驚叫前掐住她的喉嚨。
“別出聲,否則我現在結果了你。”
她眼睛圓睜,點頭。
辛澄沒有松手,“你應該還認得我,來找你是要答案,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她微微搖了搖頭。
“說話。”
她艱澀道:“你救了我,是個俠女,你不會殺我。”
“呵。”辛澄冷笑,手上加了力氣,“你還知道我救了你,我是快意恩仇的江湖人,會救人,但對陷害自己的人,當然會照殺不誤。”
她臉色漸漸變紅,辛澄感覺到掌下的脈搏越來越快,念她肚子里還有孩子,辛澄松手,放過了她。
“告訴我,到底為什么。”
施元元扶在后面的柜子上,摸著脖子喘氣,沖辛澄笑了笑,“你果然不會殺我,你真是個好人。”
她還在轉移話題,辛澄直截了當說:“我知道你懷孕了。”見到她面色一僵,辛澄繼續道,“那位尹大夫是和我一起的,她都告訴我了。”
施元元臉色蒼白,一路跌跌撞撞撲到床上,雙手緊緊抓住床邊的欄桿,仿佛這樣就能稍微抵抗一些,或者逃避某些傷害。
辛澄見她這自欺欺人地模樣便來氣,追問道:“你知道你自己懷著孩子他還對你做這等畜生事,他究竟哪里值得你這么袒護他!”
施元元埋下臉,良久,悲道:“……他說他會給我贖身。”
辛澄被氣笑了,“憑什么,孩子是他的?”
“……或許是。”
或許……辛澄腦子一陣發暈,她也不得不找支撐扶一把,青樓是什么地方她也不是不知道,不,她太清楚青樓是什么摧毀人的地方了。
辛澄靠在屏風邊,有氣無力道:“他答應給你贖身,不會是要放你自由吧,他不知道你有孩子,你想讓他把你帶回家,是為了這個孩子……”
“我能有什么辦法,女俠,對不住,我真的沒有辦法……”她抱著自己的肚子,終于哭了出來。
哭也不敢放聲,她們這種人只能放聲笑,哭,要壓在嗓子里,委屈便像是被折疊了千百回,每一聲都在泣血。
青樓,哭泣,女人,孩子……辛澄仿佛被哭聲卷進漩渦里,撕扯出久遠的片段回憶。
曾經,也是這樣嗎……
不!
辛澄上前一把拉住女人,強迫她面對自己,“他說你就信?他出爾反爾呢?就算他真的幫你贖身帶你回家,你覺得你是什么身份?一個妓子,他連妾都不會讓你做,你就是個沒有名分的外室!你再想想你的孩子,你覺得他那么蠢會認下嗎?你覺得他家里人會怎么對待這個孩子,你無依無靠沒有憑仗,就是他家下人也能來欺負你們娘倆!罵你是□□!說她是野種!”
“那也比現在好!”她突然爆發出來,“我還有其他路走嗎?哪怕只有一點希望我也要試試,哪怕以后被人打罵遭人唾棄,我也認了!我不想再待在這里了!”
她雙手掩面,已經哭得失聲。
辛澄被她一吼,稍稍冷靜下來,她揉了揉臉,道:“誰說沒有別的路,不就是賣身契么,我拿給你,等著。”
“你要干什么!”施元元慌忙起身去攔,辛澄已經跳了出去。
出來后辛澄才想到,她不知道賣身契在哪,但她現在渾身充斥一股意氣,不想回頭去問,便隨便抓了個落單的雜役,逼問他鴇母房間在哪,再一掌劈暈他,徑直摸了過去。
四樓房間最大,環境最好,辛澄找到其中一間,進去后便翻箱倒柜一通找,卻一無所獲,正躊躇時,門外傳來腳步聲。
辛澄快速躲在門后,從懷里抖出一條黑色面巾,圍住半張臉系在腦后。
待人推門進來,辛澄一把擒住她手臂反剪于后,把人推在墻邊,抽出隨身匕首抵在她頸側,將聲音壓粗道:“不想死就老實點。”
鴇母隨身帶著兩個打手,就候在門外,辛澄命她將人調走。
鴇母照做后,辛澄直接問:“賣身契在哪?”
鴇母穿的一身大紅大紫,臉涂得比墻還白,蒙了張苦相的臉皮,活像個紙扎人,“這這這……”
“快說,別廢話!”
“哎呀,小、小心點……”鴇母好像是被嚇到了,話都說不順,一直磕磕巴巴,半天才道:“敢問女俠是要為哪個贖身哪?都好說,給錢就行,給了錢我們絕不糾纏。”
“你還想要錢?姑奶奶今天既然來了,就干脆把這樓里所有姑娘都放了,她們的賣身契在哪,再要磨蹭我先割你一片肉!”說著辛澄刀刃向上,劃過鴇母的臉頰。
她拼命往后縮,急了:“別、別……好商量,女俠混哪個道上的,咱背后也有人,別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誰跟你們是一伙的!”這鴇母一直拖延,辛澄不想多費周折,準備讓她先見點血。
“咱家背后可是王府!”
辛澄手頓住,“你說什么?”
“青魚大街走到頭拐進燕回巷再百八十步,大門前一排銀杏樹的景王府,里面那位人稱女閻羅的郡主殿下,罩著咱這兒哪!”
辛澄徹底怒了,“你胡說八道!”
“有……有玉牌為證。”鴇母被壓得快喘不過氣,沒被鉗制的右手費力從身上掏出一塊玉牌,向后遞去。
辛澄抓過來一看,王府造作的每件物什都有郡主的名字作為標識,以證明那是殿下的所有物,這塊外包金的圓形玉牌上,明晃晃地刻著隸書“泠”字。
辛澄晃了下神,隨即反應過來,逼問道:“偷的還是撿的?還是你私自刻的?”
鴇母眼白快翻過去,“上哪撿……誰敢刻……咳咳……”
辛澄還要再問,大門豁地被踹開,一把長刀劈過來,辛澄只得放掉鴇母,向后退去。
怪不得她一直拖延時間,原來早就暗示了門外的打手,找人來了。
鴇母叫道:“奶奶的,抓住她,把她給我剁了!”
辛澄跳出窗外,跑到大街上遛了他們幾條街,甩掉后又溜了回來。
她還得去找一趟施元元,出了這事,鴇母可能會懷疑是樓里的哪個姑娘找了她來要賣身契的,她要回去和施元元通個氣。
她又一次推開窗戶,卻見房梁上懸著白綾,施元元站在凳子上,閉眼一蹬。
辛澄頭皮要炸,一下沖上去把人放下來,好在是及時,她還沒事。
辛澄癱坐在地上,她感覺自己的三魂七魄也被這三尺白綾吊住了,半天回不來。
“為什么……”辛澄聽見自己的身體在問。
施元元把圓凳扶好,安安靜靜的,也不哭了,只是眼中沒了顏色,“……我聽見外面有動靜,知道你要被抓,我還有什么活路?”
見到她這副心死的樣子,辛澄反而被激出了一股氣,強撐起來,“這次是我魯莽了,但他們還不知道和你有關,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拿到賣身契,讓你從這里脫身。”
“夠了,不用了!女俠你是江湖人可以快意恩仇,但我不想再惹上官司了!”
“拿到賣身契后,我會護送你出城,一定不會被他們找到。”
“若他們告上官府呢?我跑得了嗎?”
“我……”
“你不用再說了。”她走到柜子邊,從深處取出一個匣子,放到辛澄身邊的桌上,道:“這是我這些年從恩客那里偷偷攢下來的錢,你拿去吧,今天公堂上連累了你,就當是賠罪,你走吧。
“謝謝你救我,但進了這種地方,就是這種命,這都是我前世造的孽,活該今世來償……”
“狗屁的命!”辛澄咬牙,“為你贖身要多少銀子?”
“……”她不說話,辛澄便一直死盯著她,終于她嘆了口氣,“一千兩,女俠你也沒辦法吧,若是去偷去搶,我還是逃不脫干系,算了……”
一千兩……辛澄看向手里的玉牌,她一直攥在手里。
方才她本來還想問,是不是她想借郡主在外的名聲,狐假虎威嚇唬人,但現在又一想,辛澄在郡主的暗室里見過隸書的刻印,與這塊玉牌如出一轍,她也看過王府的賬本,每年有一筆條目不明的進賬,如果他們真的只是借勢,青樓在城里開了這么多年,養了一幫兇惡的打手,郡主真的一點不知道嗎?
辛澄也知道,其實當下有不少權貴家族里都有這種生意,這實在很常見,算不得什么。
玉牌沉甸甸壓在手里,辛澄知道它是真的,但就是不愿去想,難道連郡主,也是那樣……
辛澄思考良久,聽到外面鴇母果然要叫她們出去,決定先顧眼前,她長吸一口氣,胸口有些發疼,“不偷不搶,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