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蒼鷹歪著腦袋,挪動爪子避開幾個戳鳥的樹節(jié)問:“你為什么不愛說話?”
它已經(jīng)在這站了半個時辰,問了好幾回,從未得到回答。
事實(shí)上,過去兩三年,這棵破樹也從未給出過回答。
年輕的蒼鷹百無聊賴地抖了抖羽毛。
山風(fēng)掠過,松針沙沙作響。
它又無聊起來,用喙啄了啄這破樹,“喂,我跟你說話呢!”
松樹依舊沉默,墨綠的針葉在暮色中兀自幽深。
它枝條向天,根系入地,數(shù)度春秋,它都和季家生在一處。
它最喜歡如今這個小將軍,說起來,這孩子也是松樹瞧著長大的,前些日子領(lǐng)了兵權(quán),不改半分率真,很成氣。
至于這只成天叫喚的小鳥,聒噪了些,年輕的生靈總是這般著急。
樹下,將軍拼命勸著和尚喝酒。
他言行颯踏,眼瞧著那和尚經(jīng)不住逗,險些起了惱怒,他才哈哈笑著收回酒壺。
“你這家伙,總這么死板。”他撐著桌說話,眼卻望著暮色中的山林,神情忽而溫柔。
他講:“你在,樹在,鳥在,真好哎。”
“但愿你能正經(jīng)些才好,如今成了將軍,肩上可是一方生死。”
和尚生得清雋,眸色沉靜,“國師對你總有刻薄之言,在家中便罷了,對外千萬仔細(xì)些。”
將軍轉(zhuǎn)過頭來,打趣道:“哎,你說人壞話?你家佛祖知道嗎?”
和尚卻正色說:“你如今身系家國,更該留心。”
將軍凝著故交瞧了片刻,晃著酒杯講:“三尺微命,但盡寸光,以身報國而已。”
但這正經(jīng)模樣也沒能維系太久,這人又變成那副醉花溜馬的模樣,“我就不是那講究的料子,要留心什么,這不有你么?”
和尚默了須臾,忽而抬頭望向松樹,“但愿頂松留云。”
將軍仰頭暢飲,笑說:“我要蒼鷹濟(jì)弘!”
年輕的鷹不免為之挺起胸膛,跟松樹嘚瑟,“哎,老子這算是有名字了。”
松樹說:“好,我就叫留云。”
“哎!”蒼鷹驚喜地亂叫了一嗓子,“你會說話哎!”
松樹不再回答他,夜色遍鋪層林,風(fēng)聲帶來百里外的鶯啼蟬鳴。
萬般聲響于他枝葉間流轉(zhuǎn)。
此天地間一隅,記憶永恒。
……
秋雨一場,半旬光景。
將軍此去沒有帶蒼鷹,它爪子受了傷,雖然不情愿,但卻很聽話。
整日站在松樹肩頭,盼望著將軍回來。
約定時日已過三天,將軍府里的人開始變得靜默不言。
小鳥開始著急,他問:“我去看看吧?”
樹說:“好。”
它目送蒼鷹振翅沖入雨幕,夜深時它落回枝頭。
它對樹說:“主人死了。”
“怎么會?”
“我不知道,他們說主人叛國。”
樹又問:“怎么會?”
叛國?
多么荒謬。
在樹下感嘆戰(zhàn)起貪婪的少年將軍,眼中只裝著山河天地。蒼松在此幾百來年,看得清季家世代忠良。
怎么會!
火光在雨中逼近,府里眾人被堵進(jìn)了宗祠。
“濟(jì)弘!”樹喊著,把那只鳥從悲慟中扯出來,“我給你靈力,你護(hù)住宗祠!”
濟(jì)弘沖入火海,找到了主人的幼弟,正試圖帶著孩子離開,一支冷箭穿透了火光。
孩子眼睛睜得很大,一條命停在茫然的表情上。
濟(jì)弘發(fā)出一聲哀鳴,卻無能為力。
季家一人不留。
他們死得太快,快得來不及說訣別,快得來不及保全最后的體面。
就像天明時分,被寒雨澆熄的火焰。
焦土一片,冤屈無盡。
“都沒了。”濟(jì)弘說,“什么都沒有了。”
雨水順著松針滴落,他講:“不對,這樣不對。”
樹決定要做些什么。
根須在泥中顫抖,斷裂。松樹自毀根基,從自己的本源中掙脫出來。
主根斷開時,他化出人形,倒去了地上,虛弱得連手都抬不起來。
雨水打在臉上,他第一回如此切身地感受到人間的溫度,他對扶著自己的濟(jì)弘重復(fù)說:“不對,這樣不對。”
憤然化形實(shí)在太傷根本,他喃喃著就此睡去。
濟(jì)弘守在他身邊,看著這棵老樹化出人身后就這樣睡了整整一年。
也因?yàn)榱粼贫蓙砟且豢|靈力,它現(xiàn)在既不是純粹的飛禽,也不全然是妖物,偶爾也能化出人身。
留云終于睜開眼睛,濟(jì)弘告訴他,師父在金殿前跪了整整七天,從開朝舊事講到眼前冤案,聲聲血淚。
和尚跪破了素衣,雪落如刀,碎玉般砸在地上,仿佛天地之間只余這一色。
那雙手捧著血書,被凍得青紫。
“但求陛下莫辱季家高節(jié)!”
這話說得不見慈悲,更是毫不客氣。
白云寺最年輕的主持,更是先帝親封的護(hù)國法師。
以此身份,足以為季家做保。
但宮里宮外說這和尚瘋了,否則如何能舍了清凈禪心,為一個叛將喊冤?
流言越來越臟,把將軍和師父踩進(jìn)污泥里。
“師父他……去年冬天也死了。”濟(jì)弘再也說不下去,人形幾乎維系不住,兩只爪子捂不住熱淚。
留云靜靜地聽完,問:“他離世時,可是也下著雪?”
“是,大雪。”
“小和尚怕冷的。”留云低聲說,“這樣不對。”
“走吧。”留云站起身,“我們還有事要做。”
“去做什么?”
“去告訴世人真相。”
“干脆殺了所有人。”濟(jì)弘提議。
“以殺止殺沒用的。”留云回答。
可真相在哪里呢?
在一棵樹和一只鷹的記憶里。
在和尚高喊的“莫辱季家高節(jié)”里。
在將軍臨終時回望的目光里。
*
他們從沒有認(rèn)為這是所謂復(fù)仇,他們只求正名。
國師阿史那玄很快被證明是晝陽國來的細(xì)作,此人平靜且危險,穿著月白儒衫,殺人不見血。
他于十多年前開始布局,慢慢抽走朝庭根骨。
消失的良將、暴斃的諫臣、流放的賢士。
季將軍是最后一根柱石。
阿史那玄不止毀了季家,構(gòu)陷了季將軍,他還毀了整個國家的根基。
他罪行昭告天下的那天,外邦鐵蹄踏入邊疆。
半年后,都城陷落。
季留云潛入牢里,看見了阿史那玄。
“很有趣。”阿史那玄瞇著眼打量身前這個氣度不凡的男子,“你身上有松木的氣息,還有……地脈的味道。”
季留云不說話,只是看著他。
“啊,你是那小將軍家里的樹。”阿史那玄忽而笑了。
“你不是尋常人。”季留云平靜地說,“把東西交出來。”
阿史那玄不僅毀了這個國,他還拿了一縷將軍的念想。
所謂家國,就是萬千念想托舉而起的土地,就像將軍的劍里不止有他一個人的意志,是將士們的血性,是黎民百姓的信任,寸土不讓的堅(jiān)守。
這些念想,直接關(guān)系到一片土地的命運(yùn)。
所謂英魂,就是這些念想的承載。
阿史那玄是個聰明人,他聽得明白眼前這個非人者修行不差。
他靠在臟污的墻上,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你想要給季將軍正名?”
“為什么?”阿史那玄笑起來,“國將不國,他也死了,他的清白又有什么意義?你看,別國已經(jīng)攻打進(jìn)關(guān),這個國度的命運(yùn)即將被重寫。而你的將軍,在新的歷史里,依然會是一個背主求榮的叛將,這就是失敗者的命。”
“那么,我就去改正下一段歷史。”季留云說。
牢外,響起遠(yuǎn)處的號角聲,異族軍隊(duì)進(jìn)了國都。
“你聽,新的歷史已經(jīng)開始了。”阿史那玄眼底甚至有傲氣,“沒人會再記得你的將軍,就像沒人會記得這個王朝曾經(jīng)的榮光。”
“我會記得,我會在意。”季留云望向窗外,“我會一直記得,會一直在意。”
阿史那玄怔了一下,隨即大笑起來,“一棵樹的記憶?啊,我記起來了,你還有個同伴,是一只鷹。”
他說著,語氣里甚至帶著憐憫,“你們倆記得有什么用?你們是連人都算不上的妖物。”
“樹妖,你可知道歷史是什么?是人心,是傳說,是無可抵擋。沒有誰會在意你們一棵樹,一只鷹。”
“連你們都不會被在意,誰又會關(guān)心你們?yōu)榱耸裁炊鴪?zhí)著?”
“不。”季留云盯著他說,“只要我們記得,就有意義。”
他說完,逼近一步。
“你說我倔強(qiáng),可你身為晝陽國的人,你的國度都亡了,可你不也在堅(jiān)持么?”
季留云居高臨下地說:“你應(yīng)該懂我在倔強(qiáng)什么才是。”
阿史那玄的笑聲戛然而止,“是誰教你一個樹妖這么講話的?”
牢中昏暗,卻讓季留云瞧得清阿史那玄眼中一閃而過的金色。
那是比仇恨更深的東西,是深埋血骨的執(zhí)念,是一個國度隔著時光的呼喚。
“你守一個人的正義,而我追的是一個國度的重生。”阿史那玄說,“你的執(zhí)著,憑什么和我的國度比較分量?”
季留云望著他說:“世間萬物,不分輕重,只問初心。”
“你想要這個是嗎?”阿史那玄忽而伸出手,腕上鐐銬叮當(dāng)作響。
他掌心浮現(xiàn)一縷金紅色的光,一半在空中燃動,一半埋于皮膚之下。
是將軍的那縷念想。
“很特別。”阿史那玄點(diǎn)評著說,“我見過很多人的念想,可這一縷,讓我想起了龍氣。”
他閉上眼,仿佛在傾聽什么,“我甚至能通過他感知到這片土地的每一寸顫動,邊將戰(zhàn)士們出鞘的決心,還有……”
阿史那玄睜開眼,“甚至能感知到你,一棵老樹的悲憫。”
“你在褻瀆這縷念想。”季留云注意到阿史那玄血肉下的光芒涌動,“你把它埋去了你身體里?”
“不。”阿史那玄握緊那縷念想,“我讓它和我的命魂糾纏在一起。”
他的愉悅聽起來頗為殘酷,“生生世世,這縷念想都是我的!”
阿史那玄陡然咬斷舌頭,季留云只來得及接住一縷光影。
*
距那場覆滅,已過數(shù)百余年。
季留云從未放棄過。
朝代更迭,若是亂世紛紜,就去尋訪史官;若是太平長安,就去拜訪文人。
只為在新朝修史時添上一筆。
他們?yōu)閷④娬苍谒褜つ强|遺失的念想。
哪里出了新鮮的傳聞,一樹一鳥就會奔向那處,他們見了許多人。南疆殺人如麻的鐵面將軍;東海攝人魂魄的玄衣術(shù)士;暗中結(jié)黨的朝中新貴。
都不是阿史那玄。
直到季留云和濟(jì)弘在一座邊城聽到了消息,說是某個出手大方的神秘術(shù)士在招募死士,且來者不拒。
濟(jì)弘站在檐角,仔細(xì)探查,最終確認(rèn),“他娘的,就是那個畜生!”
“是將軍的念想。”季留云收回靈力,睜開眼講,“但已經(jīng)變質(zhì)了。”
他們循著氣息而去,在城中破廟見到了那個素袍男子。
“我就知道你們會來。”他抬起臉,面容清秀,眼底金光閃爍。
昔日那個孤傲的國師,如今渾身纏繞著瘋狂和執(zhí)念,以至于那縷原本純凈的金紅色念想,被浸染得血紅暗沉。
“你轉(zhuǎn)世了。”季留云盯著阿史那玄在地上畫的血符,“你可以帶著記憶轉(zhuǎn)世?”
“執(zhí)念不是你們非人者獨(dú)有的東西。”阿史那玄甩開匕首,“你們以為數(shù)百年過去,我會比以前更好對付嗎?”
剎那間,整座破廟被濃霧籠罩,那些死士的魂魄竟在阿史那玄的操縱下化作血陣。
“你傷人害命!”季留云震怒。
“你他娘畜生!”濟(jì)弘先手攻去。
苦戰(zhàn)一場,他們殺了阿史那玄并將他封印,可還是沒辦法取出那縷念想。
光陰如流水。
數(shù)年,數(shù)千年。
他們并不能每回都找得到阿史那玄的轉(zhuǎn)世。
直到阿史那玄在大旱中現(xiàn)身,他于山谷中設(shè)下祭壇,聲稱要為百姓求雨,引數(shù)百名饑民前往。
季留云和濟(jì)弘尋到地方時,阿史那玄已等了許久。
這一次的阿史那玄和之前不同了。
他甚至開始勸說季留云。
“我很欣賞你,真的。樹妖,我喜歡你的執(zhí)著。”阿史那玄眼底泛起金光,“沒必要固執(zhí),你想要將軍的清名,我可以滿足你,在新的晝陽國里,我讓你們重聚。”
“你也瞧見了,沒必要堅(jiān)持那個時代的那個人,每一個王朝都會腐朽倒下,和我一起創(chuàng)造永恒不好嗎?”
“我快成功了,你——”
“噗嗤!”
季留云捅穿了阿史那玄的胸膛,可是沒見血,也沒有心跳。
阿史那玄低頭看著貫穿胸膛的手臂,抬頭對季留云說:“你讓我越來越喜歡你了。”
他抬手一掌把季留云揮開,風(fēng)輕云淡地說。
“可是,你以為我還會像從前一樣,用血肉之軀轉(zhuǎn)世嗎?”
季留云穩(wěn)穩(wěn)落地,靈力調(diào)動之下,四周草木瘋長,如巨蟒般纏向阿史那玄。
后者不閃不避,任由那些藤蔓穿透身軀,可他的身體如煙似霧。
甚至,阿史那玄只是微微抬手一掐,就擰斷了所有光芒。
是的,他擰斷了光。
濟(jì)弘差點(diǎn)被隔空捏扁,季留云把他從攻擊之中扯出來,冷聲問阿史那玄:“你做了什么?”
“我找到了一條,比輪回更優(yōu)越的道路。”阿史那玄笑著伸出手,掌心那團(tuán)念想恢復(fù)成純凈的金紅色,“我不是人,不是妖,我是永恒。”
季留云不為所動,再次攻了過去。
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真正傷害到對方,阿史那玄的整個身體虛化成一片無法觸碰的影子。
纏斗間,阿史那玄還在發(fā)出邀請:“樹妖,你的要求我都可以滿足,你守著死人的清白有什么意思?”
或許是季留云和濟(jì)弘的頑抗徹底惹惱了他。
阿史那玄不再勸,彈指一瞬,山谷兩側(cè)燃起大火,封死了所有退路。
被引進(jìn)山谷的百姓們頓時陷入恐慌。
“一個交易。”火光中,阿史那玄如是說,“這些人,和你的命,只能選一個。”
“說實(shí)話。”阿史那玄繞動手指,山中火焰就隨他心意洶涌或溫順,“我喜歡你的執(zhí)著,但你的執(zhí)著,讓我有些惱火了。”
“好在,我仁慈。”阿史那玄繼續(xù)說,“這些人,若有人愿意替你去死,你們都能活。”他環(huán)視驚慌的人群,“但必須三人一組,三個人,換你這條命。”
季留云望著驚慌的人,逐漸明白了這個數(shù)字的殘酷。
“這個世界,兩人是最小的群體,一旦超過這個數(shù)字,就會生出嫌隙。”
阿史那玄說:“更何況是赴死這樣的事,看看吧,季留云,或許有人愿意為你慷慨舍生,但他信得過另外兩個人嗎?”
“你守著將軍的清白,守著那個和尚的慈悲,兩千年了。”阿史那玄的聲音忽而變得溫柔,“沒意義的季留云,你完全有資格來和我一起選擇永恒,在那個永恒的世界,我讓你見你的將軍,見那個和尚。”
“選吧。”他挑起火舌卷向人群,“我不是很有耐心。”
“他是妖!”濟(jì)弘拼死想傷害阿史那玄未果,最后只能祈求眾人,“他死了就再也沒有了!!你們死了還能有輪回,你們——”
“濟(jì)弘!”
季留云轉(zhuǎn)向阿史那玄,“不必為難他們,是我技不如人。”
“你要上來?”阿史那玄在祭壇上俯視著這個不知死活的樹妖。
“季留云!!”濟(jì)弘想沖過來扯住他,但被靈光束在原地。
季留云邁上祭壇,頃刻間,無數(shù)鎖鏈從地底涌出纏住了他,那些鎖鏈烙進(jìn)他的血肉。
阿史那玄的臉色卻不太好看,忽而,他笑說:“這樣吧,人間各樣刑罰,你都來一遍,中途,你隨時能喊停,但你喊一聲停,所有人都得死。”
季留云沒有再對他說話。
在人群的哭泣和祈禱聲中,季留云受刑三天。
濟(jì)弘在旁眼睜睜看完,他被季留云封住了嘴巴,從未如此憎恨一切。
最后時刻,季留云抬起頭望向阿史那玄,他說:“你錯了。”
“我不會憎恨無人替我,因?yàn)樗麄儽揪褪乔笊鴣恚瑳]道理為一個不相熟的人死在這里,而你,你永遠(yuǎn)都是錯的。”
阿史那玄徹底笑不出來了。
“你想證明什么?”季留云幾近消散,卻字字有力,“你想證明我的堅(jiān)持不對?你不會明白,將軍守土盡忠,和尚跪殿七日,不是為了讓人記住,而是他們選擇那么做。”
“我堅(jiān)持了,盡力了,而你,你看不起短暫,可那個被你銘記的晝陽國,正是因?yàn)樗亩虝翰拍鼙荒沣懹洝!?br />
他說:“阿史那玄,我還會來找你。”
他的身軀在晨光中消散。
與此同時,所有束縛著濟(jì)弘的禁制一同散去。
蒼鷹唳天,破風(fēng)而起,他用光羽籠住所有要散不散的光點(diǎn)振翅而去。
阿史那玄久久立于原地,沒有阻止,也沒有動作。
*
濟(jì)弘沒能帶著季留云飛太遠(yuǎn),當(dāng)頭被金光一道撞得落去山里。
兩千年悲憫,讓季留云得化人身。
這一天,季留云從妖變?nèi)恕?br />
這一天,濟(jì)弘徹底恨透人類,再也壓制不住心中的戾氣。
人的生命短暫,妖無之后,人有輪回。
季留云終將面對死亡,幾十年間,阿史那玄再未出現(xiàn)過,直到死亡降臨。
他執(zhí)念太深,以至于魂魄之中殘留了一抹本源的妖氣。
這些年里,他始終在思索阿史那玄究竟做了什么,讓他可以這么超脫出輪回和五行。
終究沒有再碰面過,是以難以想出,季留云只好讓自己變得更強(qiáng)大些。
他回到最初的將軍府。
兩千年光陰,那里已變成深山老林,可最初松樹扎根的地脈還在。
季留云以鬼氣為引,牽動地脈,再以殘存的妖力做根,重新連接天地,最后壓上魂魄,將鬼氣、靈力、妖力融和。
這并不是一個輕松的過程,而且濟(jì)弘戾氣暴動的時間越來越短,從幾十年到幾個月。
深山一停,又是幾百年,季留云終于找到平衡。
他可以用鬼的形態(tài)無息游走世間,也能借助妖力顯化形體。
最重要的,他發(fā)現(xiàn)這樣的平衡,讓他比從前更容易感知到阿史那玄。
可是這樣的平衡想要維系很艱難,鬼氣和妖氣沖突著,時刻撕扯。
非人者。
執(zhí)著有多深重,心魔就有多么折磨。
濟(jì)弘戾氣發(fā)作時,若沒能及時拔除,好幾次溜下山要吃人。
季留云管過幾次,甚至一樹一鳥還打過幾回。
“滾!”濟(jì)弘嘶吼道,“老子告訴你,再找不到那畜生,老子就殺人!”
季留云沉默地看著他。
濟(jì)弘突然笑了,“你也想殺人,對不對?我感覺得到。”
季留云垂下眼。
沒錯,自從融合了鬼氣,他耳邊總有聲音在低語:去殺,你有能力,為什么不殺?撕碎他們,讓他們嘗嘗和你一樣的痛苦。
很多時候,或者說,絕大部分時候。
季留云并沒有他面上瞧起來那般從容。
所以他身上一直帶著醒靈石,這樣的疼痛能讓他清醒,也能夠提醒究竟要做什么。
不要矯枉過正。
“你又他娘的折磨自己。”濟(jì)弘的戾氣消退了些。
季留云握緊醒靈石,“總比殺人好。”
“你變了。”濟(jì)弘收斂人形,躍成飛鷹,落在一旁的枝頭上,“你以前只會說這樣不對。”
遲遲探尋不到阿史那玄的氣息,一樹一鳥的精神狀態(tài)瀕臨崩潰。
偶爾,季留云甚至?xí)萑牖镁常埔娮约涸诔匀巳猓褋頃r他甚至能感到自己嘴里有血腥味。
他是有醒靈石,但這樣無異于飲鴆止渴。
到后來,季留云幾乎就是捏著石頭不松手了。
“你會把自己毀了的。”濟(jì)弘說。
“我怕我變成阿史那玄。”季留云說。
*
等他們勉強(qiáng)可以調(diào)節(jié)戾氣和面對心魔時。
世界變得陌生。
樓房、車流、人群。
一切都讓季留云感到不適。
但阿史那玄的氣息就在前方。
污濁的靈力在空中凝結(jié)成霧,那道身影站在陣法中央。
季留云凝神觀察,此時的阿史那玄已經(jīng)不能用任何一種存在來形容了。
“季留云。”阿史那玄熱絡(luò)地說,“你怎么敢拿鬼氣融妖力?你不怕瘋?”
“你對自己做了什么?”季留云警惕著把濟(jì)弘護(hù)在身后。
“我說過,我選擇了永恒。”
“但是,現(xiàn)在我必須殺了你。”阿史那玄還是這般云淡風(fēng)輕的語氣。
季留云注意到他胸口里那團(tuán)金紅光芒隨著自己靠近而閃爍,“你控制不住將軍的念想了。”
“是。”阿史那玄并不否認(rèn),他抬手在半空做了個撕扯的動作,一道虛無陰黑的裂隙就此出現(xiàn)。
無數(shù)只手探了出來。
冤魂融和在一起,寒意幾乎要把整個空間封鎖凝結(jié)!
季留云綻開金光,擋開的同時以揮臂張開鬼氣化劍,劍尖直指阿史那玄的胸口。
阿史那玄不退反進(jìn),用力一扯,拉出個更大的口子。
“你以為只有你會用鬼氣?”
如此,裂隙中涌出的不再是單純的冤魂,還有鬼氣,引得季留云勉強(qiáng)壓制的兩股力量為之亢奮,繼而沖撞起來。
阿史那玄是真小人,極為心狠,凡是出手必定傷人害己。
世上每一種力量要使用都要付出代價,季留云不清楚這廝另辟蹊徑找了什么法子,但也清晰地瞧見他同時操縱魂力和鬼氣受到了反噬。
“他的胸口!”季留云避開撲面而來的黑手,仰頭對空中張翅飛躍的濟(jì)弘喊。
后者會意,自上方俯沖而下,直取那道金紅光芒。
阿史那玄似是早有預(yù)料,反手一拂,濟(jì)弘被鬼氣包裹,每一根羽毛都因?yàn)榈挚苟l(fā)出刺耳聲響。
季留云沒耽誤,稍有喘息空間,立時凝聚妖力和鬼氣一處,直奔阿史那玄。
“你們還是這樣。”阿史那玄嗤笑,“一個護(hù)一個,到頭來誰都護(hù)不住。”
隨他話音落地,更多裂隙在季留云身邊張開,似千百雙凝視秘密的眼。
又是那個鎖鏈。
季留云將妖力和鬼氣催到極致,躲避著鎖鏈穿刺,所過之處,氣浪如龍。
隨他振臂放出靈力,掀塌了半邊樓房,塵埃之間,阿史那玄的縫隙已于無形間遍布了圍住了這片廢墟。
季留云到了阿史那玄面前,地面在他們交手間寸寸龜裂,瀝青路面如同脆紙那般掀起,又被妖力和鬼氣碾成粉末。
“你變強(qiáng)了。”阿史那玄說著,一手開掌,擋住季留云刺過來的靈力,另一手揚(yáng)臂徒手拽住了濟(jì)弘的翅膀,把他重重摔去地上。
砸出深坑一個,周圍的玻璃盡數(shù)碎裂。
濟(jì)弘被禁錮住也不肯罷休,炸出數(shù)道羽刃,在阿史那玄身上來回割著。
季留云趁機(jī)想要再往前探手,卻被死死掐住。
阿史那玄不再那么從容,他眼皮顫抖著說:“將軍之死,豈是我一人之過?你們非要逼迫到這個地步嗎?!”
季留云早已殺紅了眼,哪肯聽他廢話,妖力和鬼氣在體內(nèi)瘋狂涌動,“外邦,蠻夷!”
他垂在身側(cè)的手憑空一握,凝出光劍,直刺阿史那玄胸口。
濟(jì)弘更是怒罵一句:“去你|媽的!”
他不惜折羽翻身起來,拿起自己的斷翅用力一捏把它聚成大刀,拼盡全力砍去。
一劍一刀。
怒極。
阿史那玄倉促招架,整個身體被轟進(jìn)旁邊的樓里。
季留云在暴怒中猝然發(fā)現(xiàn):果然,這廝控制不住念想時,就無法再如當(dāng)年那般讓身體化作虛無。
“取念想!”
“取他娘的!”
阿史那玄很快從廢墟中站起,剛要伸手再抓鎖鏈,季留云先他一步挑劍而去。
這次直取咽喉,趁阿史那玄仰面躲避時,季留云另一只手拽住了他胸口那團(tuán)金紅光芒。
將軍的念想滾燙非常,灼得松樹手心發(fā)痛,但他死死握住,硬生生從阿史那玄胸口扯下一半!
“住手!”阿史那玄渾身扭曲,成塊又成波浪,他凄厲地喊叫著。
鎖鏈狠戾地從四面八方襲來,捆住了季留云。
阿史那玄捂著胸口避開身子,但再也無力維持濃霧,幾乎只能靠奔跑逃離。
“追上他!”季留云推了一把濟(jì)弘,自己倒進(jìn)了黑暗里。
痛。
從未有過的痛。
季留云攥著那半縷念想,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掙脫的鎖鏈,更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玉華山的。
他明明已經(jīng)變回了樹,抱住了地脈。
可依舊感覺到自己的本源在被一點(diǎn)點(diǎn)腐蝕,千年來的克制在這一刻崩塌,季留云突然明白了濟(jì)弘的戾氣從何而來,更突然明白了為什么有那么多非人者在漫長歲月中瘋魔。
痛感拉扯著恨意在他的意識里造作。
好恨。
季留云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在扭曲,屬于樹的那部分在枯萎。
他拼盡一切和自己對抗。
此時,不詳彌漫著這座山,林道上有殺意正逐漸靠近,他們踏過露水未干的草地,圍攏而來。
他們說要滅了這個樹妖。
季留云無比清晰地聽見了自己耳邊那道聲音。
殺了他們。
現(xiàn)在殺了他們!
只要你肯放開手,所有痛苦都結(jié)束了。
可最終,季留云還是用魂魄壓著那半縷念想。
他想,要活下去很簡單的,只要一個念想,可他手里只有一半。
殺意撲面時,也是同時,季留云就要壓制不住心魔,所有堅(jiān)持和隱忍都要在這一刻崩潰。
“叮鈴——”
那個少年比惡意先一步來到季留云面前,補(bǔ)全了另一半念想。
季留云聽見少年講話。
“我是顧千,我不會讓你們傷害這個樹妖。”
整個世界都靜了。
山風(fēng)掠過,像兩千年前那樣溫和,拂過少年的衣袂和狐尾,他單薄得很,卻也用盡力氣不讓殺意越過他半分。
他護(hù)得那樣決絕。
逢魔邊緣,季留云剎住了腳。
這是季留云第一次見到顧千,并沒有機(jī)會好好講一句“你好”。
葉染山色,半云不散,駐目成癡。
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自此開始想念你。
就像你不知道,你的出現(xiàn)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
是千鈞一發(fā)平地風(fēng)雷。
是劫后余生寸心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