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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知知

    李東南并未遵守約定。

    時?間已過去一周,官方媒體什么都沒有發(fā),既沒有?表態(tài),也沒有?為?江入年澄清。

    季知漣坐在南安會奢華的包間里,冷氣冰涼刺骨,她的血液也一點(diǎn)點(diǎn)冷卻。有?侍者端上酒,輕聲細(xì)語告知她李總已在一天前去歐洲度假。

    領(lǐng)班進(jìn)來,身后跟著幾?個身高腿長的白面小生。領(lǐng)班神情恭敬,眼神卻輕蔑,細(xì)聲細(xì)氣告訴她:李總交代過,這是給她的獎勵——任她挑選。

    季知漣意識到自己被戲耍。

    羞辱感如火山噴薄,卻又是難以表述的難堪。她用全部的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

    領(lǐng)班司空見慣,見她起身,隨即示意招呼男人們出去,卻見季知漣似笑非笑:

    “不是任我挑選嗎?”

    季知漣面色平靜,內(nèi)心卻晦暗難明。

    對于?云端的人而言,誰人都只是低微螻蟻。既然李東南有?興致迫她認(rèn)清這一點(diǎn),她何不遂了她的心思?

    季知漣已經(jīng)沒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領(lǐng)班沒想到在這么侮辱人的時?刻,這女子不光不生?氣,還十分平靜。他不由多看了她兩眼:“當(dāng)然。”

    季知漣隨手指了個最不耐煩的漂亮男人:“要這個。”

    她竟是要將人帶回家。

    而她不知道的是,也有?一人,此時?正朝著她家的方向奔赴而來。

    今夜無?月、無?星、有?霾-

    季知漣在這兩年中精神狀態(tài)每況愈下。

    她不止一次思索,詢問自己:

    ——你?一直想得到的,是愛嗎?

    可讓你?失去所有?力量的,偏偏也是愛。

    你?曾擁有?過直面現(xiàn)實(shí)的勇氣,并試著相信那?些微小的但是可觸摸的幸福。

    卻在一次次迎頭痛擊中,不得不面對事實(shí)。

    你?內(nèi)心有?一頭惡獸,它?十年如一日貪婪無?盡地汲取你?,暗自蟄伏著準(zhǔn)備隨時?給你?致命一擊,它?是你?混亂童年的惟一論證,亦是過去暴虐的刻痕。

    它?讓你?被迫與回憶共感,一次次穿透堅(jiān)冷如鐵的表皮看到不為?人知的曾經(jīng)。

    你?以為?這是一場考驗(yàn),卻發(fā)現(xiàn)這是一場無?期徒刑。

    因?yàn)?它?即是你?的一部分。

    ——會隨你?至死。

    ……原來現(xiàn)實(shí)的破碎與消亡才是人生?的真相。

    如此,你?還在苦苦堅(jiān)持什么呢?-

    夢境太荒謬,現(xiàn)實(shí)又太正經(jīng)。

    春宵苦短,春光爛漫。

    ——不如及時?行樂。

    這個世上什么都是假的,但疼卻是真的-

    江入年站在她家門口,呼吸急促如潮,手指屈起,就?要摁下門鈴——

    然后,他聽?到了里面?zhèn)鱽淼穆曇簟?br />
    他渾身僵硬,整個人靜默成一尊雕塑。

    江入年任由內(nèi)心兵荒馬亂、戰(zhàn)火紛飛,任由鐵蹄長矛在左胸處的位置肝髓流野,修長指節(jié)絞的泛白……身體慢慢地靠在墻壁上。

    一門之隔。

    他的心于?沉靜中崩裂、重塑、再次崩裂。

    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與身后墻壁消融為?一體時?,那?扇門終于?開了。

    江入年抬眼,冷漠目光與那?人短暫地觸碰了一下。

    那?男人被嚇得一個趔趄,他模樣俊俏,眼神卻驚慌閃躲。見江入年直勾勾盯著自己,臉色不禁青白交加,整個人仿佛撞了鬼,下意識為?自己開脫辯解:“不、不關(guān)?我事啊,是她要求的,我只是拿錢辦事!”

    男人逃也似的飛快,背影急不擇路。

    江入年深吸一口氣,推門邁入屋內(nèi)-

    客廳里很?黑,地上四處散落著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走進(jìn)來,地?zé)綦S之亮起,光源微弱,依稀可辨。

    “你?回來做什么?”那?女子隱于?黑暗中,只有?一線下頜被光隱隱照亮,那?肌膚也是蒼白暗淡的。

    屋內(nèi)燃著馥郁輕佻的甜香,腐爛的,墮落的。

    江入年卻聞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味兒?,他越走近,那?甜膩的腥氣越明顯。

    他摸到了茶幾?邊緣,如盲人視物,又摸索著擰開小燈的按鈕-

    季知漣雙眼闔起,十分疲倦。

    強(qiáng)烈的缺氧讓她意識模糊,記憶也開始顛三倒四。

    朦朦朧朧中,她在腦中看見一片大雪,天與地與日,皆是白茫茫一片純?nèi)桓蓛簟6?少年向自己走來,眉眼溫潤一如往昔——

    她在夢里一眨不眨看著他,任由他的手無?限溫柔地?fù)嵘献约旱哪橗嫛?br />
    夢是冷的。

    ——而撫在她臉上的那?只手卻是熱的。

    她被那?熱激得一哆嗦,猛地睜開眼。

    季知漣瞳孔驟然放大,變得銳利,渾身的刺再次豎起,呈防御姿態(tài),她慢慢坐直了身體,聲音繃緊帶著隱約錯愕:“怎么是你??”

    江入年看著她,她虛弱地陷在沙發(fā)中,衣衫凌亂,周身狼藉,白皙頸部是觸目心驚的青紫掐痕,層層疊疊,身上亦如此。

    她指尖勾著一把鋒利剪刀,顯然是用它?挑斷了身上的繩子,卻力道潦草粗暴,尖銳刀口在手臂內(nèi)側(cè)劃下長長的傷痕。

    血染上她的雙手,她攏了攏凌亂的發(fā),那?紅色又在臉上蹭出痕跡,她看上去很?不好。

    季知漣知道自己此時?頹廢又狼狽,她自暴自棄,任由他看。

    同時?,也在冷冷地看他。

    江入年與她截然不同,完全是兩個極端。

    他干凈又柔和,和記憶中一般無?二?,不染片塵。

    他屈身在她身前蹲下,顫抖著伸指想替她擦面——

    季知漣猛地別開臉,聲音冰冷:“臟。”

    江入年小心翼翼捧起她染血的手,貼在自己面上,她手上的血也染上他的臉頰,現(xiàn)在他也和她一樣狼狽不堪了。

    季知漣凝視他,一秒,兩秒,她驟然抽手。

    她壓了壓眉心,闔眼,聲音變得煩躁:“你?來做什么?”

    江入年微微仰頭,一眨不眨凝視她,目光如溫靜春水:“我來找你?。”

    “江河。”她對著他叫出一個已全然陌生?的名字,提醒他:“我記得我說過,永遠(yuǎn)不想再見到你?。”

    江入年靜默了一秒,再次看她,那?目光中的悲傷令季知漣內(nèi)心一凜,她幾?乎是下意識顫抖的握住了手邊的剪刀,用它?抵住掌心,用疼痛強(qiáng)迫自己清醒。

    江河的聲音生?澀,眼神寂寥,卻又如此倔強(qiáng)明亮:

    “你?說過,讓我在原地等你?。”

    “我一直都在,可你?去了哪里?”

    11歲的江河,親切軟糯,乖巧機(jī)靈,他是她少年歲月里最信任的玩伴,卻已面目模糊,被時?間沖淡。

    23歲的江入年,秀美絕倫,溫潤執(zhí)著,他曾隱瞞身份與她相戀,他在她身下柔和又青澀,那?些炙熱的情潮記憶沉重氤氳,成為?她一個又一個失眠夜里的罪魁禍?zhǔn)住?br />
    此時?,他們的身份終于?重合。

    化?為?男子昳麗眼尾處緩緩滑落的一滴清淚。

    隔了十二?年光陰,從?江河到江入年——他跨過萬水千山的泥濘,向她固執(zhí)地尋求一個舊日答案。

    季知漣迎著他干凈通透的目光,心里像撒了把尖釘子,又疼又麻,她叱道:“幼稚!”

    季知漣抑下喉間上涌的血?dú)猓硕ㄉ瘢淅涞溃骸澳?已成名,低谷終會過去。那?么多人愛你?,你?要承諾,要感情,愿意給的人遍地都是……何必執(zhí)著于?我?

    她好言相勸,字字真心,他的眼圈卻紅了。

    她別開目光。

    江入年長睫垂下陰翳,平靜道:“沒有?人是你?。”

    他平靜抬眼,清凌凌的目光映照出完完整整的她,再次陳述:“——沒有?人是你?。”

    季知漣驀地被他十年如一日的執(zhí)拗激起暴烈脾氣,在她反應(yīng)過來前,她已橫肘將他壓在沙發(fā)上,用剪刀抵著他纖長白皙的頸部,顫聲道:“——滾!現(xiàn)在就?給我滾!”

    她感受他脆弱的頸部脈搏在跳動,江入年一動不動,就?那?么安靜地、濕漉漉看著她,季知漣握刀的手是發(fā)抖的,卻咬牙說著狠話:“你?以為?我做不出來?你?以為?我對你?還有?感情?我愛一個忘一個,早記不清你?是誰了!江入年,趁我還能控制自己,你?他媽給我滾——”

    她的話戛然而止。

    因?yàn)?他倏然抱住了她。

    她來不及收刀,鋒利在他頸間擦出一條淡淡的紅痕。

    季知漣倏地被摁下關(guān)?機(jī)鍵,手里的剪刀掉在地上,她被他緊緊抱住,被他身上熟悉的清冽氣息包裹,她的手還保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

    江入年心如擂鼓,他的胸膛堅(jiān)實(shí)——季知漣反應(yīng)過來,開始推他,卻推不開,他聲音沙啞:“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季知漣任由他抱著,神情麻木:“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告訴我。”

    她目露悲哀。

    江入年敏銳覺察,他松開她,仰面低啞:“你?不告訴我,我怎么知道?”

    季知漣與他拉開距離,坐到沙發(fā)另一端,面色蒼白:“江入年,我永遠(yuǎn)不會和你?在一起,你?的執(zhí)著也永遠(yuǎn)換不來你?想要的結(jié)果。你?若繼續(xù)和我鬼混,只會再次被我傷害,被我羞辱,被我玩弄——你?明白了嗎?這毫無?意義。”

    “明白。”

    “那?你?還不走?”

    “我心甘情愿。”

    季知漣以為?自己沒說清楚:“我的意思是,我隨時?會離開你?,我會和別人上床,我會用你?的愛去折磨你?……”

    江入年紅唇微啟:“好。”

    季知漣愕然:“好?”

    他十分冷靜:“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應(yīng)該能承受住。你?要離開,我也不會不讓你?走……但我會在原地等你?。

    季知漣喃喃:“等我?你?能等我多久?”

    她冷冷道:“五年?”

    他微笑著看著她。

    她的心抽緊:“十年?”

    他不語,眸色溫柔哀傷。

    季知漣遲疑:“你?總不可能等我一輩子!沒有?人能等一個人一輩子,這太愚蠢了。”

    江入年平靜:“我也只有?一輩子的時?間。”

    如果這話從?別的男人口中說出來,季知漣只會嗤之以鼻,一個字都不會相信。但如果是江入年,他已經(jīng)用了八年時?間走到她身邊。

    ——他一直在平靜而穩(wěn)定的發(fā)瘋。

    季知漣看著他,他每次下定決心后,就?會非常平靜,正因?yàn)?心知會做到,所以內(nèi)心安穩(wěn)無?波無?瀾。她聲色俱厲:“……你?瘋了!”

    季知漣進(jìn)退兩難,含了怒意:“……你?就?非我不可嗎?”

    江入年抬起眼,那?么昳麗動人的一雙眼睛,卻實(shí)誠的像塊倔頭倔腦的頑石:“是。”

    季知漣沒有?說話。

    她雙臂環(huán)抱住自己,閉眼將下巴擱在膝蓋上,聲音倦怠:“我不明白……回憶有?那?么重要?我有?那?么重要?”

    江入年拿過沙發(fā)旁的一條薄毯,展開披在她身上,又順勢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坐下。

    他認(rèn)真想了想,然后更認(rèn)真地回答她:

    “我不知道。但你?在我開始認(rèn)識這個世界的時?候,就?在我的身邊。我每一天長大,對世界認(rèn)知的構(gòu)建,很?大一部分來源于?你?……每一條鋼筋,每一塊磚石,都有?你?的影子。”

    季知漣不語。

    他的目光溫溫的落在她發(fā)頂:“我們一起度過了那?么多時?光,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后來,我只要想起那?段歲月,就?會無?法控制的想念你?。我忘不掉,也放不下,你?在我的回憶里所占據(jù)的比重太大了,這已經(jīng)脫離了一個幼時?玩伴的范疇……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

    她已是他人生?組成的一部分,如同血肉般不可剝離。

    江入年在最痛苦的時?刻,也想過試著忘掉,但他無?能為?力。

    甚至這個念頭一出現(xiàn),胸口就?一陣窒息般的痛楚。

    江入年只愛季知漣。

    如果她不要他,他愿意守著他們的回憶,繼續(xù)平靜地、無?聲無?息的存活下去。

    季知漣沒有?見過這樣的人——他對愛的虔誠近乎信仰。

    可他憑什么十年如一日的相信?他又為?什么覺得自己一定會得到?

    季知漣許久沒有?說話,神色木木。

    毯子從?她肩頭滑落,拉扯下她本就?松垮的襯衣,露出肩頭鎖骨處一道駭人疤痕——

    江入年肅然,目不轉(zhuǎn)睛看著她的肩膀。

    他帶著驚訝、愧疚、心疼,用指腹一遍遍描繪那?蜿蜒凸起的疤痕,他顫抖的一次次撫摸,滾燙眼淚因?yàn)?自責(zé)而掉落:“疼嗎?”

    “不、疼。”她難以忍受的打掉他的手,被他弄得心煩意亂,終于?在他又要來抱自己的時?候,厲聲推開他:“你?別這樣!”

    江入年為?了和她說話,本就?坐在沙發(fā)邊緣,此時?猝不及防被她推了一掌,摔倒在地,他撞到了桌腿,瓶瓶罐罐砸落在他身上,他應(yīng)該很?疼。

    季知漣漠不關(guān)?心。

    江入年的注意力卻被地上滾落的藥盒吸引,他認(rèn)真地看了很?久,終于?意識到那?是抗抑郁的藥物。

    “知知,”他溫柔的站起,將她垂落凌亂的發(fā)絲別于?耳后:“你?怎么了?”

    季知漣視若無?睹,夜已深,她的情緒再次變得很?淡漠。

    ——她病了。

    江入年將雙手置于?她膝上,輪廓清絕的一張臉,眼里帶著疼,唇角卻帶笑:“姐姐……”

    他溫柔地替她攏好凌亂的衣衫領(lǐng)口,音色惑人,循循善誘:“你?很?難過,想玩是嗎?我比他們都干凈。”

    “——你?玩我吧,我不要錢。”

    第42章 年年

    北城。

    季知漣十五歲了。

    這兩年?,她在北城的初中生活是從未有過的平靜。

    她不愛說話,性格孤僻依舊,卻沒有像曾經(jīng)那樣因格格不入而備受排擠。她個頭竄的飛快,又高又瘦,肩背筆直地在數(shù)學(xué)課上津津有味地看小說,也沒有被教數(shù)學(xué)的班主任針對放在班級最后一排的位置。

    甚至在她轉(zhuǎn)學(xué)第一天,站在講臺上做自我介紹,面對鴉雀無聲的陌生同學(xué),季知漣頭皮發(fā)麻,悶聲不吭地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繃起臉不發(fā)一言。

    ……也被視為個性。

    季知漣心知肚明,老師對自己的寬容是因?yàn)樗霓D(zhuǎn)學(xué)手續(xù)是姚學(xué)云辦理的,而同學(xué)們一開始對自己的尊重客氣,則很大一部?分來自于?姚菱。

    初中部?和高中部?連在一起,魚龍混雜。而學(xué)生之間也是分圈子的,由外表個性、受歡迎程度、家?境財(cái)力、特長成績來群分,而姚菱無疑是其中的翹楚。

    姚菱成績優(yōu)異,家?境富庶,姚學(xué)云的長袖善舞,讓她一路被老師特殊關(guān)照長大,人生堪稱坦途。她個性要?強(qiáng),極富有領(lǐng)導(dǎo)力,初一時就通過流利富有爆發(fā)力的演講,在初中學(xué)生會?主席的競選中拔得頭籌。

    比起女孩子,姚菱更愛和男性打交道,她和很多高年?級的男生都是朋友,其中就有外形和才華都備受矚目的楊溯。這引得姚菱身邊總有無數(shù)的女孩子崇拜她、向她頻頻示好,希望她能帶她們一起玩,認(rèn)識楊溯……盡管姚菱打從心底里輕蔑她們。

    但她又需要?這種優(yōu)越感。

    她和季知漣來往密切。

    一部?分是因?yàn)楦赣H的叮囑,一部?分是她覺得她有資格站在自己旁邊。

    文學(xué)社招新的時候,已是老社員的姚菱熱情地邀請季知漣加入,并暗示她自己有小抄,她不必?fù)?dān)心考核。

    季知漣拒絕了,她不認(rèn)為自己需要?。她也確實(shí)有這樣的天賦,她在考核時輕而易舉吸引了所?有社員的目光——

    其中就包括來找姚菱的、高三的楊溯。

    楊溯的出現(xiàn)引起初中部?小女生的嘩然。

    十八歲的少年?,極高個頭,容貌陰郁英俊,一頭天生的自來卷黑發(fā),嘴角總是帶著抹嘲諷的弧度,孤高又傲氣。他給姚菱遞了一沓比賽資料。

    又銳利地、似笑?非笑?地打量著季知漣。

    那一年?,季知漣獲得了市區(qū)少年?故事?大賽組的一等獎-

    季知漣第一次獲獎,心中忐忑又欣喜,只?悄悄告訴了在這個家?里最信任的爺爺,爺爺信誓旦旦說會?替她保密,但轉(zhuǎn)瞬就在陳愛霖生日宴上笑?瞇瞇說了出來。

    美曰其名:好消息就要?分享。

    她看著爺爺興奮洪亮的臉膛,只?覺得又羞恥又生氣——可爺爺又毫無惡意?,他想讓陳啟正關(guān)注到她,他知道她的心結(jié)。

    飯桌上其樂融融的氣氛凝滯了一秒。

    陳啟正看了眼默不作聲的季知漣,和低頭戳著蛋糕的陳愛霖,敷衍道:“也不是什么?大獎,比起這些沒用的,你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把?其它成績提上來!”

    徒留一片尷尬。

    那頓飯她吃的味同嚼蠟。

    晚上,爺爺來到她房間,一口氣嘆了又嘆——他把?季馨的遺物?交給了她。

    那是姚學(xué)云當(dāng)年?從南城帶回來的,知道陳啟正忌諱,一直存放在老頭這里。

    “知知,”溫厚的大掌撫摸她的頭,老人嘆了口氣:“別?怪你爸,他不喜歡你,只?是因?yàn)槟銒尅!?br />
    爺爺又說了什么?,無非是老生常談的念叨,陳啟正管理公司多么?辛苦,脾氣只?能對身邊對親近的人發(fā);陳啟正的肝一直不好,讓她體恤……

    季知漣一個字都沒聽進(jìn)去。

    她只?是木木地想,原來連爺爺都不再?委婉了,直接陳述出父親不喜歡自己這種話。

    盡管這是事?實(shí)啊-

    陳啟正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是名校畢業(yè)的建筑系高材生,是一手創(chuàng)造傳奇的著名企業(yè)家?,更是備受尊崇的正恒董事?長。

    在公司,他對員工友善慷慨,他們崇拜和尊敬他;在家?里,他是慈愛的父親和體貼的丈夫,她們仰仗他的保護(hù)和供養(yǎng);對朋友而言,他是最為可靠、忠實(shí)的人,是可以放心露出后背的戰(zhàn)友。

    季知漣曾被談霖帶著和妹妹一起,去父親的母校聽他的講座——

    父親在臺上侃侃而談,學(xué)識淵博,面對主持人調(diào)侃的刁難,幽默而俏皮的回復(fù)引得場上眾人贊嘆激賞。

    而她在臺下,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和其他人一樣,屏息抬頭瞻仰他。

    那一刻,季知漣心里油然而生出對強(qiáng)者的向往。

    ……和對父親的崇拜、自豪。

    陳啟正無疑是個強(qiáng)大而威嚴(yán)的人。

    出門在外,別?人對父親的恭敬態(tài)度,仿佛一道無形的屏障,她、爺爺、談霖、陳愛霖皆被惠及,他們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經(jīng)在被庇護(hù)。

    這對季知漣而言,是從未有過的感受。

    而父女兩人身上的相似之處也是如?此的多。

    兩人喝茶的時候,都會?不自覺在茶杯底留下一點(diǎn)?兒,從不喝干凈。

    兩人都不人云亦云,無論聽到什么?,第一反應(yīng)永遠(yuǎn)是先判斷然后質(zhì)疑。

    兩人做事?方法很像,要?么?干脆不做,要?么?苛刻到近乎完美。

    兩人都有著暴烈的脾氣和不服輸?shù)暮菪宰印?br />
    甚至在容顏上,她也與父親相似,遺傳了他刀削斧鑿般俊美的輪廓,而陳愛霖則是毫無攻擊性的娟秀柔美,她更像談霖。

    可季知漣明明那么?像父親,陳啟正卻總是對她淡淡的。

    陳啟正對她更像對待一種任務(wù)、一種社會?身份下的責(zé)任。其實(shí)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傲慢地將她們都視作自己的附庸,可以寵愛,可以給予,但須得一切以他的意?志和利益為先,就連和誰交好,和什么?人來往,都要?她們以自己的態(tài)度為第一準(zhǔn)則。

    這一點(diǎn)?上,談霖和陳愛霖向來是無謂并順從的,質(zhì)疑的只?有季知漣。

    她向來堅(jiān)硬不討喜。

    幼時孤立無援的斗爭經(jīng)歷,讓她一路野蠻生長,她視自己為主體,在意?自己的感受。雖然不愛說話,但一舉一動都是主意?,都是觀點(diǎn)?,都在無聲堅(jiān)決地對父親說:不。

    這兩年?來,她用行動對陳啟正硬邦邦地說了無數(shù)次:不。

    陳啟正對她早已喪失掉原本就不多的期待和耐心。

    有硬邦邦,自然有繞指柔。

    陳愛霖就是她完全對立的反面。

    她嬌軟溫柔,善于?分辨人的情緒并作出逢迎姿態(tài)。她很少出錯,同樣追求完美,但幾乎不冒險,從不試圖挑戰(zhàn)陳啟正的權(quán)威。

    陳愛霖接受被規(guī)訓(xùn),她通過被父親寵愛來獲得自我良好的感覺,溫順地按照陳啟正最理想的女性模樣塑造長大。

    她年?紀(jì)輕輕,未來的模樣已初見端倪——優(yōu)雅端莊的外表,純真與內(nèi)涵并存,甜美溫柔,無懈可擊。她長得并不驚艷,可她往那里一站,從來都讓人驚嘆流連。

    她出生在陳啟正公司版圖擴(kuò)張的那一年?,他認(rèn)為是這個女兒給自己帶來了好運(yùn)。因此,十年?如?一日,不惜重金的培養(yǎng)她、疼愛她、打造她。

    ——陳愛霖是陳啟正心目中完美的、最接近理想的女兒。

    但季知漣卻隱隱察覺到她表皮下的另一種特質(zhì),當(dāng)年?那只?龍貓?jiān)谝W(xué)云送給她一個月后就莫名其妙死了,父親不在家?,陳愛霖沒有掉一滴眼淚,而是像扔垃圾一樣聳聳肩扔掉了那只?毛茸茸-

    季知漣15歲生日那天,陳啟正從澳門出差回來,他每次出差回來都會?為妻女大包小包地帶禮物?,這次也不例外。

    可那些漂亮精巧的公主裙,昂貴的珍珠鑲鉆發(fā)卡,名牌包包……都是陳愛霖喜歡的東西啊!

    父親按照愛霖喜歡的復(fù)制了兩份,將另一份敷衍地送給了她。

    季知漣抱著收到的裙子,用沉默來抗議。

    姚學(xué)云再?次將這些暗潮涌動盡收眼底。

    他扶了扶金絲邊眼鏡,一副儒雅紳士做派,用手撫上少女的肩膀,指頭上帶著一股辛辣藥酒味兒,好言相勸:“你為什么?不試試呢?這么?漂亮的裙子?”

    他的聲音耐心,充滿蠱惑:“你既然想讓你爸注意?到你,像認(rèn)可愛霖一樣認(rèn)可你,你為什么?不做出妥協(xié)呢?人只?有放棄掉一部?分自己,才能得到更多的愛啊,更何況對方是你爸爸。”

    季知漣沒吭聲,但這兩年?間父親對自己的態(tài)度,讓她堅(jiān)硬的意?志已經(jīng)有所?動搖。

    她渴望被父親認(rèn)可,就像渴望得到父親的愛一樣強(qiáng)烈。

    姚學(xué)云一直對她很好,但季知漣覺得他始終在暗自觀察著自己,目光中帶著欣賞和隱約暗味,偶爾若有所?思地落在她臉上,會?讓她感到微微不自在。

    季知漣抱著禮盒,噠噠上樓,回到三樓自己的房間里,她磨磨蹭蹭脫掉了身上的寬大T恤,換上了那條潔白?的裙子,搭配小羊皮鞋子。

    又將頭發(fā)梳理的柔順,學(xué)著陳愛霖的樣子,笨拙的用發(fā)卡綁了個頭發(fā)。

    鏡子里的面容呈現(xiàn)嶄新意?味,那個華麗嬌俏的少女是如?此陌生而熟悉。

    季知漣出現(xiàn)在客廳的時候,所?有人都靜默了。

    因?yàn)椋侨?此的像季馨。

    季知漣期待又忐忑地,看向父親。

    姚學(xué)云的目光在她身上轉(zhuǎn)了好幾圈。陳愛霖則靜靜地看著她,嘴唇驚愕微張,手上的畫筆舉著沒放下。

    畫布上,一只?羽翼斑斕卻有九個頭的怪鳥正撕扯著自己破碎的羽毛,咧嘴哀鳴。

    陳啟正放下報紙,他沉下臉看著自己的大女兒,皺起眉頭一錘定音:“衣服都沒穿對,像個什么?樣子!難看死了。”

    季知漣嘴唇開始發(fā)抖。

    因?yàn)樗诟赣H眼里看到了一閃而過的、深深的厭惡。

    談霖幾乎是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季知漣永遠(yuǎn)無法得到父親的認(rèn)可。

    她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什么?。

    但這讓她崩潰。

    客廳里的歡聲笑?語不屬于?她,她逃也似的奔回三樓臥室,覺得自己簡直像個跳梁小丑,東施效顰、邯鄲學(xué)步、生搬硬套……她把?所?有惡毒的詞都搜羅出來,自暴自棄的羞辱了自己一遍。

    冬天的深夜,外面下起了大雪。

    室內(nèi),她憤怒地操起剪刀,將身上的裙子劃出數(shù)刀,美麗的東西總是脆弱的,但她追逐的是強(qiáng)大。

    有人的腳步聲走近。

    是姚學(xué)云。

    他友善的端來了一份熱湯給她放在書桌上。

    姚學(xué)云撫摸她劃破的裙角,他毫無惡意?,先是肯定她的美,接著,娓娓道來地寬慰她。

    季知漣很餓,她將那碗湯喝了個干凈。

    眼睛睜不開了,眼皮變得很重,腦袋也化作漿糊。

    她趴在書桌上睡著了。

    姚學(xué)云微笑?著看著少女,他的微笑?就是最好的、足以蒙騙所?有人的面具。

    他將少女禮貌地放在了床上。

    然后貪婪又直白?的看著她,赤裸的、不加掩飾的目光從那張相似的、天鵝一樣高傲的臉,再?滾動黏著到她纖瘦的身體上。

    姚學(xué)云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內(nèi)心隱秘又骯臟的欲望沖破了道貌岸然的表皮,可他卻什么?都做不了。

    早在大學(xué)時,他就確定了自己不為人知的隱疾。

    ——那是對一個男人而言最大的恥辱。

    可無妨他用手去觸碰美麗,去觸碰她。

    姚學(xué)云的心中泛起遲到多年?的快意?-

    陳愛霖的臥室在季知漣對面。

    她腹痛,怏怏地離開父親身邊,又跟母親嘀咕幾句,然后回到房間里找衛(wèi)生巾。

    然后她看到對門姐姐臥室半掩的門中,出現(xiàn)了很奇怪的一幕。

    姚叔叔似是剛給姐姐蓋好被子,不自然的直起身。

    他聽到動靜,飛快地將手機(jī)收回褲兜——

    然后他轉(zhuǎn)過頭,與自己四目相對。

    男人放松下來。

    他歪頭,對她露出淺笑?,伸出食指柔柔地比了個“噓”。

    陳愛霖看著他,像是在分辨什么?。

    然后她聳聳肩,也露出一個淡然的淺笑?-

    南城。

    兩年?里,外公來看過江河三次。

    每一次,他看著越發(fā)寡言的外孫,只?覺無力。他顫巍巍地、苦口婆心勸江海讓他帶孩子去北城,那里有更好的教育,有更好的讀書環(huán)境,但每一次都被江海怒喝著拒絕。

    如?果他不是蕭婧的父親,如?果他不是一個年?過八旬的老頭,江海甚至?xí)?一拳揮過去。

    他固執(zhí)地霸占著江河,就像曾經(jīng)固執(zhí)地霸占著蕭婧。

    外公無可奈何,只?得深深嘆氣,再?次離開。

    頭發(fā)花白?,脊背佝僂。

    江河已經(jīng)十三歲了。

    他試過反抗父親,但每一次的反抗,換來的是變本加厲的拳腳相加——

    江河漸漸不再?反抗。

    只?是在特別?疼的時候,冷漠的想:如?果自己死掉就好了。

    他又看著父親猙獰的、松垮的臉,繼續(xù)冷漠的想:要?是爸爸死掉就好了。

    冬天的深夜,外面下起了大雪。

    江河已躺進(jìn)被窩里,他穿著衣服睡得覺,被子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只?露出一雙眼睛。屋里冷的像冰窖。父親沒有錢買煤,家?里生不起爐子,自然沒有暖氣。

    他聽到客廳的電話響了很久。

    江河木木地看著天花板,沒有接聽-

    那一晚的大雪下了整夜。

    凌晨三點(diǎn)?,江海喝的醉醺醺回來,在離家?兩百多米的雪地里被地里埋著的鐵絲網(wǎng)絆倒,又臥地在雪中睡著。

    他于?次日清晨被掃雪的大爺發(fā)現(xiàn)并報了警。

    人已經(jīng)凍僵,沒有痛苦,走的很安詳。

    雪還在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下。

    江河人生里的雪夜,每一個都不可逾越,每一個都意?味深長-

    父親真的死了。

    江河繼失去了母親后,又再?次失去了父親。

    人的情感怎么?會?如?此復(fù)雜?江河頭痛欲裂——

    江海活著的時候,他只?覺得窒息,恨不得立即逃離他身邊。

    可他真的死了,他只?覺得茫然和……愧疚,甚至十分痛苦,痛苦中又夾雜對自己的厭惡。

    他想起了父親出門前自己對他的憤怒詛咒。

    上天是不是聽見了?

    所?以讓父親解脫,來作為對他永恒的折磨和報復(fù)?

    江河曾有個完整的三口之家?,雖然他不明白?父母之間那沉默的對峙、扭曲的擰巴,那秘密較量就像埋在樹下的漆黑枯骨般不可深挖。

    可在他幼時歲月里也有過晴天——一家?三口,都假裝看不到地底的腐朽白?骨,而快樂的享受眼前短暫的春色融融。

    他的母親用屏蔽外界來對抗內(nèi)心的虛無。大部?分時候,她對他并不關(guān)心,甚至漠視。

    可她又是那么?負(fù)有責(zé)任感,無論是對他還是對待自己的學(xué)生。

    所?以她獨(dú)立從容地將他一手帶大,還耐心地教會?了他閱讀和書法。

    他對生活敏銳的感受力和共情力皆遺傳于?她,遺傳于?那個聰明富有靈性的少女蕭婧。

    那么?,他天性中對情感一條路走到黑的犟頭犟腦,又是來源于?誰呢?-

    窗外略過大片湖泊和田野。

    江河木木地坐在去往北城的火車上,只?覺十年?光陰恍然若夢。

    記憶重疊翩飛,像水一樣涼涼的從他身上流淌而過,比風(fēng)輕,比云淡,風(fēng)一吹四散。

    這一秒,這一刻。

    江河變得什么?都可以理解,但什么?都不想再?抓住-

    江河的身心都在緩緩下陷,漸漸沉于?失陷的泥沼之中。

    他無法勃發(fā)出生機(jī)。

    所?以他想相信點(diǎn)?什么?。

    十三歲的江河必須相信點(diǎn)?什么?,這樣他才能活下去,像個人一樣有血有肉地好好活下去,有目標(biāo)有方向堅(jiān)定的活下去,而不是行走于?世的一個空洞殼子、一具行將就木的走肉。

    如?果一定要?相信什么?……

    ——那他想相信她。

    第43章 知知

    江入年曾看過一個藝術(shù)展,其中一組作品讓他印象深刻。

    那?位藝術(shù)家,認(rèn)領(lǐng)下一棵蘋果樹,在蘋果懵懂幼態(tài)之?時,從它的頂端扎進(jìn)一根足以貫穿首尾的鋼針,為了有足夠的對比量,他扎了一百多個蘋果。

    他以為那?些鋼針,會?隨著蘋果的長大,漸漸和其他蘋果別無二致——一樣光滑、飽滿、紅潤。

    但是他錯了。

    那?些從幼時就被傷害的蘋果,不?光長勢緩慢,甚至發(fā)生了扭曲畸變,很多蘋果甚至熬不到長大就已墜落腐爛。

    生命力頑強(qiáng)的,即使僥幸成熟,也與其他的健康蘋果大相徑庭,是無法被掩蓋和矯飾的殘缺。

    它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與內(nèi)在的那?枚鋼針搏斗,光是努力活著就已消耗殆盡了大半力氣。

    扎進(jìn)鋼針的蘋果的一生,是無窮無盡斗爭的一生。

    江入年認(rèn)可一位作家的話:苦難從來不?值得歌頌,更不?值得追求。

    痛苦就是痛苦,他們承受痛苦,只是因?yàn)闊o可選擇、避無可避。而他們沒有被痛苦打敗,是因?yàn)樯鵀槿耍星笊谋灸?。

    江入年接受現(xiàn)實(shí)?對自己?的種種戲弄,他并不?認(rèn)為這是自己?的錯。

    但季知漣卻如此要?強(qiáng),她將客觀原因歸咎于個人原因,將世事的冷酷不?公歸咎于自己?的弱小無能?,她因無法拔出體內(nèi)的鋼針而厭惡自己?的生命殘缺,她因無時無刻的煎熬斗爭而心力交瘁-

    入行后,江入年曾對各路狗仔不?擇手段的埋伏深惡痛絕。

    但這一次,他居然有些感謝他們。

    陳舒嵐百忙之?中,讓助理打電話過來劈頭蓋臉一陣罵。大致是怒斥他在這個風(fēng)水浪尖的關(guān)頭,不?好好在家里躲一陣,還跑到外面做什么。

    現(xiàn)在他被拍到,雖然只是模糊輪廓,但樓下已被蹲守的水泄不?漏。

    陳舒嵐勸他好自為之?。

    江入年放下手機(jī),先是拉開一線窗簾,看了眼樓下包抄似的陣仗,又迅速拉上窗簾。

    他不?敢看她,訥訥盯著腳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我好像出不?去了……”

    如果不?是電話內(nèi)容她聽得一清二楚,季知漣簡直懷疑他是故意的了。

    但誰會?拿這種事開玩笑??

    他一貫謹(jǐn)慎周全,卻因她方寸大亂。

    季知漣扯了扯嘴角,冷眼睨他,想給自己?點(diǎn)煙,卻發(fā)現(xiàn)找不?到打火機(jī):“但是這關(guān)我什么事?”

    江入年咬牙,重新戴上帽子,口罩,轉(zhuǎn)身就要?走——

    “站住。”她的聲音在他身后漠然傳來:“你現(xiàn)在走,被人拍到了,我還有清靜日子過?”

    江入年頎長身形微僵,走也不?是,回?頭也不?是,他頓了頓,聽她咳嗽兩聲道:

    “避這兩天風(fēng)頭,你再滾。”

    他猛地轉(zhuǎn)身,清眸微微睜大,努力壓住上翹的唇角-

    季知漣將兩大包超市外賣的東西拎上來,進(jìn)了門?負(fù)氣地往地上一扔。

    乒里乓啷。

    “辛苦你了。”

    江入年溫聲道謝,彎腰將兩個大袋子拎起放在廚房臺面上,將里面的瓶瓶罐罐依次拿出來擦了擦,又整齊地?cái)[放在廚房收納籃里。

    季知漣現(xiàn)在體力是真?的不?好,只是去樓下取了趟東西,就渾身疲累的不?行,她怏怏地看著那?個廚房里忙碌的身影:“你就非要?做飯嗎?吃外賣不?行嗎?”

    江入年看了眼客廳里桌上的外賣盒子,里面是她吃剩的半碗干巴巴的面條,堅(jiān)決:“不?行。”

    季知漣閉眼,坐回?沙發(fā)上,她懶得和他爭辯,反正他待不?了幾?天,隨他去吧。

    沙發(fā)上雜物堆積如山,她隨手一推,掃出一片空地,隨即窩進(jìn)去,用手機(jī)先回?復(fù)了些消息,又凝神看著微博思索。

    隨手點(diǎn)進(jìn)一個熱榜,男明?星的照片鋪天蓋地。

    精致的、欺霜賽雪的、如隨手翻閱的時尚雜志任意一頁,是帶有距離感的疏離清冷。

    廚房門?開了,扎著粉色小圍裙的居家男人一手端著盤熱氣騰騰的菜,“嘶”了一聲放在桌上,又用被燙著的指尖下意識摸了摸耳朵,還不?忘對她溫聲招呼:“吃飯了。”

    季知漣看著他,沒說話-

    江入年喜歡看她吃飯。

    尤其是看她吃自己?做的飯。

    但她吃的太?少?了。

    人又太?瘦了。

    ……她怎么會?瘦成這樣?

    江入年記憶里的她,身體雖然瘦,但骨肉勻停很有力量,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某種勁力——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瘦出崢嶸之?態(tài)——她完全可以去T臺上走秀了。

    桌上四?菜一湯,色香味俱全,雞湯撇了油,很清淡的滋味。

    季知漣一直沉默地夾菜進(jìn)食,避開和他的眼神接觸,她慢慢吞咽,胃里還是一陣痙攣,她放下碗,閉了閉眼,是真?的吃不?下。

    “再吃一點(diǎn)?”他試探地看著她。

    她努力把湯喝完了,擱下碗,回?房間睡了。

    兩人沒有交談,沒有言語。

    她不?想說話,江入年也不?打擾她,只是把她碗里的飯倒在自己?碗中。

    然后安靜地咀嚼吃下-

    第三天、第四?天……江入年在客廳沙發(fā)上度過了長夜。

    他避風(fēng)頭的時間遠(yuǎn)比她想象的要?久。

    季知漣的住處恢復(fù)到剛搬進(jìn)來時的明?亮整潔,地板光可鑒人,一根頭發(fā)絲兒都找不?到。

    他愿意做飯,愿意整理,她都漠然隨他去。他給她拖地,看到她房間里的一個黑色紙箱,滿臉好奇,但看著她神游物外的神色,還是忍住沒有問。

    偶爾對話,一般是他輕聲說點(diǎn)什么,她有時答,有時煩躁讓他閉嘴,或是捧著手機(jī)發(fā)呆直接忽略-

    晚上,江入年睡在沙發(fā)上,他睜著眼睛看天花板,然后聽到了一墻之?隔里臥室的動靜。

    他知道她晚上睡得不?好,會?整夜煩躁的在臥室內(nèi)踱步,接著窗戶被推開,打火機(jī)點(diǎn)燃的聲音響起,他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樽约?在客廳的緣故,讓她的活動范圍縮小。

    她將兩人之?間劃出楚漢河界,如此涇渭分明?。江入年尊重她,不?舍得再說什么剖析內(nèi)心的話刺激到她的情緒。

    但這次臥室內(nèi)的動靜不?太?一樣。

    那?聲音像是壓抑的啜泣,他側(cè)耳細(xì)聽,心臟已不?由揪緊。

    季知漣噩夢連連。

    他來到她床畔,看她緊蹙的眉簌簌顫動的長睫,她瘦的那?樣厲害,輪廓卻更立體,薄唇蒼白干澀如枯萎花瓣,整個人蜷縮成小小一團(tuán),在被夢魘折磨,抖得像一片在風(fēng)中岌岌可危的枯葉。

    江入年內(nèi)心刺痛,輕輕搖晃她的肩膀,想將她喚醒:“知知,知知。”

    她迷朦睜眼,渙散眼神讓他心疼,他剛一伸手想安撫她,就被她一把打開,警覺厲叱:“你做什么!”

    季知漣像一個渾身尖刺的刺猬,她很脆弱,卻不?愿在他面前示弱,遂撐起身體掙扎下地:“走開——”

    江入年見她開始趿鞋穿衣,她臉色那?么差,整個人搖搖欲墜,竟還要?在深夜固執(zhí)出門?,他忍不?住:“你去哪里?”

    “去找人陪我。”她的回?答尖銳又直白。

    陪?怎么個陪法?

    江入年不?愿再想下去。

    季知漣已穿好最后一件外套,她轉(zhuǎn)身要?走,被江入年猛然從身后一把抱住——

    “放開。”她神色滯了滯,接著狠狠拍打他的手背。

    江入年的聲音悶悶在她耳畔傳來:“我懂……”

    季知漣神情木木:“你懂什么了?”

    她不?耐地拔高了聲音:“放開!別擋我出門?的路。”

    那?個秀頎清雅的人在顫抖,聲音也因痛苦而喑啞:“……我懂,我懂你的痛苦,你的絕望,懂你對這世間疏離逃避的心……懂你的暴戾你的求索,但為什么你寧可找那?些對你內(nèi)心無知無覺的男人陪伴左右,也不?愿接受我?我不?敢奢求你的愛,我只求你讓我陪陪你……知知,你不?能?總是這樣活。”

    季知漣眼神很空:“怎樣活?”

    “這樣毫無出路的活,這太?苦了。”

    他終究還是懂她的。

    季知漣內(nèi)心泛上一點(diǎn)苦澀、一點(diǎn)悲哀。

    可為什么懂她的卻總是他?

    季知漣低頭看向他的那?雙手,白皙指骨微微泛紅:“你到底想做什么。”

    江入年閉了閉眼,難以啟齒,還是啟齒:“你玩我,我給你玩……你別去找他們。”

    “……玩你?”她轉(zhuǎn)過身,上下審視他,步步緊逼,他倔強(qiáng)的直視她,季知漣將他逼至臥室,又猛然一推,將他摔在被上,聲音又冷又怒:“玩你?”

    江入年是如此執(zhí)拗。

    他的執(zhí)拗讓兩人之?間的暗流再次變得不?可捉摸。

    或許他們都不?正常,那?么破壞秩序反而變成一種自虐式的快感。

    他倒在柔軟凌亂中,凝望著她,眸中情緒翻騰,手握成拳抵在身側(cè)。

    她盯著他的眼睛,只是輕輕碰了碰,就一片濕濘。

    他呼吸凝滯,忍耐又克制。

    她行為粗魯,冷嘲熱諷:“怎么?不?會??還是這兩年經(jīng)歷的太?多,不?知道從哪里開始?”

    話剛一出她就后悔了,因?yàn)榭吹剿麚u了搖頭。

    江入年喉頭微動:“沒有。”

    她莫名其妙:“什么沒有?”

    他垂眸,濃睫微微顫動:“我……只和你有過。”

    季知漣心頭泛上難言的滋味,卻硬著心:“怎么?跟別人不?行?”

    他沒有在意她惡劣言語,而是仰頭認(rèn)真?地尋找她的唇,動作很輕,很溫柔。

    季知漣心里一窒,下意識側(cè)首避開他的吻。

    她現(xiàn)在只是撐著,就已經(jīng)疲憊。

    于是躺下,示意他來。

    江入年的氣息急促滾燙,癢癢的呵在她頰邊,他思念她太?久,喉結(jié)上下緩緩滾動,眼神脆弱熾烈,身體因竭力壓抑而發(fā)顫,他如此在意她的感受。

    季知漣眼底彌漫上淡淡霧氣,卻口不?擇言:“我和你剛好相反,這兩年,我遇見過很多人。”

    江入年在她身體上方輕輕顫了一下。

    他閉了閉眼,臉上血色褪盡,笑?容也是慘淡的,卻還在勉力對她笑?:“只要?你有被撫慰到……就好。”

    她沒有說話,抿緊嘴唇,定定看了他許久。

    季知漣勾住他的后頸,迫他貼近她,指腹粗粗撫過他清韌的唇,又劃過挺直鼻背,她眼眸越來越濃,含住他,連吞帶咬的啃噬他。

    江入年最開始無動于衷,只是空落落承受,漸漸的被她吻出淚意,再無法克制,顫抖著扣住她的后腦回?應(yīng)她。

    兩人呼吸都變得粗重,相貼處濕熱黏膩,她放開他,喘息著:“既然給我玩,那?就按我的意思來。”

    曾經(jīng),他無時無刻不?在考慮她的感受,哪怕是在最激烈情動的時候,也會?壓抑自己?,任她痛快。她閉上眼睛:“我要?你主動,我要?你對我釋放你的攻擊性?,我想要?強(qiáng)烈的刺激,只要?夠強(qiáng)烈,什么都可以。”

    她下達(dá)命令:“你給我。”

    江入年深吸了一口氣,手臂青筋暴起,聲音冷靜、克制:“需要?我怎么做?”

    她抬手,點(diǎn)點(diǎn)房間里的黑色紙盒:“——來,用在我身上。”

    江入年起身,將盒子抱過來,打開。

    他雙眸一顫,眼角發(fā)紅,掌心滲出細(xì)汗,又緊攥成拳,忍了又忍,才勉強(qiáng)平復(fù)內(nèi)心的洶涌掙扎-

    季知漣想覆蓋掉。

    用傷痕覆蓋傷痕,用疼痛遺忘侮辱。

    她要?的激烈暴虐近乎自殘。

    她想得到活著的實(shí)?感,就像在一個六面皆黑的空房間孤零零站著,感官和意識都模糊淡薄,在死一般的寂靜里,漸漸分不?清自己?和房間的界限,就像分不?清生命還是死物的區(qū)別,但只要?有人向她打壁球,壁球打在墻壁上,又重重彈到她身上,她就能?憑借痛楚看到自己?周身輪廓形狀,以此區(qū)分虛無和實(shí)?質(zhì)。

    她需要?證明?自己?的感受并未遲鈍退化。

    她甘愿將自己?置于烈焰上被火燒火燎-

    同樣在被燒燎的還有江入年。

    她要?什么,他都滿足她,唯獨(dú)傷害她這一條,是不?由分說的拒絕。

    他們已經(jīng)分離兩年多。

    這次,她狀態(tài)不?允許,于是讓他來。

    激烈的潮水之?中,他們是夜色下,海上并行的兩葉小舟。

    江入年給予她一波又一波的強(qiáng)烈快意,卻過濾掉那?些與之?隨行的劇烈痛楚。

    如果她一定要?,那?他就將之?一一作用在自己?身上,看她因不?忍而叫停。

    “你不?愿這么對我,卻愿意這樣折磨自己??”

    他撥開她汗?jié)竦陌l(fā),指尖柔柔擦過她緊閉的眼角,曾經(jīng)那?么強(qiáng)勢驕傲的女孩,如今在他懷里破碎得不?成樣子。

    是什么摧毀了她內(nèi)心強(qiáng)大而堅(jiān)固的堤壩,讓她變得如此虛弱?

    還是她的內(nèi)心本就破碎荒蕪。

    江入年一念至此,心痛到抽疼。

    他的動作一溫柔,她就執(zhí)拗地掐他的后頸,在無聲的催促。

    她依然強(qiáng)勢,卻讓他憶及往昔,內(nèi)心痛楚更加翻涌。

    他將她面頰上汗?jié)耩つ伒陌l(fā)絲輕輕理好,兩人額頭相抵,他淺啄她的唇,又抓起她無力的雙腕搭在自己?腰上。

    “真?的要?如此嗎?”他問她,進(jìn)一步確定。

    兩人不?過寸距,暖息交融,她微不?可聞的“嗯”了一聲。

    江入年已經(jīng)是個成熟的男人了,她感受到他的強(qiáng)大,他一貫善于從知識中汲取經(jīng)驗(yàn)和力量,并融為自己?的勢不?可擋,他若放肆,難受的一定不?是他。

    季知漣固執(zhí)己?見。

    他進(jìn)退兩難,拗不?過她-

    暴雨驟降,巨浪幾?近將小舟掀翻粉碎。

    這一次碾碎她的不?是別的,而是她宿命般注定的糾葛——

    她在模糊動蕩中看見一場夏日煙火。

    這次距離是如此之?近,那?燃燒的火焰將她鋪天蓋地席卷,四?濺的火星卷上她肌膚,她聽到每個細(xì)胞在沸騰、共舞。

    意識短暫的離開身體,如死般無所歸依。

    她一聲喟嘆,咸濕的苦澀液體在兩片唇齒間蔓延-

    漫漫長夜,云朝雨暮。

    她已瀕臨極限,還在瘋狂求索,渾然不?顧身體。

    他梏住她,安撫她抖如篩糠的脊背,厲聲道:“夠了知知!你會?傷到自己?的。”

    她愣愣道:“你不?行了?”

    他擦拭她額頭密密細(xì)汗,沉聲:“我可以,但你的身體已經(jīng)受不?了了。”

    季知漣大腦放空,心中卻迎來久違的平靜。

    江入年起身,簡單的收拾了自己?,又用熱毛巾來幫她細(xì)細(xì)擦拭,她閉著眼睛,也可能?渾身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軟軟地任由他照顧。

    江入年關(guān)了燈,又從背后輕輕抱住她。

    季知漣動了動,內(nèi)心在抗拒,卻實(shí)?在沒力氣掙扎——卻不?知道為什么身體疲累到極致,腦子卻比往日更清楚,更活躍,在飛快地理那?團(tuán)復(fù)雜亂麻。

    就在江入年以為她睡著了的時候,懷里的女子忽然開口,冷不?丁詢問:“被抓那?天,你為什么非去不?可?”

    夜色里,江入年的神情變得很奇怪。

    他緩慢的將她擁緊,聲音似是憤怒,似是克制,一字字?jǐn)D出牙:

    “——因?yàn)槲铱吹搅艘粡堈掌?br />
    第44章 知知

    互聯(lián)網(wǎng)有記憶,但很短。一件事的熱度會被更大事?件的熱度覆蓋,這是規(guī)律循環(huán)。

    先是拍到歌后徐冷和某神秘男子深夜回住處,后被即刻辟謠是工作人員,但沒人相信。歌后的八卦還未過去,接著是頂流男愛豆與新晉小花蔚天藍(lán)的戀情曝光。

    一場狂歡。微博的服務(wù)器險些癱瘓。

    沒人再關(guān)注江入年,人們更?關(guān)心現(xiàn)在,此刻,以及未來。

    江入年?的風(fēng)評口碑在緩慢回轉(zhuǎn),官媒既沒有為他的事?件定性,也沒有出面幫他澄清。季知?漣不知?道自己所?做的究竟在背后起了幾分作用,但目前來看這已是最好?的結(jié)果。

    而時間成為最大的敵人,《回廊》在風(fēng)口浪尖上依然沒能通過報審。

    金山電影節(jié)日期將至,《藍(lán)山》獲獎板上釘釘。

    季知?漣接到梁峻熙電話,他邀請她去錄音棚見他。

    梁峻熙作為歌手出道,一直不溫不火,但最近資源卻好?的出奇,馬上就?可以參加一檔享譽(yù)全?國的K歌類綜藝節(jié)目。

    許久未見,梁峻熙還是一副騷包樣子,穿了身白,走路閑庭信步哼著小調(diào),走到會議室看到季知?漣,眼?睛一鼓:“哎喲,你怎么?瘦成這樣了?”

    季知?漣不由頭疼:“……你找我來,就?有事?說事?。”

    梁峻熙面上沉穩(wěn),聲音卻有幾分掩蓋不住的得色:“我和?徐冷在一起了!”

    季知?漣被茶水嗆住,目光凝在他臉上:“你被包養(yǎng)了?”

    “……”梁峻熙笑容一僵:“我們是正經(jīng)戀愛好?嗎,不過老?板確實(shí)?給?了我一些?資源。”

    “所?以娛樂八卦說的神秘男子就?是你?”

    梁峻熙抱臂,忍不住贊許自己:“我武裝的很像回事?兒吧!記得保密啊。”又瞅她,皺眉:“這么?久沒見,你怎么?看上去快掛了?我有個朋友,學(xué)心理的,在城東開了家私人診所?,改天我介紹你去看看?”

    梁峻熙的父母都?是醫(yī)生,耳濡目染,他一瞅就?知?道是身體病還是心病。

    “不用。”季知?漣拒絕,盯著他:“那苗淇知?道嗎?”

    梁峻熙收了笑意,他下意識用小拇指扣了扣下巴,別開目光:“她知?道,我和?她是朋友。”

    “上過床的朋友?一直喜歡你的朋友?”季知?漣挑眉,依然緊盯著他,不放過他面上一絲波動。

    梁峻熙沉下臉,不悅攤手:“我和?她只會是朋友!這個我跟她一早就?說過,我沒欺負(fù)過她,沒做過傷害她的事?,我也一早跟你說過!”

    “行?,”季知?漣把紙杯捏扁:“那你找我就?是說這個?”

    當(dāng)然不是。

    梁峻熙打開手機(jī),遞給?她,示意她看:“苗淇前兩天跟我說了個事?兒,她聽在光客做制片人的師姐說,周淙也當(dāng)年?之所?以能簽上光客,是因?yàn)橥鯙I把他推薦給?了光客的高層。她不說還好?,一說我想起來了,江入年?出事?的時候,他們?nèi)硕?在現(xiàn)場,你說巧不巧?江入年?的資源被瓜分,你說最大獲益者是誰?”

    “這兩年?發(fā)生了很多事?情,人是會變的。”梁峻熙反將她一軍,對她露出白亮牙齒:“說起來——周淙也當(dāng)年?也是你的朋友。”-

    季知?漣和?周淙也相識于十六歲,兩個人最倉皇的高中時期。

    一個要靠自己賺錢謀生,一個家里投資失敗又不愿接受云端墜地的現(xiàn)實(shí)?。

    一個社恐但不得不去做拋頭露面的工作,一個美麗愚蠢但擁有一手妝造絕活兒,他們都?兼職模特?賺快錢,也因此在棚拍場地相識。

    季知?漣記得那個精致到女氣的漂亮少年?曾對自己大放厥詞。

    他優(yōu)雅叉腰,頤指氣使:我以后要買最貴的房子最豪華的車,我要買最大牌的包,最全?色號的化妝品,但是現(xiàn)在……

    他的肚子適時的咕咕叫了兩聲。

    他沖她赧然一笑:你能不能請我吃頓飯?-

    周淙也住在黃金地段的大平層里,那里能一覽腳下四四方方的城市布局,視野絕佳。

    電梯入戶,私密性極強(qiáng),門是防彈的,厚度驚人。季知?漣走進(jìn)來,墻壁的畫兒鏤空鑲鉆,手工繁復(fù),陳設(shè)布置五一不奢華考究。地上隨處凌亂著攤開的奢侈品,彰顯著主人隨意自在的逡巡。

    周淙也得償所?愿,再回云端。

    他染了銀發(fā),漂了淡色眉毛,穿了件深V白色綢衫,蒼白肌膚上容色靡麗,極具辨識度。許是剛沐浴過,一身甜膩水汽,正赤足盤在沙發(fā)上吃著冰激凌,聽到她的腳步聲,回頭粲然一笑:“你來了。”

    他以往臉上總是全?妝,最是在意自己的完美,一直到晚上睡覺前最后一刻都?不肯卸下,如今臉上干干凈凈,顯然內(nèi)心已有了幾分底氣。

    “為什么?一定要我來你家?”季知?漣在他旁邊坐下,他身上太香了,她離遠(yuǎn)了點(diǎn)。

    周淙也渾不在意,挖了一勺草莓味的圓球喂進(jìn)嘴里,鼓著腮幫子:“我現(xiàn)在比較紅,外面反而不安全?。”

    他最近確實(shí)?如日中升,但也不排除自己想炫耀的成分。

    季知?漣:“恭喜你如愿以償。”

    周淙也“哦”了一聲,對她的漫不經(jīng)心感到不滿,瞅她一眼?,驕矜地點(diǎn)點(diǎn)桌前的橙色logo大禮盒:“送你的,以前你總是給?我錢,現(xiàn)在我攢個大的送給?你,這個包很難買的~”

    “不用。”

    “不用客氣呀,阿季。”

    “真的不用。”

    “好?吧。”他放下冰激凌,舌尖舔過嘴角,好?奇看向她:“你最近在減肥嗎?比我還瘦。”

    “對,我在減肥。”她答。

    “干嘛減肥?你又不像我要當(dāng)演員。”他喜歡最后把話題扯回自己身上。

    “想減了。”

    “哦,好?吧。”

    季知?漣當(dāng)年?就?沒有太多和?他交談的欲望,兩人不光話不投機(jī),還常常說的牛頭不對馬嘴,卻又總是稀里糊涂攪和?在一起。

    也許是因?yàn)槎?寂寞。

    周淙也打開手機(jī)上的舞蹈視頻,卻遲疑著沒按播放,她的沉默讓他不安:“你幾年?都?沒回過我消息,今天突然找我,是有什么?事?嗎?”

    季知?漣冷靜看他:“是你?”

    他恰到好?處的驚訝,無辜眼?睛微微睜大:“什么?是我?”

    “你也參與?了,對嗎?”

    她的眼?神冷漠,帶著審視和?……隱隱敵意。

    周淙也深吸了口氣,胸腹?jié)q大了一圈,他煩躁地直起身,赤足踩在地?cái)偵希饪痰溃骸皩Γ覅⑴c?了!我想往上爬,他太礙眼?,擋了我的路了。”

    他又閉目,負(fù)氣道:“更?何況——我非常討厭他!”

    周淙也討厭江入年?的臉、他被人稱贊肯定的天賦、他身上他所?不具備的堅(jiān)實(shí)?沉著。

    季知?漣困惑:“他演他的戲,你跳你的舞,并不礙你事?,你為什么?非要拿別人的長處和?自己的薄弱環(huán)比?你這次和?他們一起毀掉江入年?,下次還會有別的男演員,耍手段是最治標(biāo)不治本的法子,還不如去提升自己的演技。”

    她肯跟他說這么?多,是因?yàn)橛洃浿械乃⒉皇悄菢拥娜耍缏分粫阶咴狡?br />
    她批判他的演技?她也覺得他不行??

    周淙也聞言冷笑:“阿季,我就?是這么?壞,我?guī)椭鴹钏莺?姚菱,是為了我自己。你說我嫉妒他,也許吧。但我最討厭別人能得到我得不到的東西!我最討厭這個了,他憑什么?比我好??他又比我好?在哪里?”

    他委屈的渾身都?在發(fā)抖。

    季知?漣看著他發(fā)紅的眼?眶,用了兩三秒腦子才轉(zhuǎn)過彎,勉強(qiáng)跟上他的思維:“你指的是什么??”

    周淙也抽抽鼻子,云淡風(fēng)輕地聳聳肩:“所?有——包括你。”

    “很早之前在長城上,我就?跟你說過,即使不是江入年?,我也不會和?你在一起。”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世間事?從沒有公平。”

    周淙也高傲又可憐:“你覺得我哪兒哪兒都?不如他?你也覺得我笨、我蠢是嗎?”

    季知?漣耐心耗盡,只覺今天見他就?是個錯誤,她起身就?走。

    周淙也卻扯住她的衣擺,咬牙:“那他也掉下來的不冤枉!”

    “周淙也。”季知?漣轉(zhuǎn)身,看著他柔順發(fā)頂,聲音冷淡,措辭委婉:“你在意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你從來不相信自己的力量,總是想走捷徑。但你不是gay,你……勉強(qiáng)自己討好?權(quán)貴得到的一切,最后都?不及你治病的損耗。”

    他聞言色變,嘴唇發(fā)白,身體也在輕顫,季知?漣只覺得疲憊,話卻不得不說完:“……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上。”

    “那你呢?”周淙也冷不丁抬頭看她,精致又雪白的一張臉,脆弱尖銳:“我在南安會看到過你,你又是為了什么??”

    季知?漣漠然抽出自己的衣角:“所?以我也沒資格評判你。”

    她走了幾步,聽他在身后茫然喃喃:“所?以他到底比我好?在哪里?”

    周淙也很脆弱,他一向脆弱,真的在意一件事?卻沒得到答案,他會一直困在房間來回踱步。

    季知?漣想了想,回答他:“他不會和?始作俑者一起,用我最痛苦的記憶去傷害我。”

    周淙也不解,疾步擋在她面前,不讓她走,困惑道:“什么?意思?你說清楚!”

    他莫名其妙,音量也拔高,急于解釋:“我從沒有想過傷害你啊!”

    他拽住她放在門把手上的手,攥的她腕骨發(fā)疼:“你說清楚——說清楚!”

    季知?漣看著他,她不明白他的激動為何而來,也不關(guān)心,只講事?實(shí)?:“我們絕交吧——我送你最后一句話,少和?楊溯姚菱攪在一起,不會有好?下場的。”

    她走了。

    阿季也看不起他——還要和?他絕交。

    周淙也站在一室堂皇之中,胃里又是一陣痙攣。

    他沖進(jìn)洗手間狂吐,全?是剛剛吃下的冰激凌。

    吐干凈了,又看向洗手臺的鏡子,化的素顏妝沒花,真好?。

    周淙也又躺回沙發(fā),從縫隙中掏出手機(jī),他蒼白著臉按摩腹部,腦中回響她的話,還是困惑不已,于是敲擊屏幕撥出一個號碼-

    夜色碧沉沉。

    季知?漣去了趟自己舊時的家,那道路兩邊種滿了楊樹的居民樓下。

    房子早就?賣掉了,就?像被打包的往日記憶。現(xiàn)在仰頭看去,她曾經(jīng)住過那戶被粉刷一新,燈光明亮溫暖,陽臺種滿茂密綠植,花香馥郁。

    新的那戶人家,一定很熱愛生活。

    她心里涌起淡淡悵意。

    不知?為何,季知?漣最近頻繁夢見季馨,夢見她柔軟栗色的卷發(fā)拂過自己臉頰,她身上的馥郁香氣縈繞鼻端,她穿著漂亮的舞裙轉(zhuǎn)圈問她好?不好?看,她偷懶聰明的用三個電飯煲做出一桌飯菜并洋洋得意。

    夢里,母親的懷抱一會兒炙熱柔軟,一會又冰冷堅(jiān)硬,她前一秒擁抱她,后一秒就?是迎面而來的煙灰缸——她的心情也如天上到地下,經(jīng)歷著冰火兩重天的戰(zhàn)栗。

    季知?漣在夢魘中,清晰的感受到痛,但那痛卻讓她自虐般心安,像在一個腐爛的傷口處狠狠按下去,即使是疼痛的,可至少證明她還在自己身邊。

    那些?她曾以為無比痛苦的幼時記憶,如今想來卻是再也無法重溫的、僅有的“家”的回憶-

    江入年?今天一大早就?出了門,他去了趟長鳶大廈。

    很多事?情,都?處在擱置狀態(tài),懸于鋼絲中央搖搖欲墜,亟待解決。他事?務(wù)紛雜,處理到很晚,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來。

    進(jìn)門前,先摘掉口罩帽子,又用雙掌揉了揉疲乏的面色,他揚(yáng)起唇角顯露輕松,這次開鎖進(jìn)門。

    屋里暗,只在客廳開了盞小燈。

    地上感應(yīng)燈順序亮起。

    客廳桌下散落幾個啤酒易拉罐,季知?漣蜷縮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她緊閉眼?皮下的眼?球在飛快轉(zhuǎn)動,是做夢的表現(xiàn),眉尖微蹙,顯然夢里遨游的并不愉快。

    江入年?垂首坐到她旁邊,默默無言地守著她。

    她睡得并不安穩(wěn),他把空調(diào)調(diào)高,又拿過毯子展開蓋在她身上,掖邊角的時候,聽她在夢中輕喃。

    江入年?凝視她微動的薄唇,俯身溫柔地側(cè)耳聆聽。

    她縮成小小一團(tuán),聲音細(xì)弱蚊蠅,夢囈也是顛三倒四:“媽……別去,天冷,冰會碎。”

    江入年?的淚水終于決堤。

    他與?她額頭相抵,指尖撫過她輪廓,聲音帶了哽咽:“可我們還活著。”

    她們死了,留下茫茫天地兩個不知?所?措的幼獸。

    即使已經(jīng)長大成人,可生命的嚴(yán)冬并未因此過去。

    季知?漣在夢中回到幼時,茫茫然,含糊不清低語:“……我沒有家了。”

    江入年?捧住她面頰,他識得她的珍貴凜冽,瞻仰愛慕她的美——就?如苦苦尋覓高山里人跡罕至處的稀有花朵,他為這輪追逐心甘情愿奉獻(xiàn)所?有。

    他喉嚨是啞的,眼?眶是濕的,意志是堅(jiān)定的:“我們會有家的。”

    他凝視她輕顫的長睫,聲音鏗然:“我們之間所?有的記憶,在我這里都?留有存儲,你可以隨時向我驗(yàn)證。”

    季知?漣在夢里露出恬靜安然的笑意,卻又想起什么?,蹙眉搖頭。

    她不會和?江入年?在一起。

    說過的話不會反悔。

    第45章 年年

    煎蛋前要先確保鍋里沒有水沫,否則油倒進(jìn)去會飛濺的到處就?是,雞蛋要煎的金黃完整,破了一點(diǎn)黃就不漂亮了。

    牛奶要放到小鍋里煮,煮開后要把上面一層奶皮撇掉,表弟一吃就?會吐,他吐了,舅媽又要在上班前嘮嘮叨叨發(fā)火。

    有種清潔乳特別?好用,能夠去除家居縫隙里的頑固污垢,但不能用多,用多舅媽會心疼。家里每兩天都要掃一遍地,再拖一遍。

    洗手間水槽的地漏特別容易堵,每天都要通,要在全家人?洗完澡后,用手把?纏成一團(tuán)的白色泡沫混雜的毛發(fā)撈出來,再扔進(jìn)垃圾桶。

    ……家務(wù)能做就?做。

    江河力所能及,不想吃白飯。

    他帶著少?的可憐的行李抵達(dá)北城后,外公帶著他住進(jìn)舅舅家。陽臺的雜物間空了出來,擺上一張窄窄的床,江河有了容身之所。

    寄宿在他人?家中,為人?處世要謹(jǐn)小慎微。態(tài)度要恭敬,做事要完美。

    舅舅對他的到來頗有微詞——他曾對外公的第?二次婚姻深惡痛絕,這?打碎了他心中偉岸的父親形象:任誰在母親去世才半年?,就?急不可耐娶了家里的保姆,都不太能接受。

    他為此跟父親斷絕來往數(shù)年?。

    于兒?子,外公心里有愧,于外孫,更是愧上加愧。

    江河很懂事,不愿讓外公夾在中間為難。

    外公是他來到北城后,對他最好的人?。

    雜物間沒有暖氣,本就?不是為了住人?設(shè)計(jì)的,屋子是一條長窄的梯形,擺下一張床、一個?柜子就?已滿滿當(dāng)當(dāng)。晚上睡覺時屋內(nèi)冷的像冰窖,江河常常凍的哆嗦,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

    外公想讓江河睡自己屋里,卻遭到表弟的強(qiáng)烈反對,他只能另想他招,用排插給?江河的床榻接電熱毯,每晚臨睡前給?他灌暖水袋放在被?窩里。

    這?樣被?子里起碼是暖和的。

    江河很知?足。

    他無所謂自己過的好或不好,因?yàn)闊o論好不好,這?都是他的人?生。

    表弟平庸驕縱,喜歡處處壓他一頭命令他,江河寬容。

    舅舅在國企上班,平日里對領(lǐng)導(dǎo)鞠躬屈膝,憋了一肚子氣,回到家最喜歡挑他的問題,江河平靜。

    舅媽是最麻煩的,她的心比針尖還細(xì),十分小心眼、愛計(jì)較,大到家里吃穿用度,小到一條清蒸魚怎么分,江河自覺。

    他不在意食物衣服,不在意被?冤枉或是受委屈,不在意自己在這?個?家里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憋屈,他只知?道自己離開了南城,來到了心心念念的北城,在平靜又努力的活著。

    只是他的心是空的。

    他的心像一個?破了底的麻袋,扎不住,也盛不住什么,北風(fēng)呼嘯而?過,麻袋鼓了風(fēng),又慢慢干癟——里面什么都沒有。

    江河封閉了自己的內(nèi)心和感?受,拒絕覺察自己的情緒。小小少?年?冷眼旁觀身邊的每一個?人?,按照他們的性格喜好去配合他們的表演,早慧和坎坷都讓他柔軟的心變得冷漠,他披上溫柔的硬殼,用懂事和能干迷惑別?人?——這?個?世界是一個?巨大的草臺班子,他將自己想象成其中表演的一員。

    他冷眼旁觀加諸于身上的一切,屏蔽了痛苦,感?受到的快樂也變得稀薄。

    外公不露聲色觀察了這?個?孩子許久。

    終于在一個?下午瞅準(zhǔn)時機(jī)出手。

    彼時,舅舅舅媽在周末的午飯后帶著表弟去看一場著名戲劇,票很貴,他們出門前隨口問了江河要不要去,得到了懂事的答復(fù)后,他們點(diǎn)點(diǎn)頭離開了。

    少?年?擰干抹布,熟練的收拾桌上碗筷,擠上洗潔精,用力將盤子擦得光亮有聲。

    “孩子,你想去嗎?”外公和他一起收拾廚房。

    江河搖了搖頭,拿過他手里的洗碗布。

    外公重重嘆了口氣:“可是我想去重溫一遍,你愿意陪我去嗎?”

    “不愿意。”江河低頭搓著抹布。

    外公重復(fù),帶著勸導(dǎo)的溫和:“我想聽你說實(shí)話!”

    江河看著他,似是在判斷,過了會兒?才緩緩答:“愿意。”-

    那場戲劇是江河人?生中看的第?一場戲劇。

    他坐在觀眾席上,感?受到戲劇演員身上蓬勃的爆發(fā)力,悲喜如此共鳴,他沉浸在純粹的藝術(shù)感?受中,內(nèi)心有一雙翅膀想要貼近、起航。

    戲劇結(jié)束,外公帶他在附近的胡同里去吃了碗開了十多年?的餛飩,在油膩膩的桌子上,外公看著他狼吞虎咽的吃,突然開口:

    “你要學(xué)會真正接納自己,接納現(xiàn)狀。”

    江河不解,放下飄著香菜蔥花的勺子,看著外公。

    那個?滿頭華發(fā)的睿智老人?,有一雙和蕭婧很像的眼睛,他們身上留著一樣的血,他了解他,甚至是看到這?個?孩子第?一眼,就?覺察到他內(nèi)心的防御,這?防御來源于崩潰和創(chuàng)傷。

    外公不愿自己的外孫這?樣痛苦的長大,他教了一輩子書,心知?一個?健全的人?格對一個?人?深遠(yuǎn)的影響。

    外公移開目光,不給?他壓力,但說出的話溫厚:“孩子,我們無法決定發(fā)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你改變不了一些命運(yùn)已經(jīng)砸下來的錘子,但我們不能用這?些錘子去懲罰自己、攻擊自己。你保護(hù)自己,是在防御,但防御來源于你對內(nèi)心傷痛的下意識保護(hù),但你要相信自己有能力去應(yīng)對。”

    “去接受這?個?世界,它沒有那么好,但也沒那么糟。不要去攻擊自己,去試著覺察自己的每一個?感?受和情緒,去坦然接受命運(yùn)的錘子,并試著重拳出擊迎戰(zhàn)回去。”

    “——這?很難,但我會教你怎么做。”-

    外公有歲月磨礪出的穩(wěn)定內(nèi)核,他人?前不顯對江河的在意,因?yàn)閾?dān)心兒?媳和小孫子不滿,讓他日子更難過。但在私下里,他給?予了江河溫厚的愛與引導(dǎo)。

    他教會了江河什么是高度自洽,什么是全方位對自我的接納,什么是接受這?個?世界原本的樣子,接受并允許一切發(fā)生,哪怕事與愿違困于一隅,依然能平淡溫和的種好自己的花。

    江河在外公身上習(xí)得重要的、對世事的正向思考力。

    哪怕身處低谷,也要仰望星空,再身體力行的尋找第?一塊可以攀登的峭壁凹處——他用他淵博的學(xué)識和人?生經(jīng)驗(yàn),將迷途的聰明小羊拉回正路。

    他是江河人?生道路上的真正老師。

    江河感?謝他。

    外公缺席了他生命里重要的十三年?,卻在此刻意義重大——他習(xí)得了睿智長者的人?生態(tài)度和經(jīng)驗(yàn),祖孫二人?的生命因此產(chǎn)生了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

    他和他的交流是真正的有效交流。

    外公知?曉了他的夢想后,并未說他異想天開,而?是很實(shí)在的用寬厚大掌撥開他厚重劉海,笑著道:“那硬件上咱得跟上啊。”-

    江河在十三歲這?年?——

    躺在了冰冷的手術(shù)臺上。

    江河躺在手術(shù)臺上,目光上方是刺目的暈眩大燈。

    戴著口罩的醫(yī)生井然有序的操作,他知?道額上的胎記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祛除,他的人?生正在嶄新的、徐徐開啟下一篇章。

    他在這?樣重要的時刻,無比地?思念她,她在哪里?她還好嗎?她有沒有想起過他?

    她知?道他也來到這?座繁華的城市了嗎?

    江河想,姐姐,姐姐。

    我會讓自己變得有用,然后來到你身邊-

    季知?漣最近總是不自覺上課走?神。

    老師在講臺前唾沫橫飛,教室里暖氣開的很足,讓人?昏昏欲睡。她支著下巴,看著窗外蕭索的樹木,那些光禿禿的枝干像無數(shù)雙乞討的手,枝椏枯黃纏繞交織,將天空割裂成若干碎塊。

    季知?漣內(nèi)心有隱隱的不安——自那天她在書桌前睡著,醒來后躺在床上,雖然衣衫完好一切如常,但那種怪異感?卻始終揮之不去。

    仿佛有吐著信子的毒蛇,曾在她全身肌膚上蜿蜒游走?過,留下濕漉漉的陰冷痕跡。

    她撫摸著身上睡皺的裙子,高級面料不經(jīng)糙,睡了一晚就?皺巴的不能看。她懷疑自己做了噩夢,可那黏膩不適為何如此真實(shí)。

    她換回睡衣,又將那條精致的破爛扔到垃圾桶,覺察到什么,敏感?地?從垃圾桶將裙子撿起,蹙眉聞嗅。

    是一股淡淡的辛辣藥酒味。

    門外傳來窸窣響聲。

    季知?漣猛地?抬起頭,看到自己瓷人?般的妹妹正端著一疊精致蛋糕,舔著小勺上的白色奶油,正溫溫柔柔地?對自己笑-

    那次獲獎之后,季知?漣的照片被?貼在了年?級部的校園欄,被?來來往往的同學(xué)圍觀,議論。

    她漸漸在年?級小有名氣,

    卻敏感?察覺到姚菱對自己逐漸疏遠(yuǎn)。

    但一回頭與她四目相對,姚菱親切熱絡(luò)一如往常,一切似乎很正常,仿佛那一瞬間的冷意疏離只是自己的錯覺-

    那當(dāng)然不是錯覺。

    姚菱心里清楚的很,季知?漣搶自己風(fēng)頭這?件事,她在意卻也沒有那么在意。不在意是因?yàn)閷ψ约汉V定,堅(jiān)信自己才是那個?高舉長矛的最后勝利者,她——還有她們,都只會在日后仰仗她的榮光。

    姚菱自信滿滿,這?種自信源于她從小父親對她的教導(dǎo):“菱菱,女人?嘛,都是天性脆弱又目光短淺的東西,我希望你和她們不一樣。”

    姚菱從小就?意識到自己的不一樣,沒有哪個?父親會比姚學(xué)云更寵愛女兒?,這?個?家里,姚太太與其說是姚太太,不如更像一個?蒼白的擺件,她麻木又隱形,沉默寡言,大部分時候都在房內(nèi)一個?人?待著,做著些無甚用處的漂亮刺繡。

    母親在這?個?家里是沒有地?位的,姚菱從沒有看到過父親親吻過母親或?qū)δ赣H表達(dá)過愛意,他們一直是分房睡的。

    姚菱對母親不以為然——作為女人?,母親毫無魅力可言:她沒有工作,沒有社交,她穿衣老土不懂打扮,整日只知?道沒頭蒼蠅一樣圍著父女二人?打轉(zhuǎn),關(guān)心他們吃的好不好,穿得暖不暖這?類無關(guān)緊要的瑣事。

    有地?位的是父親。

    父親被?人?尊敬,受人?崇拜,父親善于鉆營,深受掌權(quán)者青睞,不光將陳叔叔的公司弄得有聲有色,為人?更是優(yōu)秀磊落。這?么優(yōu)秀的男人?不愛母親,卻如此寵愛她——于是姚菱在家中的地?位超過了母親。

    母親苦勸一小時,父親充耳不聞,還在和朋友喝酒,而?姚菱只需要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再對著父親的朋友說幾句得體的漂亮話,父親就?會哈哈大笑著跟她回家。

    姚學(xué)云賦予了姚菱這?樣的意識:你要斗爭成為男性社會的一員,才能改變顛覆你與生俱來的性別?帶來的局限和弱小。

    姚菱堅(jiān)信不疑,她要成為父親最優(yōu)秀的女兒?,并證明自己不輸任何男性。

    父親是姚菱的標(biāo)桿,也是旗幟,她對他有很深的愛、很強(qiáng)的占有欲。

    崩潰是在一個?下午。

    父親在書房處理工作,他讓她將自己床頭柜上正在充電的手機(jī)拿過來。

    姚菱拿起手機(jī),卻意識到這?并不是父親往常用的那部,出于某種窺探欲和好奇作祟,她試了幾次密碼,并成功解鎖了它。

    然后她看到了好友的照片。

    姚菱不愿再細(xì)想那些照片的內(nèi)容,但她渾身都在發(fā)冷,嘴唇哆嗦,臉色慘白,父親光輝雄偉的形象在自己心里崩塌,那個?猥瑣又丑陋的男人?是誰?

    姚菱的信仰不能崩塌,她自己造的神,她要他一直待在神壇上!他如果隕落,她又該何去何從?

    姚菱不愿相信父親是這?樣的人?。

    所以問題一定不是出在父親身上。

    那么就?是季知?漣做了什么,勾引了父親。

    姚菱感?到惡心,感?到憤怒,感?到嫉妒——季知?漣竟然奪走?了姚學(xué)云的注意力,分享了姚學(xué)云對自己的愛意。

    厭惡和委屈,像一條陰溝里鉆出的蛆,密密麻麻啃噬姚菱的心臟、折磨著她。

    姚菱真恨不得殺了她-

    季知?漣在文學(xué)社如魚得水,她交到了很多新的朋友,甚至開始喜歡上校園生活,在這?學(xué)期開始前,她就?已經(jīng)申請了住宿。

    宿舍八個?人?,四個?上下鋪,生活簡單有序,還帶洗手間。

    八個?女孩子,分為三個?班級,早在季知?漣住進(jìn)來第?一天的晚上,姚菱就?和她們一邊興致勃勃和她聊天,一邊絲毫不見外的脫個?精光進(jìn)了浴室。

    季知?漣呆若木雞。

    她不喜歡被?別?人?注視自己的身體,也不愿意雙人?同洗,因此每天都是等她們洗完,再抱著衣服拿著洗漱籃去洗手間獨(dú)自洗澡,雖然有點(diǎn)不合群,但也并未影響到別?人?。

    但這?天卻不一樣。

    晚飯?jiān)谑程茫粋?打了雙份西紅柿炒蛋的男生,端著餐盤走?的昂揚(yáng),目不斜視,炫耀自己新的限量版羽絨服,然后轉(zhuǎn)彎的時候盤子一個?飛甩——

    全甩到她頭上、后背上了。

    季知?漣幾乎是嗖的一下就?站了起來。

    那男生卻真不是故意的,被?一堆人?盯著譴責(zé),他也覺得自己弄巧成拙,結(jié)結(jié)巴巴用餐巾紙要給?她擦,嘴上連聲道歉,滑跪的格外絲滑。

    得饒人?處且饒人?,季知?漣推開他的紙巾,不得不提前回宿舍洗澡。

    往日女孩子們洗澡都分為兩撥,一撥是晚自習(xí)之前,一撥是晚自習(xí)后。通常她都是最后一個?洗,但今天事出有因,她選擇了第?一個?洗。

    她第?一個?洗,要洗頭發(fā)、要洗身體,后面排隊(duì)的舍友自然有意見。

    女孩子們都驕縱,誰也不讓人?:“就?不能讓我進(jìn)去一塊洗嗎?我們班晚上要數(shù)學(xué)模擬考呢,很急!”

    “對啊,都是女的,看看怎么了,有什么介意的?”

    她們七嘴八舌,不耐煩的抱怨,季知?漣加快速度:“我很快。”

    簾子被?姚菱猛地?拉開一角——

    她睨著她,笑著回頭招呼她們一起過來看:“大家都是女的,我們都沒避著你,你有什么非要避著我們?”

    她半真半假,帶著女孩間的玩笑狎昵:“我今天就?要看看你是男的還是女的!”

    季知?漣拽住簾子和她僵持,她感?到羞恥,又分不清她到底是惡意還是玩笑:“你別?這?樣!我真的很快好了。”

    她飛快地?抓起旁邊洗漱臺上的浴巾,浴巾旁鐵架上擺著女孩們的一排玻璃漱口杯。

    姚菱似笑非笑打量著她,臉倏地?一沉,猛地?把?簾子一把?扯下——

    女孩們一向以姚菱馬首是瞻,此時氣氛變化,變成一場寡不敵眾的狂歡,她們爭先恐后要看她,嬉笑怒罵地?拽著她身上的浴巾:“看看嘛!看看嘛!都是女孩子有什么不能看的嘛!”

    季知?漣掙扎,但四拳難敵四手,浴巾被?完完整整扯下,她因羞恥而?掙扎,抵擋的手肘撞到一個?舍友柔軟的胸部,女孩發(fā)出一聲痛叫,又憤怒的撲了上去。這?場由玩笑引發(fā)的鬧劇變了性質(zhì),一方在搏斗,另一方在制服——

    有人?打翻了鐵架子,玻璃杯一個?接一個?碎了一地?。

    地?面上都是水,很滑。

    她在她們的驚呼中摔倒在那片晶瑩碎屑上-

    學(xué)校黃昏,天空橙黃如金。

    校園廣播里在播放悠揚(yáng)的流行樂:

    遠(yuǎn)方鐘聲在響起

    蛙鳴唱起搖籃曲

    白沙灘月彎彎

    愛你香甜的夢里

    ……

    曲調(diào)甜美親昵,讓人?一聽就?不自禁想上揚(yáng)唇角。

    操場上,有小情侶在操場迎著北風(fēng)散步。

    籃球場上,有高年?級的三五男生,還在熱氣騰騰打著籃球。

    教室里,愛學(xué)習(xí)的人?在專心聽著MP3的英文單詞,在筆記上圈出一個?個?紅色記號。

    這?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和以往無數(shù)個?日子沒有什么不同。

    學(xué)生們青澀、如常、美妙-

    濕漉漉的浴室里。

    女孩們作鳥獸散,她們驚恐地?看著地?板上的血跡——

    她們不是故意的!她們的心眼也沒有那么壞!

    可那個?女孩躺在地?上,狼狽的、麻木的,潮濕的。

    傷痕累累的。

    姚菱冷眼旁觀-

    北城醫(yī)院。

    她后腰上的傷口細(xì)密分散,最嚴(yán)重的那處,一塊不規(guī)則的鋒利深深扎了進(jìn)去,需要縫針。其余的傷口,又被?醫(yī)生用鑷子處理了很久。

    病房里,姚學(xué)云一個?巴掌扇在姚菱臉上,看似很響,實(shí)際上不疼,但聲音卻十分震怒:“胡鬧!”

    姚菱委屈的帶了哭腔:“爸爸,陳叔叔,我以為她們只是在跟知?知?開玩笑,我也不知?道會變成這?樣!我沒阻止成功,害知?知?這?樣,是我的錯!”

    姚學(xué)云又高高揚(yáng)起手臂,姚菱深深低垂著頭,一副瑟縮模樣,被?陳啟正攔下。

    陳啟正看了眼蒼白著臉、一言不發(fā)的季知?漣,又看向三好學(xué)生姚菱,他不傻,但懶得深究小姑娘之間的小九九,不如賣姚學(xué)云一個?面子:“算了,菱菱也不是故意的。”

    姚學(xué)云走?到季知?漣床邊,眼鏡片后的眼神閃爍,伸手給?她拉被?子,好言好語關(guān)心:“知?知?,你原諒她了嗎?不原諒,叔叔繼續(xù)幫你出氣!”

    他滑溜溜的手碰到了自己頸部的肌膚,引起一陣細(xì)密的、本能的厭惡的雞皮疙瘩,若有若無的藥酒味再次重合,季知?漣終于確定了那一晚的觸感?不是夢。

    “爸。”她勉強(qiáng)撐起半邊身子,腰上全是紗布,這?點(diǎn)動作險些要了她的命,她直直的的盯著自己的父親:“姚菱說謊。”

    “你胡說!”姚菱的聲音驟然拔高:“你不能倒打一耙!”

    季知?漣與陳啟正四目相對,他面色沉沉,心意難測,她帶著憤怒、帶著恥辱爆發(fā)了:“而?她的爸爸,你的好兄弟!在你從澳門回來的那天,在我房間里猥褻了我!”

    “我雖然睡著了,但我記得那股味道,他身上的味道,絕對不可能有錯!”

    陳啟正瞇起眼睛,所有人?都在看他,神情各異,他掌控決策,他擁有力量。

    陳啟正將他們的面部表情和小動作盡收眼底。

    姚菱的聲音尖利的可以刮破耳膜:“你因?yàn)闅馕也粠椭悖?污蔑我的父親?他對你和愛霖那么好,你怎么敢吶???”

    姚學(xué)云儒雅磊落,他一攤手,無奈:“老陳,這?孩子是不是記錯人?了,你覺得我會做這?種事?憑咱倆幾十年?的交情,你如果覺得我是這?種人?,現(xiàn)在就?可以和我絕交!”

    他說的義憤填膺,又看到門口湊進(jìn)來一個?小腦袋,是陳愛霖,眼睛一亮:“那天我只是給?孩子送了碗雞湯,愛霖當(dāng)時也在呀。”

    陳啟正避開季知?漣的目光,轉(zhuǎn)而?看向陳愛霖,面容威嚴(yán):“愛霖說說?你看到了什么?”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陳愛霖身上。

    陳愛霖看了眼季知?漣,她正勉強(qiáng)撐著坐起身,死死盯著自己。

    陳愛霖柔柔道:“我確實(shí)看到了……”

    姚菱臉色變得很難看。

    季知?漣聽得專注。

    陳啟正面色一冷。

    姚學(xué)云胸有成竹。

    “……看到姚叔叔給?姐姐蓋了蓋被?子,然后就?走?了呀。”她訝異道。

    姚菱目色鄙夷看向季知?漣:“說謊精!”

    姚學(xué)云指責(zé)姚菱:“不能這?樣不禮貌!”又溫文爾雅問季知?漣:“你是不是做噩夢了?”

    陳啟正抬腕看了眼時間,他還有會議要回公司開,面上已有不耐之色:“天天瘋瘋癲癲的。”

    季知?漣的下巴劇烈的抖了抖,手指死死扣進(jìn)床單,消毒水混合血的腥氣,她想作嘔。

    她哀求父親,苦苦哀求,希望他相信她,聲音痛苦如裂帛:“爸爸,我真的沒有說謊!他確實(shí)做了這?樣的事情!”

    陳啟正的公司正在進(jìn)行一個?投資巨大的項(xiàng)目,姚學(xué)云是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更是他的左膀右臂。他已有定論,果決道:“別?胡扯,小小年?紀(jì)一派胡言,以后還得了?”

    姚菱勾起一抹勝利的冷笑。

    季知?漣哆嗦著嘴唇質(zhì)問他:“如果是妹妹呢?如果被?……”她難以齒啟第?二遍那個?詞,每次重復(fù)都是對自己的更大侮辱:“……遭受這?些的是妹妹,你還會這?么輕描淡寫嗎?”

    她用一雙和季馨相似的窈長眼睛定定看著父親,聲嘶力竭:“你怎么能不相信我!怎么能不相信我?”

    她一拳砸在床上,眼淚也掉了下來,是憤怒,是痛心,也是絕望:“為什么不相信我!”

    陳啟正蹙眉,淡淡道:“你們都出去,我有話跟她講。”

    眾人?屏退。

    病房里只剩下父女二人?。

    父親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低沉道:“你和愛霖根本沒有可比性。”

    陳啟正又不急不緩地?說了什么,季知?漣先是憤怒,后是茫然,最后她耳朵里只剩下嗡嗡的轟鳴聲。

    從那天起。

    她對自己的存在徹底變成了茫然-

    夜晚。

    爺爺提著鴿子湯來看她,用保溫不銹鋼飯盒舀出湯,遞給?她。

    這?個?她回到北城后,給?予過她溫暖、懷抱的老人?,這?個?臉膛通紅,愛釣魚,愛做菜的老人?,她期待他說點(diǎn)什么,只要他流露出對她一絲一毫的愛,季知?漣就?能相信這?個?世界還是有人?愛她的,她的存在不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

    但他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一刻對她而?言的重要性。

    爺爺開始勸她,或許在他看來父女就?是父女,沒什么過不去的檻。

    季知?漣打斷他,緊盯老人?的眼睛,將事實(shí)又講了一遍。

    爺爺沉默。

    她又重復(fù)了一遍,爺爺依然沉默。

    季知?漣重復(fù)了無數(shù)遍,她簡直要發(fā)瘋。

    為什么他們明明聽見了,卻都要裝作沒有聽見!

    他們說是她在做夢,他們說是她說謊,可卻沒有人?告訴過她,她為什么要做這?種夢?她為什么要撒這?種謊?

    季知?漣只是希望有一個?人?能聽見她,能相信她,這?很難嗎?

    爺爺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囁嚅著,一遍遍強(qiáng)調(diào):“你父親……也不容易。”

    爺爺明明了解自己,他明知?道自己說的是真話,卻還是與父親站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告訴她——

    “……都是小事,親人?間打斷骨頭連著筋,你明天去給?你爸服個?軟、道個?歉,這?事兒?就?過去了……”

    少?女在這?一刻,被?全世界背棄-

    你也來試試信任,小心翼翼的信任坍塌時那種碎掉的痛;哀求,孤注一擲的哀求被?摧毀時不知?所措的茫然;你的自尊被?踐踏,廉恥被?剝奪,你在泥濘中打滾,兜頭淋下的卻只有污水。

    你在怨憎的泥沼中緩緩下沉,銘記圍觀中那一張張?zhí)搨蚊镆暤拿婵住?br />
    十五歲的季知?漣。

    她的內(nèi)心千瘡百孔。

    她的情感?不堪重負(fù)。

    她咬著牙從病床上離開,收拾東西在新年?來臨前一天離去,去到母親留下的遺物——外公的房子里開始獨(dú)自生活。

    在孤零零的寒夜里,在滿是灰塵狼藉的屋子里,在窗外看不到星星亮光的角落,她感?到自己哪怕在這?一秒死去,也不會有人?知?曉。

    北城的冬天萬籟俱寂,生與死都悄無聲息。

    但有那么一刻,她想到了父親的話。

    她想到了江河的臉。

    第46章 知知

    清晨。

    季知漣是被后腰上一種無法忽視的存在抵醒的。

    對方?還在熟睡,呼吸平穩(wěn),顯然是無意識的不受控行為?,但她?尾椎骨處已應(yīng)激竄上層密密的酥意,她?從他懷抱里掙開,心想明明清醒前一秒自己還在沙發(fā)上。

    怎么醒來又是在床上。

    又在他的懷里。

    江入年身上的味道,總是格外令人神經(jīng)舒緩,她?貪婪地想要?呼吸更多,又理智的警告自?己不能沉迷。他很少用香水,身體年輕清潔,那香味從肌膚里溫溫地滲出來——淡淡的,像暖陽曬過晾衣繩上的衣物、又被微風(fēng)輕拂過的干凈清香,一直從未變過。

    她?支起身,肆意打量著他。

    江入年無知無覺,睡容恬然沉靜。他還維持著那個虛虛環(huán)抱的姿勢,沒有察覺到懷里人已經(jīng)泥鰍一樣?鉆了出去,放松的眼角眉梢還染著淡淡溫柔。

    他的臉部骨骼鮮明立體,眉骨飽滿鋒利,緊閉眼型卻內(nèi)勾外?翹,是人畜無害的清澈瀲滟。下頜角位高而向后折,秀美的近乎女氣,但無論從側(cè)面還是正面看,輪廓的線條卻都?是硬朗堅(jiān)毅的。

    治愈性的美和攻擊性的烈,在他身上融合的如此矛盾又如此和諧。

    她?的目光又落在他挺拔如峰的鼻梁上,這是他身上最野性、攻擊性最強(qiáng)的存在,讓她?聯(lián)想到了他身上另一處隱秘的壯闊。

    季知漣的快樂很少,生活卻很糟。

    事業(yè)上,她?正面臨前所未有的創(chuàng)作瓶頸,在惠城的無數(shù)個深夜,她?面對出版社的催促,對著電腦徹夜難眠,雙手顫抖,卻寫不出一個字。

    她?寫不出任何東西。

    而恰恰這個本事,才是她?在世界獨(dú)立存活的立身之本。

    愛情和親情她?都?不需要?,嘴硬說不需要?,實(shí)際上是沒有。寥寥幾個友人,已是生活中最大慰藉。但她?們都?有自?己的生活,相聚少而離別多。數(shù)年里,她?靠著自?己的本事賺錢吃飯,買食物?,買用?度,自?由揮霍,這是她?自?己賦予自?己的安全?感。

    但現(xiàn)在也沒有了。

    季知漣看著他,舔了舔唇——她?起先感到餓,以?為?是胃,后來發(fā)現(xiàn)是從身體到靈魂鬧的一場饑荒,他既然允許她?對他做任何事情,那她?要?用?他填滿自?己。

    他還在熟睡,對即將要?發(fā)生的無知無覺。

    她?已跪坐在他身上,要?將他拆吃入腹-

    江入年是被坐醒的。

    太猛烈了。

    難以?忽略。

    他起先以?為?是夢,待倏然睜眼,看清現(xiàn)狀和起伏,不可?抑制出一聲低啞喉音。

    她?帶著涼意的長發(fā)垂落在他面上,點(diǎn)著他堅(jiān)實(shí)前胸,指尖嗟磨。

    江入年臉紅透了,這個晨間運(yùn)動突如其?來,他勉強(qiáng)適應(yīng),揚(yáng)起脖子艱難道:“……等?一下,你讓我適應(yīng)一下好不好……”

    她?刻不容緩,用?森然冷意的眼神硬邦邦拒絕他:“不好。”

    江入年只能扶住她?,配合她?,看她?酩酊似的不管不顧,心頭一凜,按住她?:“戴了嗎?”

    她?于混沌中搖頭。

    他又急又怒,按住她?就要?抽身而退,她?不給,他厲聲:“知知!”

    江入年生氣了,他生氣她?一貫不愛惜自?己。

    他比她?更愛護(hù)她?的身體,并不愿意她?再添新傷。

    但季知漣很清楚,歡愉是一回事兒,長久卻是另一回事兒。

    她?并不想要?他,或者說,她?不能要?他。

    于是避開他的目光,勉力支起上身,示意他自?己看兵刃相接處。

    他這下看清楚了,一顆心終于回到肚子里,撫摸她?潮濕的發(fā),嘆息道:“……不要?再做傷害自?己的事。”

    季知漣不語,激烈疾馳。

    不一會兒她?就累了,關(guān)系位置顛倒,他在交鋒中用?手護(hù)住她?的頭。

    江入年沉默寡言,行為?卻與?之相反,身體力行。

    她?登頂山巔,好景連連。

    他擦去她?額頭細(xì)汗,看她?似有不適,目光緊鎖:“不舒服?”

    “別走……”她?按住他,重重咬在他唇上,看他吃痛,冷漠命令。

    只是聲音啞的更厲害:

    “繼續(xù)。”-

    兩人折騰到臨近中午。

    出門的時間都?不得不遲了些。

    江入年要?去繼續(xù)處理那些鋪天蓋地的麻煩事,還要?去面試一個文藝片——這些以?前陳舒嵐不讓他接的非商業(yè)大片,如今他反而有了時間和機(jī)會去接觸。

    季知漣則要?去周琴家一趟。

    她?一關(guān)門,就邁著六親不認(rèn)的步伐走的飛快,將他遠(yuǎn)遠(yuǎn)甩在后頭——剛才弄他的黏糊勁兒蕩然無存,江入年看著她?的背影,默默吐出一口長長的氣。

    還好,至少她?現(xiàn)在沒有再給他錢。

    她?目前還允許他陪在身邊。

    江入年冷靜地想-

    季知漣已經(jīng)兩年沒見過周琴了。

    周琴胖了些,臉還是紅通通的。她?還在季知漣上過的那所高中教語文,平日周末也悄悄給學(xué)生補(bǔ)課賺外?快,唯一的兒子要?考大學(xué)了,突擊補(bǔ)課是一筆不小的費(fèi)用?。

    父母們向來是最舍得在孩子的教育上下血本的。

    周琴接過她?滿手提著的女士保健品,有些不好意思?,虎著臉教訓(xùn)她?:“你這孩子,再這樣?,下次我都?不好意思?讓你來看我了!”

    又招呼她?吃飯,這次就她?們兩人。周老師的愛人退休后去創(chuàng)業(yè),忙的不可?開交。

    “讓他別瞎折騰,別一把年紀(jì)背上一身債務(wù),那可?了不得,又不聽……不過他也是想給孩子更好的生活,唉,一心為?了這個家,為?了那個煩人小崽子。”

    她?絮叨著,看著季知漣久久沒動筷子,關(guān)心道:“你咋了?”

    季知漣恍了下神,目光垂落在周琴褪了色的、舊舊的花裙子上,她?給口中的“煩人小崽子”交幾萬的補(bǔ)課費(fèi)眼都?不眨一下,卻舍不得給自?己買件好衣裳。她?淡淡開口:“挺好……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jì)深遠(yuǎn)。”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jì)深遠(yuǎn)。

    這句話她?只在書上看到過,卻從未有機(jī)會領(lǐng)略過其?含義。

    周琴又吃了幾筷子菜,把碗擱下,看向電視上的闔家歡肥皂劇,猶豫著開口:“其?實(shí)……你上高中那會兒,是你爸讓秘書找到我,讓我關(guān)注你,多和你談?wù)劇!?br />
    “他還是在意你的。”

    季知漣波瀾不驚:“不重要?。”

    周琴急了:“可?你這孩子!從來就沒放下過你爸這個心結(jié)。”

    季知漣不是沒有放下,而是放不放下,她?又能怎樣?呢?

    過期的糖果和發(fā)霉的面包一樣?毫無意義,她?靠著自?己野蠻生長,終于成?為?自?己的依賴和仰仗。

    但內(nèi)心依然因?yàn)?周琴的話,而蕩下一圈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漣漪-

    季知漣趕到和苗淇約定的地點(diǎn)大樓時,驚訝的發(fā)現(xiàn)這是個隆重的文化產(chǎn)業(yè)研討交流大會。

    人流如潮,禮儀小姐高挑得體,在會場門口看來人的邀請函。

    苗淇沖她?招手。

    她?穿了身莊重的旗袍,耳墜子叮咚作響,挽住她?的手笑吟吟道:“還好把你騙來了。”

    季知漣太久沒見過這么多形狀各異商務(wù)范兒的人了,她?社恐都?要?犯了,當(dāng)下就想跑路,卻被苗淇死死扣住手臂:“不許走!你還記得之前向你拋合作的導(dǎo)演嗎,他今天也會來!你去和他聊聊。”

    苗淇抓她?抓的真緊啊,那雙爪子形如鷹爪,狀似鐵鉗,旁邊的人看著她?倆都?流露出詫異,季知漣猛拍她?的手,氣惱:“我暫時不走,大姐你先放開!放開!”

    她?們落座。

    巨大的LED屏幕亮起,會場豪華隆重,精英名流齊聚一堂,主持人慷慨激昂,又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請出了本次活動的贊助方?——

    中年男人氣質(zhì)沉穩(wěn),外?表和衣著一樣?考究,屏幕上的鏡頭給了他特?寫,他娓娓道來,舉手投足皆是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睿智和從容。

    苗淇又開始掐她?了,對她?激動耳語:“正恒的董事長是在場唯一值得崇拜的叔系巔峰了!其?他老男人看著都?滿腦腸肥,一頭油膩——我聽過我做房地產(chǎn)的朋友說過他,每次決策都?是行業(yè)經(jīng)典案例啊案例!還每年以?正恒的名義去捐款做慈善,是實(shí)打?qū)嵉奈?資,這幾年又投資多部電影……”

    季知漣不語。

    苗淇見她?一改怏怏之色,挺直了脊背,眼神冷厲直視前方?,似在專注聆聽。

    看吧,人還是要?出來轉(zhuǎn)轉(zhuǎn)吧。

    苗淇洋洋得意-

    酒會上。

    苗淇如魚得水,她?喜歡向上社交,面對攀談來者巧笑倩兮,又很懂得保護(hù)自?己。

    季知漣站在一旁,目光一定,徑直向某個方?向走去。

    “洪老師。”季知漣向自?己大學(xué)的劇作老師打招呼,又詫異地看向與?她?正在攀談的男子:“這位是……”

    洪老師是個喪喪的女老師,這種喪來自?對世事的洞察秋豪,因此不抱期望。她?的喪一視同仁,十分平等?,看到她?,也只是眼皮一掀,嗓音平直道:“這位是陳總,陳總,這位是我的得意門生。我們剛才聊到的那部關(guān)于性暴力的高分網(wǎng)劇,她?就是編劇之一。”

    季知漣冷冷地看著他的眼睛,目光又落在他腕上的一支名貴新表上,皮笑肉不笑:“很榮幸認(rèn)識你,陳總。”

    陳啟正的神色洞穿一切,包攬萬象,他沒有絲毫動容,而是給足了洪老師面子:“果然有其?師必有其?徒,但那部劇我沒看過,只是聽太太聊過幾句。”

    洪老師寒暄:“陳總這兩年投資了多么多影視項(xiàng)目,有沒有想過讓你的女兒也參與?客串?我剛才看到令愛本人,非常漂亮。”

    陳啟正笑道:“可?惜愛霖學(xué)的是會計(jì),并無志向。”

    季知漣冷不丁開口:“陳總只有一個女兒嗎?”

    兩人身份地位相差很大,她?這話問的直白?又不客氣,洪老師看了她?一眼,有點(diǎn)詫異。

    陳啟正鷹目犀利,默認(rèn)。

    季知漣譏逍:“那您唯一的女兒一定很幸福。”

    她?刻意強(qiáng)調(diào)了“唯一”這兩個字。

    陳啟正依然不答-

    “站住。”

    盤旋樓梯空曠無人處,陳啟正叫住她?,外?人面前完美的表皮蛻下一線,皺眉肅聲:“你不能在公共場合這么對我講話,很沒禮貌。”

    季知漣如果沒記錯,上一次見陳啟正還是在爺爺?shù)牟∥2》浚率直沓樗?的那一耳光至今想起來還隱隱作痛。

    陳啟正卻能用?理所當(dāng)然的態(tài)度規(guī)勸她?、教訓(xùn)她?。只是因?yàn)?她?身上流著他的血,就天然地認(rèn)為?她?應(yīng)該服從他的權(quán)威、維護(hù)他的尊嚴(yán)。

    季知漣內(nèi)心復(fù)雜,父親鬢角已夾雜華發(fā),他已在老去——而她?對親情的畏懼和渴望一半皆來源于他。

    她?在轉(zhuǎn)角處看到陳愛霖,精致完美的陳愛霖——那才是他給予全?部父愛并心安理得享受這些愛的完美女兒。

    季知漣不想再看下去,已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不在乎了,可?實(shí)際上她?只是將桌面上的污糟掃到了床底,心里深處還是能被輕而易舉刺痛到-

    陳愛霖沒看到父親,她?揚(yáng)著天鵝一樣?的脖頸,優(yōu)雅地走了過去。

    在洗手間拐角處,她?與?一剛從男廁出來的高大男人撞了個正著。

    本來沒什么的,只是那男人正在低頭玩手機(jī),實(shí)打?qū)嵣眢w碰到了,他不小心碰到了她?胸前的柔軟。

    小白?兔一樣?、活在高貴象牙塔里的女孩子臉上閃過幾分羞澀的慌亂,纖長的睫毛低垂,嬌柔的不盈一握,真是個最合格的獵物?。

    男人一副風(fēng)流姿態(tài),有種魯莽的自?信,他禮貌地向她?道歉,然后不緊不慢的介紹了自?己,不經(jīng)意展示自?己的好身材。

    他叫武君博-

    高處玻璃長廊上,姚學(xué)云端著酒杯,如在云端哀憫世人。

    他將酒會里每一處角落的情景盡收眼底,最后落在被眾人簇?fù)淼年悊⒄砩稀?br />
    他微笑著遙遙對他舉杯示意,然后不疾不徐呷了一口酒-

    季知漣回到家已是晚上十一點(diǎn)。

    只是見了父親一面,說了不超過三句話,她?就感覺渾身力量被吸干,只覺精疲力盡。

    這到底是為?什么呢?她?內(nèi)心深處還在隱隱期盼著什么呢?

    她?打開門——

    地?zé)粢来瘟疗稹?br />
    客廳里一盞暖黃小燈明亮舒適,飯菜被小塔一樣?的保溫罩溫著最佳食用?溫度。

    這次是江入年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他回來的也晚,回來后一直在等?她?。

    她?不回來,江入年不放心,但他今天處理了太多事情,大腦高負(fù)荷運(yùn)轉(zhuǎn),還試了幾場情緒點(diǎn)密集的戲份,他等?著等?著,眼皮越來越沉,竟然等?睡著了。

    江入年聽到窸窣腳步聲,迷迷糊糊睜眼,他看她?的眼神干凈澄澈,唇紅齒白?,領(lǐng)口扣子因?yàn)?熱解了兩顆,露出的脖頸修長白?皙。

    他聲音悅耳,是磁性的低沉,笑意漫進(jìn)眼睛,彎彎的: “你回來了……”

    多么簡單的人。

    看到她?,他就能開心成?這樣?。

    季知漣坐在沙發(fā)旁看著他,不語。

    她?臉上蒼白?,他皺了皺眉:“胃疼?”

    江入年掙扎想下地:“我做了雞湯,你先喝一碗,暖一暖,然后再吃……”

    那個“飯”字還沒出口,嘴唇已被堵上:“晤……”

    她?的吻鋪天蓋地,暴風(fēng)雨一樣?令他措手不及,舌尖滑膩柔軟,靈巧的叩開他的牙關(guān),江入年在喘息間隙推開她?,深深平復(fù),怔愣的目光在探究她?。

    “你……心情不好?”

    她?的手直截了當(dāng):“我想。”

    江入年的臉紅了:“我們早上才……才。”

    他說不下去了,那臉紅一直蔓延到耳根。

    季知漣埋首在他脖頸,暴戾:“不行?”

    他深吸一口氣,抱住她?:“……可?以?。”

    她?要?溫度,要?感受,他都?給她?。

    他任她?予取予求-

    當(dāng)一切平靜下來。

    她?累極,蜷在他的懷里似是睡著,江入年安撫她?,目光凝在房間某一處,若有所思?。

    在他懷里,季知漣總能感受到久違的寧靜,盡管她?絕不會承認(rèn)。

    她?告訴自?己不能習(xí)慣、不可?留戀。

    于是緊緊地閉著眼睛,背對著他假寐。

    殊不知,江入年什么都?知道。

    他只是溫柔地不拆穿她?。

    第47章 知知

    陽臺上不知什么時候被江入年裝了個深綠色法式弧形遮陽棚,又多了一個舒服的藤編躺椅和小木桌。已近初秋,涼風(fēng)習(xí)習(xí),季知漣一天?中大部分時間就會在這里發(fā)呆度過。

    接到梁峻熙火急火燎的電話時,季知漣十分詫異。

    她握著電話從藤椅背上直起?身,匪夷所思:“我?養(yǎng)狗?你覺得我像是會養(yǎng)狗的人嗎?”

    對面囁嚅著嘟噥了幾?句,她更無語,將一只飛到眼前的蚊子彈飛:“……信不信我一巴掌給它拍地里吃土?給我養(yǎng)?你腦門子被門夾了吧。”

    梁峻熙的聲音如?熱鍋上的螞蟻,拎著正在拆家搞破壞的小金毛后頸,苦不堪言:“姑奶奶!你就收了它吧!不不,你就幫我養(yǎng)幾?天?!反正你也不出門的嘛……哎!實(shí)在是我那?個好心?的媽多管閑事,去她不知哪個親戚家里看到那?一窩崽子里就這只最軟趴趴,還老被欺負(fù)搶不到奶吃,這才一時心?軟抱回來,結(jié)果她跟我爸都?要出差,我這忙得很,哪兒有空管它啊!”

    “你寄養(yǎng)不行嗎?”

    梁峻熙義正辭嚴(yán):“它本來就膽小、脆弱、自閉,送到寵物店寄養(yǎng),被欺負(fù)不說?,萬一被撿肥皂怎么辦?在這性格塑造的關(guān)?鍵時刻,留下什么狗生陰影可是一輩子的大事!”

    季知漣嘴角抽了抽,“你就不怕我給它留下什么心?理陰影?”

    “你?你不會,你頂多就是嘴硬。”梁峻熙胸有成?竹。

    季知漣終止話題:“……找別?的倒霉蛋養(yǎng)吧,掛了。”

    “哎別?……嘟嘟……嘟嘟嘟……”

    她掛了電話,微信消息連連彈出,梁峻熙不死心?的給她錄了幾?個小狗的視頻,盼望她回心?轉(zhuǎn)意。

    視頻里,那?小金毛有雙濕漉漉的黑亮眼?睛,正在原地旋風(fēng)狂轉(zhuǎn),然后開?始佝僂著背拉屎,吐著舌頭瞇著眼?好不得意。

    ……?

    不知道哪個倒霉蛋會收養(yǎng)這種笨狗。

    江入年一大早就去工作了,他一直住在她家,兩人都?暫時對這件事避而不談,維持著一種脆弱又小心?翼翼的平衡。

    季知漣換了衣服打算去逛逛樓下超市,她已經(jīng)一周沒出過門了,突然很想曬曬晚上的月亮-

    季知漣買了些酸奶,羊肉卷,火鍋底料,黃喉,三黃雞,還有一些新鮮凈菜。

    她不做飯,唯一擅長的是煮火鍋,燒一鍋開?水,一扔一煮,掐表撈上來吃,完美。

    她單手提著那?一大塑料袋食材,提手在掌心?勒出一道細(xì)細(xì)紅印,又騰出右手開?門,門還沒打開?,已有奇怪的響聲在后面叫喚,緊接著是江入年和往日很不一樣的聲音,帶著訓(xùn)叱:“不行!”

    門完全打開?。

    季知漣面無表情地看著一坨淡黃色的玩意兒正支起?前爪扒拉自己?的小腿,狂嗅她手中的塑料袋,短小的尾巴搖的螺旋槳似的。

    倒霉蛋江入年疾步上前,抱住那?只小金毛,他忐忑地看著她:“那?、那?個,梁峻熙給我打了電話……”

    季知漣把袋子往地上一扔,覺得腦子都?被氣清醒了,她抱起?雙手,皺眉:“在我家,你和狗我只能容忍一個,懂了嗎?”

    江入年垂下眸子,懷里的小金毛顯然很喜歡他,尾巴搖的那?叫一個賣力,都?快起?飛了,伸出舌頭狂舔他的手:“真的不行嗎?”

    “不行,要不你帶著它一起?滾。”

    季知漣斬釘截鐵。

    江入年面露失落,小狗在他懷里掙扎扭動,扒著他的褲子跳到地上。

    它傻乎乎的,估計(jì)才兩個月大,身上還有股奶味,像一枚小炮彈一樣興高?采烈沖向她,季知漣嫌棄的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它腦門,它睜著圓溜溜濕潤的眼?睛,絲毫沒感受到拒絕,還開?心?地舔了舔她的手。

    她愣住。

    小金毛又立起?前爪,扒上她的膝蓋要她撫摸,它不知輕重?的扒拉讓她有點(diǎn)疼,但它生機(jī)勃勃,對人充滿依賴和愛,小狗看向她的眼?神?單純喜悅。

    小動物的愛表達(dá)的熱烈又直接,季知漣不是不知道,但她固執(zhí)地認(rèn)為如?果自己?沒有擔(dān)負(fù)起?它一生的把握,那?就絕對不要與它產(chǎn)生聯(lián)系。

    江入年佇立在一旁,唇角含笑,他看著小狗熱情地拱著她發(fā)出連聲嗚咽,而她冷著臉,卻明顯有幾?分不知所措。

    江入年卻毫無上前解圍的意思。

    季知漣終于猶豫著把它抱起?,卻是高?高?舉起?遠(yuǎn)離自己?,她的目光牢牢鎖定在它的腹部,蹙眉:“是個男孩子。”

    “是的。”他走到她身邊坐下,熟練地掏出小零食獎勵它,看它咧嘴一臉滿足的模樣,笑了:“要給它取個名字嗎?”

    季知漣猛地把它往江入年懷里一塞,漠然起?身回房間:“你的狗,要取你自己?取,關(guān)?我什么事。”

    卻也不再?提讓他和小狗一起?滾蛋的話。

    江入年看著她微微僵硬的背影,唇角輕彎。

    他低頭,用手指輕撓小金毛的下巴,它舒服的在他懷里四?腳朝天?露出肚皮,他又給它揉了揉粉色的小肚子,溫柔地諄諄教誨:“你再?加把勁兒,嗯?”-

    江入年白天?不在家。

    家里,季知漣開?始了單獨(dú)和狗共存的詭異局面。

    黃昏。

    陽臺上,她陷在藤椅里,正瞇眼?曬太陽,檸檬茶放在手邊。小木桌可以升降,上面放著電腦,江入年還給木桌側(cè)面掛了個褡褳,里面是健康的脫水蔬菜干和補(bǔ)腦堅(jiān)果。

    打字,查資料,拉片子,季知漣通常會在這個角落里度過一天?。

    一般她在哪里,那?只小狗就屁顛屁顛跟在哪里,樂此不疲追逐她的腳后跟,它不怎么叫喚,除非她拿出磨牙棒在它面前晃悠又故意不給它,它才會急的嗷嗚幾?聲。

    陽臺上,狗一如?既往與她大眼?瞪小眼?。

    它特別?喜歡挨著季知漣的腿臥著,結(jié)實(shí)有力量的小身體順著她的小腿盤成?柔軟弧度,尾巴有一搭沒一搭輕搖,沖她撒嬌,讓她陪自己?玩。

    “你自己?一邊呆著去,別?煩我。”不知道多少次了,季知漣不耐煩用腿把它輕輕拔到一旁,小金毛充耳不聞,以為她在跟自己?做游戲,抖擻毛發(fā)更精神?的沖她“汪汪”叫。

    “……蠢狗。”她沖它橫眉冷對。

    “汪汪!”

    “笨狗!”

    “汪汪!”

    它四?腳朝天?,用一種自認(rèn)為很可愛的姿勢沖她咧嘴笑。

    季知漣打開?一個玻璃罐子,吃了顆夏威夷果,看它果然在偷瞄自己?的零食,冷漠的自言自語道:“為了不讓你搶我的,我也勉強(qiáng)給你弄點(diǎn)吧。”

    她回客廳拆了包帶肉的磨牙骨,看它開?心?的叼著骨頭滿陽臺打滾。

    季知漣喝了口檸檬茶,喝了兩口,又冷漠的自言自語道:“為了不顯得我吃獨(dú)食,我再?勉強(qiáng)給你弄點(diǎn)吧。”

    她起?身,去廚房給它沖了碗羊奶粉。

    小金毛一猛子扎進(jìn)碗里,喝成?了白胡子老爺爺,它吃的小肚子圓溜溜的,是只快樂又滿足的小狗。

    季知漣看著它又跑來賣乖,一個勁猛蹭自己?,雪白褲腳都?被它拿來擦嘴了,用手掌抵著它的腦門,硬邦邦推開?它,冷漠道:“回窩里呆著去……沒有是吧?我現(xiàn)在勉強(qiáng)給你弄個。”

    “汪!”-

    江入年晚上回家,看到季知漣正盤腿坐在地上,往對面角落扔玩具球,與那?只她口中的“笨狗”正玩得不亦樂乎。

    地上堆滿了快遞,狗帳篷、狗墊子、狗視頻……都?快成?小倉庫了。

    ……狗的待遇比他好。

    季知漣回過頭來,看到他,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

    小狗看到江入年,以為又能出門遛了,嗖地一聲朝他飛撲而去——

    江入年抱住一猛子扎過來的狗,摸它毛茸茸的小腦袋,它長得真快,大了一圈,可這只進(jìn)化成?中號小狗的狗還可憐巴巴的沒有名字,他叫住打算回房間的她,溫聲道:“一起?去遛嗎?現(xiàn)在小區(qū)沒什么人了。”

    季知漣腳步頓了頓,然后冷臉拿過了狗繩-

    花園里。

    季知漣沉默了。

    江入年沉默了。

    狗為什么會吃屎啊?

    這屎是怎么從灌木叢里叼出來的啊?

    不是誰拉的啊?大半夜的!這拉的是人還是狗啊?

    天?吶!

    “吐出來!”江入年提起?它的后頸,伸手就掰它的嘴,它眼?珠子咕嚕嚕轉(zhuǎn),他們越呵斥,它越狼吞虎咽,主打一個叛逆不羈,三下五除二將那?截黑色玩意兒吞入喉中,還洋洋得意炫耀舌頭上的黑色污漬——

    季知漣打著手機(jī)的手電筒,猝不及防看的一清二楚,小狗絲毫沒察覺到自己?現(xiàn)在是只臭狗了,它毫不見外的舔了舔江入年的手,于是那?惡臭撲鼻順著口水——

    季知漣無力的放下手機(jī),她漠然的面具片片碎裂,是被熏裂的:“嘔……”

    江入年淡定地提著它,發(fā)揮了一個可靠男人此刻的作用——大義凜然地去水龍頭前給它仔細(xì)漱口。

    他洗狗洗了很久,但回到她身旁時,那?股若有若無的屎味依然困擾著季知漣,她忍不住后退一步:“離我遠(yuǎn)點(diǎn)。”

    江入年一本正經(jīng)拋出誘餌:“也許我們應(yīng)該給它取個名字,不然的話,老是“狗”啊“狗”啊叫它,它總裝作聽不見。”

    季知漣此刻恨自己?強(qiáng)大的共感力,那?黑色屎粑粑在腦中揮之不去,顏色氣味形態(tài)都?極富沖擊力,她勉強(qiáng)壓下去畫面:“你想叫它什么?”

    “知知,我是個起?名廢呀。”江入年笑的純良,悠悠蠱惑她:“你那?么有文化內(nèi)涵,還是你取一個吧,當(dāng)然,狗算我的——你就當(dāng)幫我取。”

    幫他的狗取名字?那?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他口中很有文化內(nèi)涵的人抱臂思考了下,脫口而出:“元寶。”

    江入年愣住:“元寶?”

    “對啊。”季知漣瞥了他一眼?:“招財(cái)進(jìn)寶的意思,顏色也黃澄澄的,多實(shí)在。”

    江入年:“……”

    元寶抬起?爪子,刨了刨地,不滿道:“汪!”

    季知漣看他的表情,臉色一沉:“不行?”

    “行!”江入年回神?,蹲下身看向有了名字的小狗,溫和道:“聽見了嗎?元寶,以后你就叫元寶。”

    “汪!”-

    周六,梁峻熙邀請“元寶”參與狗狗家庭聚會。

    季知漣不想去,卻被江入年以“元寶”想念媽媽為由說?服。

    她終究心?軟,于是隨他一起?出了門。

    元寶早被江入年帶去寵物店洗的干凈噴香,連爪子都?粉嫩了不止一個度。

    梁峻熙的遠(yuǎn)方親戚住在北城六環(huán)處,這是一片老別?墅區(qū),她在小花園里開?辟了劃分區(qū)域的菜畦,旁邊簇?fù)砘ǘ涔嗄緟玻瑖娙缘拈L椅上方是棚架,葡萄藤長勢繁茂。

    狗媽媽是只溫順的大金毛,正在草地上瞇著眼?曬太陽,身邊簇?fù)碇渌逯还丰套樱拘埕耵駳獍喊旱脑獙殻谝豢吹狡渌鼜?qiáng)壯的兄弟姐妹,就像癟了氣的氣球,慫了。

    它在季知漣懷里嗚咽,想去找母親,又覺得自己?搶不過其它兄弟姐妹,在她懷里撒嬌似的哼哼唧唧。

    季知漣抱著狗,坐在長椅上,細(xì)碎的日光透過葡萄藤葉子落在她臉上。

    一個滿手是泥、帶著草帽的女人挎著滿載而歸的菜籃子,從菜畦里直起?身,她向季知漣走去-

    梁峻熙和江入年在不遠(yuǎn)處的露臺上,看著那?兩個女子坐在長椅上,似在有一搭沒一搭交談。

    梁峻熙喝了口酒,拍著他的肩膀感慨:“之前你叫我跟她提去看心?理醫(yī)生,她想也不想就把我否了,還夾槍帶棒諷刺我一通。我本以為這事兒就這么黃了,想不到還是你厲害,竟然想出這種法子讓她出門,讓她們能交談。”

    周醫(yī)生當(dāng)然不是梁峻熙的遠(yuǎn)房親戚,她曾經(jīng)是江入年的心?理醫(yī)生。

    江入年曾在兩年前受過一次傷,后來身體恢復(fù)了,失眠卻越來越嚴(yán)重?。那?時候陳舒嵐給他接了很多戲,他的工作強(qiáng)度高?的嚇人,因此他必須解決這個問題。

    當(dāng)時和他同劇組、也同樣深受失眠困擾的瓊一向他推薦了周醫(yī)生。

    周醫(yī)生一般不輕易給患者開?藥,她更善于通過和患者朋友一樣的交談?wù)业交颊邇?nèi)心?深層次的郁結(jié)并進(jìn)行疏導(dǎo)。

    如?果不知道她的學(xué)歷和從業(yè)經(jīng)歷,可能只會把她當(dāng)成?一個普通的心?理咨詢師。

    江入年溫溫地看著那?個方向,真心?實(shí)意向他道謝:“這次謝謝你幫忙。”

    “害,小事兒。不過,真的能有用嗎?”

    “總要試試。”江入年平靜道:“無論什么辦法,只要對她有好處,我都?會去嘗試。”

    梁峻熙“嘖”了一聲。

    原來男人與男人之間,對待感情的態(tài)度也能這么大相徑庭,他不由好奇:“那?如?果對她好的方式,是讓你遠(yuǎn)離她呢?”

    江入年眸光一暗,沒有回答-

    周暮是個很奇妙的女子。

    她留中分短發(fā),一張曬成?健康麥色的面孔,腳上穿著勞作的膠鞋,挽起?的雙臂上沾著泥土,她第一次見季知漣,就毫不見外的指了指頭頂成?熟的串串紫色葡萄,問她想不想吃。

    她的磁場真實(shí)舒服。

    季知漣眨了眨眼?,誠實(shí)地說?想。

    周暮便熟門熟路搬來梯子,采摘下一大串紫紅色的飽滿,又沖了沖分成?兩串,兩人也不講話,就坐在長椅上,開?始吃葡萄。

    她吃葡萄吐葡萄皮。

    季知漣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兩人從這個細(xì)節(jié)聊起?,周暮去過世上大多數(shù)國家,她的實(shí)際年齡遠(yuǎn)比外表大的多,只是擁有一顆干凈的、對一切充滿好奇的心?,所以看上去非常年輕,只有三十許的模樣。

    她有雙本真質(zhì)樸的眼?睛,和一顆平和又包容的心?。

    和她交談令人平靜。

    季知漣不知不覺放松下來。

    周暮很聰明,她們的的聊天?點(diǎn)到即止,聰明人之間心?領(lǐng)神?會。她不觸碰她的隱私,只是聽女孩平淡地講述自己?的思考和感受,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周暮驚訝于這個年輕女孩對世事敏銳的洞察和思考,她哀而不傷,卻只愿讓她看到“不傷”。

    周暮給不了季知漣一個答案。

    但她告訴了女孩一個傳說?。

    元寶已和母親兄弟打成?一片,在草地上翻滾撲騰。葡萄藤結(jié)著果實(shí),翠綠藤蔓蜿蜒打轉(zhuǎn)兒,遠(yuǎn)處那?個對她永遠(yuǎn)溫柔的男子正在喂狗吃肉。

    風(fēng)能到達(dá)的地方永遠(yuǎn)比遠(yuǎn)方更遠(yuǎn)。

    周琴說?:

    “……我想我回答不了你,你的問題已經(jīng)超出了我認(rèn)知的范疇,但你或許能在一個地方找到答案。”

    “那?是南半球一個與世隔絕的島嶼,也是世界上最孤獨(dú)的島嶼,已有千年歷史。島上矗立著不知來路的神?秘石像,巨人們面朝落日,帶著與生俱來的謎團(tuán)被永生永世囚禁于此。”

    “傳說?,黃昏時刻是超自然的時段,也是巨人們所朝拜的方向,如?果你運(yùn)氣好,找到它們并順著它們的目光看去,或許,你也能在那?一刻得到自己?生命的答案。”

    季知漣面容沉靜,聽得專注。

    天?地悠悠,周暮的聲線也似從遠(yuǎn)處傳來,縹緲而不真切,宛如?嘆息:

    “因?yàn)椋屏嫉娜嗽谧非笾锌v然迷惘,也終究會找到一條正途。”-

    或許這個世上真的有吸引力法則。

    江入年每日“元寶”、“元寶”的叫著,錢真的意外涌向了他——早年給徐暢和京電師哥危難中投資的那?部電影,竟在國慶檔成?為票房黑馬,大大甩了同期那?些投資巨大、成?本高?昂的電影遠(yuǎn)遠(yuǎn)一截,在業(yè)內(nèi)好評如?潮,更是影院排期不斷加長。

    又是在“羿”火鍋店。

    徐暢喝的滿臉通紅,他拉著江入年的手哭的稀里嘩啦,生生把對面京電畢業(yè)的青年導(dǎo)演陳湖看愣了,懷疑自己?曾經(jīng)是多虐待了徐暢,正在暗自費(fèi)解。

    徐暢卻是真的高?興,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他永遠(yuǎn)記得江入年雪中送炭的這份情誼,如?果不是當(dāng)年他傾囊相助,就沒有如?今這部電影的呈現(xiàn),更不會有如?今的票房盛況,他和陳湖說?不定要淪落到哪里去躲債呢,指不定慘成?啥樣,畢竟當(dāng)時誰都?不看好這部片子。

    徐暢沒把兄弟的投資打水漂,還讓他的投資以二十倍回來,他非常驕傲,非常自豪!

    徐暢和陳湖絮絮叨叨,他們邀請江入年加盟,徐暢已經(jīng)打定主意轉(zhuǎn)型做制片人,他們下一部打算玩票大的,拍部科幻燒腦喜劇。

    江入年聽著他們的激情談?wù)摚瑢γ鎮(zhèn)z人已有拍檔的默契,一個內(nèi)斂一個外放,徐暢總有種幽默不自知的天?賦。

    “我們打算自己?成?立公司,嗝,你加不加入?我們一起?、嗝!”

    徐暢的意思,也是陳湖的意思。

    陳湖并不屬于商業(yè)類的導(dǎo)演,他需要與真正理解自己?藝術(shù)理念、并尊重?自己?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人共事。

    陳湖如?今作品傍身,不比往昔,卻向江入年伸出堅(jiān)定邀請的手。

    無疑有他,不過是他覺得眼?前的男人看的懂他的劇本。

    天?才也是需要知音的啊。

    那?晚,徐暢已喝的七葷八素,最后說?起?了胡話:“下一部電影!我一定要邀請?zhí)?藍(lán)師妹來、來演,我要把她捧紅!幫她出氣、氣死那?個、單方面宣布分手她的頂流渣男……嗝……”

    徐暢如?果第二天?清醒后,知道自己?埋藏多年的暗戀在醉后被宣之于口,估計(jì)臉膛會漲成?豬肝色,恨不得刨個坑把自己?埋了。

    江入年裝作沒聽到。

    那?晚,他與陳湖天?南地北的聊了很多,劇本、表演、題材……最后,聊到了戲劇。

    兩人的交談的更深入,也更認(rèn)真。

    火鍋還在呼嚕嚕冒泡,已經(jīng)沒人再?動筷。

    陳湖只是外表遲鈍粗糙宛如?工科男,實(shí)際上內(nèi)心?深沉豐富,他好奇道:“我還真沒在娛樂圈見過你這種人,改天?你好好給我研究研究,我感覺,錢,繁華,名聲你其實(shí)心?里都?不在乎的。那?你到底在乎什么?”

    江入年思考許久,實(shí)在道:“我是在乎錢的,我也需要錢。”

    陳湖搖頭,斷然否定:“不,這也只是你表達(dá)愛的方式而已,你真……”

    陳湖難得不知道該怎么形容,費(fèi)解的大著舌頭:“真……真有意思,我已經(jīng)期待和你共事了,我會把你扒的骨頭都?不剩的。”

    江入年笑而不語。

    手握在一起?。

    他們達(dá)成?合作-

    季知漣每日“元寶”、“元寶”的叫著,錢真的意外涌向了她。

    只是方式令她詫異。

    這種詫異,就像一個死了N年的人突然詐尸了,雖然描述的不準(zhǔn)確,但感覺就是這種感覺。

    出版社?告訴她,有公司要買她第一部小說?《夜覆今舟》的戲劇版權(quán),出的價格很可觀。

    季知漣不解,直接問出版社?,他們看上這部拙作什么。它青澀,稚拙,篇幅不長,內(nèi)容也平淡,他們?yōu)槭裁雌瓷纤?br />
    出版社?回復(fù)她:主題。

    主題?

    ——她行走于無聲的世界,黑暗且漫長。

    ——曲折長路里,他是獨(dú)屬于她的光。

    十六歲時寫下的小說?,如?今簡直如?黑歷史般不堪回首。

    但季知漣已經(jīng)想開?了,她需要錢。

    有錢入賬,這是好事-

    江入年這幾?天?回來的都?很晚,衣服上常有煙酒氣味,但他看上去很開?心?。

    他還給她帶了禮物,給元寶打包了不加調(diào)料的雪花肥牛。

    和元寶“爸爸打獵好厲害”的狂吃崇拜不同,季知漣拒絕了他的禮物。

    江入年毫不氣餒,他將提著的盒子放在桌子上,又從后握住她的肩膀,俯身溫聲道:“我沒別?的意思,只是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覺得應(yīng)該是屬于你的東西。”

    “這世上沒什么是屬于我的。”季知漣很冷靜,從鏡中與他直直對視:“別?讓我有負(fù)債感,我不喜歡。”

    江入年喉頭微動,溫和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他那?么高?大,默默站在她身后時,像是能整個把她裹進(jìn)身體里般給她依靠。

    元寶吃完了飯盆里的肉,嗚咽著跑到他們腿間,來搖著尾巴尋求關(guān)?注。

    “知知。”他放在她肩上的雙手,青筋蜿蜒凸起?漂亮脈絡(luò)的手,溫柔地插進(jìn)她發(fā)間,以指為梳替她順發(fā),一如?往昔。

    江入年說?:“你心?里過不去的那?片沼澤,就讓我陪著你,一起?慢慢淌過去,好不好?”

    季知漣恍然未聞,元寶已經(jīng)急的要蹦起?來了,她按住它的小腦袋,閉了閉眼?,漠然道:“你憑什么覺得自己?能做到。”

    她心?門緊閉,不愿與他深談。

    江入年平靜地?cái)]著狗頸,元寶不懂兩人之間的僵持,它只是知道他們突然都?理自己?了,于是開?開?心?心?的轉(zhuǎn)了個圈。

    江入年在小狗細(xì)密柔軟的毛發(fā)中暗自窺伺、靠近、最后捉住她的手。

    她想掙扎,他不讓,執(zhí)拗地緊緊握住她。

    江入年掌心?灼燙,覆上她微涼的手指,又不動聲色侵略,一點(diǎn)一點(diǎn)與她十指相扣。

    他們都?沒有看對方。

    季知漣在看元寶。

    江入年也看元寶。

    半晌,她聽到他溫和平淡的聲音,如?甘醇的酒,低沉清冽。

    江入年說?:

    “那?么,我只愿與你感同身受。”

    第48章 年年

    公立高中的生活沉悶無聊。

    學(xué)校建議學(xué)生住宿,但季知漣堅(jiān)持走讀。有句話說得好?,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她覺得這句話同樣可以這么理解——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會有麻煩。

    她現(xiàn)在沒有精力再去應(yīng)付麻煩。

    十六歲的花季,正是女孩子們最在意外表的年紀(jì),偏偏校規(guī)嚴(yán)明,對外?形著裝都有明確的規(guī)定。于是校園里一直都有改校服的風(fēng)潮,女生們買最?小號的校服上衣,然后送到裁縫店里收腰、改短改小。褲腿一定要收腳,這樣才顯得腰細(xì)腿長,去操場看男生打籃球時也更能抬頭挺胸。

    季知漣沒精力改校服,她永遠(yuǎn)買和自?己身高?體重一致的校服碼數(shù),過于寬大的校服穿在她瘦瘦的身子上,外?套系在腰間打結(jié),硬是把?土掉渣的校服穿成街頭混搭風(fēng)。

    年級主?任是個矮矮胖胖的中?年女人,眉間川字深刻,她每周都會在升旗時檢查同學(xué)們的儀容儀表,經(jīng)常會有愛打扮的女生被她在大庭廣眾下硬生生罵哭。

    這次,她擰著眉,仰頭停在季知漣面?前。

    “你染頭發(fā)了??”年級主?任問。

    季知漣站的筆直,聲音清冷:“對,娘胎里染的。”

    年級主?任被她的冷幽默噎住。

    周圍人噓聲一片。

    “安靜!安靜!”年級主?任被下了?面?子,氣憤的揮舞手臂,下巴上的痦子在發(fā)顫,她拿出?手機(jī)給少女正面?、側(cè)面?都拍了?照:“咱們學(xué)校是有紀(jì)律的重點(diǎn)學(xué)校,我限你明天?就染回黑色,否則,我會找你家長單獨(dú)開會。”

    少女的發(fā)色是天?生的深棕色,她并沒有染過,但對面?的人明顯不信。

    她揚(yáng)了?揚(yáng)眉,眼中?冷色一閃而過。

    次日,一個很平常的一天?。

    季知漣背著書包邁進(jìn)教室。

    桌下偷偷吃早餐的男生,被同桌捅了?捅,雞蛋灌餅還捏在手里,嘴里正嚼著的已隨著張大的嘴巴掉了?出?來。

    全班鴉雀無聲。

    季知漣當(dāng)?然沒有染頭發(fā),她只是很有殺意的推了?個——

    小、平、頭。

    她身高?腿長,面?容冷峻,眼神帶刺,渾身上下透露著生人勿近的陰鷙,并用譏逍的目光逼視瞠目結(jié)舌的年級主?任。

    季知漣用自?己的方式表達(dá)著輕蔑。

    態(tài)度端正,擺明了?“關(guān)你屁事”。

    曾經(jīng)對她躍躍欲試的男生們,被徹底澆了?個透心涼,季知漣的性格比他們還強(qiáng)硬,像個茅坑里的臭石頭般油鹽不進(jìn),現(xiàn)在她的硬朗形象也算表里如一。他們悻悻然地萎了?,甚至有種被欺騙了?的惱怒。

    興奮的反而是女孩子。

    年級主?任吃癟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平日被她罵哭又不敢反抗的女孩子們,紛紛慕名而言要跟這個女孩交朋友,她們覺得她可?太酷了?!

    以上種種變化,季知漣不甚關(guān)心。

    也許是某種陰影殘留,她不喜歡身邊絕大多數(shù)的男性。不喜歡他們年紀(jì)輕輕就毫無靈氣,不喜歡他們粗壯的神經(jīng)和發(fā)餿的肌肉,不喜歡他們張口閉口說教的爹味、和幼稚愛表現(xiàn)的言行舉止。

    她收到過最?離譜的微信好?友申請,上面?只有一句話:你比花生還他媽的下酒。

    ……?

    而理了?平頭后,她又收到了?來自?同性的暗示。

    青春果然躁動不安,哪怕在學(xué)習(xí)氛圍濃郁的公立高?中?也不能幸免-

    季知漣對談戀愛不感興趣。

    她只對賺錢感興趣。

    人切切實(shí)實(shí)是要為自?己的一意孤行付出?代價的——他們斷言她堅(jiān)持不了?多久,就會重新回到父親的羽翼下痛哭流涕認(rèn)錯,然后乖乖尋求庇護(hù)。

    無非是打斷傲骨,尊嚴(yán)拔除,他們卻管這個過程叫成熟。

    盡管冷眼旁觀——她自?會獨(dú)活,穿過鬼火狐鳴去走自?己的夜路。

    所以季知漣很缺錢。

    她哪有什?么心思交朋友?

    少女將心門緊閉,精力都放在學(xué)習(xí)和生活的平衡上,日子過的拮據(jù),她一邊捂著鮮血淋漓的心口一邊厭世又努力的活。

    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

    她嘗試過各類兼職賺錢,也嘗試過寫作投稿,但稿費(fèi)回報太慢。于是后來模特?拍攝慢慢固定下來,報酬尚可?,費(fèi)時也小,還能日結(jié),這是她高?一重要的收入來源。

    但她并不喜歡拍照,也不喜歡被涂抹成陌生鮮艷的模樣。

    但人終究要取舍。

    季知漣在最?難過的時候經(jīng)常咬著牙對自?己說:明天?會更好?。

    但明天?究竟會有多好??其實(shí)她也不知道-

    認(rèn)識周淙也純屬偶然中?的必然。

    周六傍晚,雜志工作室的茶水間,她正在角落里的懶人沙發(fā)里小憩,聽到背后窸窸窣窣的響聲,勉強(qiáng)醒來,看到一個渾身都是logo的、穿著貴氣的少年——

    正叼著包雀巢咖啡,偷偷往包里塞小點(diǎn)心。

    周淙也與季知漣四目相對,嚇得手一抖,那包奶黃餅干咕嚕嚕滾落到她腳邊。

    他臉漲的通紅,梗著脖子不發(fā)一言。

    季知漣從早上五點(diǎn)開始化妝進(jìn)棚,折騰的臉色青白,結(jié)束后就睡了?半小時不到。她的大腦還沒轉(zhuǎn)過來,彎腰摸索到那包餅干,在他忐忑的注視下,撕開個口子,咀嚼著慢慢吃了?。

    季知漣吃的很慢,好?一會兒神智才歸位,她扶著額頭,挑眉叫住那個躡手躡腳想溜走的人兒:“等會,你剛剛是不是在偷點(diǎn)心來著?”

    周淙也叼著的咖啡包吧唧一聲掉在地上。

    他氣憤叉腰:“你可?別胡說!”

    “別”字用的還是四聲-

    東北有種動物叫狍子,因又蠢又萌而得名“傻狍子”。

    其特?征有兩個:

    一是面?對獵人時沒有自?保力,反而會用白絨絨的心形屁股賣萌。

    二是愣頭愣腦的,主?打開心一天?是一天?的人生原則。

    季知漣后來跟周淙也熟了?,每當(dāng)?看到他興沖沖地叫自?己“阿季”!然后一蹦一跳沖向自?己時,她腦海里都會浮現(xiàn)一只不期而至的狍子形象。

    周淙也自?小家境富裕,后來家里投資失敗,母親逃往海外?避禍——他失去所有,從豪華別墅搬到破爛開間,唯一的姐姐每月給他固定的生活費(fèi)和學(xué)費(fèi),但也杯水車薪。

    由奢入儉難,周淙也過慣了?好?日子,他喜歡所有精致的漂亮的東西,花錢沒頭沒腦。他極其不適應(yīng)從云端墜落的生活。

    所以他選擇出?來接活。

    他上的是城舞附中?,身邊的同學(xué)都有一技之長,出?來接活是很常見的事情。

    周淙也喜歡和季知漣待在一起?,他覺得她不像尋常女孩,她外?表中?性,內(nèi)心堅(jiān)毅。

    而他需要比他有主?見的女性替他出?主?意,給他建議。

    他們之間的相處常常是他在嘰嘰喳喳說,季知漣窩在角落翻著本書,邊思索邊心不在焉的聽,每當(dāng)?他氣急敗壞覺得她沒有好?好?聽時,她又能言簡意賅給出?中?肯建議。

    ……周淙也很滿意。

    盡管季知漣覺得那些問題愚蠢透頂。

    “阿季,今天?有個大公司的經(jīng)紀(jì)人想簽我,讓我跟他去了?個酒局,給我介紹了?好?多大老板,可?最?后他告訴我,要我陪睡???excuse me?我才十七歲哎!”

    “嗯。”

    “我想著如果是女的,我還能給個面?子起?碼表現(xiàn)的猶豫糾結(jié)下。可?是對方不光是男的,還啤酒肚、禿頭、嘴臭,嘔……嚇得我跑賊快,后來那經(jīng)紀(jì)人就把?我拉黑了?。”

    “嗯。”

    “哎,都怪我這該死的魅力!”

    “嗯。”

    “……你是不是在敷衍我?”

    “白癡,人家就是想白嫖你,還看不出?來?”

    “……操,這樣的啊。”

    季知漣不討厭周淙也,因?yàn)樗暮?壞心思都放在臉上,讓人不用猜。他性格張牙舞爪但沒有實(shí)際的攻擊性,他不曾帶給她任何令人不適的男性凝視。

    但這源于他將自?己視作那個需要被凝視的客體。

    周淙也是美麗的玫瑰。他喜歡所有華而不實(shí)的東西,對漂亮而脆弱的東西有著近乎完美的追求。

    他其實(shí)是個很單純的人,只是不太聰明罷了?。

    季知漣和周淙也沒有精神交流,她說的話他常常聽不懂,他感興趣的她總是興致缺缺。

    但不妨礙他們成為朋友。

    因?yàn)樗麄兌技拍?

    江河上初二這年,外?公送給他一個新名字。

    江河沒明白其含意,于是恭敬地佇立在一旁,看老人彎下脊背,用漂亮的毛筆字寫下詩句:

    “愿得長如此,年年物候新。”

    外?公盼愿他人生每一天?,都像進(jìn)入新年一樣日日常新。能真?正做到“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卻“亂我心者今日之日不煩憂”。

    他希望外?孫能和過去告別,放下一些不必要的執(zhí)念。

    外?公睿智,已看出?江入年心中?有深藏的執(zhí)念。

    只是他不愿意說,他便不問-

    十四歲的少年神清骨秀,秀美容貌已初見端倪。他額上疤痕用了?一年時間祛除,過程疼痛但值得,如今已與周圍肌膚無異。

    他品學(xué)兼優(yōu),性子磨礪的如蒼松翠柏,是另一種靜水深流。

    他幼時皮膚偏黃,長大后卻出?落的雪白干凈,個頭躥的飛快,像是把?小時候攢著的勁頭都釋放了?出?來。

    少年性子溫雅,人緣很好?,但對人并不熱絡(luò),大部分在校時間,他都在認(rèn)真?學(xué)習(xí)或是泡在圖書館,成績優(yōu)異,一手大字楷書在全國青少年組拔得頭籌。

    江入年不乏女生示好?,好?看的人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星星,何況他還那么好?看。國際部的學(xué)姐大膽潑辣,十分主?動,卻如踢到銅墻鐵壁,最?后竟是半點(diǎn)便宜都沒在少年身上討著。

    她們的熱情就像燙水澆在凍肉上——他無動于衷。

    少年難以被揉搓把?控。

    江入年十分早慧,幼年失怙和離散坎坷,都讓他骨子里有著遠(yuǎn)超一般人的剛毅沉著。大部分時候他設(shè)立目標(biāo),然后像追逐太陽一樣追逐它,往往能夠如愿以償。

    他相信他會找到她,并堅(jiān)定地、從未懷疑過這一點(diǎn)。

    偏執(zhí)讓天?才和瘋子只有一步之遙。

    他得到季知漣的消息,并不是來自?微博上自?己關(guān)注的幾百所北城高?中?的校訊和校拍ID。

    而是刷到了?同城一家熱門酒吧的情人節(jié)營銷九宮格照片:

    “——喝酒就像談戀愛,一開始甜蜜,后來難免放肆。”

    江入年在燈火酒綠、紙醉金迷的氛圍特?寫里,在一個男孩身畔,看到了?一張陌生又熟悉的容顏。

    他整個胸腔都在顫抖、震動,有咸而苦澀的液體倒灌進(jìn)喉嚨。

    他找到她了?-

    FIRST露臺酒吧。

    夏日晚風(fēng)習(xí)習(xí)。

    酒吧老板大方,給模特?錢爽快還不拖欠,活兒是周淙也接的,他在談價方面?向來錙銖必較,倒很靠譜。

    季知漣點(diǎn)了?收款,隨之去洗手間卸掉臉上妝容,長期化妝,皮膚很脆弱,容易發(fā)癢紅腫。

    她從未想過把?模特?作為長期發(fā)展方向,這只是一時,她已經(jīng)在重新思考出?路。

    上次在圖書館的雜志上看到,著名文學(xué)雜志《愚人》將在下半年舉辦小說大賽,如今正在收稿,入圍決賽的作者會有獎金,而前三名不光獎勵豐厚,甚至還能出?版,其小說也會在《愚人》刊登連載。

    季知漣已在思索,她的臉癢得厲害,不打算在此烏煙瘴氣的地方久留。而周淙也正在party上玩得盡興,他一向喜歡熱鬧氛圍,享受被矚目,興致來了?還會秀一段瀟灑獨(dú)舞,她微信打了?個招呼先走了?。

    ……周淙也最?后還是喝多了?。

    他去洗手間吐了?幾輪,勉強(qiáng)扒著洗手臺喘了?會兒,開始漱口。

    鏡子中?,不遠(yuǎn)處有個小小少年正在看他,少年面?容稚嫩,卻有雙內(nèi)勾外?翹的漂亮眼睛,神情嚴(yán)肅。

    周淙也不關(guān)心別人,看少年的樣子也不是自?己的粉絲——于是他對著鏡子認(rèn)真?把?自?己從頭到尾理順了?,然后拍拍屁股走了?-

    周淙也后來又見過幾次那個少年。

    在雜志社?的便利店窗內(nèi),他剛從雜志社?出?來,去買牛奶,少年在拿著本英語單詞在背誦。

    在798外?拍藝術(shù)區(qū),他氣喘吁吁拍攝完,看到少年點(diǎn)了?杯果汁在做作業(yè)。

    甚至在城舞附中?的校門口,他看到那少年背著書包仿佛剛下學(xué)路過,看到自?己一個人,又走了?。

    每一次,少年都與他遙遙相望。

    他的神色清冷卻又暗含悲傷,讓周淙也禁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夢游的時候偷過他的錢包-

    季知漣行蹤難覓,周淙也卻與之相反。

    周淙也是個點(diǎn)了?杯奶茶也要拍照發(fā)微博小號的人。

    江入年于是知道了?他們周六下午要去一個廣場看簽售會。

    他終于能見到她——三年后的她。

    可?又近鄉(xiāng)情怯,內(nèi)心因激動而戰(zhàn)栗不已,就像追逐太陽已久,可?真?的到了?它的眼前,又不敢直面?它的真?相和滾燙。

    廣場的臺階上,一個干巴巴的老婆婆捶著不爭氣的腿腳,手里攥著一捅玫瑰,地上是一套悲傷蛙的玩偶服。

    老人家也與時俱進(jìn),她不懂悲傷蛙是什?么東西,只知道穿上了?,買花的人會多一點(diǎn),她就能多賺一點(diǎn)錢。

    但她今天?真?的太累了?,這花肯定賣不完了?,賣不完,兒媳又要給臉色。

    一張五十鈔票輕輕遞到她面?前。

    隨之,少年溫文爾雅的聲音響起?:

    “婆婆,我想租你的衣服,這是租衣服的錢。我也幫你賣花,賣的錢都算你的,好?嗎?”-

    傍晚。

    季知漣和周淙也并肩走來,姿態(tài)親密,他半個身子都掛在她身上,實(shí)際上是因?yàn)榈谝淮慰春炇蹠蝗藬D的扭到了?腳。

    她神色縱容。

    一只綠色青蛙神氣活現(xiàn)地?cái)r住了?他們。

    周淙也皺眉想走,卻見那綠色玩偶定在季知漣面?前,變出?了?一支紅色玫瑰花。

    季知漣愣了?愣,沒有接。

    那青蛙又定定看著她,雙手輕輕一錯,花憑空消失了?。

    下一個瞬間,花又在她面?前變出?來。

    季知漣笑了?,她接過,想掃碼付錢,那青蛙卻搖了?搖頭。

    普普通通一只青蛙,一舉一動卻十分溫柔。

    他溫柔的指指她的手,又彎腰,指了?指自?己的頭。

    季知漣會意,她笑著摸了?摸他的頭。

    又低頭聞嗅玫瑰,心里涌起?一絲久違的輕松:“很香。”

    周淙也莫名不爽,于是猛搖她的手,讓她注意自?己:“阿季,等會去我家呀,我想給你看我新學(xué)的舞,你幫我……”-

    路燈下,人影幢幢,將那兩個重疊的人影親密地織在一起?。

    他們姿態(tài)親昵,那男孩比他年紀(jì)大,比他要高?,好?精致的一張臉,他在對她旁若無人的撒嬌。

    這些年,自?始自?終是他一個人的獨(dú)角戲,春來暑往,年復(fù)一年。

    她可?曾思念過他,可?曾記得他們的承諾。

    答案顯而易見,只是他固執(zhí)地不愿相信。

    她早把?你忘了?。

    她也不需要你了?。

    她已經(jīng)有別人了?。

    悲傷蛙努力揮舞的爪子漸漸慢了?,它挑梁小丑般悲傷地低下頭,從她身邊沉重地經(jīng)過-

    季知漣看著那個背影,不知為何,卻想起?了?那個塵封在記憶深處已經(jīng)模糊的小人兒——

    回憶是汪洋大海。

    她至今沒有再回去過那個地方。

    仿佛這樣,它就能維持多年前的樣子,歷歷在目清楚分明。

    回憶是風(fēng)箏,而線在一個男孩的手上。

    但他們相伴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

    就像水消失在水中?,一個人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江入年感到那道目光一直跟隨著自?己,清冷而暗味。

    悶熱的玩偶頭盔下,他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帶著暈眩中?暑的耳鳴,黏膩潮熱的汗水混著眼淚一起?流進(jìn)了?嘴里。

    咸而苦澀。

    江入年在極為有限的視角里,咬牙告訴自?己:一直往前走,往前走,不要回頭。

    千萬不要回頭。

    但轉(zhuǎn)身那一刻,那些塵封的記憶像滔天?巨浪、末日雪崩,將他兜頭淹沒。

    回憶是汪洋大海。

    溺水者如過江之鯽,溺斃而不自?知。

    江河奮力上游,自?以為爭氣。

    ——卻還是回了?頭。

    第49章 知知

    北城通暖氣的那?一天,季知漣正在家里拼樂高。

    這是她最近摸索出的新愛好。

    樂高是成年人的玩具,這句話真的一點(diǎn)兒不錯。拼積木是件簡單而?專注的事情,分門別類的零件,厚厚的拼圖書?,初具雛形的各個部分拼湊,季知漣在?這個過程里,感到那?些?紛雜尖銳的雜念漸漸收攏,意識變得專注,只需要拼好,再翻到下一頁。

    堅(jiān)硬光滑的積木碎塊,顏色和形態(tài)一樣漂亮。過程中?,她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只是沉浸在?搭建的樂趣里,親手讓它從無到有,直至堅(jiān)固齊整,漸漸拼出了一種心如止水的禪意。

    拼到最后,季知漣揉著酸痛的頸部和發(fā)疼的指尖,端詳著桌上最終呈現(xiàn)出的漂亮城堡,它地基結(jié)實(shí),結(jié)構(gòu)穩(wěn)固,榫卯般連接緊密,絲絲入扣,不易動搖。

    但如果它的地基一開始就是坍塌的、殘缺不全的呢?

    它還會這樣?堅(jiān)固牢靠嗎?它還能繼續(xù)往上層層加重、去?擁有更多嗎?

    答案顯而?易見。

    樂高是江入年買給她的,季知漣的興趣剛一冒頭,就被他欣喜捕捉。

    一直以來,他遷就她,照顧她,小心翼翼感知她的情緒,他從不在?她面前流露出自己的任何需求和情緒。

    他當(dāng)她失控的安全栓,他調(diào)整自己適應(yīng)她的節(jié)奏,他愛護(hù)她任她予取予求,哪怕自己再疲憊,也會滿足她的要求。

    他溫柔強(qiáng)大,并?因?前者而?更為難得。

    季知漣感受到他的愛,那?汩汩流淌深厚寬和的愛。

    他熾熱溫暖如光源,時常令她自慚形穢。江入年照亮她的前路也照亮她的干涸,她被迫一次次直面自己心中?荒廢殘缺的地基,她愛的源頭是枯竭的,她對?自身存在?的厭惡和抗拒讓她同時失去?重要的自我認(rèn)同。

    更遑論愛人。

    而?他日復(fù)一日,毫無怨言地將他的能量灌注到她的荒蕪中?,但這樣?的孤注一擲又能維持多久?單向的不流動的失去?回應(yīng)的愛,他遲早會將自己耗干。

    江入年是內(nèi)心完整的人,她相信他和誰在?一起都能得到幸福。

    而?季知漣清醒自知,楊溯其實(shí)說的沒錯,她無論和誰在?一起對?方?都不會幸福。

    成長是非常艱難的打?破與重建。

    季知漣必須接受一些?事實(shí),同時正視自己的殘缺,她需要自己重新強(qiáng)大起來,與那?些?失陷之地交戰(zhàn)交鋒,她需要打?破自己的固執(zhí)和賴以生?存的保護(hù)色,只有這樣?,廢墟才會有重建的可能。

    而?她也會真正迎來新生?-

    元寶已從奶呼呼的幼犬成長為一只結(jié)實(shí)的中?號小犬了。

    它渾身金燦燦的,因?為得到了精心照料和疼愛,走哪兒都雄赳赳氣昂昂的,格外有底氣。是一只噴香惹人疼的乖巧小狗。

    它喜歡窩在?那?冷面女子的腿邊,身體蜷起來盡可能貼緊她,她如果走動,那?它可要興奮了,因?為只要努力?努力?裝裝可憐,她肯定?會忍不住給它投喂香甜。

    但今天不太一樣?。

    元寶賣萌失敗,突然四爪懸空被抱了起來,它翻著肚皮不解的看著她,烏溜溜的眼?珠懵懂好奇,它感到自己被抱的很緊,很被需要。那?雙柔軟的手在?溫柔地?fù)崦鼒A滾滾的身子,它舒服的直翻白眼?,忍不住將爪子搭在?她肩膀上。

    然后它感到有濕濕熱熱的東西,滴在?了它的腦袋上,它疑惑地嗅了嗅,又深處舌頭舔了舔她的臉頰。

    晤……有點(diǎn)苦-

    武君博今天終于睡到了陳愛霖。

    認(rèn)識幾個月,陳愛霖一直家規(guī)森嚴(yán),被父親看管的牢牢的,是俗世意義下標(biāo)準(zhǔn)的優(yōu)雅淑女。

    論千辛萬苦摘得一朵高貴潔白的薔薇花是什么體驗(yàn)?

    武君博洋洋得意,覺得爽斃了,簡直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舒暢。他將自己視為草原上捕獲脆弱羚羊的猛禽,用甜言蜜語軟化她,用精美禮物博取她的歡心,只不過比一般女孩做的更上心些?。

    也裝的更人模人樣?。

    原來千金小姐也不過如此,這么容易得手。

    武君博覺得特別爽,看著柔弱的女孩眉頭緊鎖,香滑淡粉的肌膚蒸騰出熱汗和誘人的紅。

    那?種純真疼痛的模樣?最能激起男人的欲望了。

    武君博幻想?了很多很多,一時沒忍住。

    然后武君博看到不可思?議的一幕。

    這個他視為獵物的純真女孩,這個一直羞答答的女孩,皺了皺眉坐了起來,接著用一種鄙夷的眼?神毫不避諱的瞟著他:

    “這就完了?好一般啊。”

    陳愛霖嬌柔的聲音如驚雷一般砸在?武君博身上。

    好一般啊。

    好一般啊。

    好一般啊。

    ……

    陳愛霖眼?里的輕蔑不屑如此明顯,她打?發(fā)他走的樣?子就像漫不經(jīng)心揮走一只蒼蠅,武君博驚恐的發(fā)現(xiàn)在?這場獵手與獵物的游戲里,自己后知后覺才是那?個獵物。

    武君博的男性尊嚴(yán)崩塌了,他不知道這算不算完成老板布置的任務(wù),但此刻暴怒已沖上他的腦子,他邊氣喘吁吁往樓下走,邊憤怒的給狐朋狗友撥出電話:

    “淦啊,哥們最近不順!最近有趴嗎?對?,要最火辣的局!”-

    金山電影節(jié)前三天。

    姚菱為獲獎作了充足準(zhǔn)備,她約了全套身體護(hù)理,訂好了高定?禮服,敲定?了公關(guān)稿,甚至連獎項(xiàng)一宣布后的通稿都已審閱了一遍。

    這將是她接手上云公司后志在?必得的一仗,也是極為漂亮的一仗。

    姚菱鎮(zhèn)定?地看著手表上的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她快要等不及品嘗這勝利的果實(shí)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

    助理慌里慌張推開了她辦公室的門。

    “要沉得住氣!”姚菱十指交叉,很有威嚴(yán)的說道:“這副樣?子是給誰看呢?說吧,是什么好消息?”

    “楊導(dǎo)、他、他出事兒了?”

    “又是哪個小演員發(fā)文罵他渣男吧?”姚菱不屑一顧:“去?辟謠!”

    “不是、不是!”助理結(jié)巴了,他顫顫巍巍點(diǎn)開微博熱搜第一名,欲哭無淚:“姚總你沒看微博嗎?”

    姚菱搶過手機(jī),只是看了眼?,就兩眼?發(fā)黑重重跌回椅子上-

    同樣?的下午,同樣?的桌前,同樣?匍匐在?地的小狗。

    季知漣在?拼新的樂高,她最近看手機(jī)看得少,網(wǎng)上鋪天蓋地都是金山電影節(jié)的有關(guān)報道,看的人心生?厭煩。

    紅毯璀璨,直播頒獎,眾星云集……這些?是劉泠擅長并?喜歡的,可惜她去?了也不見得多么愉快。

    樂高版梵高的《星空》,像一幅孩子稚嫩的的涂鴉,卻有著一本正經(jīng)的古拙。

    她就是在?這時接到了周淙也的電話。

    周淙也那?邊信號很不好,似是在?海上,說的話也是沒頭沒腦的。

    他鼻音很重,聲音發(fā)顫:“……阿季,我是不是很厲害?”

    電話另一頭電流刺的她耳朵疼,季知漣皺眉:“你說什么?”

    也是同一時間,她看到手機(jī)上免打?擾界面上彈出的消息。

    ——《藍(lán)山》導(dǎo)演楊溯吸毒遭群眾實(shí)名舉報。

    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消息,如今已是各媒體頭條。

    季知漣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握緊了電話,低聲:“你干的?”

    周淙也抽了抽鼻子,驕傲道:“我干的!”

    《藍(lán)山》隕落,意味著光客和上云巨大投資都打?了水漂,同時周淙也最有希望的轉(zhuǎn)型代表作也石沉大海,他影響了光客的利益,以后的日子不會好過。

    如此魚死網(wǎng)破,周淙也又在?圖什么?

    季知漣沉默半晌,她摸著元寶毛茸茸的分布著紅色血管的耳朵,不解:“為什么?”-

    她看不到的另一端。

    周淙也是前所未有的狼狽,他雙頰紅腫,面容青紫,是被揍得。

    但那?雙扇形的秀麗眸子卻很明亮,他驕傲道:“是我!我?guī)湍憬逃?xùn)了他們!江入年算什么?就算他比我演技強(qiáng),就算那?么多人認(rèn)可他,但在?豁得出去?這一點(diǎn),我可比他厲害多啦!”

    錢他賺夠了,這圈子待不待的下去?也不要緊了。周淙也嘴上信誓旦旦,其實(shí)心里不是沒有懊喪后悔的,但他沖動,去?找楊溯對?峙后被當(dāng)面羞辱,一氣之下料都已經(jīng)爆了,簍子該捅也捅了。

    他賭上前途,來換取心里的痛快還有……認(rèn)可。

    姚菱把他當(dāng)傻子,楊溯看不起他,光客的高層對?他心懷叵測——牛不喝水強(qiáng)按頭,他曾猶豫著低頭妥協(xié),付出了痛苦的代價,也咬牙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財(cái)富。

    一切都很公平呀。

    周淙也擦了擦唇角的血,慘笑:“阿季,你就夸一夸我吧,夸一夸我吧。”

    他的聲音近乎哀求-

    季知漣的目光泛起漣漪,她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覺。

    她握緊電話,緩緩道:“你知道么?我本來也沒打?算放過他們,但你動作比我快,比我厲害。”她嘆了口?氣:“……對?他們而?言,我想?不住比這更狠的報復(fù)方?式了。”

    周淙也笑了,他難得一語中?的看透了她:“阿季呀,你根本不會安慰人,安慰我也安慰的這么不高明。”-

    金山電影節(jié)的獲獎名單出來后,劉泠從長鳶出來后,吊兒郎當(dāng)一路開車去?了趟江入年所在?的劇場。

    她在?劇場里上上下下逛了個遍,然后對?上正主,毫不意外地對?他道:“果然是你。”

    江入年清俊挺拔,面沉如水。

    劉泠坐在?觀眾席上,不緊不慢:“別誤會,你們之間,我純屬是抱著看戲的態(tài)度,不插手,不干預(yù)。我就是好奇誰會費(fèi)這么大力?氣去?買一個小說,做的還是戲劇。”

    她聳聳肩,松弛地將雙手抱在?腦海:“現(xiàn)在?我知道了。”

    江入年不卑不亢:“你有什么事。”

    劉泠每次看著他這副篤定?的模樣?心里就十分不爽,她不理解他們之間復(fù)雜的感情,也不愿承認(rèn)世上還有這樣?的感情。

    因?為她沒見過,所以她不相信。但因?為存在?,所以她又好奇。

    劉泠唏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回廊》和《藍(lán)山》雙雙在?這場愚蠢的局里gameover。最佳影片的獎項(xiàng)最后竟然落在?陳湖那?部蠢透了的喜劇電影頭上。到頭來我和她付出了這么多,都是為別人做嫁衣裳。”

    他越沉靜,劉泠越想?刺激他,她不敢刺激季知漣,但她想?刺激江入年,看他痛苦,劉泠會感覺好過。

    于是劉泠瞇眼?對?著那?個背影道:“你想?不想?知道,她都為你做過什么?”

    江入年霍然轉(zhuǎn)身,他垂落身側(cè)的雙手漸漸收攏-

    劉泠走了。

    江入年卻無法當(dāng)做她不曾來過。

    他的胸口?悶得發(fā)疼,堵得難受,喉嚨也干澀的厲害。

    他面向舞臺的背影如山沉默。

    晚上回到家時,季知漣已經(jīng)伏在?桌上睡著了。

    元寶也睡著了。

    江入年小心拿開她四周的樂高,避免尖銳的碎塊劃傷她。又將她抱回床上,她迷迷糊糊地靠在?他懷里,睜眼?第一件事就是嘟噥:“我還沒拼完……”

    “明天再拼,我都收到盒子里了。”他替她蓋好被子,又克制地?fù)崦鉂嵉念~頭。

    季知漣雙眼?半開半闔間,猝不及防與他對?視,被他眼?中?濃稠異樣?的情緒激的心頭一凜。

    江入年終究情感戰(zhàn)勝理智,低頭尋找她的唇,長睫小刷子一樣?輕輕撓過她,很癢。他的氣息暖融清新,吻是濕潤滾燙的,他垂眸看她,又想?親她,他的眼?神要命。

    季知漣顫了顫,心口?像被螞蟻狠狠咬了一口?,又疼又酸,她下意識別過頭,回避他,又推開他,獨(dú)自裹了被子睡到一旁,平靜道:“你別這樣?。”

    他于是也躺了下來,凝視著她瘦削的肩胛骨,和倔強(qiáng)的后腦勺,低啞道:“怎樣??”

    她低聲道:“我們說好了的。只有現(xiàn)在?,不談以后。”-

    江入年不明白。

    為什么她明明對?他有情,為什么愿意為他付出那?么多,卻始終拒絕接受他?

    日復(fù)一日,他將自己沉浸在?《夜覆今舟》中?,掰開了揉碎了翻破了去?懂,他體會著她當(dāng)年寫下這些?文字時的所思?所想?,卻越來越迷惑。

    他想?到她看向自己時,目光里的另一層深意——

    那?是悲哀。

    她為什么一定?要拒絕自己?

    她為什么不希望他懂?

    她為什么這么痛苦?

    江入年想?知道答案。

    但她不會告訴他。

    第50章 知知

    江入年在冬日的一個午后借口遛狗,提著禮物去?見了心理醫(yī)生周暮。

    周暮正在客廳包餃子,手上?沾滿面粉,看到江入年,樂道:“她昨天來,你今天來,你們?是約好了避著對方嗎?還有,每次來必帶東西的習(xí)慣也如出一轍。”

    江入年正彎腰給元寶松繩,看它扭著蓬松飽滿的屁股和兄弟姐妹團(tuán)成一團(tuán),聞言,詫異抬頭:“她昨天來了?”

    “來了,這肉餡就是她昨晚和我一起和的。”

    季知漣與周暮投緣,她會在周暮閑暇時帶著元寶上?門?探親,大部分時間她陪著她在園子里勞作,少部分時間她們?在交談。

    周暮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早在年輕時,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人生的?樂趣是助人,照顧和幫助他人會讓她得到成就感和愉悅,因此?她選擇潛心攻讀心理專業(yè),她也?從不把患者當(dāng)患者,而?把他們?視作朋友。

    每一個患者都依賴她、離不開她,但實(shí)際上?她也?同樣?需要他們?、依賴他們?。

    江入年凈了手,坐到周暮對面,幫她一起包餃子。

    竹制的?餃子盤,一個個整齊漂亮的?餃子好似雞冠,肉餡的?香味夾雜著生面的?澀,直往鼻子里竄。周暮與江入年閑聊幾句,又問到他與她的?近況。

    江入年如實(shí)答:“她接受了元寶,卻拒絕了我。”

    周暮并不意外:“我大概知道兩?年前她為何會離開了。”

    江入年動作頓了一瞬,他又拿了個新?的?餃子皮攤在掌心:“為什么??”

    周暮端起一盤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蓋墊放進(jìn)廚房,又拿了個新?的?出來放好,坐下:“你知道“阿克琉斯之踵”這個概念嗎?”

    見他點(diǎn)?頭,她繼續(xù)道:“荷馬史詩中的?英雄阿克琉斯,從一出生就被母親提著腳踝浸入冥河浸泡,練就固若金湯的?防御。但唯一的?弱點(diǎn)?是沒有浸泡到的?腳后跟,是致命的?缺陷也?是要害。”

    “阿克琉斯刀槍不入,但只是一枚小小的?毒箭射入腳踝,他就已無法戰(zhàn)斗,甚至死亡。”

    “你們?小時候分別后……應(yīng)該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和你相反的?是,她的?成長環(huán)境應(yīng)該更復(fù)雜和冷酷,她的?痛苦不被理解,更不允許訴說,因?yàn)闀灰暈椴缓蠒r宜和矯揉造作。我猜她那樣?要強(qiáng)的?性格,幼年時期為了能正常生活,在心里挖了個大坑,把這些積攢的?痛苦記憶通通扔了進(jìn)去?,并在上?面壓了銅墻鐵壁,以此?來屏蔽隔絕。但……你知道這樣?做的?后果嗎?”

    江入年沒回答,餃子皮卻被攥成指縫里溢出的?白泥。

    周暮:“人是非常頑強(qiáng)的?動物,物競天擇。她給自己建立了強(qiáng)大的?心里保護(hù)機(jī)制,并用理性和慣性去?生存,但內(nèi)心深處,那個大坑并不會因此?消失,所?有被深埋的?痛苦,一旦被外來物穿透觸發(fā),勢必會激發(fā)更大的?創(chuàng)痛。”

    江入年顫道:“所?以當(dāng)年,是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時說不清是痛還是自責(zé)更多,卻幾乎已經(jīng)肯定:“就是我。”

    是他當(dāng)年的?出現(xiàn)擊潰了她不愿面對的?過往,所?以她離開他,離開北城。

    周暮眼角余光捕捉到他的?顫抖:“你不用自責(zé)。從心理學(xué)上?講,我反而?覺得你的?出現(xiàn)是個契機(jī)。”

    “什么?意思??”

    “如果沒有你的?出現(xiàn),她會繼續(xù)生活,卻也?因此?不會有任何改變。她并不在乎自己,也?許哪一天就……但因?yàn)槟愕?出現(xiàn),她擁有了一次直面的?契機(jī)。”

    江入年在旁人眼中一向靜篤自持,此?刻他的?情緒在激烈變化。

    周暮將男孩翻涌復(fù)雜的?情緒盡收眼底。

    他愛那個女孩,所?以在身體力?行地理解她。

    周暮想了想,遲疑開口:“但我直覺,你們?年少分別后,她一定還經(jīng)歷過什么?,這東西?再一次摧毀過她。和她的?幾次交談中,她曾問過我一些很艱澀的?問題……我隱約感覺,她心里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一直讓她備受折磨。但她非常警惕,不曾吐露過一字。所?以我得到的?信息也?很有限,無法幫助她。”

    “當(dāng)然,我的?判斷也?不一定準(zhǔn)確。”

    江入年已從沉思?中掙出,他神清目明,清醒地請教:“我該如何做?”

    我該如何實(shí)際有用的?幫到她?

    我該如何讓她更快樂的?活著?

    周暮贊許地笑了,這就是她欣賞這個年輕人的?地方,這個男孩永遠(yuǎn)在往前看,他不執(zhí)著于過去?不是因?yàn)椴煌矗?是正因?yàn)橥矗吹固嵝阎寻l(fā)生的?無可挽回,那么?現(xiàn)在和未來才更要全力?投入。

    周暮思?索良久,回答他:“你已經(jīng)做的?很好了,你一直在“看見”她。你看到了她的?痛苦,也?理解她的?痛苦,這于她已是很大的?慰藉了。”

    江入年道:“不夠。”

    餃子皮已經(jīng)全部包完,波西?米亞風(fēng)的?陶瓷大碗里,剩余著少許肉餡,周暮開始搓肉丸子。

    她拿過濕巾,抽了幾張遞給江入年:“人是非常復(fù)雜的?動物,我們?的?力?量是有限的?,季知漣的?執(zhí)拗不亞于你,她太聰明,所?謂慧極必傷就是這個道理,她只信她悟到的?。”

    “但所?幸的?是……她昨天過來,我感覺她的?心境已經(jīng)有了變化。”

    江入年抬頭,在屏息等她繼續(xù)說。

    周暮:“她曾經(jīng)是麻木的?求生,如今是主動的?求生,這兩?者的?意味截然不同,后者顯然更有力?量。

    周暮又說:“精神上?講,她在試著將自己災(zāi)后重建。而?行動上?論,她再一次撿起了地上?的?火把,去?繼續(xù)往前走。”

    江入年緩緩道:“我還能為她做什么??”

    周暮包完了最后一個丸子,聞言,幾乎是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給她時間,給她空間。”

    “——并尊重她的?一切選擇。”-

    年關(guān)將至的?十二月,注定是個多事?之秋。

    在這個眾望所?謂、本是要發(fā)年終獎的?月份,偏偏上?云文化公司出了一攤子事?兒,氛圍如烏云壓頂。因?yàn)闂钏莸?緣故,他和姚菱共同創(chuàng)作的?多部作品慘遭封殺下架。

    姚菱這幾年投入最多的?心血付之一炬,幾乎白干。她陰沉面色讓所?有員工噤若寒蟬。

    面對巨額虧損,姚菱幾乎銀牙咬碎,她不得不向姚學(xué)云求助,父親卻勝券在握讓她再等等。

    等什么??姚菱不解。

    直到有關(guān)正恒房地產(chǎn)公司即將要完蛋的?小道消息不脛而?走。

    起先只是星星點(diǎn)?火,后來甚囂塵上?,有燎原之勢-

    肖一妍去?山城跟了兩?個多月的?組。

    現(xiàn)場糟心事?太多了,她應(yīng)接不暇,不光要臨時改稿子,還要應(yīng)付一堆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同時警惕一些咸豬手。現(xiàn)場編劇是個吃力?不討好的?活兒,她不知不覺就成了演員、導(dǎo)演、資方三方的?夾心餅干。

    跟組前自信滿滿,跟組后懷疑人生。

    肖一妍愁的?頭發(fā)都掉了一大把,她瞬間就理解了為什么?好友寧可孤軍奮戰(zhàn)獨(dú)自創(chuàng)作,也?基本不做回前途更寬廣的?本行,因?yàn)楦舜蚪坏勒娴?太過損耗心力?。

    肖一妍在崩潰前完成任務(wù),她疲憊的?拖著半條命回到北城,當(dāng)天就感冒了。發(fā)了條屏蔽同事?的?朋友圈后,在家里直挺挺昏迷了三天。

    次日下午,累成一灘小狗的?肖一妍接到了季知漣的?電話。

    她迷迷瞪瞪握住電話聽了幾句,然后睡意全無,最后直接翻身坐了起來。

    肖一妍換了個手夾著電話,嚷嚷道:“這么?突然……那你別扔,不許扔!放我這里,我?guī)湍惚9堋!彼?語調(diào)驟然拔高,憤然道:“你這個女人啊……廢話,咱倆誰跟誰啊!”

    一個小時后。

    季知漣出現(xiàn)在肖一妍家門?口。

    季知漣穿著黑色短上?衣和黑色長褲,深棕色的?靴子把雙腿比例拉的?逆天,肖一妍不爽地看著她,又眼神復(fù)雜地掃了眼穿著睡裙、邋遢憔悴的?自個,她挺了挺胸脯:“拖鞋在那邊哦。”

    季知漣點(diǎn)?點(diǎn)?頭,目光定在她塞著兩?管紙團(tuán)的?鼻子上?,愣了下:“你這是……被命運(yùn)的?巨輪碾壓了一頓?”

    “別提了。”肖一妍哀怨地拔了出來,她的?感冒好的?差不多了。又示意好友將那些大紙箱放進(jìn)自己騰出來的?儲物間,“我算是知道了什么?叫人在江湖飄啊,哪有不挨刀啊,煩死了煩死了!”

    “辛苦了。”

    季知漣又搬了幾個透明的?亞克力?盒子,不自然道:“這些是樂高,你喜歡就留著,嫌占地方……就送人,或者下次搬家就都扔了吧。”

    “你拼的??”

    季知漣低低道:“嗯。”

    肖一妍繃緊下巴:“扔什么?扔啊,這么?漂亮的?東西?,哼,全都?xì)w我了。”

    她張開雙臂抱住好友,又在她肩上?依賴的?蹭了蹭:“你真的?決定了?”

    “嗯。”

    肖一妍更難過了,季知漣拍拍她的?背,給她發(fā)了個鏈接:“你想不想跟我去?秦皇島?”

    “什么?時候?”

    “明天。”-

    季知漣從肖一妍家離開,又打車回到那家常去?的?寵物店接元寶。

    元寶洗了個香噴噴的?澡,又剪了指甲,毛發(fā)蓬松的?像剛出爐的?肉松蛋糕,看到她,興奮的?開始扒拉玻璃門?:“汪!汪汪!”

    季知漣接過它,又蹲下身,任由它將兩?個爪子親密地搭在她肩膀上?,伸掌從頭到尾給它順毛。

    元寶舒服地直哼哼。

    她掏出小本本,掃了眼上?面標(biāo)注的?購物清單,遞給寵物店老板:“要這些,我……不網(wǎng)上?下單了,現(xiàn)在買齊,直接拿走。”

    寵物店老板樂呵呵接過,看到單子眼神一鼓:“這么?多?”

    “嗯。”

    大單啊。

    寵物店老板忙著找伙計(jì)去?拾掇去?了。

    季知漣用紙杯接了干凈的?水,喂給元寶,看它吐出粉嫩的?小舌頭呼嚕呼嚕的?喝。

    “喂。”她與它大眼瞪大眼,伸出雙手捧住它毛茸茸的?耳朵,又捏住它的?狗臉,元寶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手表達(dá)依戀。

    季知漣的?心軟成一團(tuán)漿糊,她捏住它臉頰邊的?肉,往上?一推,它瞬間沒了眼睛:“胖狗!”

    又松手,元寶的?眼睛恢復(fù)溜圓,她逗它:“瘦狗!”

    “胖狗!”

    “瘦狗!”

    ……

    她玩得樂此?不疲。

    元寶聽不懂她的?戲謔,但知道她在跟自己做游戲,因此?尾巴搖的?格外歡快:“汪!”

    季知漣與它鼻尖對鼻尖,她嘆息著將這溫暖的?小生命抱在懷里,低聲道:“你要記得我哦。”

    “汪!”

    她過了幾秒,又溫柔叮嚀:“……忘了也?行。”-

    季知漣今晚格外溫柔。

    她以前粗暴地對待他時,江入年心甘情愿承受。

    而?她如今溫柔地對待他,江入年反倒無力?招架。

    季知漣是一個極度矛盾的?人,她的?魅力?很大程度來自于性格中無處不在的?沖突和反差,豐富的?質(zhì)素混搭在一起,又意外的?和諧統(tǒng)一。

    江入年了解她甚于任何人。

    她生機(jī)勃勃又自甘沉落,無時無刻的?下墜與自救的?掙扎向上?,隨性又嚴(yán)謹(jǐn),聰慧又憨直,極致的?溫柔與極致的?野蠻,她適應(yīng)一切又拒絕一切。

    她無堅(jiān)不摧,她不堪一擊。

    這矛盾的?吸引力?強(qiáng)烈的?讓人難以忽略。

    最后,他汗涔涔的?抱緊她,聽到她低聲輕喚他:“年年……”

    緊貼的?身體是潮熱的?,下巴的?汗水滴落他胸口,她在黑暗中溫柔地?fù)崦罾讣庖?是滾燙汗?jié)竦?,她貼在他耳邊憐惜問詢:“那些年你過得好不好?”

    江入年不敢確定,她指的?是那些年,他扶住她的?腰,勉力?看她:“哪些年?”

    “——我們?小時候分開后的?那些年。”

    仿佛是某種承認(rèn),仿佛是某種接受。

    季知漣居然問起兩?人之間禁忌般閉口不談的?過往。

    江入年靈魂都為之震顫。

    他愿用所?有來換取這一秒。

    他喉結(jié)急遽滾動,幾乎是一瞬間紅了眼,沙啞了嗓子:“好……我很好。”

    季知漣撫摸他清俊眉眼,又吻他清韌柔軟的?唇,柔嫩舌尖抵入纏綿,字是含糊的?:“……那就好。”

    這一夜,她沒有再克制自己的?情感。

    而?他感覺到了,并因此?欣喜欲狂。

    他們?深深去?擁抱彼此?,漫漫長夜一次又一次。

    直至精疲力?竭睡去?-

    次日上?午。

    江入年醒來。

    他先是動了動手臂,壓得有些麻,隱約還有她的?余溫,眼睛還閉著,下意識翻身抱過去?,卻抱了個空。

    他猝然睜眼,床上?空無一人。

    江入年心里一空,不安道:“知知?”

    沒有人回答。

    他披了件浴袍,來到客廳。

    一切如常,只是沒有她。

    桌上?壓了熱氣騰騰的?早飯,還有一張字條。

    他眼角帶笑,拿了起來——

    只是看了一眼,心口有如被利刃貫穿,痛的?他身子一晃,隨即單手撐住了桌子。

    江入年看著元寶,元寶看著他。

    一人一狗都很安靜。

    江入年根據(jù)紙條的?指示打開了儲物柜子,元寶一年的?玩具吃食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堆疊在那里。

    她早有準(zhǔn)備,她早已決定。

    ——我們?就到這里吧。

    ——元寶你帶走。

    如此?干脆利落。

    那溫柔纏綿的?一夜,那令江入年回憶起就周身戰(zhàn)栗,喜不自勝的?一夜。

    他以為她終于愿意試著去?接納他,卻未曾想竟是她最后的?道別-

    江入年將臉深深埋進(jìn)掌心。

    他在沙發(fā)上?坐了一小時,沒有人知道那一小時他都想了什么?。

    一小時后,他如常起身,去?給元寶換水、喂飯。

    又撫摸著它的?頸子,平靜環(huán)視了一圈,道:“看來我們?要搬家了,元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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