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卿安失神落魄回了屋,這兩年夜里都歇在師尊那兒,自個房間已經被用成了書房,她茫然抱膝,縮在角落一張小榻。
為何師尊會突然這樣,分明以前沒有過。
還有根骨,火靈根究竟如何了,師尊不喜歡嗎?
她顫抖伸出手,上面還殘留了一絲被師尊勾出來的赤色靈氣,大抵是根骨顯形。
思緒紛紛擾擾,愈想愈亂,但大多都離不開那個熟悉的女人——越爾。
祝卿安理不清,就此枯坐許久。
直到月色緩緩照入窗欞,灑落碎銀在她臉上時,祝卿安眼睫輕顫,猛然想到了什么。
藥理,上清宗這也只有沉青峰上的最曉得了。
*
越爾被體內殘存魔氣折磨一日,直到夜間,那道作亂的氣息才慢慢歇下,徒留她滿身黏膩汗水,墨發也潤潮了,有幾縷沾在面頰上,魂消魄散似的軟躺著。
她緩緩吐出點濁氣來,眼角下那顆紅痣也軟淡了一般,淺了許多,閉目輕慢出聲,“貪歡。”
在旁跪坐候了一夜的貪歡應聲起身,將她自床幃間抱起,自屋后去了湯池。
輕柔將疲軟的女人放下,才無聲退去。
越爾松手解了里衣,露出具纖秾合度的潤白身子,赤足慢慢踏進池中,池水自小腿漫上,緩緩浸沒她腰間稍陷兩處腰窩,才是過了鎖骨,汪了一彎透亮的水。
她疲憊嘆出一聲軟吟,趴在池邊歇息。
騰騰熱氣在湯池彌漫,朦朧了她昳麗的眉眼,那顆紅痣終于是燃起來,重新泛泛出鮮活色彩。
沒想到小徒兒竟是火靈根。
越爾心口還在隱痛,她此前也只是覺著樣子像,對這孩子觀感分外復雜,總對這張臉泛起恍惚,但小徒兒終究是個孩子,還是凡人,區分起來容易。
結果祝卿安連靈根也與那人一般無二。
她忽感到點兒心慌,竟是不想再同這孩子多有牽連。
墨發女人緩緩松下身子,盤算著過幾日把小徒兒丟去學堂算了,眼不見為凈。
可惜她沒能放松多久。
“尊上,藥閣傳音。”貪歡不知何時悄然出現在靈泉旁,低頭道。
“嗯?找本座何事?”越爾泡得困頓,懶聲問。
貪歡抬頭,那張宣紙上的字逐漸扭曲轉為混沌,開口卻是慌亂的女聲,“仙尊,您的徒兒剛剛墜落山崖,就快,快要不行了!”
越爾豁然睜眼,睡意頓時飛至九霄云外,“你說什么?”
聽過這消息,她再顧不得什么形象,手一撐從靈泉里出來,披上貪歡遞過來的衣袍,邊走邊掐訣瀝干身上水珠,往西南方飛去。
沉青峰,藥閣內。
“師尊,小師祖脈象微弱,我就快探查不到了。”商陸收回搭在祝卿安腕上兩指,用靈力護住其心脈,蹙眉喊道。
向善生沒有理會自己的大徒兒,袖子擼起,指尖催生起火苗,彈指丟向爐底,“你先給她喂兩顆續骨丸。”
“她是凡人怎吃得修士修復筋骨之物。”商陸每感她脈象微弱一分,臉色也跟著蒼白一分。
“不吃她就得死。”向善生語氣冷下來,她現在正忙著煉制護心丹,實在是沒空再和商陸吵架。
一旁唯唯諾諾的小師妹見師尊神色不虞,以為她又要發飆,趕緊翻箱倒柜找出裝續骨丸的玉瓶遞給師姐。
“嗯,沒事,你去幫師尊煉丹。”商陸接過藥,白著臉對小師妹笑笑。
小師祖不知從哪里摔下來的,幸好小師妹今日下崖底采珠光菇,路過瞧見了才將人撿回。
帶上峰時這孩子已經出氣多進氣少了,小師妹不認得她,看衣飾不俗,以為是哪位長老的門生,但也沒聽說誰收了個凡人,直到商陸來了才知道,這妹妹竟是朝眠峰上的小師祖,兩人均是驚出一身冷汗,趕緊喊師尊來救人。
木閣裊裊中藥苦氣中,兩道身影在矮榻前忙活,向善生則是眉頭緊鎖,凝練藥液。
祝卿安現下樣子實在是慘烈,她手腳皆斷,七竅流血,衣袍早已被剮蹭破碎,露出來的地方血肉模糊。整件青衫被血浸如墨色,連銀白發絲都難以幸免。
雖昏死過去,身子卻還疼得不住抽搐,虧得用靈氣止血,才沒繼續外流,但也離咽氣差不了多遠了。
說實話,商陸一開始都覺著,又不是修士,尋常人摔成這樣早該死了,可她偏偏還有氣息,那就還有救回來的希望,也幸虧如此,不然就是醫術再精湛,也救不回死人。
那邊向善生正巧出丹,藥香瞬間沖淡了一些屋內血氣,她閃身來到床前,胯一扭撞開商陸,“讓開!”
但看祝卿安那副模樣,她端著丹藥皺眉,轉頭對剛站穩的大徒兒頷首,“你扶一下她。”
商陸忍不住嘆氣,認命托起祝卿安身子,她動作輕柔,唯恐用點力就把這人捏碎了。
向善生給她服下丹藥,才松了口氣,“等會你用靈力修復她的傷勢,為師會為你護法。”
她是火靈根,天生是煉丹的料,卻沒有木靈根的療愈之力,只能讓商陸來。
商陸聞言點頭,伸手結印,一點點修復祝卿安幾近殘破的身體,微光飄于她身側,輕輕浮動。
祝卿安傷及根本,不比那些皮外傷,隨意修復即可,她這般傷勢需得以靈力為引,溫養其五臟六腑,消耗的靈力只多不少。
不多時,小師妹便見大師姐額間冒汗,她尋了塊布,想要給師姐擦去,但師尊卻抬手制止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她于是不敢上前,話也不敢說,比劃著動作意思自己去外頭候著,躡手躡腳離開。
才出門,一轉頭,就看見眼前飛來一人,小師妹沒看清是誰,怕她闖進去打擾師姐和師尊救人,忙上前攔下。
“你是何人,此為藥閣重地,不得擅闖!”
越爾懶答她,只焦急想進入藥閣,向善生在里頭適時開口,“仙尊且慢,您徒兒并無大礙,我等正為其療傷,還請仙尊在外等候片刻。”
一劑定心丸,越爾這才收回準備推門的手。原先的失態也稍稍冷靜下來,住了步子蹙眉。
小徒兒向來乖巧,往日里又安靜,鮮少出峰,若真是要出去,都會問過自己一聲。
怎的今日不聲不響就跑出去了,還摔下山崖?
越爾愈想愈生出滿臉郁色,蹭蹭上來點兒火氣,這才不過沒看住她一晚,自家徒兒就能把自己折騰得差點去見閻王。
忒不省心。
想到這兒她又有些懊惱。
說到底還是她把人趕出去了,若留人在屋里待著,可能也不會發生這事,越爾扶額,在門口來回踱步,心頭十分焦躁。
她今日自己也不大爽利,一大早又聽見這種噩耗,煩悶難消。
越爾在門口來來回回,晃來晃去,小師妹被晃得眼暈,正想說師尊和大師姐很厲害,仙尊不必擔心,但瞅見越爾難看的臉色。
終究是不敢開口。
大抵一炷香過去,向善生終于從屋里出來,她半拉半抱著滿臉疲態的商陸,對著越爾點頭算是拜過,“見過仙尊,人在里頭,正睡著。”
越爾快步走進木閣,只留了個嗯字給她。
“累死了。”向善生把人扔給小師妹,錘了錘肩,“你把你師姐帶回去休息吧,今日的課業就給你們免了。”
商陸踉蹌一下,控制著自己,沒砸到小師妹身上,才攬過她,回身朝師尊說,“徒兒先行告退。”
向善生擺擺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小師妹則是因為這巨大的驚喜笑開了花,她跟在商陸身后還小小聲地問,“師姐,今日的課業真的不用做了?”
“再問就讓你做完。”她才說完,向善生就在后面幽幽補上一句,小師妹瞬間噤聲,捂住嘴對商陸眨巴眨巴眼睛。
商陸牽了牽嘴角,“不用,若是師尊要你做,你就罵她一把年紀還食言。”
向善生聽這話,氣得兩手一叉腰就準備要開罵,商陸曉得她要發飆,忙拉著小師妹掐過御風訣就跑,等向善生那口氣提起來,她們人影早消失在天際。
“這兩兔崽子!”
反觀屋內,越爾已坐至祝卿安身旁,見小徒兒正面色蒼白躺在榻上,她不甚放心伸手在人額前探查一番,確是身子康健,只是尚且虛弱仍在沉睡,這才放下心來。
但……她突然眉頭緊鎖,剛才小徒兒額前似乎閃過一縷黑氣,待她仔細看去,卻什么也沒發現,莫不是她的錯覺?
“仙尊。”向善生這時推門而入,面上嚴肅。
越爾思緒中斷,松了眉眼,壓下那絲疑慮問,“何事?”
向善生沒有靠她太近,遠遠停在階下言,“雖不知小師祖為何落崖,但她身上似乎有異寶相護,心脈并未有太大損傷,又加之這兩年您應當讓她用了藥浴煉體。”
“才吊著口氣等到被人撿回,不過此傷太重,可能還需修養一兩年才能完全恢復。”
異寶?
越爾明了什么,往祝卿安脖頸處看去,果然那塊紅玉還安靜墜在這孩子頸間,只不過細細觀察,似乎出現了一道裂痕。
她神情一怔,眼底閃過驚駭,但有人在前,越爾沒有多言,只能壓下慌亂的心神,點頭微應,“本座可帶她走了?”
向善生思索一番并未旁的再要囑咐,側身一讓,點了頭。
*
這是何處?
祝卿安感到自己浮于一片黑暗之中,略一動彈便渾身發顫,疼出冷汗。
她不是去沉青峰想問問師尊的病是如何嗎?黑暗隨著她的思緒變幻,眼前霧氣濃重,往外五步已是一片灰蒙,看不清前路何去。
耳畔好像有人在呼喚她……往前,再往前……
祝卿安被攝住心神,雙目無神隨前去,不知走了多久,胸口的紅玉似感不對,微微嗡鳴發亮,這點燙意讓祝卿安神思醒了一瞬,心口猛然一跳,眼底清明過來。
她想停卻已來不及,一腳踩空!
幾乎震碎她的劇烈疼痛瞬間席卷身體。
“啊——!”祝卿安猛然起身,驚叫出聲,胸口劇烈起伏,眼底還帶著驚恐,茫然地向前望去。
熟悉的女人正坐在她的床邊,紅衣柔暖,盈出一身檀香,浮于周遭,似曦光拂面,光瞧見這片衣角,便已拉她出了方才那處無望深淵。
心頭漸漸平穩下來了。
祝卿安覺著自己不該哭的,但她還是忍不住鼻頭一酸,輕輕,悄悄,又明目張膽地將自己放進越爾懷里,發出一聲抽泣。
“師尊,我方才好痛。”
女人似乎僵了僵,但很快放緩身子,環抱住她,“嗯,現在可還有什么不適?”
越爾這話問得輕柔,眸光卻凝重,不知在思索什么。
祝卿安緩了老半天,才在溫暖的懷抱里漸漸放松,搖了搖頭不愿再回想剛剛那些經歷,艱澀開口,“師尊,水……”
越爾終究念著她的慘狀,壓住火氣在空中虛寫幾字,指尖凝出一水團給小徒兒喂去。
祝卿安尚不知一會兒有什么大禍等著她,還乖軟靠在女人懷里。
咕咚咕咚把水團咽下去了。
“說吧,”等她完全倦怠下來,越爾冷不丁出聲,音色稍慍,頗有一股風雨欲來的意味。
“你偷跑出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