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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歲暮匆匆 雕蟲小技,不過爾爾……

    白其姝承認自己是個沒良心的人, 這讓秦三感到十分驚訝。

    秦三忍不?住質問她:“公主的敵人不?擇手?段,我們?也要喪盡天良?那我們?拼死拼活,究竟是為?了什么??我們?和那些?畜牲有什么?區別?!”

    白其姝眼神?如刀, 異常鋒利:“愿意為?公主出生入死的人, 遠不?止你一個, 你做不?來的事情, 自然?有人代?替你去?做。”

    秦三的怒火燒得更?旺:“您倒是說?說?, 咱們?軍營里,誰的武功比我更?高, 帶兵打仗的能力比我更?強?”

    白其姝毫不?留情地嘲諷道:“誰都比你強, 你心慈手?軟, 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你要是有一點膽量, 現在就帶兵去?殺光那四萬人。”

    秦三的胸腔里溢滿了憤怒。她含恨道:“你就是個喪心病狂的瘋子!”

    白其姝不?怒反笑:“我就是瘋子,我喪心病狂、傷天害理,不?管什么?惡鬼猛獸,都會被我扒層皮。”

    她從座位上站起來,唇角還帶著笑意:“公主下令全?城戒嚴, 調派了多少人手?, 耗費了多少心思,才換來宛城的平靜安寧。”

    她雙手?撐住了桌沿, 目光掃視著秦三和謝云瀟:“你們?呢, 口口聲聲為?了公主考慮,實際上呢, 壓根沒動過腦子,只是想當然?地認為?,啟明軍不?能屠殺百姓……”

    她的語調忽而變高:“司度的親兵, 肯定會假扮成流民,他們?混在流民堆里,就等著你們?上當受騙。你們?不?敢殺流民,流民倒是敢殺你們?,你們?的軍隊無力還擊,只能眼睜睜看著敵軍肆虐橫行,這就是你們?口中的仁義道德?”

    她嘲笑道:“還不?如說?,這是愚蠢、頑固、自尋死路。”

    秦三啞口無言,什么?都不?想再說?了。

    謝云瀟正要反駁,華瑤碰到了謝云瀟的右手?。

    謝云瀟坐姿端正,與華瑤的距離約有半尺。華瑤突然?按住他的右手?,指尖還撓了一下他的虎口,這一剎那間,他的思緒被她擾亂了,而她依然?從容不?迫。她緩緩地站了起來。

    華瑤走到白其姝的身側,沉聲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先坐下來吧,別急,我們?好好商量商量。”

    白其姝重新落座。她又看了一眼秦三,秦三被她氣得不?輕,臉色已經變成鐵青色。

    華瑤端起瓷壺,親自倒了一杯水,遞給秦三:“來,秦

    將軍,喝點水,消消氣,氣順了,才好說?話。”

    秦三冷靜了一些?。她與華瑤對視,隱約察覺到,華瑤站在她這一邊,她緊繃的心弦逐漸放松:“多謝殿下,是我急躁了,吵架吵不?出結果的,我和白小姐誰也說?服不?了誰。”

    華瑤站得筆直,聲調沉穩:“你們?都是我的肱骨之臣,與我志同?道合,我們?才剛剛站穩腳跟,千萬不?能內訌。”

    言罷,她又倒了一杯水,拿到了白其姝的面前?。

    白其姝舉起茶杯,一飲而盡。

    放下茶杯后,白其姝退讓道:“我也太急躁了,急不?擇言,冒犯了殿下和秦將軍,還請您二?位恕罪。”

    華瑤幫她打了個圓場:“你有一句話說?的很對,我的敵人確實不?擇手?段。你擔心啟明軍落入陷阱,我也擔心你一時情急,誤入險境。”

    華瑤知道,白其姝和秦三都對她忠心耿耿,都愿意為?她出生入死,只不?過,她們?出于不?同?的考慮,就會有不?同?的決斷。她們?吵架的時候,她還能聽到她們?各自的心聲,對她而言,這也不?是一件壞事。

    華瑤很平靜地說?:“百姓之所以臣服我,是因為?他們?相信我心懷仁義,如果我大開殺戒,那我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奸賊,我的名聲會受損,啟明軍的士氣也會被削弱。”

    秦三連忙說?:“殿下英明!”

    華瑤話鋒一轉:“當然?,司度也猜到了我的難處,所以他才敢挑釁我。正如白小姐所說?,四萬流民之中,肯定包含了司度的親兵,他們?在暗,我們?在明。”

    在座眾人都明白,司度與宛城官員相互勾結,背后還有朝廷的支持。

    司度此次來宛城,還要向華瑤通傳圣旨。華瑤若是不?遵從,就算“不?忠不?孝”,朝廷以“忠孝”二?字治國,“不?忠不?孝”乃是十惡不?赦的大罪。

    歸根結底,問題出在司度身上。

    司度死了,問題就解決了。

    謝云瀟提議道:“司度只有一千人馬,司度死后,敵軍必然?潰不?成軍,流民也會真心歸順。”

    華瑤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她嘆了口氣:“司度的手段太惡毒了,你去?暗殺他,他反倒可以給你下套。”

    謝云瀟沉默片刻,又問:“殿下不相信我能殺了他?”

    華瑤站定不?動,態度十分嚴肅:“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太了解司度。我甚至懷疑他找了幾個替身,隱瞞了自己的行蹤,我要先把情況調查清楚,才能制定相應的計劃,貿然?行事是下下策。”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華瑤沒說?出口。前?不?久,她收到了鎮國將軍的密信,鎮國將軍愿意與她合作?,她可以調用涼州的鹽礦、鐵礦、銅礦、煤礦,甚至是一萬以內的精兵。

    這種合作?之所以能談成,當然也是看在謝云瀟、戚飲冰二?人的面子上,因此,華瑤不?會讓謝云瀟、戚飲冰涉入險境。

    雖然?謝云瀟的武功極為?高深,但是,鎮撫司研究過他的劍法,皇帝還曾經派出以何近朱為?首的一群刺客,專為?刺殺謝云瀟而來,若不?是何近朱死得早,謝云瀟恐怕也會遭遇不?測。

    古往今來,多少武學宗師,在全?國各地開宗立派,卻沒逃過朝廷的追殺。

    武學宗師尚且如此,更?何況是謝云瀟呢?

    謝云瀟今年也才十九歲,武學宗師的歲數都在四十以上。

    謝云瀟年紀輕輕,武功已至化境,又與華瑤狼狽為?奸,必然?是朝廷的眼中釘。

    朝廷或許會設下陷阱,就像鏟除武學宗師一樣痛快地鏟除他。

    思及此,華瑤的語氣放緩了幾分:“諸位的意見?,我都會認真考慮。會議開始之前?,我也說?了,今天的討論,只是初步磋商,啟明軍的調度,我自有安排,你們?不?必擔憂。”

    話雖這么?說?,華瑤還是從白其姝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絲疑慮。

    為?了安撫白其姝,華瑤透露道:“司度的軍隊只有一千人,隨軍遠征的流民一路上忍饑挨餓,幾乎忍到了極限,只要稍微挑撥一下,他們?一定會爆發內亂。我們?應該耐心等待,等到他們?鬧完了,再去?收拾爛攤子。”

    白其姝面露微笑:“不?戰而屈人之兵,果然?是上上策。”

    華瑤也笑了:“我們?大張聲勢,便能轉變形勢,我強則敵弱,敵弱則我強。”

    秦三思前?想后,還是忍不?住插話道:“殿下,您想讓民眾和軍隊自相殘殺嗎?”

    “不?是,”華瑤解釋道,“只要民眾不?再跟隨司度,秦州北境的城鎮都會接納他們?。”

    秦三道:“萬一奸細趁機混進來了,怎么?辦?”

    華瑤道:“當然?是依法懲辦,當眾斬首,殺一儆百。”

    秦三終于反應過來了:“殿下英明,秦州大多數百姓都臣服于殿下,那些?流民遲早會被同?化……”

    華瑤打斷了她的話:“宛城也是如此,我不?能讓所有人都歸順我,但我能讓不?歸順我的人淪為?異類。”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知道,華瑤煽動民心的本領極強,每一次她當眾宣講,都能讓聽眾如癡如狂。聽眾堅信,只要跟隨她的指引,秦州的戰亂和饑荒都會平息,人人都能過上豐衣足食的生活。

    華瑤微微一笑:“好了,晨會結束了,你們?都去?忙吧。”

    眾人陸續站起身,恭恭敬敬向華瑤行禮。

    金玉遐從華瑤面前?走過,華瑤忽然?喊住了他:“金公子,請留步。”

    金玉遐立刻駐足,轉過身,面朝著華瑤:“請問殿下,有何吩咐?微臣必當盡力而為?。”

    華瑤高高興興道:“令堂答應了我的邀約,也愿意輔佐我的大業。她從岱州啟程,歷時半個月,終于抵達了秦州北境,明天一早,你率領一隊衛兵,去?宛城的城外迎接她,禮數一定要周全?。”

    金玉遐震驚至極。

    華瑤所說?的“令堂”,正是金玉遐的母親,金曼苓。

    金曼苓也是一代?名士,才學淵博,智謀出眾,她年輕時,曾任國子監司業,教出了許多才德兼備的學生。

    后來她辭官隱退,長居岱州,又收留了上百個門生,杜蘭澤也受過她的養育之恩。她在岱州聲名遠播,憑的是真才實學,岱州有不?少讀書人做夢都想拜入她的門下。

    金玉遐萬萬沒想到,金曼苓竟然?離開了岱州,趕來秦州,投奔華瑤。

    金曼苓肯定帶上了所有門生,換言之,她悉心栽培的上百位飽學之士,都將一并歸順華瑤。

    金玉遐神?思恍惚。他忽然?明白了,為?什么?沈希儀對他這么?不?客氣。

    其實,金曼苓早已臣服于華瑤,可是華瑤遲遲沒有傳召金曼苓。

    華瑤一直在等待,等到沈希儀為?首的一群文?官步入正軌,華瑤才接納了金曼苓一族,如此一來,沈、金兩派之間,便能相互制衡,而不?會一家獨大。

    金玉遐覺得,華瑤真有深謀遠慮。

    華瑤深知君臣之禮、君臣之義、君臣之別、君臣之道,她所器重的謀士,全?都心甘情愿為?她賣命。

    這也難怪,金曼苓傾盡全?族之力,只為?輔佐華瑤上位。

    金玉遐回過神?來。他輕聲答復道:“微臣遵旨……”

    話中一頓,他又說?:“希望殿下諸事順利,早登大位。”

    華瑤的笑聲極淡:“當然?,我必將成為?天下之主。”

    *

    六月下旬,酷暑炎炎。

    晌午的太陽正盛,山崗如同?一個巨大的蒸籠,山道上沒有一絲涼風,悶熱的氣浪一波又一波地散開,帶來濃烈的腥臊味。

    司度身穿麻衣、頭戴蓑笠,騎著一匹毛驢,混在流民的隊伍里。

    司度的近身侍衛都是身強體壯的男子,約有三百多人,他們?都扮成了貧民的模樣,緊密地環繞在司度的周圍。

    司度的侍衛擅長一種秘術——他們?改變自己的呼吸方式,隱藏自己的內功深淺。在外人看來,他們?沒有武功根基,其實他們?都是萬里挑一的武功高手?。

    除了這一批侍衛,皇帝還抽調了鎮撫司的頂尖高手?,共計一百二?十八人,全?部聽命于司度。

    流民、軍隊

    、圣旨、謠言都是幌子。

    刺殺華瑤和謝云瀟,才是司度的真正目的。

    只要謝云瀟露面了,司度就有把握殺了他,他自負于武功高強,稍不?留神?就會落入圈套。

    反倒是華瑤,陰險狡詐,老謀深算,讓司度頗為?忌憚。

    司度很想奪取華瑤的權力,把秦州掌握在自己手?中。

    司度正在沉思,他的侍衛跑了過來,用氣音傳話道:“啟稟殿下,宛城傳來了新消息。”

    司度道:“又有何事發生?”

    侍衛道:“宛城加強了戒嚴,進出城更?難了,您派去?的暗探,已沒了音訊。”

    前?些?天,司度給華瑤傳了一封信,他想試探她的反應,而她反應極快,當天就頒布了新的戒嚴令,當晚就掃查街道,抓走了數十個暗探。

    那些?暗探,生死不?明。

    司度低低一笑:“她還真有點本事。”

    司度的笑聲,淹沒在嘈雜的聲浪里。

    隨軍前?行的隊伍之中,不?僅有貧民、流民,還有和尚、尼姑。

    每當一具尸體被分食,和尚、尼姑便會念佛誦經,超度亡魂,喪葬的儀式雖然?簡陋,卻也能撫慰家屬的悲痛。

    隊伍的最中間,是一輛豪奢的馬車,司度的替身正坐在車里。這位替身曾經當眾宣告,凡是跟隨他抵達宛城的人,每人賞銀二?十兩、賞米三十斗、賞布四十尺——如此豐厚的賞賜,足夠讓貧民度過饑荒。

    眾人腳下的路,既是一條生路,也是一條朝圣的路。

    當天傍晚,暑熱未消,途經村莊郊外,眾人遠遠望見?一條河,司度派兵前?去?偵查,確認四周沒有埋伏,方才允許眾人在此扎營。

    夜深時分,還有人在河邊打水,流水聲淅淅瀝瀝,老人與小孩的哭聲斷斷續續,司度的心境絲毫不?受影響。

    司度坐在一棵大樹下,慢慢地啃食自己從京城帶來的干糧。

    月色明亮,遠處的村莊冒出了炊煙,煙塵漸漸升到半空中,又過了一會兒,稻米、魚蝦和醬菜的香味也都傳過來了。

    與香味一同?傳過來的,還有村民的歌聲,他們?先唱了一首名為?《回鄉》的秦州民謠,又唱了一首慶祝豐收的贊歌。

    他們?點燃了篝火,火光照亮了一方天空,也照亮了司度的視野,圍繞著那一堆篝火,他們?載歌載舞,笑鬧聲、合唱聲傳遍了平原。

    司度這一邊的流民之中,出現了一點騷動,不?少人都想去?村莊看看,討取一些?食物和藥材,然?而士兵嚴禁他們?私自行動。

    一來二?去?,流民和士兵打了起來,數十人被士兵斬首示眾,近千人趁亂脫逃,逃向了村莊所在的地方。

    司度沒有派人去?追。

    他的侍衛忍不?住問道:“殿下,要不?要屠村?”

    司度輕聲道:“不?能屠村,不?能泄露兵力強弱。山野小民,跑了就跑了,沒必要放在心上。”

    侍衛忙說?:“是,屬下遵命。”

    司度閉目養神?,又說?:“敵人的雕蟲小技,不?過爾爾。”

    侍衛不?敢接話,依舊沉默地站在他的身邊。

    十丈開外之處,身披袈裟的和尚正在焚香誦經,低沉厚重的聲音,讓人漸漸恢復平靜,紛亂的人群也鎮定下來。

    司度坐直了身體。他的右手?搭在腰側,緊扣著佩劍,手?指略微伸長,描摹著劍鞘上的龍紋。

    這把劍是皇帝的貼身之物,司度離開京城之前?,皇帝傳他入宮,親自把佩劍交給了他。

    入夏之后,皇帝的病情先是惡化,又是好轉,局勢越發撲朔迷離。

    只要皇帝還在世,司度就有倚仗。頂尖高手?都在保護他,無人能傷他一根毫毛。

    司度暗暗心想,自己率兵在外,既不?會卷入東無與方謹的奪嫡之爭,又不?會牽涉皇帝與太后的權柄之爭,或許,最后的贏家,正是他高陽司度。

    *

    京城入夏以來,下了幾場小雨。

    今日又是一個雨天,細雨綿綿不?絕,青玉地板一片濕亮,反照著公主府的巍峨宮殿。

    顧川柏從庭院中穿行而過,他的衣擺也微微沾了些?水霧,但他毫不?在意。他停在門前?,還沒來得及行禮,方謹便說?:“進來。”

    顧川柏推門而入:“公主殿下,未時已過,您還沒用午膳……”

    話沒說?完,顧川柏閉口不?言。

    方謹正在與謀臣議事,包括杜蘭澤在內的一眾謀臣,全?都跪坐在地上,潛心鉆研滄州戰局。

    近來滄州異動頻繁,方謹不?得不?多加防范。

    方謹并不?信任杜蘭澤,但她欣賞杜蘭澤的才學。

    杜蘭澤戰略布局的能力極強,她幫助方謹平定了滄州的小規模戰亂。方謹暫時還離不?開她,只能繼續把她圈禁在公主府。

    杜蘭澤越來越瘦弱,恐怕活不?了幾年了。

    方謹的目光落在杜蘭澤身上,卻無一絲憐惜,對于方謹而言,杜蘭澤就像一件工具,既然?好用,方謹便留著她,等她死了,方謹也會厚葬她,也不?枉她一世為?臣。

    方謹沉思片刻,顧川柏跪在了她的腳邊,她側目,只見?他神?色淡然?,容貌仍是俊美非凡。

    他以口才而聞名,但她更?喜歡他一言不?發的模樣,她甚至想過,如果她拔了他的舌頭,他又會有怎樣一副面貌?

    方謹淡淡地笑了笑。

    滄州的局勢差不?多已經說?完了,方謹想讓顧川柏伺候自己用膳,當下便揮退了一眾謀臣,正在此時,方謹的侍衛來報信了。

    方謹坐在窗邊,正對著一扇琉璃彩窗,侍衛走到她的近前?,彎下腰,向她傳話。他們?二?人的倒影落在窗上,又被杜蘭澤看進了眼里。

    杜蘭澤走在庭院中,緊跟著一眾謀臣的腳步,又因為?謀臣故意孤立她,無人與她搭話,她反倒能把注意力集中在窗影上。

    她依稀聽見?顧川柏說?了“皇帝”、“病情”兩個詞語。

    顧川柏曾經效命于皇帝,每當方謹提起皇帝,顧川柏的情緒都會有所轉變,行事也就沒有平日里那么?謹慎。

    單憑顧川柏所說?的“皇帝”、“病情”,還有窗影透露出來的模糊唇語“東無”、“太醫”,杜蘭澤反復推敲,最終,她想出了一種合理的解釋。

    先前?,她聽人說?過,皇帝的病情略有好轉。

    此刻,她推斷出,東無通過太醫,給皇帝獻上了續命藥。

    由于孟道年死諫,東無的名聲越來越差,朝廷明面上說?“正在調查”,實際上肯定調查不?出結果。

    皇帝茍延殘喘,或許會威脅到太后的地位,太后不?能再掌控朝政,東無還需要時間布局,方謹也會靜觀其變,他們?都想吞并更?多的勢力、謀取更?多的兵力。

    他們?的準備越充分,未來的戰爭就越慘烈。

    杜蘭澤心事重重,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她像往常一樣,回到自己的房間里,侍女為?她準備了午膳,她只吃了兩口,便不?再進食了。

    當天下午,臨近酉時之際,杜蘭澤和燕雨一同?在花園中散步,他們?的身邊還有四個侍衛。

    這些?侍衛緊跟著他們?,杜蘭澤若無其事,燕雨卻覺得渾身都不?利索。

    燕雨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傷口幾乎痊愈了,幸好他有內功護體,杜蘭澤又經常給他送藥。

    他能吃能睡,病好得快,但他也有自己的愁緒,他擔心杜蘭澤,又很畏懼方謹。

    方謹的侍衛,正如方謹本人一樣,死氣沉沉的,籠罩著一團烏云似的,燕雨真不?想看見?他們?。

    燕雨東張西望,時不?時地撓撓頭。

    杜蘭澤問他:“你的身體復原了嗎?”

    燕雨張口就來:“那肯定啊,好著呢,我就是年輕,身強體壯,骨頭都比一般人硬朗……我也不?是吹牛,我原地旋轉,都能飛上天去?。”

    杜蘭澤與他相視一笑:“你能飛上天嗎?真像是世外高人。”

    燕雨也聽不?出來,杜蘭澤究竟是在捧他,還是在損他。他看著她的笑顏,他忽然?就覺得很不?好意思,自己的臉頰都變得紅紅的。

    杜蘭澤與燕雨約有半步距離。

    她的目光似乎追隨著他,又似乎看向了遠處的圍墻。

    墻下有一條淺溪,溪水潺潺,清澈如鏡,紅尾金魚在水中游動,游向了圍墻的另一側。

    孟竹舟就住在圍墻的另一側。

    孟竹舟是孟道年的女兒。

    孟道年死諫之后,孟竹舟處境危險,公主府收留了她。

    彼時,杜蘭澤在公主府行動自如。她經常去?探望孟竹舟,她們?二?人漸漸熟識,又因為?她們?志同?道合,相處得十分融洽。

    早在那個時候,杜蘭澤與孟竹舟就擬訂了一個計劃。

    現如今,時機成熟,她們?的計劃應該實施了。

    杜蘭澤走過一片花叢,撿起一朵凋零的木槿花。然?后,她沿著溪畔,一路緩行,涼風一陣一陣地送來,殘葉順著溪水漂流,木槿花從她指間滑落,落入流水之中,周圍

    無人察覺。

    她還在與燕雨說?笑。

    比起她的細微動作?,侍衛更?關注她說?了什么?話。

    杜蘭澤和燕雨閑聊,燕雨說?了一串大話,卻沒半句在理的,侍衛都有些?不?耐煩了,杜蘭澤還在耐心傾聽。

    杜蘭澤半抬著頭,眼角余光瞥向溪流,那一朵木槿花,浮在水上,穿過了圍墻之下的空隙,飄到了她看不?見?的遠方。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

    傍晚時分,孟竹舟在溪畔漫步。

    孟竹舟的父親孟道年,本是戶部尚書,對朝廷忠心耿耿,他以死為?諫,死在眾多朝臣的面前?,但他去?世之后,官場仍然?沒有絲毫改變。

    孟竹舟決定繼承父親的遺愿。

    此時此刻,孟竹舟手?持一只團扇,扇面是一層薄薄的綃紗。她抬高了手?,扇面擋住了夕陽的余暉,也擋住了侍從的視線。

    背光的陰影里,她望見?了溪水上的一朵木槿花,花瓣向內收攏,殘存著一道指痕,顯然?是被人緊握過。

    孟竹舟一眼便認出來,那確實是杜蘭澤留下的痕跡。

    杜蘭澤曾經和孟竹舟商量好了行動的暗號。

    孟竹舟等候已久,能不?能逃出公主府,就看這一舉成敗。

    當天夜里,孟竹舟衣衫單薄,坐在窗邊吹風,次日便發作?了寒癥。

    孟竹舟休養了一整天,仍然?有些?低燒。人在病中,難免糊涂,她在熟睡時,說?了些?夢話,如她設想的那般,她的夢話,都被侍女傳給了方謹。

    經過醫師的一番調理,孟竹舟的寒癥痊愈了,她等來了方謹的傳召。計劃進展得如此順利,她感嘆杜蘭澤料事如神?,又害怕方謹看出端倪。

    富麗堂皇的宮殿里,紗幔飄逸,花香充盈,珠寶玉器光輝耀目,就像傳說?中的神?仙洞府,顯現出潑天富貴。

    孟竹舟一身孝服、頭戴白花,恭敬地跪在方謹的面前?。

    方謹問她:“身體養好了嗎?”

    她連忙伏拜:“托殿下的福,好得差不?多了,微臣跪謝殿下救命之恩。”

    方謹對她也有愛才惜才之意:“財政司有個職位空缺,你可愿意出任?”

    孟竹舟面露猶豫之色:“微臣才疏學淺,只怕擔當不?起重任。微臣曾在戶部任職,就職于寶鈔提舉司,十四年來,不?曾升遷……”

    方謹打斷了她的話:“本宮的財政司正缺人手?,你入職以后,只需要掌管京畿地區的田賦。你是戶部尚書的獨女,承襲父業,天經地義。”

    孟竹舟抬起頭來,心懷敬畏,態度謙卑地仰望著方謹。

    方謹道:“你若為?我所用,你在京城,無人敢欺。”

    孟竹舟道:“微臣也想報答公主殿下的恩德,孟家只剩下微臣一個人,微臣能為?殿下效命,后半生都有了依靠,足以告慰父母在天之靈。”

    方謹淡淡地說?:“你的父母,都是效忠朝廷的忠臣。”

    這一句話的言外之意,孟竹舟聽出來了。

    孟竹舟萬分惶恐:“微臣只是八品小官,并不?了解朝堂之事。父母在世時,很少在家中議論朝政……”

    她顫聲說?:“父親出事的那天早晨,還像往常一樣,與我告別,我看著他的背影,卻不?知道,他這一去?,就不?會再回來了。”

    想起父親,孟竹舟呆呆地出神?,淚水從她的臉頰上滾落,完全?不?受理智的支配。她不?該在方謹的面前?流淚,當她回過神?來,她越發惶恐地跪倒了。

    在方謹看來,孟竹舟既有才學,又很謹慎,她為?父親流淚,也算是重情重義之人,若要掌控她,只需在“情義”二?字上做文?章。

    方謹走到孟竹舟的近前?,親自將她扶了起來。

    她受寵若驚,方謹還安撫她:“你父親舍生取義,沒來得及安頓你,你若是能過上太平日子,你父親也應該放心了。”

    孟竹舟的雙手?發冷,仿佛剛被一條毒蛇爬過。

    方謹的和藹可親,只是一種假象。

    雖然?方謹沒有東無那么?殘暴,但她也是冷酷無情之人,很擅長施用酷刑,如果她發現孟竹舟對她不?忠,孟竹舟肯定會慘死在地牢里。

    是生是死,全?憑天命。

    孟竹舟壓下心頭的焦躁,應聲道:“父親去?世的前?一天,曾經同?我說?過,他拿到了東無貪污索賄的證據,似乎是一些?賬本、商鋪名冊、官員往來的書信,大都是江南地區的……”

    方謹并未接話。她細細地審視著孟竹舟的面容。

    孟竹舟又跪在了她的腳邊,以示恭敬:“父親叮囑我,要把證據交給太后,懇求太后肅清官場風氣,這是父親的遺愿……去?年京城爆發瘟疫,東無私吞賑災款數百萬兩,數萬民眾因此喪生,戶部的爛賬再也理不?清了 ……”

    方謹并不?在乎戶部的現狀。她直接問道:“證據在哪里?”

    孟竹舟抬起頭,與她對視:“父親也收過門生,證據藏在幾個門生的家里。”

    言罷,孟竹舟報出了門生的名字。

    這些?門生,幾乎都是六部九寺的小官,待人接物十分謹慎,從不?參與京城黨爭,也不?會引起皇族的注意。

    仿佛下定了決心似的,孟竹舟萬分誠懇:“我會把他們?的住址告訴您……”

    方謹再次打斷了她的話:“孟道年讓你把證據交給太后,你卻要交給本宮,豈不?是違抗父命?孟道年的門生若是被你牽連,孟道年在墳墓里也難安息。”

    孟竹舟急忙解釋:“證據交給太后,東無也不?會認罪伏法,太后不?可能管教東無。能懲治東無的人,只有您,公主殿下,請您明鑒,父親的遺愿,是還戶部一個公道,也只有您能為?我們?主持公道。”

    窗外響起細碎的雨聲,方謹的嗓音也如雨聲一般,冰冰涼涼,滑入孟竹舟的心間。

    方謹吩咐道:“本宮會為?你調派侍衛,你帶著侍衛,乘坐馬車,去?門生家里搜查證據,天黑之前?必須回府。事不?宜遲,即刻動身。”

    孟竹舟畢恭畢敬地磕了一個頭:“微臣遵命,微臣拜謝殿下恩典。”

    *

    孟竹舟出府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她的心跳還是很快。

    她真的騙取了方謹的信任。

    今日她面見?方謹,她對方謹說?的每一句話、每一次停頓、每一種表情,都是她和杜蘭澤事先商定的。

    杜蘭澤智多近妖,連方謹的心思都能推斷出來。

    孟竹舟很佩服杜蘭澤,也很擔心杜蘭澤,她們?的秘密一旦敗露,杜蘭澤一定會被折磨致死。

    這一路上,孟竹舟都在沉思默想。

    晌午過后,街市開業了,酒肆茶樓熱鬧非凡,馬車、轎車、洶涌的人潮四處流動,把街道圍了個水泄不?通。

    孟竹舟驚訝道:“街上為?何有這么?多人?”

    公主府的侍衛總長名叫“關合韻”,此時此刻,關合韻正坐在孟竹舟的身側。

    關合韻身量頎長,體格健壯,通身的肌肉結實飽滿,武功更?是高深莫測。

    孟竹舟一介讀書人,萬萬不?能與他硬碰硬。

    他回答了孟竹舟的問題:“京城一連下了幾天雨,今天剛放晴,老百姓都想出來透透氣。”

    孟竹舟微微頷首:“天氣不?冷也不?熱,真是逛街的好日子。”

    關合韻不?再接話。

    馬車遲緩地行進,吆喝聲、叫賣聲、吵嚷聲、喧嘩聲此起彼伏,關合韻仍未表露出一絲一毫的不?耐煩。他閉目靜坐,就像專心打坐的修士,身在紅

    塵,心在凈空。

    大約兩刻鐘過后,他們?仍未離開鬧市,孟竹舟有些?著急:“殿下命令我們?在天黑之前?回府,我們?出府已有半個多時辰,還沒找到一座宅子……”

    關合韻睜開雙眼,看向孟竹舟。

    她的額頭微微滲出一點汗,聲音也有一點焦躁:“我不?能空手?回府。”

    關合韻敲了敲車窗,詢問車夫:“還有多遠?”

    車夫恭敬地答道:“回您的話,還有二?十多丈遠,那宅子就在鬧市旁邊的巷子里,咱們?穿過這條大路就到了。”

    關合韻道:“沒有更?好走的路?”

    車夫道:“真沒了,車輪滾過的這條路,就是最好走的。”

    孟竹舟附和道:“我們?既不?能舍近求遠,又不?能大張旗鼓,驚動了巡街的軍隊。”

    孟竹舟撩起車簾,向外望去?,繁華的街景一眼望不?到盡頭,飯館酒樓的炊煙一縷縷飄蕩著,售賣油炸面筋的店鋪爆出一陣淡霧,空氣中彌漫著各種食物的味道,目之所及,皆是一片人間煙火氣息。

    她轉過頭,又對關合韻說?:“關大人,請您隨我下車吧,路也不?遠,二?十多丈,步行片刻就到了。”

    關合韻一言不?發。

    她又說?:“遲早是要下車的,您也不?能把馬車駛進別人家里……”

    關合韻略一思索,便答應了。他料想孟竹舟不?會武功,有他看著,她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孟竹舟戴上幃帽,關合韻撩起車簾,她先他一步下車了。

    起初一切如常,他率領八個侍衛,將她團團包圍,就在他們?穿過馬路的時候,迎面飛來一隊鎮撫司的巡街騎兵,侍衛們?向后退了幾步。

    正當此刻,孟竹舟不?顧生死,沖向騎兵隊伍,朝他們?大喊道:“救命!”

    她摘下幃帽,當眾高呼:“我是孟道年的女兒……”

    關合韻扯住了她的衣袖,正要點她的啞穴,鎮撫司的高手?閃身而至,半空中燃起一道信號煙,三十多匹駿馬包圍了孟竹舟與關合韻。

    趁此機會,孟竹舟拼盡全?力,高聲大喊:“我是孟道年的女兒,孟竹舟!救命!我是孟道年……”

    關合韻一把捂住她的口鼻,將她摟入自己的懷里,像是要當眾捂死她。

    她幾乎不?能呼吸了,鎮撫司原本要救她,關合韻亮出了一道令牌,那些?高手?便也靜默了。

    關合韻道:“我家丫鬟得了癔癥,當街犯病了,諸位兄弟,請你們?行個方便,讓一條路出來,我打道回府,也不?給你們?添麻煩。”

    孟竹舟氣息窒悶,淚水從眼角溢出,她覺得自己死定了,可她并不?后悔。

    她寧死也不?會屈服,寧死也不?會侍奉方謹。

    她只是無可奈何,在皇權的傾軋之下,鎮撫司如此不?堪一擊,所謂的“法理”虛無縹緲,“道義”更?是蕩然?無存。

    而她身為?八品官員,也不?過是一只螻蟻。

    第152章 霜雪催人老 “我已是油盡燈枯了。”……

    按照杜蘭澤原本?的計劃, 孟竹舟不?應該當眾呼救。

    孟竹舟應該穿過馬路,轉入一條巷道,找到一扇紅漆木門?, 敲響門?環, 耐心?等待這一戶主人出門?迎客。

    然而?, 孟竹舟心?亂如麻。

    當她走到馬路附近, 她遠遠望見了那一扇紅漆木門?, 門?環上?赫然掛著一把厚重的鐵鎖——主人要么是拒不?見客,要么是遠行未歸, 無論哪一種情況, 她都無法接受。

    恰在這個時候, 鎮撫司的巡街騎兵出現了。

    孟竹舟的父母在世時,朝廷曾經派出鎮撫司的武功高手, 專門?保護孟家?人的周全。孟家?與鎮撫司相處融洽,未曾有過任何爭執。

    因而?,看到鎮撫司的那一瞬,幾乎是下意識的,“救命”二字脫口?而?出, 孟竹舟瘋狂地跑向了他們。可是, 此一時非彼一時,她不?再是朝廷重臣的家?屬, 鎮撫司對她沒有救助之責。

    關合韻還說:“別為了一個丫鬟, 傷了兄弟們的面子。”

    鎮撫司的眾多高手面面相覷。他們低聲商量了一陣,終歸分向兩?側, 讓出一條路,圍觀的群眾也被驅散了,平民百姓哪里敢管這些官爺的閑事?

    關合韻又喊了一聲:“丫鬟發瘋了, 幻想自己是大?小姐,她瞎說的話,大?伙兒?別往心?里去!”

    仿佛剛剛說了個笑話似的,關合韻爽朗地笑了笑。他掛在腰間的令牌閃閃發亮,鎮撫司的騎兵不?敢得罪他,便也陪著他笑,笑聲從他們之中傳開,傳到四面八方,路過的行人也在談笑。

    “丫鬟瘋了!”

    “有個瘋女人!”

    “她說什么?她說自己是大?小姐!”

    “哈哈哈哈……”

    孟竹舟只覺得毛骨悚然,渾身的汗毛都立起來了。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心?跳快從喉嚨里蹦出來了。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這個世界崩塌了,她離死不?遠了。

    恐懼與絕望交織,化作強烈的憤怒,燃起熊熊大?火,燒得她焦頭爛額。

    她拼盡全力,仍然無法沖破阻礙,關合韻順手就封住了她的穴道,使她渾身僵硬,一點?也不?能動彈了。

    她聽見車輪滾動的聲音,馬車正在接近她。

    關合韻一定會把她抱上?馬車,到了那時,再多解釋也無用,她只剩一條死路。

    正當她萬念俱灰之際,她又聽見一位中年?女子的怒吼:“當街強搶民女,你們還記不?記得王法?!”

    這位中年?女子,名叫柴霏,她是太后身邊的女官,負責在宮外查驗貢品、采辦時新的貨物。

    柴霏也是京城的紅人。她用意不?明,行蹤不?定,又有一身的真功夫,給人一種神?秘莫測之感,八位武功高強的侍女常伴她的左右,她們的裙擺都鑲嵌著金絲銀線,必定得到了太后的青眼。

    柴霏高高地舉起一塊令牌,金鑲玉的質地,正面凸顯著“福壽康寧”四個字,反面雕刻著精細的龍紋——這是太后宮里的令牌,鎮撫司對此十分熟悉。

    大?梁朝以?“孝”字治國,太后的地位遠高于公主。

    獨攬政權的人,也是當今太后。

    鎮撫司不?敢得罪方謹,更不?敢觸怒太后。他們想把柴霏、關合韻、孟竹舟都帶回去,聽憑上?級處置,這也算是依法執法,并?未偏袒任何一方。

    偏偏關合韻急著回府。鎮撫司的一位高手攔住了他,他揮動劍鞘,擋開了那人的手臂,那人出于本?能反應,瞬間拔刀出鞘,雙方頓時爆發沖突,激蕩一片刀光劍影。

    關合韻的武功勝過在場所有人,但是鎮撫司的高手擅長一種“八人刀法”,以?八人為一組,招式變幻無窮,并?不?是那么好對付的,關合韻只能和他們過過招。

    關合韻的懷里還抱著孟竹舟。

    雖然孟竹舟犯下大?錯,關合韻卻不?能決定她的生死。

    事關重大?,必須交由方謹定奪。在方謹見到孟竹舟之前,孟竹舟還得是個活人。

    關合韻稍微走神?片刻,鎮撫司與柴霏兩?方人馬就聯手了。他們一同躍到半空中,長刀長劍直劈橫掃,勢道極為剛猛凌厲。

    關合韻往另一側閃避,又因為他飛得太快,孟竹舟從他手中脫離。他迅速握住她的一大?把頭發,扯得她頭皮生疼,她的脖子都快要斷了似的。

    說時遲那時快,柴霏手起劍落,陡然一劍,砍斷了孟竹舟的長發。

    釵環與發絲一同摔落在地上?,孟竹舟也被柴霏搶到了懷里。

    孟竹舟的頭發只剩六寸長,發尾處是一道整齊的截面。

    孟竹舟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容貌,滿心?只有劫后余生的狂喜。

    柴霏的八位侍女擋住了關合韻,柴霏又解開了孟竹舟的穴道。關合韻的點?穴功夫極強,即便穴道已經暢通,孟竹舟還是覺得渾身酸痛。

    整條街道已經變得混亂不堪。

    武功高手當街爭斗,很容易傷及無辜,平民百姓都知道這個道理。他們連哭帶喊、抱頭鼠竄,現場還沒有一個人見血,恐慌的情緒卻是不?可遏制地蔓延開來。

    鎮撫司不?僅要維持秩序,還要迎戰關合韻一干人等,簡直忙不?過來了。

    刀

    劍的碰撞聲、尖銳的喊叫聲、狂亂的馬蹄聲響徹天空,街道兩?側的人群橫沖直撞,炸面筋的大?油鍋又被推翻了,滾燙的熱油潑濺出來,大?約二十幾個人受了輕傷,場面已是完全失控。

    柴霏帶著孟竹舟趁亂逃脫。

    她們鉆入一輛御用馬車,飛速行駛在通往皇宮的御道上?。

    孟竹舟驚魂未定。她想和柴霏說話,柴霏卻用眼神?制止了她。

    京城很少有人知道,柴霏是孟竹舟母親的至交好友。她們義結金蘭,情同姐妹。

    孟竹舟出生后不?久,柴霏就親手抱過她。

    孟竹舟的母親在五年?前因病去世,柴霏對孟竹舟的關愛未曾減少一分,孟竹舟是她看著長大?的,她當然不?會見死不?救。

    柴霏在宮外的一處住址,孟竹舟也是知道的,正位于鬧市街道的那一條巷子里——那一座宅子掛靠在朝廷小官的名下,既能掩人耳目,又不?會招致猜疑,等閑之輩也不?敢靠近。

    今天中午,孟竹舟在街上?大?喊大?叫,柴霏便聽到了她的聲音。

    如果柴霏不?救她,她必死無疑。而?且,她在柴霏的家?門?外出事,太后若是追究起來,柴霏也無法明哲保身。

    馬車駛入皇城的第一道宮門?,柴霏終于放下心?來:“進城了,能說話了。”

    孟竹舟連忙追問:“姨母,你要帶我去見太后嗎?”

    柴霏瞥了她一眼:“你知道我是你的姨母,還在街上?喊什么,怎么不?來敲我家?門?,不?派人給我傳個信?竟然在街上?大?鬧一場,太莽撞了。”

    孟竹舟含淚道:“我被東無追殺,又被方謹軟禁了,好不?容易才逃出來,方謹的侍衛寸步不?離地跟著我……我看到您的門?前掛著鐵鎖,就以?為您不?在家?,想死的心?都有了……”

    柴霏道:“傻孩子,‘死’這個字,不?可亂說。”

    孟竹舟道:“我能活下來,多虧了杜蘭澤。杜小姐是三公主的謀士,我被軟禁的時候,她很照顧我,我想求太后給她一份體面,把她從公主府接出來……”

    柴霏恨鐵不?成鋼,使勁戳了一下她的額頭:“你讀書讀太多了,人情世故一概不?懂。杜蘭澤是三公主的近臣,太后娘娘深謀遠慮,豈能為了一個小臣去得罪三公主?”

    孟竹舟后知后覺:“今日,姨母為了救我,是不?是得罪了三公主?”

    柴霏的笑容里也有幾分無奈:“得罪便得罪了吧,三公主也該知道,她在京城不?是一手遮天,京城這地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比方謹地位更高的人,只有皇帝和太后,孟竹舟才剛逃離方謹的控制,又要奔向太后的牢籠。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柴霏從馬車的暗格里拿出一把木梳,仔細地梳理孟竹舟的短發,還用發帶和發釵把她的頭發盤起來了。她們既要面見太后,儀容必須端莊整潔,鬢角不?能有一縷亂發。

    柴霏語重心?長地囑咐道:“能保住你的人,只有太后了,你在太后的面前,定要三思而?后行。”

    孟竹舟的臉色變得更蒼白了。幾經波折,她還是按照原定計劃,跟著柴霏進入了皇城,即將見到深宮里的太后。

    宮里宮外的人都說,太后娘娘信佛,最是仁善,可她既然能坐穩太后之位,必定是挾勢弄權的高手,談笑間殺人不?眨眼。

    孟竹舟提心?吊膽。馬車窗縫里吹進來的一絲涼風都讓她打了個激靈,她被骨子里滲出的恐懼侵襲著,或許是因為恐懼到了極點?,她反而?豁出去了,忽然就沒那么害怕了,后背的冷汗也消失了。

    她格外冷靜。

    馬車停在了一條宮道上?,柴霏扶著她走下來。

    她抬頭一望,遠處一座宮殿屹立如山。

    她低頭一看,腳下的道路是青玉石磚鋪成,如同一面鏡子,光可鑒人。

    道路兩?旁的古松郁郁蔥蔥,交疊的枝葉仿佛蒼翠的華蓋,綿延十里,場面恢宏又壯闊。

    她小心?翼翼地問:“我們到了太后的仁壽宮嗎?”

    柴霏用眼神?示意她閉嘴。她連一個字都不?敢說了。

    她們沿著宮道向前走,臨到宮門?的近旁,她才看見牌匾上?的“前亭”二字,原來這一座壯麗殿堂只是仁壽宮的前亭。

    她們在前亭等候了一個多時辰,太后才傳召她們。從前亭到仁壽宮必須步行,又經過一刻鐘的行走,她們終于邁入了仁壽宮的偏殿。

    太后正坐在偏殿的一把紫檀木椅上?。她靠著椅背,雙手搭著軟緞,神?態平和而?莊嚴,自然流露出一股極尊貴的氣度。

    柴霏和孟竹舟立刻下跪,做了三拜九叩的大?禮。

    太后沒讓她們起身,她們就一直跪在地上?。

    孟竹舟的額頭緊貼著地板,腦海里不?斷重復著杜蘭澤教給她的話術。她雙目緊閉,直到太后說了一聲“起來吧”,她才緩緩地睜開眼睛。

    太后道:“孟小姐,到哀家?的近前來,讓哀家?好好看看你。”

    孟竹舟道:“微臣遵命。”

    她往前走了幾步,又跪在太后的腳邊:“承蒙太后娘娘關照,微臣感激不?盡,現有一事,不?敢不?稟報,請您圣鑒。”

    太后還未開口?,孟竹舟已經全盤托出:“東無與朝廷官員、江南富商暗中勾結,私吞賑災款數百萬兩?,家?父去世之前,搜集了大?量證據,包括賬冊上?百本?、書信上?百份,白紙黑字,鐵證如山……”

    孟竹舟一句話沒講完,又有一位名叫紀長蘅的女官出現了。

    紀長蘅辦事妥當,深受太后喜愛。平日里,她總是一副平心?靜氣的模樣,行不?回頭,笑不?露齒,從來不?曾莽撞行事。

    而?今,紀長蘅的表情稍顯生硬,這在仁壽宮就算是失態了。她連忙跪倒在地,向太后稟報道:“啟稟娘娘,總管太監求見。”

    “總管太監”是皇帝的心?腹。他貿然來訪,必定是奉了皇帝的旨意。

    太后依舊淡然:“你沒告訴他,哀家?正在招待客人?”

    紀長蘅如實回答:“奴婢說過了,總管太監還是要來看望您。據他所言,陛下十分記掛您的貴體安康,近來您為國事操勞,陛下也著實擔憂,恐傳不?孝之名,陛下貴為一國之主,若是不?孝順太后,江山社?稷如何穩固?”

    太后的語氣很和藹:“皇帝的孝心?,哀家?知道了。”

    太后心?里卻在想,皇帝真是鋒芒畢露。

    上?個月的月末,太醫院向皇帝進獻了一種新藥,皇帝服用之后,病情略有好轉,胸部、腹部和臀部的膿皰結成了血痂,疼痛不?再頻繁發作,較之以?往,皇帝的神?智也清醒了不?少。

    皇帝大?概是以?為自己的病快好了,便急著從太后的手中奪權。他緊盯著仁壽宮,不?放過一絲一毫的風吹草動。

    今日,孟竹舟突然進宮,皇帝肯定聽到了風聲。他派出總管太監,正是為了敲打太后,他的言辭之間,字字句句都是“孝順”,分分明明沒有一點?孝順的意思。

    這一點?雕蟲小技,逃不?過太后的法眼。

    比起皇帝的反復無常,太后更注意東無的動向。

    東無在滄州鬧事作亂,又勾結了敵國將領,與他們商定了割地賠款之約,此舉觸動了太后的底線。

    太后往滄州調糧四十萬石,及時補充滄州軍需,又重新印刷邸報,重拾民眾對朝廷的信心?。

    此外,太后還委派軍隊,排查虞州的前朝余孽,防止叛賊亂黨串通一氣,動搖大?梁朝的根基。

    從始至終,太后沒有問罪于東無。

    太后不?曾薄待過東無,也沒管過他在江南貪贓枉法的罪行。太后只是不?允許他介入北方戰場,把大?梁朝的半壁江山拱手送人。

    即便如此,東無還是與太后結怨了。

    東無在南方各省遍尋名醫,耗盡了數百斤名貴藥材,做出兩?瓶化膿止血的丹藥。他把丹藥送到太醫院,經由太醫之手,呈遞到皇帝面前,皇帝服用之后,大?喜過望,重重賞賜太醫院,卻不?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太后倒是了如指掌。

    太后本?以?為“化膿止血”只是治標不?治本?,皇帝的病情卻比她預想中恢復得更快,說“恢復”也不

    ?是“恢復”,只因皇帝的身體更孱弱了,服藥之后,他的血肉消減了不?少,只剩一副骨架和一張人皮。

    皇帝堅信自己能夠轉危為安。他屢次暗示太后,讓她主動交權,她至今沒有明確答復,他就像小孩子發脾氣似的,指使手下促成御林軍內亂。

    御林軍的三大?軍營分崩離析,京郊一帶,兵禍連結,死傷人數超過一萬,相鄰的村鎮都是生靈涂炭。

    皇帝和東無這一對父子,立身處世竟是如此相似,寧可他們負天下人,不?讓天下人負他們。

    紫金香爐里燃著檀香,香氣淺淡,彌漫在殿堂中,太后的思緒亦如煙霧一般散開了。她閉目養神?,左手拇指仍在撥弄一串佛珠。

    紀長蘅輕聲道:“請問娘娘,奴婢是把總管太監請進來,還是讓他先?回去呢?”

    太后不?甚在意:“進來吧,他要看什么,聽什么,都由他去。”

    紀長蘅領命告退。

    總管太監進門?之前,孟竹舟也猜到了皇帝與太后的爭端。

    孟竹舟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的頭腦又開始發熱了。她忐忑不?安,雙手緊緊絞著袖口?,太后竟然對她說:“待會兒?,哀家?問什么,你就答什么,實話實說,不?可弄虛作假。”

    孟竹舟立刻答應,還給太后磕了個頭。

    太后感嘆道:“你是孟道年?的掌上?明珠,孟道年?為大?梁朝鞠躬盡瘁,哀家?不?會忘記他的功勞,看在他的份上?,哀家?也會保你后半生豐衣足食。”

    *

    孟竹舟失蹤已久,今天她忽然露面,直奔太后的仁壽宮,著實引起了皇帝的猜疑。

    總管太監奉了皇帝之命,前來打探孟竹舟的虛實,太后的女官直接把他請進宮來,他也只好站在一旁,聽完了太后與孟竹舟的談話。

    日影逐漸西斜,總管太監便向太后請辭,匆匆趕回了皇帝的寢宮。

    宮中掛滿了黑色帳幔,還有一股混雜著血腥氣的怪味撲面而?來,總管太監的神?色絲毫不?變。他跪在臥房的門?檻外,又把太后與孟竹舟的言論轉述了一遍,特別提到了一位名叫“杜蘭澤”的女人。

    皇帝坐在床上?,頭顱纏滿了繃帶,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他的嗓音格外嘶啞:“孟竹舟被囚禁,杜蘭澤照顧她,無微不?至?”

    總管太監回答道:“是,這是孟小姐的原話,孟小姐很感激杜蘭澤,誠心?誠意的感激,太后娘娘聽完了,也為之動容了。”

    皇帝思索一會兒?,終于記起杜蘭澤的事跡。

    杜蘭澤曾經是華瑤的近臣,華瑤在涼州抗擊外敵、改革稅制,杜蘭澤出力不?少。

    后來,杜蘭澤效忠于方謹,幫助方謹治理京城水利,方謹外出辦事,必然帶上?杜蘭澤,京城傳聞杜蘭澤是“大?梁第一才女”。

    大?梁第一才女?

    皇帝的心?里產生了諸多猜忌。

    皇帝苦思冥想,腦袋又爆發一陣悶痛。他拿起翡翠煙槍,連抽了幾口?,接著吞下一枚藥丸,疼痛便消退了,頭腦甚至比往常更清醒。

    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三個問題。

    第一,孟道年?以?死為諫,揭露東無罪行,證據留給了孟竹舟。為什么孟竹舟與杜蘭澤一見如故,言談之間,對她推崇備至?

    第二,司度討伐華瑤,方謹推波助瀾,杜蘭澤出謀劃策。華瑤是杜蘭澤的舊主,杜蘭澤居心?何在?

    第三,坊間有傳聞,杜蘭澤原本?是賤籍,全天下最卑賤的女人,憑借一己之力,翻弄朝堂風云,可是妄圖迷惑皇族?

    提到“賤籍女人”,皇帝就記起了華瑤的生母——她是一個非常柔弱的、怯懦的女人,藏在他的記憶深處。若非他的庇護,她永無立足之地。她去世之后,他對賤籍女人再也沒了興趣。

    同為賤籍的杜蘭澤,又是何許人也?

    皇帝想知道答案。

    皇帝感覺自己的病情好轉了許多,心?頭上?還壓著一股緊迫感,迫切地要把權柄從太后手里奪回來。奈何太后辦事滴水不?漏,皇帝要制造事端,便從孟竹舟和杜蘭澤入手。

    孟竹舟已被太后扣留。

    皇帝思慮著前朝后宮,尚不?能與太后決裂。他吩咐太監,宣召杜蘭澤進宮面圣。

    此舉也是在昭告天下,他通觀京城的全局,他會對朝廷重新施政,先?前反叛他的人,都應該棄暗投明了。

    *

    當天傍晚,雨聲淅淅瀝瀝,烏云籠罩著天際,天空近似于混沌的藍灰色,時不?時地閃現一道雷光,瓢潑大?雨快要來臨了。

    公主府中,方謹也動了雷霆之怒。

    關合韻以?及一眾侍衛都跪在地上?。

    關合韻才剛回府不?久。他的衣袍沾滿了雨水的濕氣,左袖裂開了狹窄的縫隙,后背也有一條兩?寸長的血痕。

    血跡已干,他的表情不?太自然。

    他沒料到自己會受傷,更沒料到孟竹舟會逃脫。

    關合韻的武功十分高強,但他無法在鎮撫司的圍攻中全身而?退。

    鎮撫司放出了信號煙,引來了近百位武功高手,眾人一擁而?上?,堵住了關合韻的退路。

    百般無奈之下,關合韻使出了“化風為劍”的絕招,這才突出重圍,彼時孟竹舟早已跑遠了,關合韻連她的影子都沒瞧見。

    關合韻調動人手,四處搜尋孟竹舟和柴霏的下落。

    他以?為柴霏會把孟竹舟藏起來,就像方謹軟禁孟竹舟一樣。然而?,柴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速把孟竹舟送進宮了。

    關合韻一次又一次地失算了。他無顏面對方謹,便把頭低了下去,認罪道:“屬下失職,請殿下責罰。”

    方謹卻用劍鞘挑起他的下巴。

    她沉聲問:“孟竹舟當眾呼救,柴霏過了多久才出現,從哪里出現,你可還記得?”

    關合韻記得清清楚楚:“回稟殿下,孟竹舟喊了幾聲,柴霏就來了,前后不?過半盞茶的工夫。柴霏從巷子里出來,帶著她的八個侍女,她們大?概就是住在那一塊兒?。巷子內部,可能還有暗道,通往別的地方……”

    方謹的劍鞘往下一挑,狠狠一撞,直抵著關合韻的鎖骨,這般沉重的懲戒,只發生在一瞬間,除了關合韻,誰也沒看清。

    關合韻胸膛悶疼,喘了一口?氣:“殿下。”

    方謹的內功渾厚精妙,運力無窮之大?。她的剛猛勢道,凝聚在劍鞘上?,給了他會心?一擊,雖然疼痛異常,卻也只是皮肉之傷,休養一兩?天就好了。

    她還是手下留情了。

    他又低下了頭。

    她嚴厲地教訓他:“你犯了兩?個錯,第一,不?該讓孟竹舟下車,應該在車上?看管孟竹舟,另派侍衛去巷子里打探;第二,你與鎮撫司不?合,應該派人傳信回府,而?不?是擅作主張,當眾斗毆。”

    關合韻不?再有威風凜凜的神?采。冷意從心?底擴散開來,他語聲低沉:“屬下萬分慚愧,請殿下加倍重罰。”

    去年?秋天,關合韻才被方謹提拔為“侍衛總長”,在此之前,他只是她的近身侍衛之一。

    他以?為方謹會重罰他,或者削奪他的職位,但她只說:“明天晚上?,你滾去刑堂,領二十棍子,反省反省自己,本?宮還有用得著你的地方,你要將功贖罪,戴罪立功。”

    關合韻連忙答應:“屬下遵命。”

    關合韻皮糙肉厚,對他而?言,刑堂的二十棍子不?痛不?癢,只是小打小鬧。

    方謹破格開恩,關合韻猜不?透她的用意,便也不?再去猜了。

    他依然跪在原地,而?她又命令道:“傳杜蘭澤來見本?宮。”

    這句話,她說得很慢,咬字很輕,每一個字都帶著強烈的殺氣。

    *

    花園的涼亭里,冷風陣陣,細雨綿綿,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水霧,杜蘭澤感到了輕微的寒意。

    杜蘭澤喃喃自語:“山雨欲來風滿樓。”

    燕雨站在她的身旁,卻不?懂她話中之意,他問:“什么山雨啊?我沒看到一座山啊。”

    杜蘭澤略微抬頭,望向圍墻之外的天空:“你聽見鼓聲了嗎?”

    鼓聲?

    哪兒?來的鼓聲?

    燕雨舉目四望,除了監視他們的侍衛之外,他沒找見一個人影,誰會在這個時候擂鼓呢?天都快黑了,他

    和杜蘭澤也該回房了。

    燕雨猶豫片刻,忍不?住說:“這幾天,老是在下雨,天氣還怪冷的,我只聽過雷聲,沒聽過鼓聲……”

    話未說完,他心?神?一震。

    遠方隱隱有一陣鼓聲傳來,聲音沉悶、厚重、莊嚴得不?得了,節奏是一拍一響,每一拍都敲在人的心?坎上?。

    燕雨從小在皇宮長大?,幾乎聽慣了這種鼓聲,這是皇帝傳旨的前導之聲。

    擂鼓者都是武功頂尖的高手,他們的內力深不?可測,他們用鼓聲彰顯威武之勢,宣揚皇帝至尊至貴、至高至上?的天威。

    鼓聲平息之后,太監的吶喊震響四方:“圣旨到!請公主殿下接旨!”

    方謹遲遲沒有露面,太監又喊了一遍:“圣旨到!請公主殿下接旨!!”

    杜蘭澤所在的花園涼亭,距離正門?僅有不?到兩?里的路程。她能清楚地聽見太監的每一句話,她會親耳確認,她的計劃進展到了哪一步。

    正當杜蘭澤全神?貫注之時,燕雨忽然說:“方謹的侍衛快來了,離我們越來越近了,好多人,好亂的腳步聲……”

    杜蘭澤道:“你快大?喊,杜蘭澤在這里,快喊!”

    燕雨猶豫一瞬,杜蘭澤的雙眼竟然泛起殷紅的血絲。

    他第一次見到她這副模樣。

    他嚇壞了,來不?及思考,放聲大?叫:“杜蘭澤在這里!杜蘭澤在這里!杜蘭澤就在這里!杜蘭澤……”

    刀光“刷”的一聲,從他的耳邊晃過,他立刻抱起杜蘭澤,迅速沖出涼亭,跳到了半空之中。刀鋒上?的水珠甩出來,濺到了他的鞋尖,他低頭一瞧,命都嚇沒了半條。

    四十多個侍衛站在涼亭周圍,方謹立身于雨幕之中,拔劍出鞘,直指著杜蘭澤和燕雨:“殺了他們。”

    燕雨還沒反應過來,杜蘭澤咆哮道:“別殺我!殿下別殺我!!”

    杜蘭澤一貫以?翩翩風度示人,方謹從未見過她如此失態的一面,她的失態恐怕也是狡詐伎倆,方謹對她的殺心?從未如此強烈過。她玩弄陰謀詭計,犯了方謹的大?忌。

    方謹毫無猶豫,出手就是一記殺招,眾多侍衛與她一同圍剿燕雨和杜蘭澤,這本?是一個必死之局,可惜,皇帝派出的頂尖高手也趕來了。他們的動作比方謹更快——僅僅只是快了一瞬,他們在刀光中倏忽一閃,把杜蘭澤和燕雨雙雙救了下來。

    杜蘭澤和燕雨都受了輕傷。

    燕雨的腳背裂開了兩?道血淋淋的口?子。

    杜蘭澤的鎖骨上?有一條絲絨般的血線,只差那么一點?,她就會死在侍衛的亂刀之下。

    或許是因為死里逃生,杜蘭澤微露一絲笑意。她站在大?內高手的背后,太監給她遞了一瓶金瘡藥,她還說:“多謝公公。”

    這位太監的武功也極高。他雙腳離地約有一寸,衣袍僅僅沾濕了一小塊。他拂塵一掃,半句廢話都不?多說,直接從袖中取出黃綾卷軸。

    他高聲呼喚:“圣旨到!眾臣接旨!”

    縱有萬般不?情愿,方謹也不?得不?跪下接旨。

    “孝”字壓頭,方謹不?能當眾忤逆皇帝。她心?底壓抑著怒火,無處排遣。

    變故突如其來,發生在短短一刻鐘之內,縱然她有通天之能,還是應接不?暇,造反篡位的時機還未到,她不?會草率行事,更不?會舉兵叛亂。

    除了太監之外的所有人,全都跪在了潮濕的地板上?。

    太監宣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聽聞,公主之近臣杜蘭澤,棟梁之才,穎異之資,宣杜蘭澤入宮面圣,欽此。”

    杜蘭澤誠心?誠意道:“微臣跪謝陛下恩典。”

    天空灑下斜風細雨,昏黃的燈影中,風雨泛起白霧,乍看上?去,猶似隆冬時節的大?雪,閃爍著片片寒光。

    在一片寒光之中,杜蘭澤和燕雨跟隨太監,順利地走出了公主府,五十位大?內高手隨行在側,太監還把杜蘭澤扶上?了馬車。

    杜蘭澤柔聲道:“請問公公,我能不?能帶上?我的侍衛?我和他形影不?離,他若不?在我身旁,我心?里就覺得忐忑不?安。”

    太監看了一眼燕雨,見他一副癡呆模樣,隨口?答應道:“讓他留在杜小姐身邊,仔細地照看著杜小姐。”

    杜蘭澤道:“多謝公公。”

    太監關上?了車門?。

    馬車之內,只剩杜蘭澤和燕雨兩?個人。

    車輪飛快地旋轉著,馬車在街道上?一路暢行,雨點?噼里啪啦地打在車上?,仿佛也打在燕雨的臉上?。他的腦子里嗡嗡的,杜蘭澤又對他耳語:“我說過,我會找一個機會,放你出去。”

    燕雨萬般驚恐:“是今天嗎?”

    杜蘭澤道:“是。”

    燕雨這才明白過來,為了今天,杜蘭澤籌劃了很久很久。她每走一步,都經過深思熟慮。她究竟要干什么?

    燕雨猜不?到她的計策。他只是很害怕,恐懼如洪水般向他襲來,他懷疑自己快要溺斃了。

    顧不?得男女大?防,他緊抓著她的右手:“你……你別嚇我。”

    杜蘭澤咳嗽了一聲。

    她把一只荷包交到他手里,他打開一看,荷包里裝著銅錢、碎銀、藥瓶,以?及兩?塊精致的令牌。

    杜蘭澤極小聲地囑咐道:“你不?要跟著我進宮,到了皇城的第一道宮門?外,你就說,你留在這里等我……等我走了以?后,你立刻離開。”

    燕雨結結巴巴道:“不?,不?不?不?。”

    杜蘭澤自顧自地說:“今天早晨,我不?是讓你多穿兩?件衣裳嗎?你把外面這件綢緞長袍脫了,里面的衣裳是素布的,平民百姓也穿得起,并?不?顯眼,你趕路的時候,更方便些。”

    燕雨又震驚,又慌張。他說什么也不?同意。他一定要陪著杜蘭澤進宮。

    他用氣音說:“你不?跟我走,我就不?會走,我答應了公主,我會盡力照顧你……”

    他的聲調帶著哭腔:“無論生死,我們都要在一起。”

    杜蘭澤竟然笑了:“你跟我不?一樣,你很年?輕,身強體壯,未來還有大?好前程,而?我已是油盡燈枯了……”

    “不?不?不?,”燕雨打斷她的話,“你是一盞明燈,比太陽還亮,還要再亮一兩?百年?。”

    杜蘭澤并?未反駁他。

    杜蘭澤不?再說話,只給他遞了一瓶金瘡藥。

    他拿到藥瓶,又問:“我能不?能給你上?藥?你的鎖骨那一塊,有點?小傷。”

    她婉拒道:“不?用了,我的傷口?早已止血,你先?管管自己吧,你的左腳還在流血。”

    燕雨說不?上?來自己是什么感受,仿佛剛剛熬了一整夜,胸悶得慌,頭暈得慌,腦袋變得特別遲鈍。

    他慢慢地彎腰,脫下一只鞋,往腳背上?抹藥,隱約記起,從前在宮里,華瑤總是護著他和齊風。他們做了十多年?的宮廷侍衛,從未受過半點?傷害。

    他很想念華瑤,想念齊風,想念謝云瀟,想念湯沃雪。與他們相處時,那般其樂融融的氛圍,自他來到京城之后,就再也沒有體會過了。

    *

    天已入夜,馬車通過皇城的重重宮門?,停在一條寬敞御道的右側。

    眾多太監和宮女守候著馬車,太監又撐起一把傘,舉得約有七尺高,立在車門?之外,杜蘭澤剛一下車,就被傘蓋遮住了。

    太監道:“杜小姐,陛下有請。”

    杜蘭澤道:“有勞公公為我帶路。”

    杜蘭澤舉止優雅,極有大?家?風范。她與燕雨一同走在宮道上?,比起燕雨,她更像是在皇宮里生活了十幾年?的人,她的儀態之端莊,勝過了世家?貴族的公子小姐。

    太監不?敢怠慢她,把她請進了皇帝寢宮的前宇。

    此地名為“豐彥堂”,建筑規格方方正正,極為寬敞、高闊,原本?應該是一處風水寶地,然而?,廊檐下掛滿了黑紗燈籠,似是幽冥地府一般,映出了模糊不?清的黑影。

    太監躬身,囑咐道:“杜小姐,請您在此驗明正身。”

    第153章 行路茫茫聲杳杳 陛下駕鶴西去了

    宮女推開了一扇門。杜蘭澤跟隨宮女, 走?入門內,準備在房中驗身?。

    這一間?房沒?有?窗戶,四周都是琉璃墻, 墻上鐫刻著龍形浮雕, 鑲嵌著夜光寶石, 光線昏暗, 像是荒山野嶺的鬼火, 杜蘭澤的思緒正在鬼火中游蕩。

    杜蘭澤面無表情,魂魄離了身?似的, 任憑宮女為她寬衣解帶、脫簪束發。

    宮女道:“陛下宣召您面圣, 您身?上不能攜帶利器, 發簪、發釵、鉤帶都得取下來,奴婢會為您暫時?保管, 待您面圣之后,再?交還給您。”

    杜蘭澤道:“承蒙姑姑悉心?指教,在下感激不盡。”

    宮女檢查了她的全身?上下,又為她穿上金絲繡花的衣袍。輕紗軟緞的衣料,格外合身?, 但她的身?形瘦弱單薄, 錦衣華服已成為多余的累贅。

    宮女靜靜地端詳著杜蘭澤,稍微整理了她的

    衣袖, 確保她儀容整潔而體面。隨后, 宮女就走?到門邊,輕聲道:“杜小姐驗身?完畢了。”

    太監回話道:“杜小姐, 請您出來吧。”

    杜蘭澤走?出房門,正對上燕雨的目光。

    燕雨距離杜蘭澤約有?兩丈遠。他臉色泛青,額角滲出了一顆汗珠。哪怕他平日?里再?遲鈍, 此刻他也明白了,杜蘭澤面圣之際,必定會做出驚世駭俗之舉。

    他深陷于恐慌之中,恍如天崩地裂,五臟六腑毫無知覺。他目不能視,耳不能聽,口不能言,腿不能行,雙腳仿佛釘在了地上。

    他是一座笨重的雕塑,而她是飄浮在黑夜中的游魂。她的背影越來越遙遠,他心?底的亮光逐漸熄滅,一切皆休,萬事皆休,他落進了絕望的深淵,跟著她一同墜入黑夜了。

    *

    大雨傾盆。

    風聲急、雨聲稠、雷聲響亮。

    處處彌漫著水霧,杜蘭澤的視野朦朦朧朧。偌大一座皇宮,竟似一場幻境,她身?處于虛無縹緲之間?,榮華富貴都是過?眼云煙。

    杜蘭澤穿過?回廊,走?入皇帝的寢宮。

    宮中黑暗異常,竟無一絲光線,她的眼前只有?一團漆黑。她還聞到了一股腐臭的氣息,像是剛死不久的尸體散發出來的強烈氣味。

    她感到一陣陣的惡心?,近似于窒息的暈眩。她狠掐自己的掌心?,極度的疼痛反而讓她清醒。

    她微微含笑,款款步行,姿態端莊又優雅,當她跪在皇帝的病榻之前,裙擺在地板上鋪開,猶如仙鶴展翅般地輕盈飄逸。

    皇帝在床上盤腿而坐。他背靠著錦緞軟枕,枕邊放著一支翡翠煙槍,煙霧才剛消散不久,他的頭腦還很?清楚,還能聽見杜蘭澤的腳步聲。

    寢宮已有?數月不曾點燈了,皇帝獨自面對著黑暗,逐漸適應了這般孤寂。無邊無盡的黑暗,正是他開辟的一方天地,世間?一切物?象,皆可藏匿。他所看見的,乃是除去了表象的現實,他洞察人生的真理,屬實是千古難得的圣明。

    他雙眼緊閉,雙耳微微地耳鳴,但他還是真龍天子,普天之下最有?權勢的君主,誰敢忤逆他,誰就是逆天背理。

    杜蘭澤對他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禮。

    她恭恭敬敬道:“微臣叩見陛下,恭請陛下圣安。”

    皇帝明知故問:“你就是杜蘭澤?”

    杜蘭澤柔聲細語:“微臣姓杜,名蘭澤,祖籍涼州,后隨父母遷居岱州。兩年前,微臣在岱州偶遇公?主,幸得公?主賞識,被公?主收為謀士……”

    皇帝打斷了她的話:“忠臣不事二主,你背棄華瑤,歸順方謹,犯下了不赦之罪。”

    杜蘭澤聲調平靜:“四公?主把微臣獻給了三公?主,微臣只能遵從。微臣出身?于貧寒之家,父母都是尋常百姓,不敢有?太大志向,能為皇族效命,已是不勝榮幸之至。”

    皇帝聽得不耐煩。除了皇族之外的一切臣民都是賤民,賤民就該有?賤民的規矩,時?時?刻刻牢記在心?,若有?任何僭越之舉,罪該萬死。

    杜蘭澤能侍奉皇族,她應當感激涕零,她說的那些話,全是廢話,毫無用處,或許她本人也毫無用處。

    皇帝打算處死杜蘭澤,杜蘭澤又開口說:“正因如此,微臣不會為舊主守節,無論新主有?何吩咐,微臣一律照辦。”

    在此之前,太監來稟報過?,杜蘭澤正欲離開公?主府,方謹對她痛下殺手,想?來也是因為,方謹知道杜蘭澤并非堅貞不屈,才會流露出殺人滅口的意思。

    皇帝微微頷首:“你可愿意,認朕為主?”

    杜蘭澤畢恭畢敬地回答:“陛下是九五至尊,天地之主,為人臣者,皆以侍奉陛下為榮。微臣若能為陛下排憂解難,生平之愿足矣。”

    杜蘭澤一副飽經世事的模樣?,說話的語氣不緊不慢、不卑不亢,聽上去倒是讓人心?平氣和,皇帝對她的殺意也隨之消解了。

    皇帝反問道:“朕有?何憂難,你當作何解?”

    杜蘭澤十分誠懇:“國不可無主,軍不可無帥,如今陛下日?漸康復,實乃天命所歸,神佛會保佑陛下龍體安泰,朝野臣民應當遵從陛下號令,仰仗于陛下天威。陛下處理政事,乾綱獨斷,任何人不得違逆,只要陛下大權在握,朝廷一切政務都能重回正道,如此方是社稷之福,萬民之幸。”

    杜蘭澤的這一段話,字字句句,沒?有?半點多余的,全部說到了皇帝的心?坎里。

    皇帝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說得好,朕有?賞。”

    杜蘭澤伏拜在地,以示恭敬:“大梁朝的心?腹之患,首先在于亂臣賊子。秦州、康州叛亂未平,滄州、涼州戰火不休,造成了各地割據的亂象。其次,國庫負擔過?重,物?價上漲,銅鈔貶值,金銀流通不暢,錢法混亂不堪,民間?盛行私鑄,朝廷財政虧空已過?百萬,急需陛下改革稅制與錢法……”

    杜蘭澤三言兩語,切中利弊,皇帝知道她確實有?真才實學。但她提到“稅制”二字,又遭到了皇帝的猜忌。

    皇帝嗓音嘶啞:“華瑤改革了涼州的稅制。”

    杜蘭澤磕了一個頭:“請陛下恕臣直言。”

    皇帝道:“你且說下去。”

    杜蘭澤道:“華瑤、東無、方謹、司度對皇位皆有?覬覦之心?,野心?之大,實為天地所不容……”

    自從皇帝重病以來,他有?不少親信投敵叛主,杜蘭澤反倒轉向他這一方。他見她是個柔弱無力的女人,對她也只是隱有?戒心?。而她為了求得他的寵信,竟然背叛自己的兩個舊主,直說她們覬覦皇位,天地不容。

    皇帝道:“華瑤和方謹……罪該萬死。”

    皇帝精力已經消耗了許多,藥效大不如前。他的神智混混沌沌,如同墮入煙霧之中,但他對兩位公?主的怨恨太深,他強撐著也要把話說完:“忤逆不孝,罪該萬死!”

    密不透風的暗室里,濃烈的臭味撲鼻,杜蘭澤頭暈目眩,隱隱又聽到了窗外的雨聲。

    雨越下越大,瀑布般流瀉而下,驚雷閃電在烏云中翻滾,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天時?地利人和,她都占盡了。

    她聽出了皇帝的情緒起?伏。

    試探了這么久,她終于找到了癥結所在。

    皇帝最忌憚他的子女。

    杜蘭澤的嗓音一句一句地拔高:“華瑤在秦州擁兵二十萬,聯合滄州、涼州、岱州、秦州、康州,建立國中之國、朝中之朝。五州四海的百姓無不臣服,百姓尊稱她為仁義?之主,尊稱她的軍隊為仁義?之師,相鄰的永州、虞州也在傳頌她的事跡。”

    皇帝的怒火攻上心?頭:“孽畜……孽畜!”

    杜蘭澤話鋒一轉:“華瑤不忠

    不順,不仁不孝,辜負陛下恩德,死有?余辜!微臣一心?只讀圣賢書,深知國家本務,莫過?于綱常倫理。華瑤忤逆君主、敗壞綱常,實屬罪大惡極,平民百姓對她奉若神明,豈不是黑白顛倒、忠奸不分?!”

    “賤民……”皇帝怒吼道,“天下人都是賤民!罪不容誅!!”

    他使盡全力,抬起?一只手,直指著杜蘭澤:“你也是賤民……殺……殺,殺!”

    當他說出“你也是賤民”,她的語聲就更洪亮了,完全掩蓋了他的喃喃自語,又因為雷雨交加、狂風亂作,守在臥房門外的太監、宮女、侍衛都沒?聽清命令——他們都以為皇帝與杜蘭澤正在談論政務,事實也確實如此,杜蘭澤句句不離政務。他們都是奴才,除非皇帝允許,否則,奴才不得涉政,這是宮里最森嚴的一條規矩,奴才們輕易不敢越過?雷池。

    妨礙皇帝爭權奪利之人,無論他的意圖是什么,都會死無全尸,太醫院已有?前車之鑒。

    皇帝服藥后的第三天,便傳令下去,讓內閣整理朝政大事,上呈御覽。

    太醫院奉勸皇帝以龍體為重,言外之意,便是希望皇帝繼續休養,皇帝連殺了四個太醫,再?無一人膽敢勸誡皇帝。

    此時?此刻,杜蘭澤聲若洪鐘:“陛下所言極是,天下人都是賤民,微臣也是賤民,賤民應當知好歹、懂進退、守本分、識時?務,可惜天下人缺乏教化,認賊做主!!”

    她毫不避諱:“東無殺妻殺臣殺子殺女,殺光了若緣全家上百口人,若緣雖是公?主,卻慘遭滅門之禍,陛下重病以來,皇族尚且如此,朝臣又能如何?!歸順東無的官員,成千上萬,江南各省等同于東無之省,江南名士也是東無府上的入幕之賓,江南百姓只知大皇子東無,卻不知陛下姓甚名誰,倫理綱常,喪失殆盡,大梁朝的祖宗基業,已是危在旦夕!!”

    皇帝記起?東無的罪孽,怒火如焚:“殺……殺了東無……”

    杜蘭澤緩慢地向前膝行:“陛下所言極是,東無罪該萬死!方謹也是罪孽深重,方謹串通內閣首輔徐信修、內閣次輔趙文煥、兵部尚書莊妙慧、鎮撫司指揮使劉濟萬等等數十位高官,侵吞千萬兩公?款,侵占二十余萬精兵,方謹名為皇族,實為蝗蟲,她把您的國庫都吃空了……”

    皇帝并不知道,莊妙慧和劉濟萬竟然效忠于方謹。他拼盡全力,拼湊著零零碎碎的細節,這才察覺他們這些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弄的陰謀詭計。

    皇帝暴怒了,整張臉完全扭曲,紗布下的傷口崩裂,血水涌出來,滴入嘴里,泛出惡臭的咸腥氣。

    疼痛與狂躁一并發作,他的胸膛快要炸裂了,但他的心?力幾近枯竭,喊聲極小:“藥……藥……”

    杜蘭澤反應極快:“要的就是他們認罪伏法,微臣定當遵從陛下旨意。陛下最寵信六皇子司度,司度也是忘恩負義?的逆賊。司度殺害金連思,嫁禍御林軍,御林軍不敢稟報金連思的死因,其實京城內外早就傳遍了,司度仗著陛下的威勢,殘害忠良、虐殺忠臣,全然不知君臣之義?,全然不顧父子之情,豈不是讓陛下寒心??!”

    她的語調凄愴又悲涼:“陛下對司度恩重如山,對御林軍恩深似海,可惜,司度一心?只想?弒父,御林軍一心?只想?叛主,這些白眼狼,早就不把您放在眼里了……”

    皇帝死死地瞪著雙目,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他的氣息快要斷了,聽力也逐漸消退。

    杜蘭澤跪在他的床邊,與他距離極近,她正在描述蕭貴妃的死狀:“兩個月前,蕭貴妃在宮里懸梁自盡。蕭貴妃伺候陛下多年,心?性一貫堅韌,又怎會自尋短見?只恐怕,蕭貴妃也被人害死了,死無葬身?之地……微臣愚鈍,始終猜不透,誰能殺害蕭貴妃,誰敢殺害蕭貴妃,誰有?權力殺害蕭貴妃?難道是太……”

    她一字一頓:“太后娘娘,您的母親。”

    她輕聲道:“太后殺了蕭貴妃,太后還敢殺誰?”

    太后?!

    太后殺了蕭貴妃?

    太后還敢殺誰?!

    窗外幾道驚雷劈過?,沉重的響聲震天撼地。

    皇帝渾身?顫抖,雙手雙腳時?而痙攣、時?而麻痹,褻褲里落滿了穢物?,他失禁了,也窒息了,軀體都像石頭般僵硬了。

    門外的侍衛終于聽出了異狀:“陛下!”

    侍衛還沒?趕到皇帝的近前,杜蘭澤已經撲到床上:“陛下!陛下的藥在哪里?!快傳太醫!太醫!!”

    杜蘭澤摸到了皇帝的脖頸。她略懂醫術,拇指的指尖死死按住他頸側一處穴位,指甲陷入他的皮肉,那一層皮肉單薄如紙,被她狠狠戳破了,這一剎那,鮮血迸濺,濺得一尺來高。

    無論太醫的醫術有?多精深,他們也無法起?死回生。

    眾多侍衛閃身?而至,他們一把推開杜蘭澤,她來不及躲避,向后跌出去,撞到了木桌的尖角。刀劈劍砍般的刺痛,從她的傷處蔓延開來,她的喉嚨里涌出一股血氣。

    皇帝的侍衛都是頂尖高手,推開杜蘭澤的侍衛又用了十成勁道,杜蘭澤的肩膀承受一擊,后腰又深受撞傷,終究是忍耐不住,她跪坐在地上,吐出一大口鮮血。

    杜蘭澤的身?形本就柔弱,風寒也能讓她臥床不起?,如今她傷勢危急,沒?死也丟了半條命。

    杜蘭澤不以為意,反而還想?笑,譏笑,狂笑,放聲大笑,正因為她的外表弱不禁風,方謹才會收她為臣,皇帝才會宣召她面圣,他們對她放松警惕,給了她可乘之機。

    與人交戰,切忌輕敵,而她為了設局,萬事萬物?皆能利用,甚至包括她自己的身?體。

    自從邁入皇城之后,她就沒?打算活著回去。

    或者說,自從離開華瑤,杜蘭澤就沒?打算活著回去。她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忠臣以死為諫,而她以死為謀。

    從始至終,杜蘭澤的目的只有?一個——她要逼死皇帝。她要讓司度出師無名,讓東無和方謹矛盾激化。

    方謹貪圖華瑤的勢力,東無計劃發動北方戰爭,他們都很?擅長玩弄權術,不到最后關?頭,他們不會竭盡全力,只會設法讓敵人耗損元氣。

    倘若皇帝駕崩了,局勢就轉變了,東無和方謹的沖突一觸即發,先前皇帝派給司度的頂尖高手,也會被太后召回京城,負責守衛京城的安寧。

    司度失去了倚仗,無法借用“忠孝”之名去威脅華瑤。

    華瑤再?向朝廷出兵,就是名正言順的“清君側”。

    皇帝已不在人世,東無和方謹必然兩敗俱傷,世間?再?無一人能阻礙華瑤,再?無一人能以世俗的名義?對她施壓,她一定會登上帝位,妥善地治理天下。

    只可惜,杜蘭澤大概等不到那一天了。

    杜蘭澤爬到了墻角里。她筋疲力盡,渾身?都痛到了極點,但她不想?死在皇帝的寢宮里,這是一個令人作嘔的地方。

    昏暗的燈光照進寢宮,總管太監提著一盞黑紗燈籠,匆匆忙忙跑過?來:“閑雜人等一律退下,別擋路,太醫趕到了,請太醫為陛下診脈!!”

    眾多侍衛陸續退出寢宮,只有?一名侍衛詢問總管太監:“公?公?,杜蘭澤如何處置?”

    總管太監道:“十萬火急的關?頭,誰還顧得上她,把她放到外面去,注意分寸,別傷著她,血氣沖撞了陛下,你們就擔當不起?了。”

    侍衛走?近杜蘭澤,聽出她聲息微弱,反倒不敢再?管她,也沒?遵從太監的囑咐,把她放到門外,只是任由她坐在墻角,任由她被眾人忽略。

    眾人皆知,皇帝已經崩逝了,皇帝寢宮之中,尚無一位皇族主持宮務,此時?“遵命”就是下策,“自保”才是上策。

    太醫院醫術最高超的醫官都步入了皇帝的寢宮,點燈的、開窗的、拿藥的、施針的各做各事,清涼的夜風吹進了屋內,平添了幾許寒意。

    年紀最大的一位太醫嘆息道:“陛下原本還有?至少半年的壽命,現在真是回天乏術了……”

    總管太監立刻傳令:“陛下病情越發危重,快去稟報太后娘娘!”

    原來如此,杜蘭澤心?想?,總管太監知道皇帝駕崩了,正準備向太后投誠,他一定會把杜蘭澤獻給太后。

    杜蘭澤畢竟侍奉過?兩位公?主,又是皇帝死前所見的最后一人。太后查辦杜蘭澤,追究皇帝的死因,論功問罪,賞罰黜陟,便能完成權力的交接轉移。

    皇宮是一座巨大的牢籠,籠中之人,無論高低貴賤,皆是權力的奴仆。

    杜蘭澤扶著墻壁,勉強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她必須離開此地,絕不能死在皇帝的寢宮里,憑著這個意念,她跨過?了門檻,潮濕的水霧撲面而來,她聞到了新鮮空氣。

    她還想?穿過?回廊,看看燕雨的情況。

    這一條回廊太長了,經過?四分之一的路程,杜蘭澤心?力交瘁,猛然摔倒在地,又吐出了一口血。

    杜蘭澤喘息不止,視線模糊不清,隱約瞧見,她的面前是一雙刺繡著“五福拱壽”圖案的緞面鞋,她喃喃道:“太后宮里……”

    太后宮里的女官紀長蘅,正站在杜蘭澤的身?邊。

    早在皇帝駕崩之前,太后便命令紀長蘅去探望皇帝。先前皇帝派出太監試探太后,如今太后也用到了相同的計策。

    紀長蘅才剛走?進回廊,就發現杜蘭澤趴在地上。

    紀長蘅與杜蘭澤打過?交道,那是去年秋天,華瑤舉行大婚典禮,杜蘭澤幫助華瑤迎賓送客,也與紀長蘅交談了兩句。

    杜蘭澤才學淵博,風度高雅,待人接物?彬彬有?禮,紀長蘅對她印象很?好,再?看她如今奄奄一息,紀長蘅出于憐憫之心?,吩咐宮女:“送她去豐彥堂,稍作休

    息。”

    兩位宮女扶起?杜蘭澤,把她送入了豐彥堂的一間?客室。

    此處有?一張軟榻,杜蘭澤昏倒在軟榻上,全身?冷汗淋漓,她的傷勢越來越嚴重,宮女為了避免承擔責任,紛紛退了出去,唯獨燕雨沖了進來。

    燕雨跪在軟榻之前。他盯著杜蘭澤的慘白面容,顫抖著說:“你撐住啊,撐住,我求你了……”

    他忽然想?起?來,不久之前,杜蘭澤交給他一只荷包。

    他連忙從袖中取出荷包,找到一支藥瓶,瓶中裝著“補血回魂丹”。他掏了一粒丹藥,又把杜蘭澤抱入懷里,往她嘴里塞藥,他絮絮叨叨:“求求你別出事,別出事,我們還要一起?回去,公?主還在等我們回去。”

    杜蘭澤意識尚存。她把藥丸咽下去了。

    燕雨喜極而泣。他的眼淚落到了她的額頭上,他拭去那一點淚痕,卻摸到她的額頭燒得滾燙,他的心?臟又懸了起?來,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還能做什么,腦海里只有?“怎么辦”這三個字。

    他不自覺地念出了聲:“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過?了一會兒?,他又帶著哭腔說:“救救她,救救她,救救她,救救她,老天在上,觀世音菩薩、如來佛祖、西天大圣、王母娘娘,我求求你們行行好,行行好……”

    杜蘭澤被他吵得心?煩。她斷斷續續地回話:“肩、肩膀,后腰……”

    燕雨腦中靈光一閃,或許真是神佛保佑,他很?少有?這么聰明的時?候。他把杜蘭澤放在軟榻上,輕輕地解開她的衣裳,果然發現她的肩膀和后腰都有?一大塊深紫色瘀血。她遭受了嚴重的內傷。

    燕雨為她涂了厚厚一層金瘡藥,雙手一直在顫抖,她太瘦了,太瘦了,他好害怕,怕到了極致,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下來。

    他記起?了皇宮里的各種酷刑,他怕自己和杜蘭澤都逃不出去。

    *

    今夜的風雨仍未停息。

    太后接管了一切事務,皇城上下全面戒嚴。皇帝的死訊還沒?傳開,太后調集精兵強將,駐守皇城的每一個關?口,防止叛賊亂黨發動宮變。

    太后忙于政事,暫時?抽不出空來,再?過?至少半個時?辰,她才能趕到皇帝所在的永佑宮。她命令侍衛封鎖永佑宮,嚴禁出入,違令者斬立決。

    永佑宮之內,眾人的情緒十分沉悶,甚至有?一小部分人預感自己死期將至,無聲地啜泣起?來,陰冷而潮濕的空氣灌入他們的胸膛,他們被凍得瑟瑟發抖,只想?請太后高抬貴手。

    紀長蘅收到了太后的命令。她讀完太后的密信,忽然開口:“莫要驚慌,諸位,請聽我說,太后派我來,是要交辦一道懿旨,陛下駕鶴西去了,諸位都是聰明伶俐的人,是否愿意追隨太后?”

    永佑宮的回廊上,黑壓壓地站滿了人,粗略一算,約有?一百二十多人,包括伺候皇帝的醫官、侍衛、宮女、太監,他們的領頭者正是總管太監。

    總管太監躬身?作禮:“紀姑姑,您是太后跟前的第一紅人。您發話了,奴才們不敢不聽,可您話中的真假虛實,奴才們辨不清的。”

    紀長蘅不緊不慢道:“太后當權,名正言順,不過?政務繁重,仁壽宮暫缺人手。既然陛下信得過?你們,太后也信得過?你們,你們還有?什么猶豫?太后娘娘顧全大局,朝政一天也耽擱不得,與其從宮外尋覓新手,不如從宮內抽調熟手,這是太后娘娘的圣裁。”

    總管太監一聽這話,連忙做出一副順從的模樣?:“謹遵太后娘娘懿旨。”

    紀長蘅的侍女端出了托盤,十位侍女,捧著十個托盤,每個托盤上都擺了一只酒壺和一圈酒杯。

    紀長蘅端起?一杯酒,慢慢地喝完了。她翻過?瓷杯,酒水一滴不剩。她又說:“侍奉太后娘娘,需要六顆心?,忠心?、誠心?、耐心?、細心?、真心?、孝心?,凡是仁壽宮的奴才,當差第一天,都要把一杯酒分成六口喝下,指天立誓,從此以太后為主,以太后為尊 ……”

    她還沒?說完,侍女便把托盤送到了太醫面前,有?一位年過?七旬的太醫站了出來。他仔細檢視一番,確認酒水無毒,便也一飲而盡了。

    總管太監見狀,也不敢再?猶豫了,緊跟著飲下一杯酒,向太后投誠,眾多奴才紛紛效仿,也有?幾個侍衛不太情愿,要么被強行灌酒了,要么被其余的侍衛圍攻了。

    又過?了一刻鐘,總管太監察覺了微妙之處,正要詢問紀長蘅,那酒水的劇毒就發作了。

    發作得快的,倒地不起?,七竅流血而亡,發作得慢的,哪怕功夫再?好,動作也遲緩了一些,最終死在了紀長蘅帶來的武功高手的劍下。

    紀長蘅喃喃自語:“陛下升入仙界了,你們又怎能留在人間??”

    永佑宮血流成河,死尸滿地,血腥氣濃郁強烈,夜風吹也吹不散。

    十丈之外的地方,隔著一扇紗窗,燕雨聞到了血腥氣。他往窗外一看,嚇得魂飛魄散,他目之所及,皆是死狀各異的尸體。

    他感嘆道:“完了,完了,真的完了。”

    第154章 獨向紅塵 獨自一人,遠走高飛

    杜蘭澤的心跳很?快, 意識也很?混沌。她隱約聽見了燕雨的聲音,越聽越覺得放心不下。他絮絮叨叨,沒完沒了, 她擔心他無法擺脫困境。

    杜蘭澤緩緩地睜開雙眼, 又?看到了燕雨的面容。他跪坐在她身側, 神色沮喪而凄涼, 像是在等待死?期臨近。

    他愣了一小會?兒?, 驚愕地盯著她:“你醒了,還疼嗎?”

    杜蘭澤聲音微弱:“不疼了, 外面怎么樣了?”

    燕雨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他故作?堅強, 盡量用輕松的語氣說:“外面也還好啊, 天還沒塌下來,就是皇帝宮里的人……都死?光了, 回廊上堆滿了尸體,我聞到了血腥味。”

    杜蘭澤道:“你確定他們?都死?了嗎?”

    杜蘭澤這么一問,燕雨猶豫不決,又?朝窗外看去,通往皇帝寢宮的長廊百轉千回, 廊道的墻壁上開設了菱花窗, 鮮血灑滿了窗格,穿著官服的太醫正?在來回走動, 身影交融于?漆黑的夜色。

    燕雨實話實說:“沒死?光, 還有兩?個太醫活著,他們?是照顧皇帝的太醫, 為什么沒死?啊?”

    杜蘭澤用氣音回答:“他們?可能是太后?的人,早已投靠了太后?,聽從太后?的差遣, 便能茍全性命。”

    經過杜蘭澤的一番點撥,燕雨恍然領悟,當前的局勢兇險莫測,他心中?的震驚遠遠大于?恐懼。

    他求生的意愿十分強烈,忍不住說:“我拼死?一搏,帶你闖出去。實在不行,

    我們?就躲到冷宮里,運氣好的話,也能活下來。”

    杜蘭澤道:“皇宮戒備森嚴,無論你帶我去哪里,我們?都很?難活下來。”

    燕雨不知所措:“我們?只能等死?嗎?”

    杜蘭澤嘆了一口氣。又?過了半晌,她才說:“你不會?死?,我會?幫你逃出生天。”

    燕雨的雙手微微地顫抖著。他并不是不相信杜蘭澤的承諾,只不過,他記起來了,皇城的宮墻巍峨如山、堅硬如鐵,每一道宮墻的周圍都有武功高手日夜守衛,他打不過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

    他和?杜蘭澤根本不可能逃出去,太后?也不會?允許他們?逃出去。

    他們?的死?期正?是今日。

    他們?快要離開人世了,很?多心愿尚未完成,即便是死?,他也死?得稀里糊涂。

    他閉上眼睛,低喃道:“這是我自己選的路,我和?你一起死?,死?在一塊兒?,黃泉路上,咱們?兩?個人……不對,死?了就是鬼了,咱們?兩?個鬼,還能互相照應。我再給公主托夢,告訴她,我和?你都盡力了,咱們?這一輩子,從沒做過背信棄義的事。”

    杜蘭澤并未接話。

    燕雨還在交代遺言:“這一輩子忠勇雙全,下輩子能投個好胎吧。我不想再做人了,下輩子,我想做鳥,在天上飛,飛來飛去,自由自在,還能從天上看地下,真挺好的,也許能親眼看到公主登基。”

    這一間客室的房門忽然被人推開了,燕雨嚇得屏息靜氣,轉頭望向門口,紀長蘅以及一眾侍衛站在門外,猶如厲鬼討命,他們?的殺氣仍未消散。

    紀長蘅一步一步走過來,她的繡鞋上血跡斑斑,血腥味一陣一陣地散開,玉石地板沾染了血痕。

    杜蘭澤面不改色。她示意燕雨,讓他把?她扶起來,他照做不誤。

    杜蘭澤背靠著軟枕,直視著紀長蘅:“請恕我失禮,我重傷未愈,實在無法起身向您行禮。”

    紀長蘅仿佛沒聽見她的話。

    紀長蘅只說:“太后?娘娘請你去一趟仁壽宮。”

    杜蘭澤恭順地低下頭:“恭敬不如從命。”

    太后?僅僅宣召了杜蘭澤一人,卻沒提到燕雨。相比于?杜蘭澤,燕雨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他的生死?,無足輕重。

    紀長蘅的目光從燕雨身上一掃而過,她還沒下令斬殺燕雨,杜蘭澤已經猜到了她的意圖。

    杜蘭澤毫不遲疑:“您要是殺了燕雨,我立刻咬舌自盡。”

    紀長蘅微微一笑:“太后?娘娘放你一條生路,原是待你不薄,你不念著太后?娘娘的恩情,竟要以死?相爭,你有理也是無理,有命也快沒命了。”

    杜蘭澤也微笑道:“我和?燕雨相依為命,情同姐弟。燕雨死?后?,我一心求死?,受不起太后?娘娘的恩典,只好聽憑太后?娘娘發落。”

    杜蘭澤這一番話,暗藏著凌厲的機鋒,仿佛是死?意已決、了無牽掛。她不怕死?,紀長蘅也知道她不怕死?。

    紀長蘅慢悠悠地說:“你和燕雨一同拜見太后?,如果燕雨不慎失言了,你會?被他拖累,杜小姐,請你千萬不要后?悔。”

    杜蘭澤道:“定不后悔。”

    紀長蘅打了個手勢,宮女走上前去,抱起了杜蘭澤,將?她送入一輛馬車。

    燕雨跟在杜蘭澤的身后?,抬腿一腳跨進了馬車。

    天空中?飄灑著雨絲,天氣陰沉沉的,正?如燕雨的心情一般沉悶,他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多余的場面話也不必說了,他和?杜蘭澤的命運已無回旋的余地。他在宮里當差十幾年,深知太后娘娘不僅有一副鐵石心腸,還有一些歹毒手段。

    昭寧二十年,淑妃重病臥床,皇帝厭棄她,奴才躲避她,她的處境很悲慘,華瑤為了給她治病,四處求醫問藥,當然也求到了太后的宮門前。太后?并未接見華瑤,華瑤就跪在宮門外,長跪不起,流淚不止。

    彼時的華瑤才剛滿十三歲,她還是太后?的親孫女,太后?對她毫無憐憫。她的侍女為她求情,太后?竟然把?侍女發落到了浣衣局。

    淑妃去世之后?,華瑤生了一場病,連續多日,她高燒不退,神志不清,只有方謹來看過她一次,太后?自始至終都沒露面。

    從那時起,燕雨才明白了,什么叫世態炎涼,什么叫人情冷漠。

    馬車一路飛馳,宮道上水花四濺,只過了大概一刻鐘,馬車停在宮殿的臺階之前。

    此處距離仁壽宮還有一段路程,燕雨把?杜蘭澤背了起來,宮女為他們?撐開一把?傘,雨水飄過了傘沿,灑到了燕雨的衣袖間。

    燕雨連忙說:“杜小姐,我把?外衣脫下來,給你穿上吧,這雨還沒停,天氣很?冷的,你可別著涼了。”

    杜蘭澤趴在他的背上,雙手扶著他的肩膀。她與他相距極近,她說話的聲音像是一縷微風,縈繞在他的耳畔。他一時忘記了恐懼,只聽她說:“我不冷,你快些走吧,免勞太后?娘娘久等。”

    雨夜燈火凄清,給人以蕭瑟之感,他們?在暗淡的燈光中?行走,凜冽的寒意滲入肌骨,燕雨幾次駐足,又?被杜蘭澤催促著向前走。

    他不知道她的傷勢是否好轉了。

    她的氣息時斷時續,他的心弦一直緊繃著。他輕聲和?她說話,她輕聲應答,語調和?平日里一模一樣,他竟然聽不出一點差別。

    不多時,燕雨走到了仁壽宮的宮門之外。

    杜蘭澤從燕雨的背上滑下來了,他飛快地轉過身,雙手接住她,她又?拽緊了宮女的衣袖,在宮女的攙扶下,她緩慢地走入門內。

    杜蘭澤始終沒回頭,也沒給燕雨留一句話。

    太后?并未傳召燕雨,燕雨只能靜靜地守在門外。

    燕雨很?熟悉仁壽宮的規矩。他曾是華瑤的近身侍衛,經常陪著華瑤去仁壽宮請安,彼時,他與齊風一同等候華瑤,今日,他與杜蘭澤一同等候死?訊。

    *

    仁壽宮內,明燈如晝。

    案桌上擺列著琺瑯瓷器,閃耀著玲瓏剔透的光輝。諸多瓷器的內部盛滿了新鮮的香瓜香果,這些瓜果并非食物,只是一種陳設,用來熏香宮殿,每隔一天,便要全部替換一遍。

    杜蘭澤聞到瓜果的香味,反而頭暈目眩。她的身體太虛弱了,對她而言,任何輕微的刺激都是負擔。

    她跪倒在地板上,連磕頭的力氣都沒了。

    太監傳令道:“杜小姐重傷在身,無須遵守禮節,趴在地上說話吧。”

    杜蘭澤想笑卻沒笑出來。她恭恭敬敬地回應:“微臣跪謝太后?娘娘恩典。”

    太后?從內室走了出來,步履平穩而端莊,并未顯露出憔悴之態。她的兒?子才剛去世不久,她的神情卻無一絲悲傷。她面容沉靜,緩慢地落座。

    杜蘭澤抬眼一瞧,瞧見太后?裙擺上的團龍繡金花紋,以及一雙“福壽齊天”底紋的棉緞鞋,鞋面鑲著金銀、嵌著珠寶,正?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皇帝已死?,太后?卻沒換一身素服。

    太后?不做表面功夫,必是已經獨攬大權。此時太后?召見杜蘭澤,只因杜蘭澤尚有可用之處,太后?并不急于?判她死?罪。

    杜蘭澤道:“微臣身受重傷,神智尚且清醒,請問娘娘有何吩咐,微臣自當遵從。”

    太后?道:“果然是個聰明人。”

    杜蘭澤極盡謙卑:“仰賴娘娘的洪福,微臣才能茍延殘喘。微臣先后?侍奉了兩?位公主,今夜又?拜見了圣上,便在有意無意之間,探知了許多消息。娘娘若要查問緣故,微臣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太后?的手指慢慢地捻動著佛珠:“哀家本該嚴懲你,念在你是有名的學士,也曾侍奉過兩?位公主,可以免受凌遲之苦。”

    杜蘭澤紋絲不動。

    太后?按住一顆佛珠:“哀家已定了你的死?罪,觸犯圣怒,秋后?問斬,你可有異議?”

    杜蘭澤仿佛得到了什么賞賜似的,畢恭畢敬地說:“多謝娘娘法外開恩。”

    杜蘭澤沒有絲毫怨氣,只因她早已料定了死?局。

    她平靜地敘述道:“微臣并無任何奢求,生前漂泊不定,死?后?方能解脫,但在解脫之前,微臣愿為您效勞……”

    傷口突然泛起疼痛,灼燒似的刺痛,刺進她的骨縫里,她強忍著痛苦,額頭沁出了冷汗,又?感到一陣強烈的暈眩。

    她無法斟酌字句,只能盡快說完:“如今天下大亂,戰事頻繁,各方勢力割據一隅,朝政尚未穩定,急需您主持大局,守衛大梁朝的江山社稷……”

    太后?打斷了她的話:“你還有什么遺愿?哀家酌情考量。”

    杜蘭澤抬起頭來:“只有一個遺愿,希望您能允許燕雨離宮。”

    提到“燕雨”二字,太后?就記起了他的言行舉止。

    燕雨的城府極淺,他雖是華瑤的侍衛,武功卻不如華瑤。華瑤留他在身邊,大約是為了逗樂解悶。

    倘若太后?把?燕雨放出宮,燕雨必定會?投奔華瑤,換言之,燕雨和?杜蘭澤都對華瑤忠心耿耿。先前方謹收用杜蘭澤,正?中?了華瑤的誘敵之計,如今的形勢也對華瑤更?有利。

    太后?閉目養神,自有一番權衡。

    太后?與東無之間的嫌隙已成,東無秉性殘暴不仁,若是掌權,必不長久。他并非帝王之材,卻像他父親那般剛愎自用。

    若緣、司度、瓊英、安隱勢單力薄,在朝堂的資歷尚淺,在民間的聲望極低。他們?缺乏帝王之相,無從建立帝王之業。

    大梁朝的未來皇帝,將?是華瑤和?方謹之中?的一位,此乃大勢所趨、大局所迫,太后?也愿意推波助瀾。

    杜蘭澤還沒開口勸說,太后?已經做出了決斷。她命令侍衛去籌備馬車,甚至允許杜蘭澤再送燕雨一程。

    杜蘭澤

    聽完太后?的吩咐,也明白了太后?的深意。她萬般誠懇道:“承蒙太后?娘娘隆恩眷顧,微臣感激涕零。”

    *

    今夜的雨勢逐漸轉小,烏云也消散了,明早太陽升起之前,這場雨一定會?停。

    雨過天晴,危機也就隨之解除了。

    燕雨心里是這么想的,但他的精神還是有些恍惚。他和?杜蘭澤正?坐在一輛馬車里,車輪飛快轉動,穿過重重宮門,直奔宮外而去。

    杜蘭澤忽然開口:“太后?已經同意將?你放出宮了。”

    燕雨思考了一會?兒?,猛地反應過來,杜蘭澤只說了“你”,而非“我們?”,也就是說,燕雨可以逃離,杜蘭澤會?被太后?囚禁。

    燕雨急忙道:“不不不,你不走,我也不走,我要陪你留下來。”

    杜蘭澤的聲調略微提高:“我不是在和?你商量,我是在命令你,離開皇城,去秦州投奔公主,你不能意氣用事,務必以大局為重。”

    傷處的疼痛仍未消退,杜蘭澤還在強撐,她的意志力強硬如鋼鐵,連一絲異樣都沒有顯露出來。

    她囑咐道:“切莫驚慌,遇事先冷靜,凡事多思考,千萬要保重自己,盡快趕到秦州。你在京城的所見所聞,不能透露給除了皇族之外的任何人……我們?一言為定,擊掌為誓。”

    杜蘭澤抬起一只手,輕拍燕雨的掌心,他還沒答應她,她已經完成了約定。

    她再三強調:“你一定要記住,你在京城的所見所聞,絕不能透露給除了皇族之外的任何人。”

    直到此時,燕雨才明白杜蘭澤的用心良苦。

    燕雨趕去秦州,能給華瑤通風報信。

    皇帝已死?,亂局已成,華瑤必須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燕雨送去的消息越多,華瑤的贏面就越大。

    東無和?方謹都在皇宮里安插了無數眼線,華瑤卻沒那個本事,相比于?東無和?方謹,華瑤在京城的根基尚淺。如果燕雨留在皇宮,華瑤收不到確切的消息,她可能會?做出錯誤的判斷。

    杜蘭澤一眼看穿了燕雨的心思。她喃喃自語:“一步錯,步步錯,滿盤皆輸。”

    燕雨毛骨悚然:“不會?的,公主很?聰明的,她比我聰明多了,她不會?犯錯的……”

    杜蘭澤一字一頓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你身為公主的侍衛,要多為公主考慮。”

    太后?放走燕雨,算是賣了華瑤一個人情。這其?中?的利害關系,極為復雜,不僅涉及皇族的權位之爭,也牽扯了北方戰場的局勢之變。

    杜蘭澤一時無法解釋清楚,只能對燕雨說:“快到城門了,你出門之后?,脫掉外袍,扮作?平民,跟隨商隊一路向西走。”

    話音未落,馬車停住了,侍衛拉開車門,直接把?燕雨拽了下去。

    燕雨的武功略遜一籌,他被侍衛推到了宮門之外,竟無半分反抗之力,甚至沒來得及與杜蘭澤告別。

    宮門高約九丈、寬約六丈,巍峨如山嶺,高峻如峰巒。

    這一道宮門不可逾越,徹底地隔開了燕雨和?杜蘭澤。

    燕雨站在門外,杜蘭澤還在門內,好似一場荒誕的夢,無論燕雨怎么掙扎,他總是醒不過來。

    城門漸漸關閉了,他連她的影子都看不見了。

    他找到了一條生路,而她只剩一條死?路。

    神思恍惚之時,又?有一個人對他說:“喂,快走,別發呆了!”

    燕雨瞧見一輛馬車,正?停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駕車之人相貌平庸、衣著樸素,卻亮出了一塊“五福捧壽”的木雕令牌。此人也是太后?的奴仆。

    燕雨強迫自己靜下心來。他把?臉上的淚痕抹去了,轉身跨入馬車里。

    燕雨對車夫說:“往西走,去秦州。”

    車夫道:“好嘞,往西走,一路順風。”

    燕雨本是十分健談的人,去往秦州的路上,他卻不愿與車夫搭話,比啞巴更?像啞巴。他沉默寡言,仿佛喪失了感官。

    說來可笑,往日里,他總想撇開華瑤,獨自一人遠走高飛,當他真正?有了遠走高飛的機會?,他反而迫切地想要見到華瑤,向她交待杜蘭澤的一切作?為。

    第155章 不似尋常調 當為天下人所共誅!……

    破曉時分, 霧氣彌漫。

    大皇子府上,明燈照耀,燭火燦爛。

    奴仆們來?來?往往, 秩序井然。他?們按部就班地忙碌著, 添燈、剪燭、換簾、掃地、擦臺、凈舍、熏香……各做各的差事, 絲毫不敢懈怠。

    旭日高?升之時, 這座宮殿已是煥然一新。

    東無緩步走出寢宮, 周圍的侍衛跪地行禮,姿態謙卑而恭順。

    武功最強的侍衛名叫“霍應升”, 他?伺候東無已有整整十年。東無很器重他?, 他?對東無也很尊敬。他?跪在東無的腳邊, 就像一條等候主人命令的家犬。

    東無道:“免禮。”

    霍應升站起身來?。他?脊背挺拔,體格健壯, 渾身的肌肉飽滿緊實,幾乎要把衣裳撐破了。他?的武功剛猛絕倫,當屬世間第?一流高?手。

    但在東無的面前,霍應升一貫低眉順眼。

    霍應升彎腰作禮,稟報道:“啟稟殿下, 議事廳已經準備妥當, 所有人都?來?齊了,正在等候您的大駕。”

    東無徑直走向議事廳, 霍應升以?及一眾侍衛跟在東無的背后。

    少?頃, 他?們走到了議事廳門?口。

    文臣武將紛紛跪地,高?呼道:“微臣恭迎殿下大駕, 恭請殿下萬福金安。”

    東無跨過門?檻,邁向主座的腳步寂然無聲?。當他?落座之后,他?也沒讓眾人起身。

    眾人依舊跪在地上, 不敢抬頭去打量東無的神色。

    東無平靜地開口道:“昨晚皇帝駕崩,太后清理了永佑宮。”

    太后尚未公布皇帝的死訊,不過東無的眼線遍布皇城,大概一個時辰之前,東無確認了皇帝已故,皇帝的住處永佑宮也被太后清理得干干凈凈。

    東無原本以?為,皇帝還有一線生機,至少?能再活三?個月。皇帝的猝然崩逝,卻在東無的計劃之外。

    東無的語氣略有停頓,謀臣聽出了他?的話外之音。

    東無的謀臣都?是聰明人,他?們收集情報的能力遠遠比不上東無,但他?們善于推斷。今日一早,卯時未至,東無宣召眾人覲見,皇城又緊急戒嚴了,必是皇城突發變故,太后、東無、方謹這三?股勢力,將在權力場上一決高?低。

    張炯之大著膽子,應聲?道:“請恕臣冒昧直言,太后專攬朝政,權傾天下,怕是有了擅自專權之意。”

    張炯之不僅是東無的謀臣,也是戶部侍郎,負責江南地區的賦稅征收。他?與東無勾結

    已久,跟著東無做過不少?貪贓枉法的勾當。

    張炯之懇切地希望,東無能夠早日登基。他?盡心盡力,只為輔佐東無奪取帝位,待到東無大業穩固,他?也搏出了一份擁戴之功。

    東無端起一杯茶盞,又用?杯蓋撥了撥茶葉。他?一言不發,顯然是不滿意張炯之略帶猶豫的語氣。

    張炯之連忙斷定:“太后、方謹、華瑤這三?人專權擅勢,禍國?亂政,都?是弒君篡位的逆賊!昨天傍晚,皇帝傳召杜蘭澤入宮,皇帝突然駕崩,與杜蘭澤脫不開干系。杜蘭澤伺候過華瑤和方謹,又被太后留在了宮里,據此可知,華瑤、方謹、太后根本是同一路貨色,她們已有叛亂之心,已負逆天之罪,當為天下人所共誅!!”

    他?的語調慷慨激昂:“微臣斗膽,懇請殿下以?國?事為重,剿滅逆賊,統一乾坤,繼承皇帝之位,開辟圣明之世,臣等肝腦涂地,在所不惜!!”

    此話一出,眾多謀臣異口同聲?:“懇請殿下以?國?事為重,剿滅逆賊,統一乾坤,繼承皇帝之位,開辟圣明之世,臣等肝腦涂地,在所不惜!!”

    話音落罷,議事廳內一片寂靜,沒有一絲嘈雜的聲?息。

    東無放下了茶杯。他?淡淡地說?:“我決心恢復朝政清明,光耀祖宗之社稷,開創中興之基業。諸位愛卿追隨我多年,皆是大梁朝的一等功臣,平身,賜座。”

    眾人暗暗地舒了一口氣,默默地坐到各自的位置上。他?們都?明白過來?了,從今天開始,東無不僅是他?們的主子,也是大梁朝的下一任皇帝。

    距離東無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著一位武將,名叫“遲光建”。他?略微躬背,以?示敬畏之意,不敢在東無的面前坐直身體。

    遲光建的老家在滄州,他?是土生土長的滄州人,也曾在戰場上領兵殺敵。他?原本效忠于滄州軍營,甚至與涼州官兵協同作戰過。

    后來?,他盜取了滄州府庫的存銀,皇帝震怒,派出鎮撫司高?手將他?收押,他?差一點死在監獄里。

    東無把他?從監獄中救了出來?,使他?重獲新生。

    他?在滄州時,無家無室,無親無故,只因?他?相貌丑陋、舉止魯莽,他?中意的貴族小姐都不愿與他結親。

    他?來?到京城以?后,東無賜給他?十個妙齡女郎。如今他?妻妾雙全,膝下有兒有女,他?當然感激東無的浩蕩皇恩。

    相比之下,方謹很少會把女人賞賜給功臣,華瑤更是在秦州嚴令禁娼,單從這一點來?看,方謹和華瑤的“格局”就不如東無。

    遲光建對東無死心塌地。他?愿意為東無犧牲一切。哪怕東無命令他?殺了他?的妻妾兒女,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動手。

    遲光建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轉頭看向東無:“啟稟殿下,滄州昨日發來?急報,二十萬敵軍壓境,準備攻打虎牢關。這要是真打起來?,虎牢關就守不住了。”

    滄州的虎牢關,乃是滄州的邊陲要塞,也是自古以?來?的兵家必爭之地。二十萬敵軍一旦攻破虎牢關,滄州的局勢就是十分危急了。

    東無泰然自若:“滄州戰況,全在我意料之中。太后向滄州邊境調糧,敵軍對糧食垂涎三?尺,敵軍此次出兵,只為搶奪糧道、劫掠糧草。”

    遲光建聽出了東無的言外之意。他?附和道:“前幾年,羌國?、羯國?旱災頻發,也鬧起了饑荒。那些?蠻夷看見糧食,就像餓狼看見了一塊肉,既不要臉,也不要命了,只知道往上撲了。”

    戶部侍郎張炯之也搭了一腔:“太后突然往邊境調糧,真是不顧大局、不識時務。她一個久居深宮的女人,最欠缺深謀遠慮……”

    東無打斷了張炯之的話:“太后年事已高?,不足為慮。”

    張炯之改口道:“請殿下立刻布局,誅殺華瑤和方謹。”

    東無仿佛預見了方謹的死狀。他?下令道:“遲光建,率兵五千,直奔京郊,收容御林軍的殘部。”

    御林軍的內亂持續了四個多月,御林軍三?大軍營分崩離析,不少?兵將自認為是罪臣,不敢再為朝廷賣命。此時,東無派遣遲光建去招攬他?們,便是絕佳的策略,只因?遲光建也曾是負罪之人,他?明白流亡的兵將需要什么。

    遲光建領命告退。

    東無又調派了一群武功高?手,讓他?們埋伏在公主府的周圍,既是為了試探方謹在京城的兵力,也是為了震懾方謹的黨羽。

    除此之外,東無也對京城、滄州重做了一番布局。

    北方戰況、朝野時勢,皆在東無的掌控之中。

    東無不僅要鏟除華瑤和方謹,還要占領羌國?和羯國?的土地,肅清涼州和滄州的軍營,奪取北方各省的兵權。

    他?假意與羌國?、羯國?結盟,又挑起了滄州的戰火,借此消耗滄州、涼州的兵力。天下已成瓜分之勢,他?會等到合適的時機,獨掌大梁朝的權柄。

    他?語聲?平緩地說?:“華瑤的勢力,也該清理了。”

    張炯之立刻應聲?:“殿下原先也說?過,華瑤的勢力之大,發展之快,出乎朝臣的預料之外。若要剿滅華瑤一黨,必須先從涼州入手。”

    東無早有計劃。他?毫不避諱地宣告:“滄州局勢危急,涼州會派兵支援滄州。涼州自顧不暇,再無余力與秦州聯合。”

    東無還有一條毒計沒說?出口。

    東無曾在南方各省遍尋名醫,不僅是為了給皇帝治病,也是為了研制毒藥——專門?毒殺絕世高?手的毒藥。

    武功高?手的身體極為強壯、極為健康,遠遠勝過普通人。

    所謂的“絕世高?手”,境界更是登峰造極,幾乎是百毒不侵、百蟲不沾。

    比如謝云瀟,他?的武學境界至高?至圣,尋常毒藥奈何不了他?,蠱蟲也會被他?的內力融化。

    若要毒害謝云瀟,必須大量收集世間至毒至絕的毒物,輔以?硫磺、硝石、朱砂、鴆羽,經過整整兩年的精細提煉,才能制造出一小瓶。

    這一小瓶毒藥,名為“絕殺”,已被東無收入囊中。

    東無打算用?“絕殺”毒死謝云瀟。

    如果?謝云瀟死了,鎮國?將軍又會經歷一次喪子之痛,涼州戰場兇險異常,鎮國?將軍心力交瘁,大概會重病身亡。

    華瑤與涼州的盟約難以?繼續,啟明軍的軍心大亂,東無便有機會活捉華瑤。

    他?會砍斷華瑤的手腳,將她圈禁在皇宮里。

    他?也曾輕視過華瑤,只因?她天性活潑開朗,人人都?覺得她很可愛,他?也覺得她只會討人喜歡,卻沒半分威儀,又怎能威懾眾臣?

    但她終究是長大了,她也有她的運籌決策。

    過去的半年里,華瑤所向披靡,屢戰屢勝,秦州的臣民崇敬她,如同崇敬一位神女。

    華瑤立身處世十分豁達,真有幾分神性,無論落到怎樣的境地,她從來?不會自暴自棄。

    正因?如此,東無很想?活捉她、囚禁她、凌虐她,讓她如同喪家之犬一般,卑微地匍匐于他?的腳下。

    這般殘忍的念頭,早已扎根于他?心中,如今偶然想?起來?,也只發生在一瞬之間。

    他?再次下令:“傳信給司度,我送他?一份厚禮。”

    第156章 細雨微寒 “你還記得我的姐姐華瑤嗎?……

    東無派人?給司度寄了一封信, 信中說明,皇帝已死,司度若要求生, 只?能與東無合作。

    時?至今日, 司度與華瑤勢同水火。司度散播了不少詆毀華瑤的謠言, 華瑤必定會想?辦法除掉他, 而他的靠山只?有皇帝。

    靠山轟然倒塌, 司度又該何去何從?

    朝政大權已被太后把持,比起?司度, 太后更寵信華瑤。皇帝留給司度的武功高手, 也?將被太后調回京城, 司度怎會甘愿坐以待斃?

    此時?,東無拉攏司度, 就是賞了司度一條活路,司度斷然不會拒絕。

    東無與司度結盟之后,東無會派遣一支精銳部隊,潛入司度率領的流民隊伍之中,等候謝云瀟出現, 隱蔽地刺殺謝云瀟。

    倘若謝云瀟遲遲不露面, 那就殺了秦三或者許敬安——這兩位武功高強的女?將軍,堪稱是華瑤的左膀右臂。

    東無對自己的布局感到滿意。

    這種滿意也?是淡漠的、沉靜的、未達心底的, 東無的神色沒有一絲變化, 手上還拿著?那一瓶名為“絕殺”的毒藥。

    他的指尖抵著?瓷瓶,輕輕地刮蹭了一下。

    在他的計劃執行之前, 他還想?找出一位絕世高手,親身試驗“絕殺”的毒性。

    東無曾在囚犯的身上施用過“絕殺”。

    那些囚犯死得很快,也?死得很痛苦, 但他們畢竟不是絕世高手,他們的武功遠不如謝云瀟。

    倘若謝云瀟中了“絕殺”之毒,經過多?少個時?辰,謝云瀟才會毒發身亡?

    這個問題的答案,關系到東無的后續措施,東無決定探究明白。

    東無又與謀臣商量了半

    晌,妥當地料理各項事務,這場會議就結束了。眾多?謀臣依次退下,除了東無之外,議事廳內空無一人?。

    直到這時?,東無才傳召了若緣。

    若緣雖是東無的妹妹,吃穿用度還不如東無的奴仆。她貴為當朝五公主,卻沒有半分體面。如果東無要殺她,她也?只?能引頸受戮。

    若緣忐忑不安,后背滲出了一層冷汗。她緩慢地走在廊道上,像是走上了一條黃泉路。

    大概一個時?辰之前,若緣收到了東無的命令。他傳喚她到府上來議事,但他并未說明,他要與她商量什么事。

    若緣隱約猜到了一點端倪。她也?想?好?了,自己應該怎么應對。縱然她有萬全?準備,她的心里還是很害怕。

    她的皇兄,高陽東無,泯滅人?性,喪盡天良。她憑什么和他周旋?她要比他更謹慎,才能在亂局中找到一絲生機。

    少頃,若緣走到了議事廳的正門之外。

    她定了定神,跨過門檻,步履緩慢地走向東無。尚不等他開口,她已經跪在了他的腳邊,極恭順地磕頭行禮:“參見皇兄,叩請皇兄萬福金安。”

    東無并未回話。他正在翻閱一本折子,仿佛沒聽見若緣的聲?音。

    若緣的額頭緊貼地板,雙手疊放在頭頂上。她長久地保持著?跪姿,絕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除了疲憊,她還感到屈辱,無從發泄的屈辱。

    她腦海里的思?潮翻涌著?,海浪一般咆哮著?,到了最后,只?剩下“權力”兩個字。

    權力,權力,她強烈地渴求權力。

    東無忽然說:“我向來看?不慣自作聰明的人?。”

    這一瞬間,若緣聽出了東無的嘲諷之意。

    她頓時?明白了一切。

    她急忙解釋:“皇兄,請您寬宏大量,原諒我的冒失,我不是故意隱瞞,只?是不知道如何開口。您日理萬機,我不敢耽誤您的大事,在我還沒了解清楚之前,更不敢輕易地做出決斷……”

    她語無倫次,說到后來,甚至帶上了一點哭腔。

    東無的鞋底微抬,照著?她的肩膀狠踹了一腳。

    她又摔倒在地,嘴唇被鮮血浸透了,疼痛錐心刺骨,痛得她遍身麻木。

    她反而收住了哭腔,凄然地笑著?:“皇兄,求您腳下留情,你要是真殺了我,我的這一番經歷,只?能說給地底下的閻王聽。”

    她屏住呼吸,疼痛似乎減輕了幾分。

    她突然發現,疼痛并不可怕。她所畏懼的,并非疼痛本身,而是疼痛帶來的后果,最嚴重的后果也?就是一命嗚呼,那也?沒什么大不了。想?通了這一點,她便從自憐自艾的情緒中抽離出來,她逐漸冷靜,心境也?變得平穩了。

    若緣抬起?頭,仰視著東無:“上個月,我給皇后請安,明仁宮的奴才看?不起?我,對我推推搡搡。我無法忍受,便在明仁宮大鬧一場,皇后震怒,罰我在宮門外跪了兩個時辰。恰在那個時?候,我聽見,明仁宮有人?議論蕭貴妃,還有人?說,蕭貴妃的骨灰被灑在了京郊的靜海寺。我手頭正缺錢,家里的生計難以維持,我惦記上了蕭貴妃的陪葬品。”

    東無仍未接話。他漠然地看?著?她。

    她這話說得半真半假,任憑東無如何審視,她也?沒流露出一絲膽怯。

    她平靜地敘述道:“十多天前,趁著?月黑風高,我去了一趟靜海寺,確實撿到了金銀細軟,還遇到了兩個武功高強的和尚。他們一個叫宏悟,一個叫觀逸,我尚未查清他們的來歷,就沒有及時?向您稟報。”

    她對東無撒謊了。

    事實的真相是,若緣與皇后搭上了關系。

    皇后告訴若緣,蕭貴妃的墳墓位于靜海寺。如果若緣膽子夠大,就去靜海寺蹲守一段時?日,總能碰見蕭貴妃的舊部。

    若緣按照皇后的指示,常在夜間徘徊于靜海寺周圍。

    果不其然,若緣見到了蕭貴妃的舊部,其中有幾個人?,顯然是蕭貴妃的忠仆。

    若緣及時?亮明身份,還說自己愿意幫助他們調查蕭貴妃的真正死因,他們原本與皇宮失去了聯絡,心情又是很焦急的,聽見若緣的那一番話,便也?同意配合若緣。

    他們出錢,若緣出力,各有所求,各得所報,一來二去,若緣認識了他們的頭領——此人?名叫岳扶疏。

    岳扶疏是一位學識淵博的謀士,原先?效忠于高陽晉明,后來他在虞州遭受了火災,他的半張臉都被燒焦了,似乎還中了一種奇怪的毒藥。他渾身肌肉僵硬,口不能言,腳不能行,只?能在紙上涂涂畫畫。

    醫師都說,岳扶疏的壽命不到一年。

    他一個將死之人?,竟然還有夙愿未了。

    他告訴若緣,他一定要殺了華瑤。

    若緣并不清楚岳扶疏與華瑤的仇怨。

    不過,若緣也?希望華瑤死于非命。在她心底的最深處,還有一種隱秘的期盼——倘若她的兄弟姐妹都死光了,她就能坐上皇位了。

    岳扶疏察覺了若緣的心聲?。他向若緣保證,他愿意與若緣互惠互助,為顯誠意,他送給若緣三千兩白銀,這是晉明留在京城的遺產。

    若緣不再?貧困潦倒。她接受了岳扶疏的資助,還想?借用岳扶疏的人?脈。

    據她所見,岳扶疏經常被病痛折磨,但他的神智依然清醒。他的身邊還有兩位得道高僧,一個年老,一個年少。

    年老的名為“宏悟”,正是傳說中的“中原第一高手”,宏悟禪師。

    年少的名為“觀逸”,他是宏悟禪師的徒弟。他之所以留在岳扶疏的身邊,只?是因為,他覺得,岳扶疏身中劇毒,與他有關。佛門講究“因果相連”,他造下了惡因,就要承擔苦果。

    若緣跟他們打交道,僅僅是為了謀取他們的錢財、觀察他們的武功招式。至于他們的恩怨情仇,若緣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此時?,東無又問:“你與宏悟禪師有幾分交情?”

    若緣連忙說:“皇兄要是想?傳召他,我給他寫封信,他便會來拜見您,絕不敢讓您久等。”

    東無道:“倘若他來遲了,你的骨灰也?會落在靜海寺。”

    若緣道:“請皇兄放心,今日午時?之前,宏悟禪師一定會趕到您的府上。”

    話雖這么說,若緣與宏悟禪師卻無任何私交。但她知道,宏悟禪師以慈悲為懷,以仁善為念,只?要有人?向他求助,他就不會放任不管。

    *

    午時?將至,若緣正站在一座水閣涼亭之中。

    夏日炎炎,天氣十分悶熱,風也?靜止了,湖水無波無瀾,涼亭熱得像個蒸籠,若緣仍然面不改色。她捏著?一柄絹紗團扇,扇面遮擋了她的半張臉。

    她抬頭,放眼望去,湖光水色一片朦朧,游魚順流而去、逐影而來,她沉浸于短暫的寧靜,幾乎忘記了她已陷入何等艱難的境地里。

    正當她出神之時?,東無的侍衛來傳信,宏悟禪師與觀逸禪師雙雙現身了。他們身披蓑衣、頭戴斗笠,裝扮得如同貧民,卻給東無遞交了拜帖。

    東無將在議事廳接待他們。

    若緣得知這一消息,毫不意外。她原本不愿牽涉其中,可是東無派遣侍衛來找她,她便不能袖手旁觀,還要趕回議事廳,與宏悟、觀逸接洽一番。

    她匆匆忙忙地上路了。直到此時?,她還不明白,東無為何召見宏悟禪師?

    她已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她并不擔憂,也?不驚恐,如果東無順著?宏悟禪師的線索,查出了她近日以來的舉動,她就立刻認罪伏法,絕不狡辯一字一句。

    這么一想?,她的腳步也?輕快了許多?,甚至有一點想?笑了。

    她“咯咯”地笑了起?來,越笑越高興,越笑越開懷。她蹦蹦跳跳地奔跑著?,就像一只?野狼,正在遼闊的草原上飛馳,飛往一個無憂無慮的地方。

    她的心臟漸漸空虛,卻又充滿矛盾。她極度地貪慕權勢,又極度地渴望自由,世間難得兩全?其美?之事,唯有仇怨是無窮無盡的。

    距離議事廳還有一里路程,若緣自然而然地放慢了腳步,忽地聽見一陣刀劍撞擊之聲?,剛猛無比,恍若雷鳴。

    她略一駐足,凝目遠眺,前方十丈遠之處,東無率領上百名侍衛,正與宏悟禪師交手,他們竟

    然打起?來了!

    缺乏前因后果,若緣也?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她與宏悟禪師相識半個月,第一次親眼見識他的武功。

    他的身法精妙絕倫,亦如武神再?世,若緣根本看?不清他位于何方,只?是隱約瞥見破爛袈裟的一點顏色。他手持一把重達百斤的禪杖,禪杖與刀劍相碰之時?,火花爆燃,煙塵騰空,震得天崩地裂。

    戰場上的地雷火炮也?不過如此。

    寬約七尺的大樹栽倒了,枝葉也?被點燃了,火光向著?四處蔓延,附近的琉璃瓦、翡翠臺、白玉廊、青石墻都沾上了一層煙灰。

    東無也?沒想?到吧,在這世間,還有宏悟禪師這樣的高手,武功遠勝于他。他率領一百多?名侍衛圍剿宏悟禪師,竟然也?沒占據優勢。

    若緣還在幸災樂禍,卻見東無登上了一座高臺。

    東無從袖中取出一只?瓷瓶,又倒出了瓶中毒液,仔細涂抹于劍刃。而后,他運足內力,急速一閃,不過片刻之間,他的行跡消失殆盡,仿佛人?間蒸發了似的。

    若緣頓時?毛骨悚然。

    方才,她低估了東無的城府。

    如今,她只?怕宏悟禪師也?不是東無的對手。

    宏悟禪師總是手下留情,東無卻是歹毒至極的。

    此地不宜久留,若緣正要轉身離去,又有一只?寬大手掌攔在她的腰間。

    她側頭一看?,此人?竟是一位年輕俊秀的和尚——他法號“觀逸”,正是宏悟禪師的徒弟。

    觀逸原本白皙的面容已是一片通紅:“得罪了,施主,事態過于緊急了,請恕小僧冒犯。”

    話音未落,他一把摟住她的腰肢,將她攬入懷中,帶著?她凌空飛起?,離地約有七丈之高。

    他的輕功出神入化,比起?東無有過之而無不及。

    若緣下意識地摟住他的后頸,指尖抵著?他光滑的后腦勺。他的耳垂泛起?了緋紅,紅得像是秋天的楓葉。

    如此近距離地端詳他,他的五官也?沒有一絲短處,相貌真是十分俊秀,性格也?是十分青澀、十分矜持,待人?接物?克己復禮,格外地符合若緣的喜好?。

    根據若緣的所見所聞,她的皇姐皇妹都有相似的品味。

    若緣忽然想?起?已故的駙馬,恍如隔世。

    她笑著?問:“你要帶我去哪里?”

    觀逸道:“逃出皇子府,避免殺身之禍。”

    她又問:“你還記得我的姐姐華瑤嗎?”

    觀逸遲疑片刻,才回答:“您說的是,華小瑤施主?”

    第157章 夏消秋葉殘 公主在上,皇天有靈,神助……

    “華小瑤”是華瑤的?小名, 也是華瑤經?常使用的?化名。

    觀逸之所以稱呼“華小瑤”,大概是因為,華瑤與他打交道的?時候, 謊稱自己的?本名是“華小瑤”。

    若緣輕輕地笑了一聲。她又想起了一樁舊事。

    多年前?的?一個清晨, 春光燦爛, 暖風和暢, 若緣在御花園里散步, 遠遠望見了淑妃和華瑤。淑妃攬著華瑤的?肩膀,笑著喚她:“華小瑤。”

    那時候, 若緣很羨慕華瑤。

    后來, 淑妃病故, 華瑤悲痛欲絕,若緣又覺得華瑤的?境遇比起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她們雖是皇族, 卻無人尊敬,無人照應。

    時過?境遷,華瑤已在秦州建立根基,若緣還是京城的?無名小卒。

    若緣心有所嘆,忍不住問:“眾所周知, 姐姐是仁義之主。姐姐所做的?事, 必定有她的?道理,如果她要殺人, 你?會不會攔住她?”

    觀逸道:“上?天有好生之德,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若緣道:“人各有命, 你?誰都想救,你?忙得過?來嗎?”

    觀逸并?未回答。他停下腳步,又放開了若緣。他們站在高?樓的?露臺上?, 默默地眺望周圍,只見樓閣聳立、宮殿參差,四面?八方都沒有一條出路。

    觀逸迷路了。

    這一座府邸占地廣闊,遠遠超過?觀逸的?預計。

    觀逸生長于佛門之中,修心于紅塵之外,從未聽聞過?皇族的?潑天富貴。而他眼前?的?皇子府,正如崇山峻嶺一般,綿延數十里,望不到盡頭。

    他進府之后,跟隨一名輕功高?強的?侍衛,走了大概半刻鐘,方才抵達議事廳。彼時,他尚未察覺路途遙遠,只因他一心牽掛著若緣的?安危,怕她不幸遇難,那就是他耽擱了時機,錯過?了一條性命。

    他為了救人而來,也為了度化眾生而來,這是他的?濟世之道,也是他的?處世之道。

    當他見到東無時,他想勸東無放下屠刀,以免惡業罪障伴隨終身?。

    他對東無念了《華嚴經?》里的?一首詩:“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

    東無漠然一笑。他一言不發,拔劍出鞘,劍光如雷電,直劈觀逸的?腦門。他的?殺氣極剛猛、極狂蕩,劍下亡魂必是成千上?萬。

    觀逸的?師父宏悟抬手擋住了那一招,宏悟以一敵百,觀逸趁機逃脫。宏悟的?武功之高?,世間再無一人可以匹敵,他來去無蹤,東無也追不上?他。

    沒過?多久,觀逸找到了若緣。

    只要把若緣帶出府,就能避免她的?殺身?之禍。

    觀逸雙手合十,低聲問道:“施主可知,出路在何方?”

    若緣仰視著天空:“只要你?還在京城,你?就找不到一條出路。東無已經?盯上?你?了,他的?耳目遍布四方,你?帶著我逃命,肯定逃不掉的?。”

    觀逸道:“施主不必再擔憂了。施主可以逃離京城,游歷全國各地,東無尋覓您的?蹤跡,便?如同大海撈針。”

    若緣道:“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武功低微,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難道我這樣的?弱者,生來就是任人宰割的?嗎?”

    觀逸微微躬身?,向她傳授了一套內功口訣。

    他原本不愿教?她武功,只怕她急于求成、走火入魔。練武也是練心,修法也是修身?,她的?內功欠缺已久,欲速則不達。

    但他聽她說話時,聽出了她的?萬念俱灰。她不敢逃離東無的?控制,他只好教?她背誦口訣,幫助她驅除心中的?怨恨與恐懼。

    觀逸告訴她,背誦口訣,只是修煉內功的?入門之路,具體成效如何,還要看她自身?的?造化。他粗略一算,如果她每日練武兩個時辰以上?,三月可得小成,三年可得大成。

    若緣牢牢地記住了他這一番話。

    觀逸還沒來得及詳細指點,遠處忽然傳來一道巨響,響聲之大,勝過?了驚雷火炮,似有一股龍吟虎嘯的?威勢。

    觀逸極目遠眺,只見三四百個侍衛包圍了宏悟。

    宏悟顯然受傷了。他的?輕功比平日里慢了許多,鐵禪杖的?杖頂被削開了一截,方才那一道巨響,正是禪杖的?爆裂之聲。

    觀逸心頭一驚。他顧不得若緣的?狀況,幾乎是下意識的?,他縱身?一躍,飛到半空中,直奔師父而去。他此生第一次把輕功運用到極致,比狂風更快,比閃電更急,不過?須臾之后,他沖進了侍衛組成的?包圍圈。

    他大喊道:“師父!”

    宏悟聽見觀逸的叫喊,連忙揮動禪杖,凝集內力于禪杖之上?,結出一道透明的?屏障,拋在觀逸的?身?前?,擋住了東無的一記殺招。

    觀逸向后一退,飛快地奔向宏悟。

    正當此時,

    宏悟的嘴角溢出了一絲鮮血。

    宏悟的?手臂上?還有一條傷痕,長約兩寸,寬約一厘。這本該是一處小傷,血水卻從傷口源源不斷地涌出來,順著他的?指骨,滴滴答答往下流,傷口仿佛永遠也不會愈合。

    血水染紅他的?臂膀,沾濕他的?袈裟,他全身?脫力,再也握不住禪杖。

    禪杖從他手中墜落,又被觀逸收入懷里。

    宏悟年事已高?。他出生于興平十四年,如今正是九十八歲高?齡。若非內力護體,他早該是一位老態龍鐘的?老人。

    可在觀逸看來,宏悟幾乎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宏悟的?武學境界至高?無上?。宏悟與人過?招,始終立于不敗之地,無論敵人的?人數有多少,宏悟總能全身?而退。

    因此,觀逸從不擔心宏悟的?安危。

    他原本以為,他和宏悟一同趕來此地,不僅能把若緣帶走,還能讓東無領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或許,東無的?惡行也會有所收斂。

    事到如今,觀逸才恍然醒悟,東無貴為皇族,權勢滔天,他的?力量之大,絕非常人之所能及。

    東無設置了一個圈套,又準備了一種毒藥,只等?著宏悟自投羅網。

    宏悟游歷江湖數十載,眼界極寬,閱歷極深。他應該也猜到了東無的?用意,但他并?未躲避,還向東無遞交了拜帖。他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佛祖甘愿舍身?飼鷹,他又是為了什?么?

    觀逸不敢再細想了。他背起了宏悟,扛起了禪杖,只想盡快逃離此地。

    說來慚愧,此時此刻,觀逸忘記了佛法,他的?腦海里只有“宏悟”二字。宏悟將?他撫養成人,教?他讀書認字,授他內功外法,既是他崇敬的?師父,更是他唯一在世的?親人。

    觀逸隱約聽見,宏悟說了一句:“往北走……”

    觀逸不禁震驚萬分,差點從天上?摔下來。

    坊間傳聞,宏悟禪師天生聾啞。觀逸曾經?也是這么認為的?,他與宏悟相處二十年,宏悟從未親口講過?一個字。

    宏悟多年來閉口不言,大概是在遵守戒律,如今他突然破戒,并?不是什?么好兆頭。

    陽光正盛,暑氣正濃,觀逸只覺得涼風刺骨。他深吸一口氣,拔足狂奔,朝著北方一路飛馳。

    他不敢回頭,也不敢分神?去看東無的?侍衛。

    他只知道,宏悟又使出一套精妙的?拳法,連續出招幾次,便?能化風為劍、化光為煙。如此高?深的?絕世武功,瞬間帶來強烈的?震撼,也讓東無那一方不再乘勝追擊。

    東無收劍回鞘。他站在一棵高?大的?松樹上?,眺望著觀逸與宏悟的?背影。據他所見,宏悟已是奄奄一息,不出兩個時辰,宏悟定會暴斃。

    “絕殺”之毒,果然名不虛傳。

    不過?,刺傷宏悟并?不容易。

    起初,東無不得要領。而后,東無抓來自己的?侍衛,劈砍他們的?脖頸,宏悟伸手阻攔,東無使出殺招,宏悟因此負傷,中了“絕殺”之毒。

    若要刺殺謝云瀟,也可以憑借此法。

    宏悟不愿殺生,謝云瀟不愿殺民,他們都有相似的?弱點。

    宏悟與謝云瀟這一類絕世高?手,與普通武者不同,他們的?內功深湛至極,心境也遠在常人之上?,天性淡泊名利、憐憫眾生,往往不顧自身?的?安危,救人于水火之中。

    東無倒是認為,他們頑固又愚蠢。

    早在十天前?,東無在京城的?眼線就注意到了宏悟。

    宏悟號稱“中原第一高?手”,東無自然要取他性命,像他這般漂泊不定的?苦行僧,身?亡命殞,死則死矣,翻不出大風大浪。

    東無真正在意的?敵人,只有華瑤和方謹。

    尤其是華瑤,自詡為神?女?,她率領的?“啟明軍”,仿佛是“啟明教?”,她是首領,也是教?主。東無便?要活捉她,當眾凌虐她,消減她的?人性,磨滅她的?神?性。

    如此一想,東無淡淡地笑了,又望向了觀逸離去的?方位。他還有一些公?事需要處理,不會再親自追殺那兩個和尚。

    東無喚來他的?侍衛霍應升,吩咐道:“你?把宏悟的?尸體帶回來,為他善后。”

    霍應升跟隨東無多年,當然明白“善后”二字是什?么意思。

    霍應升彎腰躬身?,低聲道:“卑職會帶回宏悟的?尸體,將?他的?尸身?燒化,煉制成舍利子,再將?他的?頭骨打磨光滑,用來容納舍利子,封存在玻璃盒中……”

    東無道:“放到書房的?珍寶柜上?,做個擺件。”

    霍應升道:“卑職領命,卑職告退。”

    *

    晌午過?后,蟬鳴凄切。

    觀逸仍然背著宏悟,在京城的?街道中狂奔。他們已經?逃出了皇子府,他還是覺得有人在追蹤他們。

    觀逸喘著氣說:“師父,我帶您去藥房。”

    宏悟氣若游絲,緩緩地念出了一個藥方:“菩提花一錢、連翹一錢、天元果一錢、靈芝四分、冰片二分、決明子二分、黃岑二分、龍涎香一分、黨參一分,攪勻研碎,制成藥丸,早晚各服一次……”

    菩提花、天元果、靈芝、龍涎香都是極其昂貴的?藥材,尋常百姓根本負擔不起,觀逸更是無計可施。出家人哪有錢財?他的?全部家當,便?是身?上?這一件僧袍。

    宏悟卻說:“記下來。”

    觀逸道:“弟子遵命。”

    觀逸又把藥方復述了一遍。

    宏悟才繼續說:“此毒名為‘絕殺’,世間至毒至絕,六十年不曾現世……藥方暫緩毒發,若要根治……永州,南安縣,尋一味藥材,名為……”

    話未說完,宏悟嘔血不止。

    觀逸心中大驚。他忙說:“師父莫急!我帶您去永州南安縣。”

    師父卻說:“去秦州,宛城。”

    觀逸不知師父的?深意,如此危難的?關頭,為何還要趕去秦州?難道真是天命如此,不得違逆?!

    觀逸仍在遲疑,凌厲的?劍風破空而至。觀逸連忙躲閃,宏悟竟然從他背上?跳了下來。

    觀逸轉身?一躍,又看見了東無的?那一群侍衛,他們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宏悟對觀逸喊道:“跑,快跑!!”

    觀逸臉色慘白,大吼道:“師父!”

    宏悟的?禪杖還被觀逸扛在肩頭,宏悟的?手上?沒有一件兵器。

    宏悟連翻幾個筋斗,拍出一套掌法,刮起一陣勁風,街上?的?落葉隨風飄去,化作粉塵,細碎如末。

    觀逸還要助陣,宏悟卻拎起他的?衣領,使盡全力,將?他拋向街外一條河,前?日雨水充沛,河水漲發起來,水上?浪濤洶涌,奔著遠處的?江水流去。

    觀逸落在河道中,縱然他水性極好,此時也只能隨波逐流,甚至連上?岸的?力氣都沒有。此前?他背著宏悟狂奔了數十里,早已是骨軟筋酥,提不起一絲內力。他立刻把雙腿夾緊,雙手抱緊一塊浮木,轉瞬之間,他已漂流十丈來遠。他再一仰頭,遠望他的?師父宏悟,卻見宏悟被一位侍衛攔腰扛起,脖頸也被斬斷了,人頭已不知滾到何處去了,那一條街上?到處都是潑灑的?鮮血。

    觀逸滿目含淚,頓時陷入大悲大痛。他還記得師父臨終前?的?遺言,師父讓他去秦州宛城,他就算爬也要爬到秦州。

    *

    最近一個月,秦州各地興起一首民謠,名為《啟明歌》,正在廣為傳唱。

    歌曰:“啟明啟明,消災去病,百戰百勝,千求千應。公?主在上?,皇天有靈,賜我衣食,免我流離。啟明啟明,濟世救民,大仁大義,同德同力。公?主在上?,皇天有靈,神?助我軍,深慰我心。”

    秦州的?男女?老少,無論貧富貴賤、識字與否,都能把《啟明歌》的?歌詞倒背如流。

    秦州各地的?城鎮,但凡是人煙稠密的?,都會設立至少一座公?主祠,所有的?公?主祠都是香火鼎盛的?熱鬧之地,秦州人在公?主祠中三拜九叩、焚香禱告,這已成了秦州的?本地風俗。

    華瑤對此感到滿意。

    《啟明歌》的?歌詞,正是華瑤親自撰寫。她并?不覺得這是自夸自贊,只覺得自己文采斐然。

    今日早晨,天光明媚,華瑤與謝云瀟正在一同進膳。周圍無人伺候,華瑤又起了玩心,她讓謝云瀟為她唱一遍《啟明歌》。

    謝云瀟笑了笑:“大聲唱,還是小聲唱?”

    華瑤悄悄地說:“小聲一點,只能讓我一個人聽見。”

    謝云瀟也用極輕的?聲音說:“請殿下靠近一些。”

    他們原本就坐在一張長椅上?。謝云瀟話音落后,華瑤往他身?側一挪,緊挨著他的?衣袖,還順手抓住了他的?衣帶,纏繞在指間。他輕輕握住她的?手指,力道很溫柔又很輕淺,她也微微地笑了一下。

    第158章 夢里春風來晚 “好啊,我和你做夫妻,……

    謝云瀟的琴技堪稱高超。他自幼熟讀琴譜, 通曉音律,撫琴的指法千般神妙、萬般風雅,如同琴

    仙一般, 頗有一種悠然絕俗之致。

    不久之前, 華瑤聽他彈奏過《相思?曲》, 那真是好聽極了, 天籟之音也不過如此。

    華瑤想當然地認為, 謝云瀟的歌聲一定動人心弦。

    她的心中?充滿了期待。她靜靜地坐著?,默默地等著?, 只聽他低聲唱了一句:“啟明?啟明?, 消災去病, 百戰百勝,千求千應……”

    謝云瀟唱得一字一板, 剛正而生硬,缺乏平順和緩之感,雖不難聽,卻?也不好聽。他不像是知音識曲的貴公子,倒像是循規蹈矩的武將, 常年征戰沙場, 遠離人間聲樂。

    華瑤忍不住笑了一聲。

    她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他,仿佛識破了他的秘密:“原來?你不太會唱歌啊。”

    她把他的衣帶扯得筆直, 他捉住她的手指, 輕撫了一下她的指尖。他似乎也有些歉然,又很坦然地承認道:“我生平第?一次唱歌, 找不準音調,請見諒。”

    華瑤道:“你小時候沒學過童謠嗎?”

    謝云瀟道:“沒學過,也沒人教過。”

    華瑤道:“你小時候, 誰經常和你玩,和你說?話?呢?”

    謝云瀟思?考片刻,如實回答:“母親經常教導我為人處事的道理,她說?,財富名利只是過眼云煙,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她傳授我琴技棋藝,我只學會了一點皮毛……”

    華瑤認真說?:“我覺得你彈琴彈得很好啊。”

    謝云瀟道:“我練琴也只練了不到十年,遠不如母親琴藝高深。”

    華瑤心里暗想,謝夫人真是大家風范。將來?若是有機會,她真想與?這位謝夫人下一盤棋,切磋棋藝。

    華瑤自言自語:“古琴音調悠長,意境深遠,若要提升境界,應該也要修煉心性吧。”

    謝云瀟道:“誠然如此。”

    華瑤又問:“除了彈琴、下棋、看?書、練武,你小時候還?有什么別的愛好嗎?”

    謝云瀟被她問住了,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我經常一個人去后山散步。山上有花草樹木、飛禽走獸,我想我以后也會在邊境山上捕獵野獸、挖掘野菜,盡力讓自己和士兵都活下去。”

    華瑤很是驚訝:“你……”

    她改口道:“等到邊境戰事平定了,我們都不用打仗了,你也不用去山上挖野菜了。”

    謝云瀟笑了笑,卻?沒說?話?。

    華瑤的思?緒又轉了回來?,她記得,謝云瀟小時候也沒逛過燈市廟會。他的生活堪稱是枯燥無聊,簡直沒有一點趣味。

    鎮國將軍府上規矩森嚴,謝云瀟的父母對他寄予厚望,謝云瀟年幼時,整日練武習文、修業學藝,閑暇時分,唯一的消遣只是讀書。他會找到一處僻靜之地,獨自一人研讀詩書經義。

    華瑤猜出大概情形,不禁暗生憐憫之心。她捧起他的雙手:“不說?這些了,難得今天我們都有一點空閑,應該高興起來?才對。每天只有十二個時辰,開心也是過,不開心也是過,心情好就算賺到了,你說?是不是?”

    謝云瀟道:“你的道理都是對的。”

    華瑤噗嗤一笑:“那好,這樣吧,我們現在就來?玩游戲,我是你的老師,你做我的學生,好不好?”

    謝云瀟已經明?白?了她想玩什么。

    華瑤的眼里含著?笑意,心情顯然是愉悅的。

    謝云瀟也覺得愉悅,不經意間,輕淺一笑,又被華瑤發現了。她立刻說?:“你笑了,就是答應我了。”

    謝云瀟松開華瑤的手,與?她隔開兩寸距離,衣袖上的折痕也被他撫平了。此時看?來?,他真是一位端方自持的清貴公子。

    謝云瀟彬彬有禮:“承蒙老師關?照,將我收入門下……”

    謝云瀟還?沒說?完,華瑤便插了一嘴:“我不僅要把你收入門下,還?要把你收入房里,無論白?天黑夜,你只能和我在一起。”

    華瑤心想,她這么霸道強硬,他必定欲罷不能。

    謝云瀟卻?說?:“既然如此,你我不能做師生,只能做夫妻,否則,有悖于綱常倫理。”

    按照華瑤一貫的思?路,她一定會與?謝云瀟辯論幾句,這是她的樂趣所在。然而今天,她一反常態。

    她抬手摟住他的脖頸,勾纏得分外親昵自然:“好啊,我和你做夫妻,恩愛纏綿,天長地久。”

    謝云瀟心念一動。他低下頭,輕輕地吻她的唇角,她又說?:“我是你的妻主,你要聽從我的吩咐。”

    謝云瀟停頓一瞬,又去吻她,吻得更深也更熱烈,唇舌交接之時,她的神思?空空蕩蕩,話?也說?得斷斷續續:“嗯……你明白吧……我在上,你在下……”

    謝云瀟把她抱了起來?,讓她坐到他的腿上,如此也算是她在上、他在下。

    華瑤頓時來?了興致,又開始教他唱歌的曲調,既是“教學”,也是“玩鬧”。兩人有來有往地嬉戲了一會兒,他學得很認真,她也玩得很盡興。

    天還?沒亮,窗外彌漫著一層飄渺的霧氣。

    淡淡的天光照進了屋內,華瑤側過頭,目光轉向了庭院。隔著?一道窗紗,她看?見了一片參差樹影,仿佛又聽見了外界風聲。

    華瑤從溫柔鄉中?脫離出來?,腦海中?的一切思?緒都與?時局有關?,先?前的濃情蜜意,全被她拋之腦后。她端起飯碗,執起筷子,飛快地吃完了這一頓早飯,又對謝云瀟說?:“我去巡城了,晚上見。”

    再過半個時辰,謝云瀟也要去校場訓練新?兵。他和華瑤都忙于各自的事務,兩人相處的機會十分難得,滿打滿算,也就只有清晨和深夜。他應當習慣于短暫的分離,情思?愛念卻?不受自己控制,難免有些依依不舍,但他并?未流露出一絲一毫,他狀似平靜地回復道:“恭送殿下,晚上見。”

    華瑤緩步走出了房門。

    *

    過去這幾天,宛城發生了一件大事,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

    宛城有七位文官,大約受到了朝廷的指使,他們聯名寫了一篇檄文,張貼在宛城的鬧市街口。

    這篇檄文言辭尖銳,批判時局,諷刺時事,把一切災禍都歸結到華瑤頭上,痛罵華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還?說?她寵信娼妓、任用奸佞,顛倒貴賤、混淆善惡。她這等賤民之女,賤性難改,簡直是遺臭萬年的妖魔,禍害百世的煞星,她的生母與?養母都被她克死?了。

    此文一出,全城皆驚。

    華瑤立刻逮捕了七位文官,那七人還?對她破口大罵,做足了沽名賣直的姿態。宛城書院的書生也為他們求情,懇請華瑤不要傷他們性命,畢竟華瑤的仁義之名早已傳遍各地,她應當寬恕文臣的言論之失,那只是他們一時糊涂。

    華瑤覺得很好笑。

    她自幼深知一個道理,若要掌控政務大權,除了一副慈悲心腸,更需一些雷霆手段,她的威嚴不容挑戰。

    那七位文官的所作所為,已觸犯了她的底線。

    她不會宣判他們的死?刑。他們抱有必死?之決心,愿以一身之死?,博取千古名望,那她就讓他們求仁得仁。

    *

    辰時未至,天光大亮。

    宛城開放了早市,街道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往日的繁華氣象已恢復了九成以上,平民百姓嚴守秩序,城中?貿易也是欣欣向榮。

    早市的街道縱橫交錯,其中?有一條長街,已被士兵肅清了。長街的兩側站滿了圍觀的民眾,士兵也分列兩排,站在街邊維持秩序。

    七位文官都被關?在囚車里,游街示眾。他們身穿囚服、頭戴枷鎖,又被點了啞穴、綁了手腳,竭盡全力也說?不出一個字。

    前方開道的侍衛報出了他們的罪名:“勾結叛軍,陷害忠良,妄造謠言,背叛主上,天地鬼神所不容,圣賢君師所不赦……”

    圍觀的民眾之中?,有人議論紛紛:“叛軍肆虐的那幾個月,宛城官員不曾出面。公主平定了叛亂,官員反倒造謠生事!咱們過得越慘,他們越高興!咱們好過了,他們就難受了!!”

    “狗賊,欺人太甚!”

    “貪官速死?!”

    “人命都是他們害的!!”

    “此等罪行,天地不容,鬼神不赦!”

    咒罵聲不斷加劇,愈演愈烈。

    叛軍造成的

    苦痛仍未平復,民眾的憤怒不可遏制。過去一年的戰亂兵禍、瘟疫饑荒,早已扭曲了他們的本來?面目。

    此時,又有幾個膽大的青年繞過士兵,沖到囚車的附近,向著?囚犯投擲石塊,眾人拍手叫好,士兵仿佛是順應民意,也不再阻攔眾人。

    數百名群眾一擁而上,只為報仇泄憤,囚車的四面八方圍滿了人,濃烈的血腥氣彌漫開來?,士兵大喊道:“肅靜,退后!肅靜,退后!”

    人群漸漸地散開了,士兵高聲道:“肅靜,退后!違令者,從嚴懲處!”

    街邊一棟高樓的廂房里,華瑤臨窗而立,金曼苓、沈希儀、白?其姝都站在她的身側。她們共同觀望囚車游街,人潮退散之后,囚車中?的囚犯滿身鮮血,那七人之中?,四人已死?,三人重傷,也將不久于人世。

    如此血腥的場面,落在白?其姝的眼里,卻?是很有意思?的。

    白?其姝唇角微勾,輕輕地笑了起來?:“他們竟然被活活砸死?了,我看?見一塊大石頭,剛好砸到一個人的頭上,他的腦漿立刻開花了。”

    她認為自己言談風趣,給華瑤講了個笑話?。她側目,觀察華瑤的神色。

    華瑤無悲無喜,沒有一絲表情,從始至終,她一直冷眼旁觀。街道上血水流淌,血腥氣也飄到了半空中?,民眾的情緒逐漸平靜。有人在說?話?,有人在走動,有人在哼唱《啟明?歌》。

    嘈雜的聲浪此起彼伏,華瑤的心中?仍是一片寂靜。

    華瑤陷入沉思?。

    現如今,華瑤是宛城的城主,也是民眾尊崇的公主。她借助鬼神之道,為自己樹立威信,民眾堅信她是“神女下凡”、“真龍天女”、 “啟明?星轉世”。

    華瑤偶爾得空,便去醫館、藥房、診所、醫藥局探望病人。她告訴他們,只要他們感到疼痛,就在心中?默念她的事跡,倘若他們足夠虔誠,她會減輕他們的痛苦,保佑他們長生受福。

    湯沃雪及其學生的高超醫術,治愈了大部分病人的病癥,這些病人卻?不感念大夫的恩德,只把華瑤奉若神明?,四處宣揚她神力通天。

    啟明?軍的士氣越發高漲,華瑤的根基十分穩固。

    這當然是一件好事,但也不是全然無害的,華瑤還?得謹慎行事,以防有心之人借勢而猖狂,利用輿論,煽動百姓。

    她還?記得,昭寧十四年五月下旬,嘉元長公主的駙馬和女兒都被凌遲處死?,死?在鬧市街口,圍觀的民眾也是義憤填膺,痛罵亂臣賊子,高呼圣上英明?。

    華瑤很淡地笑了一下,又說?:“前天我收到了許敬安傳來?的捷報。她攻下了秦州中?部以南的三座城池,我們攻占秦州南境,指日可待。”

    沈希儀由?衷地祝賀道:“殿下洪福齊天,再過半年,您一定能統一秦州和康州全境。”

    第159章 興未盡 重鑄貨幣

    華瑤道:“岱州、涼州、西潭、興慶這四個省份, 我也勢在?必得?。”

    沈希儀道:“殿下與涼州已經結盟,岱州不敢違抗您的命令。西潭和興慶兵力薄弱,只要占領了康州, 西潭和興慶自然會歸順。”

    華瑤轉過身, 看著沈希儀:“我們必須盡快攻占康州全境, 穩定時局, 安撫民心, 與百姓共享太平之福。”

    沈希儀聽出了華瑤的話外之音。她連忙道:“微臣愿為您獻計效力。您貴為天下之主,天下人終將臣服。”

    華瑤的目光一轉, 又望向了金曼苓。

    金曼苓微微躬身, 姿態格外恭敬。她比華瑤年長四十歲, 又沒有內力護體,鬢角的頭?發已是一片花白。她彎腰時, 華瑤還看見?她的頭?頂有一點禿了。

    華瑤曾經有過很多老?師,其中一位女老?師也是禿頭?。那位女老?師總是盡職盡責、盡心盡力地輔導華瑤,那時候華瑤年紀還小,不知不覺中養成一個習慣,當她見?到略微禿頭?的女性長輩, 她的心里會生出一種微妙的親切感。

    華瑤雙手背后, 沉聲道:“你想說什么,但說無妨。”

    金曼苓又把身子站直了, 說話的語調緩慢而清晰:“殿下在?秦州建功立業, 拯救生靈之苦,匡扶社稷之重, 固然是明君圣主,臣民恭敬而順服。殿下入主秦州已有半年,這半年來, 殿下勵精圖治、任賢用能,不少?城鎮恢復到了原狀,百姓的衣食住行又有了保障。”

    金曼苓進諫的方式,也很像華瑤的老?師,欲抑先揚,欲貶先褒,華瑤從小就聽慣了,當然明白這其中的彎彎繞繞。

    因而,華瑤平靜地回應道:“有話直說。”

    金曼苓分?外恭順:“微臣有感而發,還請殿下海涵。”

    隨后,她又說:“百姓聚居的村莊城鎮,修建了不止一座哨崗。賊兵行兇作亂,崗衛便會敲鼓,附近的哨崗也會一同?敲鼓,鼓聲傳得?很遠,如同?邊境的烽火狼煙。啟明軍及時出兵,可把賊兵一網打盡。微臣有幸見?識過三次,深感殿下治軍嚴明、用兵神妙,秦州百姓得?以安享太平。”

    華瑤點了一下頭?。她還是很喜歡聽別人夸贊她。

    然而,金曼苓話鋒一轉:“上個月初,微臣從岱州出發,前往秦州宛城。踏入秦州地界之后,微臣路過四座大城、十六座縣城、鄉鎮二?十七處、村莊六十五處。十分?之三的村鎮已被?叛軍焚毀殆盡,方圓百里荒無人煙,作坊變成了空坊,良田也變成了荒田。”

    廂房里寂靜一瞬,陽光似乎也暗淡了。

    金曼苓直言不諱:“殿下剿滅了叛軍,微臣欽佩之至。美中不足之處,便是叛軍遺留的問題,至今未能徹底解決。”

    時值夏末初秋,微風吹進窗來,隱約有些涼意。

    沈希儀雙手揣進衣袖,脊背依然挺得?筆直。她與金曼苓對?視,柔聲道:“金大人剛來秦州不久,您有所不知,叛軍在?秦州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致使數十萬人傷亡、數百萬人流亡。重建秦州之事?,不可能一蹴而就,僅僅是人口流失這一項,便要至少?十年,才能恢復元氣?。”

    金曼苓微微一笑,言辭仍是十分?溫和:“沈大人說得?極是,若要恢復元氣?,還得?做長久打算。依臣淺見?,除了人口流失、耕田荒廢,微臣所擔心的,正是錢法與稅制。”

    她一提到“錢法與稅制”,華瑤就猜到了她的意圖。

    華瑤走向一把木椅,端端正正地坐好,又吩咐道:“你們都?坐下來吧,我們一同?商量商量。”

    在?華瑤的注視下,那三位近臣都?坐到了她的附近,環繞在?她身旁,如同?眾星拱月一般,默默地擁護著她。

    華瑤不禁自信滿滿。她略一思索,發話道:“以宛城為例,目前市面上流通的錢幣,大約有七種樣式。官府敕造的錢幣并不多見?,流通最廣的錢幣,大多是民間私鑄的。”

    華瑤這么一說,沈希儀和白其姝也都?明白過來了。

    白其姝嘆了一口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近些年,民間私鑄盛行,錢法越來越混亂了。秦州的私鑄情況尤其嚴重,比涼州、岱州、滄州都?嚴重的多,根源大概在?晉明身上。晉明貪得?無厭,拼命搜刮民脂民膏,他的庫房里堆滿了金山銀山,民間的金銀不夠用了,百姓也就只能私鑄了。”

    華瑤忍不住批評道:“晉明此人,行事?太過莽撞,不明事?理,不計后果。”

    白其姝附和道:“可不是么,秦州被?他禍害得?千瘡百孔,朝廷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更不曉得?天高地厚了。”

    此言一出,沈希儀也微微頷首。她仿佛又想到了什么,目光深深地望著華瑤,溫言細語地喊了一聲:“殿下。”

    她略微靠近華瑤,送來一陣淺淡的蓮花香氣。

    華瑤依然鎮定:“怎么了?這里沒有外人,你有話直說。”

    沈希儀道:“民間之所以私鑄盛行,還有另一個原因,官府敕造的銀幣和銅幣,最初發行于興平二?十四年,那是九十年前的舊事?了,興平帝……”

    興平帝不僅是華瑤的曾祖母,也是華瑤最尊敬的祖宗之一。

    沈希儀對?興平帝也很推崇:“興平帝改革幣制,清查財政,世?家貴族敗下陣來,

    錢法也就疏通了。銀幣和銅幣取代?了原先的貨幣,這在?當時,確實?是行之有效。而今,民間金銀流通不足,仿制銀幣、銅幣的技藝日漸精熟,官府想管卻又管不住。”

    華瑤承認道:“我也想過,等我平定了秦州,我會重鑄貨幣,改革吏治與財政的弊病。如今錢法太過混亂,民間多有怨言,官府收稅也不方便。”

    沈希儀定定地望著華瑤,仿佛望進了華瑤的眼里。

    華瑤與她對?視,她又說:“誠如殿下所言,錢法太過混亂,新幣的價值又是一道難題。倘若新幣的價值高于舊幣,新幣不易流通,百姓會私藏、甚至是融化?新幣;倘若新幣的價值低于舊幣,新幣倒是能流通得?更廣、更快,官府的稅收卻會減少?,各項開支也會增加。”

    金曼苓竟然十分?贊同?沈希儀的言論:“昭寧初年,官府敕造的銀幣含銀量高,約有九成三。民間私鑄一發不可收拾,又有不少?官幣被?融化?,摻上鉛砂,制成新錢,在?市面上廣為流通。”

    自從金曼苓來到宛城,沈希儀與金曼苓一向不和。

    然而今天,沈希儀也順應了金曼苓的政見?。

    沈希儀補充道:“民間私鑄的銀幣和銅幣粗制濫造,百姓怨聲載道,官府也無法解決這個難題。商賈富豪要么買田放債,要么藏金納銀,貧寒人家一旦缺錢,只能去借高利貸……利滾利,利增利,其實?也是人殺人,人吃人。”

    沈希儀的語調越來越輕。她曾在?彭臺縣任職多年,彭臺縣當然也有富戶放貸、貧戶借貸,她親自處理過相關糾紛,當然也目睹過相關命案。

    華瑤記得?,當朝太傅對?她說過,天下大事?,共有七件,銓選、處分?、財賦、典禮、人命、獄訟、工程。

    這七件大事?的每一件,都?與貨幣密切相關。

    華瑤已經下定決心,從今天開始,她便會指派官員、委派任務,修建鑄幣廠、鍛造鑄幣機器,盡量在?三年內重鑄貨幣,推廣發行新版貨幣,聯合票號、錢莊、當鋪、賬局,掌控天下財政。

    如此一來,她賞給文武百官的財物,也無非是從她的一個口袋,轉向了另一個口袋。

    華瑤滿意地點了點頭?。

    隨后,她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華瑤感嘆道:“秦州和康州的局勢也是相似的,耕地荒廢、工匠短缺,本地勞力不足,物產也不足。我準許涼州、岱州與秦州通商,但是,這并非長久之計。”

    事?已至此,沈希儀不吐不快:“殿下,請您千萬注意防范涼州。您與涼州結盟之后,涼州的礦產運到了秦州,秦州的錢財也送到了涼州。”

    華瑤與涼州結盟之后,涼州、秦州互通有無。

    涼州商船運來了不少?貨物。他們把鹽、鐵、銅、煤交給華瑤,剩余的煙葉、茶葉、牲畜、藥材拿去秦州的市場上售賣。秦州人也很歡迎他們,他們的貨物往往不到三天就賣光了。而且,他們只收白銀,不收銀幣和銅幣。

    華瑤若有所思。她對?涼州有些忌憚,但她很少?會顯露出來。

    經過一番考慮,華瑤從容開口:“你們不用擔心了,我自有計較。啟明軍開墾了數萬畝荒田,小麥和水稻都?快熟了,土芋的長勢也不錯。秦州的土地遠比涼州肥沃,今年秋天,秦州一定有大豐收,各地糧倉都?能裝滿了,至于各類藥材,我也會陸續補齊。我們有錢、有糧、有兵、有名望,威振四方,無人敢擋。”

    金曼苓、沈希儀、白其姝三人紛紛稱是。

    白其姝還說:“那七個文官下場凄慘,秦州的讀書人也該知道,殿下早已贏得?了民心,效忠殿下,便是順應民心,晾他們也不敢造次。如今政局平定了,糧食也快豐收了,啟明軍勢不可擋,真是喜上加喜。”

    華瑤隨口回應:“確實?。”

    接下來,華瑤命令金曼苓草擬一份文章,詳述如何改進貨幣,二?十天后交給她,又命令白其姝密切關注宛城的票號、錢莊、當鋪、賬局,近來宛城的貿易頻繁,外地商隊、本地富戶的繳稅記錄都?是不容有失的。

    金曼苓領命告退。

    白其姝依然站在?原地。

    等到金曼苓的身影徹底消失,白其姝才說:“殿下親自召見?商人,這對?商人來說,真是前所未有的恩寵,他們死?心塌地擁護殿下,宛城商會的會長托我轉告您,他想把自己的女兒和兒子獻給您,求您收留他的一雙兒女,這一雙兒女都?是難得?一見?的美人。”

    聽見?白其姝的話,華瑤心里十分?震驚,面上仍是淡然處之:“有多美?”

    白其姝誠實?地說:“也就還好吧。”

    華瑤對?美人沒什么興趣,也沒見?過比謝云瀟更美的人。她原本還有些好奇,白其姝話音落后,她一點也不好奇了。

    而且,平民百姓將她奉為神明,她也要展現?自己的神性。

    現?如今,風流浪蕩的名聲,她是完全不想要的。

    謝云瀟出兵岱州期間,表哥多次邀請她深夜相見?,她一概回絕,甚至嚴厲地批評了表哥。

    她不禁暗暗地夸獎自己,她真是行得?端、坐得?正,威風八面,兩袖清風,簡直是盤古開天辟地以來,全天下最有風度、最有德行的公主。

    華瑤沉默了一瞬。片刻后,她才吩咐道:“你幫我謝絕吧,我勤于政事?,無心玩樂。這一次就算了,我不追究,下一次,誰敢這么做,我一定會嚴懲他。”

    白其姝道:“我明白了,殿下英明。”

    言罷,白其姝也告退了。

    這一間包廂之內,只剩下華瑤與沈希儀兩個人。

    華瑤拿起一只茶杯,親手為沈希儀倒了一杯茶。

    沈希儀畢恭畢敬:“多謝殿下抬愛。”

    言罷,沈希儀端起茶杯,連口氣?都?不帶喘的,仰頭?把茶水一飲而盡。

    華瑤坐在?桌邊,饒有興致地打量她。

    沈希儀似乎有些忐忑不安。她很少?與華瑤獨處,尤其還是在?狹窄的包廂里。窗簾合攏了,光線更加暗淡了,她低著頭?,不再與華瑤四目相對?。

    華瑤突然問她:“你和方謹,究竟是什么關系?”

    沈希儀呼吸一頓,卻沒回答。

    華瑤緩聲道:“你也知道,我很器重你。你才學淵博,性格堅韌,方方面面正合我意。將來我登基了,我會封你為左丞相,你的官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的名聲也會流芳百世?、傳頌千古。”

    沈希儀抬起頭?來,只見?華瑤目光灼灼,正凝視著自己。她反問道:“殿下為何突然問起我與方謹的關系?難道殿下又對?我起了疑心嗎?”

    華瑤對?她笑了一下:“恰恰相反,本宮正想重用你,便給你一個坦誠的機會。”

    沈希儀思慮再三,終于吐露道:“我的家鄉在?朱原,我出身寒門,父親是衙門的師爺,母親是江湖賣藝人,也會使些三腳貓功夫。母親嫁給父親以后,便不再出門賣藝,我是家中獨女……”

    華瑤道:“你的父母,必定對?你寄予厚望。”

    沈希儀道:“誠如殿下所言,父母省吃儉用,只為供我上學。我兩歲啟蒙,三歲讀書,六歲時,能寫詩詞歌賦,也能解算術經義。”

    華瑤并不驚訝。華瑤幼時早慧,文武雙全,她開悟的年齡,甚至比沈希儀更早一些。

    沈希儀接下來的話,倒是超出華瑤的意料之外。

    沈希儀的情緒沒有一絲起伏,只是在?就事?論事?:“我年少?時,去私塾上學,同?窗常常捉弄我。他們把我的書包剪爛,往我的衣服上潑尿水……”

    華瑤十分?詫異:“尿水?”

    沈希儀若無其事?:“他們的父母有財有勢,老?師也不愿意管教他們。人之初,性本惡,缺乏管教的少?年,大抵如此,與禽獸一般無二?。”

    華瑤明白過來了。沈希儀年幼時,相貌出眾,才學超群,實?在?是引人忌恨。

    沈希儀似乎不愿仔細回憶那段經歷。她簡略地敘述道:“后來,母親砸鍋賣鐵,為我買了一個護衛。她比我大十歲,也有些三腳貓功夫,她每天陪我上下學,倘若有人欺負我,她會拿刀去砍那個人。她點到即止,從不傷人,惡人都?被?她震懾住了,我終是過上了清凈日

    子……我這才醒悟,惡人當道,欺軟怕硬,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華瑤頻頻點頭?。

    沈希儀又笑了,華瑤也不知道她在?笑誰。

    沈希儀雙手握拳,真有一股狠勁。她笑著說:“我十八歲那年,已考取舉人身份。縣令年過六旬,還想娶我做續弦。他派了捕快,到我家來,給我家里人送禮,那禮物是雞、鴨、鵝各六只,脖子上都?掛著喜字。我當著他們的面,拿出一把菜刀,把雞鴨鵝活活砍死?了,砍得?血肉模糊、尸骨橫飛。他們反倒害怕了,從那以后,再也不敢打我的主意。”

    華瑤捧場道:“好,砍得?好!我要是你,我連縣令一起砍了。”

    華瑤語調輕快,立意堅決,當年的縣令仿佛真的被?她砍了。

    沈希儀心中積壓已久的郁氣?消散了些許。她平靜地說:“二?十二?歲那年,我中了進士,任職于翰林院。同?院的一位編修,無憑無據,便懷疑我科舉舞弊,時常對?我惡語相向。他言辭之粗鄙,也是翰林院的罕見?奇聞。”

    華瑤蹙眉:“他叫什么名字?”

    沈希儀如實?說:“六年前,他就死?了,死?于非命。”

    華瑤毫不意外:“在?皇宮里,向來如此,他管不住自己的嘴,便會有人取走他的命。”

    第160章 意闌珊 燕雨真的回來了

    沈希儀為官十年, 很懂得官場規矩,凡事要留三分余地,切忌與人推心置腹。

    不知為何, 今時今日, 沈希儀與華瑤相處時, 她的戒心消散了許多。

    沈希儀訴說道?:“他死在家里, 被人一刀捅死了。他唯一的仇家只有我, 刑部官員懷疑我,要把我當作犯人審訊……”

    華瑤打?斷了她的話:“你是?朝廷命官, 又在翰林院任職, 位列清貴之班, 前途不可限量。刑部官員無憑無據,怎敢抓你去審訊?他們?吃了熊心豹子膽?”

    沈希儀道?:“我雖是?朝廷命官, 卻沒有任何倚仗。當時朝廷黨爭已有端倪,翰林院編修之死,也不過是?各方爭權的一個契機。我被卷入紛爭,進退兩難,萬般無奈之下, 只能投靠三公主。”

    原來如此, 華瑤心想,沈希儀出身寒門, 貌美才高, 又是?年紀輕輕的清流之士,她的官場之路肯定很不好走, 遠比她的同僚更艱難些。

    華瑤思索片刻,又忍不住問:“你為什么選中了三公主?你為官清廉,又有才學, 也不愿意參與黨爭,為何不去投靠謝家?謝黨的領頭人,正?是?謝云瀟的祖父,我與他打?過交道?,他也是?個清正?廉明的人。”

    沈希儀原本打?算省略細節,她的心思卻瞞不過華瑤。她啞然一笑,如實道?:“投靠三公主之前,我遇到了二皇子。”

    她記起晉明的言行,不禁心生厭惡,不自覺地皺眉,拳頭也握得更緊:“晉明滿口污言穢語,他以此羞辱我,料定我不敢頂撞他。”

    她的怒火一點即燃:“我恨他,恨得深入骨髓。倘若我有武功,我會立刻殺了他……”

    華瑤捧起沈希儀的雙手:“你別生氣?,晉明失蹤很久了,說不定,他早就被人殺了。多行不義必自斃,像他這樣的人,絕不會有好下場。”

    華瑤振振有詞,每一句話都?讓人信服,沈希儀的殺氣?也被她化解了。

    沈希儀冷靜下來,又深吸一口氣?,才繼續說:“我與晉明勢不兩立,謝永玄幫不了我,我只能求助于?方謹。”

    華瑤明白?了前因后果,又試探道?:“你的才學是?一等一的好,方謹一定很器重?你。”

    沈希儀喃喃自語:“方謹救助了我,收用了我,對?我也有再造之恩。可我也只是?她的一個奴婢,低三下四?的奴婢。在她腳邊,我長跪不起,跪得膝蓋腫痛,幾乎不能行走。”

    沈希儀的雙手還被華瑤握著,她只覺得,原本冰涼的雙手,已被華瑤捂得溫熱。

    她心頭一軟,無奈地笑了笑:“殿下,您與方謹截然不同。”

    華瑤直視她的雙眼,低聲道?:“在你看來,我與方謹不同,在旁人看來,可不一定。我關心你、善待你、重?用你,只因你是?沈希儀,獨一無二的沈希儀。我深知你的本性,你有才學,也有壯志,定會成?為一代賢臣。”

    沈希儀怔了一怔。

    她侍奉方謹時,確實是?低三下四?的,華瑤卻說她獨一無二。

    她明明知道?,華瑤籠絡人心的手段高超,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被華瑤掌控。

    沈希儀輕聲道?:“方謹命令我為她出謀劃策,我總是?遺漏一些細節,她以為我才學平庸,將我調到了秦州的彭臺縣。后來我做出了政績,她想把我調回京城,晉明從中阻撓,我竭力?周旋,只為自保。”

    華瑤放開了沈希儀的雙手。

    沈希儀抬手指天,萬分誠懇:“我指天發誓,方才所說,句句屬實,絕無半句虛言。”

    華瑤的語氣?分外溫和?:“我當然相信你。你這一路走來,確實很不容易,還好你跟了我,你的才學都?能施展出來。”

    沈希儀道?:“殿下知遇之恩,微臣沒齒難忘。”

    華瑤又問:“對?了,你小時候,你家里人雇傭了女護衛,專門保護你。那個女護衛,現在怎么樣了?”

    沈希儀略微偏過頭,出神地望著窗戶:“她死了,死在彭臺縣。敵軍圍困彭臺,她在城墻上率兵作戰,敵軍的飛箭刺中了她。彼時,彭臺縣的藥材早已耗光,縱然我再想救她,我也救不了她。”

    沈希儀把頭轉回來,目不轉睛地看著華瑤:“殿下,您對?我有救命之恩,對?彭臺人也有救命之恩。此恩此情?,我粉身碎骨,報答不盡。”

    華瑤淡然地笑了。她說:“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不過有一件事,確實有些麻煩,我思前想后,只能交給?你去辦。”

    沈希儀躬身彎腰,恭恭敬敬道?:“請殿下明示。”

    華瑤俯身靠近她,與她的距離僅有兩寸。

    沈希儀呼吸略快,又聞到了清淺的玫瑰香氣?。她抿了一下嘴唇,頭垂得更低了。

    華瑤詳細地解釋道:“金曼苓的那番話,你都?聽見了,我把重?鑄貨幣的任務交給?她,最主要的原因是?,她的門生多達兩百人,全是?聰明人,辦起事來,又好又快。”

    沈希儀微微頷首。

    華瑤笑了笑,又說:“治理天下的訣竅,莫過于?‘賞罰分明’四?個字。各項賞罰事宜,都?與錢財有關,我很看重?錢法與稅制,卻也不能讓金曼苓一家獨大。”

    沈希儀十分贊同:“殿下所言極是?,金曼苓必定會任人唯親。她的父親曾是?內閣首輔,金首輔在任時,金氏一族的勢力如日中天。”

    華瑤道?:“金曼苓重?用她的門生,倒也不是?任人唯親。她了解自己的門生,自然也更信任他們?,錢法之重?,重?于?泰山,她初來乍到,又身負重?任,必定小心謹慎,也不會提拔她不熟悉的人。”

    沈希儀道?:“不管有意,還是?無意,他們?很可能會專權攬政,還請殿下嚴加防范。”

    華瑤又拉起沈希儀的右手:“我想到了一個辦法,不僅能約束金曼苓,還能改進官吏制度,整頓政務腐敗。”

    沈希儀全神貫注,仔細聽著華瑤說出口的每一個字。

    華瑤的語調放輕了些:“你父親是?衙門的師爺,你應該也明白?衙門的

    規矩。衙門里的師爺、捕快、典史、吏目,位列九品之下,都?是?不入流的雜役。按照大梁朝的律例,他們?終此一生,無法升遷,然而他們?最接近百姓,最清楚民情?,也做了最多實事。細算下來,他們?的功勞和?苦勞,遠遠超過了縣令。”

    沈希儀萬萬沒料到,華瑤竟然想到了這一層。

    沈希儀的父親已經離世了。他這一生都?過得很苦。他幼時家境貧困,白?天去私塾偷聽老師講課,晚上在家中編制草鞋,只為賺錢補貼家用。

    私塾的老師惱恨他不交學費,打?斷了他的左腿,從此他落下了殘疾,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但?他并未自暴自棄。

    十六歲那年,他考上了秀才,又練出一手好字,知縣賞識他,聘請他做了師爺。他的吃穿用度稍微寬裕了些,也攢下了一筆錢。他遇到了沈希儀的母親,他們?二人年紀相近、性情?相合,就在彼此二十歲那年成?婚了。

    在沈希儀的記憶中,她的父母都?是?勤勞本分的人,哪怕日子過得清貧,父母從不接受賄賂,這在縣衙也是?罕見的。

    她的父親備受排擠,郁郁而終,死前還對?她說:“你將來做了大官……也別忘了……人這一生,都?很苦,苦啊……你心里要有一桿秤,一邊是?職務,一邊是?仁義……”

    沈希儀心神恍惚。

    華瑤又說:“宛城也遭受過叛軍的洗劫。衙門里的那些小吏,既不入流,又攢了錢,叛軍把他們?當作肥羊,宰殺了一大半……”

    沈希儀已經領悟了華瑤的意思。她從容道?:“您希望我挑選人才,填補衙門的職位空缺,改良管理辦法,設定考察規則,讓他們?從小官小吏做起,踏踏實實,勤勤懇懇,為國為民,也為了您,辦實事、辦好事,便能獲得升官發財的機會。”

    華瑤驚嘆于?沈希儀的聰慧。她贊許道?:“正?是?如此,你一點就通。”

    沈希儀依然恭順:“微臣多謝殿下提點。”

    華瑤感?慨道?:“這也是?一項重?任,極其艱巨。你獨自負擔,未免太辛苦了,我會調派樸月梭輔助你。”

    沈希儀突然想到了什么。她面露難色:“只有樸月梭一個人?”

    華瑤耐心地安撫她:“當然不是?,你也知道?,樸月梭參與了孟道?年死諫。當日死諫的官員,共有二百二十人,其中三十人,與樸月梭有些交情?。樸月梭趕到秦州投奔我,也帶來了那三十人,他們?都?是?進士出身,才思敏捷,品行端正?,定能祝你一臂之力?。”

    沈希儀猶豫片刻,疑心仍未打?消:“殿下確定,他們?都?是?可用之人嗎?”

    華瑤略一思索,緩聲道?:“我派出二十名暗衛,日夜盯梢,確認他們?身家清白?。還有一位才女,名叫郭燦亮,她是?昭寧二十二年的進士,也曾在翰林院任職。她才智非凡,脾氣?卻有些急躁。我也拿不準,她能否擔當重?任,你再替我相看相看。”

    沈希儀察覺到華瑤對?自己的信任。她笑著回答:“微臣領命。”

    華瑤站起身來,午時快到了,她準備去巡城了。

    她留給?沈希儀一句話:“你要是?遇到了難題,可以去找樸月梭、郭燦亮,和?他們?商量商量。樸月梭善于?交際,郭燦亮善于?鉆研,他們?各有所長,又和?你一樣,都?出身于?翰林院,你們?溝通的時候,更容易相互理解。”

    沈希儀雙手交握,又露出遲疑的神色。

    在華瑤鼓勵的目光中,沈希儀坦白?道?:“樸月梭是?您的表哥,與您也有青梅竹馬的情?分。坊間傳聞,他一定會嫁給?您,深受您的恩寵。他將來的位分,至少是?昭儀,在后宮的地位,僅次于?謝皇后。我不敢與他交往過密,還請殿下諒解。”

    華瑤一聽此言,頓時呆住了。

    少頃,華瑤嚴肅道?:“坊間傳聞,不必放在心上,你要記住,‘政務’二字,才是?我們?的頭等大事,至于?男歡女愛,不值一提。”

    沈希儀道?:“我自當謹記,請您恕我失言。”

    華瑤滿意地點了點頭,腳步飛快地走出廂房。

    此時此刻,正?有一輛馬車停在大門之外。

    華瑤頭戴斗笠,手握長劍,只在剎那之間,她身形一閃,從樓梯上一躍而下,跳到了馬車的車門前。

    齊風拉開車門,把華瑤迎上了馬車。

    華瑤坐穩之后,齊風在車廂內躬身行禮:“參見殿下。”

    華瑤順手關緊車門,還問他:“你今天怎么了,不舒服嗎?我看你的臉色不是?很好。”

    齊風抬起頭來,華瑤直勾勾地盯著他,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變快,焦躁的情?緒又突然涌上來。

    那不是?他的愁緒,而是?燕雨的憂思。

    他忍不住說:“殿下,求您……求您現在去一趟城門,宛城北方的左城門。”

    齊風呼吸急促,雙目微微地泛紅,頸側滲出了薄薄的汗珠,雙手的指節也泛白?了。

    齊風與華瑤相識多年,華瑤從未見他如此焦急,他獨闖敵營的那一天,都?沒流露出半分怯懦。今天,他倒是?有一種強烈的恐懼,仿佛快要大難臨頭似的。

    華瑤立刻吩咐車夫,趕往北方的左城門,又撩起車簾,喊來兩名侍衛,讓他們?去軍營報信,從軍營抽調一支衛兵,守衛在城門附近。

    做完這一切,華瑤才問:“北門發生了什么?”

    齊風如實說:“燕雨可能在那里。”

    其實華瑤已經猜到了大概。

    齊風的情?緒起伏如此之大,必定與燕雨有關。

    齊風和?燕雨是?一對?雙生兄弟,他們?經常能感?受到彼此的情?緒,無論距離多遠,他們?始終骨肉相連。

    如今燕雨出現在北門,或許,杜蘭澤也回來了。華瑤對?杜蘭澤的思念與日俱增,她只盼望杜蘭澤平安歸來。

    馬車在街道?上飛馳,華瑤又漸漸冷靜了。

    不,不對?,如果燕雨和?杜蘭澤平安歸來,燕雨一定很高興。再看齊風如今的神色,已是?萬念俱灰,燕雨的狀況不容樂觀,杜蘭澤恐怕也命懸一線。

    華瑤的腦海中閃過萬千雜緒,馬車已經停在了北門之前。

    華瑤又招來侍衛,命令他們?去城外一探虛實,齊風也跟著他們?一起去了。

    華瑤坐在馬車里,耐心等候片刻,只聽侍衛回稟道?:“啟稟殿下!燕雨真的回來了!他是?獨自回來的,滿身傷痕,半昏半醒,他一見到齊風,就倒在了齊風的懷里。”

    華瑤心神一震,立刻吩咐:“快讓齊風把燕雨送去最近的醫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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