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唐簌感到一陣眩暈。
轉瞬之間, 空氣中淡淡的人造香氛氣味已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濃烈、甜膩的香氣,類似某種熱帶水果, 又像是花朵的氣味。
它的濃度很低,卻像薄薄的塑料膜一樣覆蓋在臉上,令人喘不過氣來。
唐簌被這香氣籠罩了不到兩秒, 就已經開始感到頭暈惡心。
但是, 除了強烈的不適感之外, 還有另一些截然相反的狀況也正在一并出現。
呼吸急促, 心跳加快,精神亢奮。
不知名的潮水在血管中起落。
唐簌捂住額頭,嘗試著從眩暈中掙脫。
某個瞬間,她感覺自己似乎被無形的力量撕扯開來,一部分在對信息素的渴求中變得狂熱而恍惚,另一部分則因為難以忽視、客觀存在的不適感而愈發清醒, 仿佛被浸入徹骨的冰水中。
這是……契合反應?
唐簌緊緊地皺著眉毛,在急促而沉重的心跳聲中,如此想著。
沒有錯。
沒錯。
無論是依照既往的經驗, 還是根據查閱過的資料, 她在思考過后,得出的結果都非常一致。
這就是AO之間的契合反應。
一種特殊而少見的信息素接觸反應,當它存在時,雙方即使只是稍微靠近,就會呈現出類似標記的狀態。
唐簌也確實開始感覺到,有點兒控制不住自己的信息素, 腺體的溫度逐漸攀升,淡淡的霧氣像是被火焰灼燒過一樣, 變成沸騰的蒸汽在空氣中流涌。
契合反應。
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唐簌沒能壓住驚訝的情緒,微微睜大了眼睛,水晶吊燈的光線投射下來,在視野中化為一片茫茫的白光。
不久前聽見的那段話忽然在腦海中閃了閃。
勢在必得。
唐簌慢慢思考著這個詞語,心想,如果加西亞家族正巧有一個和她具有契合反應的Omega ,那這種自信倒也算是正常的判斷了。
可是,一般來說,普通的契合反應會讓人如此痛苦嗎?
唐簌閉了閉眼睛,在一陣尖銳的偏頭痛里,感覺精神愈加清明,剛才出現過的頭腦發熱、血氣上涌的狀況,只是短短一瞬的幻覺。
她現在只感到疼痛。
再聞到那股花香,也只覺得有點反胃,仿佛那是學院食堂里被許多人詬病的香蕉味營養液。
但這也已經有點糟糕了。
唐簌想,照這樣發展下去,易感期有很大概率會提前——這種征兆現在就已經在出現了。
雖然說影響不大,按正常的規律計算,她的易感期差不多也就是這周內的事情。
但不論如何,“異常”總是與“不適”掛鉤,如果沒有不可避免的意外,大家還是希望一切都行駛在正常的軌道上。
所以唐簌才想盡快回菲爾加諾。
即使暫時回不去,也不該在外面亂跑。
早知道就不答應姐姐了,干脆抵死抗爭……或者找點什么借口……
……還有,貓怎么辦?
她已經在法瑟耽誤了兩天,如果要處理這些事,說不定到下周都沒法回去,那多少會帶來一點麻煩。
要不然……
不知不覺中,唐簌的思緒已經飄到了毫無意義的遠方,在思索的同時,她抬了抬眸,目光正巧被桌上餐具的反光刺了一下,于是隨意地伸手將它往遠處推了推。
與此同時,另一只冰涼而柔軟的手忽然從斜刺里伸出來,輕輕地搭上了她的手背。
唐簌條件反射般用力甩開。
下一秒,耳邊響起了一聲驚呼。
莫蘭·加西亞捂著手腕,驚慌失措地抬眸看她,被絲帶挽起的長發松散地垂落,金色的睫毛不斷顫抖著,仿佛將要流出眼淚。
“抱歉。”唐簌下意識道歉,“我以為是……”
以為是什么蟲子。
……這樣說好像不太禮貌。
話在舌尖轉了一圈又落回去,唐簌只得將說過的話重復了一遍:“抱歉。”
這個插曲來的太突然,她短暫的忘記了剛才發生的諸多意外與身體的不適,直到看清莫蘭的臉色時,才一下子回過神來。
莫蘭看起來相當正常。
和剛進來時相比,他除了頭發和衣服稍微凌亂了一點,神色變得柔弱含淚之外,幾乎沒有任何變化,連呼吸的頻率都沒被打亂多少。
唐簌冷靜下來,用力按壓著手腕。
不需要照鏡子,她都能想象到自己此刻是怎樣的狀態。
契合反應帶來的信息素失調、不知原因的疼痛與疲憊……種種因素疊加起來,她的臉色說不定比連續熬夜之后還差。
但契合反應是雙向的。
哪怕莫蘭提前知道這件事,打過抑制劑,也不可能會毫無反應,至少,也應該……
唐簌思考了片刻,很快有了猜測。
盡管這猜測讓她覺得十分麻煩與無奈,同時也覺得有一點滑稽,開始深刻后悔自己沒有大鬧一場攪黃加西亞的會面打算。
“您沒感覺有哪里不舒服嗎?”
似乎是忍受不了這樣的沉默,見唐簌遲遲不說話,莫蘭咬了咬牙,主動出聲詢問。
唐簌沒理會這個問句,低著頭,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數秒后,她輕輕嘆了口氣,語氣平緩地說道:“來法瑟之前,因為一些私事,我做過一次徹底的信息素檢測,應該就是那個時候泄露了數據吧?”
“能引起契合反應的模擬藥劑,在現在,也不是多么少見的東西。”
莫蘭的臉唰地白了。
他的神情變得更加脆弱,像一碰就碎的冰花,顫巍巍地在玻璃表面緩緩融化。
唐簌沒有在意這副泫然欲泣的神色,再一次按了按眉心之后,自語般說道:“看來合作到此為止了。”
話音落下,她拿出隨身攜帶的強效抑制頸環戴上,確認完全阻隔了信息素的外溢之后,就轉身朝外走去,絲毫沒有停留的意思。
莫蘭說不出話,只是驚愕地看著她的背影從視野中消失。
半晌之后,他才怔怔地低下頭,從衣袖上的暗袋里取出一個已經開封過的透明細管。
類似花香、又像是水果氣味的混合香氣,正從試管中緩緩升起。
契合反應,竟然……一點兒用都沒有.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非常的順理成章了。
離開餐廳后,唐簌在懸浮車上就立刻聯系了唐凌,用幾句話簡短的講清了情況,開始悄悄聯系回菲爾加諾的星際專線。
唐凌在屏幕對面驚訝并分析的時候,她一邊分神聽,一邊迅速和通航局那邊敲定了乘坐飛艇的時間。
“我馬上聯系加西亞確認,這件事你不用再參與了,等會就去做信息素化驗,有一些藥物會損傷……”
唐凌顯然也沒料到情況會發展成這樣,在短暫的詫異之后,就一直緊緊皺著眉,臉色相當差,和唐簌確認細節的同時,手指已經開始在終端上不斷地點著。
但作為當事人,唐簌卻反而沒有多么激動。
定下星際專線之后,她盯著全息屏幕看了一會兒,將目光拉遠至車窗外,任由紛繁的景象在眼前流動,思緒始終無著無落地飄蕩在虛空中。
直到聽到姐姐壓著怒意的聲音,唐簌才慢慢回神,點頭應道:“我今晚就回菲爾加諾,然后到校內的醫療中心去做一下信息素化驗……我想應該沒什么問題,我沒有不舒服的感覺。”
“等確定沒問題之后,你……”唐凌正在安排后續的事宜,話說了一半才反應過來,詫異地抬頭反問,“今晚?”
她拉過終端看了眼時間,確認了兩遍后才說:“現在已經八點了,信息素化驗需要六小時內的結果,你今晚要離開法瑟?”
“是,來得及。”唐簌在心里算了算,說道,“我剛才找了通航局,今晚正好有特快專線,大概三小時后……”
唐凌打斷了她:“我知道來得及,我只是覺得你……你是不是著急得太過頭了?”
說到這里,她抬起食指在空氣中點了幾下,最終深吸一口氣,似乎將什么已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改口說道:“先不談這個,記住回校之后每天聯系我一次,直到這次的風波完全平息為止。每天一次,至少——我最近可不忙,會一直盯著你的。”
唐簌乖巧點頭。
“每天。”唐凌再次強調,“不允許敷衍了事。”
唐簌也再次點頭表明決心:“我保證。”
唐凌這才滿意地放下了手指。
但她仍然覺得有哪里不大對勁,于是又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唐簌一會兒,沒過多久,忽而將眼睛瞇了起來:“為什么你總是心不在焉的?又在想什么?”
唐簌眨眨眼睛,雖然又露出了一貫的無辜表情,但倒是沒有否認,彎彎眼睛:“在想一些……姐姐不太想知道的……”
唐凌還沒有深思這段話,就已經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牙酸,用手掌遮了遮畫面,以此掐斷接下來可能聽到的內容。
“隨你高興吧,但暫時別跟我提和你現在腦子里的念頭相關的東西。”
唐簌歪了歪頭,露出一個仿佛用砂糖堆砌而成的笑容。
“……也不準這樣笑。”
第82章
唐簌在當夜十一點零五分趕回了菲爾加諾, 比預計足足提前了一個小時。
唯有流言比她的腳步更快。
資格考核的熱度還沒過去,但醫療中心早已恢復了往日的繁忙,走廊上有許多搬運藥物和器械的小機器人, 唐簌繞開它們,在約定好的檢查室門口停下。
她低著頭核對完生物信息,正要朝里走,耳邊就響起一聲音量夸張的問候。
“唐簌?!”
檢查室中央,尤安晴正滿臉震驚,眉毛比平常抬高了百分之五十。
下一秒,她又嚷了起來:“你怎么現在就來了!”
唐簌突遭驚嚇,下意識轉頭看門牌:“這兒不是E503嗎?”
“是, 但是,噢天哪,你沒走錯,但——”
尤安晴好不容易才從語無倫次的狀態里掙脫,音量又高了一級:“你不是還有一個小時才到嗎?我才剛接上電源!”
“我以為提前到會更好,解析藥物殘留不是需要六小時內的化驗結果嗎?”唐簌一遍解釋一邊掃視四周,問, “菲爾加諾只剩下一個實習醫生了?”
尤安晴沒有回答這句調侃,在震驚中喃喃地說:“但你可是從法瑟趕回來,現在還是旺季,光是在星域樞紐都得堵兩小時,上上周院里組織我們去參加什么醫學倫理研討會,差點兒……”
唐簌抓住句子間的空隙強行打斷:“我找了通航局。”
“通航局?嗯?嗯……你走的專線?!”尤安晴臉上的驚訝一層疊著一層,像剝不完的洋蔥, “我還以為他們現在現在沒這業務了,那可是大價錢啊,都夠往返一百次法瑟了。”
唐簌只說道:“我之后還有急事。”
“好吧,這還真是……真是豐富多彩的人生啊。”尤安晴指了指旁邊的椅子,“稍等一會兒,你的急事應該等得了兩小時吧?”
“嗯。”唐簌道,“但是盡快。”
尤安晴嘟噥著:“我會切換到工作狀態的……雖然這事不用著急。”
“從聯系醫療中心到現在,我已經接到了十一個通訊和二十三條標紅信息。”唐簌說,“真想知道你們會如何對待那些''著急''的情況。”
話音剛落,室內忽然響起一聲嗡鳴。
唐簌低頭瞥一眼終端,揚手示意:“現在是二十四條。”
“啊,關于這個……那是因為老師覺得按緊急情況處理會顯得我們態度不錯,能在你姐那里加點印象分,讓她對整個菲爾加諾醫學院寬容點,至少別去投訴。”
尤安晴嘆了口氣:“你不知道我們有多缺經費,再被投訴到行政廳的話,明年真的只能舉著院徽討錢了。”
唐簌不解地問:“我姐為什么要投訴醫學院?”
“噢,噢……呃,好吧,我忘了你還不知道。”尤安晴抬起雙手,做出一個自我保護的姿勢,小心翼翼地說,“讓你中招的那種模擬藥劑正巧是從我們這兒流出去的。”
唐簌目露疑惑:“嗯?”
尤安晴捂著臉說道:“那是研究擬真標記的副產物,因為一些,呃,一些管理方式上的缺陷,它在前不久外流了5毫升。”
“我們當然是立刻上報給聯合科學院了,也在積極嘗試回收……不過一直沒什么成效。”她尷尬地說,“看起來你的體驗感不太好。”
唐簌一言不發地聽完整段解釋,想了想,開口糾正末尾的用詞:“被體驗感。”
尤安晴:“……呃,好的?”
檢查室里短暫的安靜了一小會兒。
唐簌并不在意藥物來源之類的“真相”,這種細節通常不歸她管,重要程度處于二級,是事情結束后才可能偶然想起的零碎部分。
但她還是體貼地用沉默回應了尤安晴的尷尬,大約二十秒后,才開始詢問一級重要的部分:“那么,它有什么麻煩的副作用嗎?”
“當然沒有!”
尤安晴信誓旦旦地說:“我們雖然管理制度稀爛,但也遠遠沒到會讓有害物品外流的程度!”
唐簌:“……需要我為此表示贊揚嗎?”
“那倒也、倒也……”尤安晴的氣勢弱了點,“如果你認為我們值得。”
唐簌又看了眼時間,問:“那我很快就可以走了吧?”
“最多一個小時。”尤安晴撥動計時器,語氣極度輕松且自信,“我們已經對殘留藥劑做過化驗了,錯不了,現在只是二次驗證。”
這份自信反而增添了唐簌的不安,短短片刻后,她忍不住再次確認:“你確定沒有任何副作用嗎?”
尤安晴擺擺手:“絕對沒有!除非你正好在易感期,人總不會這么不走運吧?”
唐簌沉默了大約二十秒,才吐出一個感嘆詞:“哇哦。”
自從離開餐廳,她的情緒雖然稱不上多糟糕,但當然也沒有好到哪里去,處于一種不上不下的穩態。
此刻這種穩態終于發生了一點動搖,某些非常少見、與冷靜截然相反的東西流溢而出。
尤安晴感覺到了這種變化,挺直的脊背突然彎了一點,聲音也弱下去:“有什么問題嗎?”
唐簌抬起左手,用指尖在空氣中點了兩下,姿態像是在示范課上對著全息屏演說,態度學術而沉靜,浮躁的東西還沒冒頭就被壓進最深處。
她動了動指尖,問道:“你們有沒有考慮過,這種藥劑很可能本身就具有引發易感期的效用?”
尤安晴起先沒理解這句話的意思,過了接近一分鐘,才慢慢睜大了眼睛,抬手捂住了嘴巴,發出一聲復制粘貼般的感嘆:“哇哦。”
比剛才更顯貨真價實的尷尬開始急速蔓延。
唐簌嘆了口氣。
“所以,它的副作用究竟是什么?”
……
凌晨三點,醫療中心終于迎來了短暫的寧靜,唯有全年無休的AI管理員仍在工作。
以及唐簌。
她靠墻站著,仰頭在終端屏幕上點來點去,這樣點了沒一會兒,眉毛就不大明顯地皺起來,開始用手指戳自己的臉。
儼然一副正在解決世界級難題的模樣。
一墻之隔的走廊上,尤安晴正在大喊:“我求你放棄!”
“噓。”唐簌敲著屏幕的手沒停,“再給我十分鐘。”
“放棄吧,我喊你姐還不行嗎?”尤安晴扒著門鎖往里看,眼睛被白光晃得發酸,“院里的總控系統年初剛升級過,你強行入侵會拉全院警報的!”
唐簌:“我知道,別急,我正在嘗試靜默警報。”
尤安晴:“你應該放棄撬鎖!”
她堅持不懈地拍門喊了好一會兒,發現唐簌的決心毫無動搖的可能,并且完全不再應聲,才率先投降,轉而拍起自己的腦門:“我真傻,真的,我就不該給你看什么新聞。”
唐簌的聲音隔著門傳過來:“唯獨這點讓我想感謝你。”
“你不如先敲暈我!”尤安晴抬頭看看,覺得哪哪兒都是監控,有點兒做賊心虛的小聲說,“咱倆現在很像共犯你不覺得嗎?我真得跟你劃清界限了。”
唐簌:“我會刪監控的,你趁現在想個理由。”
尤安晴只覺得自己真該閉嘴了。
她緊張得搓了兩下臉,目光在走廊里來回亂瞟,直到聽見唐簌說這層樓的巡視機器人已經全被按住了,才稍稍放下心來,盯著門上的一排字發呆。
“隔離室(Alpha專用)”。
“欸。”尤安晴盯著這行字看了幾秒,又忍不住去撓門,“你真的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嗎?”
“我忘了。”唐簌說,“你再講一遍吧,我對照一下。”
“行,我純念資料啊,不一定具象,讓Beta理解這個太強人所難了。”尤安晴板著指頭數起來,“我看看,這個……體溫升高、心跳加快、精神亢奮、信息素失調、易感期或發熱期延長。”
唐簌逐項對照了一遍,說道:“基本都有,最后一個等我觀察觀察。”
尤安晴:“啊?”
她放下終端,難以置信地繼續扒門鎖:“那你現在完全是人形炸. 彈啊——而且是爆炸進行時,我覺得你還是隔離隔離為好。”
“我戴了抑制環。”唐簌碰了碰脖子,語氣平穩無波,“最多自爆。”
尤安晴深吸一口氣,撓門的動作停了下來,問道:“那就是個娛樂新聞,花邊,緋聞,謠言,大家看看就過了,誰會當真?你非得現在出去找人算賬? ”
她邊說邊掏出終端,在新聞標題里的“聯姻”二字上戳來戳去,心里一萬個不解:“連你姐都不會把這種謠言當件事。”
唐簌平靜地說:“因為這不是謠言。”
她回憶起那條新聞的配圖,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有點煩躁地用指節敲了敲眉心。
尤安晴正巧在看那張照片,聞言更是無比震驚,看著上面那兩個高清的人像左右搖頭,聲音像飄在天上:“這么說,這不是合成影像?”
唐簌說:“這是我出現在這里的原因。”
“啊?所以加西亞……就是他們偷了學院的藥!”
尤安晴盯著莫蘭·加西亞那略帶震驚的表情,用力地嘖嘖兩聲,非常嫌棄:“我回去就把加西亞生產的所有器械全扔了。”
唐簌隱約覺得朋友抓住的重點似乎有些偏移,但她此時分不出更多腦細胞在閑事上,只切出聊天界面看了眼,就又全心投入撬鎖事業。
沒有新消息。
江遇還沒回她。
那條新聞在腦海中短路似的閃了一下,唐簌按了按胸口,嘗試安撫正在飛快跳動的心臟,但用處不大。
這藥的副作用比資料上冷冷淡淡的白紙黑字火熱太多了,她的手微微有點抖,心算速度顯著降低。
自爆狀態是相當貼切的表述,在這隔離十小時確實是最優解。
但鎖還是得撬。
第83章
撬鎖事業進行到十六分鐘時,唐簌暫時停下動作,審視著已完成的部分。
和剛開始相比,全息屏幕已經擴大了好幾倍, 七個拓展屏填滿視野,上面全是復雜難懂的符號,讓人多看兩眼就想睡覺。
唐簌看著看著,卻皺起眉,露出一副不太滿意的神色。
想了一會兒后,她抬起手敲了敲門。
尤安晴飽含期盼的聲音立刻從門的另一邊傳來:“你終于放棄啦?”
唐簌反問道:“醫療中心的主控系統升級花了多少錢?”
“你問我?這我哪知道, 我就是個外圍實習生。”尤安晴想了想,說, “具體數目真不清楚,之前聽院長提過一次,說是用了半年經費——所以我們才窮成這樣。”
唐簌由衷肯定道:“太值了。”
聽見這話,尤安晴一下子來了精神,滿懷期冀地問:“怎么說?你搞不定?”
“嗯,沒什么思路。”唐簌用手背靠了靠額頭,感受著自己逐漸升高的體溫,耐心逐漸流失, “誤觸警報有什么后果?”
“不知道,沒人這么干過,但絕對不可以!”尤安晴很警惕地貼著門喊,“你不是說要想辦法嗎?!”
唐簌坦誠地回答:“我水平不夠。”
機械師雖然有為機甲制作“動力系統”的工作,但和主控系統之間只有名字相似,實際上完全不在一個體系里, 專業跨度有點太超過了。
她能看懂的部分大概是50%,其他的全是天書。
……但如果不考慮觸發警報這個問題的話, 單純撬鎖還是挺容易的。
唐簌反復思索著這個念頭,目光在蛛網般的光屏里游動著,越過屏幕間的縫隙時,不經意瞥見了一個紅色光點。
光源非常熟悉。
——信息素濃度監測儀。
自認識江遇以來,唐簌幾乎已經把遇見的所有監測儀都弄失靈過一次,這還是頭一回見到它正常運作時的模樣。
亮著紅光,滴滴作響,顯示出的數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上漲,最后停在一個讓人擔憂的位置。
隔離室里的信息素濃度已經瀕臨——超過臨界值了。
但唐簌根本沒察覺到自己有在釋放信息素。
反常的易感期,盡管只提前了不到半周,居然就會如此截然不同,溪流搖身一變翻起海嘯,淹沒理智的高地。
向來輕如水汽的信息素,已經漸漸化為厚重的濕云。
很快就會將自控力全部壓垮。
另一邊,尤安晴也聽見了監測儀的聲響,作為責任重大的臨時看護人,她只是苦惱地嘆了口氣。
監測儀的警報聲越來越急促。
一旦意識到這聲音的存在,它就立刻從隱形者上升為難以忍受的噪聲。
唐簌拿出所剩不多的耐心對抗了一會兒,很快敗下陣來,抬起手敲門:“我能把監測儀關了嗎?”
“你把它拆了都行,只要不離開隔離室。”
尤安晴緊緊盯著終端上的倒計時:“再過兩個小時藥劑就全部代謝了,我會第一時間給你打抑制和鎮定,然后咱倆光明正大的離開醫療中心和平散伙,好嗎?”
唐簌扣住腕上的終端轉了半圈,嗯了一聲,但仍站在原地沒動。
監測儀越發急促的滴滴響著。
尤安晴隔著門聽了一會兒里面的動靜,抓抓頭發,脫口而出道:“你該冷靜點了。”
話音落下,兩個人都是一頓。
尤安晴覺得事情不對勁到十分詭異——她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對唐簌說出“冷靜點”三個字,就像對著一杯冰飲料嚷嚷太燙了一樣,讓她感到自己全身冒傻氣。
“我不是質疑你,我知道你心里有數,但確實,你現在看起來,有點兒……稍微有那么一點兒不夠冷靜。”
“我知道,你說的對。”
唐簌也是頭一次聽到這種建議,但只驚詫了一瞬,就虛心接受:“我確實該調整情緒了。”
“呃,我還是收回前言吧。”尤安晴說,“你能講出這種話就已經夠冷靜了。”
身為Beta ,她無法對Alpha們在易感期時的狀態感同身受,全部了解都來自于文本層面的描述,不知道具體是怎么回事。
但倒是見過不少Alpha在易感期發瘋的樣子。
——情緒比正常狀態激動十倍,邏輯基本隱身,想做什么立刻就要做,桃色事件已經是他們惹出的所有亂子里最不足道的一類了。
但唐簌的確是個例外。
就像那淡如水汽的信息素一樣,她的易感期似乎也平淡如水,只有輕微的不適和難以察覺的焦躁。
假如沒有外界刺激,甚至可以不打抑制劑。
Alpha和Alpha之間的差距簡直比人和香蕉還大。
尤安晴暗暗想道,難道天才就等同于“不合常理”嗎?
唐簌從來都是例外,智商獨特,想法獨特,信息素也獨特,就連……取向也……
這個略顯冒犯的想法在腦海中轉了許多圈,就在尤安晴忍不住要找唐簌八卦她的感情生活時,走廊盡頭突然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
在常年只有機器人滾來滾去的走廊里,這種聲響非常罕見。
尤安晴循聲抬起頭。
兩秒之后,她陡然站直了身體。
……
唐簌仰頭看著天花板,神情略顯迷茫。
相比其他Alpha在易感期時那種一往無前的狀態,她看起來卻十分無欲無求,像個被掏空了內餡的蛋糕,徒有其表的清醒著。
下一步是什么?
理智上來講,最好依照尤安晴的話,在這里老老實實等上兩個小時,用藥劑同時讓生理和心理恢復鎮靜,再去思考之后的事情。
但她不能一個人待在這里什么都不做。
無形的火焰正在胸腔中熊熊燃燒,渴求著一個發泄的出口,蒼白的克制和忽視都絕無用處,要熄滅它,至少也需要……
另一些能與之碰撞的火焰,另一種更加暴烈的灼燒,或者是……
一點花香。
唐簌閉上了眼睛。
說不定反常的易感期根本就是用來發瘋的,也許她其實遠比想象中沖動焦躁,只是自己還不知道。
“我會把你從這件事里摘出去的,學姐。”唐簌看見自己抬起手指,再一次點開屏幕,“希望觸動警報外加逃出隔離室的處罰不會太重。”
重也沒辦法,她不能繼續待在這里,否則遲早會發瘋。
這是句語氣相當篤定的宣言,唐簌也完全具備與之相配的行動力,指尖在屏幕上跳動幾下,就將強制解鎖的進度堆向30% 。
主控AI立刻發來一條用詞嚴肅的警告信息。
唐簌垂下眼簾,掃過那行文字末尾紅得刺目的驚嘆號,一絲遲疑也沒有,將通訊權限也一并禁止了。
她正在給自己惹麻煩。
往小了說是強行離開隔離室,往大了說是入侵并破壞軍校的防護系統,這麻煩從前沒人惹過,很難說最后會被如何定性。
唐簌再度抬眼,看見進度條已經到了87% ,只差最后一步。
正在這時,身后忽然傳來了類似金屬碰撞的清脆響聲。
是光學門鎖解鎖的聲音。
唐簌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面前的屏幕上,雖然聽見了響動,但就像聽見其他雜音一樣毫無反應。
在思緒幾乎凝滯的這一刻,霧海般的玫瑰花香漫卷過來。
隨后是輕聲的呼喚。
“唐簌。”
懸在半空的手停住了。
唐簌仿佛被按了暫停鍵,腦中一片空白,思考能力在這瞬間全然流失了。
熟悉的聲音。
熟悉的語氣。
江遇容易害羞,不好意思像其他朋友一樣用親昵的稱呼喊她,總是叫全名,次次被岑默打趣說“太客氣。”
但若是仔細聽就能發現,他叫唐簌的時候,聲音和語調總是格外軟,像小貓故作自然地輕哼一聲,躲在窗簾后面等著人來抱。
現在也是這樣。
唐簌慢慢將手放下,因這一瞬的疏忽,主控AI已經突破了通訊限制,不停閃爍的警告信息一條接一條彈出,紅光落在她的眼睛里,驚嘆號在腦中跳動。
她沒有轉身,聲音略帶猶豫:“……江遇?”
然后貓從窗簾后小步跑了出來。
江遇從背后緊緊抱住她,并不算用力,但指尖竟然微微的發著顫,頭低下來,鼻尖抵著她的脖頸,很涼。
唐簌忽然就冷靜下來。
在空氣中、在腺體里碰撞的水汽,這時也從時間中被抽離,了無行跡,不再引起任何情緒波動了。
思考的能力短暫回歸。
“你……”她伸手碰了碰擦過臉頰的柔軟發絲,輕聲道,“怎么到這里來啦?”
江遇更加用力的抱她,臉也更深的埋進脖頸,又濕又涼的淚珠無預兆地漫出,順著皮膚滾落。
他想要說話,但開口就是細微的哽咽,于是又閉了嘴,牙齒用力咬著下唇。
唐簌偏過頭,吻著那沾染淚水的眼睫。
和預想中完全不同的發展,但似乎也很合理。
在這個時候,應該先把事情講清楚,無論如何,先為這諸多的意外道歉。
唐簌如此想著,開口說道:“關于最近的事情,加西亞那邊,我……”
抱歉,她想,接下來該說抱歉、對不起,我錯了,然后說明情況,接著順理成章。
然后她聽見江遇帶著哽咽的聲音。
“對不起。”
他低聲的說。
第84章
不, 不,等等,這……
這不對。
已到嘴邊的話以這種意料之外的方式出現,唐簌不得不停下一切動作,將剛才的對話重新在腦海中復現了一遍。
江遇為什么要道歉?
在她從法瑟趕回來、待在醫療中心的短短幾個小時里,又發生了什么?
許多種或合理或荒謬的猜測在腦海中浮現, 無論哪種都令唐簌心煩意亂, 人生頭一次, 她生出了一點抓狂的感覺。
麻煩事越積越多。
需要立刻知曉詳情。
然而江遇似乎處于另一種完全自洽的邏輯里,突然出現在這里,沒頭沒尾的道歉,卻并沒有要解釋什么的意思。
他仍俯首緊貼著她,淚水濕涼,敲在頸間如同夜里的冰珠。
唐簌確信她已經清醒了很多。
在經過精準的自我評估之后,她認為自己現在的耐心是平常的10-15%。
或者……
稍微更少一點點。
易感期還能冷靜下來講道理的Alpha絕對屬于珍稀物種,但唐簌一直是這么過來的,因此不覺得現狀有什么問題,仍然在盡可能轉移注意力,迫使自己忽視幾乎沸騰的信息素。
在混亂中,她沒忘記把運行到一半的入侵程序關閉,才偏頭去看江遇,壓著聲音問:“為什么道歉?”
江遇把臉抬起一點,厚重的玫瑰氣味隨著呼吸流動起來,將聲音也浸得濕透。
“我知道今天……昨天的事情了。”
他悶聲悶氣地說著,聲音非常非常低,但竟然還記得糾正錯誤的日期,可見并沒在信息素里昏頭。
唐簌“嗯”了一聲, 問:“你知道了,然后呢?”
她說話時沒再帶上一貫的語氣詞,聲調也很平,自己難以察覺,但旁人聽起來卻十分冷淡。
像暴風雨降臨前夕,低低壓在海面上的濃重黑云。
江遇第一次聽見唐簌用這種語氣說話,頓時怔住,手指越收越緊,用力攥住她的衣服,如同走散在人潮中的孩子。
隱約的驚慌中,他沒能立刻找回接下來要說的話。
木質玫瑰的氣味越發濃烈,仿若胡椒的一絲辛辣感變得格外突出,幾乎讓人感到疼痛。烈火仍在燒灼,花香成為絕佳的養料。
唐簌已經不能再等。
她抓住江遇的手腕將人暫時拉開,在進行下一步動作之前,先調出終端屏幕,關閉了隔離室的一切對外權限,把這里變成一個完全的私人空間。
然后她轉過身,讓兩人的站位變成面對面,抬眸看著那雙許久不見的黑色眼睛。
兩種信息素在空氣中對撞。
它們已經極其熟悉,但囿于本能,在重逢時仍然沒有停歇的糾纏,試圖分出勝負。
直到花香的主人率先退縮,任由露水壓彎花枝為止。
唐簌輕聲問:“你看了我發給你的消息嗎?”
她的神情平靜,褐色眼睛如同在地下塵封數千萬年的琥珀,目光沉涼,看不出任何情感存在的跡象——至少表面如此。
相比與戀人交談,唐簌的狀態更像是面對著一個棘手的任務,壓著火氣一點點抽絲剝繭。
江遇受不了被她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往后退開了兩步,原本固執地抓住衣擺不放的右手也慢慢松開了,背在身后,指節微微蜷縮起來。
他垂下眼睛,沾著淚珠的睫毛濕漉漉的,像鳥兒越過暴雨后濕透的飛羽。
但唐簌不為所動。
易感期帶來的情緒不會憑空消失,必須另找一件事來轉移注意力,正如她此前專心地研究主控系統那樣,現在她要用全副心神來理清現狀。
“看了消息為什么不回?”唐簌看著那雙潤澤光亮的黑眼睛,問道,“發生什么事了?你在想什么?”
她的聲音很輕很慢,仍然不帶情緒,單從語氣里很難聽出逼迫的意味,但句子本身帶有的質問感太強,仍然令人感到重壓。
江遇又退了一步,但他站的位置本就離門很近,這一下已經退無可退,反倒給唐簌讓出一個絕佳的身位,能將他抵在門前無法脫身。
放在戰場上,或者,哪怕只是在訓練場上,最心不在焉的一場對抗訓練里,他都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從小到大,方方面面,沒人能把他逼得走投無路,他也忍不了被壓制的感覺。
然而此時唐簌的手指已經抵住了他的下頜,姿態比起詢問更像審訊,江遇卻沒辦法將她推開。
水汽愈發濃郁,浸入肺腑。
“因為我……”
江遇被控制住無法偏開頭,只能更低的壓下視線,但就算這樣,翻卷的海潮也在無孔不入的侵襲著他。
進入隔離室之前,醫生怕江遇緊張,特意安慰他說唐簌在易感期從來很清醒,這次雖然情況糟糕,但也冷靜的答完了八頁心理測試題,證明完全能溝通,沒什么可擔憂的。
不錯,她看起來的確冷靜,但……
唐簌的語速越發慢:“因為什么?”
……只是看起來。
“我不知道……該不該來見你。”江遇低聲說,“你需要我嗎?”
唐簌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毫無回答問題的意思。
江遇只好繼續說下去。
他其實覺得心里的這些想法難以啟齒,矯揉造作,無病呻吟,連他自己都覺得厭煩。
但它們竟然真實存在,且會對他造成困擾。
“我對你沒有……作用,在這種時候。”江遇喃喃道,“如果我是Omega就好了……”
話音剛落,鉗住他下巴的手指慢慢松開了。
江遇一怔,睫毛顫動幾下,抬起眼來。
琥珀般的褐色眼睛一眨不眨,靜靜倒映著他的面容。
唐簌的臉色變得更差了。
如果剛才還能用平靜來形容,現在則直接是面無表情,顯得落在臉上的陰影也更加幽暗,仿若凝結的冰花。
她自言自語般地輕聲說道:“現在我有點兒生氣了。”
江遇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這樣說,但本能已經讓他察覺到空氣中暗暗流動著的危險,他在愕然中再次后退,背抵在門上,窒息感從精神深處涌現。
這和他想象中的發展……都不一樣……
他尚未做出更多的反應,唐簌已經傾身壓過來,按住他的肩膀,水霧彌漫的深吻無預兆的落下,引起一陣輕喘。
長長的睫毛掃過鼻尖,木質玫瑰的氣息在唇齒間彌漫,微冷而辛辣,如同親吻一片長著細小尖刺的花瓣。
水汽涌上來,熾熱的甜味緩緩融化,空氣也變得粘稠。
江遇逐漸感到難以呼吸,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唐簌的手腕,指節一點點用力,像第一次外出的貓在不安中咬緊自己的牽引繩。
這個吻持續了太長的時間。
然后唐簌終于放開他,但琥珀眼中的暗色并沒有消減多少,她抬起手撫摸著江遇的臉頰,指尖順著下頜滑到脖頸,在頸后輕輕按了按。
“我先糾正一點。”
她的聲音極模糊,仿佛暗藏魔咒的耳語:“我現在非常需要你。”
……
燈影昏暗。
濃郁到化不開的玫瑰香在鼻尖流連,厚重馥郁,并不是為人熟知的溫柔甜美的香氣,反而十分堅韌,與雨水交纏在一起時,更讓人有摧折花枝的痛快感。
江遇在昏沉中睜開眼睛,一縷微卷的栗色頭發垂在眼前,他失神地盯著看了一會兒,無意識地伸出手來想要碰一碰它,但下一刻就被握住了手腕,玫瑰的枝條被更加用力地壓彎。
他皺起眉頭,仰頭咬了一下唐簌的下巴,但牙齒只輕輕碰到皮膚就又收回,換成了一串細碎的吻。
溫度升高,熱意翻涌。
唐簌低下頭,吻去長睫上墜著的細小淚珠。
講道理的方法太多了。
這是最適合易感期的一種。
第85章
第二天早晨接近九點, 唐簌才終于離開醫療中心,比尤安晴給的預期時間晚了六個小時。
臨走之前,她去了化驗室做信息素常規檢查, 果不其然被狠狠調侃了一通。
“看樣子你現在心情好多了?”尤安晴揚了揚手里的終端,說道,“昨晚我特地去查了聯邦法規——關于非法入侵的部分,差一點我們就能隔著鐵窗見面了。”
唐簌:“那么接下來就請你把這段記憶刪掉。”
她坐在桌前,因為難受而微微低著頭,右手支撐著前額,左手在桌面上有一下沒一下的輕點著。
信息素常規被公認為各類身體檢查中最痛苦的項目,一方面是疼, 另一方面是暈,信息素等級再高也受不了,結束后要休息小半天才能緩過來。
此時此刻,與化驗室一墻之隔的休息區里, 就有許多個剛做完檢查正在頭暈眼花的人。
與其他人一樣,唐簌也非常抗拒這項檢查,以往總是能拖則拖, 到了檢查室門口還要花挺長時間做心理建設。
但今天不同。
唐簌的配合程度可以說是非比尋常。
離預約的檢查時間還有十分鐘,她就出現在了化驗室門口,把尤安晴嚇了一跳,差點以為是診療系統出問題了。
等到檢查正式開始,她也沒表現出臨陣脫逃的傾向,乖乖走完了整個流程。
“你讓我想起來一句諺語。”尤安晴晃動著手指,“人逢喜事……”
后半句話出口之前, 唐簌及時制止了她。
尤安晴左右閃躲,好不容易才重獲言論自由,立刻做了個給嘴巴拉上拉鏈的動作,并煞有介事地將食指放在唇上,噓了一聲:“好好好,到此為止,當我沒問過,但是……人呢?你的小甜心去哪兒了?”
唐簌被這段話末尾的用詞驚了一下,但思考片刻后,便欣然接受了這個形容。
很合適,非常合適。
可以說是躍然紙上。
“回訓練場那邊了,今天季終考核。”唐簌仍然低頭按著眉心,解釋道,“至于我……我們學院的季考改成類似實訓作業的形式了,所以不著急。但我接下來也要去一趟學院,資格考核還有點事情需要收尾。”
尤安晴抬起一邊眉毛,笑容很奇異。
唐簌不得不強調:“都是正事。”
“我可沒有說不該說的話啊。”尤安晴的笑容非常扎眼,但吐出的句子確實都是正經話,“說起資格考核,我是不是該提前恭喜你?”
唐簌思考著說道:“一周后才出結果,還早呢。”
“機械師協會已經給了初版名單,雖然是在內部系統,但整個菲爾加諾都知道——除了你。”尤安晴將顯示著名單的屏幕轉到她面前,問,“你是如何界定正事的?”
唐簌:“……”
她用沉默切斷了話題,移動視線,將那份短短的名單掃了一遍,說道:“和我們預計的一樣。”
“預計?考后估分?”尤安晴驚訝地說,“我還以為你們內部不會公開討論結果呢,不需要避嫌嗎?”
唐簌搖頭:“資格考核沒有限制通過率,理論上不存在競爭關系。”
“看來是真的公正公開咯。”尤安晴仔細觀察著她的神情,嘆了口氣,有點沒趣的把屏幕折疊起來了,“我還以為你會很激動呢。”
唐簌:“……我已經激動過了。”
情緒使用超標,精力消耗也超標,在可預見的短時間里,她大概都提不起更多精神用來激動了。
但尤安晴顯然精力旺盛,仔仔細細的又看了一遍預定名單之后,又找到了新的關注點。
“說起來,你的老對頭也在名單里呢。”她念出一個許久沒有聽過的名字,“葉韶青。”
唐簌的眩暈感已經消失了一大半,正專心致志地估算自己的恢復情況,聽見這話,并沒有抬起眼眸,仍舊低著頭,漫不經心地糾正:“我和他不是老對頭,現在我們之間也完全沒有利益牽扯了。他的設計很新穎,正常情況下都會通過。”
“嗯?我記得你們之前有些交集,你和我說過一點。”尤安晴回憶著,說道,“我以為你對他有什么意見。”
“談不上交集,是他單方面的……總的來說,是想利用我達成一些目的。”
唐簌用手掌撐著下巴,輕輕打了個哈欠:“我們的理想不太一樣,或者說人生觀。”
“結果是什么?”尤安晴一邊想象著,一邊問,“你用智慧摧毀了他的陰謀?”
“……請不要把影視作品代入現實。”
唐簌想了想,說:“從客觀的層面來說,他的目的完全達成了。”
攪黃聯姻,把加西亞從機械師協會里擠走,取代他們拿到席位……每一條都已完成或在將要完成的路上。
尤安晴非常失望:“欸?”
她在腦海中幻想了一部英雄主角被怪獸擊敗的影片,悻悻地收起了終端。
“不過,我也談不上對他有什么惡感。”
唐簌感覺到眩暈已經完全消失,于是站起身來,拿起架子上的外套,同時說道:“我們追尋的東西不一樣,他的做法,我也可以理解。”
“最重要的是,我最近仔細想了想,發現他也并沒有給我添太大的麻煩。”
“而且比起阻礙,在某些方面,或許我還要感謝他。”
唐簌撥動了一下耳邊的頭發,很快,淡淡的玫瑰花香就從發絲間鉆出來,如影隨形,像一個無形的名簽。
“尤其是在推動進度方面。”
……
機械工程學院非常熱鬧。
機械師們的年度盛事已經結束,季終考核也早就提前完成,除了面臨畢業壓力的學生,其他人都無所事事,所有精力都用在“早日放假”的盼望和實施上。
行政樓里人山人海,每層樓都站滿了拿著離校申請的學生,運輸機器人高舉手臂,以每分鐘五厘米的速度在人群中穿行。
即使是在星際時代,推動行政手續辦理速度的辦法,仍然是古老且樸實的人海戰術。
唐簌觀察了一會兒,絲毫沒看出人群疏散的可能性。
猶豫了不足一秒鐘,她心滿意足地放棄了正事,改道往作戰指揮學院的訓練場出發。
正事固然重要,但擱置更讓人心情愉悅。
唐簌登上懸浮車時已經十點半,不太可能趕上季終考核,但應該恰好能卡在剛結束的時候到。
她還有很多話沒有對江遇說。
昨夜太混亂,太灼熱,缺乏耐心,忙于其他。
現在她終于有了足夠的耐心。
但是在路上,唐簌始料未及,又接到一個突如其來的通訊。
“……這次也有急事嗎?稍等,我可能有一點……”
全息屏幕里,唐凌的面容格外清晰。
她轉動著指間細長的薄荷煙,神情了無波瀾,語氣也平淡異常:“ PTSD ?創傷后應激障礙?”
“這不是你掛斷我通訊的理由。”
唐簌移開目光:“只是誤觸。”
下意識、未經思考的掛斷,也算是誤觸的一種。
“放心吧,這次不是來使喚你的。”
唐凌沒有抓住她掛斷通訊的事情不放,淡淡說道:“但你如果不養成看新聞的習慣,我還會這樣突然找你無數次。”
唐簌:“什么新聞?”
她對這個詞語的敏感度也快要達到PTSD的程度了。
唐凌將燃至一半的薄荷煙捻滅,手指劃動一下,拉出新聞的界面:“莫蘭·加西亞在媒體面前聲稱你標記了他。”
唐簌:“?”
她皺起眉,非常無奈地嘆氣:“這太荒唐了。”
“所以我們正在著手澄清。”唐凌將那條令人匪夷所思的新聞關掉,“我來提醒你盡量不要亂說話,或者直接不與媒體接觸——也就是說,好好待在學校。”
這要求毫無難度,唐簌立刻點了頭。
唐凌又接著說道:“也盡量避免和同學溝通,這條新聞已經被加西亞推上了法瑟頭版,你和任何人交流都要當心。”
法瑟頭版?
那豈不是……
唐簌按住額頭,感覺心中對于加西亞一詞的抗拒已經攀至頂峰。
第86章
唐簌抵達作戰指揮學院時, 季終考核已經結束,因為有幾個項目是現場出分,許多學生都沒走, 聚集在訓練場外等待結果。
比起迎接貴賓或是校慶,等成績的陣仗顯然更隆重。
此時即使有只蟲子飛過人群,可能也會立刻被發現并當場拿下。
更別說唐簌這種“焦點人物”。
她從沒有覺得菲爾加諾的人如此多過。
唐簌在懸浮車里觀望了許久, 始終沒找到避開人群的辦法, 正在思考是聯系江遇, 還是再等一會兒把驚喜貫徹到底時, 忽然在角落里看見了一個熟人的身影。
周榛。
看樣子也在等成績,正獨自站在人群邊緣,閉著眼睛養神。
唐簌這時才想起來還有問熟人這個方案,立刻拿出終端給周榛發消息。
【酥糖:榛榛,你們考核結束了嗎? 】
不遠處,周榛很快低下頭開始看終端的消息,看完內容之后,她似乎微微挑了挑眉毛,將屏幕拿近,像是在確認什么。
緊接著,她又抬起頭來,環視了一遍四周,才重新低下頭打字。
沒過多久,唐簌收到了來自她的回復。
連續好幾條。
【ZZ:江遇在里面,單兵訓練場,從左數第七扇門, 密碼是28thPj。 】
【ZZ:繞到后面有醫療運輸通道,現在沒人, 你的權限夠通行。 】
【 ZZ :儲物柜里的抑制劑隨便用。 】
唐簌沉默了。
徹底理解這些消息的內容之后,她非常緩慢眨了眨眼睛,被心中升騰而起的情緒噎了一下。
非常符合周榛風格的回復。
忽略一切不必要的寒暄,簡練高效,直擊要害。
唯獨就是……讓人有一點點尷尬。
唐簌花了一點點時間按住心里的奇異情緒,正要給周榛回復些感謝的話,第四條消息就突然彈了出來,讓她在毫無準備的時候看了個正著。
【 ZZ :順帶一提,那是公共區域,隨時可能會有其他人進去。 】
唐簌:……
這句叮囑真是讓人相當尷尬了。
她伸手摸了摸鼻子。
【酥糖:謝謝。 】
除了這句蒼白的道謝,唐簌暫時不知道還能對周榛說些什么,但從現在的心情來看,她大概是短時間內都沒辦法面對周榛了……
但無論如何,這些消息幫了大忙。
唐簌按照周榛的說法繞到建筑后方,果然看到了正處于開放狀態的醫療運輸通道,四周空無一人,非常適合潛……非常適合通行。
和值守在通道外的仿生看守友好溝通后,她順利到達了訓練場內部。
單兵訓練場……左數第七扇門……
輸入密碼。
唐簌走進門,抬起頭來,一副遙遠卻又非常熟悉的畫面出現在眼前。
——室內空曠無聲,黑色重型機甲靜靜地停在場地中央,艙門半開半掩,看不見駕駛員的影子。
龐大而冰冷的機械造物。
仿佛是穿越時空而來,或者是,注視著它的人正在記憶中穿行。
唐簌的腳步慢慢停了下來,站在原地,仰頭看了一會兒。
但這一次,不再有輕盈如雨燕的少年從天而降,落在她面前。
空氣里有更多的、濃郁過頭的玫瑰花香。
唐簌沒有再等下去,將懸浮踏板移至身前,踩著它升到了半空。
剛進來的時候,她就釋放出了信息素,霧氣很快親昵地和花香纏繞在一起,仿佛它們本就出自一處。
江遇已經知道來的人是誰。
但仍然沒有出現。
唐簌敲了敲駕駛艙的艙門,過了一會兒,聽見里面傳來兩聲頻率相同的敲擊聲,仿佛在對著臨時決定的暗號。
有點可愛。
唐簌這樣想著,嘴角輕輕勾了一下。
她俯身鉆入駕駛艙,動作又輕又慢,像是在夜間打獵的人,悄無聲息的靠近獵物一樣。
當然,從實際的狀態來看,應該描述為“靠近一朵花”。
駕駛艙的空間狹小,大概是剛好能容下兩個人的程度,因此剛鉆進去,唐簌就和江遇面對面,再靠近一點就要貼上去了。
縈繞在鼻尖的信息素百倍千倍的濃郁起來,燙的驚人。
唐簌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在靠近臂彎的位置,剛注射過抑制劑的細小傷口還很清晰。
幸好早有準備。
事情之所以變成現在這樣,還要往前追溯到昨天——今天凌晨。
具體的細節,唐簌這時沒有辦法深想,否則她會根本沒辦法集中精神,搞不好會讓情況往無法控制的方向滑落。
總而言之,由于他們鬧得太過頭,再加上特殊時期的信息素要比平常更容易影響他人,江遇那剛過去不久的易感期,被唐簌的信息素稍微的勾回來了一點。
盡管醫生說這種情況只會持續一到兩天,只需要等它自然消退,但畢竟還造成了一些影響。
玫瑰香氣異常熾熱,明明是無形的氣息,傳遞出的炙熱和渴望卻像實質一般。
唐簌的目光漸漸柔軟起來,垂下了眼眸。
在觸手可及的前方,江遇正靠坐在駕駛艙的地面上,用右手撐著頭,半張臉都隱沒在掌心,一雙深黑色的眼睛露在外面,盯著空氣發呆,隔一會兒才眨動一下。
在唐簌進來的瞬間,他蜷起手指,下意識將眼睛藏得更深了。
很難面對……
雖然他有很多話想說,很多問題想問,一刻也不愿意等,但真見到唐簌,卻還是生出了一點怯意。
太羞恥了。
昨天晚上……昨天……
江遇看到那些消息后就開始胡思亂想,沒有一刻冷靜過,好不容易見到唐簌的時候,情緒已經在決堤的邊緣,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等他終于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
早上忙著季終考核,暫時的轉移了一下注意力,等到一切事情都結束,壓在心底的記憶就無法控制的涌上來。
江遇直到那時候才終于能夠清晰的思考。
清晰的思考……在戀人處于易感期的時候,進入隔離室,究竟意味著什么,究竟是怎樣一種邀請的暗示……
不,不能再想。
駕駛艙艙門關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江遇呼吸一滯,感受到面前的人越靠越近,緊張地攥緊了衣袖。
一只手從前方伸過來,摸了摸他的頭發,滑落下來捧起臉頰。
江遇不得已抬起頭,和那雙顏色柔軟的褐色眼睛對視。
僅僅是這樣,就有許多混亂的記憶立刻在腦海中浮現,他咬緊牙齒,臉頰泛起一層薄紅,幾乎就要掙扎了。
然而就在此時,所有預想中的景象都沒有發生,唐簌低著頭在終端上操作了兩下,把屏幕放在他眼前。
“關于這條新聞,我想我需要解釋一下……”
有些飄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江遇茫然地抬起眼,依照著她的話看向屏幕上的新聞頁面,漸漸的,目光在標題上凝滯,火焰則從靈魂深處燒上腦海。
他逐漸難以聽清唐簌的話,只感到視線也在慢慢變得模糊。
……標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