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從熱騰騰的水里出來,不用多久,就能感覺到冷,尤其是身上還掛著晶瑩的水珠。
雪沛愣愣的,打了個寒顫。
“哎——?”
他慌不擇路地往回抽自己的胳膊:“你、你要干什么!”
屋內只有他們兩人,霧氣昭昭,給世間一切都變得濕潤潮熱。
尤其是雪沛。
他還光著身子呢!
可蕭安禮的手仿若鐵鉗,完全掙脫不得。
雪沛的臉都紅了。
若是山林間的野獸精怪,自然對袒露身體沒什么感覺,可他已經開了靈智,聽了不少的禮義廉恥之說,這會兒又羞又急:“你放開我!”
蕭安禮紋絲不動,陰惻惻的:“你到底是誰?”
“我……”
雪沛卡了殼,嘴巴張開又闔上,憋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反正,我不是刺客……就是一場意外!”
蕭安禮冷笑:“你猜朕信么?”
他剛被濺到不少水,眉眼也濕了,睫毛沾成一簇簇的,顯得更為鋒利,而這樣近距離地被盯著,雪沛簡直能從對方漆黑的瞳仁中,看到自己赤著的小身影。
他們倆,一個是九五之尊,一個是剛能修煉成人形的小精怪,一個寬袍博帶冠冕堂皇,端的是份帝王的威儀體面,另一個剛從牢獄中提點出來,不著寸縷,形容狼狽。
蕭安禮還在咄咄逼問。
“你到底是誰,說!”
“何人指使你來的,可有什么目的?”
雪沛的身體幾不可見地發(fā)抖,快被委屈淹沒了:“陛下不是查了嗎,我沒有勾結外人,也沒什么僭越的心思……”
“嘖。”
蕭安禮語含諷意:“那為什么沒你的戶籍?”
他原本就身材高大,寬肩窄腰,立于浴桶外面,而雪沛站在水里,天然就比對方矮了一頭,再加上仍被掐著手腕,受制于人,所以這會兒,終于萌生了一點小小的怒意。
“所有人都要有戶籍嗎?”
雪沛胸口起伏:“那山川,河流,石頭和林中的蒼松,是不是也得登記在冊?我們自由自在地生長,為什么……為什么一定要有籍貫?”
蕭安禮略微咪了下眼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雪沛抬高音量:“都是你的?”
蕭安禮毫不猶豫:“是朕的。”
“才不是!”
不說山野間的小生靈了,起碼那些被搶走的珠寶,瑪瑙,都是雪沛在漫長的修煉期間,一點點地給積攢的。
是他的!
雪沛簡直要氣笑了,把胳膊使勁兒往回抽:“真是狂妄自大!”
蕭安禮用了點力氣,眉毛挑起一邊:“你說什么?”
“放開我!”
水花在掙扎中變得更大,不住地向外潑灑,蕭安禮的龍袍下擺已經全部被濡濕,但他此時興致更高,牢牢地拽著那白皙的手腕,居高臨下:“好大的膽子。”
雪沛是真的生氣了。
隨著動作停下,水面終于平靜剎那,可緊接著,就是更大更多的水花四濺——
“撲通!”
蕭安禮被連帶著拽進浴桶,發(fā)出一聲巨響。
外面立馬傳來警惕的聲音:“陛下?”
“無妨!”
被打濕的衣襟貼在身上,蕭安禮在水中站穩(wěn)了,竟是笑吟吟的樣子:“朕說過,不用進來。”
燈影也僅僅微晃一下,似乎只是被帶起的風擾亂了剎那,精致華美的屏風下,依然散著凌亂的單衣,而地面早已變得濕滑。
蕭安禮從后面抱著雪沛的肩,另只手捂住嘴:“不許叫。”
雪沛的后背緊緊貼著對方的胸膛,下巴被連帶著往后掰,雙手死死地抓著那鐵鉗一般的小臂,嗚嗚咽咽地掙扎。
他雙腳的鐐銬還沒去,沉重地拖在水桶最里面,一圈圈的漣漪在水面往外散,片刻后,終于消失不見。
雪沛停止了反抗。
蕭安禮冷笑:“怎么,還想行刺?”
半是沒防備,半是故意,他還真被這小侍衛(wèi)給拽進水桶,當下就明白了對方的身手,很是一般,但勝在力氣不錯,以及身形靈巧,竟借著力就要往外翻——
蕭安禮反手給人拽回來了。
他這會兒牢牢控制著人,有心思低頭去看上一眼,只見對方渾身都水淋淋的,頭發(fā)也散了,雜亂地堆在肩頭,由于皮膚過于白皙,竟有種濃墨重彩的美。
蕭安禮伸手,給那點頭發(fā)撥開了。
然后低頭,把臉埋進對方的肩頸,使勁兒聞了一下:“奇怪,這里怎么也是香的。”
雪沛腦海一片空白,正打算裝死,卻被溫熱的氣息拂過肌膚,簡直頭皮一炸,想都沒想地一口咬下。
今天哪怕給皇帝咬出血,被打死,他也受不得這等委屈!
“嘶……”
一點血腥味在水里擴散開,剛才動靜大,水溫都跟著變涼,蕭安禮沒來由地興奮起來,懶懶地笑了:“哦,那朕可得禮尚往來。”
說完,他也毫不客氣地低頭,直接咬住雪沛的后頸。
“唔!”
雪沛猛地松口,嚇得臉都白了,拼命掙扎:“你放開我!”
他骨子里還保留著最原始的恐懼,感覺自己像被野獸叼住后頸,只待一口咽下!
“我說,我什么都說!”
他嗓音帶了哭腔:“我是螢火蟲,剛能修煉成人的……我只是為了自己的寶石才進宮,沒有行刺的意圖,你別咬……你放開我!”
話音落下,后頸處的刺痛終于消失。
汩汩的水聲中,蕭安禮面無表情地掰過雪沛的肩膀,給人轉過來,伸手,捏住下巴,迫使對方抬起頭來,與自己對視。
他冷冷地看著雪沛微紅的眼角:“一派胡言。”
帶著薄繭的拇指,狠狠地擦過白皙的臉頰,卻沒有和想象中一樣,沾染什么脂粉,但淡淡的香味依然縈繞,蕭安禮甚至覺得,若是那會自己狠下心來,真的把人咬出血,說不定,也是甜的。
“嘩啦——”
屋內升騰的水汽逐漸消失,帝王離開微涼的水,面無表情地朝外走去,雪沛的身體還浸在水里,牙齒咯咯打戰(zhàn)。
他剛趴在浴桶邊緣,向外探出身體,就眼前驟然一黑。
雪沛伸手一摸,是柔軟溫暖的布料。
“給自己擦干凈,穿好出來。”
屏風后的身影晃動,一件件地脫去濕透的衣衫,露出精干的線條。
“朕要繼續(xù)審。”
-
屋里燃著猩紅的炭火,偶爾“嗶剝”一聲,蹦出點小小的火花。
雪沛裹著件墨色狐裘,整個人都蜷著,就露了雙烏潤的眼睛。
“你看這春天,晚上也是冷的。”
一位上了點年紀的宮娥笑著,朝他遞了個暖手爐:“來吧,拿著這個。”
雪沛接過了,小聲地道謝。
旁邊有人湊過來,拿著火鉗子撥了下炭,抬頭笑:“嬤嬤,把炭撤了罷!”
說完,他就扭臉看雪沛:“你還冷嗎?”
“不冷了,”雪沛的臉被烤得紅撲撲的,“你是……”
“丁佳。”
對方蹲在地上,手里還拿著火鉗子,而宮娥則抱著炭盆退下,悄無聲息地從外面帶上了門。
屋內重新恢復寂靜。
這處房間不大,旁邊立著兩排子書架,除此之外再無他物,丁佳左右看了兩眼,“你怎么得罪陛下了?”
雪沛往狐裘里縮了縮,烤火時間長,有點頭暈:“我不小心,給陛下的明珠摳下來了。”
丁佳“噗嗤”一聲就笑了。
剛才在浴桶鬧的那場風波,雪沛沒說,他瞧著對方是宦官打扮,想著皇帝挺講究的,審問之前,還要先給人洗上一遍。
“你膽子可真夠大的,”丁佳單手撐在膝蓋上,認真地端詳雪沛,“竟敢直接沖撞天子,當時沒把你拉下去打死,都算命大。”
雪沛往狐裘里縮得更深了。
“到底是怎么想的啊,”丁佳嘆了口氣,“我剛在外面當差的時候,可納悶了!”
——哦,雪沛心想,看來這是個階前灑掃的小宦官。
如今天已蒙蒙亮,偶爾有一兩聲鳥雀嘰喳地叫,很快就沒了音。
“別耷拉著臉,”丁佳又笑了起來,“陛下這會兒要去上早朝,等想起來要審你,起碼得到下午……喂,你餓嗎?”
雪沛抽了下鼻子:“不餓。”
“真可憐,”丁佳似乎話很多,絮絮叨叨的,“只要進了宮,那是半點都不由人,若不是我爹娘死了,家里弟妹又小,我也不愿意來干這等伺候的活計,你呢,好好的侍衛(wèi)不當,干如此莽撞,看著倒像是……”
他捂著嘴,滿臉促狹:“像是在勾引陛下!”
“不是!”
雪沛把領子往下扒拉,急忙忙的:“我沒有,我只是為了……”
話到嘴邊卡了殼。
剛才火爐給他熏得有點昏沉,一晚上沒睡,這會兒腦袋越來越重,關于螢火蟲的真實身份,自然不能訴之于口,但另外一個原因,居然脫口而出。
“我、我是為了報恩……”
“報恩?”
丁佳還捏著那火鉗子,不由自主地抬高音量:“什么意思,你撞到陛下懷里,是為了要報恩?”
“對,”
雪沛的臉很燙,聲音也有些啞:“我為了報恩……才進宮的。”
狐裘太大了,能給他整個人都裹在里面,所以丁佳眼睛再怎么尖,也看不到雪沛的腳尖無意識地碾著地面,很不安的樣子。
“曾經我被一群孩子抓住,是他救了我,所以我就來報恩,盡自己的一份力。”
丁佳頓了頓:“什么時候的事?”
雪沛昏昏沉沉的,搖頭說:“不記得了。”
他又累又餓,呼吸也越來越燙,覺得自己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像被火點燃似的,耳畔也有些轟鳴。
丁佳還在追問:“所以,你是為了向陛下報恩?”
雪沛:“嗯……”
——怎么這樣吵。
丁佳又問:“那為什么要沖撞陛下,你究竟什么目的?”
——能不能放我去睡覺呀?
“好看,”雪沛嘟嘟囔囔的,“我一眼就被吸引了,那是我見過的最好看,最漂亮的……”
明珠。
可直到雪沛陷入昏睡,也沒有完整地把這兩個字講出來。
屋里殘留著一點隱隱的香。
片刻后,丁佳把火鉗子放在地上,朝著書架跪下:“主子。”
無人應答。
丁佳的頭還磕在地上:“主子不讓用刑,只得這樣了。”
炭火里加的東西叫犀角陀,極為珍貴罕見,放一點點被人聞到,則有問必答,只是說不了幾句就得昏睡過去,所以效果不大,也不常用這種手段。
這還是他第二次被陛下安排,用此等法子。
沉默的時間太長,丁佳探頭探腦地朝后看去:“主子,您也睡著了?”
駐足此地的人終于有了動靜,緩緩地側身,垂眸看來,滿是狐疑:“他說的報恩……”
“陛下不記得了嗎?”
丁佳想了想:“您以前白龍魚服外出時,不也常打抱不平,幫過民間不少的可憐人?”
蕭安禮眸光低微,看著自己虎口上的齒痕:“朕想不起來了,大概是他胡謅。”
“還說您好看呢!”
丁佳在地上跪著,笑嘻嘻的:“說您是他見過的最好看,最漂亮的人,一眼就被吸引……”
“滾。”
蕭安禮把書闔上,冷哼一聲:“朕會信?”
若真是如此——
蕭安禮的喉結滾動了下。
也只能說明這小侍衛(wèi)目的不純,見色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