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均晏心細,不愿意阿娘在人來人往的大堂里草草用完一頓膳,提前便訂好了雅間。
隨著他話音落下,雅間內一片寂靜,只剩下一旁的銅鎏金掐絲琺瑯纏枝蓮紋香爐還在裊裊吐著香霧。
施令窈垂下眼,她不想在孩子面前表現得太過抗拒,但她也沒有辦法順著他們的辦法開開心心地回到謝家,做謝縱微的妻子。
剛成婚時,她信心滿滿要與夫君琴瑟和諧的那股豪情壯志,再想起,竟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施令窈沒有說話,但是輕輕顫動的眼睫卻泄露了她此時并不平靜,甚至十分復雜難言的心緒,謝均晏看在眼中,輕輕嘆了口氣。
他握緊了施令窈的手,低聲道:“阿娘,我們需要的是健康的、開心的阿娘。不是作為謝家婦的阿娘。”
不要擔心,我永遠不會強迫您。
少年人的掌心柔軟又溫熱,源源不斷的熱度通過相握的手傳遞給施令窈,她抬起眼,看著謝均晏,他生得很像謝縱微,但輪廓仍有著少年人的清澀,看起來比他柔和一些,好親近許多。
施令窈的心便軟了下來,不管怎么樣,她與謝縱微之間的確沒辦法徹底分割開來。
若是可能,哪個孩子不想父母俱全,一家團圓。
等她見到耶娘他們,弄明白十年來發生的一些事,她想,或許是該找個時間和謝縱微見上一面。
……老王八蛋那么能招桃花,應該不會強迫她一個在世人眼里已經死了十年的亡妻留在他身邊吧?
施令窈有些不確定地想著,發覺孩子還在靜靜等著她的表態,點了點頭:“我明白你的心意,大寶。”
看著她年輕而靈秀的臉龐,謝均晏笑了笑:“您應該能看出來,我與均霆,和阿耶的關系并不是十分親近。”
施令窈想起就來氣,她沉下臉,點頭。
看出來阿娘在為他們不滿,謝均晏的眸色愈發柔和:“其實為人子,不該置喙父親的為人處世。阿耶
除了性子冷淡,不常與我們相處,在其他方面,對我們無可指摘。”
“當年您……”謝均晏頓了頓,將這部分略過,“之后,不僅是祖母,還有許多人都在催著阿耶續娶,讓新婦盡快過門,主持中饋,照顧幼子。他都拒絕了,這十年里,他沒有續娶,也沒有在外面生子、養寵。他搬出了長亭院,常年只宿在書房。”
至于阿耶當年絕望之下,險些跟隨阿娘跳崖之事,謝均晏并不確定,那是真實發生過的,還是謠言。
老太君不愿告訴他這些,至于阿耶,更不會告訴他流言的真偽。
他握著施令窈手的力道微微加重了些:“阿娘,我告訴您這些,不是想為阿耶美言,也不是在為他開脫。我只是不想您做了決定之后,在未來機緣巧合之下知道了這些事,會為當初做下的決定而后悔。”
所以他寧愿冒著被母親誤會的風險,也要把這些事告訴她。
不管她做下什么決定,謝均晏都會陪伴她、追隨她。
但他不忍心看到母親在之后或許會因為不知全貌便做下決定而懊悔。
這對她不公平,對阿耶也不公平。
少年人的目光清澈而明亮,施令窈能從里面讀出濃濃的眷戀與孺慕。
她明白大寶的意思。
乍一聽聞謝縱微十年未娶,獨身撫養兩個孩子的事,施令窈的確受到了些沖擊。
她原本以為,像謝縱微這樣理智至上的人,會在她走了之后,依循禮法,再娶一位妻子。或許這個人仍然不是他喜歡的,但為了謝家、為了兩個孩子,他還是會娶。
自然了,這只是她的猜測。與謝小寶重逢之后,她也從他的一些話里模模糊糊地猜出了,謝縱微并沒有如她設想中那般嬌妻美妾、庶子成群。
但是從謝大寶口中得知他不曾續娶,獨身在書房住了十年的時候,施令窈心里有一種很難用言語描述的感受,有密密匝匝的螞蟻爬上她的心廓,有些癢,又有些莫名的空。
她明白,她與謝縱微之間的隔閡,不止是十年里彼此缺失的陪伴,還有之前夫妻三載積攢下的失望和難過。
施令窈靜靜出神,謝均晏沒有催她,只安靜地垂下眼,看著母親身上的紅衫碧裙。
阿娘穿這個顏色很好看,近來春光明媚,可以讓織衣閣的人上門去給阿娘多裁幾件新衫,她有了新衣裳,他們兄弟倆不在的時候也能開心些。
忽然,他握著的手動了動。
謝均晏順勢抬起眼,望進母親溫柔的眼眸里。
小時候,謝均晏曾經疑惑過,為什么只有他長得像阿耶,弟弟卻長得更像阿娘。
這一點都不公平。
但后來,他也釋然了,或許是阿娘知道弟弟比較笨,他看見那雙和阿娘相似的眼睛,總是舍不得發太大的火。
“無論我怎么決定,我們血肉至親,不會更改。”施令窈輕輕擁住她心愛又心疼的孩子,鼻間充斥著他身上淡淡若青竹的氣息,鼻尖微酸,“大寶,謝謝你能理解我。”
如果雙生子執拗地想讓她回到謝家,回到他們阿耶身邊。
施令窈在猶豫為難之后,為了兩個孩子,可能真的會按照他們的期冀去做。
但他們沒有。
真是她的乖寶寶!
施令窈心里感動,順嘴就在少年人冷白細膩的面頰上落下一個響亮的吻。
謝均晏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
施令窈并沒有什么心理負擔,他小的時候臉蛋胖胖的,軟軟的,親的時候口感可好了。
要不是謝縱微不許她帶著兩個孩子一起睡,她一天能親上八百遍。
“小寶怎么還沒回來?”
施令窈想著一碗水要端平,但突然親他一口,在謝小寶看來會很奇怪吧?
她看著大寶紅撲撲的臉,芝蘭玉樹的少年猶如上等細瓷一般的臉上紅暈遍布,那雙微微上挑的丹鳳眼垂著,眼尾洇著一點兒濕漉漉的時光,看得她慈母之心險些又要融化。
真想再親一下。
“咳,咱們出去看看吧,小寶又跑哪兒去了。”
謝均晏默不作聲地扶著母親起身,緊緊抿著的唇泄露出少年人此時害羞的情緒。
他不想去找弟弟,只想和阿娘單獨相處,聽她溫柔地叫他大寶。
雅間的門一打開,施令窈才要走出去,碧色的裙擺拂過門邊,就看見右前方的樓梯緩緩走上一行人。
位于最前方的男人儀望俱華,英姿雋邁。
一張得天獨厚的俊美臉龐上情緒極淡,像是天邊的彩云,色雖秾麗,卻與生俱來一股高高在上的飄渺之意,令人不敢心生親近。
施令窈呆呆地看著他。
是謝縱微。
是十年后的謝縱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