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知禾的時間很寬裕,主要以賀徵朝的行程為準,但她也不能表現得太閑散,于是定了明天下午六點的時間。
今早她是被一陣敲門聲吵醒的,天色蒙蒙亮,摸出手機看,才剛到七點。平時溫知禾作息并不規律,經常睡到十二點連午飯都免去,起早跟要她命沒區別,敲門的一聲聲分明是索命來的。
溫知禾很難想象究竟是誰大清早來的,悶頭一會兒,確認這人是沖自己來,這才披上開衫毛衣去開門。
門口是個皮膚黝黑的男人,上下掃視她一眼,咧嘴齜著一口黃牙笑了笑:“姑娘,我是來房的,你別介意,我看看就走。”
見他就要進來,溫知禾清醒了幾分,立即揚臂阻攔:“等等,你怎么說進就進?”
隔著針織毛衣接觸到對方的胳膊,溫知禾心里抗拒,忍著嫌惡繼續反問:“這里我還住著,等我搬出去你再看還不行嗎?”
燕北的房屋墻壁厚實,哪怕暖氣片陳舊,這小麻雀屋也足夠溫暖,溫知禾現在穿的還是睡衣,短褲剛到大腿根下,面見生人本就不適,何況是個素未謀面的中年男人,讓他進屋不如殺了她。
“我住這附近的酒店,就順便過來看看。”中年男人不為所動,依舊笑著,還提起手里的塑料袋,“沒吃早點吧,我還給你帶了些……”
男人身上有股難以言喻的潮汗味,混雜塑料袋里的餡餅味道,更令溫知禾胃酸翻涌,她態度堅硬,繼續阻攔:“我不吃,您不打招呼一聲不吭就過來,我怎么可能讓你進?”
他要強進,溫知禾已經忍無可忍,不想接觸,舉起手機干脆放狠話:“你再進來一步我就報警了。”
中年男人一愣:“你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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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關緊,溫知禾在門口站了會兒,透過貓眼去查看,確認對方不在門口逗留,沒捱住轉身去了廁所。
她喉嚨里有股強烈的酸灼感,剛到盥洗臺就不斷干嘔,但由于昨晚什么也沒吃,吐半天也只能吐出一些清涎,雙手把著盥洗臺許久,待眩暈感沒那么強烈,溫知禾這才擰開水龍頭洗把臉漱漱口。
抬起頭望著鏡子,溫知禾看到自己那張清洗過的面龐,是很標準的鵝蛋臉,中額有個不太明顯的美人尖發旋,所以一直中分偏發;眉弓至鼻尖折疊度飽滿,偶爾會被人問是否為混血;雙眼尾翼上挑,瞳孔偏淺棕,嘴唇略薄,五官中規中矩挑不出錯。
溫知禾對自己的長相一直有準確的認知,她不丑,否則也不會從小被人夸到大。她也曾依靠這張臉謀取利益,但不論如何,在極其優越的能力、重男輕女的潛規則面前,所謂的美□□待,也不過是被請的一杯奶茶、逢人能見的親切微笑,以及幫忙搬運行李諸如此類的小恩小惠。
拍電影是需要漂亮臉蛋,但作為幕后導演并不需要。
明白了這點開始,除非工作要求,溫知禾都鮮少捯飭自己。
賀徵朝說過,他之所以找上她,就是因為她貧窮、漂亮、好掌控。
溫知禾深知,也許漂亮才是最重要的因素。
如果真是這樣,如果他依舊愿意拋出橄欖枝、給的條件還不錯,她也并非不能以此作為交換。
一個晚上,溫知禾想通了。
她真的非常需要錢,況且人也不可能一直倒霉,除非有人在暗中操縱。
她必須見一見賀徵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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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溫知禾補了會兒覺,起來收拾行李,清點家中的一切。雖然她在這里住的并不算久,但由于奔著長期租房的緣故,還是花了不少心力去布置過。臥室的旁側擺有云朵燈,內窗紗簾是精挑細選的墨綠色,工作桌臺井井有條地擺放了置物架,喜歡的老舊唱片、電影光碟幾乎塞滿整個書柜。
她不屬于這里,這間房也不屬于她,她沒有歸屬感,但總會舍不得這一方精心打理的蝸居。
溫知禾極少后悔自己曾做過的決定,她的人生進程才剛到百年的五分之一,沒什么可回顧、懊悔的。
倘若賀徵朝只是單純把送出去的套裝送回來,那也不錯,她可以厚著臉皮掛二手平臺賣了;倘若他還有那層想法,她也沒必要繼續做不食人間煙火的小白花。
與陳笛口嗨過的霸總聯姻各取所需的做夢文學,真能美夢成真,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整理到五點半,溫知禾洗完澡,挑了身衣服。
出門之前,兩只貓都圍著她的腿轉悠,用貓尾繞掃,喵喵個不停。溫知禾半彎腰摸了把,將門窗都鎖好。
她剛到二樓樓梯口,就看見樓道門口停了輛黑色轎車,司機明顯是等候多時,彬彬有禮地替她開了門。
車門敞開,黑幕的內壁綴有星光,縱使溫知禾對豪車并沒有太多認知,也能看得出來這應該是星空頂,真皮座椅寬敞、軟硬適中,熏香輕淺不過分濃郁。
——由于后座沒人,溫知禾還算放松。
“先生會從公司直接去餐廳,托我來這兒接您。”駕駛座上的司機解釋道。
溫知禾應了聲,沒再說話,只默默偏頭望窗。
她住的地方雖然不算偏遠,但也只是公交地鐵能直通的近郊,駛向cbd至少得半個多小時,何況是擁堵的晚高峰。
夜晚的燕北很美,這輛車行駛得四平八穩,窗外掠過的景象就像綺麗的默片,溫知禾欣賞許久,直到轎車停駛,她才回過神來,胸腔微微收緊。
餐廳位于燕北極佳的地段,還保留有古典的建筑風格,壁燈輝映,左右有侍者佇立的旋轉門內更是金碧輝煌,踏入廳堂,不得不說,溫知禾是有些犯怵,她長這么大,可從沒來過這么高檔的私人會所。
出門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給的,溫知禾謹記這點,腰板挺直,面不改色地接應詢問信息的禮賓。
賀徵朝明顯是提前提點過,所以當她說出“賀”姓,禮賓便立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微笑著拱手示意,帶她前往包間。
帶到了人,禮賓就要離開,溫知禾下意識道謝:“謝謝。”
對方臨走前捎關了門,包間內暫時只有她一人。溫知禾回身巡視,不由咋舌這里的敞亮奢華,明明只是個吃飯的地方,卻額外設有茶幾沙發、一墻龐大的掛畫,以及……露臺?
溫知禾隨手把包掛在木架上,向那方走去,她剛低頭擰門,把手卻以另一股力量扭轉,向內傾斜。
她開門時上身正前傾,現在因外力攜拉,不由得向前了一步。
高筒靴重重踏入男士鞋間,在石板上發出踢跶聲,溫知禾下巴抬起,錯愕地同男人對望。
半開的門遮擋住他一半面龐,明晰的那面清雋疏淡,漸漸又外洇某種深味,和上次的巧遇相視如出一轍。
不同的是,這次距離卻是極近,溫知禾甚至能聽見他手里電話的英音,嘰里咕嚕不知在講什么,無暇分析。
女孩動蕩的圍巾下擺掃過他的手背,賀徵朝感到一絲癢意,不動聲色地以掌向上托起,繞至她肩后。
“外邊兒冷。”賀徵朝低聲提醒,側過身把門拉得更開,垂眉睇她,似乎是特意留了空隙給她通行。
溫知禾沒有聽人打電話的習慣,況且她只是閑來無事隨處逛逛,哪知這人……居然在這里。
溫知禾本能想撩耳后的發絲,觸碰珍珠插梳,以免亂了發型,只好裝模作樣捋下發梢。
進退不是,溫知禾硬著頭皮去夠另一側的門把,畢恭畢敬地軟聲:“您請。”
賀徵朝眼睜睜看著女孩半貓著腰,要把門給關上。
跟見了鬼似的,膽兒真小。
賀徵朝無聲輕哂,不顧耳畔未盡的話,以英文道了話掛斷,轉眼睇她,淡道:“我這兒完事了,進去聊。”
聽到這話,溫知禾才默然松開門把手。
包間內暖氣充足,溫知禾本不想卸下身上任一防護罩,但在入座前,還是將圍巾、外套脫下。
賀徵朝隨手落放手機,抬眼見女孩褪去外搭,她穿了緊身的灰色毛衣裙,筆直的雙腿被黑絲長筒靴包裹,高挑勻稱。
相比起上次見面時的清麗樸素,這次顯然精心打扮過。
某種答案,昭然欲揭。
對于無法否認的賞心悅目,賀徵朝的目光并未有過多停留,很紳士地偏移開,同侍應生交談。
溫知禾一轉身,就聽賀徵朝問:“有什么忌口?”
溫知禾停頓半秒,沒客氣:“不吃香菜,吃不了海鮮。”
其實她的忌口有很多,香菜只是其一,過敏源除了海鮮,還有別的瑣碎分支,全都說出來顯得矯情,一會兒她會自己處理,賀徵朝總不能逼著她全吃完。
侍應生走后,賀徵朝深深地看眼她:“對海鮮過敏?”
溫知禾“嗯”了聲:“大部分。”
“好,我記住了。”賀徵朝略一頷首,回應得自然極了,也不知是隨口接茬還是客氣,溫知禾看不出來,但想來這種人,也沒必要說這種話來討巧。
她保持沉默,率先開口的就是賀徵朝,男人聲線溫文爾雅,不吝于贊美:“今天的你很漂亮。”
溫知禾無意和他有過多迂回的周旋,她的指尖稍稍陷入毛衣裙里,在內心默念三秒才直視他的雙眼:“我的房子被房東收回,是不是和您有關?”
虛與委蛇太久會令她處于被動,溫知禾不愿,所以就把自己最想知道的問題也拋到臺面上,更何況開門見山也沒什么不好的。
出乎意料的是,她無根無據的提問,卻得到了賀徵朝肯定的回答。
“的確。”這聲回應如碎玉清脆,賀徵朝微微一笑,眉眼更溫潤,“你很聰明。”
他應下得太干脆,還不忘給顆甜棗,溫知禾啞言須臾,竟不知該作何表情。
侍應生上了菜,望著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溫知禾只覺無感沒味,哪怕自己直到現在都沒吃過什么。
他的沉默令發言權的轉盤似乎又指向賀徵朝,男人不急于動筷,斂眉延續話題:“所以溫小姐來見我,是單純因為租房?”
溫知禾心里積了口悶氣,上不去也下不來,反問的聲音不平穩還帶刺:“我能來見您,還能單純到哪兒去。”
這個男人難掩溫潤皮囊下的傲慢,但同時能允許她的失禮,溫知禾自然也口不擇言起來:“賀先生,您可不可以如實回答我接下來的每個問題,不要急著反問我?”
自始至終他都并沒有這么做,反而是眼前的女孩倒打一耙,不過這并不妨礙他答允。
賀徵朝眼底露出好整以暇的笑意,淡淡道:“可以,請講。”
溫知禾:“我知道您并不是非我不可,但既然又下套引我過來,應該是覺得就此放過我會很可惜吧?”
賀徵朝若有所思,沒過多思考停頓既答:“嗯,會可惜。”
“您可惜什么?”溫知禾抿唇,以防錯意補充:“可惜我這種人不識好歹,給我一個教訓?”
“教訓這詞兒言重了。”賀徵朝輕呵氣,低沉的嗓音難辨到底有幾許真意,面子里子是做足了:“如果我的做法讓你感到困擾,我可以和你道歉,溫小姐。”
“我的意思是這事兒如果沒能談成才可惜。”他深深地看著她,忽而平靜地說起其他話題:“我的祖父很喜歡養鳥,這鳥長時間養在籠子里容易生病,但出了籠子又喜歡橫沖直撞隨處飛,有一回還差點兒飛走了。”
“沒辦法一直豢養在籠子里,又怕它飛得太高太遠,只能給它剪羽。”
“這并不會傷到它,況且自由對它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
賀徵朝溫和的口吻下,是赤裸裸的意有所指,溫知禾不傻,怎么可能聽不出來。
真是個無恥的男人。
雖然相處的時間不久,但溫知禾敢肯定,這位先生絕對是那種能把''''愛''''與''''性''''分得很開,并且為避免麻煩擺出好好先生姿態的男人。
他說得出漂亮話,只是其中的真心實意微乎其微。
和這種人周旋,她會被啃得肉都不剩,不過既然他在乎面子,她只要不扯下這虛偽的紳士面具就好,何況她的骨架都要支離破碎了,哪兒還能關心這極少的皮肉。
“你的眼光很好。”
溫知禾不再用敬詞,雙眼明亮坦蕩。
“我漂亮,聰明,機靈,能干。”
坦蕩到自我夸贊都不臉紅。
賀徵朝眉梢輕挑,漆黑的眼底更深。
“現在在你看來,我應該很沒骨氣,低頭也快。”溫知禾輕輕吸口氣,下定決心般話鋒一轉:“你的請求我可以接受,但我想知道您能給我什么好處,請你詳細的,明確的告訴我。”
“我不想吃虧,也需要一些安全感。需要的保障也不會很廉價。”
“既然你大大方方和我談合作,我也明明白白和你提要求,您同意嗎?”
說到這,溫知禾有些口干舌燥,她立即拿起眼前的高腳杯,飲了口葡萄酒。
溫知禾很少喝酒,也不勝酒力,貿然飲下一大口,即使酒精度不高,她的面頰也不由得浮起淡淡的酡紅。
賀徵朝泰然地觀賞著她,唇角輕掀:“可以,你說。”
溫知禾也盯著他的雙眼,毫不客氣:“就現在,你給我打一筆足夠說服我的錢。”
能提出這番要求,賀徵朝并不感到意外,女孩如炬的目光他照單全收,包括——無理的要求。
一張卡從他的指腹挪到跟前,是黑金色的信用卡,溫知禾僅注視一秒鐘,便聽見男人醇厚悅耳的聲音:“里面的額度有一百萬。”
如果僅僅是信用卡,溫知禾或許并不會有什么感覺,但聽到百萬二字,她的心臟結結實實漏了一拍。
她是心動,但并沒有流露過多急切,連卡也沒碰,平靜謹慎地詢問:“有沒有什么注意事項?”
賀徵朝眉梢微揚,笑了下:“卡是給你開的,隨便花。”
“但如果你指婚后,那確實有。”
話音捶落,結結實實地打住了溫知禾抬起的手,燭火映照他的雙眼,難探其間的深邃暗沉,溫知禾心底動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