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衍化蘊氣
“嘀嗒……”
清晨的露水自洞頂裂隙中落下, 墜入冷泉之中,泛起圈圈漣漪。水聲細微,卻也擾人清夢。迷迷糊糊間,容欺不滿地蒙住了腦袋……不多時, 水聲漸遠, 他卻睜開了眼睛。
顧云行:“醒了?”
容欺怔了怔:“什么時辰了?”
顧云行:“約莫是巳時。”
容欺聞言, 默不作聲地自顧云行懷中坐起。環顧四周時, 他仍有幾分恍神, 洞穴之中滿是散亂的碎石和泥土, 顯出幾分冷硬。本該是潮濕陰冷之地,醒來時卻不覺得寒涼,像是有人為他驅過寒了。
容欺想到了什么,莫名感到有些臉熱, 正欲起身,顧云行卻伸手按住了他。
容欺疑惑地抬眸看他。
顧云行沒說話, 替他將開落到肩膀下的里衣拉好。
容欺:“……”
顧云行:“餓了嗎?”
容欺僵著身體,隨口應了聲:“有點。”
顧云行滿是笑意的眼眸注視著他, 道:“你再休息會兒, 我去找點吃的。”
容欺點了點頭, 視線卻無意識地落在了顧云行敞開的衣襟處,不由呆呆出了會兒神。
沒過一會兒, 他像是突然反應過來, 偏過頭不再細看, 只是耳邊很快蔓延出了一片薄紅。
——并不明顯, 可若離得近了,便一覽無余。
顧云行眸色微暗,替容欺整理妥帖后, 手指若有似無地拂過右耳。
容欺察覺到異樣,再次疑惑地看過來:“干什么?”
顧云行的手一頓,面色如常地把人拉過來,又慢條斯理地抖落開才整理好的衣物。也不等容欺反應過來,便又想拉著人溫存。
容欺皺眉,只覺得這樣的顧云行有些過于黏人了。他雖覺得別扭,但也知曉情理,猶豫片刻后便任由對方拖著他在冷泉邊廝磨了許久。
直到失了耐性,容欺不客氣地掙開了顧云行,“不是說要去尋吃的嗎,為什么還不走?”
顧云行從背后抱住了人,語聲含糊:“此事不急,還有更要緊之事。”
容欺咬牙:“……你想都別想!”
顧云行一把扣住他的下巴,強迫他微仰起頭,而后沿著肩背一路親到了后脖,最后附耳低語起來,隱約帶著“天色尚早”“入水亦可”之類的字眼。
片刻后,冷泉中接連響起兩道水聲,水波搖晃,波瀾起伏,泉中倒影隨之破碎模糊,看不分明。只偶爾夾雜著某個氣急敗壞的聲音。然而那憤懣不滿之聲不多時就被水聲掩蓋,再不成句了。
容欺仍是討厭水的,即便他已學會了泅水,卻依然做不到入水能放松的地步。
顧云行托著他,一如當初教他時的樣子。然而這并未讓容欺好受一些,此一時彼一時,顧云行表現得越是體貼,他便越是緊張。
他仰起頭,拉開了與顧云行的距離,說話時不自覺勢弱了幾分:“這里……不安全。”
顧云行低笑出了聲:“放心,顧某定不會讓右使大人身陷險境。”
容欺沒心情搭理這些話語,抓在顧云行肩膀上的手指無意地摳掐了一下,留下幾道印痕。
顧云行“嘶”了一聲,帶著人轉了半圈,換了方向往池中心走去。
離岸邊越遠,容欺的眉頭便皺得越緊,臉上已然顯出幾分不悅,在此事上,顧云行顯得過于強硬,自己反而處處受制,實在惱火。
這么想著,他一把掙開了顧云行,想靠自己游回去。
誰知,池水太深,掙開的力道過大,他一下仰頭往后倒去,只下意識地勾了勾腿,帶著顧云行一同墜入了池水之中。
……
在這幽深的山洞中,日升月落僅憑幾道裂隙得以窺見,時間仿佛失去了意義。
容欺從未有過這般荒唐的經歷,恍惚間,他懷疑顧云行口中與曹江的一月之約早已過去,清醒時又發現不過才過了幾日光景。
他試圖讓顧云行謹慎行事,勸他不可過度放縱。
顧云行依言照做,行事變得尤為謹慎,直到容欺受不了地破口大罵,他方才無所顧忌起來。
某天,容欺伏在冷泉泉壁處,看著水中起伏的倒影,忽然覺得答應藏身于此是個無比錯誤的決定。
“我要去尋《天元冊》……它一定在附近,你讓我,讓我去……”
這隨口提的借口被顧云行當了真,于是依言把人抱起,還低聲說著讓他看清楚石壁上有沒有刻字。
容欺攥緊了手指,口中罵罵咧咧,痛斥顧云行的無恥行徑。
島上歲月流轉,日光透過裂隙,斑駁地灑在兩人身上,時間久了,連石壁都染上了些許溫度。
渾渾噩噩過了數日,容欺在這漫長的等待中徹底失了耐性。幾天后的清晨,他早早爬起,決定盡早離開這個破地方!
他想將鋪展在地上的外袍撿起,卻發現他和顧云行的外袍凌亂地交疊在一處,變得皺巴巴不說,其中大半部分都被熟睡中的顧云行壓在了身下。
容欺推了推人,沒推開,于是去扯自己的衣袍,沒留神被拽了下去,一頭埋進顧云行的懷中。
容欺:“!”
他急忙掙扎著想起身,卻發現某人的手按在背上,抬眼一看,正對上顧云行帶笑的眼睛。
“右使大人好興致,一大清早就與顧某這般難舍難分嗎?”
容欺惱怒起來:“顧云行,你放開我!”
顧云行頗為識趣地松了力道,懷中之人立馬快退開了距離,眼神警惕而戒備。
顧云行幽幽地嘆了口氣,神情中帶著幾分受傷。
容欺頓時不滿道:“嘆什么氣!光陰如箭,瞬息即逝,你卻整日沉溺于……”他皺著眉頭,努力尋找能說出口的措辭,最后恨恨道,“沉溺其中,像什么樣子!”
他站起身,又想去撿地上的外袍,顧云行卻穩坐其上,紋絲不動。
容欺試圖跟他說道理:“鄒玉川也不知尋到了哪里,要是再與他撞上,我們未必能像上次那么好運氣。”
顧云行臉色古怪了一瞬。
容欺瞇起眼,不可置信道:“你不會忘了島上還有鄒玉川這個人了吧?”
顧云行:“那倒沒有。”
容欺冷聲提出:“……可你遲疑了。”
顧云行尷尬一笑:“只是在走之前,我想帶你去個地方。”
容欺警惕地打量他:“什么地方?”
顧云行卻沒有多做解釋,只是領著容欺往通道深處走去。通道上方的裂隙少了許多,有長段的路都漆黑一片,容欺索性拔出了青辰劍,惹得顧云行發出一陣幽怨的嘆息。
容欺皺眉:“又怎么了?”
顧云行:“以往沒有這柄劍,我都會牽著你趕路。”
容欺抬起另一只手:“那現在抓著我左手的是什么?”
顧云行語氣惆悵:“那不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的?容欺沒有問出口,這幾天,他大概知道顧云行絕非表面上那般正人君子……吃過幾次虧后,他已經學會了“不懂就絕不多嘴”的道理。
“在心里編排我什么?”顧云行捏了捏他的掌心,“我只是有些想念當初與你相依為命的日子罷了。”
容欺沉默了一會兒,收回青辰劍,通道內一下就暗了下來。
“那便由你帶路,也省得我還要舉劍。”
雖然不知道夜不能視的日子有什么好懷念的,但容欺不介意滿足某人一些奇怪的想法。何況顧云行每次帶路都很妥帖,哪怕是在這碎石雜草滿地的幽深通道之內,也能讓他走得穩穩當當,宛若平地。
黑暗中,他聽到顧云行的輕笑聲,容欺皺眉,催促道:“還不走?”
顧云行便攬住了他的腰,帶著他緩緩前行。
不知過了多久,顧云行停下了腳步:“到了。”
到了嗎?
容欺環顧四周,仍是黑漆漆的一片,也并未見到出口的跡象。
“看看吧。”
顧云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容欺一怔,隨即拔出青辰劍,碎星的白光一下點亮了四周。他瞇起眼,等到適應看清后,驀地睜大了眼:“這是……”
眼前是一處空曠的山洞,洞中情景一覽無余,周圍俱是光潔平整的石壁,像是被人精心打理過,石壁下方,堆放著幾樣簡易的物件,許是空氣潮濕的緣故,上面已布滿了苔蘚。
顧云行:“若沒有猜錯,這里也許是方元磬在東島的落腳地。”
容欺抬了抬腳,發現鞋子竟沾濕了。原本于冷泉處消失的地下河此刻竟又出現在了腳邊,但只余一條細帶,俯身去看,腳下所踩的石塊并非完整,隱約能看到下方被掩藏的真正暗河。
容欺:“這種地方怎么住人?”
顧云行提醒他:“看上面。”
容欺仰起頭,只看見昏暗的一片,以青辰碎星之光,可以使一室明亮,可現在卻照不到洞頂。
他瞇起眼:“好像有東西。”
顧云行:“是刻字。”
容欺不可置信地看向顧云行。
顧云行沖他點了點頭。
——竟真的被他們找到了《天元冊》!
兩人沿著洞穴邊緣找了一圈,尋到一道位于高處的裂隙。容欺運起輕功,以內力將青辰劍的劍端刺入石壁裂隙,而后旋身落下,再看向洞頂,已被照亮了大半。
入目是密密麻麻的刻字,或深或淺,宛如天成。劍光映照下,那些刻痕似乎也籠上了淡淡的光芒。
——《天元冊》,正是因為這本功法,使他半生傾覆,破而后立。
容欺曾無數次在荒島寒夜之中籌謀奪冊之法,也曾做過得到它的美夢,而當這一天真正來臨時,他卻只剩不真實的荒誕感。
“這就是令方元磬一躍成為頂尖高手的內功心法?”容欺的目光停留在最開始的那行“太虛廖廓,肇基化元”上,神色間有幾分感慨,“出海前,我曾查過那本古書,講的是天地初開時一片混沌,而后混沌生氣,氣衍萬物,周而復始,自此生化不息……我一直想不明白,一本關于萬物衍化之道的書,為何會和武學心法掛鉤?現在看來,方元磬是悟出了一套獨特的蘊氣之法。”
容欺與顧云行俱是武學高手,一目十行后,便看出了其中關竅。
顧云行:“氣行周身,修習內功變成了水到渠成之事。”
容欺:“萬物之始,大道至簡,衍化之后就變得復雜……也許剛開始時,那股所蘊之氣使他在極短的時間內練成了深厚的內力,可是越至后期,那股氣便化作了無法消解的內勁。”
顧云行:“這大概就是這部功法唯一的缺陷了。”
容欺:“可是他想到了化解之法。”他再次掃過洞頂刻字,臉上浮出沉思。
顧云行見狀,問:“若由你去改良此功法,你會怎么做?”
容欺看向他,眼神復雜:“這么問我,你已經想到了?”
顧云行笑了笑,算作默認:“我不信你沒看出來。”
容欺:“衍化至繁,導致氣郁經脈。那么就化繁為簡,回歸正道。”
顧云行的眼底帶著幾分贊賞:“說來容易,但如何化繁為簡,我心中尚未想到實際可行之法。”
容欺也未想到。就像此間不可能再歸于虛無混沌,練出來的氣勁又怎么變回去呢?
兩人便坐于山洞之中,對著洞頂的心法苦思冥想了一陣。
半晌后,容欺道:“要說武功心法,方元磬不還是敗給了你母親。”
顧云行一愣:“確實如此。”
容欺:“蘊氣之法縱然精妙獨特,也始終是有問題的。可惜方元磬未能留下改良之法,不然他還有可能超越你母親……也可能依然不能。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
他站起身,足尖輕點,一躍而起拔下了裂隙處的青辰劍,洞頂一下又隱于暗處了。
“與其研究別人的功法,不如勤修己身。”他挽了個劍花,收劍入鞘,而后站在原地,等著顧云行來牽他:“我們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