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顧千用飯時,吃了兩個面包,對花生醬尤為中意。
季留云認真地記錄,他還沒能熟練地使用現代語言,就只能白話文夾著古語記錄。
像是在和那份梨湯菜譜賭氣似的,他也要標注許多細節——他能比那個季留云做得更好。
他寫太認真,以至于沒注意到顧千過來,發現后才手忙腳亂地收本子。
顧千瞧清他在收什么,但也沒戳破。
又在記筆記。
不管再來多少次,這棵樹認識世界都是一個套路。
“老妖怪,準備好了嗎?”顧千喊他。
季留云強裝鎮定,“我早就準備好了。”
昨夜那只鬼沒來,今夜倒是來得很早,發現進不來房子后,他就開始罵街。
是的,罵街。
郊外的深夜,那叫一個安靜,房子齊齊整整地站成一排,連綠植都上都掛著優雅富態。
是以,他罵的聲音就格外清晰。
“洋鬼!!外國佬!”
“你們糊涂啊!咋能讓外人養娃呢!俺家的娃兒啊!”
……
老鬼罵得很投入,偶爾會蹦出幾個獨具方言特色的話,甚至還有已經不常使用的詞。
不難聽出來,話里話外充滿了對于外國人的不信任,而且他現在的思維模式很單薄,同一句話重復出現的概率很高,像是打開了某種循環播放的按鍵。
甚至還有些顛三倒四,像是連他自己都記不大清過去的事兒了,可就是對保護這個孩子很執著。
“野人!渾人!開門!”他罵道,“你們給孩子吃什么了!”
顧千若有所思,看向身旁的夫婦二人。
他們胸前各自貼著一張黃符,是今天傍晚張拂雨來請求,說為人父母想要看看,顧千也就答應了。
張拂雨此時摟著妻子,愣愣地盯著那團模糊的虛影,顯然不太能理解這只鬼對孩子的關心。
雖然那只鬼的樣貌模糊不清,但那股子執拗勁卻通過聲音傳遞進每一個人耳朵里。
“這些洋玩意都不中用!”那鬼還在罵。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過去的事,可話里頭前言不搭后語,像是連記憶都染上了歲月的斑駁,有時候說到一半就轉了話頭,具體要講些什么恐怕連他自己都理不清楚。
但只要事關孩子,邏輯就會出現。
“娃兒要好好照顧!”
陳巳布好陣幡,對好友說:“把他引進陣里來。”
“嗯。”顧千應了一聲,隨即對那只鬼喊,“喂,我們要傷害孩子啦!”
話音一落,那只鬼活像被踩了尾巴,“你敢!!”
霎那間鬼氣四溢,他直接朝大門撞來。
“洋鬼!你們這些鬼!”
顧千瞧著這情景,眉頭微皺。
這鬼對孩子的執著,幾近本能。而這樣的本能,除了恨,就是愛。
隨著他飄進陣里,四下布好的陣法驟然大亮,不同于上次想要動手除鬼的陣法,這次可是扎扎實實的網住了他,相當之牢固。
那鬼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音,就被收進陣心的傀儡里。
“成了。”陳巳拿起那個傀儡,手里的鐵人額心閃著紅光,微微發燙,已然和那只鬼建立了聯系。
所有人都圍過來。
“看他這邏輯要對話估計困難。”顧千提議,“直接瞧殘像吧。”
“殘像是什么?”張拂雨問。
陳巳大概解釋了一下,就是觀其過往,直接看他發生了什么。
于是這對夫妻就講自己也想看。
顧千沒多勸,但還是客觀地說:“你們要想好,殘像會顯示他死前的畫面,通常不會太平和,甚至可能會很殘酷。”
這個年輕人沒有多講,但張拂雨和姜紋都聽得明白,可他們依然堅持。
“我想知道,他為什么來找我們的寶寶。”
陳巳聳聳肩,打開了懷表。
畫面憑空而生,色彩黯淡如同老式電影。
……
王家藥鋪。
王青動作嫻熟地在藥柜前翻找,他記得每一味藥的模樣和脾性,就像認得自家的孩子。
同樣的,他也記得每一張找上門來的面孔,以及他們的病癥。
每回配完藥,王青都會叮囑一番:“記得煎兩回,頭道用大火,第二次用小火慢慢熬。”
在王青樸素的認知里,這就是他給大家的保護,手里的藥材,心里的方子。
那個深秋,山河破碎,村子也不再安寧。
第一顆炸彈投下來時,王青正在磨藥,山口被轟得濃煙滾滾,隨后大家伙開始奔走相告——打過來了。
最開始是轟炸機無情地投下炸彈,接著是槍聲。
整整一個月,山口被攔住,圍堵的包圍網越來越靠近,最后村民只能集體往山里躲。
可王青沒走,他讓大伙帶著自己的孩子離開,他則是繼續守在藥鋪里。
同樣沒走的,還有村里那個姓張的醫生。
他們知道,每天都會有人抵抗,有反抗,就會受傷,所以他們不走。
王青在藥鋪門口放了盞油燈,好讓那些需要幫助的人能夠找到路。
那天的傍晚格外陰沉,像是預示著什么。
幾個年輕人抬來一位傷員,傷者腹部被彈片劃開,這并不是王青能夠處理的傷口,必須找張醫生。
“你們先幫忙止血!我們村有會縫針的醫生!我去找!”
可眼瞧著已經看得見張醫生家,幾個敵人舉著槍發現了王青,他當時沒有選擇,只能原地站著大喊一聲:“喂!你們這些畜生!”
他喊得很大聲,足以讓張醫生聽得出來這是他的聲音。
張醫生聽到這聲喊,自然能明白王青出事了,會想法子去他的藥鋪帶傷員走。
王青喊完,轉頭往反方向跑出去。
這是選擇。
在他遠去的腳步后面,是山里的村民,是傷員。
這段距離,是王青用命拉出來的。
他拼命地跑。
子彈撞進身體里會炸開,王青痛得意識模糊,不曉得是第幾槍,他徹底失去了行動能力。
被圍住后,敵人憤恨地用槍托毆打他,用刀刺他,最后,殘忍地剜去了他的眼睛。
王青沒能等到勝利的那一天。
大家永遠不會忘記這個藥鋪老板,即使到了集體撤離的時候,村民們依然堅信這樣的好人還活著。
那樣的年月……
尸橫遍野是常態,遇著好心人路過,能給立個墳就是很幸運的事情。
只是那座墳上連個名字都沒有。
王青死后變成鬼,因為是生前失去了眼睛,所以他看這個世界的方式變了,他瞧不著具體的樣貌,但能更加清晰地感受到氣息。
他始終守在村子里,他不知道村民們什么時候走的,去了哪里?在他的認知里,只要守住這些老房,就是保護住了大家。
漫長的歲月里,他感知著血脈的延續,新生兒的啼哭聲能夠穿透陰陽兩界,讓他感受希望。
王青生前有個兒子,一代接一代,孫子,曾孫,如今曾孫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只是這一次,王青感知到了不一樣的東西。
在他的后人旁邊,有陌生的東西,是外國人。
對他來說,外國人就是敵人,就是入侵者!
那些殘酷的記憶還留在他靈魂里,哪怕過去了這么多年,要保護的想法依然鮮活。
王青不肯讓自己的后代再遭受一遍這個歷史。
所以他不遠萬里,隨著血脈的指引來到國外。
可是,對于一只鬼來說,時間與距離不是生前那樣的。
所謂千山萬水,被無限拉長。
他幾度迷失方向,又被執念牽引著尋找,每次清醒,記憶就會流失一些。
以至于,王青的意識時而停在戰火紛飛的年代,時而又認為自己身在老家的藥材鋪里。
偶爾,他會想:我這是要去哪?要去做什么呢?
可一旦感知到那個孩子,他就能想起來——我這是要去保護。
是了,保護。
至于為什么要保護,他都記不太清了。
王青只知道,那個孩子是自己的血脈,外國人都是壞蛋。
這兩個念頭深深地刻在靈魂里,生死都抹不去。
所以他頑強地找了過來。
他說話,沒人能聽得見。
于是王青開始嘗試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東西。
孩子要玩干凈的東西,玩具臟了,他就想洗干凈,可才把那堆形狀奇怪的玩具放去水里,王青就忘了自己要干嘛來著。
或是,他聽見孩子哭,想要給孩子煮一碗米布,可才晃進廚房里,他又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于是他又回到孩子身邊,瞧見孩子蓋得單薄,就想給孩子多蓋些東西,在王青的記憶里,戰爭年代很寒冷,孩子們總是容易受涼。
王青不知道,恒溫的房間里,孩子不會感到冷。
甚至,他都看不見時代的變化,瞧不著和平年代的繁華,更不曉得現在國與國之間可以交流,還有自己國家強大到無懼外敵。
他看不到呀,這個鬼被困在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里,被困在那個需要豁出命去保護的時光里。
王青只記得要趕走敵人,要保護血脈。
他還在戰爭里,不曉得和平已經到來,他和這個世界錯位了。
舊夢一場,王青走不出來。
這是一個普通人的故事,他的執著,化作了不滅的功德。
……
畫面漸漸消散。
張拂雨握著妻子的手,兩人淚眼相對,最后姜紋把臉埋在丈夫肩頭啜泣。
“我……我明白了。”張拂雨哽咽地說,“我真是個不孝子孫,我都不知道是他,我……我怎么能不知道是他呢。”
“我爺爺他被收養的時候還很小,他……”
在張拂雨的敘說里,顧千他們聽到了完整的故事脈絡。
當年,王青的喊聲很及時地提醒了張醫生,而張醫生立刻明白了這個用意。
他趁著敵人被引開的空檔,帶著幾個年輕人把傷員轉移到了安全的地方,同時,也去通知了村民,大家一同轉移,躲過了那場血洗。
張醫生在人群中發現了王青三歲的兒子,他知道王青兇多吉少,就把孩子帶在了身邊。
后來,張醫生和幸存的村民們從未放棄過尋找王青的下落,可那個年代,找一個在傍晚離開的人,猶如大海撈針。
張醫生把那個孩子撫養成人,經常告訴他:“你的父親是個英雄,他叫王青。”
“我爺爺說,太爺爺一輩子都在找王青。”張拂雨想擦眼淚,可眼淚根本攔不住,“我怎么能,我怎么能沒認出他呢……”
這個故事在張家代代相傳,張醫生告訴孩子們,他們有兩個姓氏,一個姓張,一個姓王。
到張拂雨這一代,雙姓的由來已經變得很模糊,年輕人偶爾聽老人提起,都只當是一段久遠的家族往事。
張拂雨哽咽著自責,“我這個不肖子孫,享受著和平的富足,卻忘記是誰用生命換來這一切。”
姜紋輕輕地為丈夫擦淚,“我們現在知道了,這是太爺爺啊。”
顧千等他們哭了一段時間,才說:“你們可以祭奠他。”
“可是,人死后不是有輪回嗎?”張拂雨問,“我們現在祭祀還有用嗎?”
顧千回答:“這么說吧,對于已經轉世的魂魄來說,祭奠會化作一份功德,這份功德會追隨他的魂魄,在來世為他遮風擋雨,讓他少走一些彎路,多一些福運。”
他看向陳巳手里的那個鐵傀儡,繼續道:“祭祀對于生者來說,是一盞燈,光會照進過去,把那些未完成的遺憾,或是未說出口的感激都照亮。”
讓后人知道這個故事,也讓歷史記住這個故事。
“那你們現在要送他走了嗎?”張拂雨望著傀儡,聲音里帶著不舍。
城無聲想張口說什么,但先瞧了陳巳一眼。
“這位的執念太深,而且讓他一直在境外也不是個事兒,總得合和。”陳巳停了一下,“不過,或許離開之前,可以讓他看看現在的世界。”
張拂雨急切地問:“怎么做?”
“用這個傀儡。”陳巳舉起手中的鐵人,“讓他附身一天,親眼看。”
“我點眼。”顧千說著,莊重地伸出右手。
“嗯。”陳巳將傀儡遞過去。
顧千以拇指做刃,劃破了食指,將血輕輕點在傀儡的眼睛處。
鐵人原本空洞的眼窩漸漸泛起紅光,而紅色,是黎明時分的第一縷曙色,是最有希望的顏色。
陳巳掐訣引陣,布置好溫養魂體的陣法,最后說:“他現在思緒混沌,養一晚,明天白天能好。”
張拂雨有些擔心,“鬼魂怕太陽嗎?”
顧千說:“英魂不怕陽光。”
*
翌日。
王青現形時,已經能完整地展示虛影,雖然還是半透明的狀態,但無論如何都要比之前那個鬼影強多了。
張拂雨和姜紋抱著孩子過去給他看。
王青伸出手,隔著生死,他觸碰到了這個新生的希望。
之后,他們帶著王青去城里。
一路上王青都很安靜,直到去了人比較多的廣場。
“洋人,這些洋人……”王青的聲音有些顫抖。
張拂雨停下腳步來說:“他們現在對我們很友好,因為現在的世界不一樣了,我們變得強大,同胞可以去世界各地工作和生活。”
王青執著地問:“我們是把敵人踩在腳下了吧!是不是讓他們聽話了?”
這個問題可以有很多種回答方式。
可以講和平共處,可以說國際友好,可以談經濟全球化。
但張拂雨點頭說:“是的,是的。我們現在很強大,沒有誰敢欺負我們了。”
王青明顯地放松了下來,他久久地望著城市景象。
“原來。”他喃喃地說,“是這樣啊……”
當晚,陳巳合和,顧千和季留云在旁輔助,城無聲則是低聲和朋友說明流程,季濟弘約莫是想起了主人,始終含著眼淚。
陰陽交界那邊,黃泉辦早已派出工作鬼員等候,小古在隊伍最前面,舉著寫了“英魂”的幡。
列隊相迎,這是英雄該有的禮遇。
王青的身形漸漸清晰,顯現出了生前的模樣:一個樸實的中年男人,眼神清澈卻堅定。
顧千側頭問季留云:“你的小日記本上,要不要再添一筆?”
“要的。”季留云重重點頭,“我要記下來的。”
顧千說:“那記得最后寫一句話。”
“什么?”
“英魂安息,山河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