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波詭 藺南星看似從不結(jié)黨營私,卻有數(shù)……
一個月后。
金鑾殿上, 處處輝煌。
天子端坐龍椅之上,文武百官手持笏板,立于殿下。
四品以上的官員全部已在殿堂之內(nèi), 數(shù)目不過百人,而殿堂之外還立著數(shù)不勝數(shù)的品級更小的朝廷命官。
百官朝賀,天下拜服, 這是景裕從登基之后, 就一直在給自己爭取的永初盛世。
如今他的話語權(quán)也成功地一步又一步蓋過了那些朝臣、世家們,幾乎到了獨行其道, 一言之堂的地步。
就連景裕生母并稱太后一事,也在一旬之前、犒賞三軍的祭天之時, 徹底沉安落定了——景裕當(dāng)著龍子鳳孫, 重臣將士的面,親手將他出身低賤的母妃牌位,以皇后的身份升祔太廟。
他與朝臣們長達四年的博弈, 就此以大獲全勝落下尾聲。
似乎只要是景裕想做的事情, 哪怕再不合祖宗規(guī)制、禮法文教,都沒有達不成的。
初時年幼無知的天子,不知不覺間已羽翼豐滿,已有頹勢的大虞也在景裕的執(zhí)掌下煥然一新, 如今可謂率土之濱,萬國來朝。
百官心里哪怕還懷念景致宴的,或是覺得藺廣把控朝政時期,一切都墨守成規(guī),取道中庸更好些的,如今對景裕也只能心悅誠服。
此刻日頭還未高升,一日的早朝已經(jīng)快要結(jié)束。
宣帝、安帝時期, 朝政多由司禮監(jiān)、內(nèi)閣共同疏理,百官上朝的時候不多,因此臣子們議政時也多是客客氣氣,彬彬有禮。
如今這些四品的官員們幾乎日日相見,商議政事時一言一行都有關(guān)彼此的利益分攤,吵得厲害的了,就難免上了火要動手。
于是這朝堂的風(fēng)氣越發(fā)向開國之初靠攏了。
景裕很喜歡這樣,打打鬧鬧多熱鬧啊。
熱鬧些好。
今日的朝臣們依然吵開了,武將那頭的隊形還算規(guī)整,好幾個文臣卻已經(jīng)斗作一團,一邊言辭激烈地以力服人,一邊開始用笏板和展頭互抽。
隱約能聽到嗓門最大的那人音色年邁,但中氣十足,道:“圣上能把藺公公弄去哪里!藺公公本就是內(nèi)臣,他不在宮里待著,還能去哪里?難道要和我們一樣站在金鑾殿上議政嗎!啊!韓尚書,放開你的手,莫要揪老夫胡子!”
被他點名的韓尚書也慘叫了一聲,道:“誰砸我的頭!”
人群擠擠攘攘,已打成一片,韓尚書找不到打他的人,只好更用力地拽住對家花白的胡子,據(jù)理力爭,道:“胡閣老莫要混淆視聽,臣之前所言,是讓圣上盡快為藺公公論功行賞,以安定軍心!啊!別踹我!”他跌了一個踉蹌,不知又打到了誰,驚起痛呼一片。
韓尚書在一堆罵聲聲中,發(fā)出聲嘶力竭的政見:“陛下,您既然早就做了藺公封賞的擬議,便不宜拖延啊!啊啊——!三萬北軍將士為了等候藺南星封賞的喜訊,駐留京營不愿離去,久恐人心浮動,生出變數(shù)!”
不知誰伸出一腳,踩在倒地不起的韓尚書衣擺上,振振有詞道:“笑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三萬北軍離了藺公公就要動亂了不成?他們是要造反嗎?!”
又有人道:“唉!老夫的笏板去哪兒了?哦,原來在胡閣老的頭上啊,失禮失禮……哎呀,事情也沒那么嚴重么,大家都和氣一些!北軍一時半會出不了問題,但藺公公在宮外有御賜府第,還攜家眷住在宮里,臣等都知道圣上是一片愛才之心,可到底不合禮數(shù),日久天長怕是會惹來流言蜚語……”
“什么流言蜚語,梁少卿,你休要笑瞇瞇地裝好人,把你的手從我頭發(fā)上拿下來!”
梁少卿笑道:“失禮失禮,抓順手了……”
“嘶……你你……你這是御前非議圣上!圣上素來不好美色,至今不曾寵信過一人,后宮都空空蕩蕩的,怎會看上閹人的妻妾!”
“啊呀,你這說的是什么話,莫要以己度人,圣上和你這納了十八房小妾的老家伙怎么會是一個德行?”
“陛下,后宮不可一日無主,不然恐民心生變!還請早日——啊!!!你個武將來參合什么,老夫的腳啊……!”
岳秋瞥了眼斗成一團的廢物文臣們,收回她踩著那個老匹夫的腳,道:“抱歉,我只是借過。”
文臣和武將的戰(zhàn)隊隔著條楚界漢河,岳秋偏偏跑來他們這里踩人幾腳,明晃晃的居心不良。
那被踩的老臣只覺得腳腕快要斷了,捏著笏板氣得須發(fā)怒張:“岳女將……你欺人太甚!”
岳秋淡淡挑眉,這些人這么弱,又廢話這么多,實在看得她腳癢,不睬一腳都有種虧了的感覺。
但她確實不是來加入他們這些老胳膊老腿相互撓癢的。
她越過文臣組成的人體漩渦,背脊挺得筆直,官袍上的四品虎紋展得穩(wěn)若泰山。
岳秋衣冠濟濟,雙手執(zhí)笏,躬身道:“陛下,北軍今早有幸接到一份萬民書。五萬寒州百姓共頌陛下英明,感念陛下所派將士賢德兼?zhèn)洌瑦勖袢缱樱幼o百姓,故聯(lián)合成書,欲上呈天子。此乃海內(nèi)升平,民心歸附之證,實為國之大幸。”
景裕近來睡得不好,眼底有些青黑,他坐在龍椅上,看著堂下的一場鬧劇早已有些昏昏欲睡,此刻聽見了新鮮事兒,這才提起些興趣來,道:“哦?”
文臣群打成一團,已然上了頭,被岳秋踩了那人沒聽見景裕的回應(yīng),嗆聲道:“岳女將,你初入朝堂,恐怕對章程還未熟稔,任何文書上呈天子前,都得經(jīng)過司禮監(jiān)檢閱,不然誰知道這東西是不是暗藏殺機!你若不懂規(guī)矩,可以過幾個月來參朝!”
岳秋對嘲諷的言辭無動于衷,這整個金鑾殿上只有她這么一個女子,被其他人排擠已是她參朝的常態(tài)。
武將那頭站著的耿統(tǒng)聽見袍澤被刁難,倒是氣得不行,笏板直接甩了出去,砸在那老頭的腦袋上。
“啊——!!!你們這些莽夫,不守婦道,不懂規(guī)矩,這是要當(dāng)著圣上的面刺殺朝廷命官嗎!”
耿統(tǒng)給氣到了,隔著幾個人,撩著袖子叫囂道:“你個老東西,怎么說話的!有本事你現(xiàn)在來殺我!我站著讓你殺!你來啊!來啊!”
站在耿統(tǒng)邊上的耿信達一個頭兩個大:“閉嘴,鳴志,少說幾句!”
岳秋也給沉不住氣的耿統(tǒng)遞了個安撫的眼神過去。
耿統(tǒng)的官位升的太快,又被天子親自賜字,幾乎能算是天子門生,已是十分打眼,不便再參與進群臣的紛爭。
景裕揚聲道:“全都安靜!”
站在他身后的秦屹知立即道:“肅靜,朝堂之上,勿要喧嘩。”
官員們這才收了聲,撿起滿地的笏板,整理著衣服、冠帶站回原位。
“嗖——!”一個笏板越過文臣武將的分界線,落進耿統(tǒng)手里。
唯有岳秋還靜立正中,不卑不亢。
景裕愛用無權(quán)無勢的純臣,耿家家風(fēng)清正,從不拉幫結(jié)派,他便提拔耿統(tǒng),賜下表字,收這人做天子門生。
女將們更是受到群臣排外,除天子之外再無倚仗。
因此哪怕朝臣們吵破了天,一頭撞死在金鑾殿上,景裕也半點沒受人脅迫,堅決地讓女將們?nèi)氤h事。
這些都是只忠于景裕一人的臣子,哪怕人心早晚會生變……到時候再殺再剮另當(dāng)別論,至少魚水相投,鹽梅相成的時候,景裕會重用他們,也會護著他們。
就像他對藺南星和秦屹知一樣。
景裕看著殿內(nèi)肅立的眾人,瞇了瞇眼,道:“秦屹知,替朕把萬民書拿來。”
秦屹知捧著云展,恭順道:“是,陛下。”
他走下高臺,宣了殿外內(nèi)侍取來安置在木匣中的萬民書,開蓋探查了一番,便獨自帶著匣子回了殿上。
萬民書為一本薄冊,開頭由執(zhí)筆者寫了稱頌天子的詩文,之后大多數(shù)的頁面則是密密麻麻的指印,偶爾也摻雜著一些人的落款。
景裕接過萬民書懶懶地翻看。
百姓大多目不識丁,不論是天災(zāi)人禍還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他們只看得到父母官與神明,這樣能匯聚幾萬人的書信,多半是有人刻意組織,討好天子,以求牟利。
景裕翻過一頁稱頌天恩的廢話,這才看到萬民書開始褒獎北軍的驍勇:有贊譽娘子軍的,也有贊譽耿統(tǒng)的,當(dāng)然更多的是贊譽藺南星的。
景裕的嘴角下意識翹起了一些,畢竟他慧眼識珠,一手提拔的藺南星確實當(dāng)?shù)闷疬@些夸贊。
隨后景裕的嘴角立刻掛了下來……
萬民書開始夸沐九如了。
他厭煩地略過那段,草草翻完整本,把文書扔給秦屹知,口不過心道:“好,朕的子民心系天子,將士人強馬壯,確是國之幸事。安民則惠,黎民懷之,朕有此等元元之民,熊虎之將,必要重賞,此事交由禮部著即籌辦。”
禮部尚書道:“臣遵旨。”他頓了頓,又道,“陛下得此潘文樂旨,乃國之大幸,微臣斗膽懇請陛下宣示此文,讓臣等共抃盛世,共沐天恩。”
一旁的梁少卿衣冠楚楚,附和著笑道:“臣附議,此等舉國之喜,臣等為人擇官,亦為此倍感歡欣,請陛下寬綽臣等,給微臣們一個洗耳拱聽,如愿以償?shù)臋C會。”
景裕微微皺眉,不動聲色道:“還有誰也想聽聽這萬民書?”
又有幾人出列,道:“臣附議。”
耿統(tǒng)舉手道:“陛下,臣也想聽!”耿信達阻攔不及,氣得差點厥過去。
景裕瞥了瞥耿統(tǒng),只看到一雙澄凈無瑕的眼睛……這世上既能征善戰(zhàn),還七竅玲瓏的,估計也就藺南星一人了。
之后又有許多人附議,林林總總竟有幾十個,這還是只算了金鑾殿內(nèi)的這些四品以上的重臣。
景裕看著眼底手持笏板,恭敬請愿的群臣,眼神冷了一些。
他發(fā)出一聲輕笑,擺擺手道:“既然愛卿們皆有此意,朕自然要與公諸同好。秦屹知,去,念給眾卿聽。”
秦屹知喏了一聲,便翻開萬民書,將里面寫的內(nèi)容念了出來。
萬民書洋洋灑灑,約有千字,執(zhí)筆者用詞平平,淡而無味,在一眾科舉出身的文章巨公們面前毫無看點。
秦屹知作為三元及第的狀元,誦讀時甚至覺得自己哪怕現(xiàn)擬現(xiàn)讀,都能比這才短思澀的文字多出幾分意趣來。
可也只有這樣樸實無華的文字,才是真正出自民眾之手的“萬民書”。
——集萬人之心,為君祈福,為民請命,方成此書。
秦屹知讀完寥寥千字,喉嚨已有些干澀,他合上書冊再次收回匣中,余光可見景裕的臉上陰云密布,笑容尤為詭譎。
秦屹知垂下眼眸,默不作聲。
本月月初之時,北軍眾將士們就在金鑾殿鬧過,想要求見藺南星。
上一旬則是內(nèi)廷的御馬監(jiān)起了亂子,內(nèi)臣外臣共同請求藺南星重新掌印。
如今又來了個萬民書……
景裕平素最恨被明里暗里地掣肘、威脅,今次只怕又要被氣個夠嗆。
但藺南星和沐九如就這么不明不白地被囚禁在宮里,既不懲處也不封賞,哪怕無人暗中推波助瀾,臣子和將士們也必然會有所非議。
只不過規(guī)模不會像現(xiàn)在這么大,也不會頻率這么高罷了。
景裕越是對藺南星的去向諱莫如深,所有想要藺南星和沐九如活著的人,便只得更加殫精竭慮,絞盡腦汁地進行施救。
臣子們聽完萬民書的內(nèi)容,紛紛稱贊天子圣明,北軍驍勇,將耿統(tǒng)、岳秋一種狠狠夸了一番。
然后便是重頭戲了……
藺南星與沐九如這兩個大功臣,自然又被群臣請命封賞。
臣子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為藺家夫夫說話,雖然偶爾也有一些挑刺的聲音,但很快被淹沒在了其他人的攻訐之下。
就連耿統(tǒng)也幫忙說了兩句,耿信達自己沒發(fā)聲,但也讓屬下幫了幫腔。
岳秋這個放出引子的人回到了武將的隊伍中,默默無聞,可景裕知道,這人也是同藺南星交好的。
藺南星看似從不結(jié)黨營私,卻有數(shù)之不盡的人愿意為他赴湯蹈火,援之以手。
這朝堂向來沒有誰能一家獨大,哪怕真龍?zhí)熳釉谌撼脊餐破鸬睦擞恐校惨獣簳r退避。
景裕冷眼看著臣子們演戲,他在這龍椅上坐了四年,朝臣的黨派立場,有時只是幾句言辭,他便能洞若觀火。
越來越多的人在為藺南星與沐九如說話。
東廠抓了一個又一個賄賂朝臣的商賈,打探到一戶又一戶被買通的貴女和命婦,查封了一家又一家的商鋪……
卻依然有人前赴后繼地為那兩人舍生忘死。
就好像聚沙成塔,眾喣飄山。
景裕禁不住想:若有一天,他也被扣在了什么地方,不見天日,不復(fù)權(quán)勢……會有這么多人像救藺南星一樣,為了救他而不懼艱險,矢志不渝嗎?
他知道,不會的……
他短短十八年的人生里,似乎也只有藺南星為他做過那樣的事。
但那也是假的,且以后也再不會有了……
甚至因藺南星而卷起的風(fēng)浪,正在試圖把他吞沒。
他被背叛得徹徹底底。
殿堂之上人影幢幢,那些個比他年歲大了三倍有余的老臣們又推推嚷嚷,打了起來。
丑態(tài)百出。
景裕透過金鑾殿的門扉,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千百臣民,無盡奴仆,還有央央宮闈,郎朗天日……
夏日熱得人渾身是汗,滿朝文武的蘭佩也蓋不住濃烈的汗騷臭。
一切都是混沌的。
景裕分不清自己身上到底是熱汗還是冷汗,是芳香還是惡臭。
他有些想縮成一團,卻又把背脊挺得更直了。
像是要擎住一方天地,撐起一座孤城。
第252章 侍寢 先生,你既不曾對沐九如與藺南星……
午間的京城燥熱如舊, 御書房里一如既往得涼氣襲人。
鬧劇般的早朝散后,景裕又接見了不少臣子,直到午時末才用起茶點。
御案暫時被騰出一片空地來, 四五個精致的碗盤放在桌上,盤內(nèi)的點心已用得七七八八。
景裕手里捏了個晶瑩剔透的玉露團,清勁的身軀半伏案前, 正一邊吃著東西, 一邊看東廠送來的信報。
他皺著眉頭三兩口吃下糕點,又拿起一塊, 塞進嘴里嚼吧嚼吧吃完了。
動作恣意隨性,一只腳支棱在座椅上, 吃食上的粘粉也撒了一桌, 毫無王公貴族該有的端莊儀態(tài),反倒像是個低賤的宮人一般,不知禮數(shù)。
秦屹知站在景裕的身后, 看得直皺眉頭。
他哪怕成了閹宦, 也至今還有些潔癖,若不是逼不得已的情況下,他絕不容許自己身上有一點點臟污。
景裕卻是即便貴為天子了,也和他從來都是兩種人。
哪怕是兩人剛剛結(jié)締師徒關(guān)系, 景裕還看似尊師重道的時候,他就清晰地意識到了,景裕打骨子里就是個粗野低賤的人。
那時的景裕和他一起用飯時,雖已有意在收著動作,試圖矜持,依然不是發(fā)出磕碰碗筷的聲音,就是嘴里含著吃食下意識地說話……臟得他毫無胃口。
后來經(jīng)過禮部的教導(dǎo), 景裕的儀態(tài)好了兩年,最近許是大權(quán)獨攬,景裕又不管不顧地放肆回去了。
尤其是私底下時,一口飯食甚至不嚼滿十次就能下咽,活像個餓死鬼投生的,半點王孫貴胄的樣子都沒有。
秦屹知瞥了兩眼落到文書上的裹粉,干脆眼睛一閉,看不見心不煩。
他教景裕的那些人之有禮,如魚之有水,景裕怕是早就忘了。
被最寵信的奴婢腹誹著的萬歲爺此刻全心投入在公案中,壓根顧不上別人怎么看他。
便是顧上了,知道了,景裕也就是罰秦屹知一通罷了,改他是不會改的。
都是萬歲了,要改也該是別人改,再沒有他去討好別人的道理。
景裕日理萬機,哪怕精神不濟,處理公務(wù)時專注力也很是不錯的,他翻過一頁信報,摸了圈手邊的盤子,結(jié)果都摸了個空,這才抬起頭來看了一眼。
原來午點已經(jīng)差不多被他吃完了,只剩下一碗櫻桃酪,景裕拍了拍手上的面團屑,捧起裝有冰酪的琉璃碗吃起了最后一道甜點。
不過他今日不知是吃多了午點,還是瞌睡重導(dǎo)致胃口不佳,總覺得往昔最喜歡的甜酪都讓他膩味了,于是只勺了兩口,他就把秦屹知招來,整碗都賞了過去。
秦屹知道謝一聲,伸手接過,舀起一塊帶著艷粉櫻桃果脯的乳酪,垂下眉眼,就著景裕用過的御勺,將食物全都納入口中。
他雖然仍舊不愛甜食,但人活著就得吃飯,經(jīng)歷過幾次近乎斷腸的胃痛后,他已對沾了景裕口水的食物沒那么抵觸了。
畢竟活著才能有將來,有口賞賜作為墊饑之物,不論是讓他厭惡的,還是惡心的,他都會咽下去。
秦屹知細嚼慢咽地吃著櫻桃酪,景裕便一錯不錯地看著他的奴婢用餐。
已成為閹宦的師長吃相依然優(yōu)雅,不管是吃飯還是喝水,都好似一只小白兔在慢吞吞地啃食草莖,說不上可愛,但萬分得無害。
果然只有拔去爪牙,完全圈在身邊,鷹犬才不會生出野心,才會永永遠遠只屬于他一個人。
秦屹知被景裕看得胃口全無,幸好櫻桃酪只有巴掌大的一小碗,他哪怕用餐速度再慢,不消片刻也吃完了,更何況如今的他也沒有以前那般的時間和風(fēng)雅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秦屹知放下吃空的碗勺,低眉順目道:“奴婢這就收拾桌子。”
景裕擺擺手,打了個呵欠,懶懶道:“不必了,讓其他奴婢弄吧,朕累了,要打個盹歇一歇。”
秦屹知觀察著景裕的精神氣,問道:“陛下是要進內(nèi)殿歇著,還是擺駕回太極宮?”
景裕把之前翻過的文書塞進信封里,又扔進了廢水盂。
“藺南星”三個字隱約透出信殼,又完全消融于污水之中,景裕收回目光,緩緩起身,道:“走吧,回太極宮。”
秦屹知喏了一聲,立馬給了御書房里的其他宮人一個眼色,又走到景裕身前開道,提前出了殿門打點御輦。
天子出行,向來興師動眾,一眾小宦官在景裕身后又是打扇又是捧冰,忙得和一群花蝴蝶似得。
景裕只要不被刻意欺瞞、怠慢的時候,對奴婢們向來耐心十足,他由著一群人圍著他團團轉(zhuǎn),隨意地和替他盥洗的奴婢聊著天。
秦屹知人在殿外,趕了幾個殿外值班的宮人去招輦,于是殿門口便只留著他和藺南星共用的下線,多金一人了。
他瞥了眼屋里的情況,壓著聲音對多金道:“告訴逢力公公,東廠查到了陵光號的頭上,已經(jīng)鉚著那幾個東家了。”
多金不知陵光號與藺南星的淵源,但既然是秦屹知要他轉(zhuǎn)達的,必然是重要的情報。
他們御馬監(jiān)上下六百個奴婢,無不希望藺公能盡快化險為夷,拿到本該屬于藺公的榮耀。
這件事不僅僅關(guān)乎藺南星一人的生死存亡,更是他們整個宦官階層改頭換面的希望。
只要藺南星能夠走出內(nèi)廷進入朝堂,那么往后也會有其他宮人,因為功績杰出而脫離卑賤的身份。
這是所有閹宦都在期待的奇跡。
多金立即應(yīng)了下來,秦屹知不再多言,反身折回殿內(nèi),眾星捧月地隨侍著景裕離開御書房,親手將人扶上龍輦,再跟隨隊伍回到就寢的太極殿內(nèi)。
入了寢宮,景裕便屏退左右,只留秦屹知一人伺候他寬衣洗腳。
這一套流程秦屹知早已嫻熟于心,就是幫景裕搓澡沐浴,他如今也能面不改色。
木盆里的水溫剛剛好,甚至還有些燙,景裕坐在龍床邊,只著一件單衣,懶洋洋地靠著床欄。
秦屹知端著熱氣氤氳地木盆跪到景裕跟前,捏起天子的腳,緩緩?fù)枥锓拧?br />
待景裕的雙腳都浸潤后,他便開始仔仔細細地用雙手搓洗,連指縫也沒有放過。
畢竟這些事除了他外,景裕不太樂意讓別人來做,若是洗得不干凈,最后被惡心到的那個人還是他自己。
景裕案牘勞形,還和朝臣們斗智斗勇了一上午,被秦屹知一通嫻熟的伺候,弄得有些昏昏欲睡。
他半瞇著眼睛,閑話家常般道:“秦屹知,今日早朝幫藺南星說話的人又多了兩個,你說還有幾日,朕的臣子們,就會都成為藺南星的臣子?”
秦屹知按腳的動作頓了一頓,又撩起一捧水,輕輕澆了上去,道:“陛下受命于天,群臣事君以忠,咸稱萬歲,即便立場一時偏頗,也多是于己有益,于公有益,才樂而從之。”他低聲道,“閹宦與朝臣素來勢同水火,陛下不必多思憂心。”
景裕本就是隨口一問,對秦屹知的回答也只是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嗯……”
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兒,眼睛睜開了些,瞧著秦屹知頭頂?shù)娜矫保_尖也用了點力,踩了下秦屹知的手,道:“你這是在幫那群老東西說話,還是幫著藺南星說話?”
景裕無時不刻都在探人立場,秦屹知眼觀鼻,鼻觀心,一雙招子只看著水里的腳,道:“奴婢是宮人,入朝奏對已是前塵往事,主子這些天憤懣憋氣,夜不能寐,王太醫(yī)勸您少思少慮,保重龍體,奴婢也想為君分憂。”
他頓了頓又觸碰上景裕的腳指甲邊緣,忍著厭惡用指尖輕輕摸了一把,道:“陛下的指甲又長了些許,午睡過后,我替陛下修剪一下?”
景裕探究地凝望著秦屹知,眼神慢慢柔軟了下來,道:“成,晚些你幫我修。”他斜靠在床欄上,嘆道,“藺南星如今連你一半的貼心也沒有,人都被關(guān)起來了,還盡和朕作對……”
當(dāng)然只憑藺南星一個人也掀不起這么大的風(fēng)浪,逢會、逢力甚至苗善河……還有眼前這人,都或多或少參與在了其中。
景裕的心里又有了點恨,午夜夢回時的痛苦像是一根刺一般,忽然又重重地扎在了他的胸口。
他一抬腳,泄憤地潑了捧洗腳水在秦屹知身上,語氣沉了一些,道:“……就是覺得朕心軟,料定了朕不敢動他,他該死。”
秦屹知不知自己的哪句話觸怒了景裕,讓他無端端地就被潑了水,甚至還有一滴落在了他的唇邊。
他視線微微向沾了臟污的那處一撇,又沉默著繼續(xù)給景裕擦洗。
秦屹知的衣服濕了一大片,袖擺都滴滴答答地在落水,景裕很滿意師長馴服的模樣,道:“行了,擦干吧,泡得都要出汗了。”
秦屹知從善如流,將景裕的濕腳放在膝蓋上,拿出提前備好的絲帕,輕輕擦干,道:“奴婢等會替陛下擦身,午睡時好干爽些。”
景裕“嗯”了一聲,任由秦屹知擺弄,過了會兒又道:“朕栽培藺南星,給藺南星權(quán)勢、賜婚,給藺南星恢復(fù)顯赫的機會,替他鋪了那么多路……他卻為了……為了那個人把刀鋒對著朕。”
他垂眸看著秦屹知悉心照拂他的動作,輕聲問道:“先生,你說他的心是不是被狗吃了,才會這么冷,這么硬?”他眼里倦意濃郁,語調(diào)也有些飄忽,“他怎么不同朕服個軟?”
秦屹知手上的動作不停,表情紋絲不動,心里卻是腹誹:能怎么服軟?景裕的性子這般多疑,若非藺南星親手殺死沐九如,景裕怕是永遠不會相信藺南星服軟了。
但此刻狗皇帝難得軟了語氣,還叫了他先生,氣氛還算不錯,秦屹知就是為了他的親弟弟,也得想辦法轉(zhuǎn)圜幾句。
他忍著濕漉漉的不適感,將景裕擦干的腳放在踏步上,溫聲道:“陛下可還記得唐貞觀時期的鄭國公魏徵?”
景裕動了動耳朵,脊背坐直了些許,眼眸微亮,回道:“朕記得,魏徵曾多次易主,也曾為隱太子效力,針對當(dāng)時還是秦王的唐太宗,但隱太子被擊敗后,唐太宗見魏徵慷慨自若,才知超卓,便不計前嫌,重用于他。”
說完,他嘆了一聲,大抵也知道秦屹知想要教導(dǎo)他什么了。
秦屹知又仔細擦著景裕的另一只腳,娓娓道來:“魏徵之后成為一代名相,與唐太宗共創(chuàng)貞觀盛世,兩人亦成為圣君賢臣的千古佳話。由此可得見,為帝王者當(dāng)氣吞宇宙,陛下已是知人善用,朝堂能臣如云,內(nèi)廷也人才輩出,乃時方中興,禎祥之兆……”
他擦干了景裕的腳,打開邊上的櫻桃霜,雙手搓開涼爽的膏體,輕輕覆在景裕泡紅的腳掌上,邊伺候人,邊道:“藺南星與那位殊勛異績,利國利民,即便他們德行略有瑕疵,也不曾做出誤國害民之事,藺公公的秉性陛下比臣知道得清楚,既然陛下不舍得他,何不愛屋及烏,含垢匿瑕,與藺南星成為一對名留青史的明主良將。”
秦屹知的話語和動作都萬分輕柔,景裕一時有些愣怔,道:“可藺南星是朕的奴婢,他為了沐鳳止……”他的聲音輕到幾近于無,“不要我了……他明明是我的……我的……”
秦屹知聽不清景裕在說什么,抬起眼來窺探了一下天子的唇形。
那一對透亮的狐貍眼直直映入景裕的眼底,一如初見帝師之時,溫情款款,又高潔如月。
也好像離他始終都那么遠。
景裕的心里突然又空又酸,藺南星只是個奴婢,卻高朋滿座,琴瑟相調(diào),他身為帝王,只得孤衾獨枕,百約百叛。
景裕伏下身子,看著秦屹知,又好像仰望著什么,兩人幾乎鼻息相融,目光相錯。
“秦屹知,你會一直陪著我嗎?”他問道。
這距離實在太近,秦屹知下意識地屏住呼吸,視線晃了一晃,這才找回聲音,道:“奴婢……會的。”
可調(diào)子離了唇,卻帶著點微顫,景裕思考了一下這句回答有幾分真心,又放棄了思考,輕笑一聲,道:“好,秦屹知,那你獻朕一個吻。”
秦屹知控制不住地倒抽一口冷氣,他雖被景裕以糟糕的方式折辱過幾回,但唇齒相接卻已然超出了懲處的范圍。
秦屹知一生就這么一個弟子,哪怕因許多利益糾葛,他并不喜愛這個弟子,師徒關(guān)系卻板上釘釘,上告過孔孟,也為世人所知。
這宮闈里沒有什么秘密,若他真的和景裕有了那樣茍且的關(guān)系,不僅自己會在史書中被口誅筆伐,也會給整個秦氏都有忝祖德。
秦屹知一下叩倒在地,沉聲道:“請陛下三思,奴婢與陛下不該有這樣不堪的關(guān)系,陛下是千金之子,奴婢鄙賤之身,不配染指龍體。”
景裕垂眸看著又離他遠去了的秦屹知,靜靜盯了好半會兒,才淡淡道:“無妨,朕不介意,朕恕你無罪。你既不曾對沐九如與藺南星的關(guān)系下眼相看,還為他們多方奔走,便也這樣陪著朕吧。”
他見秦屹知緊張得連衣袖落入了洗腳水里尤不自知,便彎腰伸了長手臂,替秦屹知撩出了浸濕的衣料,道,“起來吧,侍奉朕。你既然愿意一直陪著朕,朕會待你好的。”
秦屹知是真不知道景裕的腦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也不是很想了解,若是有可能,他恨不得現(xiàn)在就直接摘了景裕的腦袋,好叫這人不要一天到晚地折磨他。
秦屹知沉聲道:“陛下,奴婢和陛下曾經(jīng)……是師徒關(guān)系,不當(dāng)如此,請陛下愛惜羽毛。”
景裕輕笑,道:“先生,你忘了嗎?你已經(jīng)是我的奴婢了,哪有奴婢做先生的道理。”
秦屹知皺了皺眉,顯然在景裕這個小畜生眼里,根本沒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教條。
“陛下,奴婢……”
“好了,朕知道了……”景裕溫聲打斷,笑眼盈盈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師長,道:“秦屹知,朕知道你在騙朕了,你不會陪著朕的……你恨朕。”
秦屹知心頭一緊,連忙低著頭辯解:“奴婢不敢!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奴婢不敢有不臣之心。”
“嗯嗯,朕知道,朕不怪你,朕會待你好的,秦屹知。”景裕慢條斯理道:“起來,衣服都脫了,把你給那些宮女準(zhǔn)備的東西都拿到朕的榻上來。”
景裕的言辭越是柔和,秦屹知越是渾身發(fā)冷,想要逃離。
他不可能和學(xué)生發(fā)生這樣的關(guān)系。
這是他作為一個人最后的底線。
秦屹知哪怕知道會觸怒景裕,也依然趴在地上不敢起身,勸道:“奴婢這就給陛下安排人侍寢,開蒙宮女司禮監(jiān)早已安排妥當(dāng)。還有年輕貌美,身子干凈的郎君苗老公也摘選了不少……”
景裕終是失了耐心,赤著雙足走下了龍榻。
他踱步到秦屹知面前,蹲下身子,摸到地上這人的下巴,兩指捏著緩緩抬起,聲音倒是依然溫柔:“秦屹知,朕寵信你,在其他奴婢面前給你抬臉,不是為了讓你在朕這里拿喬,你不比他們金貴多少。”
他試著在秦屹知的唇上落了個吻,也沒品出什么滋味來。
倒是秦屹知反應(yīng)頗大,幾乎立即掙了下腦袋,只是景裕的力氣和體魄早已成長到足以徹底壓制住這位曾經(jīng)的師長的地步,秦屹知的反抗不過是蜉蝣撼樹。
景裕看著秦屹知眼中的惶恐,這才感覺到了一些真正的趣味,他伸出拇指,拈過這人的唇瓣,道:“朕的開蒙,還是先生來做最為妥當(dāng),請先生不吝賜教。”
秦屹知氣得眼眶都紅了一圈,景裕看著實在可憐,忍不住吻了吻這人沾了些晶瑩的眼角。
秦屹知覺得被景裕吻過的那兩處,像是被黥面針扎了一般灼痛,讓他胃里翻騰,渾身發(fā)抖。
可他們秦氏一族不知耗費多少財力心力,才做到其中一支官拜首揆,相門有相的程度。
變故發(fā)生之前,秦世貞已是天下文人的典范,秦屹知的兩位兄長也學(xué)有所成,在朝堂中官居高位,風(fēng)頭無兩。
就連秦屹知自己也不負家族的期望,三元及第,成為最年輕的侍郎,還做了帝師……
還有那么多的旁支子弟也在朝堂上,在秦家的族學(xué)里熠熠生輝……
朝堂水深,獨木難支,本該輪到他們秦家反哺整個氏族的托舉,帶著宗族一同平步青云,報效家國的時候,秦家卻倒了,他的父兄皆死在雷霆雨露之下。
可到底秦氏還沒倒,秦屹知沒了小家,還有大家要看顧……
光宗耀祖,繁盛家族的重擔(dān)曾經(jīng)由秦世貞扛起,也落到過他兩位兄長的身上。
如今只有秦屹知一人還身在內(nèi)廷,近侍天子,那么照應(yīng)秦氏便是他不可逃避的責(zé)任。
因此秦屹知哪怕再厭惡閹宦的身份,惡心景裕的作為,他都會竭力忍耐。
他這輩子僅剩的期望,便是看到秦氏再次于朝堂上扎穩(wěn)腳跟。
他只能依靠景裕,利用景裕,哪怕做一個奴婢,做一條走狗。
可他還是不想連最后的底線也丟失,不想將來在家族的面前徹底淪為恥辱……
他已經(jīng)失去進入祖墳的資格,他不想……連宗卷上都被抹去姓名。
他祈求道:“昭則!看在曾經(jīng)師徒一場的份上,你饒了我,奴婢求您莫要讓奴婢擔(dān)這千古罵名。”他握緊拳頭,俯下頭顱,道,“求求您……陛下。”
“別怕,有什么罵名,朕作為你的主子,朕幫你擋。”景裕對秦屹知的服軟不為所動,甚至又在師長干澀的唇上印了好幾個吻。
景裕從始至終都是赤條條的一人,他自然不懂秦屹知在害怕什么,他只覺得秦屹知恐懼的模樣格外真實。
甚至每親一下,秦屹知都會顫抖一次,好不有趣,好不勾人。
他半真半假道:“先生,你的膽子真這么小么?以后可怎么辦?朕不想開枝散葉,也不想要皇后了,往后就你一人陪著朕,我們就像……他們一樣……”他在秦屹知的唇瓣上,低低道,“但朕是個有用的主子,不管別人怎么說你,我都會護著你的,可好?”
秦屹知對景裕感到了一種從內(nèi)而外的恐懼,這種徹骨的寒冷,在他聽聞景裕要扳倒他的父親時產(chǎn)生過,也在他被告知因身為師長而逃過一命,卻要處以宮刑,收入內(nèi)廷時產(chǎn)生過……
如今那種陰冷的恐懼又卷土重來。
他分不清哪一次的感受更為可怖,又或者這種感覺本就無從比較,時時刻刻都在疊加。
他無力地抵抗,道:“陛下,求您,三思……莫要自毀前程,落人口實……”
景裕道:“好了,安靜。”他伸手在秦屹知身上比劃了一下,一把抱著人站了起來。
秦屹知被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對著龍床,他毫不懷疑自己之后會面臨什么樣的對待:“陛下!昭則!”他低聲叫喊著,用力掙動四肢,道,“我是個閹人,已經(jīng)二十八,你該去找十六十八的少年……”
景裕被秦屹知折騰得有些煩了,道:“你若不情愿,朕便找其他宮人來壓著你行事。”
秦屹知瞬間平靜了下來,閉起眼睛,面上一片死灰。
景裕把人放到龍床上,一點點剝開身下之人的濕衣,露出衣衫下有些軟趴趴的皮肉,他隨意摸了幾下,秦屹知都沒有反應(yīng)。
景裕又得不到趣味了,輕嘆一聲,道:“先生,我可是個雛兒,你得教教我,如何才能花心輕拆,魚水和.諧,露滴牡丹開*。”
秦屹知恨不得堵上自己的耳朵,親手教導(dǎo)過的徒弟竟大逆不道至此,不僅把曾經(jīng)的師長放到了床上,還說些淫.詞艷曲來折辱他。
秦屹知氣得兩眼發(fā)昏,忍不住干嘔了一聲。
景裕見秦屹知有了反應(yīng),又高興了起來,開始極其認真地,一寸一寸地研究秦屹知的身體。
秦屹知雖說比他大了足有十歲,但景裕卻覺得這人似乎哪里都生的很漂亮,也不比那個沐九如差到哪兒去。
至少他看著挺好的。
似乎就這么用上一輩子,依偎一輩子也不錯。
貼著很暖和呢。
景裕俯下身子,把秦屹知緊緊擁在懷里,笑道:“先生總是如此,受點折辱便容易作嘔,是厭惡這樣嗎?”
他尋到秦屹知的唇瓣,用鼻尖蹭開那處,確定沒什么怪味之后,便親昵地吻了上去,道:“但沒事,這宮里的每個人都很臟,先生總會習(xí)慣的……”
他探出舌尖,緩緩侵入秦屹知緊閉地齒關(guān),冷靜而沉迷地享用了他這輩子的第一個吻。
他在單方面的糾纏中,含含糊糊地道:“你是個欺上瞞下的奸臣,而朕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他輕笑:“朕生來就是個賤種。”
第253章 虛情 這里和純昭宮毫無區(qū)別,都是他一……
寢殿的龍涎香在夏日換成了冰涼的龍腦香, 冰鑒里始終寒氣繚繞,冰塊一刻不斷。
景裕抱著被褥,在龍床上縮成極小的一團。
“冷……”他呢喃著將被子揉進懷里, 腳也緊緊地圈住了。
可死物抱得再緊,到底還是涼的,景裕圈著被褥摟了好一會兒, 還是打著哆嗦幽幽醒轉(zhuǎn)了。
下午的日光十分濃烈, 亮晃晃地打在床幔上,也照亮了空空蕩蕩的龍床。
那中午為他侍了寢的秦屹知不見了。
明明他入睡前告誡了先生好長一通, 讓人陪著自己睡覺,莫要到處亂跑。
但床上聽話到近乎不解風(fēng)情, 痛了入了都沒個反應(yīng)的人, 一等他睡著,便翻臉便不認人,自個兒溜走了。
只留他一個人待在這床上凄凄涼涼的, 真是好大的架子。
景裕伸手探了探自己的枕頭下面, 想要摸出母妃的遺物暖上片刻,可摸了兩下只摸了個空。
他這才真正清醒了些,想起臨睡前,他把這玩意打在秦屹知耳朵上了。
枕頭上也沾了一些血跡, 景裕看了那些暗紅色好一會,只覺得床上越來越冷了,像是秦屹知想要凍死他,而在龍床邊放了幾十盆冰鑒一般。
他打了個冷顫,扔開了懷里這團無用的被褥,披著長發(fā)坐了起來,視線轉(zhuǎn)換, 他腿彎下的床褥也沾了星星點點的血跡。
這是從秦屹知那處流出來的。
景裕有些高興地摩挲了幾下那些暗紅色,雖然初嘗云雨,有許多地方不盡如人意,但他已和秦屹知結(jié)締了世上最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
比主仆、師徒更甚,是只要他不放手,秦屹知就永遠無法抽離的關(guān)系。
景裕不知道秦屹知此前有沒有同房的丫鬟、小廝,但如秦屹知這般高傲、風(fēng)光的人,一定是第一次做下位。
秦屹知是徹底屬于他一個人的了。
哪怕秦屹知依然不太聽話,依然讓他覺得很冷,但至少秦屹知也暖過。
水乳交融時,擁進他懷里的秦屹知,暖得像一捧篝火。
景裕的嘴角掛起一些弧度,眼神愛戀又似乎帶點森冷,他想:這張床褥應(yīng)當(dāng)留下,把這塊落紅的地方裁做帕子,和那支毛筆,那根手串,還有那把戒尺放在一處。
都是先生留給他的。
先生會恨他,也許以后還會想殺他,但死物永遠都不會跑,哪怕是冷的,也只屬于他一人,是會和他一起入皇陵陪葬的。
還有枕巾上的那幾點血,比落紅還要重要。
那可是他親手在秦屹知耳墜上烙下印記,圈上母妃遺物的留念。
母妃泉下有知,一定會欣慰的,塵世間終于有人陪著他了。
秦屹知是他的師長,他的奴婢,也是他的枕邊人。
是最好的那個。
景裕垂著眼,指尖摩挲著床單著結(jié)塊的血跡,四肢百骸又慢慢地被陰冷占據(jù),他撩起床幔,道:“秦屹知。”
入眼之處皆是死氣,偌大的寢殿杳無人煙,唯有熏爐飄著白煙,和上墳時的場景也沒什么區(qū)別。
景裕緩緩坐起,忽然想起他還是三皇子時,藺南星曾和他說過,做了皇帝以后,一切都會很好。
沒人再敢無視他,怠慢他。
會有很多很多人喜歡他,擁戴他。
他會有權(quán)勢,會有皇后,還會有數(shù)之不盡的親信和貼心人。
真好啊。
還有夢可以做的時候,真好。
秦屹知帶著母妃的遺物不知去向,景裕抽開那片染了血的枕巾捏在手里,卻突然看到布巾之下靜靜躺著一枚約指。
是他曾經(jīng)賜給秦屹知的東西,白色的一枚,上面鑲了一顆祖母綠,和秦屹知常常帶在身邊的云展十分般配。
秦屹知今日就戴著這枚約指,給他洗腳之時才摘了下來……
這小玩意怎么在這兒?
一定是秦屹知故意留下的,是禮尚往來么?
景裕有些疑惑,試著把約指往自己的手上戴,他的手型比秦屹知的要大上一點點,秦屹知戴在食指上的東西,他只能戴在無名指上。
但莫名得就是有些好看,景裕看著自己的指節(jié),眼神柔和了些,如蛆附骨的陰冷感也被驅(qū)散了點。
景裕離開床榻,踢上鞋子,身著單衣走到桌案邊,桌上溫了壺茶,在小爐上嘟嘟冒著熱氣。
景裕自己給自己倒了杯水,茶湯尤其清甜,一喝便知是秦屹知的手藝。
一杯下肚,景裕渾身都暖了,心里已不打算再計較秦屹知擅自離開的錯了。
喝完茶水,他懶得叫殿外的人進來伺候,自己尋了衣裳披好,反正從前在純昭宮時,他什么苦日子沒過過。
就是藺南星伺候他,也不過只有短短兩年的時光,剩下的那許多年,都是他自己形影相吊,自力更生活過來的。
景裕帶了約指,喝了熱茶,總算是有了些事后饜足,心情愉悅的感覺。
他哼著異域風(fēng)情的調(diào)子,衣冠楚楚走向殿外,路過秦屹知用來籌備伺候人的物什的小桌時,他鬼使神差地轉(zhuǎn)著手上的約指走了過去。
秦屹知下床之后,就是從這張桌上把約指拿出來,悄悄放在他床頭的吧?
小案上的東西整齊而瑣碎,洗臉洗腳的木盆、銅盆掛在架上,半干的布巾晾在桌邊,香膏、皂角、茶杯、茶罐等物件一列排開。
在一些瓶瓶罐罐的遮掩后,居然還有一個小小的冰鑒,正冒著細碎的寒煙。
小冰鑒起不到降溫的作用,通常是用來冰鎮(zhèn)吃食的,奴婢若無賞賜萬萬不敢浪費冰塊,來給自己冰鎮(zhèn)東西。
——這是秦屹知專程留給他的。
只有景裕在意到了約指的來處,走到了這里,才能看到秦屹知遮遮掩掩的示好。
少年天子俊逸的五官褪去陰霾,露出幾顆潔白的牙齒,笑得略帶幾分稚氣。
他掀開冰鑒的蓋子,里面放著的是一碗香甜的櫻桃酪。
景裕整顆心都服帖了,紅袖添香,閨房之樂就是這般的感覺么?
哪怕是藺南星也做不到這般體貼……
先生真是有些可愛。
景裕突然很想秦屹知,想把秦屹知抱在懷里,一刻也不要離身。
他輕手輕腳地取出浸在冰水里的櫻桃酪,甜點在鑒里放得久了,落了一層涼水在上面,把櫻桃脯都浸得溢了色。
景裕半點也不嫌棄,拿起叩在碗里的小勺,便吃了一口進去。
失了品相的甜點,味道反倒像是更甜了。
景裕吃得極慢,嘴角掛著和乳酪一樣甜的笑容,臉上也像是被櫻桃給染紅暈一般。
他細細品嘗完一碗年少情思,放下空碗,卻又見碗勺落下的地方散著幾頁紙,紙堆上蓋著一張小箋。
景裕掀開一看,是秦屹知勁骨豐肌地字跡,摘了一句詩文:
點火櫻桃,照一架、荼蘼如雪。*
正應(yīng)和了這碗小甜羹,景裕眸色微深,淌滿了愛戀的情緒。
他將信箋放到一邊,又去翻看墊在下面的紙頁。
——只是幾張零碎的信報和票擬,有藺多福那頭對陵光號追查的匯報,也有兩張司禮監(jiān)那頭需要讓他盡快簽辦的急情。
其中有一張,是關(guān)于津州秦氏成為皇商的請批函。
秦氏。
景裕的唇角一點點落了下來,明亮的眼眸失去了光彩,那碗櫻桃酪像是淬了毒一般,后知后覺地讓他感覺到了徹骨的凄寒。
溫情也許是真的,但明碼標(biāo)價比虛情假意更真。
景裕捏著這張票擬看了許久,視線移到桌上,又看見了用做朱批的小筆與硯臺,全都放在他想要用時最趁手的位置上。
景裕的手抖了抖,嘴唇囁喏兩下,將票擬放到桌上,執(zhí)起朱批,掀開硯臺。
里面的紅墨已經(jīng)磨好,沾墨之后落筆雖有些干澀,卻也將就能用。
他緩緩地在票擬上逐一畫圈,直到申請皇商的那張。
他抬起筆尖,怔怔地落筆,畫下一個晦澀的圓圈,正落在秦氏二字上。
劈鋒的雜線將那兩字刺得千瘡百孔,力透紙背,像是把心頭血涂抹在其上一般,足以見得筆者批紅時有多心不甘情不愿。
“可……”景裕想:“我答應(yīng)了秦屹知,要對他好的。”
他放下鮮紅的朱筆,筆桿落在桌上,發(fā)出清晰的一聲脆響。
“噠。”
在空空如也的寢殿內(nèi),簡直如同一聲雷鳴。
景裕捏起票擬,驀然回首,快步走到床頭,掀起自己的那個軟枕。
安放耳鐺的木盒半開著躺在床頭,里面也是空空如也。
他攤開手心,看著自己已經(jīng)長開的手掌。
約指涼涼地箍在他的指根,掌心處只有一道掌紋深得好像刀割一般,還有兩道淺得近不可見。
除此之外,他一無所有。
這里和純昭宮毫無區(qū)別,都是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等著哪個奴婢大駕光臨。
景裕握著沒了耳鐺的空盒,抱著膝蓋與染血的枕巾,坐了好長一會兒。
隨后他直起身子,把龍行虎步邁得響亮亮得向殿外走去。
他親自打開殿門,“吱呀”一聲,把殿外值班的多騫嚇得一個激靈,連忙道:“萬歲爺,您有事喚奴婢一聲就好。”
景裕把手里的一堆票擬塞了過去,道:“讓人送去司禮監(jiān)。”
多騫立馬接過那堆小紙,好好放在衣襟里,又覷著景裕的神色和衣裝,試探著問道:“萬歲爺可是不再睡了?奴婢替您束發(fā)?”
景裕這才想起來他起床之后,還未梳發(fā),但下午他若不離開寢殿,披著頭發(fā)也無傷大雅。
他問道:“秦屹知人呢?”
多騫道:“奴婢這就去找秦公公來!”他見景裕一對眼睛冷冷地盯著他瞧,立馬打了個激靈,再不敢含含糊糊,道,“秦公公他覺得有些不適,方才去了……”
景裕收回目光,道:“罷了,不必說了,你去叫王太醫(yī)給他瞧瞧,谷道和耳朵都仔細些治,別落下傷。”
多騫道:“是。”脖子卻是一縮。
他前面就瞧著秦屹知離開太極宮時臉色和舉止不太自然,還以為秦公公是又和圣上起齟齬了,沒想到是秦屹知侍寢了圣上!
天大的秘辛!而且圣上似乎還像是不打算遮掩了……
也不知對秦公來說,是福是禍。
多騫心里想法雖多,臉上依然不動聲色,靜待景裕的其他吩咐。
景裕又道:“拿些酒來,朕睡得涼了,想喝些酒熱熱身子。”
多騫道:“是。”
景裕便又走回了殿內(nèi),宮人的手腳素來麻利,不過一會兒,幾壇景裕最愛的果酒便被搬到了桌上。
景裕喝了兩口,覺得甜滋滋的不夠味,讓人換了烈酒。
宮人們又是一通忙活,重新搬了幾壇酒來,這回的酒很是爽辣,一口飲下,景裕的五臟六腑都似乎燒了起來,臉上也暈了酡紅。
他的心口也像是被酒液填滿了一些,暖融融的,像是還貼著秦屹知的時候一樣。
他屏退左右,獨自小酌,熱酒溫在壺中,沒幾下便喝完了,他懶得再溫,提起酒壇便大口痛飲起來。
酒入愁腸,帶來極為霸道的痛感,痛感之后便是飄飄欲仙的煨燙。
他一壇又一壇地喝,心里好像就變得暢快了起來,讓他忍不住放聲大笑。
詭異的狂笑在空曠的宮殿內(nèi)回蕩,萬分刺耳難聽,景裕笑著走回龍床上,一整個把自己窩了進去,臉龐貼著零落地血跡,似乎還能感知到兩相依偎時殘存一絲熱度。
他笑了好一會,終于安靜了些,醉紅著一張臉,喃喃道:“娘親……這里好冷啊……純昭宮太冷了,龍椅也好冷……”他輕輕地道,“您把我?guī)ё甙桑镉H……您為什么要留三郎一個人……都留三郎一個人……”
“三郎好想你……”景裕望著高高房梁,雕梁畫棟在他眼里色彩盡褪,像是成了灰燼般蒼茫的白色。
他醉眼朦朧,迷茫地道:“可母妃,您到底長什么樣呢……孩兒記不清了……”他輕輕地問道,“你真的……存在嗎?”
他隱約覺得像有什么拂過他的臉龐,涼涼的又暖暖的,他抬眼望去,一個縹緲的倩影站在他的不遠處,背對著他。
是娘親吧?
她穿著的衣裝,像是宮女服,又像是貴妃服,或是皇后的盛裝,哪怕不見真顏,也好似月光一樣,流淌著極為溫婉的氣息。
景裕抬起腳來,緩緩地跟著她走。
“娘親……娘親,你等等我……”
他跌跌撞撞地跟在她的身后,總覺得很久以前,他也曾這樣,像是個小尾巴一般,看著母親的背影,跟隨著她走過長長的路。
路上有些宮人對他關(guān)心詢問,也都被他煩躁地喝退了,他滿心滿眼,只瞧著前面的那道幽影。
“娘親,你等等三郎,三郎跟不上您了……”
前方的女郎若有所感,回過頭來輕輕一笑,景裕看不清她的五官,只覺得那笑顏格外讓人貪戀。
她向他招手,景裕便倦鳥投林一般,繼續(xù)跟著她前進。
“陛下……陛下……”她伸出手來,飄在前方,輕輕地喚著他。
景裕加快了步伐,去夠她的手:“娘親,等等我!”
“景裕!”
他的手腕突然一沉,耳邊溫柔的呼喚成了郎君清越而焦急的爆喝。
他回頭一看,緊緊攥著他的是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
視線向上,一張是劍眉星目的俊臉。
拉住他的人,是藺南星。
他的大伴。
陽光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西下,暮色沉沉,天地黃昏。
他的大半個身子已跨過了冰涼的井口,只差些許,便要落入黑沉沉的井里。
第254章 生辰 自他登基以后,關(guān)系就已經(jīng)變了,……
轉(zhuǎn)眼藺南星和沐九如已在清涼宮里住了足有一個月。
算算時日, 今天便是藺南星的生辰了,小郎君又長一歲,如今竟也要二十五歲了。
御馬監(jiān)的奴婢們一早就來了好些, 分批分次地進了清涼宮,各個帶了生辰禮和一籮筐的吉祥話,載歌載舞歡慶了一上午。
到下午時, 藺南星實在被吵得受不住了, 這才把以逢力為首的一群小猢猻們趕了出去。
這下清涼宮里又只剩夫夫兩人了,氣氛重新安靜了下來。
但也不顯凄涼寂靜, 畢竟那些奴婢們帶了許多宮燈、紅綢掛在他們這院子里,把冷宮弄得和要舉辦大婚似得, 藺南星毫不懷疑若不是宮內(nèi)平日里禁止煙花爆竹, 那些人都能在這兒放起炮來。
這樣的氛圍,夫夫兩倒是很喜歡,這些天里景裕沒來找過他們, 他們就自己過自己的小日子, 除了想念藺韶光外,也算是住得順心順意。
就連柴房的榻都被睡塌了,由藺南星重新打了一個。
下午的時候,藺南星便打點家務(wù), 收拾那些五花八門,毫無必要存在,卻又讓人忍不住會心一笑的禮物。
沐九如則是撩起袖子,親自掌勺,鉚足精神給藺南星做了一桌生日宴,大大小小也有五道菜。
不過他到底技藝不精,最后一碗長壽面放到桌上時, 天色已經(jīng)有些暗了。
沐九如放下襻膊,甩著手上的水珠走到院子里時,藺南星正隔著宮門同一個小宦官說著話。
小郎君的傷前些日子已經(jīng)好全了,便不再戴那覆面了,一張俊俏的側(cè)臉在陽光下被鍍上了金邊,看著棱角分明,俊逸非常。
沐九如欣賞了好一會相公的身形樣貌,直到宮門口的兩人談得差不多了,才靠近過去。
藺南星聽見了腳步聲,立即打發(fā)走了那人,掩起門扉,回首道:“飯菜好了?”
“嗯,都好了。”沐九如笑吟吟道,“長壽面也煮完了,再晚些吃就得坨了。”
夕陽下的藺南星讓人著迷,沐九如便更加耀眼了,皓齒明眸都泛著柔柔的光,是藺南星哪怕看上一輩子,都神魂顛倒的模樣。
他回頭瞥了下宮門,又向后伸腳,重重地把門扉踢嚴實了,這才走到沐九如身前,低下頭在心上人的額頭上吻了一下,道:“辛苦祜之了,走吧。”
沐九如臉上微微一紅,清涼宮里沒有外人,藺南星的行為也越來越放肆了,兩人還在青天白日下,就會對他做些親昵的行為。
但都不是狎.昵的,沐九如雖說對此有點緊張,卻并不討厭。
他執(zhí)起藺南星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一邊往小柴房走,一邊抬頭道:“算不得辛苦……就是……蘿卜片我切得有些厚,便燉得久了些,但好像太久了,盛出來時不太好看,都碎成了糊糊……還有四喜丸子我嘗了嘗,像是咸了點,長壽面也切得有些粗。”
他指節(jié)撥弄了兩下藺南星的甲蓋,道:“但都還能入口……”他輕笑著抬眼,“我盡力了,相公可千萬別嫌棄妾身廚藝不精。”
藺南星的心跳都快被沐九如這一睨給激得飛出喉嚨了,沐九如的撒嬌殺傷力實在太大,別說是廚藝不精了,恐怕任何人被這樣漂亮的一對眼睛看著,都能夠面不改色地舔刀片,吞熱油。
更別說藺南星還從未吃過沐九如做的席。
他向來舍不得沐九如受累,燒菜這事兒雖說不難,但要燒好一桌菜,卻是個水磨功夫,很是折騰。
今日為了給他過個生辰,沐九如三令五申不許他踏入廚房,就連燒個火,切個菜這樣打下手的活,都沒讓他沾染一分。
他的夫郎獨自一人在灶臺前,一站就是一個下午,藺南星感念還來不及,半點挑三揀四的心思都生不出來。
兩人回到柴房,濃濃的飯香飄了滿屋,桌上是四菜一湯,加上一大碗長壽面,算不上色香味俱全,卻也是三平兩滿的一桌家常。
藺南星感動得不行,洗手時和沐九如接了個吻,落座時又和沐九如接了個吻,最后還是沐九如伸手,捏住了他那張該吃的不吃,不該吃的亂吃的嘴巴,兩人這才開始用餐。
藺南星呼嚕呼嚕就對著沐九如親手搟的長壽面一頓鯨吸牛飲,邊吃邊贊。
“好吃,好吃。”
“祜之的手藝真好。”
“面條白嫩嫩,圓乎乎的,好生可愛。”
眨眼間長壽面就下去了大半,沐九如見他傻不愣登只盯著面團吃,無奈地夾了四喜丸子進去,道:“也吃些別的,五臟廟若是被面條全撐滿了,我那本就磕磣的手藝,就顯得更難吃了。”
藺南星哪能聽這些話,就是沐九如自己埋汰自己,他也聽不得,連忙一口把大肉丸塞進了嘴里。
嗐,哪有什么咸味,分明就是香香甜甜的!
藺南星咽下香噴噴的四喜丸子,道:“好吃的,表面柔韌,內(nèi)里綿軟,味道也剛剛好,半點不咸。”他又拿起勺子,舀了些琥珀蘿卜,道,“這桌菜我全都我一人吃下肚子,五臟廟也只是剛好滿當(dāng),我吃什么都不會變味。”
他將軟糯的白蘿卜咽進嘴里,咀嚼咽下后,笑的見牙不見眼:“這也好吃!”又是一串聽得人耳熱的奉承話冒了出來。
沐九如拿這人沒辦法,甚至還覺得小相公這模樣頗為可愛,都讓他想咬上一口了,但吃飯時就咬人,那飯大抵也是吃不了了。
他只好咬上咸乎乎的四喜丸子,就當(dāng)在啃小郎君的臉蛋。
兩人你來我往地布菜,說著藺韶光、風(fēng)兮,還有朝堂關(guān)于二人之事的風(fēng)向,溫情脈脈地吃了會兒飯。
沐九如道:“方才怎么又來了個公公?我見你和他說話時臉色有些奇怪,他帶了什么消息來?”
藺南星吃飯的動作一滯,抿了抿唇,表情又變得奇怪了起來,慢吞吞道:“嗯……那奴婢說……景裕今天中午,幸了秦屹知。”
“啊?”沐九如一愣,表情變得和藺南星如出一轍得復(fù)雜,筷子都停了下來,磕進了碗里。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又沉默了會兒,才嘆道:“幸好你同我成親之后,就被他疏遠了……景裕……”沐九如都有些食不知味了,“當(dāng)真嚇人。”
藺南星剛聽聞這消息的時候,心頭也閃過一絲和沐九如此刻一樣心有余悸的感覺。
不過這種后怕也僅僅只產(chǎn)生了一瞬,是屬于下意識的反應(yīng)。
藺南星的心里向來門兒清,他和秦屹知對景裕來說,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奴婢。
藺南星自跟著景裕起,就是一個低賤的閹宦,而秦屹知卻是景裕親手將人從師長的高位拖下地獄,打造成為仰人鼻息的奴仆。
秦屹知即便淪落為了一條家犬,景裕也永遠不會忘記秦屹知曾經(jīng)高高在上的模樣。
而藺南星則因為從始至終都只是條狗,便無需擔(dān)憂景裕會對他有不清不楚的想法。
畢竟一個人可以對一條家犬產(chǎn)生占有欲,卻絕對不會對畜生產(chǎn)生情欲……至少單單就這方面來說,景裕還沒有喪心病狂到那個地步上。
但沐九如的后怕是真真實實的,連那兩彎漂亮的眉梢都垂了下來,看得藺南星都生出了些小竊喜來,他溫聲安慰道:“是駭人聽聞了些,不過祜之你放心,景裕只把我當(dāng)個奴婢,那些糟心事不會落我身上。”
沐九如回望向藺南星深情款款的鳳眸,輕輕嘆了一聲:“唉。”
他的腦海里又回想起了一個月前藺南星帶著覆面,不肯見人地模樣,又是慶幸景裕只把藺南星當(dāng)個奴婢使喚,又是不高興于景裕把藺南星當(dāng)個物件來作踐。
藺南星見沐九如眼珠子都暗淡了些,連忙湊過去哄道:“這世上只有祜之這么一個好主子才會疼我憐我,屈尊降貴地同我這奴婢在一起,再也不會有另一個像你這么好的主子了。”
沐九如無奈地輕笑,藺南星立即在被逗笑的夫郎唇角印了個吻,又蹭蹭拱拱地撒嬌,好不親昵。
沐九如被黏糊得都出了熱汗:“你這……”他笑著睨了撒歡的大狗子一眼,伸手捏捏這人的鼻尖,道,“怎么在景裕那頭硬氣得很,被打得沒臉見人了還不愿自稱奴婢,到我這兒就盡剩癡纏了呢?”
這些天里,兩人已經(jīng)對他們分別面圣時,和景裕起的沖突互通有無了,藺南星心疼得緊,后來更是對沐九如腰上的那片淤青舔了好久,結(jié)果還把那處嘬得傷勢更重了。
沐九如親親熱熱地笑他:“小傻子。”
藺南星別提多喜歡被叫小傻子了,耳朵都紅了一截,用鼻子拱著沐九如捏他的手:“我就是祜之的小傻子,祜之的小奴婢,做你的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愈發(fā)肉麻了。”沐九如失笑,把好大一個小相公推回原位,親手夾了一筷子長壽面,用碗托著喂到藺南星的嘴邊:“別貧了,快吃面吧,都漲了。”
藺南星眨了眨眼,這下耳朵更紅了,整張臉都羞澀又高興得紅彤彤的,快能和桌邊的燈籠媲美了。
他張開薄唇,極為珍惜地將面條含進嘴里,一點點用舌尖收入嘴中,都不敢用嗦的,生怕汁水濺到沐九如身上。
藺南星乖乖地吃著面條,沐九如一邊投喂,一邊道:“近來朝堂和民間讓你拜將的呼聲越來越高,若是一切順利,再過月余我們就能離宮。”
他笑得眉眼沁潤:“到那時,你再也不必做任何人的奴婢了,落故。”
藺南星受到沐九如的笑意感染,也笑得唇紅齒白,眉清目華:“嗯!”
他自己高興了,也不忘夸贊自家鼎鼎好的夫郎幾句,笑吟吟道:“還是祜之有遠見,幾年前就讓張寧祥他們?nèi)プ隽松猓蝗辉蹅儧]那么多錢,便疏通不了足夠的關(guān)系,沒法讓朝堂的人都為我們說話了。”
沐九如對相公的諂媚失笑,捏起一個他做的小糖糕塞進藺南星的嘴里,道:“嘴這么甜,還嘗得出糖糕的甜味嗎?”
藺南星將白乎乎的糕點卷進嘴里,立馬鼓著腮幫,狠狠點頭。
沐九如又是笑逐顏開,他自己也捏了個糖糕,吃了一嘴的甜蜜,道:“不過這回我們這般逼迫景裕,他怕是真要記恨上你了。”
這次他們夫夫兩人為了虎口脫險,大張旗鼓地鼓動群臣,讓景裕不得不盡快封賞藺南星,本就用的是陽謀,半點遮掩也沒做,只賭一個景裕不舍得藺南星死。
畢竟景裕把他們的命脈也是捏了個十足,沐九如是皇太妃的身份被曝光,藺南星必死無疑。
但當(dāng)下看來,他們夫夫二人許是賭贏了,差得只是個時間,讓景裕能夠接受被脅迫造成的敗局。
沐九如用另一只手觸碰小郎君鼓起的俊臉,一路向上,蹭了蹭藺南星柔軟的額發(fā),道:“你真不打算再和他好好聊一回嗎?他對你……”
沐九如微微搖了搖頭,輕嘆一聲,道:“你對他不是還有一些期待么?”
藺南星咀嚼的動作停了下來,糖糕含在嘴里,好似臉又重新腫了起來一般。
一個月前,沐九如曾向他問起過他伺候景裕的那些歲月,藺南星當(dāng)時和沐九如對談了許久,將那些過往絲毫不漏地告訴了舊主,也把他對景裕真正的看法和盤托出。
他對景裕自然是有期待的。
藺南星不是一個容易交付感情的人,若不是他和景裕也有過親密無間,相依為命的時光,他不會以奴婢之身和景裕蓋一床被子,也不會為景裕這個臨時的主子出頭到舍生忘死的地步。
正是因為他對景裕有感情,才會變得不理智。
否則他回京之后,絕不可能三番五次正面嗆聲景裕。
藺南星在內(nèi)廷浸淫近十年,還跟過藺廣這樣的老狐貍,他完全可以做到在任何人地面前掩藏住自己的感情。
哦,對沐九如這樣是不行的,其他人都可以。
總之,即便他不愿承認,也在沐九如的面前竭力隱瞞,但平心而論他確實對景裕有些不太一樣的情誼。
并非情愛的那種,而是……也許類似袍澤,也許是共患難,又或許是其他很復(fù)雜的,他自己也看不清的……
他在北域征戰(zhàn)的那兩年,除了最后那幾個月一鳴驚人之外,其他時候都蟄伏不出,暗中謀劃,全由著白巡那廝消磨北軍的兵力。
若不是景裕在京中給了他充足的信任,也給了北軍滔滔不竭的支援,北軍其實打不出這場勝仗,更無法深入北域……藺南星也就不會有現(xiàn)在的這些赫赫軍功,能用來作為要挾景裕的籌碼。
景裕對藺南星差的時候,確實很差。
可那些好,也是明明白白,不容忽視的。
藺南星想起他和景裕星飛云散的關(guān)系,心里也是一團亂麻,無從理清。
他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無視景裕的存在,只要景裕不煩擾到他的跟前,他不會去想景裕對他的好、對他的壞,甚至?xí)乱庾R地忘記世上還有景裕這么個人。
景裕的存在,是他背主的鐵證,也是永遠橫在他和沐九如自由生活頭頂?shù)年幵啤?br />
藺南星舉著筷子,沉默了很長一會兒,燈火在絳紗燈罩內(nèi)“嗶啵”了幾下,他才慢吞吞地把糖糕咽了,道:“我不清楚,祜之……”
藺南星望向自己握著木筷的指尖,不太敢抬眼看沐九如的神色,像是個認錯的小媳婦,又像是個委屈的小少年,聲音也低低的,沉沉的:“自他登基以后,我同他就再沒話可聊了,也或許是我南下監(jiān)軍回來以后,關(guān)系就已經(jīng)變了。”
他撥弄兩下白胖的面條,俊麗的星眸在燭火下映著幾點亮光,搖搖曳曳。
“就像那種清貧時相互扶持,兄友弟恭的人家,一旦其中一房飛黃騰達,家便也漸漸地散了……我和他,大抵就是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
藺南星垂下纖長的睫羽,輕輕出了口氣,給沐九如挑了筷他覺得味道最好的炒菘菜,用手托著喂進沐九如的嘴里。
沐九如順從地銜過青菜,吃進嘴里細嚼慢咽,藺南星用指腹蹭了蹭夫郎唇瓣上的油光,溫聲道:“但不管什么關(guān)系,只要變了,就回不去了。”
沐九如看著燈火下俊逸的相公,眼里慢慢浸入了疼惜。
藺南星是個極重感情的人,他一旦認定了誰,把誰圈定到了自己人的范圍里,便不會輕易地再摘出去,只會對那人很好、很好。
是景裕虧欠了他的南星太多。
沐九如想要說話,可嘴里的菘菜還沒咽完,手已快過嘴和腦子,柔柔地覆在了藺南星的臉上,憐愛地從眼角撫摸到耳畔。
他咽完吃食,才安慰道:“你說的是……全怪他不珍惜你,我家落故不論是做友人還是做奴婢,都是世上鼎鼎好的。”
他偏心偏到了藺南星的心窩里,難得失了儀態(tài),憤憤地撇嘴道:“水至清則無魚,做主子的哪能不懂這個道理,便是奴婢也是有私心、有私情的,他過于苛刻你了。”
沐九如的紅唇都氣得嘟起了一截,兩腮也霞明玉映,看著好不可愛,藺南星立馬郁氣全消,只覺得夫郎為自己抱了不平,他好生幸福,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像個傻狗。
甚至他有了沐九如的偏幫,整個人都膨脹了,理直氣壯道:“我誆騙他,他苛待我,也算公平。”
沐九如失笑,心都要被他好糊弄的小相公給融化了,又伸手去捏這大狗子挺立的鼻尖。
兩人又親親熱熱鬧了會兒,藺南星突然捧起他的面碗道:“面要坨了,差點給忘了,你也吃些吧,祜之?”
他卷起一些更加圓胖的面條,好生懊惱自己怎么前面看到一桌子沐九如燒的菜,就高興得忘記提前給沐九如留面了。
現(xiàn)在碗里的長壽面不僅糊了,還弄得沐九如好像要吃他的剩飯一樣。
可他還是想和沐九如一起分享這碗寓意美好的面條,一對鳳眸眼巴巴地望了過去,試圖獻他磕磣地殷勤:“我的壽數(shù)跟你均分,你我都要長壽多福。”
沐九如自然不會嫌棄藺南星碗里的東西,要嫌棄也是嫌棄自己磕磣的廚藝。
且他和藺南星以后是要同死的,閹人若是安享天年,壽數(shù)往往會比常人更多。
那他就更該沾點相公的福氣了,可不能老了以后拖藺南星的后腿,讓他的小相公活得少了。
沐九如笑瞇瞇地把自己碗湊了過去,道:“好,還望相公多分我這蒲柳之姿一些福壽。”
藺南星不往沐九如的碗里挑面,而是卷了一些起來,紅著耳朵,把碗筷舉著,往沐九如的嘴邊湊:“祜之的身體已經(jīng)很好了,一定壽數(shù)綿長,千福萬福。”
沐九如盈盈一笑,往前湊了點,去咬藺南星舉過來的面條。
藺南星卻突然耳朵微動,道:“等等……外頭有聲兒……”
沐九如眨眨眼睛,很輕的道:“嗯?”
藺南星仔細分辨著外頭的聲音,道:“宮門開了,來了個人……”他皺著眉頭,神情有些古怪:“還在叫娘親?”
景裕的后宮里沒人,整個西宮都成了荒地,若非灑掃、幽會和專程來找藺家夫夫的,都沒人會來。
更別說是叫著娘親進來的了。
多半是個孩子……
要不是現(xiàn)在日頭只是西斜,還是算是青天白日著,光是聽聞都有點滲人。
沐九如道:“嘶……是哪位小王爺迷路到了這兒嗎?”
藺南星眉頭皺得更緊,道:“……是景裕?”他確信自己不會聽錯景裕的聲音,“嘖”了一聲,放下碗筷,道:“祜之,我出去看看,聽這聲感覺不對勁。”
皇帝陛下莫名其妙大駕光臨,沐九如也一下子占了起來,鄭重地理了兩下衣衫,把自己打點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模溃骸昂茫闳グ桑腋悖 ?br />
沐九如這如臨大敵的可愛模樣,又把藺南星看得愛意滿漲。
但耳邊傳來的景裕那頭的動靜很不正常,不僅是獨自一人,還腳步凌亂,嘀嘀咕咕什么“娘親,等我”,撞了鬼似得。
藺南星小聲埋怨了句:“他不和秦屹知溫存著,來這作甚……掃興。”一雙長腿還是虎虎生風(fēng)地跨出小廚房,向庭院走去。
一開始他還攜著沐九如一起,等他聽景裕那頭的聲兒越發(fā)清晰之后,便顧不上等沐九如了,幾乎小跑著去了院中。
剛穿過小徑,入眼的便是披頭散發(fā),踉踉蹌蹌的景裕摸著井口,抬起個腳。
藺南星幾乎呼吸都要停了。
“陛下!!”
“陛下!站住!”
他拿出自己生平最快的速度,瞬息跑到景裕的身后,所幸景裕像是被什么饜住了,動作不太靈便,好半會也只半截身子掛過井邊。
但再翻個腳過去,景裕就真要落井里了!
“娘親,等等我。”景裕還是無知無覺的呢喃著向前,像是被饜得厲害,怎么叫都不回頭。
要不是藺南星不會看錯景裕的身形舉止,簡直要懷疑這人是哪兒來的淹死鬼。
短短百來步路,跑得藺南星這力能扛鼎的人都心口灼痛,眼見景裕唯一還在井外的腳都要離地了,藺南星發(fā)出一聲爆喝。
“景裕!”
也終于拉住了那人的手腕。
濃郁的酒氣撲面而來,掌心里的手腕已不再似少年人纖細瘦弱,變得很是健壯,卻涼得似冰。
藺南星重重一拽,把人徹底拉出了井口。
景裕的腿像是發(fā)飄一樣,站得歪歪扭扭的,眼神茫然地一通亂飄,才含糊道:“藺南星?”
藺南星被嚇得直喘粗氣,冷汗熱汗一股腦得從他頭上滴落下來,好半會也沒顧得上回話。
堂堂天子要是死在了清涼宮的這口井里,他和沐九如簡直百口莫辯,必然要給景裕陪葬。
那多冤枉!
景裕喝醉了,要尋死覓活也不知道去別的地方,偏生來害他和沐九如……
藺南星心里有些惡狠狠的怨氣,堅實有力的手掌卻幾乎在顫抖,緊緊地圈著景裕的手腕,完全忘了要放開。
第255章 造訪 景裕直到此刻才注意到藺南星是個……
景裕的手實在疼得慌, 可這種劇烈的痛感又讓他覺得似乎很好,很暖和。
他垂下眼眸,瞥了眼自己幾乎要被捏變形的手腕, 又默不作聲地抬起眼來,在搖搖晃晃的視線里觀察四周。
腦袋因為酗酒而突突炸痛,滿院張燈結(jié)彩看得景裕更加頭昏腦漲。
他是知道藺南星和沐九如就住在冷宮里的。
只是他此前一直拿不定定主意要怎么處理這兩個人, 便對御馬監(jiān)那些奴婢們吃里扒外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也沒管過他們?nèi)绾握諔?yīng)藺南星了。
如今一見,這地方實在和他想象的不大一樣……
入目所及, 本該階柳庭花的院子里,好幾棵樹被砍得只剩了個樹樁, 而另外幾棵高瘦的樹上則是掛著晾衣繩, 紅紅綠綠的衣服和被褥被夏日晚風(fēng)吹得招招展展,格外刺目。
井邊搭了簡易的納涼小棚,棚里桌椅茶具一應(yīng)俱全, 甚至還堆了幾本書冊在躺椅上!
哦, 好樣的,居然連躺椅都有!
還是雙人大小的!這哪是幽禁,說是采菊東籬下也不為過!
再遠點的地方,還有個兵器架, 幾個石砣和木刀安置在上面,可見藺南星始終不曾忘記武藝,景裕瞇著眼睛,對大伴的勤勉有些滿意。
再仔細一看,兵器架邊上,還有個圓圓的東西……好的很,居然是個風(fēng)流眼!
他在太極殿里夜不能寐, 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時候,這兩人不僅浮瓜沉李,偷閑躲靜,連蹴鞠也玩起來了!
哪還有半點冷宮的樣子?
景裕手痛欲裂,還頭痛欲裂,他皺著眉頭確認道:“這是清涼宮?”
藺南星總算緩過些氣來了,他覷著景裕的神色,還不太確定這人是不是醒酒了,道:“嗯。”
景裕晃了晃身子,被藺南星握著的地方很好地給了他一個堅實的支點,讓他不至于跌倒在地。
他運轉(zhuǎn)遲鈍的思維,道:“朕怎么進來了?”
藺南星道:“陛下應(yīng)當(dāng)是醉酒了,自己走進來的。”
景裕當(dāng)然知道自己是走進來的,還差點走到了井里,他眉頭皺的更緊,道:“朕是說,清涼宮的門怎么沒鎖?讓朕就這么進來了?”
大門都不鎖,還算什么幽禁!這些奴婢們一天天的,膽子越發(fā)大了!
景裕的臉色很難看,又青又紅,藺南星只當(dāng)他飲了酒,身體不舒服,一板一眼解釋道:“臣和內(nèi)子不會離開清涼宮,便也沒必要鎖門。總砍清涼宮里的樹燒柴也不是事兒,院子里光禿一片的不太美觀,門開著臣還能去外頭砍樹。”
景裕的頭氣得快要爆炸。
好啊,藺南星這都住得挑揀上了,還要美觀!
西宮是他后妃住的地方,清涼宮的樹是保住了,可西宮的美觀藺南星是壓根不管不顧!
真真是可勁地薅他羊毛,去供養(yǎng)那個沐九如!
景裕頭暈?zāi)垦#[約都覺得自己好像又要看到母妃了,他有氣無力地罵道:“狗奴婢。”身子也頭重腳輕地往后倒了倒。
藺南星連忙拉緊景裕,讓天子遠離那口危險的井,道:“陛下小心站穩(wěn),這井太窄,陛下若是落了下去,臣沒法救你。”
他試圖讓面條一樣七扭八扭的人站得好些,又道:“陛下放心,哪怕大內(nèi)的宮門向臣敞開,臣也不會逃離此處,臣想做陛下的臣子,若是逃走,從今往后,大虞就再無我和夫郎的立足之地。”
景裕的手被捏得更疼了,人卻突然安靜了些,像是被哄好了,身子勉勉強強地站穩(wěn)了些許,嘴角也若有若無翹起來了一些些。
沐九如的腳步聲恰在此刻從藺南星的身后響了起來。
他不論是腳程還是反應(yīng)都沒有藺南星快,跑到院子里時,只隱約看到藺南星在拉扯景裕。
不過光是那幕,也讓他把情況猜測出了幾分。
他雖對景裕有些敵意,但不管是出于私心,還是醫(yī)者仁心,都不希望這人死在他們的面前。
沐九如跑得也有些氣喘吁吁,他站定后就扶著藺南星握住景裕的那只胳膊,邊緩氣邊道:“落故,圣上怎么來這兒了?”
藺南星幾乎想也沒想,就放開了景裕的手,立即扶住沐九如。
景裕:“……”
景裕看著自己手上的一大圈烏青,眼神陰惻惻的,用舌尖狠狠頂了下齒關(guān)。
狗奴婢。
藺南星夫夫倆卻對這樣的互動習(xí)以為常,沒人覺得藺南星放開景裕,扶住沐九如有什么不對。
沐九如攙著小相公,背對著景裕,壓低聲音道:“他是尋短見嗎?”他聲音更低了,“難道……是他被秦屹知給……?”可他喘的實在太厲害了,以至于音量也沒能壓得多低。
景裕:“……”
藺南星:“……”
景裕如何想且不管,至少藺南星一聽這說法,就昏頭昏腦得覺得沐九如說的一定是對的。
不然景裕今天中午剛剛開蒙,正是春宵一刻,得意萬分的時候,心情該是不錯才對,怎么會又是大醉酩酊,又是自尋短見?
景裕的臉?biāo)查g黑得能媲美鍋底,他沉聲道:“朕喝了一下午的酒,醉了,迷路到了這里。”
沐九如回過頭看向景裕,夫夫倆都沉默不語,神態(tài)卻是十成十的一致,生動形象地顯露出萬般不信的表情。
景裕:“……”
景裕頭痛得恨不得把這兩人立即斬首,好讓他的疼痛轉(zhuǎn)移到這兩人的頭上。
他沉沉出了口氣,冷笑一聲,責(zé)問道:“你這兒倒是張燈結(jié)彩啊,藺南星,你是打算在朕的皇宮里同皇太妃成親么?!”
但醉酒的景裕本就大著舌頭,話說得急了,便更加含混不清,反倒自動幫對面兩人略過了一些刺耳的話。
藺南星只聽到“張燈結(jié)彩”和“打算成親”這幾個字。
由于現(xiàn)在的景裕呈現(xiàn)出毫無殺傷力的狀態(tài),藺南星在應(yīng)對上也放松了很多,甚至有閑情做起了白日夢:如果景裕允許的話,在這里成親也不是不行,他是挺想在清涼宮里和沐九如再成親一次的。
沐九如見藺南星不搭話,出言道:“陛下,今日是夫君的生辰,冷宮清寂,我們便少稍布置了一番,不至于讓一年一度的生辰太過蕭落。”
景裕結(jié)結(jié)實實地一愣,想了許久,才道:“是藺南星的……生辰?”
藺南星見景裕探尋地望著自己,點點頭道:“是,今日是臣的生辰。”
景裕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好像有些酸痛,又有些局促。
他似乎直到此刻,才注意到藺南星也是個需要過生辰的人。
也似乎突然意識到了,他的造訪給藺南星一雙兩好的生辰平添了掃興。
很是礙眼。
景裕把帶著淤青的手腕收回袖中,視線也不知能看向哪里,但脊背還是盡力挺直了,道:“哦,那朕走了……回宮了。”
他邁開大步,毫不留戀地甩袖向清涼宮的大門走去。
可他的腳下依然發(fā)著飄,明明也是親自走到這里的,但被藺南星拉了那一下之后,雙腳就像成了爛泥糊得一般,不聽使喚了起來。
景裕走了兩步,差點要給藺家夫夫行個大禮,藺南星一頭卷毛都被嚇得炸直了,立馬伸出另一只手拉住景裕的胳膊。
可他剛把人扶穩(wěn)一些,就馬上松了手,景裕又頭重腳輕,眼看要來個倒栽蔥,藺南星這下只好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把他扶住了。
但這手還是像捏了個燙山芋似得,讓他恨不得直接甩開景裕。
藺南星獨自對著景裕時,哪怕伺候景裕洗澡也不覺得尷尬,可此時沐九如就在他身邊,看著這一切……他頓時覺得如坐針氈,伺候景裕也不是,不伺候也不是。
他甚至不敢多碰景裕一下。
問就是心虛極了,他根本不想讓沐九如見識到他還貼身伺候過別人!
藺南星現(xiàn)在是真有些希望景裕人在井里了,最好不要完全掉下去,人也不要沾到水,不然病了死了都不好。
就那么頭朝上,四肢撐著井璧,卡在井里就行,等他和沐九如發(fā)現(xiàn)院子里沒有異樣,回柴房了,景裕再一個人爬出水井,怎么來的怎么回去……
幻想很美,但現(xiàn)實是殘酷的。
景裕現(xiàn)在醉得路都不走不動,估計自個兒回宮也是做不到的,藺南星只能一直伺候著這人,直到宮里的奴婢們發(fā)現(xiàn)萬歲爺不見了,來找人為止……
藺南星這會兒又在心里埋怨起了秦屹知,侍個寢怎的把景裕的人都侍丟了。
太極宮里的那些奴婢們也是,一個個都不像話,和吃干飯的一樣。
藺南星你儂我儂的生辰被攪,心里把能罵的人都罵了一圈,這才道:“陛下,當(dāng)心腳下……不然陛下先歇會兒,醒了酒再回宮?”
他視線看向涼棚下的雙人躺椅,略過那把,再鎖定了他平日洗衣洗菜坐的小板凳:“陛下在這兒……”
他話沒說完,手就被輕輕拍了一下,是沐九如。
人美心善的夫郎很小聲地道:“喝了酒若是著涼,易犯頭風(fēng),要不留圣上一起吃個飯?”
藺南星眨了眨眼,動了兩下嘴唇,一時拿不定主意。
景裕見藺南星和沐九如兩人偷偷地打啞謎,頓時不高興了,晃著身子道:“坐哪兒呢?不管坐哪兒,藺南星你得陪著朕。”
沐九如見小相公依然沒有主意,悶悶地不吱聲了,便替人拿了主意,對景裕道:“陛下進屋里來坐會兒吧?臣妾給您請個脈,再煮些醒酒湯喝。”
景裕見開口的是沐九如,就有些嫌棄,但進屋里肯定比坐涼棚舒服些,他憋了會兒氣,忍不住問藺南星道:“你也想讓朕來做客么?”
這皇宮分明是景裕的,怎么反倒成了景裕來做客了?
藺南星帶著些微疑惑瞥了眼提問的人,卻只見萬歲爺那張臉都醉成了個紅到發(fā)紫的猴子屁股,眼神也迷迷蒙蒙的。
和醉鬼還打什么語言官司呢?
既然沐九如都金口玉律讓景裕進屋了,藺南星自然要夫唱夫隨的,他點點頭道:“嗯,請陛下?lián)苋咭岂{。”
景裕這下滿意了,矜持地點點頭,道:“那就走吧。”
于是三人便沿著小徑往柴房的方向走,沐九如在前面打頭陣,藺南星扶著景裕在后面跟著。
中途沐九如還去把那扇被景裕推開一線的宮門敞大了,橫了兩個矮桌椅子在門口,特意放得歪歪扭扭的,像是起了沖突一般。
算是留下個顯眼的記號,方便宮人們發(fā)現(xiàn)異常,進來找人。
畢竟這整個西宮,尤其是清涼宮,沒事兒是不會來人的。
藺南星也不方便大喇喇地把景裕帶去西宮外,萬一碰到個對家的人,或是其他朝臣的耳目,局勢就要變得更復(fù)雜了。
沐九如走來走去的速度不慢,但也不是特別麻利,他忙忙碌碌的時候,藺南星就只能扶著景裕在院子里等著,撒手撒不得,也不能帶著景裕一起去幫忙。
等沐九如獨自布置完一切,與藺南星匯合時,景裕黑著張臉,不滿地道:“你一個夫郎,居然讓朕和藺南星都在這等著你,你好大的架子!”
語氣不太好,但是臉紅彤彤的,眼睛水當(dāng)當(dāng)?shù)模疽舱静环(wěn),一下子就沒了攻擊性。
反倒看著像是個普普通通的十八.九歲少年郎,還是有點叛逆的那種,和剛到雁城時的耿統(tǒng)差不了太多,甚至好像更色厲內(nèi)荏一些。
藺南星卻不樂意聽景裕對沐九如大呼小叫,按著景裕肩膀的手也忍不住稍稍加大了點力度,但到底口出狂言的人是萬歲爺,他也不敢真把人手掐斷了。
景裕不舒服地“嗯”了一聲,用手指甲去扣藺南星的手,道:“好啊,朕就只說了他一句,你就要替他出頭,藺南星你沒有心!”
這話怎么聽怎么不對勁,頗像不受寵的正室夫人,對著老爺控訴他偏袒小妾一般,酸得冒泡。
醉酒的景裕可真嚇人!怕不是幸了秦屹知,也是酒后亂性的吧?
藺南星那種莫名的心虛感又犯了上來,忍不住鬼鬼祟祟地去看沐九如。
第256章 小家 好磕磣的屋子,但像是個家。……
沐九如眼見權(quán)傾朝野的天子和中貴在院里拉拉扯扯, 幼稚得都快成了兩個少不更事的孩童,無奈地一笑。
他拍拍藺南星的手臂,道:“好了, 都別鬧了,趕緊回屋吧,飯菜都要涼透了。”他在兩人的背后柔柔地一推, 尤其是碰到景裕的那只手, 力度控制得極輕,“天大地大, 吃飯最大,啊。”
藺南星和景裕的背后都像是被羽毛拂過一拂那般, 暖暖癢癢的。
這下兩個人又正常了回去, 景裕也不鬧別扭了,只乖乖地扭著一雙爛泥腳,在大伴的攙扶下向著窗軒透出點點暖光的小柴房走去。
三人到了屋子里時, 天光已完全落幕, 淡月疏星高掛夜空,更是顯得屋內(nèi)燈火如畫,溫溫融融。
這整個廚房還沒景裕寢宮十之一二大,卻滿滿的都是生活氣息。
水缸里打滿了水, 不知是微風(fēng)還是蚊蟲,在水上留下一點漣漪,灶臺里似乎還有點未熄的煙火,閃著暗紅微芒,奏著噼啪細響。
臺面上方打了排木架,瓦瓦罐罐整齊地一列排開,隔上兩三尺, 便安置著一盞燈火,造型簡譜,卻無幽不燭,顯得蓬蓽都好似熠熠生輝。
走進柴房里,桌上堆了幾道家常小菜,甚至還有一碗看似面條的東西。
景裕這下真的有了些實感:藺南星和沐九如真的是在慶賀著生辰。
堆滿飯菜的小桌邊只有兩把座椅,藺南星將景裕安置在他自己的位置上,沐九如便告罪了一聲,要給景裕把脈。
景裕入座后倒是沒鬧人了,他的頭始終痛著,如果不是被藺南星氣的狠了,也鬧不起來。
沐九如讓他伸手,他便有氣無力地伸出手去。
眼前極其美艷的郎君伸出蔥白的手,搭在他的手腕上,然后似乎是被他手上那圈藺南星抓出來的淤青嚇了一跳,下意識托了下眉間的叆叇,扇子一般的睫毛撲簌了兩下,這才繼續(xù)默不作聲地開始把脈。
這樣貌美又纖弱的人,甚至眼神還不好,若無他賜下的叆叇,便是個只能被圈養(yǎng)在屋里的半瞎……哪兒都不像個能行醫(yī)治病的大夫。
可偏偏就是這樣的人,在大軍壓境時獨守孤城,調(diào)兵遣將;在還未知龍城戰(zhàn)勝時,千里走單騎,深入北軍將領(lǐng)都輕易不敢入的草原,只為爭取藺南星的一線生機;也是沐九如這么個在冷宮磋磨了六年的后妃,卻找到了攻克時疫,甚至諸多疾病的藥物……
景裕這些日子里思量了許許多多回沐九如這人的善惡優(yōu)劣,卻也不得不承認,有這么個德言容功的貼心人,藺南星會捧著不愿撒手,甚至還為了這人悍不畏死,欺君罔上……很正常。
若他的生命里,也有這么個人愿為他飛蛾撲火,還那么優(yōu)秀、果敢、艷麗……
景裕甚至想象不出,他能對這人多好,總之,一定會非常,非常好。
沐九如把脈的動作規(guī)矩標(biāo)準(zhǔn),指尖卻十分溫暖,景裕被伺候得很舒適。
他從沐九如的身上收回視線,不再看大伴的夫郎,繼而晃著模糊的視野,打量這間小屋。
布滿血絲的眼睛掠過一桌菜肴,又看向被褥整齊,軟枕一雙的小榻,再是簡陋的梳妝臺,床頭的大匣子,還有破舊損壞,但又重新修補過的木窗……
景裕想:好磕磣的屋子。
但比純昭宮來,似乎嶄新了一些,比太極宮,又溫暖一些。
像是個家。
沐九如很快就給景裕把完了脈,確定了景裕目前只是單純醉酒不輕,外加一些情志方面有些小問題,調(diào)理調(diào)理不成大事之后,便準(zhǔn)備去外間煮醒酒湯了。
藺南星哪能讓沐九如勞動,景裕現(xiàn)在坐得好好的,不需要人扶著了,他立即丟下天子,道:“我去煮。”
沐九如扯了扯藺南星的手,道:“你陪著圣上吧,給他束個發(fā),他肚子空著,得吃點東西進去,散著發(fā)吃飯不方便。”
藺南星看了眼景裕披頭散發(fā)的模樣,確實有礙觀瞻,便溫馴地道:“嗯,好,辛苦你了。”
沐九如搖搖頭,又看了兩人幾眼,確定此刻的景裕還算老實,應(yīng)當(dāng)沒精神突然發(fā)難打罵藺南星,便放心地去外間綁起襻膊,洗綠豆,倒騰蜜餞冰糖等,著手做解酒湯。
外間傳來一些煙火騰騰的聲音,屋內(nèi)的藺南星輕手輕腳從簡陋的梳妝臺里翻找出一支梳篦,又摸出條他和沐九如都沒用過的發(fā)帶。
他握著這兩樣?xùn)|西,走到景裕的身后,半蹲下身子,道:“陛下,臣給您束發(fā)。”
景裕的眼睛和耳朵一刻不停地在接收這間陌生屋子的各種動靜,但酒精又讓他的思緒不太清晰,做什么都像霧里看花。
他聽見藺南星說的話,感覺到自己的頭發(fā)被人撩起,這才“嗯”了一聲,道:“藺南星,你要自稱奴婢……你是朕的奴婢。”
藺南星動作輕巧地捋順景裕的長發(fā),但自稱奴婢是萬萬不可能的,他淺淺思考了下,道:“也不是只有奴婢才會替別人梳發(fā),臣也會給內(nèi)子和犬子做這些。”
景裕一愣愣住,腰桿忽然直了直,又在屋外嘟嘟的煮水聲里松懈地垮了下來,喃喃道:“是么……”
藺南星隨口“嗯”了一聲,三兩下就把景裕一頭濃密的發(fā)絲全圈在了手心里,綁成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發(fā)髻,然后拿起桌邊放著的發(fā)帶,進行最后的加固。
藺南星的動作極其嫻熟輕柔,比笨手笨腳的秦屹知不知麻利多少,一雙大手直把景裕的頭皮都蹭的暖呼呼的。
沐九如在屋外忙了會,又跨過門檻走了進來,站在藺南星的身后,輕輕咬耳朵道:“落故,屋里好像沒多的筷子了……”
藺南星被這么一說,也想起了這茬。
這宮里統(tǒng)共就住了他們兩人,藺南星又不是多愛熱鬧的性子,不會留下屬一同吃飯,碗筷便只備了他們自己的。
藺南星道:“那就把我的筷子洗一洗給圣上用吧,我用勺就成。”
他沒壓著聲說話,沐九如便也放開聲了,道:“哪能委屈今日的壽星?還是我的筷子給他用吧……”
藺南星的臉肉眼可見地垮了下來,簡直就像是準(zhǔn)備把景裕扔出清涼宮自生自滅一樣,薄薄的唇抿成一線,不吱聲了。
沐九如了然,小郎君也不舍得他受委屈。
他瞥了眼坐得七倒八歪,看起來生活不能自理的景裕,笑瞇瞇道:“那就給圣上用勺吧,他喝得多了,未必拿得住筷子。”
景裕:“?”
景裕的臉也垮了下來。
給他用筷子,怎還成了個要你讓我讓的事情!他這天子愿意不計前嫌,進這破屋子和他們一起用餐,已是他們是天大的榮幸了!
沐九如就是記恨他,在公報私仇!
這個毒婦!
景裕陰郁到臉上都能滴出黑水,但不論他的臉再如何臭,藺家夫夫也只能看見他的后腦勺。
藺南星立即被沐九如嚴密的邏輯說服了,夸道:“確實是這樣比較好,還是祜之細心。”
聲音里都能慪出蜜糖來,惡心!
景裕受不了了,頭昏腦漲得想吐,抗議道:“朕要用筷子,要全新的,別給朕那些你們用過的臟東西。”
藺南星挑了挑眉,手上給發(fā)帶打結(jié)的時候,用力扎了一下,把景裕的腦袋都給提起來了些,語調(diào)倒是溫溫吞吞的,很是平和:“陛下將就一下,冷宮清苦,每個碗筷都是臣和內(nèi)子用過的,陛下若是嫌棄,便沒碗筷能用,只好用手吃了。”
景裕:“?!”
景裕頭皮一痛,牙也恨得發(fā)癢。
藺南星居然嗆他!
狗奴婢,犬吠非主!
可他作為一個渾身都痛,坐著說話都費勁的醉鬼,腦子轉(zhuǎn)了半天才想出一句罵人話,剛要開口,藺南星卻已經(jīng)扎完頭發(fā),撇下他離開了柴房。
“祜之,我來看火,你歇著吧。”
呵,這沐九如到底會什么邪術(shù),藺南星就一刻都離不開這人嗎?!
景裕憤恨地想著,耳朵卻繼續(xù)捕捉起了外間的動靜。
沐九如的聲音很溫柔,夾雜在擺弄灶頭的瑣碎聲里:“水已經(jīng)快沸了,甜湯等下燉著就行,你去給景……圣上燙個勺。”
景裕聽見沐九如跑出嘴的那半個“景”字,已大抵知道這夫夫倆平日是怎么不敬天子的了,簡直無法無天!
藺南星道:“嗯。”然后便回了柴房的桌前拿走個勺子,又去外間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叵礀|西了。
沒一會沐九如又道:“再打點紫蘇水給圣上盥手,那瓶傷藥你拿去幫他涂了……”這里聲音斷了些,景裕聽不清,之后沐九如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他手被你捏青了……你情急之下力氣大些也是常事,陛下寬宏大量,應(yīng)當(dāng)不會怪罪,啊!你也別忘了洗個手啊。”
藺南星與沐九如一應(yīng)一答著,“嗯嗯哦哦”得在外間跑來跑去,一會兒弄出點瓷器磕碰的聲音,一會兒又好像在往哪里灌水,發(fā)出清脆的“嘩嘩”水聲。
景裕聽著這些動靜,突然沒了脾氣,心里靜澄澄的,像是被泡在了溫暖的水里,讓他幾乎要瞇著眼睛昏睡過去。
很快藺南星就帶著水盆回了桌邊,他坐在景裕一旁的座椅上,把放了溫水的盆放在自己的腿上,看著昏昏欲睡的景裕,道:“陛下,洗個手?”
他聲音很輕,如果景裕真睡著了的話,那就只要把這人扔去床上,等下再灌醒酒湯就行了。
沐九如親手燒的大餐,哪怕已經(jīng)涼了,藺南星都不太舍得分給別人吃。
可惜景裕最近的睡眠很差,一聽見聲音就瞬間睜開了不太清明的眼睛。
他“嗯”了一聲,胡亂地把手往水盆里放。
醉鬼的手腳不靈便,一只手雖是成功地浸入了暖暖的水里,還有一只手卻落了空,砸到了木盆上。
藺南星連忙輕輕握起景裕的手腕,把那只手也趕回它此刻該待的地方。
景裕的兩只手都泡進水里了,很舒服,他便又開始假寐了。
藺南星皺了皺眉,道:“陛下,你搓一搓手。”
景裕不可置信地睜開眼,道:“你幫我洗!”
藺南星還貼身伺候著景裕時,這人可沒這些富貴毛病,看來當(dāng)了幾年皇帝,窮奢極欲以后,景裕是真被養(yǎng)嬌慣了。
但不管景裕現(xiàn)在是什么習(xí)慣,藺南星不想上趕著做奴婢,也不想握著其他郎君的手,做些曖昧的事情。
他抿了抿唇,溫聲道:“臣的兒子如今七歲,都不需要臣幫他搓手了。”
景裕咬牙切齒:“狗奴婢。”但嘴里不干不凈的,一雙手倒是動了起來,在水里醉蝦跳舞一樣摩擦幾下,就撩了起來。
沾在皮膚上的水落得到處是,他得意地向藺南星抬了抬手,道:“嗯。”
藺南星對這沒規(guī)沒矩的行為毫不在意,藺韶光也這樣子過,多半不是覺得玩水高興,就是在炫耀自己手洗的干凈。
雖然四歲以后的藺韶光也沒這么幼稚過了。
藺南星目不斜視地從旁邊拿了塊布頭出來,這回倒是沒再讓景裕自己擦手了,他隔著布頭把醉鬼的手仔細擦了擦,又打開傷藥替景裕涂手上的淤青。
景裕被伺候了,就又舒坦了,倨傲地瞇起眼睛,道:“那塊布頭是你的?好粗糙。”
藺南星飛快地給景裕糊上藥,便帶著物什站了起來。
“是擦桌子的布,白日臣剛用草木灰洗過,干凈的。”
他和沐九如一人就一塊專用的布,定然是不能給景裕用的,藺南星理直氣壯地答完景裕的問題,便帶著手里的雜物又去了外間。
屋外再次傳來一些瑣碎而溫馨的聲音,也夾雜著兩個郎君輕柔音色的竊竊私語。
景裕獨自坐在里間的板凳上,臉上的表情如遭雷劈。
他只覺得自己的手上都好像沾滿了油腥味,成為皇帝之后,他還從未受過如此的屈辱和怠慢!
啊啊啊!這該死的奴婢。
醉酒景裕在心中無能狂怒。
第257章 風(fēng)月 藺南星頓時一個頭兩個大,這種事……
沒一會兒, 藺南星和沐九如就都忙完了灶屋里的事兒,相攜著進了柴房。
藺南星搬了把矮矮的凳子放到桌邊,直接坐了上去。小板凳和桌子不太配套, 略矮了些,還好他個子高,除了長腿蜷著有些可憐之外, 倒不至于夠不著桌面。
沐九如也緊跟著落了座, 重新分了碗筷,對景裕道:“解酒湯還要過會兒才好, 圣上先吃些不油膩的食物墊墊肚子。”
景裕捏起空碗里的湯勺,頗為嫌棄, 但還是不想掃了藺南星生辰的興致, 寬宏大量道:“嗯,那開飯吧。”
藺南星和沐九如也拿起碗筷,繼續(xù)之前被打斷的晚飯。
景裕拿著湯勺, 看了一圈桌上的飯菜, 覺得四喜丸子品相最好,便晃著手把勺子磕進菜盤里。可惜他的手和眼睛都不聽使喚,丸子重影層層,手也指東往西, 勺了幾次都沒能成功。
沐九如連忙拿起自己的湯勺,給景裕打了些琥珀蘿卜進碗里,道:“四喜丸子不易克化,臣妾還煮得咸了些,陛下吃這個吧。”
景裕嫌棄地看了眼沐九如的勺子,也很嫌棄這灘不成型的蘿卜,還很氣惱沐九如居然敢管他想吃什么。
他郁郁地盯著自己的碗看了半天, 還是收回勺子,慢吞吞扒著碗邊,吃了一口爛糊糊的蘿卜泥。
淡淡的咸味在嘴里化開,除此之外便沒什么出彩的地方了,連香味都不太足,還沒有藺南星的廚藝一半好。
景裕頓時確認了,估計不止四喜丸子,這桌菜應(yīng)當(dāng)全是沐九如做的。
他有些奇怪,道:“你還會下廚?”
沐九如一個半瞎的世家子弟,有藺南星這么個任勞任怨、廚藝精湛的奴婢在,居然還親自下廚。哪怕這人已是藺南星的夫郎,可那些官宦之女嫁為人婦后,也基本沒有去親手做羹湯的。
景裕嚼著不好吃的蘿卜,嘴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沐九如對景裕的疑問很是理解,畢竟就算是四年前剛和藺南星大婚時的他,也絕對想不到如今的自己竟會有這樣的好手藝。
他淺笑著,假謙虛道:“嗯,臣妾技藝不精,陛下將就著墊肚子吧,回了太極殿陛下就能吃到御膳房的珍饈了。”
景裕用犬齒磕了磕瓷勺,道:“哼。”
回頭他也要讓秦屹知學(xué)了庖廚,日日燒上一整桌給自己吃。
不就是些沒型沒色的破菜,有什么了不起的!
景裕不屑地又大啖一口蘿卜泥。
藺南星那頭則是端起了自己的那碗長壽面,放置了這么長的時間以后,面條已經(jīng)徹底變成一坨面糊糊,表面也有些風(fēng)干了。
藺南星勺了點尚且溫?zé)岬牟藴M去,試著用筷子攪和攪和,拌了一拌,還好沐九如搟的面條比較粗圓,潤了水以后還是散了開來,根根分明。
雖說品相看著比原來又要差上許多,但藺南星是不會嫌棄的,只不過想起晚飯被打斷前兩人在做的事情,藺南星就有些猶豫了。
他大手捧著面碗,道:“祜之,這面你還吃嗎?”
沐九如立馬把碗湊過去,笑道:“嗯,給我分點相公的福氣。”
藺南星露齒一笑,立即撈了些過去,沐九如的碗里多了幾根白胖胖的面條,藺南星的碗又空了些許。
藺南星看了眼景裕,筷子裹著面提了提,又浸回了湯水里,沐九如察言觀色道:“給陛下也分點?他得吃些面食下去,這個好消化,還能讓陛下也沾沾咱們壽星的喜氣。”
景裕看著那碗豬食般的面團直接氣得炸了毛。
一個奴婢吃剩下的東西,能有什么喜氣!
景裕道:“朕不吃這臟東西,全是你們的口水!”
藺南星樂得吃獨食,他還不舍得把沐九如做的面條分給別人呢,他虛情假意地問道:“陛下真不吃?”
景裕更是氣了,一碗破面條,藺南星還護食上了!
他恨聲道:“給朕一些!”
藺南星:“……”
天威難測,伴君如虎。
藺南星只好不情不愿地分出幾根面條,放進景裕的碗里。
景裕見他扣扣搜搜的模樣,立馬吸溜一口,塞了根面進嘴里,嚼嚼,哼道:“難吃。”
藺南星這下也來了幾分心氣,道:“那陛下把面還給臣,臣愛吃夫郎的手藝。”
景裕被酸倒了牙,爆發(fā)出一個醉鬼最強的速度和精準(zhǔn)度,把面全吸進了嘴里,嚼嚼,嚼嚼,再次哼道:“難吃難吃難吃。”
藺南星:“……”
沐九如:“噗。”
景裕:“……”
景裕羞憤暴怒,居然還敢嘲笑他!這兩個亂臣賊子,反了天了!
一頓晚餐氣氛詭異,又鬧鬧哄哄,不過并沒有持續(xù)太久。
景裕不能吃太多東西,不然過度刺激脾胃,反倒會引起嘔吐。
沐九如本就飯量不大,藺南星便津津有味,一盤接一盤地把桌上的菜肴都清空了。
景裕冷臉評價:“狗奴婢。”
藺南星撇他一眼,對景裕的謾罵無動于衷。
反正他就是樂意做沐九如的狗奴婢!
藺南星晃動無形的尾巴,繼續(xù)腮幫鼓鼓地清掃夫郎做的珍饈美食。
酒足飯飽后,景裕喝上了沐九如煮的解酒湯,味道一如既往平平無奇,但好歹甜滋滋的,很是清脾潤肺,喝得人通體舒暢。
只是景裕醒了半天酒,解酒湯也喝下肚了,人卻依然渾身無力,沒辦法走回宮去,只好在清涼宮里借宿了下來。
沐九如和藺南星兩人忙忙碌碌地收拾碗筷,又捧著一些衣服被褥收進匣子里,一會兒又端著水盆進進出出,擦洗沐浴去了。
藺南星有些嫌棄景裕一身酒氣,但還是給景裕脫了外衣,放到了他和沐九如的床上,又給景裕打了水,用那塊桌布擦了手臉。
景裕一直半夢半醒著,有時候一睜眼,能看到門扉大開的外間站著背影一雙;有時候睜開眼,看到的是藺南星夫夫倆說著小話,坐在兩個板凳上,四只腳窩在一個腳盆里泡腳。
后來再睜開眼時,透過冷宮柴房的小窗戶,景裕看到窗外的燈火一盞一盞地熄滅了。
星星點點逐漸暗淡,藺南星和沐九如的低低的話語聲從外頭響進了屋里。
最后柴房只剩下了一盞明燭,沐九如走到床邊,輕輕地道:“陛下,還醒著么?”
景裕懶懶地睜了睜眼:“嗯。”
沐九如得了回應(yīng),又給軟趴趴的醉鬼請了脈,還讓藺南星給景裕喂了口水喝。
這下三人都已收拾得還算清爽了,藺南星便吹了燈,和沐九如一同躺在新打的地鋪上,相偎而睡了。
晚風(fēng)帶來些許黏膩的涼意,窗外星光沉沉,云淡月疏,三人的呼吸聲在屋內(nèi)緩緩起伏。
許久后,景裕輕輕地道:“藺南星。”
床下的藺南星瞬間睜開鳳眸,輕輕捂住沐九如的耳朵,道:“臣在。”
景裕的眼睛在黑夜里如銅鈴般明亮,直勾勾地盯著床下睡得親親熱熱的兩人,道:“你上來陪朕睡。”
藺南星:“?!!!”
藺南星這下睡意全無,直接發(fā)出了震天鼾聲。
裝睡也不走心點,景裕罵道:“狗奴婢,你別裝,朕知道你睡得淺。”
藺南星只好消了聲,道:“臣有夫郎,臣不便和陛下靠的太近。”
景裕皺著眉頭,看了床下的藺南星片刻,認認真真道:“朕現(xiàn)在醉了。朕是景三郎,不是陛下。”
藺南星:“……?”
到底誰在裝啊?
就是假裝成景三郎也不行啊!
藺南星從前確實和景裕在純昭宮時抵足而眠過,可那時的景三郎瘦瘦小小的一個,才八.九歲大,現(xiàn)在的景裕都十八.九了!還把另一個最寵信的奴婢睡了!
景裕就是要殺他的頭,藺南星也不敢再和這人蓋一床被子。
他只好繼續(xù)裝死,期待一個醉鬼很快就會忘記這茬。
景裕也確實不太清醒,又像是精神不濟,淺淺的鼾聲從他嘴里傳了出來,沒一會又斷了,他睜開眼道:“藺南星,秦屹知給我取的字,為昭則。”
藺南星有預(yù)感他今晚大抵是睡不成了,他輕輕應(yīng)了聲:“嗯。”
景裕對他的敷衍很不滿意:“你是成啞巴了嗎?”
藺南星道:“臣在傾聽。”
景裕沉默了會,似乎被糊弄過去了,道:“哦……藺南星……”
他半睜著眼睛看向窗外,慢吞吞地道:“景致宴也許也是個很好的皇兄吧……我幼時好像也曾和他在一起玩過,他應(yīng)當(dāng)是沒苛待過我的……”
“但他是太子,他太忙了,忙著忙著就把我忘記了。”
如景致宴這樣光風(fēng)霽月的人,確實不會刻意給弟弟難堪。
只不過景致宴執(zhí)政勤勉,每日過得甚至比安帝還忙碌,像景裕這樣連皇室家宴都不會被叫去參加的皇子,他不主動向景致宴求助,景致宴也沒空去關(guān)心景裕過得如何。
而且景裕無錢無勢,也沒辦法疏通宮人的關(guān)系面見到身為太子的兄長,后來日久天長,景裕就不再想起景致宴了,最后連兄長相關(guān)的記憶也變得模糊。
他只記得這個兄長,也算是個很好的人。
只是不太像是“兄長”罷了。
景裕緩緩翻了個身,新打的小床沒了擾人的吱嘎聲,哪怕景裕的動靜很大,木板也只是輕輕咿呀了一下。
景裕躺的不太舒服,側(cè)過身子,把自己蜷起來了些,面向藺南星,道:“藺南星……其實你這樣挺好的……”他的語氣難得平和,“朕真羨慕你,有妻有子,他們都對你好,都是你的家人。”
藺南星的心頭軟了一下,他從沒想過景裕會對他說這些,哪怕只是醉酒之言,藺南星也軟和了語氣,道:“陛下以后會有皇后的。”
景裕抿了抿嘴唇,好半會,又道:“朕今天幸了秦屹知,朕是大人了。”
藺南星:“……”
他不是很想聽這些東西。
景裕道:“藺南星,你在聽嗎?”
藺南星只好應(yīng)道:“臣在……”
“嗯。”景裕得了回應(yīng),安心了點,繼續(xù)道:“但沒人教過朕怎么做這些,先生也不愿教朕,我弄得很糟糕。”
藺南星:“……”
聽起來該委屈的人,當(dāng)是秦屹知才對。
但景裕的語氣也確實有點低落,推己及人,若是他和沐九如的第一次非常糟糕的話,想必他也會耿耿于懷許久。
藺南星艱難地安慰道:“這都是……熟能生巧。”
景裕眼睛亮了亮,道:“是嗎?”然后又更加低落了,“可是其他人開蒙,都是有長輩指導(dǎo)的。”
藺南星:“……”
那和他說這些也沒用啊!
他又不是景裕的長輩,還是個閹人,景裕和他探討這些屋里面的事,合適嗎?!
景裕見藺南星又不吱聲了,煩躁道:“藺南星,你說話,為什么沒人愿意教我?”
藺南星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這種事和夫郎關(guān)起門來說說也就罷了,和別人說總有種淫.穢的感覺。
而且肯定有人教過景裕的啊……!
宮內(nèi)十六歲就要安排開蒙了,哪怕沒人侍寢,也定然是有人去給景裕看冊子的。
藺南星把沐九如的耳朵捂得更緊,猶豫了好半天,才開口道:“若是……兩心相許,便不必在意那些,即便做的不好,只要與心上人共同研習(xí)……”
他想到沐九如一同經(jīng)歷的過往,被沐九如縱容喜愛的每一個日夜,語調(diào)不自覺地柔了下來:“就是風(fēng)月。”
“風(fēng)月……”景裕琢磨著這兩個字。
世人所說的人間美景、花朝月夕可稱為風(fēng)月;男歡女愛、月下花前也可稱風(fēng)月;而煙花之地、風(fēng)月場所亦是風(fēng)月;還有孤云野鶴,月明清風(fēng)也是風(fēng)月。
世人總愿意把喜愛的事物,冠以“風(fēng)月”二字。
以至于無需多言,僅僅只是這么兩個字,便已讓人聞之旖旎,又好似遙不可及。
“是嗎……風(fēng)月?”他又翻了身,看向天上暗淡的月,感受皇城潮熱的風(fēng)。
他想:秦屹知確實像是一抹明亮的月,有時又像是一團漆黑的云,這是風(fēng)月嗎?
他愣愣望了好一會,眼皮子又磕了下來,藺南星還以為景裕已經(jīng)睡過去了的時候,突然又聽床上的人道:“那如何才算是兩心相許呢?又如何才能得到真心人?”
第258章 夜談 卿可知,何謂伴伴?
景裕喝了酒以后的問題實在是多。
藺南星有些崩潰, 恨不得從沐九如身上摸出蒙汗藥來把景裕藥倒。
他是真不擅長和人談?wù)撨@些,光是前面那兩句,都已讓他的臉燙到要冒煙了。
他不太想答, 景裕卻不依不饒催促了好幾聲,藺南星這才磕磕巴巴道:“也許是……以心換心?”
雖然他覺得應(yīng)該是運氣占比大點吧……
畢竟從沒有哪個奴婢能像他這樣,得到主子的垂愛, 還讓主子對自己傾心相許。
這絕不是有副好皮相, 或是有什么本領(lǐng)能夠換來的。
真心必然要有,但藺南星更感謝命運與沐九如的眷顧。
景裕又喃喃了幾句, 突然道:“我待你還不夠好嗎?”
藺南星:“???”
藺南星一噎,之前不是在說風(fēng)月么, 怎么扯到他這兒了?
他抬頭看著景裕, 只見景裕的目光前所未有得清明,一錯不錯地凝望著他。
“你是知道我待你好的。”景裕道。
藺南星的嘴唇動了一動,想要否認, 又咽了回去。
景裕慢慢地道:“你是知道的……這兩年里朕力排眾議, 支援北軍,白巡的仗打得同狗屎一般,多少朝臣讓朕去向北韃議和,朕都頂回去了……”
他的腦袋靠在軟枕上, 手也墊在枕頭下,語氣平淡,指尖卻抓緊了枕面,道:“藺南星,只因朕相信你的籌謀,也相信你能把仗打得漂亮,朕不斷為你們籌集軍餉, 今日抄這人的家,明日向吳王施壓,把全國各地的士族都得罪了個徹底……”他語速越來越快,又忽然變得凄楚,“連娘親入享太廟的機會……朕也同首輔對賭了進去……”
藺南星靜靜地聽著,躺在高處的少年天子滿腔控訴,發(fā)出的聲音里都帶著些咬牙切齒的嗚咽。
而那對總是帶著懷疑、陰沉的雙眼里,也浸了水光,紅彤彤的。
景裕說的這些,藺南星確實都知道。
景裕在登基之前寂寂無名,也無任何實權(quán),這就意味著他沒有一套親信的朝臣班底。
這樣一艘孤船在朝廷的驚濤駭浪里,必然處境十分艱難。
景裕不喜受人控制,便把扶持他也能掣肘他的兩條大船——藺廣和秦世貞都擊沉了,他的底子便更薄,與大臣們周旋的難度就更大。
這才導(dǎo)致堂堂天子,為了持續(xù)地支援北伐,連唯一親人的后事也要對賭進家國大局里。
藺南星明明知道這些。
可正因為他知道景裕看重他,依賴他,景裕心中的天平倒向他,他才更是必須得抓住機會,利用景裕對他的信重,來達成他和沐九如向死而生的翻盤。
景裕為他做的所有一切,現(xiàn)如今已成了他用來要挾景裕的籌碼。
景裕的聲音很輕,在寂靜的深宮內(nèi),像是玉石一般,發(fā)出冷質(zhì)的音調(diào):“這兩年里……我是真的害怕,怕你辜負朕的信賴,把大虞打垮了,讓朕一無所有。午夜夢回時,我都能聽見母妃罵我無用,安帝向我索命……”
“可越是害怕,我就越是只能讓自己信你……我連給岑家翻案的卷宗都備好了……”他發(fā)出一聲隱忍的低泣,“藺南星,我……待你不薄……”
他此前因執(zhí)意北伐之事,龍椅坐得不太穩(wěn)當(dāng),因此也沒把握真能給岑家翻案。
這事兒他便只是一個人偷偷地做著,刻意瞞了秦屹知,不讓藺南星有機會知道。
他想:只要藺南星這次能打贏,那么給岑家翻案一事也就沒了難度,藺南星的封賞便能再錦上添花。
到時藺南星一定會很高興,也很感激他。
可他在京城的左支右絀、鼎力相助,最后換來的卻是奴婢欺上瞞下的背叛。
藺南星眸光微動,又垂下了眼簾,喃喃道:“陛下……”
景裕聽著這聲呼喚,忍不住笑了起來,一滴淚珠掛在他的眼角,隨著帶笑的話語慢慢滾落:“藺南星,你可知道,朕在還不知他是誰的時候,是真為你得了這么個賢內(nèi)助而歡欣過。”
“朕還給他擢為了二品夫人……自我朝開國以來,從未有妻誥命高于夫的先例……朕連你官拜二品也提前鋪了路……”
他的音調(diào)顫不成聲:“你都是……都是知道的。”
這也是為什么,藺南星越是掣肘他,他就越是痛恨,越是痛苦……他所有屈尊紆貴的示好,都成了藺南星算計他的軟肋。
藺南星沉沉出了口氣,道:“……臣知道。”
景裕的心里鈍痛一片,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可他又希望藺南星能哄騙自己,別讓自己的付出被踐踏得這么狼狽。
他在床上把自己高高瘦瘦的身軀蜷得極小,像是要把自己的心口整個護住,讓里面不再痛徹心扉,酸楚入骨。
他用力揪著被藺南星拽痛過,又抹過傷藥的手腕,咽下滿嘴不知從何而來的酸苦,道:“……朕待你們?nèi)绾尾缓茫銈優(yōu)槭裁础@么對我。”
藺南星看著高位上的少年郎泣不成聲,卻久久無言。
他不知該如何勸慰景裕,又還能和景裕說什么。
是說他的苦衷,說他和沐九如也只是想活著,說他并非刻意欺君,并非有意背叛……
可這些他即便不說,景裕也都能夠想到。
若是景裕自己想明白了,他其實什么都不必去說,若景裕不想明白,那么他就是說上一萬句,景裕也聽不進去。
他們的關(guān)系,早在離開純昭宮之后,就徹底無法挽回了。
景裕望著月光下藺南星沉靜的面龐,道:“藺南星,你告訴朕,為什么朕要被你們背叛?”
藺南星依然默不作聲,景裕今日雖難得地說了些掏心窩子的話,可藺南星的背后還有沐九如要守護,他卻永遠不可能對景裕真正地吐露心聲。
但凡開口,他說出的只會是詭辯,只會是欺瞞。
因為背主,本就是他作為一個奴婢最大的原罪。
景裕狠狠抹了幾下臉側(cè)的淚水,把自己的眼睛擦的生疼,他扯起個帶著眼淚的乖僻笑容,道:“哈,藺南星……你已經(jīng)連話也不屑和朕說了嗎?”
藺南星沉沉地出了口氣,心里堵得慌,開罪哄騙的話他說起來可以眼睛也不眨,可他現(xiàn)在卻突然不想對景裕那樣做……
他的心口卻突然被人輕輕地拍了一下。
是沐九如的手,在薄被下拍撫著他的心窩,帶來暖暖的,安逸的,充滿力量與支援的溫情。
他的祜之還沒睡著,且在安撫他,襄助他。
藺南星滿心的疑慮與煩悶在夫郎的撫慰下緩緩消失,他暗中牽住沐九如的手,與之十指相扣,又摩挲了一下,抬起眼來,道:“景裕,我不想做奴婢了,我想做個堂堂正正的人。”
景裕一下子就坐了起來,大聲道:“朕已經(jīng)答應(yīng)放你離宮,讓你從賤籍成為貴人!你還想怎么樣!”他像是在恐懼著什么一般,不斷拔高自己的音量,“難道你要爬到朕的頭上,用腳踩著朕,才算不是個奴婢了嗎!啊?!”
床榻被景裕晃得吱嘎作響,藺南星皺著眉頭,輕輕將沐九如挪遠一些,也坐起身來,直視著景裕,道:“我從來沒有不臣之心。”他就這么靜靜望著景裕,道,“陛下,你心里明白的。”
景裕忽然之間也像前面的藺南星一樣,沉默了下來。
他當(dāng)然明白,藺南星從未想過要害過他。
藺南星做他的內(nèi)侍、掌印御馬監(jiān)、提督京營的這些年來,一直勤勤懇懇,效死輸忠。
即便他因沐九如而有所欺瞞,也不曾做出弒君叛國的事情。
可景裕就算對這些心知肚明,依然忍不住地會害怕,懷疑。
他害怕藺南星終有一日,會因為沐九如而厭惡他,傷害他,遺棄他。
景裕清清楚楚地明白,他從未討過任何人的喜歡。
他除了威脅與壓迫,又能拿什么去同沐九如競爭,留下他的奴婢?
景裕的呼吸沉悶而急促,藺南星在被褥下與他的心上人兩手相執(zhí),兩心相知。
本以為永遠也不會向景裕說出的話,也自然而然地就從他的唇齒間滿溢了出來。
藺南星道:“我從沒爬到過你的頭上,也從未用腳踩著你過,是我不想被你用再腳踩著,再被你私刑打罵而已。”
景裕的嘴唇不住顫抖,一汪淚水洶涌而出。
他不想打藺南星的,他從來沒想過傷害藺南星。
可他還是那么做了,做了很多次,哪怕他事后會覺得愧疚,會去補償,他怒上心頭時依然不會留手。
只因他知道藺南星會原諒他的,只要藺南星還是他的奴婢,藺南星就永遠都不會與他離心。
可藺南星,已經(jīng)不想做奴婢了。
不論藺南星是成為將軍、庶民,亦或是一具尸體,都不再會是他的奴婢。
藺南星一刻不曾放開沐九如柔軟的指掌,他的手心早已浸滿了汗水,可沐九如依然黏黏糊糊地貼著他,甚至還輕輕地捏著他的手背,讓他獲取到源源不斷的勇氣。
二十年為奴為婢的時光,在藺南星的身上打下了洗不去的記號,可他也想過許多,恨過許多,期盼過許多。
他不再回避那些卑微的過往,一字一句向他名義上的主家緩緩道來。
“景裕,我不喜歡被那么對待,我不想隨意地被主子拿來撒氣,不想終極一生都只是在貴人面前抬不起頭的一條賤命,不想所有的功勞苦勞,只因我是個奴婢便理被所應(yīng)當(dāng)?shù)貏儕Z……”
他沉沉吸了口氣,道:“沒有人會喜歡被那么對待,但作為奴婢沒有挑揀主子的權(quán)利,我們的命只值……那么幾兩銀子,我們像貨物一樣賣身給主家,賣身給天家,便再也沒了做人的權(quán)利,只能承受這些屈辱,一直到死。”
“沒人會為我們打抱不平,也沒人會想要去體恤、理解我們即便只是個奴婢,被侮辱打罵了也會感到委屈,感到痛苦,也會有不想做奴婢的時候。”
景裕的心里空了很大一塊,他想,他是知道的,奴婢當(dāng)然也會痛,也會死。
可若不是藺南星說了,他好像又不知道這些。
每日都有無數(shù)的奴婢受罰受死,每年也有無數(shù)的新奴婢入宮效命。
在景裕看來,奴婢的痛似乎總是很快就能好轉(zhuǎn),奴婢的委屈用賞賜就能消弭,而奴婢的死……就像夏日的晚風(fēng)一樣,吹過心頭,就散了。
除了藺南星和秦屹知,他不會在意任何一個奴婢的性命和喜怒。
床榻上下的君臣兩兩相望,景裕雙手撐著膝頭,坐姿有些蕭索,很久很久,下巴處才落下一顆淚滴。
藺南星輕輕松開沐九如的手,最后勾連了一下心上人的手背,便緩緩地站起身來。
八尺有余的身高撐天拄地,威武不凡,他俯下身子,單膝跪地,在景裕的跟前執(zhí)武將之禮,道:“我不想再做一個奴婢,我想對你行單膝跪禮,對你以臣自稱,以元元黎民之身為君效力……”
藺南星很少直視貴人的容顏,可那對鳳眸不偏不倚地抬起時,內(nèi)里的星子卻炳若月星:“陛下,臣愿替陛下戍守邊關(guān),開疆拓土,成為陛下的干城之將,與陛下共襄盛世。”
他垂眸,姿態(tài)恭順,腰背筆挺,道:“請陛下成全。”
藺南星早在睡前已拆了發(fā)髻,褪去外衣,此刻他身穿寢衣,披頭散發(fā),即便儀態(tài)肅正,執(zhí)禮標(biāo)準(zhǔn),也多少有點不倫不類。
是御前失儀。
景裕看著臣服在他面前的藺南星,心里卻生不出半點被怠慢的不滿。
月光撒在藺南星的身上,將這人俊逸的五官、寬闊的背脊、蜷曲的腳趾都勾勒得清清楚楚。
藺南星即便跪著,也是那么得高大、威武、帥氣。
就好像當(dāng)初在純昭宮里,他第一次與藺南星相見時,一模一樣。
那時的藺南星看向他時,眼里總有一團不屈的光,讓他時常覺得,藺南星是個普普通通的奴婢,也是個心懷熱望、無所不能的成人。
景裕視線低垂,聲音很輕,帶些顫抖,道:“你要是……去了邊關(guān),去了……那么遠的地方,朕怎么辦,誰還能陪著朕?”
沐九如有這樣的身份在,哪怕景裕不追究,也封了太后、藺多福的口,卻也難保藺南星一家能萬無一失。
若要藺南星真的高枕無憂,只能放他去遠離京畿的地方。
藺南星的心頭沉沉跳動著,他見景裕的口風(fēng)有所松動,道:“秦公公為陛下師長,也與陛下親近,他……”
他想起秦屹知成為宮人,也是被景裕抄家強迫,是萬萬成不了景裕的那個“真心人”的,又生硬地改口道:“陛下將來還會有皇后。”
景裕道:“朕想有個家,藺南星,朕想有個和你一樣的家。”
藺南星道:“等陛下有了皇后,得了皇子之后,就能娛妻弄子,和臣一樣,有個三平兩滿的家。”
景裕抬眼看著這間破舊的柴房,又轉(zhuǎn)過腦袋,看向窗外暗無天日的黑夜,道:“這宮里沒有小家的,我只有大虞這一個家。”他輕笑一聲,“朕和宮人似乎也沒什么區(qū)別。”
景裕回過頭,站起身,用手心抬起藺南星的手臂,鄭重道:“你起來吧。你是該離開這里,這京城萬民趨之若鶩,可我看卻也沒什么好的,倒是江南山溫水軟,北疆水草豐茂……我大虞的江山廣袤到連朕這君主都難以想象。”
他扶著藺南星站直身體,視線從低垂到微微上揚:“朕……不拘著你了,你帶著你的夫郎去行醫(yī)濟世,去為大虞開疆拓土,朕沒給卿準(zhǔn)備生辰賀禮,那就應(yīng)了你……”他輕輕勾起嘴角,笑容有些苦澀,也很真誠,“離開宮闈,做個將軍。”
藺南星喉結(jié)微微滾了滾,重重跪下,拱手道:“謝陛下隆恩!”
景裕又一次把他扶起:“起吧,起吧……”他紅著眼眶,看著高高大大的郎君,道,“伴伴。”
藺南星似乎從未聽景裕用這么澄凈的語氣,叫過他“伴伴”,他心緒微微一動,應(yīng)道:“嗯。”
景裕凝望他,眼里帶著濃濃的不舍,道:“卿,卿可知,何謂伴伴。”
藺南星正欲回答,景裕便繼續(xù)道:“伴駕天子,猶如天子的半身,便是伴伴。伴伴若是年紀大了,便叫做天子的大伴,老了就成了老伴*……”
“藺卿滿打滿算只伴了朕兩年,甚至都不是日日夜夜伴著朕……可朕依然當(dāng)卿是朕的伴伴……”他張了張嘴,似乎有些言語艱難,可還是哽著酸澀的喉口,繼續(xù)道,“朕當(dāng)你,是朕的……長輩。”
藺南星眼中眸光搖曳,道:“陛下,臣……臣……”他心里的話不比景裕容易說出口多少,“也……”
景裕等了一會兒,卻見藺南星不說話了,他無奈地嘆息,道:“伴伴,朕今日醉了,有些話過了今日,不會記得。”他強調(diào),“我醉了。”
藺南星的心頭泛上酸楚,他醞釀了片刻,視線垂落在不知何方,道:“我在純昭宮時,也是把你當(dāng)成……”他握了握拳,“當(dāng)成弟弟來照拂。”
景裕眨了眨眼,突然咧嘴一笑,牙齒都整齊地露了出來:“弟弟么……”
他笑的眼淚花不停地淌過臉頰,落進嘴里,很澀,很酸,也有點淡淡的甜。
“是弟弟么……?是了,若我有個尋常的兄長,許是就像你這樣的……會為我遮風(fēng)擋雨,為我梳發(fā)更衣,也會教導(dǎo)我,訓(xùn)斥我……”他緊緊握住藺南星手臂,腦袋前傾看著地面,又像是要靠上大伴的肩膀,“可我不懂,朕不懂這些,沒人教過我,我不懂……”
藺南星輕輕拍了兩下景裕的肩,撩起景裕的袖口,替這人把臉上的眼淚鼻涕都擦了,道:“陛下無需明白這些……”
景裕感受著藺南星溫柔的動作,心里卻空蕩蕩的,像是那處生了個填不滿的窟窿一樣。
他也想懂很多很多,想知道什么是尋常兄弟,什么是父子親情,怎么與人兩心相知,又要如何尋到真心人,成為真心人。
可他的世界里,從來連這個選項都沒有。
好一會后,景裕才止了淚水,他吸了吸鼻子,難得有些靦腆,道:“伴伴,以后,你走了以后,得常常來看朕,朕只有你這么一個兄長了。”
藺南星方才頭腦一熱,與景裕說了不少心里話,現(xiàn)在卻又有些遲疑了,不敢應(yīng)下景裕的條件,生怕將來要落下口舌。
他猶豫了一瞬后,還是選擇相信此刻的景裕,道:“……好。”
景裕笑了起來,有些稚氣地翹起嘴角,又點了點躺在地鋪上的沐九如:“到時候帶上他,還有你的兒子一起來看朕。”
他認真道:“朕希望你好好的。”他伸手按了按藺南星的肩頭,“你這樣很好,朕很羨慕。”
藺南星的肩頭承載了一點重量,一點情誼,他眼中星子明滅,看向他的君主,道:“好。”
之后君臣兩人又聊了很多,甚至還改換了陣地,一同對坐塌上,聊起曾經(jīng),聊起時局。
藺南星做奴婢時不顯山不露水,如今脫離了過往的身份,言辭變得針砭時弊,銳氣非常。
純昭宮里共臥一床破舊被褥,朝不保夕的小奴婢與小皇子,如今已都人高馬大,意氣風(fēng)發(fā),舉手投足便是時局震蕩。
他們徹底離開了那個純昭宮,也有什么,永遠留在了他們心底的純昭宮。
聊到半夜,后宮終于亮起了火光燭天,也響起了許多奴婢尋人的動靜,景裕卻還不想離開這里,把人都打發(fā)了回去,又和藺南星繼續(xù)對談。
一直到夜色深沉,天將破曉的時候,景裕終于精神不濟,再也聊不動了,臉上掛著濕漉漉的淺笑,倒頭睡了過去。
藺南星安置好景裕,給一國天子蓋上被褥,也躺回了他的地鋪里。
被子剛一蓋上,沐九如的手便無聲地纏了上來,黑暗中的絕色郎君眼里含著柔柔的笑意,帶著藺南星的腦袋靠上他芬芳溫暖的胸膛,手掌一下一下地拍哄著小郎君的后背,輕柔地哄著心上人入睡。
藺南星順從地拱進沐九如的心口,十分眷愛地把人抱進懷里。
景裕說他現(xiàn)在的生活很好,藺南星也是這么認為的。
他如今什么都好。
是沐九如給了他,很好很好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