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將軍正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時間太長,許多直接證據都毀在了過去。而且常態看法已成,“鐵案效應”面前,因為季子衡這個“叛將”身份幾乎成了后世史書的標準答案,論斷根深蒂固。
但,總有出奇的地方,兩千五百年之內,中間偶爾會有幾個朝代的文人或是史官,客觀地記錄這位將軍,字里行間甚至透露著贊許與欣賞,沒人知道是什么導致了這些人更改意見。
顧千明白,這是季留云和季濟弘多年以來堅持的成果。
而這些零星的記載,為還原真相鋪上了第一級階梯。
現在,季留云手中雖然有足夠的證據,但如何在不暴露自己是個妖怪的前提下展示這些證據,是一個需要謹慎處理的問題。
本來,偶爾出現這樣的事,可以聯系陰陽之間的相關機構,由他們代為出面。
可是季留云沒有提過,顧千也沒有建議。
誰都明白,這件事必須由這一樹一鳥來親自做。
觀世一戰之后,這條為將軍正名的路他們走了半年之久,過程何其艱辛。
甚至,季留云還動用自己所有資產,成立了一個叫做“季文化研究”的民間研究機構,以機構的名義追溯歷史。
聲音逐漸傳播開來,加上考古研究這些年來不斷進步,許多新舊朝代交替的重要文獻不斷面試,根據研究院的推進,甚至還在許多地方志中,發現了一支名聲頗好的軍隊。根據古云瑞國文字,將旗為“季”,根據出現的先后時間對比季子衡出戰記錄,都能有所對應。
整理可得:此軍所到之處敵寇喪膽,卻讓黎民安枕,甚至將士們會卸甲執鋤,助農耕種,行軍扎營,不擾民居,反以糧餉接濟貧困。
所過之處,盛名大作。
而這樣一支軍隊的領將是何為人,迅速引起了現代社會的討論。
會是叛將嗎?
叛將需要對百姓好嗎?
叛將的定義到底是什么?
隨著討論的聲音越來越大,許多學者和機構開始整理同一時期別國的文獻,發現在對立角度上,能讀出敵國對于這個季子衡又愛又恨的態度——愛是因為欣賞,恨是因為打不過。
這種來自于敵營或者中立方的評價很有說服力,但依舊不夠。
單個出現的證據不足以完全推翻已有定論,需要多個獨立來源的證據互相印證——歷史需要非常嚴格的證據鏈。
但做了,多少都會獲得回應。
因為影響和討論越來越大,越來越響,終于,在六月初找到了云瑞國后主的墓,同月,棺槨里發現了一封罪己詔。這位云瑞國后主在史書上留下的評價并不算好——昏君、懦弱、不思進取。他在位期間沒有開疆拓土的功績,卻也勉強保持了朝廷運作,直到最后被敵軍壓境。
罪己詔落筆于亡國后,自明罪過,也說明自己聽信奸佞折損朝中棟梁。
至于為什么要寫這封罪己詔,以及這樣一位亡國之君為什么還能體面下葬,歷史學家眾說紛紜,比較合理的大約就是,這是他的真心悔過,畢竟字跡上確有部分顫抖潦草。而他,是一個極其注重名聲的皇帝,這封罪己詔是他給自己的歷史形象留下的最后注腳。至于敵軍,也就是后朝為何要給他體面下葬,這也是歷史上一個為了名聲的傳統做法,尊重敵人,繼而證明自己不是野蠻的侵略者,給亡國之君一個體面的葬禮,能最有效的銜接前后政權。
這封罪己詔,是一個殘破帝王在最后時刻的話,也成為了季子衡正名的關鍵證據。
抹黑一個人,只需要當時的皇帝唇啟唇合一句話,為他正名,一樹一鳥堅持了兩千五百年。
*
六月底,季留云以收藏家的名義無償捐出了所有關于將軍的舊物,其中就包括那柄象征了季家開國功勛的青銅劍。
七月中旬,發布會。
出發當天,小鳥激動得上竄下跳,甚至拿了好多小皮筋,拜托陳巳把自己的頭發編成一條條小辮子,再仔細地束好。
甚至早半個月就挑好了自己要穿什么衣服。
自從得知終于到了發布會這一天,顧千數次聽見季濟弘趴在屋頂上哭。
忘了說,介于這邊夫夫同居,所以季濟弘含淚搬……到了隔壁。
而無往巷014號的另一個隔壁,原本被聞書蘭和城長歌二老用來接近外孫,如今已經認回小顧千,這套院子就留給顧學養老了。
這不,顧學正敲著門催促快走,城無聲給老人家開了門,用眼神示意院子里那隊忙碌的人。
小鳥有陳巳捯飭,季留云的外在形象自然就交給了顧千。
“你再低一點。”顧千搓著手里的發膠,仔細不已地給季留云捋造型。
末了后退幾步,“你說你,活了這么多年,連個像樣的發型都不會弄。”
季留云笑道:“顧千大人教訓的是。”
季濟弘本來乖乖地坐板凳上,結果不曉得想到了什么,居然當著人就開始啪塔啪塔地掉眼淚。
邊哭還邊念叨,哪里像個鷹,簡直像只可愛的小麻雀。
顧千趕緊揮手讓季留云去換衣服,自己抽紙巾按去小鳥臉上,陳巳不時出聲提醒。
“哎,衣服哭濕了!”
樹影婆娑,碎光落在每個人身上。
城無聲按著想要催促的心情,把話咽回去好幾次。
直到老槐樹上的知了開始聒噪,顧學才喊道:“再不走要遲到啦!”
眾人都忙亂起來。
顧千牽住季留云,“走,給咱們將軍正名去。”
……
將城博物館今日格外莊重。
展廳之內,且古樸且肅穆。
穹頂上投著云瑞國的地圖,隨著時間推移,畫面不斷變化,那些曾經的疆域在燈光里顯現。
兩側的墻邊,是季留云和季濟弘多年來收集的文物:戰旗、甲胄、竹簡、文書……
作為這個項目的最大捐贈者,主持人邀請季留云和季濟弘上臺采訪。
“我們注意到兩位季先生和季子衡將軍同一姓氏,請問這其中有什么淵源嗎?”
“或許真的有淵源吧。”季留云的聲音沉穩且平和,“也可能是因為這個淵源,才讓我和濟弘堅持了下來。”
兩千五百年的老樹妖沒撒謊,他們的確是因為這份淵源,才走過了漫長的歲月。
主持人:“二位如今有許多名號,比如收藏家或者研究員,請問對于二位,最認同自己的哪一個身份呢?”
“一個尊重將軍的朋友。”季留云回答,目光望向穹頂的投影。
季濟弘立刻接話,聲音里是掩飾不住的激動,“我是一個仰慕將軍的小……朋友。”
“朋友”二字,在這個場合下實在顯得過于樸素了些。
主持人愣了一下。
在這個喧囂的年代,人們習慣于用各式華麗的頭銜來包裝自己,但面前這兩位,明明有著那么多響亮的名號,卻選擇了最簡單的身份。
偏偏這樣的回答,更顯分量。
“好一個‘朋友’。”主持人說,“也許這就是為什么二位能堅持這么久,因為朋友之間,從來不需要任何理由,對嗎?”
季留云這次不再回答,只是沉靜地微笑,季濟弘早就抿緊了嘴——孩子擱那憋著不哭呢。
倒計時開始之前,主持人莊重地念了一段話。
“歷史總是在不經意間留下痕跡,就像你我掌心的紋路,藏滿了過往。或許,有人會問,為什么要在兩千五百年后重提舊事?對此,我有自己的回答:因為正義不該有時效,真相不該有期限。那個寧死不負黎民百姓的將軍,永遠值得我們為他正名!”
“嗚!”
小鳥終于憋不住了,顧千趕忙給他遞紙。
他一邊抹著臉一邊低聲說:“對不起,對不起……”
“你不用說對不起,想哭就哭吧,沒事。”季留云揉了揉小鳥的腦袋。
主持人不知道季濟弘為什么哭,但季留云知道小鳥為什么而道歉,但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臺下是來自不同地方的歷史學者、新聞記者以及普通觀眾,他們都被這對兄弟的求證精神打動,在這個浮躁的世界里,還能看見有人愿意為了一個真相如此激動,這本身就讓人動容。
掌聲響了很久,主持人看了看表,深吸一口氣:“現在,很榮幸代表將城博物館宣布這個展廳正式落地!邀請大家和我們一起倒計時。”
展廳所有燈光關閉,每過一秒,就亮起一片區域。
五。
穹頂上最先亮起,投影里緩緩展開還原云瑞國的城郭樣貌,城墻、樓閣、街巷在投影中次第浮現,歷史蘇醒于此刻。
四。
展廳兩側的燈帶猶如烽火狼煙一般逐漸鋪展,紅光蔓延融合,在空間中流動交織,勾勒出獵獵戰旗,訴說往日榮光。
三。
放置著文獻的展柜亮起,舊時泛黃的筆跡里,是追逐真相的漫漫長路,所有褪色的墨跡中,藏著無數個日夜的執著與等待。
二。
光線由遠而近照亮整個展廳,恍若黎明初升,光芒穿透了兩千五百年的迷霧,每一縷光線都帶著歷史的重量,在這個莊嚴的時刻,為一位將軍帶來遲到的公正。
一。
展廳的中央,厚重帷幕緩緩上升,露出里面的展品。
水晶展柜里,那柄青銅劍安靜又悲憫地注視著每一個人。而青銅劍旁邊那個防潮恒溫的玻璃柜中,是那封從云瑞國后主墓中出土的罪己詔。
一柄劍,一封詔。它們并肩陳列,將軍英魂和帝王悔意對話無聲,青銅與麻紙,剛硬與脆弱,榮耀和罪過,恰似那個紛爭時代的兩面。劍身倒映在玻璃上,與詔書的影子重疊,像是歷史在此刻抱成一團,將那些遺憾和遺忘都輕輕放下。
掌聲。
發自內心的掌聲,每一次擊掌都是在為這遲來的正義獻上敬意,季濟弘早已分不清自己是在哭還是在笑,他擋不住心中的歡喜,激動得用力捶打季留云。
學者們滿懷敬意地走上臺來,鏡頭記錄下笑聲和祝賀聲,季留云得體地回應著每一個握手和祝福。
顧千還在看穹頂。
投影此時播放到了復原的玉華山將軍府。
青瓦白墻,庭院幽深,雨絲如簾,打濕了庭中老樹,也打濕了蒼鷹的翅羽。
蒼鷹過一會就抖落身上的雨水,它歪著頭,焦慮地問:“喂,樹啊,主人今天會回來嗎?明天呢?”
樹說:“會回來,他說會。”
沒多久,蒼鷹又問:“主人能今天回來嗎?要回來了嗎?”
仿佛只要它問得夠多,答案就能趨近于它心中所想。
“會,他說會。”樹依舊這樣回答,堅定不已。
蒼鷹扭頭望向遠方,只瞧見雨幕中灰蒙蒙一片,它說:“那我出去看看。”
就是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它振翅,身影沒入茫茫雨幕,自此一樹一鳥的命在時光長河中激起波瀾萬丈,開始長達兩千五百多年的漫長等待。
顧千凝視著穹頂上的投影,感受到了那天的雨,感受到了那潮濕而沉重的痛。
他忽而想起之前陳叔說的話:非人者啊,都倔。
他覺得有些心酸,又萬分慶幸。
等顧千收回視線把目光穿過涌動的人潮,眾人簇擁之處,那里,有一雙眼睛等了他許久。
顧千對季留云微微點頭,用口型無聲地說:“做得好。”
季留云勾起唇角,心頭卻早已又軟又燙。
彼此之間,多凝視一秒,就多一個響亮的吻。
心越熱,情越燙。
*
展廳里,有一處是古地圖對照現在的衛星航拍地圖。
一個醒目的“d3”標志吸引了幾位學者的注意。
這個標志距離古云瑞國直線距離兩千公里之遠,有一圈很大的褐色地貌線條勾勒出曾經的沙中海,海水早已枯竭,只在地表留下一層凝結的痕跡,猶如歷史寫就的傷痕。
“奇怪。”一位學者用手指隔空描繪著那片曾經的水域,“按理說沙漠文明依水而生,這么大一片水域,應該有過建制,而且算是云瑞國的邊境,為什么在云瑞國記載中找不到這個國度的名字?”
“是啊。”另一位學者說,“在那發現過文明跡象,只是文字沒有記載。”
季留云拉著顧千緩步走近,目光落在那片曾經的沙中海上。
“有的。”他說,“后主罪己詔里提到過,自己刻意掩蓋過一個國度的真相,而我們‘季文化研究所’在整理文獻時,發現過這個國度的記載。”
“哦?”
經過長達半年的持續性對外曝光,學者們都認可這個叫做季留云的收藏家語言的分量,當下聽他這么說,不禁眼前一亮,“叫什么?”
“晝陽國。”
這位金發男子篤定地說。
不知為何,這個名字從他嘴里說出時,仿佛帶了某種沉重的分量。
“真是太好了。”學者們已然開始在腦中構建學術論題,也由衷感嘆,“如果真的能發掘出這段塵封的歷史,那真是一件有意義的事。”
“對啊,古時候的沙漠文化,總是美麗而堅韌的,這樣的生命對后世有很強的教育意義。”
“季先生真是博學多才。”
“如果各位愿意深入研究,那么,‘季文化研究所’會傾力相助。”
說完后,季留云搖了搖頭,“功不唐捐,這個國度很值得被世界知道,卻不是因為我,而是另有其人,他也很堅持。”
他字字有力,語氣里藏了太多故事。
像是在講一個沉默的約定。
說完之后,季留云就禮貌地朝幾位學者點了點頭,帶著顧千去其他地方看看。
學者們看著兩人離去,忽而有人問。
“哎,季先生拉著的那個年輕人就是他愛人吧?我怎么瞧著有點眼熟呢?”
“你們這些人,那是顧千呀。”
“顧千?”
“是呢,去年一口氣把全部家產捐給了慈善機構,將城最年輕的慈善家!”
“是他呀!”
“嗨呀,這么優秀的兩個年輕人在一起了呀。”
“真好。”
這邊議論紛紛,顧千不知道自己又成了話題中心。
顧千只想把這個老妖怪扯去角落里好好地抱一抱。
他盯著季留云那張過分好看的臉,故作不悅地壓低聲音說:“你現在太出名,這張臉很容易被惦記,我得把娶你這件事提上議程了。”
季留云捧著顧千的臉,在他眉心珍重地落下一吻,“你是說要和我結婚對嗎?”
又是這一招,明明自己心里門清,非要哄著人先說出口。
顧千這次才不慣著他,“你不愿意?”
“哪里敢呢。”季留云笑吟吟地凝著人,面不改色地說,“你應該在家里跟我說的,在這里,我有好多事不能做。”
顧千掐了掐他的手心,“急色。”
季留云笑得很甜蜜,忽而正經起來,并著鄭重其事地轉了個身。
顧千:?
“剛剛你說那一遍左邊耳朵聽見了。”死鬼指著自己的右耳,頗為耍賴地講,“對這只耳朵也說一遍。”
這并不難滿足,顧千卻瞧見季留云盯著展廳里笑容凝固起來。
顧千順著望過去。
兩個穿著將城重點高中校服的少年站在青銅劍前面,其中一個看起來活潑開朗,把外套隨意地系在腰間,另一個少年肌膚瑩白,眉眼恬靜,似是生來就帶著幾分出塵的禪意。
他們就站在那里,仿佛一朵千歲蓮終于等到了正確的時節。
季留云遠遠地望著他們,帶著釋然,目光里是一種看到命運圓滿的欣慰。
兩個少年的身影穿透時光,將軍與師父,過往與現在重疊,宿命的輪回在此刻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是他們嗎?”顧千問。
季留云說:“是他們。”
顧千又望過去。
這一邊,活潑的少年所有笑意都褪去了,他眼睛紅起來,把顫抖的手掌輕輕貼在青銅劍最外層的展柜上,仿佛觸到了一個遙遠的夢境。
“怎么了?”溫潤少年輕聲問。
“我不知道,我就是,我覺得。”活潑少年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悲愴,嗓子都變得有些啞,“我高興……又難過。”
溫潤少年望著好友,這個平日里摔斷腿都笑嘻嘻的人,此時看起來當真心痛不已。
他正仔細斟酌的字句,想著一定要把人安慰好,結果沒出幾秒就聽這人說:“咱們把劍偷回去吧。”
他嬉皮笑臉,哪里還見得著剛才的難受。
溫潤少年:“……”
“坐牢不舒服的,連想都不要想。”溫潤少年一本正經,甚至決定當場普法。
“你個小古板。”活潑那個想抬手去戳他的臉,被一把掌揮開。
兩個少年正鬧著,忽而見那個季先生過來了。
發言的時候,他們見過這位先生,但沒見著他身邊這位,這個大哥哥眉目清峻,瞧著像是水墨畫里走出來的人,渾身上下都透露這一股疏離感,偏偏眼神又很溫柔。
那人說:“你們好。”
活潑少年笑回:“都好都好。”
顧千笑了,對兩個少年說:“我們要結婚了,想讓你們知道。”
“結婚啊。”活潑少年立時笑容燦爛地恭喜,“那感情好,你倆一看就很配!祝福祝福!”
溫潤少年則是眉眼彎彎地說:“祝你們長久。”
話音未落,一個人影穿過大半個展廳叮呤咣啷地沖了過來。
“主!——”
季留云和顧千眼疾手快,一左一右地攔住了激動的季濟弘,并且架開了幾步遠。
顧千輕輕捏了捏小鳥的肩膀,季留云提醒道:“你現在不能亂認他們了,拿過去的命壓現在的命不好。”
小鳥改換思維,問:“那我可以和他們做朋友嗎?不然我可能會開始跟蹤他們。”
很刑的想法。
季留云點頭又搖頭,“可以做朋友,別犯法。”
顧千給出建議:“你可以先要個小綠信。”
得到許可的小鳥昂首挺胸地來到二人面前,自信地拿出手機,先對溫潤少年說:“師……弟弟,加個聯系方式吧。”
季濟弘有些故作冷靜,越發顯得語調奇怪。
季留云看著小鳥社交,開始反省自己:“我是不是,教少了。”
“是的。”顧千表示同意,但也自信地說:“小鳥可以的。”
*
小鳥不可以。
他背著雙肩包,在無往巷門口凄愴地對季留云交代:“顧千現在和凡人沒區別了,你要好好照顧他,別讓他摔了撞了。”
季濟弘抹了一把淚,“你知道的,凡人很脆弱的。”
季留云:“……知道了。”
“還有啊,你要記得傍晚的時候去我的院子里給我的小橘樹澆水,別渴著它。”
季留云:“你快走吧。”
“那我就真的去了,你們也別記掛我,反正,我每隔一個小時就會給你們來電話。”
做完最后的道別,季濟弘堅毅地抓住了背包,轉身向巷口走去。
季留云松了口氣,顧千反倒擔心起來了。
他沒詳細問過,只曉得這是小鳥和朋友約好了一起出去玩,但這還是小鳥頭一回交朋友。
“他衣服帶夠了嗎?我看他只背了兩身衣服。”
“帶夠了。”季留云關上院門。
顧千問:“幾天以后回來呀?”
季留云這次不講話了,要笑不笑地看著顧千。
“問你話呢。”
季留云笑開了,“今晚天黑就回來,趕得上今天聚餐呢。”
顧千:?
“那他剛才那個悲壯的樣子是?”
“我哪知道他。”季留云想起來也覺著好笑,“他就是和朋友約著去玩桌游。”
顧千不能理解,“玩桌游需要帶行李嗎?”
季留云也不能理解,“他說這樣比較有儀式感。”
顧千無語,“你們倆,都蠻注重儀式感。”
“是啊。”季留云遞出一樣東西,羽毛的根部纏繞著一圈銀絲,烏黑發亮的羽毛被輕柔地繞成圓環,一顆渾圓的漂亮石頭墜在中間。
“他也沒好意思自己拿給你,讓我趁他不在家時送你。”季留云說,“這是他的鷹毛。”
顧千手才伸出去,“這是他的鷹……被你說得突然不想要了。”
季留云:“……”
“走吧。”顧千拿過那個飾品,掛在自己腰間,“去超市吧?”
“好哦。”
今晚有聚會,或者說每個月末都有聚會。
這是他們從觀世一戰之后約定好的習慣,每個月最后一天,無往巷每一戶,不論是妖怪還是人,會把自己家的桌子支到巷子里,每家提供一份食物。
這頓飯的意義不在于吃什么,而是大家一起吃這件事本身。歷經生死,大家更珍惜美好。聚會前,大家會猜測,但從不會提前約定,有時候出現三四樣同樣的事物,也不覺得尷尬,反而認為這是緣分。
顧千和季留云沒想好今天要準備什么,就連到了超市都沒能第一時間做出決定。
反正,就這么閑逛也挺好。
只是……
最近這段時間,顧千偶爾會恍惚。
自從觀世一戰之后,他于生死間隙見到了冥王,從那之后,他靠著妖力維系著最后一縷靈力,維持著做一個人。
長遠以來,“做人”成了他深埋于心的執念,他堅持照鏡子,確認自己看起來是個人,他討厭別人投來異樣的目光,更討厭自己內心深處的動搖。
“做人”幾乎成了他給自己設下的禁錮,在這個禁錮里,他畫地為牢,認定如果變成了妖,那么就證明當年父母的傷害是正確的。
執念太深,以至于顧千都沒有細細想過,這件事從根本上來說也是一種自我傷害。
本質上,他依舊害怕直視那些傷害,確定只要足夠倔強,就能抹去過去的傷痛。
這樣的想法很折磨人,導致顧千近來總是出神。
結賬的時候,顧千說自己先去外面等吧,他講:“這里人好多。”
季留云欲言又止,最后點了頭。
超市門口,顧千望著滿街的人發呆。
街角忽而響起尖叫聲,一輛失控的貨車沖向路邊等紅燈的行人,人群中,一個人顫顫巍巍地想躲,卻被慌亂的人群推到了車道上。
一瞬間。
等顧千回過神來時,他已經出手了,貨車被推到綠化帶里停下引擎冒著濃煙,人們連忙扶起地上的人,其他人去救駕駛室里的司機。
而顧千,渾身發燙。
很多年里,顧千堅持于自己這個人跟“善良”二字壓根不搭邊。之前他也會用靈力幫人,但在那樣的境地里,都帶著理性的衡量——幫不幫,對自己影響不大。
現在,顧千的血液沸騰,骨骼重組,陌生又熟悉的妖力涌上來,生機就此斷絕。
這些無一不昭示著他徹底化妖,再也做不了人。
也昭示著,他徹底丟開了強加給自己的最后一個標簽。
可他并不抵觸這些變化。
沒有任何驚慌挫敗涌上心頭,反而是輕松,且平靜。
意識到這一點,連顧千自己都為之心驚。
他這次出手沒有任何考量,幾乎可以稱之為本能,不是因為他想做,不是因為他能做,而是他會做。
難怪,冥王和小古都要說顧千不可能再下陰間。
想來,這兩個神仙早就看出他必定是個做妖怪的命。
顧千忽而想起,自己在觀世者的議事廳里曾經起血誓,說自己身死之時,便是消散之時,再無后世。
他成了妖,不就是再無后世嗎?
一語成讖。
顧千當真覺得輕松不已,念念而不念于念,物物而不物于物。
他曾經以為命運在他身上壓了大山一座,可真到這個時候,他發現自己拂去那些壓力,猶如拂去一片羽毛。
季留云扔下購物袋沖過來時,顧千還在看著車禍現場出神。
“我沒事。”他輕聲地安慰。”
季留云哪里聽得進去,仔細地用靈力檢查這人身上有沒有哪里受傷,最后才放心下來,把人抱住。
顧千在死鬼懷里說:“季留云,你完蛋了,以后我不老不死,我得纏你好多年,你沒機會撒開手了。
季留云把他抱得更緊了,“那你要說到做到。”
街那邊的混亂很快結束,那個被救的人站起身,心有余悸地離開現場,顧千和他擦身而過,那個人沒有回頭,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被救了。
一路走來不甘命運的顧千,發現能救人也是一種天賦,而有勇氣放下自己去救人,或許才是真正的度化。
于是,顧千也沒有回頭。
有些事值得千年堅持,若是在傷害自己,那么需要適時放下。
顧千不再執著于成為誰,也不再需要證明自己是誰,從今天開始,他只需要安然于做自己。
我們都以為過自己是被命運選中的那塊頑石,投胎歷幻而來,在世間歷經三災九難后,會有一僧一道前來拂去塵埃,助我度化金身。為此,昂首多年,以為自己是最特別的那個人,直到一腔熱血在五行山下虛耗五百年,才堪悟放下一瞬,比千年修行更見菩提。
大方一點,別總抱希望,也別總悲觀。
活著活著,就活下去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