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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1章 復仇 藺南星接過弓箭,從袖中摸出一只……

    一陣雞飛狗跳后, 沐九如最終還是吃了顆保心丸安定心神,桑召也從臉色黢黑,媲美鍋底的藺南星身上, 取樣完了蠱毒,分析出了蠱蟲的種類。

    蒙繞助施在箭矢上的蠱毒,與其說是一種“蠱”, 不如說只是蟲體提煉出來的“毒”, 甚至都不是活生生的蠱蟲入體。

    這在苗人看來其實是非常不入流的蠱毒,因此也相對易解。

    或許是因為蒙繞助煉蠱的時間緊張, 在北韃又無處取材,用做煉蠱的蟲子本身也不是什么好貨, 這就導致這種蠱毒本來是能讓人渾身麻痹, 一日內連呼吸都做不到的,用到藺南星身上的卻大打折扣,成了折磨人的慢性藥。

    想來哪怕沒人解蠱, 要不了一年半載, 藺南星也能慢慢恢復。

    桑召對蒙繞助這用蠱的手法頗為不屑,冒了句南夷話出來。

    藺南星聽懂了,說的是“三腳貓”的意思。

    這詞在虞話里,根據語境的不同, 偶爾還會帶點親昵的情感,但在南夷語里卻是十足十的貶低話。

    看來桑召確實因為苗寨閉塞的緣故,對南夷的皇室毫無感情,哪怕給藺南星下蠱的是南夷本該已死的前太子,她也無動于衷,,甚至想不到要為蒙繞助求情討饒, 只是宛如見到個庸醫一樣,罵得戾氣十足。

    這樣倒是也好,至少藺南星就不用擔心處置蒙繞助時,會讓沐九如同桑召起齟齬了。

    桑召給藺南星取樣之后,就拍拍屁股告辭,去培育解毒的蠱蟲了。

    一眾關心藺公身體匯聚來的人,因撞破了夫夫“喂飯”的溫馨時刻,也不敢多留,生怕觸了藺南星的霉頭。

    他們眼見最鎮定的桑召離開,也火燒屁股地跟著出門了。

    眾人離去后,屋內又恢復了安靜,沐九如將已有些溫了的粥重新拿起,繼續喂給藺南星吃。

    不過這回么,就再沒有嘴對嘴喂的好事兒了。

    -

    隔日,桑召就培育好了解蠱的蟲子,藺南星服下后,病情好轉得一日千里。

    沒過兩天就能自己吃飯了,不出一旬就能下地活動,甚至給沐九如端茶送水了。

    兩個月后,藺南星的外傷基本痊愈,心脈也不再虛弱,同心蠱再次倚仗起了藺南星的脈息,讓沐九如的身體也跟著好了起來。

    入冬之后,北韃的天氣越發寒涼,大雪幾乎把龍城一整個淹沒。

    夫夫兩的身體倒是越養越好。

    陽光好的日子,兩人到了正午便會相依相扶著去曬個太陽。落雪的時候,他們就一起去小輩的帳里坐著嘮嘮嗑,賞著鵝毛大雪,吃點牦牛干、喝點酥油茶,或是在簡易的廚房里琢磨一些吃食。

    自從岳秋的隊伍清理完了北域內殘存的韃子大軍后,北韃徹底向虞人們解開了神秘的面紗。

    職方司的官員們在葉回的輔助下,通宵達旦深入草原,勘測地形,繪制出了北韃的地圖。

    往來龍城與云城的主干道也被北軍清理了干凈,甚至簡易的堡壘、瞭望點都已在建造之中。

    信報的傳達也變得通暢了起來。

    源源不斷的情報,從全國各地通過雁城被轉達到龍城。

    北方這片戰事一平,甚至還出其不意地把北韃打得國破家亡了,朝廷那頭的壓力可謂驟然一輕,減輕徭役的政策已在籌備,分封行賞的章程也日日在朝堂上被提起。

    甚至京城那頭都提前給只動了筆桿子的朝臣們開了慶功宴。

    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朝廷還是一如既往得好大喜功,粉飾太平。

    但這也算不得是壞事,總比風聲鶴唳,禮樂崩壞來的好。

    更何況除了大勝北韃這一件喜訊之外,沐九如之前獻上的咸泉圣翠湯,也就是鲊菜湯,已經被太醫署驗證確有奇效。

    京城里的魚臍疔患者在服用鲊菜湯后已基本痊愈,疫情不再于京中擴散,甚至太醫們還發現這種湯藥對醫治其它的溫病、疑難雜癥也十分有效。

    這簡直是比攻下北韃都不遑多讓的千秋之功!

    畢竟平定北韃只是庇護了北方不再受異族侵襲,可咸泉圣翠湯的出現,卻是造福萬民,利在千秋的功德!

    自景裕登基之后,大虞時疫橫行,內憂外患,早有人對景裕的天子之位是否正統頗有微詞。

    藺南星打下北韃、沐九如攻破時疫,正好擊潰了這些不利于景裕的流言。

    為此景裕立即下令各地官府配制咸泉圣翠湯,全力醫治舉國時疫患者。

    搞完這些實績后,他又特意開設祭壇,上告了天地、神佛、先祖他在位期間的豐功偉績,祈求國祚綿長,百姓安康。

    弄完這些,他屁股下的龍椅便徹底坐得穩穩當當,再無隱患了。

    甚至景裕在執政時得表現也越發強勢專制,說一不二。

    如今那些臣子們也是越來越拿捏不住他了,畢竟景裕在位不過四年,就已把京城的天給翻了一番,忤逆他的人多是倒了霉。

    永初年間,當朝能人異士還出奇的多,不僅有藺南星、耿統、岳秋這些人把北韃給打穿了,甚至連雪災、時疫這種大災都能因民間義士襄助而及時止損……

    若這樣景裕都不算真龍天子,還有誰才是真龍天子!

    因此朝臣們就是有八百個腦袋,一萬個不服,也不敢再找小皇帝的茬了。

    景裕在京城如今終于可以算是垂拱而治,四海升平。

    不過朝堂上的喧囂,卻驚擾不到千里之外,遠在龍城的藺南星夫夫倆。

    藺南星是半點也不關心萬歲爺的喜怒哀樂,他每每收到京城關于景裕的消息,腦子里想的也只是——

    朝廷給他家少爺的封賞什么時候才會開始擬定?

    畢竟景裕這回借著他家少爺研究出來的鲊菜湯逞足了風頭,都能祭天告慰先祖了,可不得給真正救了大虞萬民的功臣——他家少爺多多的賞賜!

    藺南星還在天馬行空,想些有的沒的時候,沐九如這邊卻是沒能悠閑上太久。

    京城和雁城這兩處因是都城和鲊菜湯發源地的緣故,魚臍疔已徹底消失,城民再不會受時疫的侵擾。

    大虞舉國也陸續開始了用鲊菜湯治療時疫的政策,可龍城如今剛被北軍攻占,還不算是大虞的國土,也沒了北韃官員的庇護,成了個三不管地帶。

    因此城內的魚臍疔肆虐得格外兇猛,甚至有些北軍將士也被傳染了。

    沐九如在他們夫婦倆身體好了些許以后,就開始了對北韃魚臍疔患者的救治。

    北軍里的將士們自不必說,還有那些投靠了藺南星的北韃兵們,沐九如也對他們施以了援手。

    沐九如聽耿統說起過,之前藺南星為了勸降他們,可是畫下了虞人會為他們治療時疫的大餅。

    如今沐九如的手上有了做“餅”的料子,自然要替他家小相公把畫的大餅給補上。

    還有龍城的北韃百姓們……戰爭中你來我往,你死我傷沐九如且不管,但平民百姓都是無辜的,沐九如便也一并治療了。

    甚至他還同桑召和喬脈植一起,在龍城皇宮里設立了醫點,為虞軍和北韃百姓治療一些日常疾病。

    一時間沐九如在北韃人望極盛,哪怕是厭惡北軍、藺南星的龍城百姓,提起沐九如時都不愿說上一句壞話。

    夫夫倆或忙碌,或養傷的這兩個月里,陸陸續續也有些客人從大虞遠道而來。

    白錦與孫連虎是第一批來到龍城的老熟人,他們帶來了雁城與大虞的消息,告訴藺南星戰事已平,后方安穩,捷報也已傳入京中。

    沒多久后,風兮、多魚和藺韶光也被逢雪帶來了龍城。

    幾個小的一路上早就聽說了藺南星之前受傷的險情,藺韶光一見到兩位爹爹,心里又是想念又是害怕,哼哼唧唧地哭了好長一通。

    藺南星哄得嗓子都快冒煙了,這才把小家伙給哄住了,之后新來的幾個小輩又見到了暫留龍城的阿芙。

    這下一個師門算是徹底得團圓了,幾人一起吃了頓飯,夜里在藺南星和沐九如的房里窩了許久,最后也不知怎么的,都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一早起來,藺韶光躺在兩個爹爹中間,被爹爹們摟得緊緊的,熱得臉上紅撲撲的,睡得香甜甜的。

    剩下的三個小的則是窩在地鋪上,身上被蓋了厚厚的毛毯子,一樣好夢一場,分外安逸。

    年節前夕,算來京中的特使也快要抵達龍城,屆時戰利品和俘虜多半要被特使押送進京。

    藺南星這頭傷勢漸好,夫郎孩子熱炕頭,日子雖然過得美滋滋的,卻也沒忘記讓他臨陣出了大糗,泰極生否的罪魁禍首。

    年節前后不宜見血,也不易沾染上晦氣,藺南星挑了個沐九如和藺韶光午睡的時間,便帶著逢雪前往了關押俘虜的營地。

    蒙繞助所在的地方被重點看護,將近十幾個虞兵只守著他一人,既不讓他活動,也生怕他死了,嚴加看管的程度比甚至比北韃如今身份最貴重的兒單于更甚。

    畢竟他的身份確實十分特殊,是曾在千軍萬馬中被藺南星一箭射殺,早該死透了的南夷太子,如今又出現在北韃的軍隊里興風作浪,還趁亂重傷了大虞的能將中貴……

    其中必然有不小的陰謀,哪怕這一切都只是蒙繞助自己一人的所作所為,他的項上人頭依然值不少的錢,可以作為一個撬口,讓大虞向南夷討要更多的“賠償”。

    故而蒙繞助不能死在龍城,也不能死在私刑之中。

    為此,耿統哪怕恨極了蒙繞助,也顧全大局,留下了這人一條性命。

    還有沐九如……他的少爺不是會隨意掠奪他人的性命的性格,但藺南星知道,沐九如一定在某時某刻動過殺心。

    那一瓶不致命,卻讓人痛不欲生的毒藥,便是最好的證明。

    藺南星進入關押蒙繞助的營帳時,里面昏暗一片,屎尿與腐肉的臭味充斥著整個空間,地面臟污而泥濘。

    蒙繞助則是被五花大綁,放倒在了一片稀疏的稻草上。

    他臉上的銀色覆面已被去除,露出一張慘不忍睹的臉來——半邊臉上的皮膚凹凸不平、滿是瘡痍,比起藺南星的后背也不遑多讓,血肉流失的臉頰處更是近乎皮包骨頭。

    而讓人望而生畏的半張臉的正中,是已成了一個黑洞的眼眶。

    那里正是藺南星曾經在戰場上用箭射穿的地方。

    幾乎沒有人能從這樣的箭傷里活下來。

    南夷那頭更是在戰事終了之后,就立即給不知所蹤的蒙繞助發了喪,改換了太子的人選。

    世人早以為蒙繞助死在了藺南星的箭下,殊不知他竟投靠了北韃,還蟄伏許久,只為向藺南星復仇。

    此刻仇人見面,分外眼紅,蒙繞助身上有不少受刑的痕跡,即使在數九寒天里,身上都難掩尸居余氣的惡臭。

    他睜著唯一剩下的那只眼睛,看著背光而來,衣著靚麗,行步如飛的藺南星,哪怕他早已聽虞軍說起過這人已醫治得救,蠱毒解除,都難掩恨意。

    蒙繞助的嘴里被墊了竹片,以防他咬舌自盡,他就把那竹板藥得吱嘎作響,呼吸間粗重急促,氣喘如牛。

    活像是沒了阻礙的話,他就要生生咬下藺南星一塊肉似得。

    藺南星沒有離得蒙繞助太近,倒不是他被蒙繞助的模樣嚇到了,而是這地方臭氣熏天,腌臜得很,他很嫌棄。

    藺南星就本性來說,并沒有有多么喜潔,做奴婢人,哪有貴命去講究清整,而且他在外行軍打仗時,也多的是比當下更糟的環境。

    在南夷那會兒,他就連擋路的象糞,都曾面不改色地趟過。

    但……等下他還得回去見沐九如和藺韶光呢,怎么能沾了一身血腥腐臭回去。

    再來,如今他的傷口還糊著藥膏,不便沐浴,就更不能沾上半點臟污了。

    不然晚上他和沐九如一起睡覺時,定然會熏著少爺!

    還有他腳上的靴子……這可是沐九如一大清早親自差逢雪去擦的。

    少爺辛辛苦幫自己打點的穿著,萬萬不能弄臟了!

    因此藺南星才剛走到帳口,便立著不動了,還特意吩咐逢雪敞開帳簾,不要放下,像是生怕被熏著一般,任由風雪呼呼地往里灌。

    藺南星、逢雪和帳內的一眾虞軍們都吃飽穿暖了,被俘的蒙繞助卻是只有一地的稻草和身上的皮衣,連條被子也沒。

    他因長達兩個月的折磨而虛弱不已的身體止不住瑟瑟發抖起來,憎恨的氣勢也弱了,甚至悶悶咳了兩聲。

    好不狼狽。

    但沒有什么是比看到敵人茍延殘喘,生不如死更加快意的事了。

    藺南星低垂著視線,看向這位曾經的南夷太子。

    在生死與權勢的洪流中,人人都是平等的。

    哪怕蒙繞助曾享有無上榮耀,只差一步就能成為一國天子。

    如今成王敗寇,蒙繞助的下場,卻與剛入宮時的藺南星沒有什么兩樣。

    ——都只能像螻蟻一樣,成為大人物們的籌碼,任由他人宰割。

    不過藺南星沒興趣做這個對人生殺予奪的貴人,他今日過來,無意與蒙繞助溝通,也無意奚落此人。

    蒙繞助早在幾年前已敗在他的箭下,南夷也早已敗給大虞。

    勝者對敗者百般嘲弄,多半是有所圖謀,而藺南星的生命里,裝載的人、事、物已足夠多,足夠復雜,蒙繞助還夠不上讓他銘記于心的水準。

    藺南星吩咐道:“來人,給咱家拿桿軍杖來!

    逢雪立即點了個小兵出去,替藺公拿軍杖。

    片刻過后,一桿通體漆紅,長約八尺的軍杖便被遞到了藺南星的手里。

    這木桿桿比辭醉略輕一些,前方后圓,抓感并不太好。

    畢竟這不是專門用來殺人的利器,而是一種懲處用的器具。

    藺南星對握著它感到有些陌生,因為他向來都是被杖擊的那方,鮮少有親自用杖擊這種不痛不癢的刑罰來處置別人的時候。

    無權無勢時,他不夠資格握著杖棍,位高權重時,也沒人能勞動他親自握著杖棍。

    當然,此刻他也并非要用脊杖這種虞人的刑法來懲處蒙繞助。

    只是軍杖的長度剛好罷了。

    藺南星掂了掂手里的木棍,伸長了手,捅在蒙繞的胸口,又用力一頂。

    蒙繞助本就蒼白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變得更差,響亮急促的呼吸聲更加粗重,幾下后,他的嘴角溢出一絲黑紅色的血液。

    這是中毒的表現。

    沐九如給蒙繞助配的毒藥以鉤吻為君,其他藥物臣佐,降低了斷腸草類藥物的毒性,讓其不至于要人性命,卻可以讓服毒者咽腹劇痛、口吐白沫、肌肉無力、心臟和呼吸衰竭。

    毒發后的效果,與藺南星中箭后感受,差不了太多。

    是沐九如為了給他復仇,而專程調配的毒藥。

    他的祜之因為他,將用來懸壺濟世的本領,轉化成了折磨仇敵的武器。

    藺南星本該為了沐九如背棄學醫的初心,調配出了毒藥,成為了一個“加害者”而心疼憐惜的。

    可他在聽到耿統說沐九如給蒙繞助下毒后,還有此時親眼看著仇敵吐出毒血時,他滿心只剩下沸騰洶涌的悸動,再也想不起來其他。

    他清晰地感覺到他被沐九如選中,被沐九如愛重。

    他對沐九如而言是高于其他所有的那個東西。

    不論是醫術、還是家人亦或是天理昭昭,禮儀教養,都沒有他藺南星來得重要。

    這個認知讓藺南星恨不得能為了沐九如赴湯蹈火,上天入地,又希望自己此后都能銅墻鐵壁,刀槍不入,再不會讓沐九如有因為他而用上毒藥的那天。

    但這些感念與愛戀,是屬于藺南星一個人的,又或者他會尋一個夜晚,在沐九如的耳邊輕輕訴說。

    現在他只是輕哼一聲,用不響不輕,整個營帳都能聽清的聲音道:“南夷前太子,下毒報仇何須自己動手?”

    他又戳了兩下蒙繞助的胸膛,下巴微微抬高,道:“你看,咱家就沒找人來給你下毒,但奈何咱家的眷屬著實愛重咱家!

    藺南星看著蒙繞助呼吸越發困難,嘴角的血越流越多,心里暢快得不行。

    畢竟這可是少爺親手為他報仇的痕跡。

    藺南星眼睛都瞇了起來,一對星眸里閃爍著隱晦的笑意,語氣倒是陰陽怪氣的,倨傲又嘲諷:“他就是忍不下這口氣,背著咱家就來給你下毒復仇了。”

    他嘆道:“真是可惜!

    也不知是在替蒙繞助孤身來到北韃,無人追隨,無人可用而可惜,還是為了他自己沒能親來現場,看到那所謂的“眷屬”給蒙繞助下毒而可惜。

    沐九如拜托耿統給蒙繞助下毒這事兒,沒有經過幾個人的手,藺南星沒直接說“夫郎”二字,而是改用“眷屬”,也是怕蒙繞助萬一這遭依然能活下來,以后會借機找沐九如復下毒之仇。

    但逢雪卻是這事兒的知情者,他聽著頂頭上司炫耀一般的語氣,見怪不怪地想:哦,藺公這是又發癲了,這次還發到仇敵面前了……

    不足為奇,不足為奇。

    蒙繞助和藺南星除了一箭之仇外,其實沒什么私交,只不過那一箭將他地人生徹底打亂,讓他失去了一切,身份、親情、甚至是他的存在本身……因此蒙繞助才把所有的怨恨發泄到藺南星的身上,與他不死不休。

    此刻蒙繞助被藺南星不痛不癢地陰陽怪氣一通,實際上受到的傷害還沒被外力催動毒性導致的疼痛來得嚴重。

    他眼前忽黑忽白,嘴里已經開始和著血液吐出白沫,喉嚨口發出“嗬嗬”的聲音。

    藺南星微微皺眉,嫌棄地松了手。

    既然少爺為了他給仇人下的毒已經見識過了,那他也該替少爺向蒙繞助復仇了。

    作為虞軍的一員,藺南星與蒙繞助誰死誰活,都是刀劍無眼的事。

    離了戰場,藺南星無權也無意對大虞的重要俘虜動用私刑。

    但沐九如咽不下蒙繞助傷了藺南星的氣,藺南星同樣咽不下蒙繞助曾可能間接害死沐九如,讓他家少爺千里奔襲,勞心勞力趕來龍城救他的氣。

    藺南星道:“逢雪,去拿弓箭來,挑個三石的!

    逢雪愣了愣,低低應了一聲。

    藺南星慣用的弓足有八石,軍中幾乎沒人能拉得開。

    想來如今藺公的身體還未好全,那弓他暫時拉不動了,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去使三石的。

    逢雪心里一下子有點酸澀,但也沒有多傷春悲秋,領了命便走進風雪中,替藺南星拿弓箭了。

    他向附近巡邏的虞軍借了武器再回來時,藺南星已經離開了那間腌臜的營帳,寬大的手掌里握著把紙傘,孑孑孤立在大雪下。

    逢雪走到藺南星的背后,輕聲道:“藺公,小的把弓箭拿來了!

    藺南星“嗯”了一聲,依然缺少血色的唇邊飄出不少熱騰騰的白霧:“傘你拿著,弓箭給我!

    逢雪喏了一聲,立馬接過傘柄,替藺南星遮風擋雪,又遞出弓與箭囊。

    藺南星捏緊弓身,并未接過解囊,而是從中抽出一支箭矢,對逢雪揮了揮手。

    逢雪機靈地后退了好幾步,不給藺南星張弓礙手礙腳。

    隨著傘面離開,滿天大雪將藺南星傾覆其中,朔風與虐雪凍得大傷初愈的藺南星都覺得寒涼透骨。

    他輕輕喝出一口氣,面向蒙繞助所在的營帳,從袖中摸出一只扳指,給自己戴上,顯然對這一出早有準備。

    他調整完扳指的角度,便握緊弓身,搭箭,然后……

    緩緩張弓。

    這里離那個帳子其實已有些遠了,拉開的帳簾在逢雪的視野里只有蘋果大小,里面更是黑洞洞的一片。

    藺南星卻輕而易舉,就能將帳內的一切看得仿若近在眼前——

    滿臉血污的蒙繞助已敏銳地感受到了他散發出去地殺氣,抬起頭來,用那只完好的眼睛地打量著帳外。

    藺南星對他遙遙勾唇,手臂繼續用力,箭身摩擦扳指,發出雪落般的聲響,弓弦緊繃,吱嘎聲如踩雪一般。

    隨后,“嗖——!”

    是風聲。

    箭風穿過寒風,沒入暗室之中。

    屋里血花飛濺,悶哼聲響。

    屋外冰清玉潔,大音希聲。

    那一箭要不了蒙繞助的命,但外傷與毒發的痛苦會伴隨他,直到他被押送進京,命運走向另一個或是死亡,或是生不如死的轉折。

    藺南星收回視線,不再望向那個暗無天日的角落,將弓拋給逢雪,一身潔凈地向龍城皇宮前行。

    他的語氣難掩溫柔,輕輕地道:“回吧,祜之和元宵應當差不多要醒了!

    逢雪手忙腳亂地接過扔來的長弓,一把抱進懷里,小跑上去給身體尚虛的藺公打傘遮雪。

    藺南星將那枚扳指摘下,再次收回袖中,撣了撣箭頭的落雪,搓了搓被凍僵的眉毛和臉頰。

    向著他暖融融的小家走去。

    第232章 相聚 小的們吵鬧成一片,藺南星往他們……

    年關前夕, 從京城而來的特使也到了北韃龍城。

    來使倒也是個藺南星的老熟人——逢力。

    但按理說逢力作為如今御馬監的一把手,天大的事情也輪不到他離開京城。

    藺南星問起景裕怎么肯放人離京的,逢力擠著一張諂媚的笑臉道:“這不是圣上看小的和藺公親近么!這次您老立了大功, 又為大虞受了這么重的傷,朝廷自然要派最有面兒的,還讓藺公看了順眼順心的內臣來慰問。”

    他眨眨眼:“那可不就只有我了么!”

    藺南星的腦子里一瞬蹦出十幾個比逢力更合適的人選來, 哪怕是逢會來都比逢力來靠譜些。

    藺南星揉了揉眉心, 道:“御馬監如今誰在管著?”

    “啊……!”逢力的臉上心虛一閃而過,不尷不尬道:“那啥……咱們監里這么多奴婢, 還怕當不好御馬監的家嗎……總,總有幾個特別能干的……是……吧……”

    他眼見藺南星一對鳳眸直直望著他, 語速越來越慢, 話鋒一轉道:“那不是戰事差不多結束了嘛!北邊不打了,舉國的資源只支援南方水戰,不是輕輕松松!再說, 吳王管著的吳地像個大金庫一樣, 成日往京城送錢,定然出不了岔子的……”

    藺南星對這套說辭嗤之一笑,不置可否,但也不再探究御馬監到底如何了。

    這么大個朝廷, 囊蟲占了近半,也沒見大虞真就完蛋了,想來御馬監少個太監、少監一年半載的也出不了什么亂子。

    藺南星轉而看起了手里握著的圣旨。

    逢力作為特使,剛到龍城就頒發了京城帶來的旨意,里面基本都是些對北軍將領和俘虜戰利品的安排——

    首先是俘虜和戰利品們,等年關過去,就由逢力和部分北軍先行押送回京。

    而諸多北軍將領, 尤其是受了傷的藺南星,則是等開春回暖后再帶北軍大軍一同回京,論功行賞。

    這安排倒是十分仁厚,給足了藺南星體恤。

    畢竟當年耿信達在南夷戰場上受的傷更重,安帝也沒讓耿信達修養,直接讓人抬著昏迷的主帥上京了。

    圣旨最末還寫了些年節賜下的小賞,剛才逢力也都發了下來。

    其中就包括一些御膳房里出品的餃子和湯圓,可供北軍將士們遠在他國也能過上大虞的節日,吃上家鄉的食物。

    可惜藺南星讓心心念念的,朝廷給沐九如的賞賜始終沒來。

    ……雖然,藺南星此前就沒聽見京城傳來與此相關的風聲,圣旨里沒寫針對沐九如的部分,也是意料之中。

    但這不妨礙藺南星替北軍接下圣旨時,還是小小地埋怨了一下朝廷機構臃腫,辦事效率緩慢。

    不過藺南星此刻看著圣旨,倒也沒在關注那些正事或是私事,他的目光落在圣旨頒發的日期上——

    半個月前。

    那就證明,逢力從京城來到幾千里外的龍城,只用了短短半個月的時間,幾乎可以算是日夜兼程,逃亡一般。

    逢力這是在朝堂上遇到了什么麻煩,才火燒眉毛地來了北韃?

    藺南星擺了擺手,打斷逢力的廢話,道:“是惹了什么人,才來的這么急?”

    “……”逢力臉上的笑容一個擱楞,差點消失,他勉強勾著嘴角,打哈哈道:“啊呀,藺公,也不看看小的是誰的人,我有藺公罩著,誰敢不長眼來惹!”

    他躲開藺南星懷疑的目光,拍拍胸脯強調道:“小的沒惹上麻煩,真的!”

    藺南星:“……”

    既然逢力都這么說了,看來惹到的麻煩也不需要他來處理。

    ……也許是風流債吧。

    藺南星便略過了這個話題,大手一揮,放逢力忙去了。

    雖說……逢力這頭其實也沒什么特別要忙的,他抵達龍城的日子本就比朝廷預計的要早,故而留給他處理政務的時間就更長了。

    他完全可以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瀟瀟灑灑地度假上一段時間。

    龍城的條件比起京城來相對艱苦了些,吃得不如內廷的廚房美味,住得也不如逢力的小寢室舒坦。

    但難得出來放風,逢力公公就像脫韁的野馬一樣,哪兒哪兒都能見到他。

    藺韶光習字習舞時,逢力就在一旁擠眉弄眼,指手畫腳,賣弄學識。

    耿統鍛煉比劃時,逢力也要撩袖子上去打上一場,然后被揍得屁滾尿流。

    逢雪忙進忙出,為藺南星處理公務時……逢力腳底抹油,跑得比兔子還快。

    甚至沐九如偶爾得空,不治病醫人時,藺南星還能看見逢力諂媚地試圖給他家少爺捶肩捏腿,嘴里嘀嘀咕咕地妖言惑眾,說些什么:“正君,小的以后就留在龍城,伺候正君和藺公……”

    還有:“小的再也不想待在內廷了,小的就要做正君的奴婢!

    然后:“小的保管比多魚和逢雪伺候人貼心!”

    藺南星聽得眉頭直跳,看著逢力那張俊逸又討喜的臉越看越不順眼。

    這到底是在和少爺表忠心呢,還是在挖墻腳呢?!

    考慮到逢力素來言行不端,為了避免這下屬和曹賊有相似的愛好,藺南星一把提著人的衣領,直接把逢力尋了個人少的窗戶扔了出去。

    “滾回京城!”他把窗一關,眼不見心不煩。

    逢力冤聲震天,就差哭出孟姜女倒長城的勢頭來,又是說他獻藥、獻鈴有功,又是說他此前傳授了藺南星頗多,一心向主,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差點把藺南星的老底,當著沐九如的面給全翻出來了。

    藺南星被吵的腦袋腦袋生疼,只得松了口道:“……過了年再回!

    逢力立馬收了哭聲,對著窗戶縫一頓飛吻,都快把窗子給親破了,道:“就知道藺公您最愛小的了,小的也愛您!”

    他說完就興高采烈地離去了,只留藺南星拔劍四顧心茫然,黢黑的臉色活像是生吞了八百個蒼蠅。

    該死的逢力,成日污他清白!

    但逢力的到來無疑給北軍上層注入了一股活力。

    雖然耿統、孫連虎、藺韶光混做一堆,外加個偶爾和他們一起玩鬧的喬脈植,本就已經活潑到了擾民的地步,但逢力就是有本事讓這氛圍更上一層樓。

    幾個小的今個在高臺上堆雪人,不慎砸暈路人,明個攆著羊的屁股跑,導致羊群失控,后個往北韃俘虜營里扔炮仗……

    藺南星是沒一日能消停住,天天一見著逢雪支支吾吾的模樣,他就知道——

    又來了!

    然后藺大家長只得離開香噴噴的夫郎,或是暖熱熱的被窩,任勞任怨地走向事發地,然后撞上與他一樣,認領闖禍崽子們的多魚、白錦和桑召。

    最后便是四人一起生無可戀、怨氣沖天地處理亂子或是賠禮道歉。

    這種過度的熱鬧一直持續到了除夕當日。

    那日一早,龍城又迎來了新客人。

    也是京城來的特使——逢會。

    不過逢會并非是專程來龍城辦事的,他手上的公務全在寒州,此次前來,只是正好趁著年節與上峰和同僚們一起歡慶佳節的。

    但成日嬉皮笑臉,沒心沒肺的逢力見了逢會卻是活像是見鬼了。

    逢力公公的俊臉五官一陣亂飛,看天看地不看逢會,道:“啊呀,咱家在龍城已經耽擱許久了,萬歲爺急著要見這些北韃賊子呢!這年看來是來不及一起過了,藺公,小的這就告……”

    他話沒說完,就被逢會搶白向藺南星告辭了一聲,然后提溜著拽進一間屋里了。

    隨后逢會和逢力在房間里吵吵嚷嚷了許久,又突然沒了聲。

    只留一群給逢會接風的人面面相覷。

    不過考慮到逢力不論和誰同處一室,都不可能會發生什么好事,藺南星便也不再管他兩的恩怨了,直接讓大家散了伙,準備晚上的年夜飯去。

    等到暮色四合,黃昏過后,龍城的雪依然不停,洋洋灑灑地積了有半人高。

    虞軍們清空了城內的一塊廣場,燃起篝火,烤上牛羊,又煮了宮里賜下的水餃、湯圓,就著北韃藏寶庫里找到的烈酒,就這么開了宴,吃起了年夜飯來。

    有袍澤在側,有肉有酒,也算是過了個別開生面的新年。

    藺南星一家和他們的親信們全聚在個稍小些的篝火旁,大伙又是喝酒吃肉,又是拉呱劃拳。

    耳畔是人聲鼎沸,頭頂是瑞雪紛飛。

    哪怕遠在異國他鄉,氣氛也熱絡得不輸往年。

    消失了大半天的逢會和逢力倒是趕上了年夜飯,沒有缺席。

    雖然兩人都腳步虛浮,活像是上山打獵了半天一樣。

    逢會甚至拿餐具時手抖得筷子都落在了地上,還是逢力撿了起來,把地上的臟筷子放衣服上擦了幾下,又塞回逢會手里的。

    逢會一臉菜色,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用那依然不太干凈的筷子吃起飯來。

    藺南星看著兩人,眉頭突突直跳:好埋汰的兩個奴婢,他們碰過的菜絕對不能讓少爺和元宵碰一口!

    -

    酒足飯飽后,一群能說會打的人沒了事做,便蠢蠢欲動地要發泄精力,彼此攛掇著在篝火前劃了個擂臺,比劃摔跤。

    逢力一上擂臺就閃了腰,齜牙咧嘴地滾到了圈外,不戰而敗。

    逢會不善武藝,對逞強好勇也沒什么興趣,便放下吃食給逢力揉腰。

    沒兩下,逢會的手也扭了。

    逢力一口氣梗在喉嚨里,只好忍著腰痛反過來給逢會揉手。

    藺南星:“……”

    兩個人都這么虛,還要搞些有的沒的,沒眼看。

    擂臺上倒是打得火熱,白錦守擂,阿芙此刻正在打擂。

    摔跤算是北韃這片游牧民族的傳統活動,阿芙雖沒白錦身強力壯,技巧上卻是極佳,與白錦打得有虛有實,有來有回。

    不過這些在藺南星的眼里都不夠看,他打了個哈欠,把目光轉到了沐九如的身上。

    他家少爺一喝酒就上臉,但不是那種面紅耳赤的紅,是白里透紅,十分可愛的紅。

    此刻沐九如的整張臉都被兜帽和圍脖上的毛絨裹住,身子斜斜地依偎在他的身旁。

    眼神有些迷迷瞪瞪的,不知是染了幾分醉意,還是上午接診了個疑難病患,導致精神不濟了。

    但藺南星怎么看他家少爺,都只覺得俏麗得恍若天人。

    還有那張紅艷艷的嘴兒,一會兒抿一口小酒,一會兒給阿芙喝彩幾句……

    聽得藺南星都想上擂臺打兩場了。

    可惜他如今身體還沒好全,就是上場了,勉強打贏了其他人,也多半贏得很狼狽。

    這么一想,藺南星當即放棄了逞威風的想法。

    他從前在祜之心里留下的小英雄形象已經足夠堅實了,沒必要讓它在今日功虧一簣。

    只要他不上場,他就不會輸!

    于是重傷未愈,柔弱無力的藺小郎君收起了開屏的心思,從火塘下翻出一把烤板栗,專心致志地給妻兒們剝栗子吃。

    沒一會兒,阿芙就從白錦那兒敗下陣來,坐回了風兮和沐九如的身邊,風兮揶揄了她好幾聲,顯然沒想到大師姐有這么好的身手。

    阿芙如今也伶牙俐齒了許多,借著酒勁兒揶揄回去,問風兮有沒有往揚州寄信。

    風兮被臊得臉色通紅,不停給阿芙灌酒。

    小的們吵鬧成一片,藺南星往他們手里一人放了一把剝好的碎栗子,連葉回、逢雪,還有那兩個從京城來的、殘疾了一般的下屬他也沒有偏頗,都分了幾顆過去。

    大伙各個受寵若驚,感謝的話語一疊聲響起,藺南星擺擺手,又往沐九如和藺韶光的手里塞栗子。

    這次的栗子則是每一顆都完完整整,珠圓玉潤,和玉把件似得。

    眾人:“……”

    嗐,他們這些糙人,和藺公心尖尖上的人兒有什么可比性。

    逢雪面帶微笑,把栗子碎屑塞進自己嘴里,嘴里含含糊糊得不知在說什么,似乎像是“不足為奇,不足為奇”……

    擂臺下面歡聲笑語,擂臺上面熱火朝天。

    守擂者換成耿統后,藺韶光也跳進了擂臺,要挑戰他家耿統大哥。

    結果小小的人兒不僅沒摸到好大哥的一片衣角,還被耿統帶著溜了兩圈,自個兒迷迷糊糊地跳出了比武場。

    藺韶光懵懵地看著自己的腳底,怎么也想不到他是如何走出圈外的。

    多魚給傻不拉幾、可憐兮兮的小祖宗塞了把剝好的花生米,拍拍手道:“哥給你報仇去!”

    不過結局么……

    多魚大哥自然也被身經百戰的耿校尉給打下擂臺了。

    藺韶光捧場地給了他敗陣的多魚哥哥一個大抱抱,還把小爹爹給他的栗子全供奉了出去,夸道:“多魚哥哥最厲害啦!打得好帥!”他小聲道,“比統哥哥還帥!”

    雖然打輸了,但是很帥氣的多魚立馬鼻孔朝天,叉腰哼哼道:“那是,也不看看你哥是誰!當年我可是憑借這張帥臉,才爭取到伺候正君之位的!”

    他大言不慚地吹捧自己,順便毫不客氣地笑納了小祖宗孝敬的大栗子們。

    時間再晚一些,眾人便聚在一起放了鞭炮,然后換了地方,坐到遮風擋雪的北韃皇宮內一同守歲。

    沐九如給大伙都包了紅包,但這回在場的小輩人數實在太多了,北韃這里又連個紅紙都沒有,沐九如就聽了藺南星的建議,干脆也不發銅錢了,直接從皇宮的藏寶庫里就地取材,給每個人都送上一份金光燦燦的“壓歲錢”。

    再晚些,輪到吃水餃了,就又到了藺南星一家的傳統活動開始的時候。

    逢雪去年跟著藺南星和沐九如他們一同過了次年節,對這向餃子仙人許愿的風俗有了些了解,便負責向葉回、逢會、逢力等人解釋說明。

    逢雪自個兒吃了個水餃,高高興興道:“我這次回京,定能升官發財!老天保佑!”

    葉回握了握拳:“我也想出人頭地!

    逢會看了看周遭的氛圍,雖覺得這項活動有些幼稚,卻也合群地笑道:“那我也許個愿,希望明年能升個官,成為掌印太監!

    邊上的多魚嘆道:“你們都好上進啊,咱家就不一樣了!彼麅裳鄯殴猓粤藗餃子,道,“咱家想告老回家!告老告老告老,離京離京離京!”

    逢力附和道:“咱家也要告老告老告老,離京離京離京!這內臣誰愛做誰做,日子沒法過了!”

    逢會:“……”

    逢會那雙平平無奇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逢力,看得逢力越發心虛。

    逢力色厲內荏,瞪他道:“不,不行嗎?!咱家要罷官!”

    逢會淡淡陳述道:“你是被俘進宮做奴婢的,這輩子都沒告老的可能!彼逊炅δ峭胨溔嫉惯M了自己碗里,慢條斯理地吃著,道,“莫癡了!

    逢力瞪著逢會碗里快要滿出來的餃子,道:“會兄,你才是,別吃這么多!你又不愛動,再胖就更不好看了!

    逢會:“……”

    逢會的眼神冷得像要殺人。

    阿芙已有兩年沒吃上水餃,也有兩年不曾與師長親人們一同過年了。

    她和風兮、白錦、孫連虎這些姐妹們各自許了愿,說了會兒小話,大伙兒不知不覺間就哭成了一團。

    畢竟年后她就要離開龍城,回歸部族了,而其他人也都是要隨軍上京的。

    離別在所難免,且再見之日遙遙無期。

    藺韶光依然對離愁懵懵懂懂,似乎只要不與兩位爹爹,還有多魚分開,他就很能接受一次次的暫別與相聚。

    “你們都說了愿望,但我的愿望還沒說呢。”他捧著碗,擠到人堆里,看著藺南星身邊的逢力、多魚這些宦官,道:“我今年有新的愿望了!很認真的!很想很想實現的!”

    藺韶光盡力吸引爹爹們和大伙的目光,高聲道:“而且今年只有一個!”

    藺家的小祖宗開口說話了,眾人自然是要給面子的,哭成一團的阿芙幾人也收了眼淚,望了過去。

    藺南星和沐九如相攜看著他們的好大兒,眼里都有些詫異。

    畢竟之前不論哪一年,藺韶光都至少要許上十個八個愿望,恨不得讓那餃子神仙一年到頭都忙個不停。

    藺南星笑道:“什么愿望,說吧!

    既然藺韶光有這么懇切想要達成的愿望,不管是什么,他這做爹爹的,都要給好大兒實現了!

    他出生入死得來的權,不就是為了讓妻兒們生活無憂,心想事成么!

    藺韶光見眾人看向他了,這才停止了賣關子。

    他睜著大眼睛,像是看著餃子,又像是看著藺南星和逢力,道:“小爹爹,逢力叔叔,到了京城以后,我要進御馬監做公公!”

    沐九如:“……”

    藺南星:“……?”

    逢力:“啥?。!”

    藺南星慈愛的目光瞬間消失,變得犀利、冰冷、審視,緩緩地劃過身旁每一個奴婢的臉龐。

    逢雪、逢會、逢力、多魚……

    到底是誰——

    帶壞了咱家的好大兒?!

    第233章 遠游 沐九如一笑千金“眷侶在側,呼朋……

    熱熱鬧鬧的春節過后, 逢力便帶著戰利品、俘虜們出發前往京城。

    逢會二話不說也跟著走了,臨行前逢力一步三回頭,哭喪著臉道:“藺公, 您當上將軍以后,可得想辦法把小的從內廷里撈出來!哪怕將來一輩子給藺公和正君做個洗腳奴,小的也愿意!”

    藺南星聽了一陣惡寒, 已經開始覺得自己的腳有點不干凈了。

    逢會更是臉色黢黑, 揚鞭抽了下逢力胯.下的馬臀,直接把人給趕走了。

    他對逢力不太客氣, 可面對藺南星和沐九如時,臉上又掛起了溫和沉穩的笑容, 舉止得體地向貴人們告辭一聲, 這才追著逢力緩緩遠去。

    逢力氣得吱哇亂叫,兩人走得遠了,都能聽見逢力在叫嚷些什么“別以為你鞭子用的好, 咱家就會屈服”、“咱家對藺公是一片孝心”、“我錯了, 會兄,咱們做回兄弟不成嗎”等等……

    藺南星耳朵微動,瞇了瞇眼,對沐九如道:“閹宦的私下作風并非全像他們一樣混亂, 咳咳,我向來潔身自好,和他們不同!

    沐九如:“……”他也從沒懷疑過藺南星的作風。

    他合理懷疑小郎君只是在借著由頭抬高自己。

    沐九如輕笑道:“是是,我家藺小公公最是清白了,放著一個后院的妾室連看都沒看過一眼,我真是好福氣。”

    藺南星臉色驟然一紅,雖是被沐九如揶揄, 心頭也不由得有幾分得意,連嘴角都高高地翹起來了。

    畢竟他就是這么潔身自好!清清白白!能讓少爺滿意,就是他最大的福氣!

    兩人身后的耿統不解風情,卻也有些自己的憂慮,他插嘴道:“小叔叔,你說逢力公公之前是不是看上我了,怎么他這些日子里老往我這兒湊,被揍得鼻青臉腫了還笑嘻嘻的,還有那逢會公公也總是說話刺我,是吃醋了嗎……?”

    耿統皺著張臉:“他們好可怕!

    藺南星:“……”

    還有這回事?他都沒注意。

    不過逢力那廝不管往誰那兒湊,都好像別有深意一樣,藺南星立馬就相信了耿統的一面之詞。

    藺南星只能安慰他:“逢力和逢會兩個人加一起也打不過你,回京之后若是他們惹你了,你就揍他們,咱家給你撐腰!

    耿統這才放下心來,立即應下來,道:“好的,小叔叔!”他想了想又道,“其實逢力這人挺有意思的,什么都敢玩,之前我們還拿祭天金人去砸鳥窩,掏鳥蛋了。只要他沒看上我,我覺得還能處處!

    藺南星:“……”

    年節前那段雞飛狗跳,從溫柔鄉里被揪出來,然后給兔崽子們擦屁股的痛苦時光似乎又翻騰了出來。

    藺南星的笑容瞬間失蹤,面無表情道:“逢力和逢會之前就是好友,但是他們的關系已經徹底變了,你自己掂量掂量。”

    耿統:“……”

    耿統瞬間就怕了,朋友可以少一個,但是媳婦絕對不能有!

    -

    冬季過去,北韃的國土也逐漸解開冰封。

    濕漉漉的草原展露了出來,到處都是喜人的嫩綠色,舉目望去天高云低,碧海萬頃,牛羊成群。

    沐九如的生成在春末時分,若在湖州,這個時節氣溫已有些暖熱,但北韃這片也只是剛剛融了雪,見了陽光。

    朔風不再把人吹得皮膚干裂,血液凝固,但大伙的衣服依然沒減多少。

    便是坐在燒了碳的龍城皇宮里,沐九如依然里三層外三層的,雖沒帶傘皮毛風帽,卻也過了件厚厚的大氅。

    實在是這北韃,哪怕是皇宮都四面透風,燒了碳都不知冷風是從哪兒鉆進來的,難怪韃子都愛住帳篷,畢竟他們天子住的宮殿都磕磣成了這樣,更別說其他建筑了。

    藺南星本是打算讓人修葺一番屋子,再砌個炕床出來的,不過沐九如覺得他們在北韃這兒也住不了多久,就沒讓。

    反正他白日里也不住屋子,要去行醫治病,回屋了要是覺得冷,他也可以窩在藺南星的身上,夜里更不用說,只消抱著火力壯的小郎君,就半點也不擔心會受涼。

    藺南星被這突如其來的好待遇砸得昏頭昏腦,后來也沒再說修房子的事了。

    此刻沐九如衣著厚實,甚至還十分鮮亮,火紅狐氅圍在肩頭,艷麗的容貌襯得他眉眼越發明艷。

    不過他也確確實實得比往日明艷上了些許——

    今日是沐九如的生辰,藺南星起床后就伺候著他家少爺梳妝打扮了一番。

    米粉給敷上了,胭脂給抹了,口脂也嘗過了。

    藺小郎君做足了自己喜歡的事兒之后,又樂顛顛地給沐九如煮了長壽面。

    他端著餐點進屋得時候,高高大大的身后還跟了一長串的小尾巴。

    所謂失道寡助,得道多助,沐九如這樣溫柔仁善之人,只要與他有過交情的人,都會愿意與他交好。

    藺韶光、風兮、多魚這三個家里人自不必說,首當其沖跟著藺南星進了屋子,沒讓沐九如想的是,年后離開了龍城的阿芙也來了。

    顯然她惦師父的生辰,刻意又離開大風部專程趁著今日趕來了這里。

    跟在他們之后入屋的便是沐九如的友人桑召和喬脈植。

    然后如耿統、白錦、孫連虎、葉回、逢雪等關系較遠些的也一并來了。

    甚至還來了好些龍城、雁成、甚至其他城池的百姓。

    ——自從雁城與龍城的道路變得能讓虞人通行之后,歲安醫館那里就由陵光號牽線,從雁城往龍城帶來過一些疑難的病患。

    畢竟歲安醫館如今雖然還開張著,但像沐九如、桑召這些拔尖的大夫,都為了醫治藺南星來了龍城。

    沐九如的名號早在他之前通過截肢治愈重癥魚臍疔的患者時,就已經在寒州各地打響了。

    只是那時的他的名譽只能算是褒貶參半,直到沐九如用重金換來的鲊菜湯配方,徹底解決了雁城的魚臍疔后,祜大夫妙手仁心的名聲終于越傳越廣。

    許多雁城的百姓寧可離家千里,也要到龍城來向沐九如求醫,其他城里也有些病患通過鲊菜湯治好了時疫。

    于是沐九如的名聲一傳十,十傳百,哪怕身在異國,都時常要接待從大虞專程找來的病患。

    但這對沐九如來說,無疑是對他醫術最大的認可,因此哪怕日日忙的暈頭轉向,他都發自內心感到樂意。

    此刻這些來到沐九如屋內的虞人有暫住龍城的老病患,也有從未見過的新面孔,再加上藺南星和沐九如的親眷們,大幾十個人把本來還算寬敞的屋子擠得密不透風。

    沐九如立即站了起來,驚道:“怎么都來了?”

    大伙連忙客套著道明來意,在藺南星的指引下,一同圍到了沐九如的桌邊。

    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熱情的笑容,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吉祥話。

    藺南星在沐九如面前放下長壽面,看著他又長一歲,依然俊麗可愛的少爺,溫聲道:“生辰吉祥!

    眾人一同道:“生辰吉祥。”

    沐九如還有些楞楞的,客套道:“多謝……諸位吉祥。”

    藺韶光笑嘻嘻地沖進自家大爹爹的懷里,塞了一顆小圓珠進過去,道:“送爹爹的禮物,這是我自己做的合香珠,你聞聞喜不喜歡?”

    沐九如被拉回了注意力,他低頭看著手里小小的一顆珠子,暗紅色地香珠表面看著不太光滑,各種藥材的味道混在一起,聞著也有些突兀。

    但顯然,制作合香珠的每一步,都是藺韶光親自做的,因此才會產生這么粗糙的一個成品。

    沐九如垂下眼眸,露出溫暖的笑容,道:“這味道很好聞,爹爹很喜歡!

    不論是對禮物,還是對送自己禮物的兒子,他都很喜歡,很珍惜。

    其他人也一個個放下了備好的禮物,從吃食到武器,從藥材到蠱蟲,林林總總,無一不足。

    最讓沐九如驚訝的是雁城來的幾個百姓,他們竟也帶了許許多多的禮物,放到沐九如的面前。

    有珍貴的玉器,也有尋常的雞蛋、蔬菜,據說都是雁城被沐九如救過的病患托他們送來的。

    雁城無疑對沐九如來說,是他住過最特殊的城市。

    他在這里開始了真正的事業,經營了一家醫館,也在這里經歷過城破的險情。

    他用醫術救了雁城的許多人,也用藺南星給的權柄,用自己的決斷,就下整座城池。

    對雁城的百姓們來說,沐九如同樣是在他們心里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人。

    帶來禮物的雁城百姓道:“祜大夫,大伙都很想你,若是沒有祜大夫,雁城如今還不知是個什么樣。您來龍城沒兩個月以后,魚臍疔也徹底好了,城里現在哪兒哪兒都熱鬧得緊,您若回去了定會大吃一驚!”

    “這些都是還算拿得出手的東西,有些娃娃連木人也想讓我帶來,還有好幾家養了豬啊雞啊想送給祜大夫,我也沒這本事拿上!

    “這菜啊蛋啊的,還是我聽說龍城吃不上,才帶來的!

    “噯,您什么時候回雁城呀?到時候保管您能日日能吃上最好的肉,百姓們排著隊想讓您去他們家做客呢!

    “……”

    雁城的那些百姓們你一句我一句絮叨個沒完,他們說完以后,其他地方的百姓也一疊聲地說著沐九如的好話。

    直到陽春面都有些坨了,這些閑雜人等才算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屋子,只留了藺韶光、耿統、白錦這些親近的眷屬們還在屋內。

    幾十個人變成十幾人,屋內一下子冷清了些許,但依然熱鬧。

    沐九如在眾人的簇擁中垂下眼簾,看著眼底這碗湯色清澈,面條漲開得陽春面,突然就覺得眼底也有些發漲。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么熱鬧的生辰,也從未想過自己會被這么多人喜愛。

    他的人生本來早該斷絕在冷宮中的,現在卻因為藺南星的緣故,讓他有了這么多的同伴與擁戴。

    也有了一日比一日幸福的生活。

    沐九如用長壽面的時候,屋里眾人也弄了些早點,一同吃了起來。

    一群人吃飽喝足后,藺南星拿出一對柔軟的革臂鞲,輕手輕腳地挽起沐九如的衣袖,含笑道:“早兩年我就答應了你,要帶你看北韃的草原,如今祁連山腳下草長鶯飛,我們打馬去踏青吧!

    沐九如早就被藺南星知會過今日有特殊的安排,為此他昨日養足了精神,今個去哪兒都不成問題。

    他雖沒料到藺南星會帶他去看草原,但對遠游踏青他也很是期待,立馬爽快地應了一聲。

    屋里這群小的隨著這聲應答也歡呼起來,七嘴八舌地說起了草原、馬匹、踏春的話題。

    藺韶光像舞獅子一樣高高舉著沐九如的風帽,走到兩個爹爹的身邊。

    藺南星接了過來,將帽子覆在沐九如的頭上,系好系帶。

    沐九如被父子倆照顧得很是妥帖,他摸了把兒子的腦袋,柔聲道:“元宵,去給你小爹爹也拿頂風帽來!

    藺韶光應了一聲,這回手里舉著兩個風帽,一大一小,滿眼期待地看著他的爹爹們。

    沐九如心里軟乎成一團,吻了吻好大兒的臉蛋,先和藺南星一起給好大兒帶了風帽,又從藺韶光的懷里取出那頂大帽子,系到藺南星的頭上。

    一家三口整整齊齊的,每個人都好像都上頂了個毛茸茸的小黃兔一樣。

    穿戴完畢后,十多人各自牽上自己的馬,洋洋灑灑地離開了龍城。

    踏春的隊伍不算太長,鬧聲卻是喧天。

    沐九如騎著榴霞,藺南星騎著烏追,兩人并轡在隊伍的最前,之后便是一長串肥馬輕裘的俊男靚女。

    藺韶光騎著他的小矮馬,混跡在一群大人堆里,他的小馬兒邁著四根短腿,蹄子跑得生風,依然追趕其他人有點艱難,他忍不住叫道:“等等元宵,多魚哥哥,統哥哥,爹爹,師姐,等等元宵——!”

    他的馬兒是藺南星特地從一個游牧部族里收來的,如今矮矮小小的一個,往后便是長足了也就毛驢的大小,足夠藺韶光騎到十幾歲了。

    藺韶光很是喜愛他的小馬駒,親自給馬兒取了名,這回不再取什么“小星”、“小九”這樣沒有文化、也沒規沒矩的名字了,而是苦思冥想后,取了個“六花”的名字。

    他的馬駒白乎乎圓墩墩的一只,正合“雪”的蘊意。

    前面的大部隊們聽著藺小少爺的叫喚了,便三三兩兩地放慢了步伐,但嘴是停不下的,紛紛打趣起了藺韶光的短腿馬來。

    藺韶光急得不行,踩著小馬鐙,催動六花加快步伐,嘴里還要替他的寶貝六花正名:“還會長高的!六花很快就會長得比小爹爹的烏追還大了!”

    喬脈植擠眉弄眼:“那你也得長得比落落大才行,不然騎不上六花呀。”

    藺韶光單手叉腰,哼道:“那是當然!我一定能比爹爹們長得高,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一眾半大不小的少年們全都被童言童語給逗笑了,沐九如回頭望著身后的動靜,紅唇也高高翹起。

    他笑著對身側的藺南星道:“孩子們都好高興。”

    藺南星也剛好轉過頭來回看向沐九如,他看著眼前郎君如畫的眉眼,心頭微微一動,道:“你呢?祜之,你也很高興?”

    沐九如愣了愣,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嘴已經笑得發酸,可這嘴角又好像怎么都落不下來。

    他垂下纖長的睫毛,笑容變得更深,幾乎甜得似能沁出梨渦來,道:“高興……”

    他抬起眼眸,望向身后的長隊,遠方的龍城,還有眼前無盡的沙漠……又似乎能一眼望穿這些龍荒朔漠,白草黃沙,看到祁連山下的平川曠野,一碧萬頃。

    這也是他在京城里,他此前的人生里不曾見過的風景。

    沐九如揚鞭驅動榴霞,音色忍不住拔高,道:“眷侶在側,呼朋喚友,遠游踏青……”

    他回眸,如綻放在大漠中的紅花,艷若桃李,一笑千金。

    “落故,我很高興!”

    第234章 相公 藺南星深刻地意識到,自己已經徹……

    遠游踏春的一行人走走停停了約大半日, 終于在下午趕到了祁連山腳下。

    連綿山脈的高峰處雪色依舊,山腳下卻已是滿目春臺,碧波萬里。

    不少放牧人等不及整個春日都休牧, 趁著春末的到來,就提前游牧了起來。

    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遍地散步著悠閑的牛羊、牧馬, 山上的雪水融化成川, 淌過草叢間的溪床,消失在遠方。

    清冽又溫潤的氣息飄蕩在每個人的鼻尖, 耳畔似乎還能隱約聽見牧民們悠遠的樂聲,與古樸的歌謠。

    這塊地方屬于大風部游牧會經過的地點, 阿芙對這帶十分熟悉, 招呼了一聲,便帶著一眾興致勃勃的少年們游玩去了。

    沐九如有心也想跟著大伙一起去,但他到底沒有孩子們精力充沛了。

    于是他和藺南星便留在了附近, 一起牽著榴霞和烏追, 漫無目的地走著。

    草海近半人高,柔柔地剮蹭著兩人垂落的手掌,濕潤而清新的草木香氣無處不在。

    雖然偶爾也會突然聞到一股糞便的臭味,或是牛羊群聚時濃郁的畜生味, 但不論是香是臭,是荒漠或是草地,這些都是北韃獨有的風土人情。

    也是藺南星出生入死,打通的道路,開拓的地盤,這才讓他們能享受到此刻清風入懷、春和景明的愜意。

    雖然藺南星此前已給過了沐九如生辰禮,但沐九如卻覺得眼前的這些, 才是藺南星給他的賀禮。

    ——目之所及,都是屬于他心上人的無上榮耀。

    藺南星與沐九如走走停停,不知不覺到了一處僻靜的山腳下。藺南星見這里沒有牛羊,便從背囊里取出地毯鋪在地上,架起了小小的篝火,煮著酥油茶,熱了些茶點給兩人墊墊肚子。

    此刻天色有些向晚,紅紅的日頭給綠草鍍上金邊。

    藺南星估計今日他們是趕不回龍城了,幸好他們全員帶了帳篷,也都是能騎善射之人,不論是打獵,還是向牧人購買牛羊,都不至于餓著。

    不過晚膳自然是要等大家集合以后再一同用的,沐九如的肚子暫時還不餓,藺南星就也沒吃飯、做飯的心思。

    藺南星專注地攪動著小鍋內的油酥與茶湯,豐腴的奶香與茶香很快便充斥了整片空間。

    沐九如坐在藺南星的背后,靜靜地靠著他的郎君休息。

    一會兒過后,他見草叢把這片遮得嚴嚴實實的,便不再講究風度,直接躺了下去,愜意地瞇起眼睛,在微暖的春風中欣賞天上的霞光萬丈。

    天上的云彩層層疊疊,宛若仙人在空中揮舞彩綢,沐九如看了一小會兒,然后微微翻了翻身。

    視野掉了個個兒,轉到了藺南星的身上。

    他的小郎君肩寬腰細,褪去風帽后,那對耳朵在暮光下泛著鮮亮的紅色。

    只看背影,都很是俊逸。

    沐九如圈起雙手,將下巴擱在自己的臂彎上,靠著個枕頭一般,愜意道:“北韃的草原,真漂亮呀。”

    藺南星耳朵動了動,回過頭來輕輕笑道:“此役之后,北韃必然是要向我朝開放國境了,少爺若是喜歡這里,以后……我們常來小住!

    雖說這以后,也不知要多久,但總不是遙遙無期。

    如今北韃已被破國,藺南星也達成了景裕的期望,他們一家即將回到京城,論功封賞……

    一切都越來越好了。

    藺南星想到這些心里不由地高興,他樂呵呵地撥弄了下篝火,倒了杯酥油茶出來,柔聲道:“口渴么,要起來喝點水嗎?”

    沐九如懶懶道:“不渴。”他輕笑,招了招手,“落故,來,別忙了,歇一會吧!

    藺南星想說自己不累,但沐九如此時躺在刺繡繁復的氈毯上,臉頰上的絨毛都似乎在散發著金光,像只華貴的波斯貓一樣慵懶又皎潔,直接把他勾得昏頭昏腦。

    藺南星瞬間就覺得自己累了,需要靠著沐九如才能恢復體力。

    他三兩口灌下滾燙的酥油茶,從火上移開燉煮著的茶壺,速度飛快地坐到了沐九如的身側。

    沒一會兒又鬼鬼祟祟地躺了下來。

    兩人手臂貼著手臂,像是離得有些遠,又似乎已經靠得很近很近。

    天上的云朵色彩各異,金色、紅色、粉色的一團團,低得好像近在眼前。

    天空不再是湛藍色的,而是變成了灰灰的淡藍。

    草叢被風拂過,奏響萬物和鳴的樂曲。

    沐九如身上的幽幽香味,也隨著青草地氣息,沁潤他的鼻尖。

    藺南星舒展著頎長的手腳,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似乎被春意給打開了。

    他低低道:“時光忽然變得好慢……少爺……”他側過頭來,看著身旁之人,又挪了挪腦袋,幾乎要與沐九如額頭相貼。

    “好想就這么和少爺一直躺倒老去。”他閉上眼睛,鼻尖都是沐九如的氣息,讓他心跳沉沉,又格外安逸,“我們一直一直,再也不分開!

    沐九如被藺南星近在咫尺的鼻息弄得臉上一燙,也被耳邊的低語說得心里發酸。

    他像藺南星一樣,閉上眼睛貼近身前的熱源,輕輕地道:“嗯,我們再也不分開,一直到我們都很老很老了……還這樣躺在草叢上,看著天空,說著情話!

    他輕笑:“好不害臊的兩個老頭子。”

    藺南星想到那個情景,也被逗笑了,嘴角咧開,笑的好不幼稚。

    他睜開眼睛,正好與沐九如目光相接,彼此眼里都是濃郁的笑意與情意。

    藺南星眨了眨眼,瞳色深邃了些許,試探著往沐九如的唇瓣靠近。

    沐九如被藺南星說來就來的親昵給嚇了一瞬,但此刻的氣氛實在太好,他的猶豫也只有那么一瞬,之后便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兩人再睜開眼時,天光已悄然褪去。

    夜色低垂,繁星明媚,兩人的眼里盛著篝火點亮的紅色星子,有些溫情,又有些曖昧。

    沐九如臉頰緋紅,眼尾緊張得墜了點淚光,手指尖不知不覺也抓上了藺南星的衣襟。

    小郎君碰了碰那微微顫抖,十分可憐的手背,旖旎地心思一下子就散了,只覺得這手有些偏涼,生怕少爺凍得病了。

    他立即伸出大手捂貼心的捂了一會兒沐九如的手掌,然后又去翻了條毯子出來,兩人一起裹著。

    不害臊的兩個準老頭,就這么從看天空,變成了看星星。

    纏綿的氣氛褪去,如今剩下的只是溫馨。

    沐九如窩在藺南星的身邊,手里捧著熱乎乎地酥油茶,嘴里本就有藺南星帶進來醇香奶味,如今這味便更是濃郁了,沁得人嘴里心間都暖洋洋的。

    他抬起頭,在茶湯的霧氣中,望著滿天的星斗。

    那些星星離得他們好像很近,一伸手就能摘到一般,又似乎高不可攀,廣闊無窮。

    而他們兩個旅人如此渺小,又如此貼近,看著同一片風景,經歷同一段人生。

    沐九如好像真的體會到了藺南星所說的,時光漫長,倏忽老去。

    他依偎在藺南星的臂彎里,而他們都裹在毛茸茸的毯子里,很溫暖,很靜謐。

    沐九如輕輕道:“落故……我今年都三十……三十三了吧……?”

    藺南星把沐九如的生日記得清清楚楚,比自己的都記得牢,立即道:“是,少爺今年三十有三了!彼抗饫`綣,指腹貼著沐九如的耳后的鬢發,溫柔地摩挲,“正是最好的年紀!

    “已經三十三了啊……”沐九如似乎有些感慨,又輕輕一笑,調笑道:“我如今可是連兒子都有的人了,也嫁給你做夫郎足有四年……”

    他抬手撓了撓小相公的下巴:“還被叫做少爺,著實有些有些臊人!

    藺南星微微一愣,沐九如早已獨立門戶,年齡也不小了,于情于理確實不該再被叫做“少爺”。

    但“少爺”這個詞,對藺南星而言意義非凡,它就好像一條強力的紐帶一樣,讓他時刻都能感到歸屬于沐九如的安寧。

    藺南星道:“少爺……就是少爺,不管發生什么改變,祜之都是我的少爺!

    沐九如輕嘆一聲,轉了轉身子,抬頭看向藺南星,道:“你也二十四了……再過兩個月就該二十五!彼焓謸崦A南星在火光下格外立體的眉眼,笑道,“也不是個小郎君了,已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人!

    藺南星心里一暖,又像是被春風染上了潮意,他側過頭,貼上沐九如的手掌,道:“我永遠是少爺的小郎君,小相公,小奴婢……還有小傻子!

    沐九如的嘴里發出輕輕的笑聲,眼睛都笑得瞇了縫,瑩白貝齒整齊地列在唇間,他笑了一會兒,柔聲道:“十年過去了,小奴婢即將成為大將軍,小少爺也離開了故土,有了新的家人!

    說話間,沐九如伸手,丈量著捏起身前之人的手掌。

    白凈清麗的手掌與粗糙寬大的手掌指節交錯,貼合著傳遞彼此身上的熱度。

    他們就好像這兩只手,即便有諸多的區別,如今的卻親密而平等地依存著,誰也離不了誰。

    沐九如抬起眼來,看向藺南星長開的眉眼,輕輕道:“我永遠都是你的少爺,但……該翻篇了!彼J真地喚道,“落故……相公!

    藺南星的耳朵轟得一熱,心頭也忍不住悸動了起來,咚咚地跳著。

    這一聲翻篇,似乎并未把他推遠,反倒讓他覺得自己離少爺越發得近了。

    好像……他在少爺的眼里,徹底不再是個孩子了。

    也不再是個奴婢,不再是個需要照拂、庇佑的弱者。

    他是沐九如的夫。

    藺南星的胸膛鼓噪不休,耳畔卻陳靜無比,只余一聲聲叩響的心跳,似要帶著他平步青云,直上九霄。

    在沐九如又長一歲的夜晚,藺南星卻成了收到禮物的那人。

    他深刻地意識到,自己已經徹底不再是一個奴婢了。

    他是一個堂堂正正的……郎君。

    “夫郎!碧A南星很輕,但很清晰地向天地、愛人、自己宣告:“沐祜之,我的夫郎!

    -

    谷雨的最后幾日,京官終于抵達了龍城,徹底接管過這片曾經北韃都城的管理與建設。

    大虞的朝廷經過一個冬日的商討,最終決定將北韃收歸為屬國。

    自此世上再無韃國,只余向北擴展數千里的大虞疆域。

    召“藺南星與在北韃駐留多時的虞軍”回宮的圣旨也在同一時間被京官帶來。

    藺南星養傷接近半年,身體早就好全了,如今八石的弓也又能拉開了,時不時還要去演武場上和別人比劃拳腳。

    更別說他每日雷打不動地伺候夫郎,陪兒子學習玩樂,下廚做飯、洗衣制衣,夜里還要小動作不斷。

    這日子不僅過得滋潤暢快,精神也一如既往得好過了頭,活像他壓根不需要睡覺似得。

    于是收到圣旨沒過兩日,藺南星便帶著家人乘上御賜的馬車,與虞軍將士們一同啟程回京了。

    這支長長的隊伍,百日前剛抵達龍城時,兵士們因深入未知之地,滿心只有背水一戰的沉重與壯烈。

    而回程的路上,則再無來時的凝重,取而代之的是人人臉上掛著的笑容。

    ——他們即將回國,帶著傷疤與榮譽,也有人帶著戰死袍澤的衣冠。

    但悲傷已被戰事平息的安寧而替代,他們的心里只剩論功行賞、返鄉團圓的期盼。

    草原上不停響起大虞的歌謠,樂聲無疑是抒發情緒最好的方式。

    兵士們唱的都是大虞境內耳熟能詳的民歌,從《陌上桑》到《江南》,再到《擊鼓》、《無衣》……

    即便藺南星坐在馬車里,耳畔的歌聲都響亮如雷,將這支衣錦返鄉,穿過草原與沙漠的隊伍包裹得密不透風。

    沐九如聽著熟悉的樂曲,情不自禁地跟著車外輕輕地哼唱著,音色低低柔柔地,并不慷慨激昂,反倒像是在吟唱的江南小調。

    藺韶光趴在車窗上,眼里亮閃閃地看著車外的景色,也跟著外頭地大人們一起胡亂歌唱,唱錯了跑了調了,他就停頓上一會兒,仔細聽清楚了,再繼續跟著“濫竽充數”。

    廣袤的河山與溫情的車廂同時倒映在藺南星眼底。

    吵鬧與安逸被單薄的木墻隔開,又似乎完全分割不開。

    藺南星垂下眼簾,悠然地擺弄爐火上的茶水,唇齒間也溢出一串悠揚的鄉音。

    第235章 擁戴 雁城的百姓把他們最高的贊禮、最……

    回京的隊伍夜宿曉行, 走了約摸五日終于抵達了雁城。

    虞軍高歌凱旋路過云、定兩城時,城內的百姓無不夾道相迎,鞭炮聲、拋擲的鮮花相隨他們直到出城, 熱鬧非凡。

    雁城的情況也同樣是如此,大軍還未踏進城內,鞭炮聲已從敞開的城內遙遙傳出, 百姓們林立道旁, 城樓上也站了不少人,都洋洋灑灑地向路過的虞軍們拋著花瓣。

    溫軟的香風帶著幾片春花飄入藺南星的馬車內, 沐九如輕輕掃去藺韶光腦袋上的幾點淡粉,也伸出腦袋向外張望。

    車外是一望無際的行人。

    雁城的百姓比定城、云城要多些, 此刻為了歡迎北軍更是傾巢而出, 哪怕有守城軍持杖維持秩序,百姓們依然熱情地向著北軍的隊伍初擁擠。

    尤其是藺南星與沐九如所坐的這輛馬車處,更是被圍得水泄不通。

    百姓們眼見沐九如探出頭來, 紛紛伸出手去, 有拋紅綢鮮花的,也有遞送東西,想塞雞蛋、塞水果、甚至塞些貴重物件的,熱情的呼聲互相交疊。

    “祜大夫, 我的時疫全好了,多虧得您的湯藥!”

    “祜大夫大慈大悲,要是沒有您收容我,城破那會兒我早沒命活了!”

    “祜大夫,我閨女的病是您治好的,您是我們全家的恩人!”

    “祜大夫,我媳婦難產, 是您保住的他娘兩性命,您一定要收下這些……”

    “祜大夫……”

    沐九如本只是作為藺南星的正君,作為一個附庸才能混跡于虞軍的隊伍中,坐在功臣的馬車里,如今卻忽然一下子,成為了雁城所有百姓關注的焦點,甚至比虞軍的將士更受到擁戴。

    哪怕沐九如之前在龍城時,有聽遠道而來的雁城人說起過雁城百姓愛重歡迎他的話,他也只當做是客套……

    可眼前的景象,全然超出了沐九如的認知——

    從車窗向外望去,滿天的花雨,熱情的簇擁中,幾乎每一張面孔,都是沐九如或多或少有些記憶的。

    原來……在雁城居住的兩年里,他已認識了這么多人,也曾救治過這么多人。

    太多的物件被塞到眼底,擠擠攘攘間,紅綢被風吹遠,鮮花落到了車頂上,雞蛋落到了地上,玉佩、串珠等物件也丟得丟,碎得碎。

    但依然不停地有人從馬車后又擠到前面,希望能將禮物送到沐九如的手上,或是再多看恩人幾眼。

    虞軍的耿統、岳秋、白錦、還有車內的藺南星自然也是有百姓為他們喝彩歡呼、送禮擲花的,可將士們受歡迎的程度,卻遠遠比不上以一己之力,送無數雁城百姓逃離城破危險,又用醫術救了不知凡幾百姓性命的沐九如。

    對雁城的百姓而言,北軍是打回了雁城,讓他們再次有家可回,也打贏了北韃,是大虞的功臣和驕傲。

    但真正能讓他們感受到的救民于水火,讓他們還有命可以回家,有命可以繼續生活的,卻只是沐九如這么一個白身的大夫、宦官的夫郎。

    甚至藺南星也因此在雁城百姓間的口碑越發拔高,無數人呼喊著“祜大夫”、“藺公”,甚至還有“藺小少爺”,希望能得到他們的回應,或是讓他們收下自己準備的禮物。

    這場面太過熱烈,也太過混亂,沐九如擔心他們被擠傷,也擔心本不富裕的百姓們損失太多財物,便扯了嗓子向外喊道:“多謝,多謝,什么都不用給!你們也別再追了!都去歡迎其他將士們吧!”

    百姓們人擠著人,都瘋了一般不愿聽勸離去。

    畢竟今日一別,往后他們大抵是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這位救死扶傷的神醫了,也再見不著威風凜凜的藺公公和冰雪可人的藺小少爺……

    心有大愛之人,就連家人都是鼎鼎好看,鼎鼎厲害,讓百姓們忍不住地偏愛。

    沐九如喊的嗓子都啞了,卻依然有許許多多的熟面孔,不斷地出現在前行的車馬旁,又再下一瞬間被甩到了車窗的后方。

    最后實在沒了法子,沐九如只好道:“都散了吧,我們一家要歇下了,你們也回去歇著吧!”便狠狠心,將腦袋收回馬車里,緊緊拉上了窗簾,甚至還閉合了木質的窗扇。

    “祜大夫!”

    “祜大夫!”

    “藺公!”

    聲音被窗戶阻攔,但依然清晰地傳入車里。

    沐九如主動隔絕了百姓們的視線與熱情,臉上卻掛著壓不下的笑容,臉龐也因為突如其來的欣喜而通紅一片。

    藺南星見了心中歡喜,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夫郎溫熱的掌心,笑道:“祜之濟世救人,百姓們都喜歡你,愛戴你!

    沐九如眼睛亮極了,像是含了閃閃爍爍的星子在里頭,又像是有太多太多的情緒在他的眼中潮涌:“他們也喜歡落故,愛戴落故!彼麖鸟R車的地上撿起一枚木雕的斬.馬.刀擺件,放到藺南星的手里,笑道,“還是落了一些東西進來……這應當是給你的。”

    藺南星從地上撿了一朵艷紅的絹花,放在沐九如膝頭:“這個一定是給祜之的,纏得很精巧!

    那花明艷艷一朵,花瓣層層疊疊,金色的花蕊晃晃蕩蕩。

    沐九如看了很是喜歡,道:“那落故……給我帶上吧?”

    藺南星應了一聲,立即將紅撲撲的花朵別在沐九如鬢邊,那紅撲撲的臉蛋旁,人面桃花相映紅。

    沐九如伸手輕輕捋了下耳畔的花朵,含笑問道:“可還好看?”

    好看,自然是好看的。

    藺南星沒有一刻不為沐九如神魂顛倒,不論是傾國傾城的容貌,或是高潔無瑕的品德,亦或只是沐九如的存在,已是對他致命的吸引。

    但他還是在心上人的詢問下,認認真真地垂下視線,欣賞起了對方。

    面前地郎君緋紅的眼尾,撲簌的睫毛,微紅的鼻尖,映著紅花燈輝地眼眸,還有眼下瑩亮的光芒……

    都糅合成世間最瑰麗的風景。

    ——一個自信、驕傲、綻放的愛人。

    “好看,最好看!彼V迷地呢喃。

    然而車外突然傳來零散的聲音,將他的話語蓋過,對話那些呼聲逐漸整齊。

    “祜大夫懸壺濟世!功德無量!”

    “藺公英勇無匹,厚德載福!”

    “祜大夫懸壺濟世!功德無量!”

    “藺公英勇無匹,厚德載福!”

    沐九如緊緊回握住藺南星的手掌,像是走過長長一段暗無天日的雪道,終于抵達了萬物生發的春臺。

    他在明媚的艷陽下,心上人分享溫情,共享榮譽。

    藺韶光經不住對外面的好奇,還是打開了一線車窗,外頭的聲音順著縫隙與花香沁入,而藺韶光的聲音更響,道:“爹爹!他們全都跪下來了!”

    沐九如的心跳似乎停了一下,他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再次打開車窗。

    車簾被春風卷得翻飛,無數飛揚的春花涌入密閉的馬車。

    而車外是——

    成百上千,虔誠叩拜的百姓。

    有體壯如牛者,也有身姿窈窕者;有黃發垂髫者,也有兩鬢斑白者;還有肢體殘缺的,或是皮膚還略帶斑駁,魚臍疔尚未痊愈的……

    然而目光所及,除了官兵無一人站立。

    雁城的百姓把他們最高的贊禮、最深的敬意奉給馬車里“休憩”的那一家人。

    不論他們是否知道,能否看見。

    “他們……百姓們……”沐九如喃喃,音色似乎啞了一些。

    窗外的情景同樣映在了藺南星的眼底。

    藺南星從不懷疑沐九如會被所有人喜歡,擁戴,甚至十幾年前,沐九如已經經歷過了被這般圍堵追捧的盛況。

    他的夫郎僅憑容貌就在京城里引起過萬人空巷,沿途的百姓幾乎把他們的馬車都堵得無法行走。

    但那并非沐九如真正的所求。

    容貌帶來的喜愛是虛假的歡愉,是羔羊被掠奪、拿來取樂的前兆。

    只因為當時的沐九如擁有的太少,因此哪怕只是對他容貌的喜歡,他也全盤接過,珍重地品嘗。

    可若是有所選擇,能夠別有所長,男兒安身立業,沒有人希望靠的是容貌。

    如今的沐九如做到了。

    他找到了攻克時疫的藥物,立下了不亞于藺南星的不世之功,也因此被回饋了萬民敬仰的愛意。

    藺南星此刻萬分確信,百姓們對他的高呼,完全是因為對沐九如的愛屋及烏。

    而這份被附帶的喜愛,藺南星享受得甘之如飴,甚至比獨自一人擁有這些更加讓他歡欣雀躍。

    夫夫兩人在馬車內,久久地望著窗外。

    百姓無人立起,兩人便也不曾移開目光。

    春光迷了藺韶光的眼,他雙手遮頭,調轉視線,忽然道:“大爹爹,你……怎么掉眼淚了?”

    沐九如愣怔,輕輕觸了觸自己的眼角,確實摸到了一點點的濕潤,他眨了眨眼,道:“沒有掉眼淚……是高興……”他輕輕合上車簾,做回到位子上,勾起一點嘴角,道,“我沒事。”

    藺韶光看了兩眼大爹爹,好像那點淚光確實一抹就消失了,爹爹的笑容也一如既往得漂亮,依然能沉魚落雁。

    他立即打消了疑慮,又撅著屁股,偷偷掀開簾子看外面的熱鬧了。

    藺南星湊到沐九如的身邊,借著車內的燭光看向沐九如紅彤彤的眼眶,低聲道:“祜之,若是很高興,也可以哭的,不必憋著,元宵光顧著看熱鬧,注意不到這里的!

    他試著把沐九如往自己懷里攬,又伸出一只手,輕柔地撫弄沐九如的臉頰:“我幫你擋著!

    沐九如順著藺南星的力道靠了過去,他的表情很沉靜,隱隱掛著淺笑,但還是深深地依偎進了藺南星的胸膛,讓自己被心上的氣息團團圍住。

    “沒哭,真的……”他輕輕地道,“我只是沒想過會這樣,會被他們……我有些……”

    他稍稍品味自己的情緒,笑道:“……有些不知所措!

    藺南星“嗯”了一聲,柔柔地拍撫沐九如的脊背,摩挲心上人的面龐。

    他的祜之很脆弱,但又很堅固。

    這種堅固是三十多年的病痛在沐九如的心頭罩下的鐵布衫、金鐘罩,讓所有的情緒都如過眼云煙,清風一吹就杳然無蹤。

    也很讓人心疼。

    夫夫兩人在緩緩前進的車廂內靜默坐了片刻,藺韶光突然道:“小爹爹,快看,外面有個公公!”

    藺南星表情一僵,自從好大兒春節許愿,說要進御馬監做宦官之后,他最不想從藺韶光嘴里聽見的兩個字,便是“公公”。

    他探頭望去,還沒看清來人,就聽外頭高聲道:“圣旨到——”

    “三軍止步肅立,馬車中人出車跪迎,萬眾俯首以待詔命!

    藺南星又匆匆瞥了一眼外頭,馬車此刻已快走到南城門下,聽那宣召使所在的方位,大抵是在城樓上。

    他當即對這道突如其來的圣旨有了猜測。

    ……只是沒想到這圣旨會這么早到。

    藺南星精神一振,立即從窗外收回視線,在沐九如詢問的目光下露齒一笑,拍拍心上人的手,道:“是好事!彼θ莞酰瑺N爛得仿若朝陽,“大好事。”

    沐九如被這晃眼的笑容感染,也提前替相公高興了起來。

    既然藺南星說是大好事,那必然就是天大的好事,指不定是要提前對將士們進行封賞了。

    沐九如眼里亮晶晶的,道:“好,我們快下去吧!

    藺南星立即夾起藺韶光,牽著沐九如下了馬車。

    屋外春光正好,滿城春花依然洋洋灑灑,一家三口舉頭望向城樓,幾個頭戴三山帽,身穿五色花錦袍的宦官正站在上頭。

    其中一個身穿蟒袍的宦官立于最前,手握明黃的圣旨。

    城樓下的百姓與兵士們已跪成一片,沐九如剛準備帶著直愣愣站著的夫君跪下,就聽上頭的宦官道:“藺公公、祜郎君,上前領旨!

    沐九如道:“怎的也要我去?”

    藺南星抱起藺韶光,迎著沐九如向城樓上走,笑容滿面:“走吧,總不會是壞事!

    有藺南星的這句保證,沐九如七上八下的心便落了地,他的夫君立了這么大的功勞,朝廷為了犒賞,順帶蔭子封妻也是常事。

    一家三口似乎成了全城唯一還站著的人,走上城樓的時候,藺南星和沐九如肩并著肩,誰也不比誰走在后面。

    哪怕沐九如刻意放緩步伐,藺南星也會立馬跟著走得慢一些。

    他們始終齊頭并驅,比肩而立。

    走上城樓后,城下的一切雖不算太渺小,卻也因登高望遠,而顯得壯觀浩渺。

    城下萬民叩拜,而他們一家,在此刻供迎圣旨,獲得無上的榮譽。

    頒發圣旨的公公沐九如并不認識,但那人顯然和藺南星有些交情,兩位公公寒暄了幾句,藺南星便帶著藺韶光和沐九如跪了下來。

    這還是他頭一回在皇權下跪得如此心甘情愿,甚至滿心歡喜。

    那公公打開圣旨,輕咳一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聞天命無常,惟德是輔!

    “今有藺阿祜*,德才兼備,乃國之棟梁,民之楷模。”

    “時疫橫行之際,獻咸泉圣翠湯以救萬民,澤被蒼生,功在社稷;邊關告急,收容流離百姓,調動援軍,保我疆土,護我黎民!

    “其忠勇之舉,朕心甚慰。特晉二品夫人,以彰其功,賜號“仁勇濟世”,以彰其德。賜金百兩、錦緞千匹,良田百畝,以示皇恩!

    “其夫藺南星德配良緣,內助有功,賜玉如意,共沐天恩。欽此!

    第236章 家人 沐九如把藺韶光和藺南星擁在懷里……

    圣旨宣完, 藺南星立即叩謝:“奴婢叩謝圣恩,吾皇萬歲萬萬歲!”

    沐九如從圣旨提到他名字的那一刻起,就沒能回過神來, 此刻他被藺南星的聲音喚醒,這才道:“臣妾叩謝圣恩,吾皇萬歲萬萬歲!”

    藺韶光也跟著叫道:“元宵叩謝圣恩, 吾皇萬歲萬萬歲!”

    城下百姓皆高呼:“吾皇萬歲萬萬歲!”

    宣召使代為“免禮”了一聲, 和和氣氣地對沐九如道:“嫂夫郎光顧著高興,圣旨還沒接呢!

    沐九如又是一愣, 素來的持重都似被這喜訊給打破了,他有些猶豫地看了眼藺南星, 不確定自己是否能接過這份圣旨。

    畢竟……就算是當年召他入宮當嬪妃的那張圣旨, 也不是由他自己接下來的。

    藺南星給了沐九如個安撫的笑容,道:“這是圣上單單頒給你的詔書,若非正君仁勇濟世, 澤被蒼生, 我也得不到玉如意的賞賜,正君收下吧!

    沐九如眼眶微微一紅,抿起嘴唇像是笑了一下,又似是咬了咬口腔內的軟肉。

    他伸出微微顫抖的雙手, 接過明黃尊貴的圣旨,緊緊握住。

    這是他今生今世從未想象過的榮譽。

    哪怕是夢里,都不敢想的。

    藺南星也從其他宦官手里接過了屬于他的玉如意,然后立即伸手扶了一把沐九如,帶著他的夫郎一同站直了身子,相攜而立。

    城樓下也在此時響起呼聲。

    “祜大夫仁勇濟世!”

    “祜大夫仁勇濟世!”

    “祜大夫仁勇濟世!”

    音聲如同浪潮,由近及遠, 一波蓋過一波,一波響過一波。

    這一回,百姓們甚至不再為藺南星喝彩。

    所有的歡呼,緊緊只屬于得到封賞的沐九如一人。

    俊美郎君望著城下,秀麗的雙眼被春日照得通紅。

    過于洶涌的感情在他胸口沖撞,反倒讓思緒變得空茫。

    他誠實地感受著眼前的風景、手中的圣旨、被喜愛擁戴的高臺、耳畔的呼聲還有身側喜悅的家人……

    僅僅只是看著、聽著、感受著……像是要永遠記住一樣,絲毫不漏地印在他的心底。

    -

    馬車又緩緩向前駛去。

    城民的呼聲越來越遠,最終被徹底駐留在了這座他們曾經居住兩年的雁城里。

    藺南星翻來覆去地把玩著手里的玉如意,甚至藺韶光好奇,也想拿在手里看看玩玩時,他都有些不太舍得。

    最后千叮嚀萬囑咐了許久,藺南星這才不情不愿地把玉如意放進了好大兒的手里。

    畢竟他拿過的賞賜雖多,但這玉如意可是他受到沐九如庇蔭才得的賞。

    是獨一份的!沐九如的夫君才能拿的東西!

    意義鼎鼎不一樣!

    他甚至都想給這如意做個皮囊,以后日日掛在躞蹀上帶出去炫耀了!

    藺南星想到將來別人問起他這玉如意來歷時,他要怎么回到,嘴上就掛起了傻乎乎的笑容。

    不過他的眼睛也沒閑著,一錯不錯地緊緊盯著好大兒手里的玉如意,兩只手也一直保持警戒,隨時準備接應各種可能會發生在他寶貝玉如意身上的突發情況。

    畢竟玉如意若是碎了,那就炫耀不成了!

    他又是神游天外,又是全神貫注,一心兩用在玉如意身上時,突然覺得自己半邊身子一沉。

    緊接著便是撲鼻的香風撞了過來。

    竟是沐九如窩進了他的懷里,還是臉都埋進他胸口的那種!

    這也太可愛了!還有點……粘人!

    藺南星這下再顧不得什勞子的玉如意了,兩只手瞬間叛變,全放在了沐九如的身上,穩穩地把對他表示親昵的心上人攬在了懷里。

    懷中人的身體已不復往昔清瘦,抱著能摸到豐腴的軟肉,也有筋骨的清癯,每一寸不論是手感還是美感都恰到好處,然而手下的肌膚卻在細細地顫抖著,淺淺的鼻音一抽一抽地從他胸口傳出。

    藺南星心跳幾乎驟停,道:“祜之……?”

    沐九如搖了搖頭,悶悶道:“落故……你抱我一會兒,我不知道怎么了明明好高興……可又……”

    他低低“嗚”了一聲,溢出一些壓抑的泣音,道:“好委屈……”他輕輕地哽咽道,“就是……委屈。”

    春日到來,藺南星穿的不多,但也足有兩三層的衣料,此刻他的胸膛感覺到軟熱的濕意……

    是沐九如哭了。

    原來極致的歡喜過后,翻涌上來的,是透骨酸心。

    藺南星心頭緊了又緊,卻覺得他可以理解沐九如此刻的心情——

    他的祜之走了一段太長太遠的彎路。

    沐九如分明出生烏衣,卻從未得到資源的傾斜;分明有濟世之能,卻無名師指點,甚至還曾一度淪落宮闈,目不能視,學識盡忘……

    也許時光倒流,也許命運不曾薄待沐九如,這些成就他二十多歲時便可達成。

    那才是一個郎君最為風光無限、最最美好的年歲。

    而不是直到如今,直到三十三歲,直到他成為了一個夫郎,才擁有這些榮耀……

    也許沐九如從未想過,行醫到了極致會得到什么,可當鮮花、簇擁、榮譽被捧到眼底時,無疑證明了他是個天生的醫者。

    他錯失了、又或者是……被耽誤了太多的時光。

    可他無從責怪任何人。

    這就是命。

    沐九如已然算是個幸運的人,他因愛人襄助,讓他未曾與年少時的傾心失之交臂。

    他被支援著趟過了天命、血親、孤獨立在他腳下的尖刀,繞開十多年的歲月,終是邁上了這條永遠鼓動著他,吸引他走上的道路。

    他已徹底走出命運安排的絕境,走上了屬于他的康莊大道。

    可這些委屈,這些后怕,這些辛苦卻也在此刻霍然決堤。

    沐九如即便是傷心至極的哭泣,也是細細的,沒有聲嘶力竭的哀嚎和質問,只是像一盞無聲燃燒的紅燭,靜靜地溶解自己,在悲傷中堆積、轉化、凝固。

    藺南星不久前曾勸過沐九如想哭就哭,但當年長夫郎真的哭成一個淚人時,藺南星滿心地無措與疼惜,他的胸膛像是也被淚水浸染了一樣,變得很酸很酸,很漲很漲。

    連他的身體都似僵硬住了,變得只會反復地擁抱、拍撫、喃喃一些柔軟的,不知是否有用的安慰:“是,是很委屈,祜之之前的半輩子都太辛苦了……”

    “以后再也不會那么苦了,日子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祜之很厲害,很棒……是我和元宵的榜樣。”

    “以后都有我在,我不會讓祜之再辛苦,再委屈了……”

    “祜之以后的日子只有開心,只有幸!冶WC。”

    藺南星哄了許久,沐九如的哭聲卻在溫柔的話語里越來越響,最后“嗚”得一聲,整個人都縮進了藺南星的懷里,雙腿蜷曲在藺南星的腿上,臉也滑到了藺南星的腰腹上,深深地埋好。

    成了個很需要人保護,也很依賴、很信任的姿態。

    像是幼獸一般的哭聲也因為更加安全的依偎,而變無法壓抑,嗚嗚地越來越響。

    藺韶光靠在馬車的塌上,本來抱著玉如意都已經快睡著了,聽到這聲一下子跳了起來,道:“大爹爹哭了?”

    沐九如立即瑟縮了下,壓住哭聲,鼻子里卻發出幾下控制不住的抽吸。

    藺韶光這下確定了情況,立即爬到兩個爹爹身邊,道:“大爹爹怎么哭了?發生了什么?怎么回事?”

    藺南星比起回答藺韶光的問題,更在意沐九如的狀態,他的視線柔柔垂著,指尖拂過沐九如哭亂了的發絲,安撫道:“祜之,別怕,不用憋著,是元宵,是我們的兒子。”

    沐九如的聲音從藺南星的肚子上悶悶響起,啞啞的,輕輕的:“哪有……當著孩子面哭的!

    藺南星被沐九如難得稚氣的模樣弄得輕笑了一聲,藺韶光連忙扯了扯大爹爹的胳膊,道:“小爹爹,大爹爹到底怎么啦?告訴我呀?大爹爹都哭了,你怎么還笑呢!”

    藺南星立馬扯下嘴角,壓抑住自己不合時宜的情意,他把把注意力轉到兒子的身上,溫聲道:“你大爹爹是想起了以前的傷心事,哭會一兒就好了!

    藺韶光道:“那怎么行啊,得快點把大爹爹哄好呀!大爹爹你別哭呀,元宵聽了也想哭了。”

    沐九如抽了兩下鼻子,這下是真的不敢哭了,自己傷心也就罷了,若把興高采烈的小人兒也給帶哭,可就是罪過了。

    藺南星輕輕撫了撫沐九如顫抖地肩膀,又伸出另一只手彈了下好大兒的鼻尖,道:“你以前哭的時候,爹爹們可沒不讓你哭過,你大爹爹難得哭一回,又不是什么丟人的事,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聽過沒?”

    藺韶光捂著鼻尖“唔”了一聲,小爹爹沒用力彈,更像是撓了一下,讓他癢癢的。

    他歪著頭道:“那怎么辦?可是大爹爹哭了,我會擔心,我想讓大爹爹再笑起來啊……”

    藺南星薅了把好大兒的腦袋,道:“那你抱抱大爹爹,你也可以和他一起哭,小爹爹會哄你們的,等哭完了,我們再把傷心的事情說開,自然就不會再傷心了。”

    藺韶光聽得一知半解,但總覺得小爹爹說的是對的,他如果遇到不開心的事情,只要大哭過一場,之后就會連為什么不開心也忘記了。

    證明哭也不是什么壞事。

    他只是從來沒見大爹爹哭過,所以有點擔心。

    藺韶光聽話地點點頭,爬到沐九如和藺南星中間,找了個位置窩進藺小爹爹的懷里,然后緊緊抱住他的大爹爹,道:“大爹爹,你哭吧,兒子陪你一起哭。”

    他也確實聽著沐九如的哭聲就忍不住想哭,眼里已經含了一包淚水,他擔心地嗚嗚兩聲,像藺南星哄他時一樣,邊哭邊哄沐九如道:“就是……爹爹哭完了以后,能不能告訴孩兒,是什么事惹得爹爹傷心呀……?大爹爹……”

    這奶聲奶氣的哭腔讓沐九如的眼睛又酸了起來,眼淚情不自禁地落下,將他眼底的叆叇打得濕漉不已。

    他伸手摘下橫在面前的東西,放到了一邊,然后緊緊地把藺韶光和藺南星擁在懷里。

    這是他曾經暗淡的人生里,最為明亮的色彩。

    沒有他們的陪伴與拯救,就永遠不可能有今天的沐九如。

    成為“仁勇濟世”祜大夫的沐九如-

    許久后,沐九如終于在自己和藺韶光的哭聲中,輕輕地道:“我……出生在京城的沐家,我雖只是個庶子,也曾被期待過出生,他們給我取名九如,希冀我往后能福壽綿長!

    他輕輕地嘆道:“想來那便是他們最愛我的那一刻了……”

    沐九如帶著平復后的哽咽,緩緩地訴說起了曾經。

    從他的出生,到他的成長,再到與藺南星的相聚和別離,還有冷宮的六年……

    故事里的郎君,生來就站在高處,卻因太多太多的無奈與挫折墜落崖底。

    藺韶光聽得懵懵懂懂,只是一邊哭著一邊抱緊沐九如的身體。

    藺南星作為注視著沐九如一路走來的那人,也幾次聽到落淚,他抱著妻兒安撫著兩人,也像是在安撫曾經那個受盡苦楚的自己。

    但這么多這么多的委屈,似乎只要說出口了,被人認真地聽見了,接納了,那便是徹底地翻過篇去了。

    等沐九如說到兩人久別重逢,還有大婚后的歲月時,三人間的氛圍已是笑聲多過淚水,幸福多過困苦了。

    哪怕說到藺韶光在牢里的日子,兩個爹爹也只是陪著兒子哭了一小會兒,很快藺韶光就振作了起來,給了最愛的兩位爹爹一人一個香吻。

    兩位爹爹自然喜愛萬分地在好大兒的臉上親了回去。

    甚至兩個爹爹也在彼此臉上輕輕的吻了一下。

    日頭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西沉,車上的燈火照亮在他們的眼中,又從另外兩人的眼里亮起。

    他們像是三條相濡以沫的小魚,彼此依存著走過最艱苦的歲月。

    然后一路向南,游向山溫水軟,海闊天空的未來。

    -北上卷完-

    第237章 省親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這幾個字……

    京城近郊的氣候已接近酷暑, 身著棉襖從北韃回京的兵士們經過兩個月的南下之行,衣著也隨著天氣轉暖越脫越少。

    如今更是脫到只剩小衣與甲胄單穿都大汗淋漓的程度。

    沐九如見到兵士們一個個都穿成那副看似得體,其實不太得體的模樣, 若有所思地揶揄藺南星道:“難怪相公如今也總是愛穿抱腹!痹窃浽谀弦膽饒錾橡B成的習慣。

    南方那邊氣候悶熱,南夷更是日頭濃烈,行軍打仗, 甲胄不能脫的情況之下, 外人看不到的甲胄里頭自然是穿的越少越好。

    如今只到京城,北軍們就被熱得脫到小衣了, 想來南夷那邊多的是甲胄里什么都不穿的人……像藺南星這樣還不忘在里面穿件小衣的,都能算是識禮知書了。

    藺南星也確實是自從去了南夷監軍之后才愛上的抱腹。

    他素來耐寒苦熱, 自從穿過幾次這種服裝之后, 就徹底喜歡上了它的清涼與便利。

    而且閹人若是不勤加鍛煉,胸脯和肚腩就會松弛走形,宛若一灘死豬肉一般, 又是丑陋又丟人。

    藺南星的肉.體雖然健美得比尋常郎君更甚, 卻不妨礙他會有想要遮著這些地方的想法,就好比沒有閹人會想把殘缺之處露給別人看一樣,小衣兜著肚子和胸脯,或多或少也會讓他生出一點點的安全感來。

    雖說……如今他身上的抱腹, 在沐九如的鐘意之下已有了全新的、旖旎的定義。

    不過言歸正傳,小衣在日常生活中,依然只是一件正正經經的夏衣。

    藺南星和家人們一同坐在馬車里,不必像兵士們一樣日曬風吹,卻依然熬不過車廂內的悶熱,沐九如和藺韶光兩人還穿著外袍、披襖的時候,藺南星已經只穿抱腹、紗衣, 還拖上木屐了。

    等走到京城近郊時,身體漸好的沐九如也頭一回穿起了紗衣和抱腹。剛穿上這幾片輕薄的布料時,他還有些不習慣袒露這么多身體,但車內只有他們一家三口,倒也沒讓他覺得過于害羞。

    穿了兩日后,沐九如也徹底地愛上了這樣的穿著。

    果然還是做個康健人好,能穿仙氣飄飄的紗衣,能吃涼爽清甜的寒食,也能蹬著啪塔啪塔的小木屐到處跑,還不會讓他家落故因為擔心他受寒,而緊張得焦頭爛額。

    此刻外頭剛好到了正午,回京的隊伍便在路邊扎了營,躲避太陽,休息上幾個時辰再繼續趕路。

    馬車里的父子三人已吃完了午飯,多魚進了車廂哄藺韶光午睡,沐九如也湊過去一同躺著,與孩子們閑聊休憩。

    藺南星則是半躺在夫郎的身側,一邊給妻兒們打扇子,一邊檢閱多賢差人送來的信報。

    這些信報約摸三五日會送來一次,通常沒什么太重要的內容,但不看卻也不行。

    藺南星只得打著哈欠,懶懶地翻閱信件,眼神卻總是不自覺地掠過沐九如半透紗衣下半露的玉臂。

    纖長的胳膊豐腴而不顯臃腫,線條流利柔和,膚色瑩白得好似羊脂美玉,觸手時卻溫軟無比,嘗起來有淡淡的馨香。

    等看完信件,他也要睡上一覺,就貼著夫郎的手臂睡!

    ……嘿嘿,他真是個幸福的小郎君。

    藺南星一邊做著他美滋滋的白日夢,一邊將看完的書信理到邊上,只等全都閱過后再一并銷毀。

    紙張莎莎催人入夢,沐九如同兩個孩子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聲逐漸變輕、變緩。

    藺韶光打了個奶聲奶氣的呵欠,軟著調子道:“小爹爹……還沒有三哥……哈……呼……哥的信嗎?”

    藺南星柔聲回道:“還沒有,秦屹知沒有寄信過來!

    藺韶光撅起嘴巴,有些失落:“唔……都快一個月了,他怎么還沒給我回信啊……做公公這么忙嗎?”

    藺南星一瞬警醒,之前藺韶光想進御馬監的愿望雖是被他們一家子好說歹說給打消了,但這并不妨礙他仍然心有余悸,隨時隨地想要敗壞閹宦這個職務在藺韶光心中的好感。

    “咳……自然很忙,公公都是奴婢,每日被貴人們差使著干活,幾乎沒個消停,連吃飯喝水的時間都得擠出來,一天能不能睡上一個時辰也沒準,更別說像你現在這樣還能睡上一個時辰的午覺了。”

    藺韶光被藺南星的形容嚇了一跳,可他看看一副大爺模樣躺在床上的小爹爹,又看看身旁已經快要睡著的多魚……藺韶光眼神清澈,眸子里閃著明晃晃的疑問:做公公真的這么累嗎?

    藺南星:“……”

    藺南星又清了清嗓子,擺事實舉例子,道:“你別看多魚還有逢力、逢雪他們好像挺閑的,那都是出宮以后事兒少了才這樣的,就說你多魚哥,他就是受不了宮里的勞累,這才成日想著要離宮告老,回鄉享福的!

    無辜被當做反面教材的多魚:“……”

    好你個藺公,你清高,你了不起,我多魚想離宮,你就不想離宮嗎?

    藺公公臉不紅心不跳,完全無視多魚咬牙切齒的眼神。

    藺韶光“哦”了長長得一聲,又嘟囔道:“三哥哥那么忙,難怪沒空給我寫信了,他一定很需要人幫幫他……”

    藺南星:“……”隨便什么人去幫那秦公公都好,好大兒可千萬不能去!

    再說秦屹知如今已是御前風頭無兩的紅人,還需要誰來幫他啊。

    就是藺南星如今回了內廷,得到的情報網都要受到秦屹知的干擾。

    藺南星忽然眉頭一皺,放下了手中的打著地扇子,坐直身體飛快地翻閱手中的信箋。

    秦屹知……秦屹知……

    關于秦屹知的內容少的可憐。

    秦屹知本人也足有一個月未曾與藺南星和藺韶光通信。

    是誰封鎖住了秦屹知相關的信報往來?

    這一個月,京城里發生了什么變化?

    藺南星神色驟然肅穆,鳳眸斂得狹長犀利,他剛想叫逢雪進來議事,卻聽馬車的車壁被叩響三聲,剛好是逢雪的聲音從車外傳來。

    “藺公,有個女郎自稱是小少爺的奶娘,名叫紅珠,想見一見小少爺!

    “奶娘!”藺韶光眼睛一亮,想了想道,“對!奶娘是叫紅珠!”

    秦家曾經的家奴和秦家的其他財產一樣,都在抄家充公后被拆賣到了別處,可藺韶光的奶娘作為一個奴婢,如何能離開現今的主家,來見曾經的少爺?

    除非……這是她如今的主家,讓她這么做的。

    藺南星眉頭皺得更緊,道:“讓她候著!

    逢雪喏了一聲,腳步聲緩緩離開。

    候著的意思,就是等下總會接見的,藺韶光一躍而起,已經在為了即將見到奶娘而高興了。

    沐九如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插曲弄得沒了困意。

    藺韶光少不更事,但藺南星能想到的這些問題,沐九如也能想到,他坐起身來,靠近了藺南星,用孩子聽不到的音量問道:“來者不善?”

    藺南星微微搖頭,安撫地笑道:“無事,且看看她專程來這一趟是要做什么!彼麖能噹锓鲆患馀,披在沐九如的身上,道,“來,祜之,我們先把衣服穿上。”

    沐九如點點頭,順著藺南星的動作穿上衣服。

    編織細密的布料帶來悶悶的熱意,也蓋去紗衣下半遮半掩的肌膚,袖口忽然一沉,沐九如伸手摸了一把,是無愁被塞進了袖袋里。

    他眨了兩下眼睛,被藺南星伺候著穿好衣服后,又摸出枚護心鏡,幫多魚一起給藺韶光穿戴上衣物。

    沒一會兒,馬車里的四人已是衣冠濟濟,每個人都穿得規規整整,還袖里藏刀。

    逢雪帶著自稱是藺韶光奶娘的女子上了馬車,藺韶光一見那人的臉,就對兩位爹爹道:“她確實是奶娘!是我的以前的奶娘沒錯!

    紅珠見了曾經的小主子,眼框也微微一紅,她輕聲道:“四少爺……”之后又恭恭敬敬地向藺南星和沐九如跪拜行禮,道,“奴婢見過藺公,見過正君!

    藺南星拜了拜手,道:“起來吧!彼热似鹕砗,道,“你是元宵的奶娘,咱家便也不和你彎繞,是誰讓你前來此地,所為何事?”

    面對藺南星的責問,紅珠連忙從自己袖口中取出早已備好的身份牌、引薦書還有一個信物。

    “奴婢如今掛名在湘州秦知州府中做家奴,但實際上是在幫秦三少爺做事,他讓奴婢帶四少爺離開回京的隊伍,暫時去湘州……”她一邊作答,一邊將三樣東西放上桌面,視線規矩地低垂著并不亂看,道,“……省親。”

    省親。

    藺南星咂摸了下這兩個字,拿起桌上的三樣東西看了看。

    木質的身份牌是紅珠自己的,上面簡單刻了面相圖,姓名、年歲、來歷等。

    而那封引薦書是湘州知州秦皚的,信中核實了紅珠的身份,信末也蓋有秦皚的私印。

    不過這些都能做偽,最后那件信物卻是秦屹知自己的身份牌。

    宦官進出宮闈用的都是魚符,身份牌反倒成了對他們而言可有可無的物件,用做信物分量足夠,也不會給出行帶來麻煩。

    這三樣東西加在一起,尤其是后面兩件,絕非區區一個奴婢能湊齊的。

    藺南星對紅珠的來歷已信了大半,他將紅珠的銘牌放回桌上,其他兩眼東西收入囊中,問道:“是秦公公親自托付你前來操辦此事?”

    紅珠收回自己的身份牌,垂首道:“是秦知州的人,他的人帶著信物來交托的奴婢此事!

    藺南星眸中寒芒微閃,快速問道:“秦公公是向來與你單方接頭,還是你唯獨此次聯絡不上他?”

    紅珠抬了抬眼,見了藺南星高高在上的審視目光,連忙帶著一身冷汗繼續低下頭,答道:“是……只有這次,他之前都是派多金公公來尋我的!

    藺南星支在膝頭的指尖重重點了兩下,道:“你們一共多少人帶藺韶光去省親?”

    “就奴婢還有兩個秦家的舊奴!

    “去哪里‘省親’?”

    藺南星問的話又快又密,顯然對紅珠的行為有所懷疑,年輕的奶娘被這氣勢壓得幾乎透不過氣來,額頭鼻尖冷汗涔涔,嘴里的“湘州”兩字吞吞吐吐,就是不敢說出。

    她“噗通”一聲再次跪下,趴伏在地,道:“奴婢,奴婢不能說……藺公,奴婢對天發誓,一定保證四少爺安全,四少爺的去處只有奴婢幾人和秦公公知曉,就連秦知州也不知情!

    沐九如聽相公和兒子的奶娘打機鋒,不由皺起了眉頭,目露擔憂看向藺南星。

    他對時局的判斷不太擅長,但能感覺到藺南星已動了讓藺韶光跟紅珠走的心思。

    京城那頭必然是出了大亂子,所以秦屹知才會派人把藺韶光帶去其他地方。

    藺南星注意到夫郎的視線,立馬回了個淡淡笑容,安撫著輕輕搖頭。

    藺韶光終于見到小爹爹的笑臉了,連忙扯了扯藺南星的衣袖,小聲道:“爹爹,你別欺負奶娘呀,她很好很好的,很溫柔的。”

    這兒子,成日幫下人說話。

    藺南星這下真露了個無奈的笑臉出來,他摸了把好大兒的臉蛋,語氣緩和了些,道:“起來吧,紅珠,藺韶光可以跟你去省親,但我們的人也得跟去。”

    “這……”紅珠看了眼藺南星的身邊,那個抱著藺韶光的美貌正君,猶疑道:“可以是可以,但不能太多人,也不能太打眼!

    藺南星道:“多魚是藺韶光的小廝,他得跟去,我再點四名死士一道,那些人可以不和你們走在一起,不會引來旁人注意。”

    紅珠猶豫了片刻,顯然對藺南星的這個決定有點不滿意,但又不敢再多言,只好道:“好,好的!

    藺南星見再套不出更多的話來,便揮退了紅珠,轉而給突然被安排去“省親”的藺韶光說明情況。

    好大兒如今足有七歲,已知曉了許多事理,藺南星將大致的利弊淺顯地同藺韶光說開,又答應了他一旦事了,便立即接他團聚。

    藺韶光經歷過雁城城破的大危機,之后爹爹們也很快就來接他了,雖然重逢后的兩個爹爹都病歪歪了好一陣,但這并不妨礙他相信爹爹們的每一句承諾。

    既然爹爹們說很危險,那他就跟著多魚和奶娘去避難。

    之后爹爹們一定還會來找他的!

    藺韶光素來不太認生,養在藺南星和沐九如的膝下四年,更是長了不少膽量。

    哪怕是聽聞爹爹們要遭遇危險,他都不擔心爹爹們。

    在他眼里爹爹們都是大英雄,而他還需要再長大一些,才能不拖爹爹們的后腿。

    小人兒牽著多魚哥哥的大手,一步三回頭地告別了爹爹們,眼里雖有濃濃的不舍,卻也是面帶微笑,歡聲笑語,就好像他真是去省了一般,半點不見哀愁。

    藺南星和沐九如被好大兒的樂觀感染,也說說笑笑著目送兒子在死士和奴婢的陪同下漸行漸遠,直到兩波人馬都再也看不見對方了,兩位爹爹這才放下揮著的手,回了馬車上。

    原本三四人同坐、熱熱鬧鬧的馬車,少了兩個孩子,瞬間就變得清冷空曠了下來。

    沐九如合上窗軒,臉上的笑容淡了許多,柳眉微微蹙起,向身邊的藺南星問道:“落故,秦屹知是被圣上給管控住了嗎?圣上知道你和他有些關系,是不是其實……是我們……”

    藺南星輕輕出了口氣,道:“是,恐怕這次京城的風浪是向我卷來的,如果只是秦屹知自己身陷囹圇,他沒必要大費周章把藺韶光接走!

    藺南星是景裕的大伴,又在抗韃戰爭里立下汗馬功勞,不論怎么想,都是藺家更能護住藺韶光。

    除非……藺南星這次許是要徹底栽了,事態的嚴重程度,甚至可能會讓藺韶光也受到牽連,秦屹知這才費盡心思也要把藺韶光給接走避難。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這幾個字,立馬浮現在了沐九如的腦海中。

    《寒疆軍志》里赫赫戰功的將軍,后來卻落得門殫戶盡,尸骨無存的下場。

    這就是伴君如虎,天家無情的最好寫照。

    沐九如握緊了藺南星的大手,兩人手掌在酷暑夏日竟同樣得冰涼,他心里慌得很,臉色蒼白,語氣發顫道:“是不是我……”

    “我跟著義父的時候做了不少惡事,景裕若要借機鏟除我有太多理由可尋!碧A南星回握住沐九如手,用他還有那么點溫熱的手,輕輕地搓揉、拍撫夫郎的手掌。

    他的后頸溢出了些微的冷汗,心跳與音調卻穩當得如同尋常,甚至帶著柔柔的寬慰:“但景裕沒有直接下令通緝我,就表明事情就還有轉換的余地,他還是想等我的辯解,別擔心,祜之,這樣的險情我不是沒有處理過!

    沐九如想起曾經藺南星解決過的好幾次急情,七上八下的一顆心確實稍稍落到了實處。

    卻聽藺南星又道:“祜之,但京城確實不太安全,景裕念及舊情未必會要我的性命,卻難保他一怒之下會波及我的親眷!

    “祜之,你也帶著死士們,暫時去省親吧。”

    第238章 先生 須臾后,秦屹知似乎聽見了一聲倦……

    正午將近, 夏蟬連片長鳴,聒噪不止。樹下的宮人們頂著烈日,手持帶膠竹竿, 一只只粘下煩人的知了。

    汗水與蟲子一盆一盆地被帶走,容易驚擾到貴人們噪聲也緩緩減輕。

    御書房門扉緊閉,里面的蟲鳴已幾不可聞。

    殿外的宮人們揮汗如雨, 殿內的當值宦官則要滋潤上許多。冰鑒靜默地散發涼意, 將御案附近的空間沁得涼爽襲人。

    不過這些都不是給他們這些奴婢準備的,萬歲爺清早去了城門口迎接大勝的北軍入城, 想來再過一會兒就要回御書房來了。

    宮人們不敢偷懶,一個個安安靜靜地堅守崗位, 有用浮塵撣去書架上灰塵的, 也有檢查冰鑒、搬運冰塊的,還打掃的、侍弄花草、更換燈盞的……

    不過沒人敢去動御座上的一筆一書——那是天子最寵信的秦公公才能打理的地方。

    其他人若沒秦公公的允許,觸碰了御桌, 哪怕萬歲爺不發落人, 秦公公也會教他們這些奴婢做規矩。

    宮人們忙忙碌碌,身上五花彩錦的服裝艷麗繽紛,讓他們如同一群花蝴蝶般在殿內殿外無聲地翩飛。

    忽聽“轟”得一聲,殿門被大力推開, 兩扇門扉撞到木墻上,像是快要散架一般震動不已。

    所有花蝴蝶都被這平地驚雷的一聲嚇得停滯不動,等看清來人后,“噗通”、“噗通”的跪地聲此起彼伏。

    “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萬歲!”

    景裕在奴婢們的呼聲中匆匆入內,一身華貴的袞衣繡裳在衣著煥彩的奴婢中顯得尤為耀目,十二紋章繞滿玄袍, 更是襯得少年天子鸞停鵠峙,天日之表。

    更別說他今早因去迎接將士的緣故,還特地盛裝打扮,龍顏做了靚飾,疏眉朗目被勾勒得如星似劍。頭頂的袞冕也金飾玉簪,垂珠十二旒,是僅次于祭祀天地時的華冠麗服。

    比起四年前時初佩冠冕的青澀,如今的景裕再不稀罕這種冠帶,哪怕頂著冕旒都疾步如飛。

    珠簾在劇烈的晃動下“噼啪”作響,依然無法撼動半分君權神授的天子威儀。

    所有奴婢無不心中慌慌,不敢動彈,聽這一系列的動靜,近身伺候過天子的人都知道——

    圣上發怒了!

    此刻盛怒的景裕將華貴的赤舄踩得恍若雷鳴,緊隨其后的是低眉斂目的秦屹知——秦公公。

    秦屹知身上的衣袍已是四品宦官的深緋色彩錦衣,顯然這兩年里,他依然深受天子寵信,又被擢升了官品。

    除此之外,他倒是并未像一些得力的官員那樣被賜服,衣料上沒有任何特殊的紋樣。

    不過有時身份的顯貴,也并不是非得賜蟒賜斗牛、飛魚才能體現,秦屹知手里的虬角水紋云展已用了足有兩年,碧綠的短柄因時常盤玩得緣故,瑩亮得和其上鑲嵌的祖母綠都快成了一色。

    物華天寶,稀世奇珍。

    景裕日日看著秦屹知帶著那越了規制地云展進進出出,卻從未覺得被冒犯,又何嘗不是簡在帝心,無上榮寵的表現。

    秦屹知緊隨著景裕入了御書房,而他的身后還跟著一眾宮人,全是伴駕而行,打扇、捧冰,做些零碎活的四五品內臣。

    他們腦袋低垂,手里拿著各自的分內之物,三山帽下的額頭汗水涔涔,腳下碎步邁得迅捷安靜。

    景裕幾步走到御案前,對著一地或行或跪、戰戰兢兢的奴婢,懶得施舍半點眼神,煩躁地道:“全都出去。”

    宮人們心中一喜,樂得不被發落,立馬“喏”了一聲,弓起身子,小步退出大殿。

    秦屹知扣著手中的浮塵,輕輕掩上門扉,他雖也很想跟著其他奴婢一同離開御書房,但他明白,景裕的“全都”里面不包括他。

    他關上殿門后就折返走向景裕,小步走到景裕的身后,剛打算勸慰兩句,氣勢洶洶的那人便先開了口,語氣近乎咬牙切齒,道:“……還是騙朕。”

    秦屹知早在一個月前,就得知了景裕有清算藺南星的打算。

    不過景裕知道他因為藺韶光的緣故,和藺南星有些攀扯,所以也盯得他很緊,半點不給他通風報信的機會。

    但好在他還是托人接走了藺韶光,也算是小小地給藺南星提了醒。

    他這盟友,已做到仁至義盡。

    方才景裕在城樓上面見藺南星和其他將領時并未當場發作,而是做足了迎接功臣的面子功夫,威儀而不失親和得把場面話說得敞敞亮,讓北軍將領們無不心中激昂,山呼萬歲。

    但下了城樓之后,景裕立馬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并且一直氣到現在。

    秦屹知只好順毛捋他,試圖轉移他的注意力,垂首勸道:“陛下息怒,城樓日照毒辣,陛下穿著這身祭服想必身上很是悶熱,是否需要先換上燕服,再喝碗涼茶消暑去熱?”

    他快速瞥了眼景裕的神色,只見天子眼眶微紅,除了憤怒……興許還有些憋屈。

    這倒不算景裕心情最壞的狀態,脾氣還在發,就代表還需要人哄。真正氣極了的時候,景裕反倒容易陰陽怪氣,或是沉默不語。

    秦屹知只好審時度勢,試探著伸出手著去扶景裕,溫聲道:“陛下辛勞,奴婢伺候陛下更衣,之后再沖些冰鎮的櫻桃渴水給陛下喝,可好?”

    秦屹知心里煩不勝煩,面上卻不能對景裕的喜怒裝聾作啞。

    現在御書房里就他和景裕兩人,他這做奴婢的若是連關心都不關心一下“主子”,難保要被景裕遷怒。

    那真正惹了天子不悅的藺南星雖得了面圣的召請,與他們前后腳回的宮,已在趕來御書房的路上了,但藺南星許久沒有回內廷,進宮時得經過一道道檢查,一時半會還到不了御書房來。

    因此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在真正的苦主到來之前,秦屹知都得哄上一哄這位爺。

    秦屹知的手隔著龍袍的衣袖貼住少年人堅實有力的胳膊,景裕在他的觸碰之下肢體微微地一顫,隨后肌肉繃得極緊,一下就反手扣住了秦屹知的手腕。

    用力之大,讓秦屹知腕骨生疼,他不知景裕在發什么瘋,但左右景裕時常發瘋,今日見過藺南星以后,景裕憋著一肚子的滔天怒火,發瘋更是正常。

    秦屹知早就習慣了景裕的陰晴不定,他放松身體應對疼痛時反抗的本能,低垂著腦袋不言不語。

    景裕頭頂的冕旒因剛才的大動作而劇烈晃動,噼里啪啦地打在秦屹知的臉上、帽沿上。

    景裕的聲音從他頭頂響起,音色沉沉,壓著極深的恨意,道:“他騙朕……你也騙朕,你們都好的很!

    秦屹知身體微微一顫,他知道景裕指責他的是什么事,他立馬認錯:“奴婢知錯,奴婢只是想念舍弟!

    “知錯就不是騙了朕嗎?”景裕用力扯了一下秦屹知,憤恨道:“若不是你讓人把藺韶光帶走,藺南星怎么會提前察覺出異樣?”

    景裕如今身量見長,個頭高過了秦屹知不說,體魄也在騎射中被鍛煉得很是強健,因此他輕而易舉地就把庶務纏身、疏于運動的秦公公給扯得踉踉蹌蹌,幾欲摔倒。

    關于秦屹知接走藺韶光的事,景裕發現的第一時間,就已經同秦屹知做了清算。

    秦屹知當時雖咬住了他不知藺韶光的去向,沒有暴露弟弟的蹤跡,卻也將景裕激怒了十成十。

    那日受的處罰,他至今都不堪回首。

    但景裕對喜歡的奴婢向來算得上寬容,不論是對藺南星,還是對他。

    秦屹知放低姿態,懇切道:“奴婢知錯,奴婢真的知錯,陛下,奴婢只剩藺韶光這么一個弟弟……”

    “秦屹知!朕當年留你一條性命,你已是朕的奴婢,朕的私產,朕愿意給你一口飯吃,就是恩惠!本霸>痈吲R下看著曾經的帝師,伸出另一只手掰著秦屹知的下巴,迫使秦屹知看向他的主子。

    景裕一字一句,陳述道:“這是你曾經教我的,先生,你如今只是我一個人的奴婢!

    秦屹知被迫直視天顏,這個昔日學生看向自己的眼神突然變得很冷,又好像燃了團火在里面。

    景裕的情緒總是這樣,快樂和痛苦交融成一團,寵愛和掠奪也可以在瞬間進行切換,這個人甚至可以在依賴一個人的時候,也毫不猶豫地把那個人摧毀。

    關于奴婢與私產的話題,秦屹知和景裕已談過許多次,不論是還是帝師時的言傳身教,亦或是成為閹宦后的爭論、懲處。

    如今的秦屹知已失去了對這個話題反抗的欲望,不論是爭取自己的人權,亦或是脫離景裕手掌的桎梏。

    反抗對一個奴婢來說毫無意義。

    他們這些人,最終都是要向主子屈服的。

    秦屹知的眼神很是溫順軟弱,但他心里也燃著一把冰冷的火。

    終有一日,他會不再受這人的侮辱。

    或是去父留子、扶持新帝,或是掌控更多權勢之后,從宗室中另尋他主……

    滅門之仇不共戴天,秦屹知動不了景裕,不過是因為景裕坐在那個至高之位上。

    而他還背負著父兄的遺志,得挑起振興秦氏的擔子。

    他得向前走,向高處走。

    秦屹知在景裕的鉗制中垂下眼簾,輕聲道:“奴婢忠于陛下,奴婢生死都是陛下的私產,求陛下念在奴婢做狗的時間尚短,寬裕奴婢些時日,等奴婢安置好家人,就……”

    “哈!本霸@湫σ宦,用力掐著秦屹知,把這人的下巴拽的更高,哪怕秦屹知垂著眼睛,也無法不看向他。

    景裕道:“都要朕給你們機會……你們就是看朕寵愛你們,就都來騙朕……!”他看著秦屹知,目光卻有些失焦,“朕給過你機會,給過你們機會的,騙子……你們這些狗東西!”

    秦屹知的下巴被掐得生疼,他忍不住輕輕嘶了一聲,這聲卻更是刺激了景裕,少年天子直接扣著秦屹知的脖頸,把人壓到了桌案上。

    “賣可憐?”景裕的聲音從秦屹知的背后響起,帶著恨意與怒火,又像是一條冷冷的毒舌在舔舐他的耳膜:“你們……全都是狼子野心,裝什么搖尾乞憐的家犬……”

    秦屹知的半邊臉緊緊貼著桌面,微涼的桌板緩和了他臉上被掐過的灼痛,也讓他的頭腦愈發清醒。

    他估算著藺南星即將到來的時間,閉起雙眼,蔫蔫道:“那陛下打殺了我吧,奴婢只有一條命能證明我無不臣之心!

    景裕動作微頓,與秦屹知后頸接觸的手掌微微顫抖了一下,但緊接著而來的是更瘋狂的壓制:“你委屈?你還委屈了?你連哄騙我都不樂意了?秦屹知,你曾經還知道用串珠子,用根破毛筆來哄我……!”

    “哐啷”一聲玉器零落的聲音從秦屹知側邊響起,景裕從名貴的玉盒里取出那支已快損毀的“開蒙毛筆”。

    他又忽然冷靜了下來,周身氣息變得陳靜內斂,甚至看著那支筆時,他的眼神很溫柔,又似乎很絕望。

    景裕輕輕一笑,道:“狗就該有狗的樣子,想來先生會喜歡這根尾巴,畢竟學生一直很珍惜它,隔三差五便會使用一次,每旬還會讓宮人涂油養護!

    毛筆被拿到了秦屹知的眼底,景裕將筆鋒零落、毛毛剌剌,筆桿卻油亮如新的柱體仔仔細細,來來回回地顯擺了一番。

    秦屹知作為景裕的貼身內侍,自然知道景裕對這支毛筆的喜愛,景裕也確實時時會愛惜地用它,會讓手藝好的老宮人仔細養護它。

    眼前的毛筆甚至比秦屹知送給景裕時看起來更加嶄新靚麗。

    就好像真正被珍視的恩師之禮一樣。

    這種執著看得秦屹知時常心驚。

    但此刻景裕說出的話更讓他覺得心驚。

    秦屹知眼里的驚恐真真切切,半點也不作偽:“陛下……”

    景裕笑著收回毛筆,指尖不疾不徐地在秦屹知的腰帶上摸索,貓逗耗子一般,緩緩地道:“先生不是時常擔心朕不通人事,想給朕安排人侍寢么,婉央、薈菁,還有……秦水蓉,還會有別個姓秦的女郎或者郎君嗎?”

    秦屹知伸手扣住景裕的手腕,幾乎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陛下……!”

    景裕冷聲道:“秦屹知,松手,不要放肆!

    “景!鼻匾僦氖职朦c不敢松懈。

    他派人接走藺韶光的事情敗露之后,景裕直接氣得扒了他的褲子,對他不能人道的地方折磨了許久。

    他絲毫不懷疑景裕能對剛才的那句話說到做到。

    哪怕只是對他這個奴婢的懲罰,也不該以這種形式。

    秦屹知可以拋卻文人風骨,卻丟不掉為人根本的道德倫常,他顫著手,祈求道:“你不能這樣,不能這么做……昭則!

    景裕的手停止了動作,須臾后,秦屹知似乎聽見了一聲倦鳥投林般的呢喃。

    “先生……”

    昭則是秦屹知曾經給景裕取的表字。

    在景裕還是他的學生時,就很喜歡聽秦屹知這么叫喚。

    當今太后與景裕的關系向來不佳,這世上應當除了他這個曾經的師長之外,再無人用這表字稱呼過天子了。

    秦屹知見景裕有所觸動,稍稍松了口氣,卻忽然感覺自己的耳畔處落了些微涼的珠串上來。

    緊接著是冰涼的吐息,貼近他的后頸。

    “秦屹知,朕早就沒有先生了!

    第239章 少年 原來當時的沐九如,還那么自由,……

    秦屹知尚未來得及反應, 便覺胯.下驟然一涼。

    他腦中一片空白,方才后知后覺聽到了布帛落下的聲音。

    細長的筆桿貼上了他的肌膚,冰涼的竹面讓秦屹知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所剩不多的肌肉被景裕的動作激得瞬間繃緊,雙手也緊緊握拳,想要打翻景裕, 亦或是反抗掙扎, 脫離桎梏與侮辱。

    可理智告訴他,這些都是徒勞的抵抗。

    他不能, 也不敢火上澆油,激怒天子。

    秦屹知克制住自己所有的本能, 道:“陛下, 藺南星馬上就要來了。”

    景裕不為所動,甚至很享受壓制秦屹知,讓這人無力反抗的快感。

    他的指尖帶著秦屹知送他的入門之禮緩緩移動,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收到源自長輩的贈禮, 也是第一次獲得源自長輩的關愛。

    哪怕這一切都是假的,至少它們是屬于他的。

    筆冠上的殘破掛繩隨著天子地擺動,不輕不重地劃過曾經師長顫抖著的肌膚。

    景裕道:“怎么?你們都是做狗的,還要格外給你留面子嗎?”

    他帶著羞辱的意味, 用筆桿不輕不重地敲了兩下秦屹知,后者渾身一震,臉上忽紅忽白,握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景裕視線低垂,欣賞著身下之人的每一分表情,每一個動作。

    至少這時候的秦屹知,是真實的。

    是只能看著他一人的。

    他又磋磨了幾下秦屹知, 看著這人滿臉羞憤、痛恨、無助,近乎丑態畢露的樣子,他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一些。

    秦屹知要是永遠是這樣就好了。

    景裕目光溫柔而眷戀,指尖輕輕地抵住筆桿。

    秦屹知道:“景裕!景昭則!”

    景裕輕笑一聲,手腕微轉……

    就在此時,殿外響起通傳聲,道:“陛下,藺公公,藺南星求見!”

    景裕動作一頓,抬手拈了下秦屹知落在眼尾的汗滴,揚聲道:“讓他候著!

    門外喏了一聲,又恢復了沉寂,殿內只剩秦屹知壓抑的低喘。

    景裕的雙手松松搭在這人的腰身與后頸上,指掌間的肉.體是熱的,但碰不到的人心是冷的。

    他摩挲了兩下的筆桿油亮的表面,忽然放開秦屹知,專心致志收拾起了手中的毛筆,先是仔細檢查了一遍筆桿和筆鋒是否有損壞,養尊處優的手指摸索過毛筆的每一個角落,確認無恙后,才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玉盒里。

    全程都沒有再看過秦屹知一眼。

    甚至景裕的表情也沒有被打擾后的惱怒,和好事被壞的遺憾。

    反倒平靜得如同死人一般,眉眼間只剩索然無味的倦意。

    秦屹知終于等來了藺南星的救場,他在感覺到景裕的壓迫松動之后,就立馬站起身來,退到景裕身后稍遠的地方整理衣衫、平復心緒。

    他快速地拉上褻褲與長褲,將松散的腰帶重新縛好,緩緩地、靜默地深呼吸了幾回。

    快要蹦出嗓子眼的心跳被壓了回去,逆流的血液也逐漸平緩,不再在他的耳畔轟鳴叫囂,胃部的翻江倒海也勉強壓抑住了。

    他警惕地用眼角余光觀察景裕的情緒與反應,卻又只覺一切都是徒勞。

    不論是他方才微乎其微的反抗,還是拖延時間,希冀藺南星的到來能打斷景裕的胡作非為。

    這次他是逃過一劫了,可下次又有誰能來幫他?

    有誰敢冒著觸怒天子的風險,來幫助他這個本就屬于天子的奴婢?

    他終究是要討好景裕的。

    秦屹知閉了閉眼,緩緩走上前去,伸出還略微顫抖的雙手,無聲無息地清理桌上的狼藉。

    就像是剛才他站在角落,復原自己身上的凌亂一樣,一點一點地抹去方才那場沖突的痕跡。

    然后再在桌上放下之前允諾天子的櫻桃渴水,酸甜可口,冰涼解暑,有時景裕喝不下了,就會賞他一口。

    他是不喜歡的,但主子給的,從來容不得他拒絕。

    景裕依然對秦屹知的服軟無動于衷,他垂眸輕輕撫弄玉盒內的筆身,頭上的冕旒低垂著,與毛筆遙遙勾連,又永不相觸。

    他輕輕合上盒蓋,將整只玉盒放到了桌上,秦屹知立馬拿起盒子,低眉斂目地將剛才差點羞辱了他的玩意兒小心地收拾回原位,擺放得整整齊齊。

    方才三貞五烈的人,這會兒又做小低伏了。

    以后還會再見到那樣的秦屹知嗎?

    可到底是真實的、厭惡他的秦屹知更好,還是虛假的、順應他的秦屹知更好呢?

    景裕凝望著在他身前安靜忙碌的這抹緋紅,唇瓣微微開合:“……騙子!彼侣稛o聲的呢喃,然后揚聲道,“秦屹知,出去,傳藺南星進來!

    秦屹知道:“喏!

    他停下手里的動作,拿出腰間那把麈尾有些散亂的云展,架在臂彎間,垂下腦袋,邁著穩穩當當的碎步,不疾不徐走向御書房的大門。

    門扉又高又紅,近乎遮天蔽日,宛如宮墻一般。

    秦屹知伸出他不再細膩的雙手,推開門扇。

    屋外熱氣騰騰,而他的后背冷汗如雨,高懸的日頭幾近刺目,卻也回暖了些許他心頭徹骨的寒意。

    陽光,好遠,好亮。

    秦屹知僅僅望了一瞬,便收回了目光,轉而看向殿外的同僚們。

    一眾值崗的宮人矗立門外,還有些許引路的宮人聚成一團,而此刻被眾星捧月的,便是那高高大大、威武不凡的藺公公。

    御前紅人秦屹知出殿,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了過去,就連藺南星也不例外,他的目光比起旁的不知內情的小宦官來,還要多上幾分探詢。

    秦屹知避開藺南星的視線,公事公辦道:“圣上請藺公公入內覲見!

    藺南星點點頭,謙讓道:“有勞秦公公帶路。”

    秦屹知道:“圣上讓藺公公獨自面圣,請藺公公自行進入!彼⑽⒐,“告辭!毖粤T,便繞過藺南星,拾階往它處離去。

    此地人多口雜,秦屹知的冷淡也合乎常理。

    更何況冷淡的態度本身也是一種情報的交流。

    藺南星對秦屹知行了一禮,道:“秦公公慢走!

    他態度難得這般和善,也蓋因秦屹知這次確實為他一家擔了不小的風險。

    秦屹知此刻連同他寒暄幾句也不愿意,多半是這人帶走藺韶光、給他和沐九如通風報信的事兒被景裕給察覺到了,因此受到了主子的敲打。

    若是秦屹知當真因為景裕發難,而要和他避嫌,秦屹知完全可以等藺南星落罪以后,再通過別的方法救下藺韶光。

    不論秦屹知是念及他們的同盟之情,還是僅僅不忍藺韶光再經歷牢獄之災,藺南星在這件事兒上,都受了秦屹知的恩惠。

    人前風頭無兩的二位中貴遙遙頷首,隨后擦肩而過,各自遠去,奔赴前路。

    藺南星手持比人還高的假節鉞,又撥弄了下腰間的墨敕魚符,將自己收拾妥帖,抬腳邁過御書房的門檻,獨自步入燈火通明、涼風習習的殿內。

    遠方的景裕端坐在桌案前,身后是高聳入云的書架。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似乎每一次景裕發難于他的時候,都是在這間御書房里。

    但景裕比起之前又成長了許多。

    少年天子再不是喜形于色的無知稚子,深色華服下的身體顯而易見又高壯了一圈,想來站直身子已不比他矮上太多。

    高冠上的冕旒則是將少年的龍顏遮得綽綽約約,難辨神色。

    御案在臺階之上,讓景裕即便坐著都身處高位。

    藺南星抬首望去,大抵能看出景裕的姿態還算放松,目光也柔和且真切,唇瓣輕輕抿著,甚至還略微有些弧度。

    若非提前得知景裕要發難于他,端看景裕的態度,藺南星怕是至今還毫無所覺。

    幸好沐九如和藺韶光已提前去了安全的地方避難,他的戰功也早已傳遍朝堂,此刻又是光明正大地奉召入宮,景裕哪怕心里再如何惱怒,也不會直接打殺了他。

    就算是天子,想要殺死一個人,也得尋到個合適的理由才行。

    就好比景裕對付秦世貞那般,扯出正義的大旗,方能行抄家滅門之事。

    幸好藺南星如今已并非一個單純的奴婢了,內廷的放離文書早在龍城被攻下后就已給他備好,由景裕親自蓋印確認。

    而朝廷上的臣子們,也已經默認了他會在回京后離開大內,成為一個戰功赫赫的武將。

    因此景裕若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能夠服眾的理由,就不會輕易地收回成命,發落于他。

    高大的閹宦穩步走到御案之下,擱置手中的假節鉞,跪拜道:“臣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萬歲。”

    寂無人聲的大殿內,回蕩著閹人音色清越、語氣鏗鏘的問候。

    景裕垂眸看著他的大伴,眼底之人的身姿依然俊逸,腰背也依然這么寬闊。

    他是大虞是最鋒銳的矛,也曾是他身前最牢固的盾。

    藺南星依然如故,卻也變了。

    他趴伏的姿態不再低微,腰桿也不彎曲,整個人好像更加高大了。

    景裕自藺南星入殿后,遠遠看著他的奴婢從天光走入室內,暴烈的光線被柔和的燈火替代,露出那人熟悉的劍眉星目,還有一身洗不凈的殺伐氣息,以及龍行虎步、威風凜凜的儀姿……

    和多年以前,剛從南夷戰場上回來時的藺南星一模一樣。

    好像真是個大將軍一般。

    也是景裕曾設想過的,他的鎮北大將軍凱旋歸來時的模樣。

    可惜物是人非,犬吠非主……

    如今的景?粗A南星佯裝一無所知地走進殿內,手中握著他賜予的假節鉞,身上帶著他賜予的魚符、扳指、腰帶……甚至還有玉如意。

    仿佛那人真就是個時時刻刻都把他放在心上的好奴婢。

    ……一切都萬分刺眼。

    甚至藺南星還敢對他用“臣”來自稱,是在威脅他要對臨別之諾一言九鼎,還是刻意試圖激怒他,來尋找一線生機?

    景裕不動聲色地看了他趴伏的大伴許久,直到蟬鳴都似乎倦怠了,水杯里的櫻桃渴水也不再冒出涼氣,他才淡淡道:“起身吧。”

    藺南星謝恩一聲,三兩下站直了身子,握住假節鉞靜立堂下。

    他即便握著權勢的象征,同時也是一把可以殺人的兵刃,卻依然能讓人感到臣服的恭敬,并不會讓上位者覺得冒犯與不敬。

    但僅僅,也只是臣服。

    景裕端起茶杯,抿了口杯中的渴水,但不冰的渴水就好像變了質一樣,不再甘甜,反倒有些酸澀。

    他將茶水潑到廢水盂里,指尖隨處一點,道:“假節鉞不用一直拿著,放邊上去吧。”

    藺南星喏了一聲,既然天子不在意賜物是否被臣子好好捧著,他便將手中的虞節放到了一張小案旁,細細地整理了旄羽們,安置在桌上,然后兩手空空地回了原位,繼續恭候圣訓。

    景?粗约菏种锌樟说谋,視線瞥向茶壺,又瞥向藺南星。

    他方才目送這人去角落轉里了一圈,再目送這人回到他的眼皮底子下。

    然后藺南星就不動了。

    哦,放出去兩年的人,不僅心野了,眼睛大抵也不太好了。

    和這人的屋里人一樣,瞎了。

    景裕嘴角咧開,露出個笑容,把最適合用來裝櫻桃渴水的,也是他最喜歡的這支空杯扔進了廢水盂里。

    半透明的琉璃杯落入微紅的廢水中,像是泡在了血水里,并未激起半點水花。

    景裕笑道:“藺南星,你此次做的很好,為大虞掃平強敵,開疆拓土……朕沒白疼你!

    少年天子侃侃而談,語氣平緩寬厚,藺南星卻不敢懈怠,他避開所有可能激怒景裕的詞匯,沉著答道:“謝陛下的栽培,臣幸不辱命,無愧陛下賜節!

    景裕微微側首,看著那只茶杯一點點被廢水淹沒,沉入盂底,卻依然清透如昔。

    還是那么讓他喜歡。

    “藺卿……自然是德才兼備,最得朕心!彼Z速極緩,帶著上位者特有的漫不經心,道:“卿不僅解決了朕的心腹大患,滅了北韃,娶的正君也德言容功,大義凜然,可制良藥,可救危城,當真是……”

    他似笑非笑:“鸞交鳳儔,鳳凰于飛!

    藺南星一瞬汗濕重衫,任何能用來吹捧景裕的話都似乎被堵住了,讓他無法開口。

    他只得道:“陛下過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臣等有此能力,自當為社稷百姓盡心竭力。”

    “嗯,卿言之有理!本霸5疫^這個話題,像是突然想起來什么一般,道,“哦對了,你的妻兒身在何處?前頭在城上,朕似乎沒見著他們?”

    藺南星微微垂首,幾滴冷汗從他的耳后低落到衣衫的蟒紋之上,他沉聲答道:“內子帶著犬子去湘州省親了!

    景裕笑容越發夸張,嘴角幾乎都要笑僵,道:“哦……省親,朕記得你們一家,除了秦屹知之外,可就再無親眷了!

    藺南星道:“犬子尚有遠親在……”

    “罷了,不說這些!本霸o甚所謂地打斷了藺南星的話頭。

    殿內的兩人,不論是說客還是聽客,都在揣著明白裝糊涂。

    無趣又惡心。

    景裕招招手,道:“來,藺南星,前些日子太后給了朕一樣好東西,朕覺得你或許也想要這東西許久了,你看看吧!

    藺南星抬眼窺探,卻礙于桌案看不明晰。

    他只得矩步向前,走到景裕的身邊,這才看到景裕拿著的是一個長約三尺的木盒。

    盒面看著有些陳舊,雕花卻是巧奪天空,盒子的一角甚至還刻有“秦”字的印記。

    藺南星瞳孔微顫,腦中一瞬反應過來這里面裝的是什么東西。

    他躬下身子,雙手接過木盒,鄭重地捧在手心里,緩緩后退,回到原位。

    盒子里的物件并非完全固定在盒中,而是與木盒有些空隙。

    藺南星在行走之間,它便發出發出“哐哐”的輕響,直到藺南星停下步伐,它依然微微響著。

    “哐哐——”

    “哐——”

    “藺卿!本霸?粗侨伺踔竞芯陀笆x發起呆來,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感受,忍不住道:“怎么不打開看看?”

    藺南星抬了抬眼,又垂下視線,目光恍恍地看向手中的木盒。

    它有些沉,里面的東西卻顯而易見得更沉。

    藺南星知道這里面是什么,他也不想讓任何人再看見這個東西。

    可若不看上一眼……難保只是景裕在詐他。

    不……秦屹知既然已經做出帶走藺韶光的動作,這就不可能是景裕在詐他。

    藺南星指尖收緊,閉上雙目,道:“臣知道里面是什么!

    “你知道?你其實不曾見過它吧?”景裕站起身來,繞過書案,一步一步,踱步到藺南星的身前。

    他雖比人高馬大的公公矮了一些,但那個木盒似乎把頂天立地的這人壓得弓下了腰。

    也讓他的視線從六七年前的仰視,變成了如今的俯視。

    景裕笑得毫無感情,他伸手掀開木盒的蓋子,握住安放在其中的卷軸,毫不憐惜地一下扯開。

    紙張在幾乎要被扯破地動作下,發出“刷拉”悲鳴。木軸飛快地旋轉,敲打盒壁,發出困獸撞籠般的“哐哐”巨響。

    畫卷被迫展開,釋放出被埋藏十一年的過往。

    藺南星的眼簾隨著紛雜的聲響,瞬間打開,抬高,仰望著卷中人的一切。

    那是個仙人一般,絕色無雙的郎君,身著粉衣,簪花戴柳,靜靜臥于畫中的船舶之上。

    是……二十一歲的沐九如。

    彼時的少爺粉面桃腮,容顏尚且帶著未褪去的稚氣,蜂腰也是細細的一握。

    比起成年人來,更像是十六七歲的少年。

    那一對桃花兒般的眼眸濃墨重彩,格外清冶,斜斜睨著畫外時,宛若活人一般,明眸善睞,顧盼生輝。

    正是虞人最喜歡的樣子。

    而郎君的身下鮮花著錦,芳菲鋪滿船艙,幾乎要滿溢而出,皆是路人所投。

    萬人空巷的盛況,隔著畫紙都能想象得到。

    而滿紙的艷麗,卻遠不及當年實情之萬一。

    藺南星怔怔望著他被困在畫中的神祇,甚至還能清晰記起那一天,那個春日,他與沐九如一同路過的河堤,采摘的野花,坐過的游船……

    他背著雙肩包囊,帶著踏春的物什,小尾巴一樣跟在少爺的身后。

    他們一起躲避煩人的宋維謙,在游船上聽風喝茶、賞花逗趣,他還在沐九如的指揮下,給少爺簪上了鮮花。

    每一株,每一顆,都是他們一起在船上翻找出來,他又細細擦拭干凈了,才放到少爺的發髻上。

    星星點點綻于鬢邊,襯得郎君宛若春色匯成,又勝過萬千春色。

    便是見慣了人間風月的京中才子,也靠船到了他們邊上,借著美景佳人吟詩作畫。

    藺南星曾經只和沐九如一起見過這張畫的起草,卻不曾見過它真正完成的模樣。

    原來當時的沐九如,還那么自由,那么美好……

    卻被永遠地留在了這張畫上。

    成了一張不見天日的《簪花少年圖》。

    花無再紅日。

    人無再少年。

    第240章 訓誡 景裕恨極他這像是馴服,也像是蟄……

    藺南星在四年前, 剛救出沐九如的那會兒,就有想過要銷毀這張《簪花少年圖》,以免泄露沐九如的身份。

    但國庫向來歸司禮監所管, 那時的司禮監在藺廣的管控之下,他不便做出太大的動作。后來藺廣落馬,藺南星雖是可以肆意行事了, 景裕卻也因此得知了他和沐九如曾經的主仆關系。

    藺南星便又不敢多做什么, 生怕打草驚蛇,反倒引起景裕的懷疑。

    他事后也讓逢會注意過畫卷的出入庫, 知曉了這卷畫自從沐九如進宮后再未被人記起,就好像隨著沐九如進入冷宮的時候, 一并被塵封了一般。

    藺南星便也放下了心來, 只讓逢會持續注意它的動向,一旦有人取出,就借著出入庫的檔口, 讓畫卷落入水中也好, 不慎撕毀也好,想盡辦法銷毀了。

    為了雙保險,他還讓逢力也知曉此事,與逢會一同盯著, 不想那兩人前后腳來了龍城,手里的事情便也疏忽了。

    只能說時也命也,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他跟著藺廣時做過的惡事,終究還是報到了他的頭上。

    景裕說是太后給的此物,多半便是太后記著他曾經害過吳王,導致景致宴同皇位失之交臂之仇, 又通過什么蛛絲馬跡發現了阿祜便是沐鳳止,才籌謀了這一出借刀殺人,放狗咬狗的好戲。

    太后和景裕的關系本就不好,后來更是因為景裕要讓生母并稱太后惡化到了極點。離間景裕與藺南星,對太后而言,不論是否成事,都沒有絲毫壞處,畢竟她的處境再好,景致宴也永遠成不了皇帝,再差,她也不可能被廢太后。

    她沒有后顧之憂,行事起來便也無所顧忌。

    倒是這張畫卷,曾害得沐九如困頓宮闈足有六年,如今又再次成了他們夫夫二人的催命符。

    可美麗本身又有什么錯。

    任何悲痛的過往,也無法掩蓋畫卷上的沐九如絲毫光彩。

    如果時光能倒流,藺南星寧愿不做沐九如的相公,也想換回少爺最好的年歲,鮮衣怒馬的自由。

    而他,只要做一根小尾巴,跟在沐九如的身后,能看見沐九如的笑顏永遠不熄,就已是極為完滿的一生了。

    御書房里陷入久久的沉寂,又或許并沒有很久。

    至少景裕舉著畫卷的手還未覺得酸乏,藺南星也并未眨過幾次眼睫。

    洶涌的情感卻因為距離的拉近,而毫無保留地借著眼神傳遞。

    景裕清晰地看到藺南星的眼睛因畫卷的上的色彩,被投入燦如煙火的光芒,這人的視線全部奉獻給了畫卷上的罪人,而沒有絲毫余裕投向他。

    眼瞳中的神采從起初的驚艷,轉變為眷戀、痛惜,最后定格在虔誠的情感上。

    這是他從未在藺南星眼里見過的神色。

    也好像從未在任何一個奴婢的眼里見過。

    景裕的心一點一點涼了下來。

    如果說今日之前,他還對藺南星抱有過一絲希望,見到此情此景,他已經徹底明白了。

    原來藺南星從來沒把他當成過主子。

    純昭宮相伴的那三百多個日夜,藺南星數次為他舍生忘死,之后藺南星監軍回京,為了讓他坐上龍椅,又披荊斬棘,夙興夜寐,樹敵無數……都不過是為了踩著他,作為救出背后那個真正主子的跳板。

    他從來沒被選中過。

    景裕的嘴角依然翹起,雖然弧度很涼,不過沒關系,他就是涼的。

    純昭宮很涼,太極殿也很涼,他的心、他的人也一直都是冷的。

    也許曾經它們暖過,熱過,但那也是假的。

    就好像他的大伴、他的恩師都是假的一樣,所有的溫情都不過是敲冰求火,一場騙局。

    景裕驟然松手,卷軸帶動紙張墜下,藺南星立即伸手穩穩當當地接住。

    哪怕是曾經想毀掉的畫卷,藺南星也下意識地不愿讓沐九如被摔打。

    收攏的畫卷之后,是景裕額前晃動冕旒。

    不再青澀的天子饒有興味地看著他,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聽說畫中之人不如本人貌美之萬一,藺南星,你說它比起你屋里的那位,如何?”

    藺南星捧著那卷畫,眸光動了兩下,景裕猜到這人大抵是又要說什么鬼話了。

    他們都心知肚明,畫里的沐郎君,就是清涼宮的沐鳳止,也是藺南星被他這天子所賜婚的正君。

    景裕直接打斷了藺南星的回答,笑著道:“想來還是屋里人更好些,畢竟畫卷只能用來遠觀,而活生生的人,還能放在床上擺弄!

    他湊近了藺南星,一錯不錯地望著對方,雙眸微微瞇起,道:“父皇和朕賜了你這么多玩意兒,沐鳳止可還滿意,夠不夠藺卿用來解他……”他說了個非常粗俗的詞匯,“的癢?”

    藺南星渾身肌肉瞬間緊繃,眼里爆發出一道如有實質的殺氣,又極快地壓抑下去。

    即便他可以猜到景裕在故意用這些話刺他,卻依然憤怒難當。

    若是說這話的人不是景裕,不是九五之尊……他一定會拔了那人的舌頭,就好像在竹里村打斷那些混子的腿一樣。

    藺南星深深吸了口氣,后退一步,在景裕的面前雙膝跪地,取下腰間的墨敕魚符,推到景裕的腳跟前,隨后長叩不起。

    “陛下明鑒,臣為大虞出生入死,從無二心。”他看著眼前的地面,能感受到景裕的陰影就落在他的頭上。

    曾經小小一只,怕冷怕黑,也怕孤單的景三郎,如今只是站立著不語不怒,都會讓人感到審視與壓力。

    藺南星足有三年不曾貼身接觸過景裕,即便他時常會從多賢那里收到有關景裕的情報,也無法彌補時間帶來的距離。

    但有變化有成長的,又何止景裕一人。

    他當年哪怕不惜與沐九如分別,也要遠赴寒州,又經歷了兩年的戎馬倥傯,身上也添了數十道傷疤;還有云城、龍城那么多場硬仗,他中蠱中箭險些客死異鄉……

    都只是為了能在大虞,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

    墨敕魚符銀亮如新,靜靜陳橫在天子腳尖與跪地閹宦帽頂之間。

    藺南星跪倒在地,卻感覺他的腰桿前所未有得挺直:“臣與沐九如明媒正配,舉案畫眉,并無狎.昵之心……臣懇請陛下褫去臣攻陷龍城,開拓版圖的軍功,換臣與家人一條活路。”

    “……家人?”景裕的聲音自藺南星的頭頂幽幽響起。

    藺南星道:“是,沐九如嫁給臣,便是臣的內人,與臣生則同衾,死則同槨,請陛下看在內子制藥濟世的份上,寬容則個!

    “臣一家只求安貧樂道,與世靡爭,臣等往后定改名換姓,遁世隱居,絕不讓秘辛外露半句。”

    景裕的步子挪了挪,似乎用腳尖觸碰了下魚符:“卿當知曉,只有死人不會泄露秘密!

    可若景裕真要殺人滅口,就不會讓人有跪在這里的機會。藺南星微微彎了彎腰,磕了個響頭在地上,道:“請陛下……看在臣這些年來溫枕扇席,宵衣旰食的苦勞上,饒臣與夫郎一命!

    景裕輕輕地踩著地上那枚被棄如敝履的賜物,對于任何一個臣子而言,墨敕魚符都是無上榮寵的證明。

    藺南星卻這么輕易地就舍棄了它,只為換一個該死罪人的性命。

    景裕蹲下身子,撿起了那枚墨敕魚符,又站起身來,將魚符拿在手里把玩。

    魚符已被他踩得有點臟了,捏在手里時,把他的掌心也蹭得灰蒙蒙一片。

    他們都是不被需要的臟東西。

    景裕輕笑一聲,看著那枚暗淡了許多的魚符,道:“藺南星,抬起頭來,好好與朕說話。”

    藺南星吐出一口氣,道:“喏!北汶p手后撤,以跪姿抬起腰背與頭顱。

    “哐”一聲。

    墨敕魚符重重砸在了藺南星的臉上!

    兩人的距離實在太近,藺南星壓根來不及防備,只是偏了偏頭,隨后便把躲閃的動作也克制住了,生生受了鐵器一下重擊。

    銀魚在藺南星的顴骨處烙下一道形狀分明的紅印,印記附近的皮膚迅速泛青,腫了起來。

    墨敕魚符落在地上,“哆哆”兩聲,歪斜地躺在藺南星的膝邊。

    景裕垂下視線,不見藺南星眼中有他侮辱沐九如時翻涌的殺意,只有一如既往的隱忍與……他曾經覺得是包容,但現在看來,或許只是淡漠。

    這副逆來順受的模樣著實礙眼,還不如藺南星當真狼子野心,蔑視皇權,恨了他,惡了他,想要殺他來的好。

    景裕氣得想要戳瞎這雙眼睛,打爛這張騙人的嘴,或是殺了這個奴婢,讓他只能屬于自己,只有自己這么一個家人,只有大內這一個家!

    他一把拽住藺南星帽子的系帶,居高臨下道:“怎么不用那種眼神再看著朕了,藺南星,你不是心野了,長膽了么?一個奴婢居然還妄想要家人?”

    景裕一腳把墨敕魚符踢開,銀制的小物“當當”兩下,沒入不知名的角落。

    “墨敕魚符又有什么用。”他雙目通紅,嘶吼道:“沒有朕的認可,這就是一塊破銅爛鐵!你的一切都是朕給你的,你拿什么來和朕談條件!”

    藺南星被迫抬起頭來,系帶勒住了他的下巴,雖不影響呼吸,但依然不太好受。

    這些小打小鬧,他其實早習慣了。

    安帝、藺廣,還有坐上皇位后的景裕,這些位高權重的貴人,從來不會在意底下奴婢的生死、病痛。

    可他的一切都是景裕給的,景裕坐上龍椅又何嘗不是他從龍有功。

    沒有他,也不會有今天的景裕。

    他們誰也不欠誰。

    藺南星深深吸了口氣,直視景裕的眼睛,道:“陛下,你答應過我……”

    “那你對我說過的話,又有幾句真言?!”

    景裕用力甩開藺南星,劇烈的肢體接觸造成視線的晃動,藺南星后仰了下身子,隱約見到幾滴晶瑩的液體在空中一閃而過。

    再抬頭時,景裕已經負手離開,回到了御案前。

    “狗奴婢,你就是個狗奴婢!”景裕氣急敗壞地低罵,視線在桌上一掃,找到了將近三年未曾用過的戒尺。

    他將師長曾輕輕敲擊過他的東西一把抓起,氣勢洶洶走到藺南星的面前。

    “忘恩負義,犬吠非主!”

    他一尺子抽在藺南星的肩上。

    “狼子野心,滿嘴謊言!”

    又一尺抽在藺南星的胳膊上。

    “你為了一個玩物背叛朕,欺騙朕,蔑視律法,不敬朝廷!”

    這一下抽得更重,在藺南星的頸側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印。

    藺南星的劍眉皺了起來,那種狼貪虎視的神色又隱隱在他眉眼間閃爍。

    景裕用尺子挑起他的下巴,與他憤怒對視。

    兩人視線交匯的瞬間,藺南星的眼神已不再具有攻擊性,反倒是景裕的眼里風云翻涌。

    幾息之后,他的后牙槽越咬越緊,發出嗜血啖肉般的“吱嘎”悶響,眼神也怨憤交加。

    他揚起戒尺,重重一下抽在了魚符方才打腫過的地方。

    “啪——!”

    之前打得那幾下,對藺南星來說都算不得疼,只能算是折辱。

    這一下卻直接把他打得偏了頭,歪了帽,嘴角都隱隱洇出血紅。

    但藺南星依然一聲不吭,神色平靜,景裕恨極他這像是馴服,也像是蟄伏的模樣,猛得一下又用戒尺重擊在藺南星的身上,道:“藺南星,你有膽就反抗我,你現在就來殺了朕!”

    藺南星閉了閉眼,道:“臣無不敬之心,臣皮糙肉厚,陛下可拿臣撒完氣,再決定臣的去處!

    “我要殺了沐九如!即刻全國通緝他!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藺南星抬眸,謹慎地看了兩眼景裕,又換來眼角處的一下敲擊。

    緊接著謾罵與戒尺聲疾風驟雨般地落下。

    藺南星放下了心來,繼續一聲不吭地受刑。

    景裕不曾學習過用刑的技巧,打人用的戒尺傷害也十分有限,比不得戰場上刀劍無眼,也比不上杖責棍棍到肉。

    出不了什么人命,也要不了他和沐九如的性命。

    那么做個沙包,給景裕打一頓,或是打上幾頓、幾十頓,只要能給他和沐九如掙個清清白白的未來,就都是值得的。

    抽打的悶響不知持續了多久,藺南星衣袍上的蟒紋已被染成紅色,戒尺上也濺滿血珠。

    殿外突然響起通傳聲道:“萬歲爺,奴婢有急事稟報!

    景裕的動作頓了頓,道:“說!

    “秦公公不慎沖撞到了太后,被扣在太后宮里了。”

    景裕皺眉,低語道:“秦屹知對上太后作甚!

    他與太后關系不佳,秦屹知是他的人,又有心越過太后給景裕找秦氏的女子做皇后。太后對秦屹知向來看不順眼,落進太后的手里,那手段有限的奴婢多半討不到好處。

    景?戳搜厶A南星腫脹得都快變形的臉龐,嗤了一聲,道:“你們這些做狗的,可真是一條心……”

    他拿著戒尺回到案邊,翻找出一塊絹帕,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藺南星的袖口。

    他咬咬牙,又回過頭來,把手里的帕子覆在戒尺上,重重擦去上面的血液。

    戒尺很堅固,不比那支破毛筆,哪怕打了一通人,只要抹兩下就靚麗如新了。

    景裕看著自己手上沾到的血液,拈了幾下手指,也拿絹帕一并抹去了。

    他揚聲道:“多騫,進來!

    “是。”門外的多騫立馬推門入內,沒走兩步就被藺南星的慘狀給嚇了一跳。

    守在殿外聲音聽得不太清楚,只能隱約知道萬歲爺和藺公起了沖突,卻不想藺公竟被打成這樣!

    但他不敢多看多問,只是靜靜站在藺南星的身邊,垂首等候圣訓。

    景裕將戒尺放回原位,道:“去,把藺南星關進朕的私牢里,嚴加看守,斷水斷糧。”

    多騫又是一陣心驚,天子的私牢,那向來是有進無出的地方!

    他是從御馬監里出來的人,算是藺南星一手提拔的親信,得知藺南星要遭此大劫,多騫急得焦頭爛額,卻也只得答應下來。

    他倒是不擔心藺南星會不配合,他們這些內廷的奴婢,除了對貴人們求爺爺告奶奶地討饒,還能逃到哪兒去呢。

    他的體格雖是不如藺公,但藺公多半不需要他押送,自個兒就會走進牢里。

    可一邊是天家,一邊是他的老上峰,還是讓多騫頭大如斗,眼睛止不住滴溜溜地轉著。

    景裕瞥了兩人一眼,款款走到殿門口,臨走前提點道:“莫要讓第四人知曉此事!

    多騫:“……是,奴婢遵命。”

    好嘛,那還得把藺公先套個麻袋,再運去私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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