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晉安終是壓不住沉沉睡意,在這一夜回房后還是睡著了。
原先他恐懼那個夢境會繼續,雨窗紗簾旁,心意萌動的少年,會對他熟睡中的老師有非分之念、非分之舉,那個少年霍晉安,會對那個與虞箏名字相貌完全相同的女子,做出什么他絕不可接受的事來。
但這夢竟未繼續,每晚在他睡后必要糾纏折磨他的詭譎夢境,竟在這夜隱入黑暗中,霍晉安是夜獲得了平靜安穩的睡眠,一夜無夢。
翌日醒來,霍晉安只覺神清氣爽,連伺候他起身穿衣的仆人,都能感覺到他心情大好。
霍晉安確實心情甚佳,他已認為前段時日的詭譎夜夢都只是偶然而已,只是因為煩心侄子與虞箏之事,而產生的一時亂緒,如今夢境已經停止,可以拋卻了。
本來就是亂七八糟的怪夢,也不值得他上心,不值得他為之心中煩亂。
夢中的那個少年霍晉安,人生經歷與他不同,性情也是,根本與他無關。
夢中的那個虞箏,也與現實中的是兩個人,夢中的虞箏以無限的耐心愛意包容關懷身心殘疾的少年,而現實里的虞箏……
霍晉安在心中想了又想,從在崇光房門外第一次看到虞箏想到如今,只覺虞箏這人紛亂如煙花,極難用簡單的詞匯來準確形容,想來想去,最后在心底擠出兩個字來,籠統概括道:“鬧心!”
也不止在霍家被霍晉安覺得煩人,在霍維爾學院里,虞箏也被許多人厭煩著,如秦苒等從前看輕虞箏的豪門千金們,如今看到虞箏就煩。
自從和霍崇光談起了戀愛,自從搬住進了霍家,虞箏在學院里就高調得很,秦苒等常能看見虞箏和霍崇光招搖過市地秀恩愛,讓人想眼不見心不煩都不能。
這日在網球館,虞箏也在,不似從前鞍前馬后地為霍崇光擦汗遞水像個丫鬟,現在的虞箏,已可與秦苒等人,平起平坐了。
秦苒只能暫時忍氣吞聲,秦氏雖是豪門,卻也比不過霍家,她若因為虞箏,得罪了霍崇光,家里人定會為此斥責她。
不過秦苒也相信,她的忍氣吞聲只是一時,虞箏得意不了多久的。
秦苒有令人暗中打聽過,得知霍先生本人,是極討厭虞箏的。
胳膊擰不過大腿,虞箏早晚會被霍先生掃地出門,被霍崇光拋棄,成為霍維爾學院最大的笑話。
且等著看吧,秦苒暗瞥了虞箏一眼,將頭扭過去,轉而去和沈朵交談。
也不知最近是怎么了,沈朵對她沒從前那么親密了,而是和傅、顧兩家的千金走得近些。
秦苒心系沈遇,不想和沈朵淡了關系,就又拿出知心姐姐的做派,百般親近起沈朵來。
千金們看著和和睦睦,其實也有各自的小團體,會締結女子會,暗中比較高低。
女子會的高低之分,看會中成員身份,若是成員家世高貴、芳名遠揚,那女子會自然是翹楚,而若其中有人出身名聲皆劣,那整個女子會,都要被拉低檔次了。
雖然虞箏如今有著霍崇光女友的身份,但迄今還沒被邀請加入這些女子會中。
幾乎沒人認為虞箏和霍崇光會長久,盡管千金們現下不會和她交惡,但也不會真正地尊重她。
虞箏也不在意,千金們不搭理她正好,她可不受打擾地觀看場上的網球對打。
之前她給霍崇光打雜時,也常來這里,但那時一會兒忙著給霍崇光遞水,一會兒又忙著悄悄勾搭沈遇,都沒好好看過一場網球賽。
在轉變心態后,虞箏決定在這游戲世界活得松弛一些。
固然她有必須實現的目標,必須為之努力,但也不必時時刻刻地緊繃著心弦,無事時,也可按照自己真實的喜好在這個世界生活,即使做的某件事對攻略無用,但若能讓她自己開心,也是好的。
場上霍崇光的對手,明顯和霍崇光實力有差距,霍崇光贏得輕松,下場后也是一副沒打盡興的樣子,一邊自己拿毛巾擦汗,一邊笑問虞箏道:“我打得怎么樣?”
霍崇光體育細胞不錯,如果不是生在霍家、將來必須要繼承家業的話,也許可以走職業網球明星的路子。
虞箏以網球經紀人的眼光,上下打量了會兒霍崇光,笑道:“十分的話,我給你打五分。”
霍崇光一聽連及格都沒有,不依了,貼坐在虞箏身邊,追問她打分的標準,為自己叫屈,“我二比零贏了,贏得也很快,怎么才得五分呢?!”
虞箏笑得促狹,目光又帶欣賞,“因為對手太弱了,你沒把你真正的水平打出來。”
霍崇光立即喜笑顏開,他將臉擦干凈,指了指靠近虞箏的那邊臉頰,端坐著等待賽后獎品。
這是事先和虞箏說好的,如果他贏了,虞箏就要給他一個獎勵的貼面吻。
虞箏守諾,就手搭在霍崇光肩上,笑著靠近他。
這個角度,她視線的不遠處,就是沈遇,虞箏微垂著眼簾,親密地手摟著霍崇光肩膀,滿含愛意地親吻霍崇光的臉頰。
沈遇飲了一口冰水,天氣微熱,空氣中浮動著沉默的燥意,暗暗地刺激著露在衣外的肌膚。
他并沒有特意去看,但眼角余光,還是叫他望見了虞箏親吻霍崇光臉頰的情景。
其實早不是第一次看見了,虞箏與霍崇光戀愛談得高調,他先前也曾無意間看到過,此外,也見過他們親密地依偎在一處,喁喁私語,摟腰牽手,似眼里再看不到其他人。
是似再看不到其他人,自從與霍崇光戀愛后,虞箏再未用從前那種眼神看過他。
那種含羞的、怯弱的、懷著少女心思、柔腸百轉的。
現在的虞箏,并沒有回避他,她依然會和他相處、和他交談,但是態度是落落大方的,與先前判若兩人,她像完全放下了那天的事,像在那天,將過去的她,沉在了湖底。
又或是,那天,是他親手用拒絕殺死了那個虞箏,淹死了她心中的戀慕。
本就應如此的,如果時光倒流回那一天,他依然會那么做。
他那天做的并沒有錯,虞箏如今的表現也是他希望看到的,他希望她放下不正確的感情,也希望她不要因為他的拒絕傷心,希望她很快就走出來,將錯誤的過去遠遠甩在身后,當這件事從沒有發生過,忘得干凈。
虞箏是放下了,也極快地就走了出來,如今與男友看著關系甜蜜,似是生活平靜而美好,這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
不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嗎,卻為何,心中一直隱有難言的酸澀,在每一次,虞箏落落大方而又疏離地看著他時,在每一次,虞箏與霍崇光親密地牽手擁抱時。
沈遇將冰水飲盡,玻璃杯底的冰塊,似冰山露在外面,海平面已落下了,原先隱在海下的不得不顯現出來,剔透晶瑩,似是空凈純潔的,卻又在日光折射下,閃耀迷離,晃眼得看不清。
似是他的心,明明是空凈的,卻又似冰塊被日光折射,光線亂耀,盈滿了他的心,卻他自己都看不清楚。
與妹妹沈朵不同,妹妹雖還在襁褓中時就失去雙親,但在長大過程中,被保護的很好。
在妹妹心里,父母是因意外車禍去世,生前是恩愛的夫妻,也是疼愛孩子的父母。
不似他,親眼見過父母是如何彼此怨恨,又如何在怨恨的愛意中死亡,鮮血交融,尸身一同冷卻。
沈遇比妹妹知道太多,年幼時他已目睹鮮血和死亡,盡管祖母等人有意對他隱瞞,但后來,漸漸長大的他,通過暗中調查,拼湊出了父母輩的真相。
母親出身一般,父親涉嫌強取豪奪,母親婚前就生下了兒子,婚后與人私通,并生下了情夫的女兒,父親發現真相后,派人殺死情夫,丟棄了不屬于他的孩子,并迫母親生下真正屬于他的女兒,沈朵出生后不久,精神早就崩潰的母親,殺死了父親,后又自殺。
上一代的三個人都死去了,又在這世間留下了三個孩子。
被父親丟棄的那個孩子,后來被人撿送入了孤兒院中。
因為那孩子與沈家并無血緣關系,因為那孩子的母親,殺死了沈家人,深恨母親的祖母,不可能收養母親與情夫的孩子,就由那孩子在外自生自滅,不管不問。
那孩子被丟棄時才一兩歲,完全沒有記憶,自然也就不知身世,以為自己無親無故,在多年后來到霍維爾學院后,也不知學院里有她的親人。
沈遇在知她也在霍維爾學院后,起先并沒有靠近。
盡管心中有思量,覺得也許應當走近,應當關照,可另一方面,沈遇又覺得,他不該擅自接近和干涉進她的人生。
每個人的人生都有自己的軌道,若是軌道不相交,就不該靠近,強行交匯。
就如父親母親,本該是兩條平行不交匯的人生,卻因為父親的強求走進了婚姻,后又因母親的離軌走向了毀滅,父親與母親軌道強行交匯的結果,是一場悲劇,是玉石俱焚的死亡。
遂沈遇起先與她保持距離,從未主動靠近,主動交談。
但她卻主動靠近他,會恰恰就拿他最常看的《莎樂美》,坐在他身邊不遠處,會在和他說話時,眼睫輕顫,輕聲細語,雙頰微紅。
沈遇常被女生接近,理應知曉這可能意味著什么,卻疏忽了,因他打心底清楚界限的存在,所以一開始從未往那方面想過。
后來,他也及時斬斷了,他做的很對,現在的情形,也很好……很好。
沈遇起身拿起球拍,并側過身去,這般不遠處親密的二人情形,終于可以不在他眼中,也不在他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