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椋沒想到崔蔓介紹的客戶當天就到。
更沒想到她一口氣給她轉了五萬塊錢的訂金。
石雕廠三代見慣了單日流水,那都是大項目的工程款,走廠里的財務。
就算盧椋這些年見識不少,這么豪爽一口氣打五萬訂金的私單還是第一次見。
她都有些好奇這位富婆到底要做什么規格的墓碑了。
昵稱撿恩的客戶姐沒有過分具體的要求。
主要是她連遷墳的墓在哪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揚草本地動土遷墳的政策。
這是個長線客戶,以盧椋的怕麻煩的個性,不是朋友推薦,可能懶得干這樣的一條龍。
對方的高鐵坐到蒼城,距離到站就剩兩個小時了。
蒼城到揚草還要坐車,盧椋算算時間,這位富婆客戶或許會在傍晚抵達。
【撿恩】:我今晚先住酒店,還沒訂,我等會看看。
【撿恩】:我搜了你的石雕廠地址,離縣城有點遠,打車或者公交方便嗎?
到底是什么不食人間煙火的富婆,人家來這里旅游都知道先做攻略。
一個要來給老媽重新刻碑的人居然不知道上網搜搜揚草的交通嗎?
盧椋想:這可能就是有錢人祭祖。
她以前也見過這樣的客戶,不過是辦點事,機酒住宿都有人安排。
不過這位似乎搭的崔蔓的線,二十五萬全款里還包括了買斷盧椋一部分時間的價格。
盧椋看了眼滿地的石料,還有不遠處搭著腳手架的巨型佛塑。
那是她做了很久剛結束的寺廟訂單。
奶奶救助的海參貓吃得膘肥體壯,還有一顆顯著的媒婆痣,正坐在佛頭上面搖尾巴。
手機全是石灰,盧椋懶得打字,發語音回:“不方便,公交車六點就停了。”
工人在隔壁廠子工作,聲音躁得很,盧椋的語音難免帶上這樣的雜音,“你火車到站前十五分鐘給我打電話,我會來接你。”
外面下起了雨,從盧椋的視角看,占地很大的石雕廠外,廢棄的神明石像都開始流淚了。
她怕大城市來的客戶沒有車程概念,補充了一句:“你坐在火車上能看到一片巨型石雕,什么菩薩啊如來的,就給我發消息。”
孫撿恩戴著耳機放空。
她沒什么朋友,要好的就是安璐,墓碑師傅也是對方推薦的。
就算孫撿恩專業過硬,大學也沒有積攢人脈。
很多同學不喜歡她,認為她傲慢清高,不合群也是看不起別人。
更多的羨慕孫撿恩命好。
生母是舞蹈圈子的大前輩,養母雖然因傷很早轉行,資源也不錯。
她們留給孫撿恩的是可以挑選的老師,劇團也隨便她選。
只要孫撿恩想,去上節目也可以。
連她不怎么經營,不曾露面的社交賬號只發過幾個練舞視頻就輕輕松松破了萬粉。
孫撿恩不知道自己這樣是命好。
她只知道自己更像生母的名字的諧音,宛如漂萍。
過早知道自己是領養的事實,注定她和李棲人并不像尋常母女親密。
李棲人嚴厲,最大限度地開發她的天賦,總說如果是孫飄萍,會做得更好。
一起長大的雙子星,一個太早死去,一個注定在她的孩子身上投射期望。
孫撿恩很多時候想,要是我不知道就好了。
那樣她或許可以像許多同齡人那樣和媽媽撒嬌,而不是回家也小心翼翼。
畏懼放學后的時間,畏懼只有她的三面鏡子舞蹈室。
她生下來好像就是為了以母親的影子存在的。
李棲人養大她,似乎為了緬懷死去的那個女人。
從北到南,從名不見經傳到舞劇里的最受矚目的女演員和對打舞劇的女演員,也從橫跨生死到沒有生死。
孫撿恩看著飛馳而過的景色,從平原到山川到近海,這是她人生第一次離家這么遠。
或許她從來沒有過家。
她初中開始就在外邊住校,和李棲人的關系更像上下級。
媽媽是一種職稱,自己獲得的獎杯是李棲人升職的基石。
當年媽媽們離開家鄉,有沒有想過會變成骨灰才回來呢?
孫撿恩望著窗外出神,手機頻繁震動后她看了一眼提醒。
好多語音。
她不想聽,轉成了文字。
對方普通話還算標準,轉文字也看得出具體信息。
孫撿恩回了一個哦。
幾秒后補上謝謝,對方不回復了。
她的鄰座換了好幾個人,等到蒼城下車轉城際列車的時候,孫撿恩才發現自己把姐姐送的蜜柚落在的動車上了。
同站換乘排隊二次安檢的時候,孫撿恩愣了好一會。
后面的人擠到前面,本想罵她杵著干什么的,看小姑娘紅著眼眶,只好咽了回去。
抵達蒼城高鐵站的時候是陰天,等列車啟動,路上就下起了雨。
路上孫撿恩沒有睡覺,她搜了揚草的旅游攻略,避雷的和贊美的五五開,大多都說這個小縣城太無聊了。
本地人說別來,他們都得被宰二里地。
外地人說黑車遍地,再也不想去了。
等她在夜幕下看到大片的石雕神像,她才意識到自己好像忘了訂酒店。
最重要的是她要給石雕師傅發消息,對方說好來接她的。
這是盧椋做老板的第六年。
廠里的工人都知道小盧老板嘴上說隨便干干,對廠格外上心。
要維持一個這么大的廠子很難,盧椋知道很多老師傅如果沒了這份工作難以維持生活。
工業化的時代,感情也來去匆匆,更何況物品。
盧椋想保住廠子,也順應時代開了線上宣傳,廠里對外的公開賬號就好幾個。
她自己也沒事直播,直播間大部分宣傳廠子。
要是哪天手上的事不那么著急,她就雕點自己喜歡的東西播著玩。
一個廠子的春夏秋冬,是棚戶的風霜雨雪,前幾年盧椋都是住在廠里的,這兩年才搬出去。
大概是她今天走得特別早,工廠的會計姐問:“今天有事?”
盧椋脫下她包漿的工作服,抖了抖帽子上的灰,“去接個客戶。”
會計也是她老父親留下的遺產,如果不是盧椋給的工資很高,或許已經退休了。
盧椋目前經營的萬造石雕廠還在招人,想招個年輕的全職會計,目前沒找到合適的。
會計姐的女兒比盧椋還小一歲,去年結婚,她免不了操心盧椋,開了句玩笑:“客戶啊?我還以為你約會去呢。”
盧椋:“我上哪約會啊,你上次給我介紹的女孩嫌我學歷低呢。”
會計:“你還記著呢,真是的。”
時間快來不及了,盧椋顧不上換下落滿石灰的褲子,抓了車鑰匙離開,不忘回:“您下次還是別介紹太高學歷的。”
會計看她那祖傳的矯健蹦上老破皮卡的身影,更發愁了,“不喜歡男的,喜歡女的又要門當戶對的,我上哪找去。”
路過的保潔拎著偷吃盒飯的媒婆痣小貓說:“需要特地找的都不是,你也別操心了。”
那破皮卡還是盧椋老爸留下的。
她上次去見會計介紹的對象就是開這輛車去的。
一身剛從工廠出來的寒磣模樣,眉眼再濃得好看也無法掩飾撲面而來的苦力感。
再加上這個職業,縱然會計姐往好了說,真人和坐騎往那一擺,都像流水好看實際快倒閉的廠二代。
這條件,就算是同性戀也沒人會為了好看的臉做慈善的。
活了半輩子的長輩更頭大了,“她又不是只有這么一輛車,就不能開那有圈的或者一個字母的車走嗎?”
保潔阿姨也不懂車,把貓也搓了一遍,說:“開好車吸的都是什么人,你還是別給人家添麻煩了。”
皮卡在細雨中轟轟開向火車站。
孫撿恩下了綠皮,跟著人流出站。
她拎著的行李箱有二十八寸,她的身形又像一片薄紙,縱然學舞蹈也不是沒力氣,在旁人看來都像是箱子綁架了她。
小地方的車站大件行李的車站都在維修,出站也沒有扶梯,居然是修著水泥地的下坡。
孫撿恩死死握著拉桿,怕箱子慣性前傾失控把前面的人撞飛。
她長得冷冷清清,內心住著無數張牙舞爪的話癆小人,給她描繪大件行李把人撞飛后的后果。
提前預演悲劇是孫撿恩與生俱來的天賦,不過無人知曉。
大多數人只知道看她外表和履歷,并不在意她內心如何。
況且她封閉太過,表面看無堅不摧,只有和她搭話的人被她用淡漠的眼神逼退。
抵達出站口的時候,孫撿恩已經出汗了。
揚草一天就幾趟車,這一趟的人魚貫而出,外頭大部分是本地接送的人。
黑車司機盯上了拉著巨大行李箱的旅客,跟上往一邊躲雨的孫撿恩,“妹妹,去城里三十塊錢一人。”
“公交車已經停了,這里滴滴打車不好……”
揚草的深秋很短暫,冬天偶爾冷得刺骨,也有幾年暖得不需要穿襖子。
還沒到冬天,站外的人都穿上了厚實的外套。
孫撿恩穿著米色的風衣,背著的書包看上去鼓鼓囊囊。
如果不是時間不對,更像是寒假回來的學生。
但她的五官雖然偏淡,卻很成熟,令人看了一眼還想看第二眼。
“不用。”
“有人接我。”
孫撿恩低頭,石雕師傅正好發來消息——
到了。
后面跟著車型和車牌。
皮卡是什么。
孫撿恩是李棲人養大的,學舞蹈很苦,但她沒有在物質上虧待過養女。
孫撿恩看向從公路開過來的一輛輛排隊的車。
有人接孩子停車,這一段路都堵著。
拎著超大行李箱的孫撿恩并不在盧椋的檢測范圍,她又發了句語音:“姐,你穿什么衣服,確定站在出站口嗎?”
這個時候孫撿恩顧不上轉文字,點開語音。
這才發現自己誤會的不止是對方的年齡,還有性別。
秋風好冷,孫撿恩第一次體會到南方秋天濕漉漉的刺骨。
正好這個時候皮卡排隊到出站口正對著的位置,盧椋隔著副駕駛座車窗看外邊,和疑惑看過來的孫撿恩對了個正著。
火車站廣場的燈光很明亮,雨絲也有了清晰的痕跡。
這是盧椋第一次知道心跳加速也有跡可循。
她平靜地移開目光,心想富婆客戶不會坐錯車了吧?
也是,上來打五萬,也不問她叫什么,只知道盧師傅。
不問號碼多少,也沒讓她發定位。
單純得不太像盧椋見過的難纏富婆客戶。
這里不能停車太久,她撥了微信語音,繼續搜尋對象。
和她短暫目光相接的漂亮女孩捧著手機,似乎在確認什么。
幾秒后,行李箱滾動,盧椋錯愕地看著走近的身影。
破皮卡的車窗都是手搖的,窗戶膜也磨損得亂七八糟,開皮卡的女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墓碑師傅。
但她剛才打電話了,手機也正在通話中。
是皮卡,車牌也對上了。
孫撿恩隔著車窗問:“你是aaa盧家石雕嗎?”
盧椋第一次知道微信名被這么念出來有多羞恥。
她不確定自己的心跳是羞恥還是色迷心竅。
還是改個微信名字吧。
姐也喊不出口了,這明顯是妹妹。
盧椋:“你是撿恩?”
孫撿恩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昵稱太親昵了。
怎么有人喊得這么怪。
她的長發隨著點頭在細雨里宛如罩了一層流動的水汽,看盧椋下車拿行李,孫撿恩正要說很重,沒想到對方拎得比她還輕松。
盧椋后悔沒開另一輛車,也才記得老皮卡的手搖車窗桿斷了一直沒換。
等孫撿恩上車,她粗暴地關窗隔絕雨水,似乎忘了自己也被雨水打濕。
開車的時候盧椋的碎發貼在臉頰,過分濃烈的五官因為緊抿的嘴唇,像是不高興。
她問:“你酒店訂的哪一家?”
孫撿恩沉默半晌,“對不起,我忘了。”
盧椋更覺得她的二十五萬蹊蹺了。
趕了一天路又淋了雨的女孩更需要照顧,她沒有選擇現在問:“你想先去酒店還是先去我家換件衣服?”
孫撿恩和盧椋提過她要短租兩個月,問:“你有給我推薦的租房房源嗎?”
盧椋:“有。”
“不過現在的空房也不適合拎包入住,我先送你去酒店住一晚。”
“怎么樣?”
第一次見面談論下榻酒店也沒什么,之前盧椋接送客戶也有這方面的安排。
或許是她問心有愧,又或者孫撿恩實在太年輕了,又或者……
破皮卡的空間實在有限,孫撿恩身上的香水味沖散了盧椋常年做石雕被封閉的石灰鼻。
這場秋雨簡直下得她淅淅瀝瀝的。
孫撿恩沒有發現她的緊張。
她第一次坐這么破的車,也是第一次見搖窗戶的手動桿。
李棲人把她的生活抽空,孫撿恩活著只是為了跳舞。
人心險惡,她不知道的。
就算車內光線的晦暗,她依然給盧椋一種純凈得像冰泉的錯覺。
孫撿恩也沒有多想。
現在她除了遺產一無所有。
“好啊,那你給我開個房吧,我會把錢轉給你的。”
皮卡開出高鐵站的緩沖帶,盧椋都差點忘了換擋,破車發出宛如拖拉機的轟轟聲她才驟然回神。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