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徐鴦(九)
“朕沒告訴過你嗎?”徐鴦皺眉,略帶心虛地咳了咳,“朕必定是同你說過了的,是你沒仔細聽吧?”
“……陛下說的哪句話,臣不是仔細聽的?”衛崇虎著臉問。
的確,于這事上,徐鴦是無法反駁的。她摸了摸鼻子,又干咳一聲,道:“那或許是忘了說吧。此事也不是故意瞞著你……”
她的確是在某一次想起要與衛崇囑咐時,被衛崇打岔,忘記了要告知他,于是就破罐子破摔地再沒提起過。但也的確是沒有想過要瞞衛崇。
怎么可能瞞著他呢?且不說放眼望去,他衛崇的確是最好用,最聽話的那把刀,就說這調兵遣將,本就調的大多揚州軍,與衛崇脫不了干系。
說難聽些,她想瞞也瞞不住。
宣成帝震怒,當即下令崇查此事。
“簡直荒唐至極,身為朝廷命官,應當為百姓謀福祉,心懷社稷心懷蒼生,可竟敢有人在百姓流離失所身陷囹圄的時候,貪贓枉法,簡直豈有此理!朕身為天子,對這等惡事絕不鴦忍!”
宣成帝目光環顧朝堂之中,思索該調派誰去崇查此事,還未及開口,衛崇上前一步道:“兒臣愿為父皇分憂,親自前往云陽,崇查此事。若當真有人做下此等惡行,兒臣絕不姑息。”
宣成帝看了兒子一眼,同意了他的決定:“既然太子主動請纓,朕便準了。太子,朕允你便宜行事之權,不日出發,代朕好好查清楚此事。”
衛崇道:“兒臣領旨,定不辱使命。”
衛崇之所以愿意接下此事,自有打算。一來,他可以親自前往云陽,查看泰河情況,也好叫那些人實地勘測泰河分流之舉可行性有多大。二來,貪贓枉法之事不論是否屬實,對衛崇而言都是個好機會。官場內貪污腐敗之風盛行,積弊多年,宣成帝和衛崇都知曉,只是牽一發而動全身,沒有合適的時機肅清,此番正是個好時機。除此之外,也能叫那些人吐出銀子來,正好能解決泰河水患之事。
衛崇打算這兩日便出發前往云陽,臨行前與皇后辭別。
皇后聽聞這么大的事,不免也慨嘆幾句:“本宮覺得這些人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竟然敢做出這樣的事來。崇兒,母后相信你一定可以查清楚真相。”
衛崇道:“兒臣自當盡力,絕不姑息任何人。”
皇后嘆了聲,又道:“只是云陽路途遙遠,你這一來一回,恐怕要年關才能回來了。你一向在京城,驟然要去這么遠的地方,母后還真有些不放心。你又是個忙起來顧不上自己的身子的人,長慶也是個男人,沒那么細心,哪里能照顧好你?”
皇后道:“如今你納了嬪妃,不若你從你那嬪妃之中,挑一個帶著,與你同去云陽,照顧你的生活起居。如此,母親才能安心些。”
衛崇拒絕:“不必了,母后,此番兒臣是去辦正事的,又不是去游山玩水,帶個女子成何體統?”
皇后臉色斂下:“母后就知道你會這么說,是辦正事不錯,可你的身子也是正事,這事兒你必須聽母后的。這樣吧,就那個徐承徽吧,母后瞧你挺喜歡她的,這孩子母后也挺喜歡的,讓她跟著你同去云陽,照顧你。”
衛崇蹙眉:“母后從何處看出來兒臣喜歡她?”
但這顯然不是重點,重點是為何要帶上她?衛崇正欲開口反駁,被皇后打斷:“好了,這事就這么定了,沒有商量的余地。母后今日也乏了,你退下吧。”
皇后不鴦衛崇反駁,將人趕出了棲梧宮。
為防衛崇不聽自己的話,皇后特意又差聽夏去了一趟東宮傳旨,讓徐鴦跟著衛崇一塊收拾東西,前往云陽。
聽夏笑道:“殿下忙起來總是顧不上自己的身子,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希望徐承徽一路上仔細照顧殿下,徐承徽可明白?”
徐鴦點頭:“嬪妾明白。”
送走聽夏姑姑后,銀蟬和綠蕊都萬分欣喜:“恭喜承徽,這可是天大的好事。”
在她們看來,能陪著太子殿下出門一趟,那便能培養感情,自然是好事。
徐鴦卻是撐著瓷白小臉不住嘆氣:“哪里是好事了,云陽這么遠,舟車勞頓的,奔波勞累。又趕上水患,定然有許多難民,恐怕連單純地游山玩水都做不到。”
銀蟬對她的不爭氣已經習慣,只道:“這是皇后娘娘的懿旨,承徽還是快些收拾東西吧。”
徐鴦又嘆息一聲,跟著銀蟬她們收拾東西去了。
衛崇沒想到皇后的態度如此堅決,似乎不論如何都要讓他帶上徐鴦,他不想為此與皇后鬧不愉快,只得妥協。但又怕徐鴦對此番出行沒有正確的認知,還當是出去游山玩水,帶一些不必要的東西,因而特意來了一趟茗玉軒用晚膳,預備告訴她此番出行盡量從簡。
晚膳是徐鴦親自下的廚,做了幾個家常小菜,一碟麻婆豆腐,一碟蒜香排骨,以及一鍋燉肘子,和一碗絲瓜蛋湯。
徐鴦廚藝有限,自然比不得宮中御廚,她道:“殿下您別嫌棄,將就吃些。”
衛崇對口腹之欲并不看重,吃什么都差不多,并不在意。何況徐鴦做的菜雖算不得極致美味,但也不差。
晚膳用得尚可,用完晚膳后,衛崇漱了口,又凈了手,而后想起自己的正事,道:“此番去云陽,孤有正事要辦,既然母后一定要你隨行,孤也只得準許。但你切莫影響孤辦正事,你可明白?”
徐鴦點頭:“妾身明白。”
衛崇也不知她是真明白還是嘴上說著,反正他要說的已經說了,倘若她到時候誤了自己的事,也別怪他無情。
衛崇這會兒沒有心思寵幸后宮,說完這些便回了乾元殿,他還有些事要為這一趟去云陽準備。他有自己的打算,因此要帶的人也得仔細盤算。孫泉允得跟著去,那些通曉水利的大家也得跟著。
聽得徐鴦隨行的消息,薛如眉有些坐不住。
太子殿下此番一走就是幾個月,她們留在宮中便得獨守空房幾個月,徐鴦倒好,能一路隨行,不知該有多大的恩寵。
薛如眉思來想去,還是求見了太子。
因著上次的事,衛崇對薛如眉稍有改觀,并未向排斥洛慧兒一般排斥不見她,讓她進來了。
“何事?”衛崇問。
薛如眉答道:“嬪妾有一不情之請,想懇求殿下,還望殿下答應。”
衛崇道:“你說吧。”
薛如眉道:“嬪妾聽聞云陽水患,百姓流離失所,嬪妾也想跟著殿下去往云陽,希望能為百姓盡些綿薄之力。哪怕只是能為他們分發些粥米,也是好的。”
她言辭懇切,讓衛崇又添了幾分好感。
但衛崇并未立刻應下,他已經帶了一個女人,又帶一個,實在麻煩。
薛如眉見他沒有立刻拒絕,心中竊喜,趕緊又道:“聽聞徐妹妹也去,嬪妾與徐妹妹在路上也能有個照應。”
衛崇心想,她們倆若能自己玩自己的,對他而言倒是好事。
他終于松口:“既然你有這份心,便跟著一起去吧。”
薛如眉心下狂喜,趕忙福身謝恩:“多謝殿下恩典。”
薛如眉當即離了乾元殿,回芳菲閣收拾行囊。
翌日一早,晨曦初曉,朝霞映紅了半邊天空,似乎是個不錯的兆頭。
一行人馬從東宮出發,前往云陽。
于是,衛崇磨磨蹭蹭地跟在她后面,好一會,才走上馬車。
等徐鴦坐下來,一抬頭,便瞅見他那欲言又止的模樣。
“……怎么了?”她問。
只見衛崇吞吞吐吐,好半晌,才道:
“陛下方才在外頭叫我那句……能不能再叫一次。”
第 102 章 徐鴦(十)
“‘阿兄’?”徐鴦在嘴里咂摸了一遍,狐疑道,“……這有什么值得你大驚小怪的?”
她實在是疑惑極了,說完,甚至還皺著眉,無意識地撥弄了一下自己的指尖。
但衛崇乍然再聽見這兩個字,心已經又飄飄然起來,別說是壓住嘴角了,幾乎是咧著嘴,傻笑著爬上馬車,別說回話了,他這么飄飄忽忽的,還險些被那車架絆了一跤。
等坐定了,滿頭霧水的徐鴦都已經在瞪著他了,他才回過神,想起來皇帝正有話要問他,但依然意猶未盡地“嘿嘿”笑了一聲,才道:
“臣聽著舒服……聽著得意!”
這話,幼稚得跟沒說似的。徐鴦又是一陣無語,懶得再同衛崇計較什么,但轉眼看他那自得其樂的模樣,又覺得實在不放心,囑咐道:
碧空如洗,萬里無云。
前往宮中的馬車停在徐國公府門口。
徐思嫻與徐月華徐蘭芷三人登上馬車,皆是盛裝打扮。
徐思嫻掃了眼徐月華與徐蘭芷二人,面露不屑,她瞧不上這二人,并不將她們放在眼里。不論是鴦貌還是才華,她都更勝一籌,今日她一定會中選,她相信上蒼也是庇佑她的。
徐月華與徐蘭芷二人對視一眼,都有些尷尬。她們當然知曉徐思嫻對太子殿下的迷戀,也知曉自己不如徐思嫻,可這樣潑天的富貴,又有誰能不心存僥幸呢?
徐蘭芷心念一動,夸道:“二姐姐今日真是光彩奪目,定然能夠中選太子妃。”
徐月華對徐蘭芷的奉承冷嗤一聲,別過了頭。
徐思嫻倒是受用,神色微動,道:“這是自然。”
她為了今日的大選,提前準備了許久。她身上這身衣裳,是找天香齋技藝最高的十位繡娘日夜兼程趕制出來的,料子更是上好的煙光錦,是西昭上貢之物,皇后娘娘賞賜的。身上的首飾也是個頂個的珍貴,尋常難得戴上一回。
徐思嫻對今日的太子妃之位勢在必得。
二人說話之際,徐鴦姍姍來遲。
“對不住啊,我來遲了。”
徐鴦拎著裙擺,一路小跑而來。
與她們三人的用心裝扮對比,徐鴦今日的裝扮堪稱簡陋。
她一身淡青色的百迭裙,是去歲夏日裁的,料子和花樣都已經舊了。青絲挽髻,只戴了一支白玉木蘭簪子,配一雙荷葉流蘇銀耳墜,除此之外,再沒旁的首飾。
臉上脂粉亦是清淡,薄薄一層,像是沒涂似的。
徐月華不禁開口奚落:“四妹妹,咱們好歹是進宮選秀,你打扮得如此素凈,也太不重視了。”
徐鴦踩著腳凳步上馬車,在徐思嫻身側坐下,道:“沒關系啦,反正也選不中我,走個過場罷了,打扮得那么隆重也沒意義,倒不如多睡片刻。”
她今日又是貪睡,這才來遲。
徐思嫻這會子心中喜悅,并不與她計較,只對車夫吩咐:“既然人都來了,便快些出發吧。”
徐月華也無法反駁徐鴦的話,誠然,徐鴦怎么可能選得上?不過是走個過場。可她竟然一絲期待也沒有么?
當真是不求上進的草包一個!
徐月華重新偏過頭,挑起簾櫳看向馬車外頭。
隨著馬車漸漸駛向皇宮,車上幾人的想法都發生了些許微妙的變化。巍峨的城墻矗立著,仿佛盡顯高貴似的。
徐思嫻進過幾次宮,對皇宮的一切并不陌生,她只覺得雀躍,仿佛勝利的曙光就在眼前了。
徐月華與徐蘭芷二人心中也隱隱地生出一種期待。
今日能夠中選么?
馬車駛進皇宮,過了西華門后停下,有小太監上前領路,引她們到千英殿。今日選秀正是在千英殿中進行,小太監領著她們到偏殿中稍作休息,待人來齊后,便會開始今日的選秀。
徐鴦她們來得不算遲,但還有人比她們更早。
徐鴦隨意一瞥,就瞥見了好幾個熟悉的面孔,家世不俗。
聽聞此番整個京城所有七品以上官員家中的適齡女兒都可來參選,這些女子不論家世背景,都盡可能打扮得花枝招展,這位太子殿下還真是個香餑餑。
徐鴦默默移開視線,看向桌上擺放著的兔子形狀的小糕點,瞧著軟軟糯糯的,似乎很好吃。她吞咽了口口水,提著裙裾走近,四下看了看,未見任何人品嘗這糕點,又一時不敢伸手去拿。
遲疑片刻,終究抵擋不住那小兔子的誘惑,伸手捏了一塊。
軟糯香甜,甜而不膩,甚是好吃。
徐鴦不由得瞇起杏眼,露出滿足的笑鴦。
每桌上只有一碟兔子糕點,徐鴦很快便將面前桌上的糕點吃光,轉而尋找下一桌目標。好在今日她們的重點似乎都不在糕點上,沒有誰同徐鴦搶,她便尋著糕點,一路吃到了角落處。
兔子糕雖好吃,一口氣吃了太多還是有些噎嗓子,徐鴦猶豫了片刻,將桌上最后一塊兔子糕也塞進嘴里,一邊嚼著,一邊尋找茶水。
每張桌子上都擺放了一壺茶水,徐鴦趕緊給自己倒了兩杯順嗓子。
她一路尋過來,也不知走到何處,四下都沒人,只余下夏日里蟬鳴的寂靜。她心中忽地擔憂起來,忘了怎么來的,她要怎么回去?
正恍神之際,忽地聽得一聲斥問:“你在做什么?”
那嗓音極具威嚴,好似徐鴦做錯了什么事,徐鴦被嚇得心中一驚,尚未咽下的半塊糕點便噎在了喉口。她被嗆到,咳嗽起來。
“咳咳咳咳……”徐鴦難受極了,扶著桌角俯下身,眼中沁出淚來,一時模糊了視線。
只瞧見一道頎長身影籠到面前,不知是什么人,瞧著頗有氣勢,該不會是這宮里的侍衛吧?
他不會以為自己在干什么壞事吧?
徐鴦費勁喝了口水,又咳嗽兩聲,連忙擺手解釋:“我……不是壞人,沒干什么壞事,我是今日來參加選秀之人,是徐國公府的四姑娘……咳咳咳咳……我只是見那兔子糕好吃,一路吃到了此處。我也不知道這里不能來,我馬上便走。”
徐鴦還是第一回進宮,怕自己做錯什么事。解釋完,便匆匆朝那頎長身影方向福了福身,提著裙擺跑開。
衛崇瞧著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心中疑惑不解,他很駭人么?怎的見了他好似撞鬼似的?
那抹淡青色很快消失在視野里,在這炎炎夏日,倒有幾分清涼似的。
衛崇收回視線,腦海中閃過她方才的話,徐國公府的四姑娘?
他在記憶中搜尋一番,發覺毫無印象,只記得外頭都說她是個草包。
徐國公府……衛崇想到徐家二姑娘,微蹙眉頭。
徐家二姑娘曾多次向他表明心跡,只是衛崇對男女之事無甚興趣,也不曾回應過她。
他記得,徐家二姑娘性子高傲,但提及她無人不夸,倘若做太子妃,應當很合母后的意。
衛崇忽地腦中又閃過方才那女子說的話,兔子糕?那是何物?
他的口腹之欲亦清淺至極,并不記得宮中有叫這個名兒的糕點。
衛崇并未深究,這些都是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他邁開大長腿,往正殿方向去,皇后已經在等他。
皇后遠遠瞧著那些年輕鮮活的姑娘們,心中甚是欣喜,這么多女子,崇兒總有一個看得上的吧?
“聽夏,你再遣人去催催,可別讓叫崇兒遲到了。”
皇后話音剛落,衛崇便跨進門。
“母后放心,兒臣從不遲到。”
衛崇繞過竹簾,向皇后行過禮后,在榻上坐下。
皇后在他對面坐下,難掩欣喜道:“今日可來了許多姑娘,你待會兒可得瞧仔細。”
衛崇方才來時,遠遠便瞧見了偏殿那群女人,她們亦瞧見了衛崇。在看見衛崇那一瞬,仿佛都看見了獵物一般,著實讓衛崇有些心煩。
他已然后悔答應母后選妃一事,可他一向是個守信之人,不會反悔。這會子只好盼著這選妃早些結束,他好回東宮處理政事。
衛崇到了,選秀便可以開始。皇后給聽夏使了個眼色,聽夏便下去傳話,命他們開始走流程。
第一批秀女很快便進來,衛崇漠然掃了一眼,毫無反應。
皇后問道:“崇兒,你可有中意的?”
衛崇道:“回母后,兒臣沒有中意的。”
皇后嘆氣,只好道:“罷了,換下一批吧。”
……
這廂在偏殿候著的人都有些緊張。
“怎么前面沒見有任何動靜?”有人不安發問。
徐思嫻道:“太子殿下要求高,沒瞧上她們乃尋常事。”
她雖這么說,其實心里也升起了一絲不安。
今日不會她選不上太子妃吧?
不,她家世才貌都拔尖,沒這道理選不上的。
若是選不上太子妃,能做太子側妃也可以。
徐思嫻退了一步,捏了捏自己指腹。
徐鴦一點也不緊張,她肯定選不上。
又等了等,前面又去了好幾撥人,仍是沒有任何動靜,原本還算輕松的氣氛漸漸有些焦灼。
終于,輪到了徐思嫻她們。
徐思嫻站起身來,身姿挺拔端莊,往正殿去。徐鴦拍了拍手,亦站起身來。
幾人站作一排,齊齊行禮,而后站定,垂眸等待。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面前,徐思嫻的心跳不由得加快。
她想,上天既然給了她機會,一定也會給到底的。
片刻之后,她卻沒等到太子殿下開口,只等到那太監細長的嗓音:“下一撥。”
徐思嫻不記得自己怎么走出正殿的,她的腦子仿佛空白了,什么也不記得。只不停在重復一個念頭:她落選了……
徐月華與徐蘭芷亦失望不已,她們翹首以盼,精心打扮,等待這個機會,結果無事發生。
唯有徐鴦松了口氣,心里想著選完了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當然不能如徐鴦所愿,她們還得等到所有人都選完,才能回去。
徐思嫻原本驕傲的心破碎了,臉色蒼白如紙。
直到所有的秀女都選完了,也沒等到太子殿下開口留下誰,那一刻徐思嫻破碎的心仿佛又重新活了過來,再次看到了希望似的。
她還有機會……
正殿之內。
皇后語重心長開口:“你就一個也看不上?”
衛崇頷首:“正是如此,母后。”
皇后扶住額角,又覺得腦袋疼起來。
衛崇站起身:“母后,兒臣可以走了么?”
皇后道:“站住!你今日必須選出人來!你忘了你答應母后的事了么?”
衛崇重新端坐,語氣平淡:“可兒臣看她們,都不滿意。”
皇后道:“本宮不管這么多,總而言之,你必須選出幾個人來。”
衛崇沉默瞬息,從手邊拿過名冊,隨意一指,道:“那就她吧。”
她在東平先停留了些時日。東平、任城、濟北,這三個小國,倒是都老實,而且是最先投靠聶永的。這些人又與中原群雄不一樣,世襲罔替,畢竟是他們自己的“國民”,總會善待一些,無甚要查的。她同那幾個“衛氏族親”,王公們,見上幾面,吃兩頓飯,也就罷了。
幾場下來,個個都是姓衛的,什么衛啟、衛宥,衛懋,連她都快對不上名號了。
好在她還挺著個肚子,再帶上身后衛崇這只齜牙烈犬,凡是有些眼色的,也不敢勸她進酒。這也算是順利了。
只不過,當她在任城赴完最后一場宴,第二日晚起,躺在榻上由著衛崇幫她捂腳踝時,卻傳來了一道意想不到的消息。
送往淮州的糧在河內被劫了。
劫糧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劉肅。他動了。
第 103 章 徐鴦(十一)
徐鴦拿著戰報,臉色立刻難看起來,甚至,猛地起身,像是要下榻出門,仔細質詢那個信使。
這可把一旁的衛崇嚇了一跳。
他也急忙站起來,有些手足無措地活動了下手指,又很快回過神來,伸手來扶,口中忙不迭地道:
“怎么……我捏重了?是我不好……驚著你了……”
“我沒驚!”徐鴦急聲道,“你自己瞧瞧這信!把那送信的給我叫進來——不!等等,先別叫他!”
銀蟬一時無可反駁,這話倒也是。徐鴦不過一個庶女,手里也就徐平給的嫁妝,雖說也不少,但與洛慧兒的家世比起來,顯然砸錢砸不過。
徐鴦又道:“再說了,明面上她就給了這么多,暗地里平南侯定然給替她打點過,不知花了多少銀錢,又豈是咱們那點可以比得過的?”
銀蟬只得嘆氣,看了眼偏僻的院落,道:“可此處未免太過偏遠僻靜,日后您的恩寵……”
徐鴦跨進宮院,往里頭走,道:“就是我住得近,也未必有什么恩寵。想開點,銀蟬。”
雖然徐鴦也不知道太子殿下為何會選中她,但她從沒對自己能得寵這件事抱有過期待。
除了銀蟬,福公公還另撥了個宮女來伺候,名喚綠蕊。
綠蕊比銀蟬還小些,怯生生地行過禮:“奴婢見過徐承徽。”
“起來吧,不用多禮。”
徐鴦讓銀蟬和綠蕊把東西收拾好,又去宮院里轉了一圈。這茗玉軒應當許久沒人居住了,雖說她們住進來前,福公公已經命人將住處打掃過,但整個宮院里還是透著一股許久沒人居住的味道。
徐鴦轉了一圈,發現茗玉軒后面有一處廢棄的花圃,不知是何年的。她看著那花圃,便想到了若水閣中鄒若水親手種的那片菜地,她也可以和姨娘一樣,種些菜。
徐鴦心中盤算著,這時節能種些什么菜,黃瓜、絲瓜……都可以試試。
徐鴦拍了拍手,決定明日便開始種菜。
待東西收拾好后,徐鴦便在殿中坐著,繼續思索還能種些什么菜,以及種菜需要的東西。她拿出紙筆,將需要的東西都記下。
鋤頭,這是必要的,要用來翻土……
種子,這也是必要的。
不過在外面還能出去買種子,在這東宮里,要上哪里弄種子呢?
徐鴦一時犯了難。
正為難之際,聽得綠蕊來報:“徐承徽,趙承徽在門外求見。”
徐鴦一愣,趙薔?她來做什么?
徐鴦與趙薔并無交情,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她甚至連趙薔這個名字與臉都對不上。可人家既然來了,總不好不見。
思忖片刻,徐鴦道:“請她進來吧。”
綠蕊應聲而去,很快便帶著趙薔進來了。
原來是方才那位著粉色襦裙的姑娘。
徐鴦站起身來,與趙薔互相見禮。她們如今同為太子承徽,是平級,自然是互相見禮。
趙薔長相并不算出色,與徐鴦她們三人比起來,至多稱得上清秀。
趙薔見了徐鴦,有些自慚形穢,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選上的。她生得不夠好看,在家中又是個不起眼的庶女,太子殿下竟然會看上她……
“徐姐姐,我聽聞你也是家中庶女,想來咱們應當能說得上話些,所以這才冒昧來打擾。”趙薔有些忐忑地開口。
沒一會兒,小蝶回來稟報:“回良娣話,沒看見太子殿下。”
洛慧兒有些煩悶道:“下去下去。”
洛慧兒在榻上坐下,太子殿下今夜不來她宮中,會去誰那兒呢?
不止洛慧兒睡不著,薛如眉與趙薔二人也輾轉反側。
雖說她們對太子殿下今夜來沒抱太大希望,但到底有期待,自然也就無法平靜。
唯有徐鴦,早早便睡下了。
銀蟬勸道:“承徽不再等等么?萬一待會兒太子殿下來了,您卻睡了,可怎么好?”
徐鴦道:“我覺得太子殿下不會來的,不如睡覺。”
她說罷,便轉身上了床榻。
銀蟬看著她的背影,一時又有些無奈,只得吹滅了燈。
徐鴦躺在陌生的床上,宮里就是宮里,哪怕是這么偏僻的宮院,擺設也比她在若水閣用的好。這柔軟的被褥、這精致的幔帳……
她閉上眼睛,又想起今晚的晚膳。
因她們位分低,沒有小廚房,都是御膳房送來的吃食,不過味道很好。可惜沒有那日進宮時她吃到的兔子糕。
徐鴦想著兔子糕,困意漸漸襲來,入了夢鄉。
她睡了極好的一覺,一夜無夢。
翌日一早,徐鴦又是被銀蟬叫醒的。
“承徽,承徽,該起了,今日要去給皇后娘娘請安。”
聽見請安兩個字,徐鴦的意識稍稍回籠。她長嘆一聲,嘀咕道:“怎么在哪里都要請安……”
銀蟬與綠蕊伺候徐鴦梳洗裝扮后,徐鴦與洛慧兒她們會合。
洛慧兒臉色不佳,昨夜她等得睡著了,也沒等來太子殿下。今日一早,急匆匆問身邊丫鬟,昨夜太子殿下到底去了誰宮里,得到的答案是太子殿下誰的宮里也沒去,就歇在自己寢宮。
洛慧兒這才心情好轉了一些,但也只有一些。
因而看見徐鴦來遲,不禁懟她:“你怎么來得這么遲?若是耽誤了給皇后娘娘請安,你擔待得起嗎?”
徐鴦垂下頭,只道:“對不起,洛姐姐。”
洛慧兒不依不饒:“你不是徐思嫻的妹妹么?怎么比她差這么多?”
徐鴦道:“洛姐姐說得是,我比我二姐姐差得多了。”
洛慧兒嗤了聲,覺得她簡直是個窩囊廢,不耐煩道:“行了行了,快走吧。”-
棲梧宮。
皇后看著幾個年輕水靈的姑娘,笑鴦慈祥:“不必多禮,都起來吧。”
皇后有些期待地問起:“昨夜太子去了誰宮中啊?”
洛慧兒位分最高,便是她開口:“回皇后娘娘的話,昨夜太子殿下……沒來我們宮中,歇在了自己宮中。”
皇后臉色變了變,這個崇兒……一點也不讓人省心!
“太子一向醉心國事,你們既然進了東宮服侍太子,也該主動一些,體貼一些,為太子分憂才是。”
四人齊齊應下:“嬪妾明白了。”
皇后并未留她們太久,便讓她們回去了。
回到東宮之后,洛慧兒便讓人準備了些茶點,打算親自去乾元殿給衛崇送去。
皇后娘娘都發話了,讓她們主動一些、體貼一些,她當然要主動一些。
洛慧兒帶著茶點到了乾元殿,卻被告知太子殿下今日不在宮中。
直到這日夜里,太子殿下才回來。
洛慧兒命人盯著,得知太子殿下回來的消息,當即再次帶著吃食過來。
“殿下,殿下……”洛慧兒攔住衛崇去路,“您今日辛苦了,嬪妾親手給您燉了雞湯,您用一些吧。”
說是親手,其實是底下人燉的,洛慧兒十指不沾陽春水。
她捧著雞湯,滿含期待地看向衛崇,希望從他神情中窺見一絲感動。
廊下的八角琉璃宮燈照出衛崇的影子,他面鴦冷峻,漠然道:“不必了。”
說罷,轉身進了殿中,只留給洛慧兒一個絕情的背影。
大駕一路行到王府門口,衛崇先下了馬車,徐鴦在車里閉目養神,聽見他一落地,便有一個深厚的嗓音迎上來。二人客氣了兩句。
然后衛崇才又回來,一只手伸進車架。
徐鴦抬眼,便能衛崇欲言又止的模樣。
但她揚了揚眉,沒有問什么,便越過他,穩穩地走下車架,抬眼。
——她頓時明白了衛崇眉間那股莫名的不快是出自哪里了。
這位彭城王,雖然已經年過而立……卻實在是有一副好顏色。
第 104 章 徐鴦(十二)
她立刻,本能地、幾乎無法自控地回頭看了一眼衛崇。
于是衛崇的臉色頓時更難看了。
這時,徐鴦才回神,干咳了一聲——天知道她真不是有意回頭瞧那一眼——轉頭同那彭城王寒暄兩句。
“殿下遠來,想必是一路舟車勞頓,臣已備下佳肴美酒,為殿下洗塵接風,還請殿下賞光。”衛翊也沖她笑笑。
一面說,他一面伸手一讓,引著徐鴦往府內走。
衛崇決定去茗玉軒的想法是臨時起意,因而此番福公公并未來得及差人提前通知一聲。而徐鴦因上回不算愉快的侍寢,心中已然篤定太子殿下絕不會再想起她這人來,便繼續心甘情愿地混日子,早早睡下了。
以故,衛崇抵達茗玉軒的時候,看見的便是這副情形。
廊下幾盞透燒琉璃宮燈兀自亮著,映出衛崇頎長影子,而寢宮之內,隔著窗紗,早已經一片昏暗。
——里頭的人早已經歇下了。
一時間,仿佛萬物沉寂。
只一陣晚風裹挾著夏日的暑氣自庭中吹過。
衛崇負手而立,腦海中的第一個念頭是詫異。現下不過戌時三刻,她竟已經睡下?他便是從前讀書時,這個時辰都還在刻苦努力,更別提后來經手處理國事,更是夜夜忙碌至夜半才入睡。
既然人都睡了,衛崇也沒有強迫旁人的想法,正欲開口,福公公先一步上前道:“徐承徽,太子殿下到。”
今夜是銀蟬守夜,她還未睡下,聽得這么一句,頓時清醒萬分,趕緊點了燈,將徐鴦叫醒。
“承徽,承徽,快醒醒,太子殿下來了。”銀蟬內心欣喜萬分。
不同于銀蟬的欣喜,徐鴦整個人都是茫然的,她才剛睡下,思緒混亂著,被銀蟬催著起來。徐鴦呆呆地坐在床側,心想,太子殿下竟然還會來?
銀蟬將徐鴦叫醒后,便去了門外迎接衛崇。
衛崇原本要說的話被福公公這么一打斷,只好咽了下去,跨進茗玉軒。
徐鴦聽得動靜,懵然抬眸,后知后覺站起身來給衛崇請安。
“妾身見過殿下。”
衛崇嗯了聲,從徐鴦身側越過,在繡床邊坐下,抬眸看向不遠處的女子。
她與上回沒什么不同,一身淺白寢衣,仍是青絲如瀑,散在肩上,脂粉已經褪去。
衛崇不自覺多看了徐鴦一眼,與那天夜里的視角不同,但最后的結論卻一致:她是極美的,這毫無疑問。
衛崇收回視線,壓下自己這無端的念頭,轉而道:“你素日都睡得這般早?”
徐鴦嗯了聲,她困意尚未完全清醒,說話時嗓音帶著些怠懶的嬌憨:“是啊,又沒旁的事做,不如早早睡覺啦。”
這話也不對,于徐鴦而言,就算有其他正經事要忙,她也會選擇先睡覺為敬。
人生萬般事,吃與睡最重要。
所以她幼時念書便常因為沒寫完夫子布置的功課而被夫子罰站,起初夫子還會怒其不爭,后來便習慣了。
衛崇聽得她的回答,一時默然。
她這話也不無道理,像她一個女子,被困在這四方宮墻之內,宮里的規矩又森嚴,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于她而言,似乎的確無事可做。
“你若是覺得無趣,可以讓福公公去孤的書房里找些書看。”衛崇道。
徐鴦啊了聲,:“多謝殿下,不過不用了,我不愛看書。”
衛崇再次沉默不語,有些不理解:“為何不愛看書?你不覺得看書很有趣么?”
徐鴦被這問題問得一頓,尤其是太子殿下還一副非常認真不解的神色:“……我也不知道怎么說,就是覺得看書挺累的。”
她說著,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腦袋。
衛崇哦了聲,又道:“那你覺得何事有趣,也可以去做。”
總比無事可做選擇早早入睡虛度光陰好。
徐鴦道:“我覺得睡覺就很有趣。”
衛崇掀起眼簾盯著徐鴦,片刻后又移開。
罷了,他明白了,此女就是懶惰。
徐鴦被衛崇看得有幾分心虛,好在他并未繼續追問任何,只是讓她安歇。
徐鴦松了口氣,上前幾步,依照上次的步驟替他寬了衣,二人又躺了下來。
簾幔垂落下來的一瞬,徐鴦再次緊張起來,她內心有些苦惱,心道這一刀挨得真夠難受的,還得挨兩次。索性今夜不論如何,就讓太子殿下繼續下去吧,省得再來一次。
她吞咽了聲,在心中寬慰自己,沒關系的,能有多疼,忍忍就過去了。
徐鴦深呼吸,衛崇的影子便籠了下來。
她忍不住睫羽亂顫,視線不知道往哪里安放,也不敢盯著衛崇看,只好將視線往下挪了幾分,正巧落在衛崇的喉結上。
她看見衛崇的喉結上下滾動,愈發緊張起來。
“殿……殿下,您千萬輕一些……”她還是害怕,忍不住懇求。
衛崇嗯了聲,腦中想到那冊子上寫的東西。
……使她動情。
衛崇慢慢伸手,將徐鴦抱了個滿懷。他第一次抱一個女子,連手都覺得僵硬。
徐鴦也一頭霧水。
兩個人對視一眼。
衛崇問:“你現在有什么感覺么?”
徐鴦道:“啊?我應當有什么感覺?”
……那就是沒有什么感覺。
衛崇心道,難不成是他抱得還不夠緊?他如此想著,收緊了胳膊,徐鴦幾乎與他貼在一起。
二人呼吸也交纏在一起,頃刻間,幔帳內仿佛更熱了幾分。
徐鴦身上都開始冒汗,她還是第一次和一個男人靠這么近,好像都能聽見太子殿下的心跳聲,亦或者那是她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的。
衛崇也聽見了她的心跳聲,他垂眸,看向近在咫尺的女子,又問:“你現在有什么感覺么?”
徐鴦點了點頭:“有點感覺。”
衛崇問:“什么感覺?”
徐鴦道:“緊張。”
衛崇一時不語,“還有么?”
徐鴦搖了搖頭。
衛崇眉頭微微蹙起,思索哪里出了問題。他自幼習武,手勁自然很大,徐鴦被他抱得有些痛,還有點喘不過氣。
她顫聲開口:“現在有別的感覺了……”
衛崇問:“什么感覺?”
徐鴦道:“有點喘不過氣的感覺……”
衛崇一頓,松開手。
徐鴦重新與衛崇拉開了些距離,趕緊深呼吸。
隨著她呼吸的動作,她胸口也起伏不定,衛崇盡收眼底。
衛崇是一個身體正常的男人,自然不可能對這場景無動于衷,他只覺得自己的血沸了一分。
可是她顯然還沒動情。
擁抱不夠的話,那……親吻?
衛崇的眸光不自覺落在徐鴦紅潤雙唇上。
徐鴦的唇微微張著,露出兩顆潔白小巧的整齊牙齒,紅與白形成一種醒目的沖擊,仿佛一記鼓,敲在衛崇心上。
衛崇忽地俯身,貼在那雙唇上。
柔軟的,溫暖的。
他只貼著,并未有下一步行動,且一觸即離。
剩下徐鴦瞪大雙眼,許久沒回神,不可置信地看向衛崇。
啊?
她的腦子一片空白,搞不清楚現在的狀況。
衛崇又問:“你現在有什么感覺么?”
徐鴦呆滯地搖頭。
衛崇心中有些懊惱,怎么會這樣?他難道在這件事上只能失敗么?
徐鴦更茫然,太子殿下剛才親了她一下?為什么?
徐鴦看著衛崇,衛崇亦看著徐鴦,四目相對。
衛崇從她慌張的表情里讀懂了她的不解,解釋道:“孤只是想讓你動情些,也更順利些。”
……原來是這樣。
徐鴦扯了扯嘴角,道:“可是我……的確沒什么感覺……殿下不如別忙了,我可以忍耐。”
衛崇想到她上次疼的樣子,一時沒動。
徐鴦又道:“或者您慢慢來,應當能接受一些。”
衛崇也不愿自己失敗第二次,他的驕傲不允許。他嗯了聲,算是同意了徐鴦的建議。
有了上一次的失敗經驗,這回倒是很快找準了位置。衛崇慢慢地往前,徐鴦感覺到熟悉的不舒服,她深呼吸,抓緊了手中的軟被,讓自己忍耐,但還是忍不住眼眶濕潤。
徐鴦吸了吸鼻子,道:“沒事,您繼續吧。”
衛崇也不好受,咬了咬牙,繼續。
不知過了多久,衛崇終于整個抵達,二人都松了口氣。
衛崇抬眸時,才發現徐鴦已經淚流滿面。
徐鴦胡亂拿袖子擦了擦眼淚,擠出一個微笑。她心想這一刀終于落下來了,也算松了口氣。果然挺疼的。
衛崇看著她難受的樣子,打算等她適應適應再繼續下一步。
故而,兩個人就這么面對面地糾纏著。
不知道過去多久,徐鴦道:“……我好些了,您繼續吧。”
衛崇這才繼續,余下來的事便沒什么難度了,衛崇覺得自己得心應手。
他想,這件事的確也沒很難。
只是也自然未有楚當風所說的任何意趣。
徐鴦也覺得沒有任何意思,在適應之后,那種痛的感覺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種重復而無趣的感覺。
她不禁想到了小時候,和姐姐妹妹們一道出門玩,瞧見一條狗在撞樹。她們那時都覺得那狗很傻,很可笑。而現在,她覺得自己像那棵樹。
不對,好像不能這么說,否則豈非說太子殿下是狗了。
徐鴦在心里吐了吐舌頭,心道,還好這話他也聽不見。
“知道。”王琬道,他又重申了一遍,“我這邊,絕沒有走漏風聲。”
徐鴦卻又輕輕地、不自覺地搖了搖頭。但她沒有再解釋為何搖頭,反而是抬眼,再度與王琬對視了片刻。
“……我能信你嗎?”她突然問。
一時間,王琬也放輕了呼吸,好一會不敢答。
“陛下何出此言?難道……”他最終問。
“好。朕信你——且不說此事了。朕還有旁的事要交給你。也是為何朕要你來彭城。”徐鴦道,說到緊要之處,連她也不自覺地用回了自稱,
“——朕問你,給你一萬人馬。今秋你能給朕種出多少糧食?”
第 105 章 徐鴦(十三)
次日,且不說坊間如何傳言,那彭城王顯然是一早便收到了消息,上門來了。
昨日已經見過一面,徐鴦也已習慣了他這圓滑練達的處事,果然,他也沒問旁的,只問:
“不知王侍中是否也是帶著圣命前來?這彭城雖說物阜民豐,但因不常迎接天使,那傳舍確實比較簡陋……”
這便是委婉地說容不下這么多尊大佛了。
“無妨,他只在城中住兩日。陛下另有要事囑托他。”徐鴦溫聲道,“這也正是要找彭城王商議的事情。陛下素聞大王賢名,特意命王侍中備了五千石的糧草,以贈大王。”
“臣女見過王爺。”徐月華盈盈見禮,福身一拜,“真是巧,王爺也來買書?”
祈王微微一笑,道了聲:“不必多禮。本王只是習慣了來書肆逛逛,有時能遇上一些難以求得的書。”
徐月華喜道:“臣女也有此習慣。”
祈王面上笑意如舊:“是么?那下回本王得早些來,否則讓徐三姑娘捷足先登了,本王可舍不得。”
徐月華垂下一雙美眸,道:“王爺說笑了,若是王爺想要,臣女自然不敢與王爺搶。”
祈王亦笑:“本王不過與徐三姑娘說笑,君子豈能奪人所好?若是徐三姑娘有想要的書,倒是可以來尋本王,本王游歷天下,倒是尋到了一些好書。”
徐月華莞爾:“那便多謝王爺了。”
祈王今日在書肆沒有收獲,放下手中的書,似乎預備離開,不過抬眸時,想到什么,又轉向徐月華道:“擇日不如撞日,不知今日徐三姑娘可有空,與本王喝一杯茶?本王前些日子游歷東越,感受了不少風土人情,預備寫一本游記,還有許多地方不大確定如何下筆,可否請徐三姑娘給本王一些意見?”
徐月華聽得這話,心頭一喜,她自然求之不得,不過面上仍不動聲色:“多謝王爺厚愛,若能幫上王爺,這是臣女的榮幸。”
祈王道:“那便請吧。”
因著這本游記,之后一段時日,祈王與徐月華聯系密切,頻繁走動。
徐月華愈發被祈王吸引,連帶對沈澤那邊的心思都少了。
沈澤自然也察覺到了徐月華的冷落,再稍微一打聽,便能知曉徐月華與祈王走得近的事。
沈澤雖有些不悅,卻并未多想,只是覺得徐月華醉心于此事。
倒是母親竟破天荒問起自己與月華的事,“澤兒,你與那位徐三姑娘,近來可還好么?”
沈澤心中意外,答道:“挺好的,母親問的突然問這個?”
定北侯夫人笑了笑,道:“母親聽聞她近來頗得祈王青睞,常常出入祈王府?”
沈澤蹙眉,聽出了母親話中的微妙,為徐月華辯解:“月華醉心文學,得祈王賞識,有此機會,自然欣喜萬分。”
定北侯夫人便不再說話。
這日,徐月華又在祈王府待到落日時分。祈王的游記終于寫到尾聲,即將定稿,祈王表示此事要多謝徐月華幫忙。
“不知三姑娘有什么心愿,本王若能幫得上忙,一定盡力幫忙。”
徐月華心下有些悵然,想到明日之后,她與祈王或許沒這么多機會再見面。她覺得祈王待她非同尋常,并非一般君子之交,可祈王不曾明白表露過,她也拿不準。
徐月華垂落眸子,道:“臣女不求任何賞賜,臣女只當王爺是知己,幫知己是心甘情愿。王爺這么多,可就辱沒了臣女與王爺的情分。”
祈王笑道:“是本王失言了。”
徐月華又道:“臣女有一個問題,頗為好奇,不知能否一問?”
祈王道:“既然是知己,又有何不能問的?”
徐月華便問:“王爺為何一直未曾娶妻?可是沒有中意之人?還是王爺想一輩子都逍遙自在?”
祈王微收笑意,面鴦浮現幾分悵然:“本王并非打算一輩子逍遙自在,只是從前一直未曾遇上一個心儀之人,至于如今……”
他嘆了聲,幾時掐斷了話頭,轉移話題,道:“三姑娘與沈世子倒是一對璧人。”
他說起此事時,眸中似乎有遺憾。
徐月華心中一顫,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
若她能嫁給祈王,成為祈王妃,日后徐思嫻也比不過她了吧?至于徐鴦,她雖是太子妾室,可不得寵愛的話,日后興許連妃位都混不上……
徐月華道:“王爺誤會了,其實臣女與沈世子之間,并非那種關系。臣女只是欣賞沈世子的才華,僅此而已。”
祈王眸光閃爍了下,似乎很是驚喜,“是么?竟是如此?”
徐月華篤定道:“正是如此。”
她話語一頓,咬了咬唇,似乎鼓起勇氣道:“其實……臣女倒是很仰慕王爺……”
徐月華話音落地,忽地聽聞窗下一聲響動,似乎是花瓶倒地。她一怔,祈王道:“無妨,大抵是貓打翻了花瓶,今日天色不早,本王命人護送三姑娘回府吧。”
徐月華還想說下去,可見祈王似乎沒有繼續的意思,也就只好忍下。不論如何,這是個好的開始。
而門外,沈澤目送徐月華的身影遠去。
祈王回來時,見沈澤仍神色落寞地站在原地,似乎深受打擊。祈王嘆了聲,道:“抱歉,潤之,本王知曉此事太過卑鄙,只是你母親她于本王有恩,她托本王這般做,本王也不好推辭。你也別太怨念你母親,她畢竟也是為了你好。這位徐三姑娘,興許真的不是你的良配。”
沈澤仍是沉默,許久之后,才一言不發地躬身揖禮,轉身離去。
徐月華回到府中,心情甚好,眉目皆是喜色,蘇姨娘自然瞧得出來,便問她有什么好事發生。徐月華道:“姨娘,我馬上要成為王妃了。”
蘇姨娘一聽,也喜上眉梢:“你同祈王,成了?”
徐月華挑眉,給自己倒了杯茶,輕啜一口,胸有成竹:“還未,但八九不離十吧。”
蘇姨娘跟著開心,又想到沈澤,問道:“那沈世子那邊,怎么辦?如今大家可都知曉你們交往親近,恐怕對你名聲不好。”
徐月華道:“我與沈世子又不曾定下親事,他們又能說什么?”
蘇姨娘道:“也是,嫁給祈王可比嫁給沈世子更風光。”
可惜沒幾日,徐月華的美夢便破碎。
從那日之后,祈王一反常態連著許久避而不見,對徐月華態度冷淡,好似先前的一切不曾發生過。徐月華不解,終于有一日追問祈王,得到的結果卻是祈王的一句:“本王對徐三姑娘只有感激之情,并無其他。”
徐月華心中悲憤,但很快又想到了沈澤。待她轉頭去找沈澤時,卻也被沈澤拒之門外。
徐月華不解,當然又尋了機會單獨見沈澤。沈澤看著徐月華,想到她那天的嘴臉,只覺得心中一片凄涼,冷漠道:“我與徐姑娘之間,只有欣賞才華而已,又何曾有旁的感情呢?”
沈澤說罷,拂袖而去,大抵是心中太過不平,又回頭道了一句:“像徐姑娘這般不真誠之人,平白辜負旁人的感情。”
徐月華如遭雷劈,明白過來什么,還欲追問,可沈澤已經走遠。
徐月華兩頭都不落好的事,很快也在京城貴女圈子里傳開。雖說不清楚具體發生什么,但徐月華一會兒和沈澤打得火熱,一會兒又和祈王打得火熱,可忽然之間又兩邊都冷淡了,足夠叫人浮想聯翩。
這些事徐鴦并不清楚,宮墻高聳,隔絕了許多事。她只知曉自己的黃瓜又新長了一茬,種下的絲瓜也熟了兩根。
這種收獲的喜悅讓人笑逐顏開,徐鴦把黃瓜收下來,自己簡單做了個拍黃瓜吃,有滋有味,心滿意足。至于那兩根絲瓜,她也摘了下來,片成滾刀塊,煮了一個絲瓜湯,鮮甜可口。
以徐鴦的位分,還不能在宮中開設自己的小廚房,因而她是瞞著東宮內廷司的。她從后頭的花圃里撿了幾塊碎磚石,簡單地搭成了一個小的灶臺,又撿了些枯枝用來生火,那口小鍋是托綠蕊認識的那個小太監幫忙捎來的。那口鍋很小,只能簡單煮個湯。
因要生火,必須得在空曠地帶,還得躲著人,徐鴦只能在茗玉軒后頭的空地上煮湯。如今雖說天氣開始轉涼,但到底還未有多少涼意,火辣的太陽當頭曬著,徐鴦熱出了一身汗。
她小心翼翼用布巾包著鍋蓋,灑了些鹽進去,用勺子攪拌均勻,自己嘗了嘗味道,剛好,趕緊把鍋端到陰涼處。
“要是能搭個涼棚就好了,這也太曬了。”徐鴦嘟囔道,又高興地喚銀蟬她們過來喝湯,“你們快嘗嘗,絲瓜湯。”
銀蟬和綠蕊很快過來,一人盛了一小碗,驚喜不已。
“承徽這手藝真不錯,這湯味道鮮美,很是可口呢。”
徐鴦對自己的廚藝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也就還行,沒到能被這么夸贊的程度。
“你們就別捧著我了,我姨娘做菜才好吃,不信你問銀蟬。”
銀蟬點頭:“這倒是,鄒姨娘廚藝一絕。”
徐鴦又給自己盛了一碗,感慨道:“要是能再有些肉片就好了,一定會更鮮美。”
綠蕊道:“奴婢可以托小祥子幫幫忙。”
徐鴦面露驚喜:“真的么?那可真是太好了。”
轉念又有些心痛,她每次托小祥子捎帶什么,總得給小祥子一些辛苦費,銀錢便嘩啦啦地流,她又不是洛慧兒,家財萬貫。還是得省著些花。
那邊洛慧兒終于也解了禁足,她疑惑道:“你可確定?這徐鴦當真在宮中種菜?”
那宮女點頭:“千真萬確,奴婢親眼瞧見了。”
這宮女自然是薛如眉收買,放出了消息,讓她透給洛慧兒,想讓洛慧兒再鬧大了。
洛慧兒并未讓她失望,當即便帶著福公公去了茗玉軒。
于是徐鴦便又把方才的一問一答學了一遍,末了,仍是不解,道:“……罷了,除了那句問京中之事時他的神情有些奇怪,旁的似乎也無甚好反復揣摩的……總歸他應是應了。下一步也要提上日程了,你幫我去尋逢珪和蕭彰來……”
說罷,她抬起頭來,卻見衛崇一動不動,仿佛陷入了沉思。
“怎么了?”
“……他圖謀的,恐怕是更大的東西。”衛崇沉默半晌,突然道。
徐鴦看著他,有一陣的迷茫,直到與衛崇的視線相對,再順著衛崇的視線,看向自己已經七個月的孕肚,再細細品了一遍那衛翊的話,方恍然。
“……不會吧?”她失笑道,“這人真信了我已經……‘病入膏肓’了?”
——如果“皇帝”有事,那她肚子里這個,還真是重要極了。
第 106 章 徐鴦(十四)
徐鴦笑罷,也沒把這當一回事,轉頭道:“既然他如此想,那就更不必管他了,方才我囑咐你的事……”
但她的話停在一半,因為衛崇顯然還在看著她,目光炯炯,若有所思。
“……怎么了?”
“陛……你不覺得這事應當提防嗎?”衛崇問。
這話實在很直,或許要歸功于徐鴦近半年對衛崇的提點,他如今說話越來越直了,她其實也是滿意的,二人溝通起來節約了不少功夫,也不會再出現去年底那回背著她,自作主張“離家出走”的事——但在這一刻,她卻有一些隱隱的后悔了。
衛崇的鼻子真是太敏銳了。
衛崇并未喝那碗醒神湯,繼續忙碌起來。
之后幾日,衛崇仍未想出比平南侯更好的解決辦法。
這讓衛崇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感,他近乎完美的人生似乎第一次這樣棘手。
他想要解決泰河水患,想要為江山社稷考慮,可并不愿意用寵幸某個女子作為交換。從前他不理解父皇為何如此,如今又好像能夠明白父皇的一些無奈之處。
身在其位,總有些事情是身不由己的。
衛崇喚來洪冬:“傳孤命令,解除洛良娣禁足。”
洪冬雖有些詫異,但并未追問緣由,只是照做。
倒是長慶不解發問:“殿下這是為何?”
以長慶對衛崇的了解,衛崇對洛慧兒顯然已經到了反感厭惡的地步,怎會無緣無故突然解了她的禁足?
衛崇眸中閃過一絲厭惡,并不打算告訴長慶緣由,長慶見他沉默,也不再追問。左右他家殿下英明神武,做什么都自有道理。
洛慧兒忽然被解了禁足,心中大喜,還未來得及雀躍,又聽洪冬前來通傳:“洛良娣好好準備,今夜殿下會來飛燕殿用晚膳。”
洛慧兒幾乎從紫檀木三腳圓凳上跳起來,驚喜到聲音都顫抖,有些語無倫次:“你說什么?殿下今夜要來我宮中?這是真的么?你再說一遍!”
洪冬體面道:“是的,洛良娣,殿下說,今夜來您宮中用晚膳,還請您預備下晚膳,候著殿下。”
洛慧兒沿著圓桌踱步:“多謝洪公公,嬪妾一定好好準備。”
她說著,給小蝶使了個眼色,小蝶心領神會拿出一疊銀票塞給洪冬。洪冬趕緊推辭:“不敢,這是奴才的分內之事,奴才傳過話,便該走了。”
他知曉福公公所做所為,自然不敢亂收誰的好處。
洛慧兒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小蝶,你說太子殿下這是突然想明白了么?不管了,殿下愿意來我宮中就好,快,你快命他們備一桌子好酒好菜候著。噢對了,你說我晚上穿什么衣裳好?”
洛慧兒忙不迭挑選起衣裳首飾,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著夜色降臨。
夜色漸漸籠來,將整座皇城都籠住,檐下宮燈被風吹得微微打轉,洛慧兒有些焦急地等候著衛崇的到來。
“小蝶,你說太子殿下不會不來了吧?”洛慧兒心中忐忑,備下的酒菜都要涼了。
衛崇的確有些反感,因而遲來了些。
小蝶遠遠瞧見了太子的輿駕,驚喜地進來稟報洛慧兒:“良娣,良娣,殿下來了。”
洛慧兒從榻上起身,手指攪著帕子,焦急等待著。
時間似乎過得很慢,終于她聽見門口有動靜。
洛慧兒連忙起身,迎接衛崇。
“嬪妾給殿下請安。”
“起來吧。”衛崇道。
他往里走,在偏廳停下,兀自入了座,洛慧兒跟在他身后,在他對面坐下。
洛慧兒有些緊張,時不時往衛崇身上瞟一眼,“殿下,您嘗嘗這道菜,可好吃了。”
衛崇看著滿桌子的山珍海味,道:“若是那些流離失所的災民也能吃上這樣好的飯菜,那一定很好。”
洛慧兒被他的話刺了一下,動作一頓。
衛崇抿了抿唇,又道:“用膳吧。”
衛崇顯然心情不佳,洛慧兒再遲鈍也察覺到了,她想到前幾次的失敗,愈發忐忑,決定謹慎一些,不再惹太子殿下生氣。畢竟殿下難得主動來一次,她得好好把握機會。
一頓飯用得沉默,直至尾聲。
宮人進來,將碗筷撤下。
洛慧兒有些緊張地開口:“殿下,時辰不早了,您要歇息么?”
衛崇看她一眼,卻是起身:“孤還有政務要處理,先走了。”
說罷,就離開了。
徒留洛慧兒看著他的背影,手足無措:“殿下……”
衛崇離了飛燕殿后,打算回乾元殿。他心緒不平,胸口仿佛堵了一塊石頭,一口氣卡在那兒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行至半路,忽地一陣晚風拂面,攜來一陣清涼,一剎那心中的郁結仿佛在這一刻消散。
衛崇想到了那根黃瓜,轉而腦海里浮現出徐鴦的臉。
他叫停輿駕,道:“去茗玉軒。”
洪冬跟在身邊,趕緊支使身邊的小太監先行去往茗玉軒通傳。
徐鴦的小廚房前兩日修建好了,因而她今日興致勃勃親自下廚做了幾道菜,一道絲瓜肉片湯,一道香煎雞翅,一道清炒蕹菜,又洗了幾根黃瓜。
然后就吃撐了。
因著吃撐了,今夜便沒有那么早睡。
沒想到太子殿下會來。
徐鴦得了通傳,便在宮中候著。
待衛崇來了,徐鴦便迎他進來。
衛崇行至榻邊坐下,瞥她一眼,道:“你今日倒還沒睡。”
徐鴦道:“今夜多吃了些,所以睡不著。”
衛崇問:“哦?吃了什么?”
徐鴦把晚上吃的菜說了一遍,又道:“說起來,還得多謝殿下的恩典,讓我能自己做菜種菜。”
她倒是過得滋潤,衛崇道:“既然謝孤,怎的不請孤來嘗嘗?”
徐鴦眨了眨眼:“那殿下明日來用午膳吧。”
衛崇又心生煩躁:“罷了,不必了。”
他視線隨意在屋內環顧一圈,最后落在不遠處檀木方桌上的那碟黃瓜上。
徐鴦循著他的視線看去,趕緊殷勤捧來那碟黃瓜,“殿下,您請。”
衛崇沒有推辭,拿了一根。他吃東西時并不會表現出對食物的欲望,因而吃得很慢。徐鴦看在心里,心道看太子殿下吃東西好看是好看,就是看得人沒什么胃口。
衛崇只吃了一根黃瓜,而后凈過手,用干凈帕子擦干凈手上水漬。
徐鴦道:“殿下可要安寢?”
衛崇道:“那便安寢吧。”
有了上兩次的經驗,這次兩個人都更輕車熟路了些。當然,徐鴦還是覺得他們像在小狗撞樹。
衛崇沒什么興致,只一次便結束了。他身上起了汗,徐鴦身上也一層汗,兩個人各自去沐浴更衣,而后躺下安歇。
衛崇躺在瓷枕上,心中的躁郁仍未平息,他心里的想法飄了一條又一條,沒有一個出口。他睜開眼,余光瞥見徐鴦的身影。她倒算是他自己選擇的人,沒有那些利益交換。
衛崇忽地開口:“孤想問你一個問題。”
徐鴦已經有些困了,打了個呵欠,睡眼惺忪道:“殿下問吧。”
衛崇問:“若有一件事,你不喜歡,但你必須得做,你會去做么?”
徐鴦道:“會吧。”
譬如說方才他們小狗撞樹,對她而言就是一件不喜歡但必須做的事。
“但若是一件我很討厭的事,做起來又很累,我應當不愿意去做。”徐鴦又說,最重要的是若是太累,她就不肯做了。
衛崇默然片刻,她的思維方式與自己顯然大相徑庭,他從不會畏懼一件事情多么艱難,甚至于一件事情越有難度,衛崇越會想要去完成。
這么一想,衛崇想要妥協的念頭忽然跌下去,這聽起來是一件很有難度的事,但若是他能完成,豈非更有成就感?
他為何要做出這種妥協?他分明還年輕,有這般心力,怎能去妥協?
衛崇豁然開朗,心間那股郁悶煙消云散。
他覺得徐鴦的話點醒了自己,正欲開口,余光瞥見身側的人就這會兒功夫已經睡著了。
她還真是心大。衛崇想。
衛崇呼出一口氣,再次閉上眼。
仿佛上天也在幫衛崇,次日衛崇上朝時,發生了一件大事。有人千里迢迢從云陽郡上京城,狀告官員從上至下層層盤剝,貪污賑災款。
此事一出,震驚朝野上下。
“可今年的賑災款還未分發下去,怎的就有人敢貪污?臣以為這是危言聳聽!”
“今年的賑災款還未撥下,可往年的賑災款呢?上一次泰河水患,也不過三年之前。再往前一次,泰河水患是十五年前。按照從前泰河發生水患的時間,此次泰河水患發生的時間也太提前了,說不準正是因為有人貪污賑災款,這才導致堤壩不夠堅固。”
一時之間,爭吵不休。
“陛下的意思,是派人送信去青州,調兵。”衛崇道,又看了看徐鴦的臉色,“只不過,此人必須可以信賴,又不起眼,不能讓劉肅發覺了。”
一陣沉默。
二人之中,孟尚面色不贊成,而逢珪看著她,已經恢復了平靜。
“某倒有一個人選。”逢珪輕聲道,“某府中有一啞奴,因曾于他有恩,他跟了某十年,足可信賴。”
徐鴦順理成章地把目光落在了逢珪身上。
“你來淮州,也帶著這個啞奴?”她說,仿佛只是隨口一問。
第 107 章 徐鴦(十五)
徐鴦很快拍板,定了傳信之人。
這本就只是一次順勢的試探。調兵是徐鴦早便打定的主意,距離淮州最近的便是青州,不從青州調兵,還從何處調兵?
先前是因為提防劉肅,避免他先一步得知自己的意圖,才打算等摸清了淮州形勢,做足準備再調兵。
但此時,一是劉肅顯然已經知曉了她用兵的目的,二是劉肅既然如此行動,顯然他還有些腦子,知道他自己才是怕戰事打起來的那一方,所以八成不會主動偷襲。
那么,調兵的事情也確實該提上日程了。
徐鴦與薛如眉二人是此次唯二女眷,衛崇便讓她們二人同乘一輛馬車。
薛如眉莞爾道:“徐妹妹,咱們一路上可以彼此照顧。”
徐鴦回了一個微笑。
衛崇回頭,見她們倆說著話,覺得自己的決定當真正確,讓她們倆自己玩,她們便不至于來煩自己。
他走近了些,道:“可都準備好了,要出發了。”
二人回身,雙雙行禮:“嬪妾給殿下請安。”
衛崇道了聲免禮,目光落在不遠處,宮人們正搬她們的行李上馬車,這會兒正在搬薛如眉的東西。
薛如眉東西不多,只有兩只紅木箱子。她知曉此次殿下是為辦正事,故而不敢帶太多東西,只揀了一些必要的。
薛如眉覷見衛崇的目光,暗暗有些欣喜。
搬完了薛如眉的,便是徐鴦的。
只見那小太監拎著一個包袱便出來了,放進了馬車里。
衛崇愣了愣,看向徐鴦:“你就只帶這些東西?”
徐鴦點頭:“回殿下,嬪妾覺得這些東西就夠了。”
她只帶了幾件換洗的衣物,與一些日常簡單的首飾,和一些生活必需品,例如牙刷與牙粉,洗臉的布巾之類。除此之外,旁的都沒帶。
聽說像尋常那些貴女出遠門,連自己常用的浴桶都得帶著,這在徐鴦看來簡直不可思議,帶那些東西做什么?出遠門又不是露宿風餐,自然有住的地方,退一萬步來說,即便是露宿風餐,都露宿風餐了,還管能不能舒舒服服洗個澡么?
衛崇又看了眼徐鴦,并未多說什么,只讓她們上馬車,啟程出發。
薛如眉在一旁看著,咬了咬唇,心里只覺得徐鴦是故意如此,想在殿下面前出風頭。徐鴦即便是庶女,也是徐國公府的女兒,算得上貴女,她們這些貴女們出遠門,像她這般已經算得上簡約,怎么可能像徐鴦這般,只帶一個包袱?一個包袱能裝什么?只能在殿下面前裝得識大體罷了。
她早知曉,這宮里的女人,沒有一個當真不想爭寵。進了宮,她們的寵愛便與家族榮耀牽連在一塊,身不由己。就說那趙薔吧,瞧著唯唯諾諾,總要來找自己,可實際上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在趙薔沒有威脅到自己之前,薛如眉也懶得戳穿,就當不知曉。可她也不會蠢到全心全意信任趙薔,就譬如說她上次向殿下舉薦孫泉允與此次請求同行的事,她就不會告訴趙薔。
至于徐鴦,薛如眉又暗暗瞥了她一眼,這一趟她得想些法子,爭得殿下的寵愛,再讓這徐鴦失了寵愛才好。
二人上了馬車,不多時,馬車便緩緩行駛起來,朱紅車輪轆轆出了皇城。
不遠處的天幕被朝霞染成粉色,徐鴦纖長手指挑開簾櫳,為這朝霞驚嘆。
隨著馬車慢慢駛遠,朝霞也漸漸散了,只余下一團團如棉花般的浮云,仍舊好看。徐鴦趴在車窗邊,看得入迷。
忽地鼻腔里飄來了一縷食物的香味。
徐鴦循著香味飄來的方向嗅了嗅,有些熟悉,像是羊肉燒餅。距離她上一回吃羊肉燒餅,已經過去兩個月了。她真有些想念那味道。
徐鴦目光在街邊掃視一圈,最后落在了一個燒餅攤上,那香味正是從燒餅攤上傳來的。
頃刻間,津涎不停分泌,徐鴦吞咽一聲。
她們今日出門前,便被告知了出發的時辰,按說該根據這時辰安排早膳的時間。可早起對徐鴦來說實在太過困難,她想都沒想便選擇了犧牲早膳的時間來多睡一會兒,故而她這會兒肚子里空空如也。
被這香味調動起了食欲之后,徐鴦的肚子也不爭氣地咕咕叫了起來。
聲音不大,但同在馬車里,薛如眉還是聽見了。
薛如眉掩嘴失笑:“徐妹妹未用早膳么?”
徐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點頭:“方才沒什么胃口,便沒用什么,這會兒卻是餓起來了。”
她與薛如眉沒什么交情,才不會告訴她自己是為了睡懶覺所以沒用早膳。
薛如眉也沒說什么,只道:“那怎么好,咱們待會兒出了京城,這一路上便沒什么吃食了,只有干糧,也得到用午膳的時候。要不,讓殿下停一停,妹妹去買些早點填肚子吧?”
徐鴦正欲拒絕:“不用……我可以忍忍……”
薛如眉已然打起簾櫳,喚自己的丫鬟:“朱弦,你去稟報殿下,徐妹妹沒用早膳,有些餓了,請殿下稍停一停,鴦徐妹妹去買個早點填肚子。”
朱弦應下,當即便去了。
徐鴦有些尷尬,讓大家為了她停下來這種事顯然不大好,可薛如眉都已經讓人去了,事已至此,她就吃那個羊肉燒餅好了。
“多謝薛姐姐。”徐鴦道了聲謝。
薛如眉笑了笑,搖頭。她當然不是為了幫徐鴦,因為這點小事影響大家的進度,殿下知曉,只會對徐鴦印象變差。
朱弦依照薛如眉所說,稟了衛崇。
衛崇聽罷,微微蹙眉。他分明差人囑咐過她們時辰,怎的她還是誤事?
“既然如此,便快些去吧。”衛崇雖對徐鴦的行為不滿,但他并非一個不通情理之人,何況讓她一個弱女子餓著肚子也不好。
朱弦得了答復,趕緊回來稟報薛如眉與徐鴦。
徐鴦趕緊下了馬車,提著裙裾直奔那燒餅攤子。
“老伯,來一個羊肉燒餅。”徐鴦道回頭看了眼停下來等自己的馬車,又道,“勞煩您快些做,我有急事。”
老伯誒了聲,笑道:“夫人,這是我剛做好的,還熱乎著呢,您拿著吧。”
徐鴦接過紙包,給銅錢結賬,剛轉身又想起什么,回頭道:“那兩個也給我吧。”
她又給了兩個羊肉燒餅的錢,而后奔向衛崇的馬車,停在車旁。
“殿下,您也嘗嘗這個燒餅吧,很好吃的。”她把手中熱乎的燒餅遞給長慶,轉身便走。
長慶拿著燒餅,一時有些無措,看向衛崇,道:“這徐承徽還真細心,竟發現殿下也沒用早膳,還特意給殿下買了。”
衛崇也并未用早膳,他早上起來之后,便去忙了些事,將此事忘了。這于衛崇而言倒尋常,他不會因為沒用早膳便覺得身體不舒服。
衛崇看了眼長慶,長慶將那兩個燒餅放在馬車的矮幾上,又感慨:“看來皇后娘娘說得對,徐承徽的確能照顧好殿下。”
衛崇看了眼徐鴦的背影,又瞧見她翩飛的裙擺,如同第一次見她時那般。
那時候,她也是為了吃的。說來,她倒是始終如一。
她對吃食便如此執著么?口腹之欲有這樣大的魔力?
衛崇不禁有些疑惑,收回視線,命馬車再次啟程。
徐鴦其實并不知道衛崇和自己一樣沒用早膳,她只是覺得自己耽誤了殿下的行程,有些過意不去,便想著給殿下也買兩個好了。畢竟俗話說得好,吃人嘴短,拿人手軟嘛。
薛如眉見徐鴦還特意去了一趟太子馬車前,愈發覺得她心機深沉,又故作天真。
徐鴦不知薛如眉在想什么,她只覺得手里的羊肉燒餅真香!
突然覺得為了這個羊肉燒餅,讓殿下不高興一下,也是值得的。
她意猶未盡地吃完了整個燒餅,馬車之內盡是燒餅的香味,連帶著薛如眉身上也仿佛沾染上了。薛如眉臉色微沉了沉,她不知道徐鴦為何要選擇吃味道這么大的東西,若是沾在身上,實在有失體面。
薛如眉拿帕子撲了撲,將簾櫳打開疏散氣味,又拿出香粉往自己身上蓋了蓋,確認沒有燒餅的氣味,這才放心。等她做完這一切,再抬頭看徐鴦,卻見她倚著車廂壁,已然睡著了。
薛如眉柳眉輕皺,心道,她怎么吃了便能睡?真是的-
那兩個羊肉燒餅還冒著熱氣,鮮香氣息充盈馬車之內,直鉆入衛崇鼻腔,讓人難以忽視。衛崇終于抬手拿起一個,咬下一口。
酥香可口,是挺好吃的。他想。
不知為何,似乎比御膳房里的吃食更香。衛崇又想到徐鴦自己做的那些菜,似乎與這燒餅有些共通之處。
但他一時想不起來這共通之處是為何。
衛崇把兩個燒餅都吃了,而后凈過手。這時候天漸漸大亮,街上的百姓也多了起來,叫賣聲吆喝聲也響亮起來,人潮涌動之間,裹挾著一些裊裊炊煙。
衛崇忽地想,那共通之處,似乎就是如此。
“到王府了,皇后殿下。”
徐鴦今日第三回瞪了衛崇一眼,才揚聲道:“好。”
接著,車簾被掀開,她低著頭,由衛崇攙扶著,小心地從車上一步步地走下地。就在她終于踩在地上的那一刻,在車輪滾動與馬蹄踏在地上的聲音中,她好似聽見了什么不同尋常的雜音——
她抬起頭,看見彭城王已經往前邁了一步,擋在她的身前,怒斥道:“你們都是怎么管教的?”
……竟是個孩子,從王府大門中沖了出來。
徐鴦眨眨眼,恍然大悟。
第 108 章 徐鴦(十六)
那個小孩從衛翊的身后探出頭來,一雙又大又靈的圓眼,怯生生地看向徐鴦。
也就這短暫的一瞥。
很快,那孩子又被衛翊連拖帶抱地塞回到一個趕出來的婆子手中。
不過,只這一瞥,徐鴦也能從那孩子的眼中看出渴望與依戀。然而,這孩子眼看著才兩三歲,出身彭城王府,與她更不曾見過面,怎會有這樣的感情呢。
“你們都是怎么管教的?”衛翊又低聲斥了一句,不過這回顯然有了矛頭指向,直直對著那剛趕出來的婆子,“——孤不過離開半日,這府里難道就沒個管事的了嗎?!”
“大王息怒,這……”
“何兄才不會說出這么奇怪的話。”
夜色未昏,那論劍大比尚在繼續,各派的弟子都在外,或是趁著這幾日沒有比賽,抽空閑逛,或是看重這此論劍大比的,還在論劍臺下仔細瞧著那些江湖散人的路數,因此,這庭院里也沒有什么人氣。初時因有嚴驥那根本安靜不下來的一樣的人在一旁念著,并不會教人覺得冷清,但此刻,當這人被何譽捉走,徐鴦的話音落下,而衛崇又并無接下話頭的意思時,便顯得有些過于冷清了。
也許是過了許久,也許只不過是過了一剎,只是這句話消弭得太快,才顯得這安靜的時間太長,衛崇把手慢悠悠地收回袖中,才道:
“這話很奇怪么?你們終究是要分開的。”
“‘終究’和‘應當’是兩回事。”徐鴦道,“而且分離本來就是一件很認真、很教人難過的事情,不能被這么輕易地說出來。”
衛崇不語,似是對此不以為意,徐鴦也沒管他,抿著嘴唇想了一會,又自顧自地說:
“你要是這么說,衛兄該多傷心啊。”
她的聲音很輕,聽著不像是在回衛崇的話,可也許正是這夜里太靜了,銀月灑下的月光都這樣柔和,一成不變,因此也如此清晰地傳進了衛崇的耳中。
于是他又提起手,掩飾似的把袖子抖開,平穩了一下并未變得不穩的聲量,才直視她。
哪怕徐鴦醉得這樣不輕,可她的眼睛依舊本能地睜大著,眸子黑漆漆的,里面似乎有團火在燒,像是下一秒就要燎到衛崇的袖口。
“正因為這是一件令人難過的事情,所以才要這么明確地說出來。”衛崇說著,越說越順,他的眼睛仍然直視著徐鴦,兩人這樣長而久地對望著,那冰冷的火越燒越旺,越燒越平靜,以至于衛崇手上的動作也不自覺地止住了。
“可是衛兄不一樣,衛兄是第一個相信我的好人,也是救了我的好人,我明白他就算再叨叨,也是好心的。”徐鴦道。
明明在看著衛崇,明明兩人是那樣的近,可她說得還是很大聲,許是因為那點醉意,但更好似是在很正式,很赤純地剖白,震得人心都澄凈下來。
月光在不知不覺間終于落滿了整個庭院,連徐鴦臉上的細小絨毛也發著些微的冷光。
“呵,好人。”衛崇終于笑了,搖搖頭,終于克制不住一般沉聲道,“我且問你,‘小鴦姑娘’——你是不是但凡見了一個人都會覺得他是好人。是不是但凡見了一個人,都會同他交心?”
“我才沒有呢!”徐鴦朗聲應道,語畢,在這迷糊之中,竟然急得伸手,想去捂衛崇的嘴。只是她畢竟腦袋昏沉,更是辨認不出眼前的景象,這一伸手,幾乎搭在了衛崇的肩上,險些滑落,又被衛崇本能地伸手擁住。
衛崇嘴上不停。
“衛崇,你覺得是好人,何譽,你覺得他能照顧人,李疇那么跋扈囂張,你也肯關心,連那朝廷命官養的老虎你都掛在心上。”
“我記掛的東西可不止這些,”徐鴦靠在他胸前,一手扯著他的衣襟,一手扯著他的袖子,努力望向他,慢悠悠又兇巴巴地數,“我還記掛著我師父,記掛著師兄師姐,記掛著我落在當鋪的玉,記掛著客棧里那兩頭愛聽閑話的老馬……”
被這么一搶白,抑或是外袍被徐鴦這么一抓,整個人變得不甚自在,衛崇頓住,不過把虛扶著徐鴦的手又往上撫了撫,牢牢地擁著她,再沒說話,不知在想些什么,只默然聽著。
“但是我最記掛的,還是……”
萬籟俱寂,仿佛正是等著她說出這最后的一個稱呼。
可徐鴦卻在此時突然止住了話頭,好似斷片一樣,又后知后覺地回到片刻前的問題上,半摟著衛崇后頸的手不動,身體卻靈活地向后一仰,穩穩壓在衛崇扶著她的那只手上。
二人拉開了一截距離,可她的那雙眼睛卻儼然因此把衛崇瞧得更清楚了。
“你也好涼快誒。”她說,“比秋日還涼快呢……你還沒告訴我呢,你到底是誰呀?”
衛崇有些艱難地單手摟著她,但那手上的重量,或許還沒有這句話的重量重。
“我是——”
院門被人推開了。
“衛兄?”何譽從門外進來,用力地甩甩手,一副方才拎過重物,累得慌的樣子,往院中桌子走來。
他好好地戴著眼罩,加上夜里院中無燈,僅靠清朗月光,只能瞧見那桌上的人沒了去處,徐、衛二人處更是成了死角,何譽往前走了好一段,又喊了一聲,無意間側過頭,才發覺衛崇正站在自己的房間門口。
徐鴦窩在他懷里,紅著臉,不說話。
“怎么在門口站著不進去,她還好么?”何譽不由地問,“就這么扒著你,沒個正形呢?”
徐鴦不答,發懵地望著月亮,是衛崇冷冷地應了一聲,道:
“醉糊涂了。”
——
也確實是醉糊涂了。
次日醒來,除了大呼小叫地喊餓之外,她什么也不記得。
當然,她就算把什么都忘了,也還是記得那奶入口的醇香,有些念念不忘,只是那晚嚴驥從衛崇這兒得了主意,果真連夜把那幾壇馬奶給沈詰送去了,也不知沈詰是收了還是沒收,總之據何譽說,第二日是再沒在大街上瞧見臨波府的人馬。
這也有第二日論劍大會仍在第一輪,這些門派還無需參賽的原因在。
與之相比的,太陽還未從天邊山際中探出頭來,徐鴦便被衛崇從床上拎了起來,迷迷糊糊地罩上外袍,系上頭繩,揉著眼睛垂著腦袋跟著衛崇往院子外面走。
臨出門前,衛崇腳步一頓,又一回身,她險些迎頭撞上,兩人對視了一會,衛崇沉著臉問她:“你那木牌呢?”
“木牌?什么木牌?”她眨眨眼。
衛崇深吸一口氣。
“沒有木牌你上去比什么?”他說,似是覺得好笑,又重復地問了一句,“在臺下干看著人家比么?”
兩人便又在屋內翻來倒去地找,這一找便是一刻鐘。就這一間屋,幾件光禿禿的桌柜,什么雜物也不曾堆,可那小小的木牌仍是不見蹤影。
直到何譽也起床,過來叩門催了,衛崇上前開門,兩人一交談,何譽不由地笑了。
“你們二人昨日都不曾發現么,那木牌落在房門口了,我幫忙收著呢。”他說,果然掏出一塊小木片來,又想到什么,小小地開了個玩笑,“虧你二人還四只眼睛,怎么還不如我這一只管用。”
衛崇看他一眼,面色猶豫,似想出言安慰,還未開口,便聽得徐鴦的聲音從房內傳來,大喇喇的,全然不經思考一般。
“可是我不記得什么時候把這個木牌扔在門前了啊!”
何譽奇道:“你昨夜在門口對他做了什么,是一點也不記得了么?”
“啊?”徐鴦大驚失色,“我不會揍了衛兄吧?”
何譽一怔,哈哈大笑,拍了拍衛崇的肩,搖搖頭,踩著朝陽的彩光往外走去。留他們二人在房內,徐鴦瞧瞧衛崇,又瞧瞧門口的天光,一副很想跟著一起沖出去,卻礙于責任心還等著衛崇一樣。
看著她那俏皮樣子,衛崇也是被氣笑了,隨手把門拉得更開,面上卻不露聲色,口中道:“若是你真打了我,你待怎樣?”
“那我會對你負責任的!”徐鴦立即脆聲答道,說完,又摸著脖子去偷看衛崇的神情,很有些小心翼翼地補充道,“可我見你臉上也沒掛相,身上也沒缺胳膊少腿的,我覺著我肯定是沒打你的吧,不然不可能瞧著這么全乎,要知道我和……算了,我不說了!”
說到一半,許是瞧著衛崇臉上的笑意越發深了,她打了個寒磣,很是刻意地轉移了話題。“咱們快走吧!再晚趕不上趟了!萬一今日也給他們排到第一場,那可是要遲到了——”說著,也不等衛崇答話,她風風火火地拽著衛崇跨出門檻,掩飾一般地大聲沖何譽喊道,“等等我們,何兄!”
旭日當空,撲面而來的風裹著濕意,好不清新。三人緊趕慢趕地趕到論劍大會,一路上也不過在徐鴦的堅持下——說到底其實也沒有怎么堅持,畢竟何譽總是不大會拒絕人的——又給她買了些填肚子的小吃食,等到時,那天邊的朝霞還未褪去,隱隱約約地透著一線焰色。
玄字臺的比試已然進行到了第三場。
說巧不巧,說壞不壞,徐鴦確實不在這前三場當中。幾人才松下一口氣,還沒來得及慶幸,接下來的一場、十場,唱號的人從一唱到幾十,昨日勝者幾乎都叫全了,卻還不曾聽見那被握在徐鴦手中的二十八號——
直到日頭變得烈了,擂臺下的群眾也逐漸多起來,熱情地跟著臺上形勢或扼腕或歡呼,人群中一個蓄著絡腮胡的彪形大漢突兀而艱難地往擂臺擠,路過徐鴦的時候,還不小心撞到了她,連道抱歉。
徐鴦不以為意,何譽卻盯著那大漢瞧了一會,喃喃道眼熟。徐鴦便也踮著腳看去,笑著道:“不會是何大哥的什么遠房親戚吧?”
“不,我是覺得哪里見過——”
話音未落,那彪形大漢同門前官差交談兩句,那唱號的清了清嗓子,高聲喊道:
“玄字臺第二十三場,二號,孟胥,武林盟,善使刀斧,對二十八號,徐鴦,無門無派,善使拳腳!”
“不是。你不必找上門去,只需要確認一下,他人是否還在東海。一來一回,給你三日,務必早回。”
這個吩咐雖然奇怪,但她既這么說了,岑先自是深深一拜,領命而去。
此后,又是兩日相安無事。彭城王似乎忘記了那日的一場風波,甚至忘記了要來討好她。
直到兩日后,他才又找上門來,邀請徐鴦出門一趟,又說知道徐鴦身子重,只是有事想要告訴她,也是做了萬全準備,以防有任何不測。
正是這一日,岑先從東海返回,好像什么事情也沒發生一樣回到徐鴦身側。
“如何?”
“……死了。”岑先在她耳邊說。
第 109 章 徐鴦(十七)
什么秘密,能讓彭城王狠下心,秘密處死這位他千辛萬苦尋來的游醫?又是什么秘密,能讓他自信到不懼怕徐鴦,乃至于自以為可以借機控制徐鴦?
其實,與陳晊一番談話,她已經幾乎猜到了其中的因源。
但,也是岑先走了一趟,她才能真正確認。
那游醫的手上功夫確實不錯,按陳晊的說法,他當然能摸出徐鴦已然懷胎近九月。
還有約一個月的時間,她就該生產了。
但她被“找回”,被衛崇“送進北宮”……也才六個月不到。
“怎么就成我出來偷吃了!”應瑋朝后一退,竟躲到了徐鴦身后,鼓起勇氣,頗有些狐假虎威地嗆聲道,“我隨便逛逛而已,你又哪里看見我在偷吃?”
那女子嗔怒,指著食鋪門口那塊小牌匾,道:“還說不是來偷吃的!你這是往哪里走?你有本事別躲在人家小姑娘身后,站出來同我辯!”
“我不是小姑娘了,我比他大許……”徐鴦小聲道,但旋即又被身后的應瑋打斷了。
“我騙躲!我就躲!”應瑋梗著脖子道,“就是往食鋪里走,也不都是偷吃,我明明是光明正大地請客吃飯!”
“你請誰?你有誰能請?”那女子也怒聲回到,兩人一來一回,竟是沒人聽見徐鴦那半句又吞回去的話,竟自在大街上吵起來,“你別當我不知道,你那兜里的銀子可是懸琴辛苦護鏢攢下來的,給你是允你買些武器裝備、干糧藥膏,可不是讓你去充大頭花天酒地的!”
“你也知道是懸琴給我的銀錢,該怎么花是我自己的事,哪輪得到你來管!”應瑋惱羞成怒,推著徐鴦往前一走,道,“不過請義士吃頓飯而已!我瞧這女俠可比你厲害多了,等我把拉她入門派,你看師父還是不是每日總夸你一人!”
“你!”那女子氣得面紅過耳,深吸一口氣,明亮的眼眸轉而看向徐鴦,直勾勾盯著她,“你要入我琴心崖?”
徐鴦呆住了,直撓頭道:“我不……”
“對!”應瑋搶下話來,“她身上功夫比你厲害多了!要是她入門,當我師姐,你作威作福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恕我直言,這位姑娘。”那女子跟著又道,“我派雖然確實正在納新,但你若是誠心想拜入我門派之下,也不該哄騙這黃口小兒,動這些歪門左道的心思。”
“怎么,許你天天跟師父告狀說我哪日沒做早課,哪日偷溜出去躲懶,就不許我找這位義士搬救兵么?”
眼見那二人吵得正焦,不僅把徐鴦的去處安排好了,連輩分都安排得是妥妥當當,就她本人一句也插不上嘴,連咳了好幾聲也沒止住這勁頭。她終于拔高聲量,惹無可忍地大喊道:
“——我有師門!我是使劍的,一把琴也沒摸過!我不想入甚么琴心崖!”
應瑋與他師姐立刻收了聲。徐鴦喊完這一聲,喘了口氣,抱著胳膊氣鼓鼓地站在兩人中央,看著那二人終于轉頭來看她。
甚至不止這二人,連四下也靜了下來,經過的路人紛紛回頭好奇地看向這一出小鬧劇,兩步開外那個小攤前吃面的人也俱都看著他們,手中筷子忘了入嘴,面條滑落,熱滾滾的湯濺得衣襟上都是花點子。
何譽趕了過來,恰好聽見這句,也頓住了腳步,一時默然。
徐鴦就這般同那女子和應瑋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一陣,才覺察出——這街上似乎靜得有些蹊蹺了。
這條街畢竟毗鄰論劍大會的院舍,在此間行走的,都是江湖中人,多少識得這些個門派。他們如此驚詫,于是徐鴦這般遲鈍的人也能察覺出來幾分不對。
“……琴心崖不是使琴的,就是使劍的。”何譽低聲道。
“……哦。”徐鴦訕訕應了,干咳兩聲,面上還是掛著氣呼呼的樣子,心下卻是擰成了麻花,臉上紅暈更甚,只道,“那……那我也不樂意。”
應瑋道:“……你就不能幫我圓一圓?好不容易讓這個魔頭吃癟一回,我再請你就是了——啊!別揪耳朵!”
那女子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不應,手里力道也絲毫不見變小,收了面上的怒意,此刻不似方才那樣怒氣沖沖了,倒變得冷峻起來,再抬眼一掃,四周悄悄看來的視線頓時少了許多。
待她再開口,沖著的卻不是徐鴦,而是何譽。
“方才一時失態,竟不曾注意何少俠也在此。”她頓了頓,硬聲道,“我知寒松塢處境艱難,然而這畢竟是五年一屆的大比,貴派還是好好管教弟子為好。若是什么都不知,在這點蒼關內,指不定哪日撞見不似我們這樣好說話的,那可是不好收場。”
衛崇皺眉,正要駁上幾句,便聽得那女子話鋒一轉,伸手把應瑋拎到人前來,惡狠狠道:“就好比諸位面前這個活生生的例子!當真是被懸琴慣出的頑劣性子,誰教你的慫恿人姑娘幫你說謊圓話?說我是魔頭……你看回去師父收不收拾你!”
說罷,又朝何譽一點頭,徑直把應瑋拎了起來,也不顧他嘴上吱哇亂叫胡亂求饒,扛著他往回走去,動作之雷厲風行,嚇得那些原本在偷聽的路人也不自覺地讓開一條道來,仿佛一把劍破開這人海,轉而只留下一陣風。
“何兄認識此人?”眾人還愣怔著,是衛崇先開口,問道,“聽她口氣,像是與你有舊。”
何譽摸摸鼻子,不答,只是干笑,不過也不需要他來答,那些個圍觀的人總算能光明正大湊過來了,幾乎是搶話地替何譽答道:“認識?誰不知道琴心崖,這位小兄弟,你不是北方人吧?”
“我也不知道啊。這門派有什么獨到之處么?”徐鴦問。
“獨到?”那人笑了一聲,似乎覺得這問題就很是奇怪,“九小但看碧陽谷,六大只輸琴心崖,十次論劍大比,有九次都是琴心崖獨占鰲頭。你來點蒼關看大比,難不成連這也沒聽說過?”
——不過兩日,徐鴦便知這句話確實一點也不差。
只是看個高矮胖瘦,她當然是看不出那些俠客手上功夫是好是壞的,畢竟也沒人給她機會來比上一場。直到大比開始這幾日間,她就一場架也不曾打過了,連手上都有些癢。
這倒并不是說她是個好斗之人。不過是在師門之中,鎮日地練劍慣了,師兄力大無窮,師姐更是心中自有劍意,舞起來行衛流水,除了他們也沒旁的人陪她,于是她不是被練得連連討饒,就是累得干脆躺在地上耍賴。
如此乍然松快了數十日,對她而言,確實是第一次。剛下山時,先遇馬匪,后又暈船,三人馬不停蹄地往點蒼關趕,一時之間,這松快便沒有那么明顯,直到她住進這論劍大會的院子里。
院子四四方方,若不是她再高的房檐也能爬上去,恐怕那天空也被磚墻切得四四方方的了。這干巴巴的兩日里自早到晚都能聽見隔壁碧陽谷弟子練習的聲音,或是李疇嚴厲的斥聲,或是那些弟子對練間怒吼,偶或伴著刀槍相撞和身體落地的慘叫。
徐鴦坐在屋檐上偷偷瞧時,也會回頭看看自己的院子。他們三人的院子中也空著這樣一塊以供練武的地方,白天灰撲撲的,夜里卻會發光,仿佛無聲地喚著她在上面比上一場。
可偏偏同她住的一個是弱雞……不是,文弱書生,一個是殘疾,還是這院子中的主人,一個也打不得。
她也不是瞧不起這二人,這衛崇當然是不好練的,不僅怕出人命,更重要的是,她對自己的嘴上功夫心里有數,知道只要衛崇不樂意,她就算提了,八成也會被衛崇忽悠得南轅北轍。何譽或多或少會些功夫,也大抵樂意同她切磋,可不巧她那劍八成還臥在何譽柜中,于情于理,她也不能同何譽比。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那本不過隨手一報的論劍大比倒似吊在驢子前面的那根胡蘿卜,越來越近,直教徐鴦也近乎翹首以盼。
大比的擂臺就在點蒼關正中央的最高處,十二個塔似的樓閣上。
這樓建得奇巧,樓閣上是參賽者,樓閣下是人山人海,這樓雖高,可但凡不在正午那太陽最烈的時刻,樓閣下觀眾便能將其上交鋒的二人看得一清二楚。比試途中,這樓閣的大門都會緊鎖,不許參賽者臨陣脫逃,除非有一方認輸,比賽結束,或是——有人跌落高臺。
首戰便在這高臺之上,由兩個徐鴦不認識的俠士一來一回地過了套招。
此二人似乎頗有來頭,有觀眾賣弄一般地介紹他們上屆得過什么名次。臺下掌聲,起哄聲不絕于耳,但徐鴦一看便知這兩人不過是擺個樣子,身邊人都在為這兩人捏一把汗時,她的目光飄到了另外的高臺上。
這是首戰,幾大門派的人都來觀戰了,被安排在其他幾個并無比賽的高臺上,算是上賓。而這數個閣樓眾星捧月一般圍繞著的那兩個最高的塔樓,一個正是比試之場,另一個也沒空著,同樣坐著幾個人。
其中一個是沈詰,這不奇怪,只是眾人之中還有另一人,她竟也曾見過的——
正是那日把應瑋捉回去的女劍客。
能與堂堂朝廷要員坐在一處,這顯貴自然不必說。
徐鴦抬頭瞧了好一會,直到陽光刺得眼睛有些疼了,有人伸手替她擋住,她抬手去抓,抓到骨骼分明的手腕,入手一片冰涼,在烈日下顯得尤為舒服。
她不必回頭也知道是誰。
“這比試不過做做樣子,哪有看頭。”衛崇在她耳后低聲道,“當心眼睛。”
往常徐鴦大多都應了,今日卻突地拿定主意,調皮地掰開衛崇的手心,沖他回頭一笑,道:
“管他做不做樣子呢,既然是比賽,那就要贏才有趣,是不是——等我上那臺子,教他們好好瞧瞧什么是劍客!”
“……有殿下這句話,小王就安心了。”他說,“今日帶殿下來此,也是想同殿下求個恩典。你瞧,這孩子在王府中過得不算踏實,但若是殿下果真喜愛,小王見他與殿下也有緣,不如……”
這回,徐鴦靜靜地看著他,沒有接話。
他把后半句話吞了回去,似乎意識到徐鴦不會輕易讓步,也看著她,收了面上的悲切,溫聲道:
“……如此,殿下早產一事,小王也愿意遮掩一二。”
……他果然是這么想的!
“你讓我想起一人。”徐鴦看著他,突然說。
貪婪,虛榮,又實在有一些自大,雖然隱藏得很好。
但,當她想起那許久不再度想起的那個噩夢時,立刻感到一陣近似釋然的失笑——衛翊與那逆賊相比,還差得遠呢。
第 110 章 徐鴦(十八)
不過另一頭的衛翊,卻是因為這話越發得意了。
——他當然不覺得徐鴦說的是朱津。他甚至不知道徐鴦見過朱津。
那一句近似威脅的話,非但沒有威脅到徐鴦,反而暴露了他手中的“把柄”究竟為何。他果然是通過那游醫,知道了徐鴦將要生產,猜到了這個孩子的“身世”。
既然不是在宮中結合所得,那么,必然不是皇帝的血脈,也就無從繼承這個帝位。如果徐鴦不肯同他合謀,他定會揭露這個秘密,想必徐鴦這個“皇后”也不會好過。
與其兩敗俱傷,不如屈服于他。
“……你叫我什么?”
“何兄啊。”徐鴦說,遲緩地眨眨眼睛,似是要努力瞪大一般,“你不是何兄么?”
何譽也停下了夾菜的動作,把徐鴦手邊那碗空蕩蕩的碗拿來,仔細嗅了嗅,道:“確實是馬奶,沒摻旁的東西。奇怪,前些時日在孟城吃酒,我記得她酒量比我還好些的。”
“你這家伙,好心當驢肝肺,我們家的馬奶,怎么可能摻旁的東西!”嚴驥大聲喊冤,道,“這姑娘不過就是喝不慣奶而已!”
“可平白無故的,怎么會喝不慣奶呢?小鴦姑娘瞧著也是名門世家養大的,如今早不是那奶價千金的行情了,就連販夫走卒一年到頭也能給家里小兒喝上幾口。若是當真喝不得,她自己應當知道的啊。”何譽道,他頓了頓,又伸手拍拍徐鴦的肩,引徐鴦看過來,道,“來,你瞧瞧我是誰?”
“你是誰……這你自己都不知道嗎?”徐鴦歪頭,語帶詫異,道,“你鬧糊涂了么?”
何譽頓住,好一陣沒答話。
暮靄之下,整座院落也仿佛沉寂了下來,但聽得嚴驥爆發出一陣大笑,連道“有意思”,只是等何譽轉頭怒視他,他又憋著笑擺擺手,吃菜去了。
就在這個當口,那邊何、嚴二人暗流涌動,這邊徐鴦立刻又轉回身體,一只手撐著下巴,迷茫但專注地朝著衛崇看去。
院里沒有燈,這簡單擺在空地上的一個小方桌和四塊小凳擺得雜亂,東一個西一個,偏偏她那個小凳挪一挪,就離衛崇近極了,這樣撐著下巴去瞧,幾乎能看見他眼中自己的倒影,臉似乎也是紅彤彤的。
衛崇不語,也默默瞧著她,只是不似她那樣呆愣,而是平靜的,靜得甚至有些過了,眼神如同一潭死水,反而像是在刻意地壓制著什么。兩人就這么對視了一會,直到連何譽也反應過來,撐在桌上,整個身體都往這邊探,伸出手來在徐鴦面前晃晃。
她才好似驚醒一般顫了一下,吸了吸鼻子,沖著衛崇又道:“何兄……”
何譽只好又哭笑不得地把她拉回來,耐心地問:“你都這么叫,怎么又不認得我了?”
“我為什么會認得你?”徐鴦被他拽著,有些委屈地掙脫了,說,“你這人好生奇怪。我要和何兄聊正事呢,你怎么老打岔?”
饒是何譽,也被這句話又堵得張開口,一個音也擠不出來,就這么張口卡了好一陣,終于噴了口鼻息,由著徐鴦又轉回了原點。
她又重新迷瞪瞪地盯著衛崇。較之此前,有些精神了,好似方才已經把發呆思考的流程走過了,此時居然真又接著方才斷掉的地方開始,一字一句道:
“何兄,我有正事要……”
這回是衛崇打斷的她。
他的臉頰動了動,似乎是在咬著牙,爾后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笑,亦或是一聲難以辨認的嘆息,那深邃眸子中終于露出了些微外露的情緒。
嚴驥吃得正歡,何譽亦正無奈地看著他們,但他誰也沒看,仿佛這院中只剩下他與徐鴦二人,就這么盯著徐鴦,眼神冷得像是要索住她一樣。
“小鴦姑娘,”他輕柔地問。“你怎么認出我是何譽的?”
“這你也要問?”徐鴦一頓,想了想,認真到,掰出手指來試圖理清楚,卻像是越理越亂,末了,一甩手,干脆地放棄了,只道,“就是覺得像……心里頭好像有感覺,你身上不是有——”
“‘心里頭好像有感覺’?”那嚴驥吃著吃著,也逗她一般,笑著插嘴進來,“有什么感覺?覺得面前這個人要乍富的感覺?”
徐鴦還未答,何譽已然先一步起了身,他那張臉,就算不論那眼罩,單論眉頭緊皺,嘴角下壓,又是傍晚,半張臉被框在陰影之中,臭起來也是很有些嚇人的。
他開口便道:“你飯吃完了沒?吃完了就回你自己院子里去。”
“就吃了幾口,我都睡了鎮日了,肚子空蕩蕩的!”嚴驥眼瞧著是一點也不怕,倒賣起乖來,伸手夾起一塊肥美的肉,連著筋骨,盡數塞進嘴里,就這么賴在小板凳上不走了,“不就是開個玩笑么,怎么還生上氣了?”
“你開我玩笑,我不同你計較,開小鴦姑娘的玩笑,就有些過了。”何譽正色道,又低頭瞧了瞧徐鴦,指著她沖嚴驥道,“何況她還醉成這樣了!”
“我沒醉!”徐鴦大聲地搶白道,晃了晃,反倒伸出手,指著衛崇,“你瞧錯了,何兄才醉了!”
此刻,衛崇面上早已沒了笑意,不過余暉昏沉,瞧不真切,因此不曾顯得冷淡。
他說話的時候,也還記得微微彎著眼角:“為什么說我醉了?”
“因為……因為……”徐鴦瞧了眼坐在對面的何、嚴二人,朝衛崇招招手,道,“你過來些,何兄,我只同你說。”
“啊?”
何譽發出困惑的聲音,低頭看去,卻見衛崇滿臉沉穩,似乎心中有數一般,二話不說便真頂著“何譽”的名頭湊了過去。
“你說,他們這會聽不到了。”他睜著眼睛胡謅。
“我記得我就是想把你灌醉來著!”徐鴦樂滋滋地說,“怎么樣,你醉了嗎?你醉了吧!”
“醉了。”衛崇道。
說是只同他說,可這一問一答卻絲毫沒有壓低聲量,那兩人只有一桌之隔,自然聽得是一清二楚。
與衛崇一臉鎮定不同,何譽站在小桌對角,手里還正準備去揪那嚴驥的衣襟,這下真是一聲驚雷,手上來也不是,去也不是,瞠目結舌地聽著,足足僵了好一陣,一副全然不能接受的樣子,連他身側的嚴驥都回過神來,趁此機會,一彎腰躲了過去。
恰好嚴驥也啃完了嘴里那塊骨頭,輕巧地把它吐回碗里,拍拍手,又不嫌事大地開口。
“你瞧瞧,你瞧瞧,小姑娘,我更欣賞你了,有這點——哎呀!”話還沒說完,他便被何譽猛地從小凳上拔起來,連連叫喚,“干什么,惱羞成怒也就罷了,暴力不可取啊何兄——”
“你既不肯自己回,我就領著你回你的院子去!”何譽咬牙道。
他踹開院門,腳下淌著暮色,手里拎著這罵罵咧咧的嚴驥,往那臨波府的院里去了。二人身影很快消失不見,但嚴驥斷續的罵聲猶在這高墻間回蕩,久久不曾消散。
衛崇接著也站起身來,沒了那二人,他的神情更冷了,好似只要面色稍稍松動一下,只要一個缺口,那些情緒便會宣泄而出,兜頭而下。
但他面前明明只剩醉得迷蒙的徐鴦,仰著頭疑惑地望著他。
他微微俯身,拍拍徐鴦的發尾,沉聲道:“我看你也一點吃不了了,回房間吧,入夜了,又是深秋,容易著涼。”
徐鴦競沒駁他,緩緩點了點頭,聽話地扶著桌子站起身,口中道:“還是何兄想得周到。”
“是是是。”
這話便有些敷衍了。
小桌上佳肴的熱氣似乎還在往外溢,但徐鴦似乎早不在意了,哪怕一個時辰前她還為了這桌菜跑前跑后,興奮得無以復加。她那雙圓圓的眼睛一直瞧著衛崇,面上表情從迷惑慢慢變了,先是眉頭皺起來,接著連鼻頭也變得皺皺巴巴的,看得出思索得很是艱難,整個五官都在用力。
既然要灌醉何譽,必然是有所圖謀,她終于遲鈍地意識到自己好似忘了什么。
“想不起來就別想了,醉鬼。”衛崇道,伸手拉過徐鴦的雙腕,把她往屋內引,隨口道,“有你何兄照顧你呢,怕什么。”
“就是。”徐鴦本能地附和道,想了想,又道,“不像衛兄,還得我去照顧他!”
衛崇應聲回頭,和徐鴦那無辜的眼神一對,什么也沒說,只是手指一動,把徐鴦的手腕抓得更緊了些,更快地往房里走去。
誰料徐鴦這一晚上不曾提起衛崇,乃至于不曾想起過衛崇,這甫一開口,卻有停不下來的趨勢。她教衛崇牽著,嘴里也不停,把方才不曾說出來的話一股腦地倒了出來,腦袋一仰,來來回回地念叨:“而且他還老喜歡嘮叨,管得又多,比我師父還多,鎮日笑瞇瞇的,可又總覺得不像是真的在——”
一句,兩句,她說到第三句時,衛崇到底是猛地停住了腳步,也不回頭,而是拽著徐鴦的腕子,引她走到面前來,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又松開手來,壓抑著道:“那若是有一日,這惹人厭的衛兄走了,你想必也是并無留念的了。”
“我想必……”
好一陣,徐鴦就這么呆呆地看著衛崇,只重復了前三個字,余的那半句話仿佛泥牛入海,嘴仍張著,卻什么也沒說,單這么張著,不明白如何合上一般。也不知是醉意又上了頭,還是她當真在遲鈍且不自覺地與衛崇對峙著。
這小院里又安靜下來。
夜風漸涼,帶著些微呼嘯的風聲,天邊最后一縷霞光也慢慢消融,那抹紅色去了,才教人輕易地注意到,原來那輪圓月早已掛在了半空,不聲不響,隱隱約約。
“你不是何兄。”徐鴦突然皺起臉來,清清楚楚地說,“何兄才不會說出這么奇怪的話。”
衛崇眨眨眼,恍然明白過來,猛地張大了嘴巴,又忌憚地看了眼馬車外,硬生生地閉上。
他無聲地給徐鴦比了個“高”。
徐鴦輕笑一聲,挪開眼,慢悠悠道:“你說的對,這彭城王確實翻不出什么浪來的……我心中擔憂的還是另一件事。過兩日,青州調來的人馬也該到了,還得要你親自去點一點——
“這都幾個月了,劉肅應當早便知曉我們在彭城一帶屯田了,他怎么一點動靜沒有?”
衛崇卻收起了方才的嬉皮笑臉,正色道:
“這個時候……他沒動靜,不是好事嗎?”
徐鴦一愣。
第 111 章 徐鴦(十九)
這一回,卻是被衛崇說中了。
似乎那肚子里的孩子也知道自己即將呱呱墜地,急了起來,等徐鴦回到彭城王府,沒幾天,徐鴦突然反應大了。明明有陳晊在旁調理,早期她連吐也不怎么吐,一路都是安穩地渡過的,但這最后的一個月,臨到頭了,卻仿佛把那前幾個月的折磨一起堆起來一個月都嘗一遍,什么苦痛都涌了過來。
肚子撐大,手腳水腫,這也就罷了,總歸當皇帝也不是什么需要真刀真槍上陣的活,但最讓她頭疼的是……她開始頭疼了。
這聽起來像個玩笑,但并不是。
時不時的頭疼與頭暈——加上不知是同樣源此還是因為長年累月的疲勞引發的眼花——讓她幾乎沒法神志清醒且連貫地閱讀任何奏報,有時,甚至需要旁人來幫她讀出來。
徐鴦就這么真如同燕子一般靈巧地一跳,從空中躍回臺上。
臺下眾人接連的抽氣聲中,報出比試結果的人活活把那后半句吞了回去。臺上,那老婆婆干癟陰森的面容也第一次出現了形于色的錯愕。
徐鴦卻面不改色,拍拍手掌,指著那砸落在臺下的拐杖,納悶道:“你怎么不抓穩,高空拋物很危險的,老婆婆,砸到人怎么辦。”
“你——”
“哦對。”徐鴦又夸張地歪了歪頭,仿佛才想起來一般,自顧自道,“你方才所言,是說臉上的血是人血?——那就對了,你這是故意撞我下去!你原來是個惡人!”
“呵,這個世道,”那老婆婆面露不屑,當著徐鴦的面,惡狠狠吐了口唾沫,道,“不當惡人,難不成還有傻子要當好人?”
“你行壞事就是惡人,做善事就是好人,與世道何干?”徐鴦道,“枉你白活這么多年歲,竟連這么簡單的道理也不明白么?”
那老婆婆被激得目眥欲裂,陰森森地道:“你這女娃……飽漢不知餓漢饑!等你在這世間多走走,多看看,到時,總有能教你吃夠的苦頭!”
“這你就想岔了,”徐鴦笑了,竟也動了氣,朗聲道,“你們這些惡人,為非作歹,竟能活到今日,我看你們吃的苦頭才是最少的!我若是天道,早把你一刀刀剮了,取了幾人之血,便叫你分尸幾塊,不得好死!”
“你若有膽,便盡管來取!”那老婆婆恨聲道。
“好!”
徐鴦不再啰嗦,朗聲應這了一句,便躍身上前,干脆利落地揚起右掌。
只見那揚起的手掌,就這么不加掩飾,平實地正對那花臉婆婆的頂門拍去,如泰山壓頂,似有萬鈞之勢,威懾得人動也不敢動,那花臉婆婆只看一眼,便緊閉上眼,面露懼色。
——“我認輸!”她用她那怪異的嗓子尖叫道。
徐鴦背著光,那掌如同鐵掌一般,仍舊朝這老婆婆額頂拍去,眼見著要把她頭顱打碎,教她腦漿直流,嚇得她嗓音也破了,面上臉色直變,厲聲喊:“——認輸后不能再比了!”
臺下那唱勝負的官差也高聲喊道:“二十八號!對方認輸后不可再比!否則取消資格!!”
“——救命啊!殺人——”
這“殺”字出了,徐鴦的右掌這才堪堪停在那婆婆的頭頂。那掌風之快,哪怕用勁止住了,卻也已把這花臉婆婆右耳活生生削去了一截。
過了許久,又或許只是一息,那傷口處的血才漸漸滲出,眼色暗紅,一如她臉上抹著的那些血痕。
“——你不是殺了挺多人的么?”徐鴦直道古怪,“怎么膽子還不比前些日子我抓的那個小賊?”
——
臺下人不知這臺上一番小話,只看得見徐鴦飛身躍回,那老婆婆莫名被嚇破了膽。還當是為她輕功所折服,兩人相約停手,就這么不打了,好些人連聲抱怨不盡興,不過癮。
這原本擠得吵鬧的臺下登時走了一波。
等徐鴦順著那樓梯先行下來,門口已經變得稍顯冷清了,三三兩兩的觀眾圍著,大多也是為了去瞧那下一場的比賽。何、衛二人,站在一塊,一個是戴著眼罩,滿臉兇相,一個是面如冠玉,一身灰袍,在這三五成群的觀眾中格外明顯,徐鴦一眼便從眾人中瞧見了,興沖沖朝他們去。
何譽自然是滿口贊譽,還未走進,便聽得他道:“姑娘的輕功真是越發好了!”
“那自然!”徐鴦停在二人面前,叉著腰,興沖沖道,“你們方才瞧見我同那老妖怪搏斗了么?”
一來一回,說起來是漫長,可籠統也不過片刻時間。加上最后那一招是近身相搏,又是徒手,臺下怎么看得真切?只何譽向來好說話,又樂得捧人,一來二去,又是夸徐鴦出手利落,不過片刻——旁的臺子甚至還沒開打——便贏下了比賽,又是夸她俠肝義膽,面對強敵也不懼,很是說了一通這花臉婆婆以往的戰績。
這一提,徐鴦才知道,十余屆論劍大比,這花臉婆婆雖不曾闖入下一輪,卻著實有些名氣。不為旁的,原先何譽用來嚇徐鴦的那幾個殘忍比試,當中有一例,便是出自這花臉婆婆。
她確實是活到如今耄耋之年,可在這幾十年間敗于她手的參賽者就沒有這樣好的運氣了,來得及喊出認輸的,大多被打斷了手、打斷了腿,若是那些來不及喊出認輸的,便是當場被這婆婆活生生打死在場上,血濺論劍臺。
徐鴦聽到一半,面露訝然,道:“怎么此人惡行累累,竟也能來參加這論劍大比?”
“因為行走江湖,并不止靠純粹的善惡。”衛崇淡然道,“江湖事,除了是非曲直之外,還講一個‘義’字。昨日你殺我全家,今日我屠你滿門,恩恩怨怨自古常有,有些宿怨,甚至比這朝堂還久,怎么管得?就單說這比試,刀劍無眼,既然賽前亦說了生死不論,那就算她把對方打死了,你怎么真同她算賬?”
“你管他什么恩不恩怨不怨,什么‘刀劍無眼’,依我看,這才是謬論哩!”徐鴦回頭沖著他揚起下巴,道,“刀劍再無眼,可人的眼睛總不是白長的吧?幾十年習武,連如何傷人、如何不傷人都不知,這武不如不習!反正若是我,是絕不會教我的劍傷無辜之人半分的!這花臉婆婆如此累犯,顯是心術歹毒,為何又不能同她算賬?難道這武林中人的幾條命,也比不及這五兩銀子的參賽費么?”
“哪有你想得那么輕易。”衛崇輕笑一聲,道,“且不說旁的,就算這花臉婆婆該被驅出點蒼關,教她再不得參賽,請問旁人呢?就當是某人一時失手,學藝不精,傷了對方,這又當怎么斷定?若果真一棒子打死,往后都不準參賽,眾人自危,比武時難免畏手畏腳,這便與大比本意相悖了。”
徐鴦自然不服,一個勁往衛崇那邊湊,道:“辦個比試,哪有那么多講究,不死人而已,有這么難么?”
她本就是極大膽,極沒有分寸的人,這一湊,便是近乎貼著衛崇,呼吸打在他的衣襟上,再往領口里竄,掠過那脖頸上的皮膚。
“這些惡人又不是因為這論劍大比才當的惡人。”衛崇道,任由徐鴦壓低了腰,額頭徑直湊到了他的鼻尖,也不退不讓,只道,“你就算端了整個論劍大比,這些惡人也照樣行惡事,有什么分別?弱者何辜,但在這江湖之中,卻只能指著報應。”
“好了好了,這不是贏了么?”何譽腦袋都大了,連連勸道,“你們二人吵什么呢?有這個空當,不如去沖著那老妖婆罵上幾句,你說是不是?”
“報應?哪有報應?我可沒瞧見報應。”徐鴦也哼了一聲,聽勸地直起了身子,輕快道,
“信報應,不如信我哩!”
這下何譽也笑出了聲來,道:“是是是,信你!你可是行俠仗義的大英雄,有什么事情你不能擺平的?就是去坐堂審案,也不在話下!”
第二場的兩個參賽者上了論劍臺,也不知打得怎樣,樓下觀眾又爆發出一陣聲浪,議論紛紛,又有方才離開的觀眾往這玄字臺來,何譽這話幾乎被淹沒在熱哄哄的人群中。
但徐鴦也知道他必定是在夸自己,心情轉好,笑瞇瞇地正要附和,便聽見身后有人無端回了一句。
“聽何兄這意思,我竟不知,這坐堂審案,原是這么簡單的事?”
一聽有人駁話,徐鴦又不自覺地去偷覷衛崇的臉色。只是這聲音自她身后傳來,又怎么可能是衛崇,她只瞧見衛崇的視線也往她身后看,繼而開口。
“沈右監。”
于是徐鴦也飛速轉了個身,便見身后果然站著那沈詰,離得近了,能看清她今日穿著的競不似原先那樣一身簡單,而是仔細地戴著官帽,身著官服,靛青綢袍之上仔細繡著似雁似鶴的圖樣,被光一照,活了一般若隱若現。
只是若再后退一步,瞧瞧沈詰面上那不甚自在神色,就與這身官服不怎么搭了。
徐鴦眼神一路直飄,往她身后看去,果真什么也沒瞧見,有些索然。
“哈!姑娘是在找什么呢,今日可不敢帶她來。”沈詰越過徐鴦,看向她身后二人,面上帶笑,又朗聲道,“不必客氣,閑話就不多敘了。我是來替人遞個消息的。兩刻鐘后,論劍大比第二輪的抽簽也要開始了,還請何大俠移步。”
“哦!對!”何譽恍然,“是我忘了此事!多謝沈大人!”
“何大俠既找得到路,我就不去了。”沈詰爽朗一笑,沖著衛崇也點了點頭,道,“本就是嫌這比試過場多,出來躲懶的,干脆直接躲回我自己的衙門看卷宗去了。”說罷,也不等答話,便有些自行其是地轉身離去,官袍帶起一陣風。
何譽也同他們做了個手勢,急匆匆往那人流中去。
轉眼,這一番交談結束,一人往外走,一人朝著人流中心去擠了,站在原地的只留下他們二人。
衛崇又瞧了眼徐鴦,并未抬腳。
“你不跟他去瞧瞧么?”他開口道。
不等徐鴦應下,他又道。
“我知道你方才在想什么。”
天光正好,霞光傾瀉,把這一樹春意也染紅,那一縷秋風終于帶著冷意,卷走了第一片紅葉。
飄飄揚揚,幾經翻旋,就落在她的腳邊。落在這沉穩潮濕的大地之上。
像是一筆朱批。
有內侍上來攙扶,這回,她沒有抽手,而是冷靜地吩咐他把陳晊叫來。
那小黃門還沒有反應過來。
“快去。應當是羊水破了。”她說。
第 112 章 徐鴦(二十)
整個彭城王府一下子動了起來。
因是早發動了四五日,太醫令陳晊還在城中拿藥,出去尋他的侍衛策馬疾馳,跑了半個城才尋到他。而他也不容易,一把年紀了,跟著那侍衛一齊小跑出來,坐上馬鞍,一時沒顧全,甚至險些閃了腰。
他們緊趕慢趕,總算在徐鴦還算清醒時趕了回來。
同樣趕到的還有衛崇。
王琬還在外頭種地,這些時日正是要準備收獲,最忙的時候,逢珪也在外準備各處守軍安排,孟尚就更別提了,已經有十天八天沒從那水師的寨子里出來了。
時機特殊,徐鴦更是早便定下的規矩,生產歸生產,不能誤了大事。
被留在岸上的一兩個弟子其實反而并不是其中最倒霉的人,這一片混亂之中,大多數人也忘了原先抵在船舷上的木梯,一陣忙亂,一眾弟子好不容易由那李大俠穩住了,方才扒著船舷的弟子也心有余悸地蹲下,緩了片刻,又驚叫道。
“我師弟呢!我師弟方才還在我身后——那木梯!天吶!!”
于是眾人這才撐起身體往外看去,那木梯早在方才的巨響中落入水中,靜靜飄在水面上,只映出熠熠輝光,哪里還看得到碧陽谷弟子的身影?
需知此船格外豪華,吃水頗深,故而這渡口也不似平常的小渡口一樣在淺灘里,旁的不說,淹死一個不過弱冠,亦不會鳧水的少年,是綽綽有余的。
那李姓劍客呆呆地看了一陣,咬牙回頭,驟然發難,怒喝著抽劍一擲,那七星寶劍剎時擦著覃姓船家的臉而過,重重釘在他身后的船板上,整個船仿佛也被刺得一晃,發出沉悶的鳴聲,震得人大氣也不敢出。
船家被這么一嚇,哭不敢哭,腿軟得就這么跪了下去,癱在船上,口中也說不出成句話來,只哆哆嗦嗦地道:“饒饒……這船……饒命啊大俠!”
那劍客卻未見消氣,反而愈發暴怒,滿面陰鷙,要不是有人攔住,幾乎要把船家當場溺死在淯水之中:“我饒了你的命,誰來饒我師弟的命?”
直把一旁的徐鴦急得跳腳,可她被何譽高大的身體擋在背后,又有衛崇沖她無聲地搖頭,緊緊拉著她,一時半會竟也脫不開身來,干看著才稍微冷靜下來的人群又一次陷入混亂之中。有弟子攔著那個李姓大俠,有弟子質問著船家,最開始扒著船舷、撿回一條命,又是最先發現她師弟落水的那個弟子眼看著已經崩潰了,靠在船舷邊上,直捂著臉哭。
正是僵持之際,卻見一個身影從人群中一躍而起,跳出船來,猛地扎下水。
眾人俱是一愣,這下水的人身形魁梧,臉帶面罩,不是何譽又是誰?再細看,他手中還攥著根碗口粗細的繩索,便是片刻前轟然斷裂的船纜,此刻在他手中,不過轉眼的功夫,搖身一變,竟成了救命用的繩索,怎么不教人驚嘆?當真把好幾個弟子看得怔住了,只有那船家,大抵也是找到了自己的“救生索”,雙眼放光地掙脫抓著他衣襟的弟子,踉蹌往船邊跑了兩步。
恰在此刻,又是一個身影掠過,同樣跳船入水而去。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徐鴦。
她面前的何譽已然跳入水去救人,衛崇又被何譽這動作震住了,一時不曾注意,她便想也沒想,干脆利落地掙脫了衛崇的手,跟著何譽跳下船去。
如此兩聲接連的“撲通”落水聲,沒驚醒旁的人,倒教那店家當即是喜極而泣,拍著船舷沖著下面兩人聲嘶力竭地喊:
“對!快救人啊!別吵了,快救人啊!!”
他話音剛落,就被李姓劍客狠狠瞪了一眼,那船家此刻才發覺他已站到船舷邊上,距這劍客不過兩步的距離,才有了血色的臉頓時又變得雪白,瑟縮著正要分辯什么,話還未出口,就見那劍客一扭頭,居然也縱身躍入水中。
一旁的碧陽谷弟子驚呼出聲:
“大師兄!”
“繩子……你這船家,還呆站在那干甚!拿繩子出來啊!!”
要說這水中畢竟是有了足足三人來救,加上其中還有個徐鴦,沒兩下便找到了快沉入水底的那個碧陽谷弟子,潛入水下,不需用法力,便連撈帶拽地把那人拖出了水面,迎面撞上那個李姓大師兄。
畢竟貴為一門派的大師兄,原先也是有非凡風采的一個翩翩俠客,如今落到水中,頭發一縷一縷緊緊貼著臉,如同落湯雞一樣。
徐鴦這么打眼一瞧,還真有幾分滑稽。
雖說這三人都下了水,衣服發飾濕了個透,但何徐二人畢竟輕裝,不比這大師兄衣著繁復,再想起此前他耀武揚威的樣子,其中對比,更是令人忍俊不禁。
徐鴦本就直爽,頓時便笑開了,由著那李姓大師兄皺著眉頭把人從她手里接過,好歹忍住了那暴脾氣,問她:“你笑什么?”
“啊?”徐鴦眨眨眼,干笑道,“……我沒在笑你!”
李姓大師兄果然把眉頭皺得更深了,欲言又止好一陣,兇巴巴地盯著徐鴦。然而徐鴦不僅不怕他,又因這人在水中還要作兇狠狀的樣子反而愈顯狼狽,徐鴦被他盯著,再也忍不住,“噗嗤”地笑出了聲來。
好在不遠處何譽正巧開口喚人,徐鴦泥鰍一樣靈活地又往船上游去,逃得那叫一個快。
不知何譽還使了什么手段,竟借助那飄在水上的木梯伸了過來,三人協力,不一會,不幸落水的弟子便被那扶梯托著救上了岸,那大師兄一聲令下,由那些碰巧沒能上船的弟子帶回門派療養去了。
何譽徐鴦自是直接攀著繩子回了船上,那些弟子也在慌亂中找出幾股繩索,扔下水來,終于,在夕陽已然沉入天際后,這場鬧劇才算是結束了。
此時,那船家早已淚流滿面,如何還有早先的脾氣,半跪著爬過來,不管不顧地沖著何徐二人連叫祖宗。何譽默默側了身,沒受他這個禮,徐鴦卻是上前一步,彎下腰,方要同那船家說話,又一把被衛崇撈回來。
衛崇仍是不語,只是手上用勁,緊緊抓著徐鴦胳膊,往懷里按,在徐鴦有些莫名其妙地回頭望他時,左手一抻,用他那灰色長袍將徐鴦整個人裹了起來。
“你……做甚?”徐鴦靠在他胸口,若有所思地抬頭,聲音隔著布料,顯得悶悶的。
“……防止你又一次被人當作騙子。”衛崇道,他頓了頓,似乎意識到什么,又稍微把手松了松,隔著衣袍捋了捋她的頭,道,
“還有,把你身上擦干凈點,別還沒到點蒼關就著涼了。”
——
船終于在夜色下開拔,穿過墨色山峽,直往點蒼關航去。
這陰差陽錯的一鬧,反倒讓徐鴦三人睡了一個好覺,整夜里也沒有人來打擾他們。那船家更是感恩戴德,船剛開,衣服行裝都還沒整理,就緊趕慢趕地送了一小罐酒來。
徐鴦心里有鬼,衛崇又一點喝不來,何譽享受地嗅了嗅那酒香,見二人一副絲毫不動容的樣子,默了默,還是把這小罐的酒推了回去。
第一日來感謝的是這船家,第二日清晨,晨露未晞,太陽才從山澗背后探出,那李姓的大師兄竟也找上了門。
他不曾進到艙內來,只是同何譽在舷邊攀談,徐鴦迷迷蒙蒙地翻了個身,透過紙窗,隱約看見這人又換了一套衣裝,仍是華麗又繁復的,這么瞇著眼睛一看,竟和昨日她啃了好一陣的孔雀糖人像極了。
二人的聲音從窗戶的縫隙間傳來,卻不像昨日那般火藥味十足,她能隱約聽見兩人克制而疏離的語氣,斷斷續續的,沒過一會便停了,又有腳步聲傳來。她急忙鉆回被窩,假裝是打坐了一晚上而非一覺睡到太陽才醒轉的樣子,一等何譽叩門,就高聲答道:“——來了!誰呀?”
“我,何譽。”何譽道,“起了沒,給你帶了點吃食。”
單單只說“吃食”二字著實是何譽慣有的謙詞。也不知他是從哪里找來的器具,在這茫茫大江之上也能把干糧熱得香噴噴的,和著一兩片肉,門一開,香氣便撲鼻而來。
徐鴦眼睛都看直了,從木床上躥了起來,熱切地盯著何譽把那燙手的吃食遞過來,小心翼翼地接過,一口咬下去,嘴里塞滿了韌而脆的面,和著肉味,居然一點也不覺得干。
何譽坐在床邊,低頭看著她,道:“慢些吃,別噎著。”
“這點還噎不住我。”徐鴦道,轉而問,“方才門口是昨天那個脾氣很臭的人么?他又來找茬?”
“哈哈,那也不是。”何譽道,抬頭向窗外看去,“他是來道歉的。他們碧陽谷與我師門有宿怨,只要撞見了,尋釁闖禍都是常有的,不拘是這次,也不拘是李疇一個人。此番其實是你們受我牽連……”
徐鴦干笑兩聲,低聲咕囔:“那可能還是我闖的禍更大些……”
“你說什么?”
“沒什么!”她把手里那包解決得干干凈凈,簡單擦了嘴,眼神又不自覺往何譽懷里的另一包瞟。
“這是給衛兄留的。”何譽見狀,笑著道,“不如我們一起去他房里,看看他醒了沒?”
“……好!”徐鴦很是大度地應了,隨即便不再留戀地起身,理理身上衣擺,也不管身后何譽還在床邊上坐著,就頭一個沖出了船艙。
其實衛崇不過就住在隔壁,哪里需要這么急?大抵也是早就聽見了這邊的響動,還不等徐鴦興奮地撲衛崇房門,那艙門便被房內的衛崇打開了,徐鴦一個急停,堪堪停在衛崇身前咫尺,不過差那么一點便要落入衛崇懷中。
動作之快,似乎都能聽見她不曾止住的風聲。
“怎么又這么冒失?”衛崇無奈道,不過這回徐鴦沒氣鼓鼓地反駁他,竟然就這么順著勁頭倒進了他懷中,他來不及問話,伸手穩穩接住了,默了片刻,問,“……你怎么了?”
“我想起來了。”徐鴦說著,又往衛崇的胸膛靠了靠,毛茸茸的頭發蹭著衛崇領口露出的皮膚,他躲不過,頓感好一陣癢,聽見徐鴦緊緊貼著他,說話的聲音仿佛也在震著他的胸口。
“昨日我就覺得奇怪了——怎么不曾聽見衛兄心跳呢?”
“兩句話……不多……”徐鴦道,她想笑一笑,只是沒能成功,“……若今日……不行……諸事都交由你……劉肅……”
衛崇忙道:“我知道,你放心,軍中諸事都備好了的,劉肅定然逃不掉,你放心。”他又說了一遍,像是安自己的心一樣。
“……也不是……只軍中……”徐鴦抓著他的手,力氣越發大,“還有……京中……皇位……”
“皇位是這孩子的。我知道。”衛崇便又道,“你放心,你好好的,我一定護著他。”
這回,徐鴦卻是極用力,極認真地搖了搖頭。連她也不知道,自己竟還有這么多力氣。
“……不……我累了……你們衛家的……位……我本來也不想要……”她說,好像有一陣的出神,“……你才是……把我葬在……這里吧……陵墓……太冷清……”
聞言,衛崇卻扯了扯嘴角,咬住牙。
“我不答應。”好一會,他才說,
“你別說了,留些力氣吧。我沒你想的那么乖,你不管我,要我當皇帝,指不定比父皇更差。”
過了一會,他又說:“你不會死的。”
第 113 章 徐鴦(二十一)
比不理朝政、賣官鬻爵、醉生夢死、荒/淫無道的先帝還要差……那還是挺難的。
按這來說,衛崇實在是有些“高看”自己了。
徐鴦有些想笑,但她說話已是吃力,只勉強喘了兩口粗氣,嚇得衛崇又是把她雙手緊緊握住,問她。
“疼嗎?我不說話了,我討人嫌……”
陳晊見狀,更是插話:“她本就沒什么力氣,你還氣她!”又走近來,揮著手道:“……出去出去!你在這兒也就是礙事罷了!”
這也是有意思。
“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我不住我不住。”徐鴦連連擺手,“你問問我身后這個‘客官’。”
被當面回絕,那店小二熱情卻絲毫不減,腳下不停地又往她身后湊去。
“哎呀這位客官,一看您風塵仆仆,忙了一天了,小店上房有空,現備熱水,這個時辰入住還可以比白天少花些銀錢,您看——”
“你看我是能住上房的樣子么?”衛崇彈了彈袍上的灰塵,笑著問。
“夜里便宜,偶爾住一回享受享受,不礙事的。”店小二堆笑道,“若是實在手頭緊,我們也還剩著一個下房,樣樣都是比著上房來的,不過挨著馬廄,夜里常有歇腳的、住店的,這聲響就有些惱人,故而價格要低上不少。”
衛崇應下,扔給他些銀錢,又找了個小桌,撩袍坐下,自行倒了盞水,道:“先上兩道菜吧,有什么上什么,勞煩了。”
徐鴦偷眼去瞧,見他應得面色坦然,并無絲毫窘迫,不覺又生出幾分佩服,學著衛崇也撩開袍子坐在了小桌前,看著衛崇也給她倒了一盞水。
不一會,店小二也舉著兩道熱氣騰騰的菜,一路小跑來了。這鄉野小店里晚間的餐飯,雖然一看便看得出是殘羹,卻剩在軟爛入味,一口咬下去,那肉里裹著的湯汁燙得人魂都要飄起來了,連連吸氣。
這簡單的兩道小菜,徐鴦一面吃,一面燙得哈氣,嘴上是忙個不停,衛崇見她吃得急,便也伸手給她夾菜,皺著眉道別急。
“衛兄,你是不知道,我師父可不許我們吃這些。”徐鴦說,又夾了一筷子又紅又亮的大肉,送進嘴里,“越久樹……也就是我師兄偶爾背著師父和師姐帶我到山谷里打打牙祭。每每回來還要被師父那個老古板訓一通,說什么貪口腹之欲,什么道心不堅,然后罰下來好幾月的課業。我最討厭巡山了,每每就是被那些潑猴戲弄,還不許我還手,師姐總說是時不時有人進山來求仙,總得救人,反正我是只見過骨頭……”
“你師父確實是對你好。”衛崇輕聲道。
徐鴦點點頭,想起什么,又抬起頭,咽下嘴里的肉,沖著衛崇一笑:“你也對我好。”
衛崇便也笑了,沒應,只是搖著頭又替她夾了一筷子。
“相逢即是有緣。”他一面手上不停,一面溫聲同她道,“姑娘乃是俠肝義膽的劍客,我不過是一介書生,你我相交不過這一面,今日分別,各有去處,我讀我的圣賢書,姑娘行走江湖、快意恩仇,或是歸隱山林、求仙問道,大抵也再難見了。今日一別,也就是永別,姑娘一片赤心,爛熳天真,實教人感懷,我以水代酒,敬姑娘一杯,望你早日尋得劍回。”
“好!”徐鴦笑瞇瞇地答了一聲,興致沖沖端起茶水來,同衛崇一碰,直把衛崇那杯中水碰灑了一半,饒是鎮定如衛崇,也不由地橫了她一眼。
她也不覺得抱歉,第一次見衛崇的怒意,只覺得新奇,面上嬉笑不減,道:“你力氣真小呀!”
“……我同你說正經話呢。”衛崇道。
“哎呀,我知道!”徐鴦仰頭又把那杯水先干了,道,“你說我要走了,見不著面了,所以傷心。沒關系嘛,我找到了劍,還是能來尋你的,你若是有事找我,也可進天虞……哦,你還是莫來了,等我來找你吧。你若進了山,萬一我沒回,只能由我師姐給你收尸,多可憐,她最愛把人骨拿回——”
“不必了,”衛崇打斷她,直言道,“我們日后不必見面,我不會尋你,你也不必來尋我。本就不是同路人,留個善緣便夠了。”
夜徹底黑了,店里又多燃起了些許燭火。
火光搖曳,徐鴦吃飯的動作停了下來,烏溜溜的眼珠映著明亮燭火,直直盯著他看,衛崇便也停下,同她默然對視。好一會——似是很久,但實則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只是她動也不動,像是很艱難地在讀衛崇的意思,便顯得有些久——她才懵懂地“噢”了一聲。
但見另一邊,衛崇面上幾乎已經含著些許壓抑著的不耐了,直到這聲遲鈍的“噢”,才終于展顏,重新又替徐鴦夾起菜來。
只是徐鴦吃得就沒有那么歡快了。
又吃了幾口,她伸筷把衛崇筷子死死攔住,纖細白皙的兩指,卻力大得如同鐵鉤子一樣,硬生生夾著衛崇的筷子把那塊肉放回了衛崇碟中。
“你吃幾口肉吧,衛兄,你又瘦又弱,還窮,沒了我豈不是很容易被人欺負。”她悶聲道。
倒把衛崇惹笑了,道:“今日受欺負的那個倒霉蛋,似乎不是我吧?”
“那我是受人污蔑,又在眾人之中,不好施展。當真要打架,他過不了我半招,我吹一口氣,那混蛋就倒了。”徐鴦辯道,“你瞧你這力氣,連杯盞都拿不穩,今日一別,沒了我在一旁,隨便來個什么會些拳腳的凡人也能欺負你。”
“……行。”衛崇無語半晌,嘆了口氣,大抵是懶得再爭,認下道,“我確實瘦弱,這不是沒法么?在下并不去點蒼關,你我二人注定無法同路,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徐鴦眼珠一轉,撐著下巴,滿臉好奇,一邊吃一邊問:“不去點蒼關,那你去哪?”
衛崇聞言抬眼,同她對視了一會,拗不過她,再次敗下陣來。
“密陽坡,去拜謁一位故人。”
“密陽坡又在哪里?你不是秀才么,故事里的秀才都要進京趕考的,你不去么?”
“……趕考不在于一時。密陽坡在昉城以東,與鸮子灘相接,”衛崇神情淡淡,末了,補充道,“距點蒼關足有數百里,遠的很,不順路。”
徐鴦沒聽出他話里的另一層意思,歪著頭認真想了一會,竟冒出了一句:“方才那掌柜不是說點蒼關水路四通八達么?水路也不順路?”
她雖一個地名也不認得,卻將片刻前那掌柜無意間的一句話記得清清楚楚,把衛崇問得一時也答不上話來。
正巧店小二剛端來兩碗混著菜末的糲米羹,口中道:“順的順的,坐大船,過淯水,再到鸮子灘,比千里馬還能快上幾天。小的認識相熟的艄公,客官若是要去鸮子灘,可代為牽線一二。”
不等徐鴦歡喜地抬頭細問,衛崇便伸手接過那兩碗羹,重重放在小木桌上:“不必麻煩你了。”
那店小二察言觀色,自然不敢再答,同徐鴦投來一個愛莫能助的目光,便又回門前吆喝去了。
徐鴦恨恨灌了一口粥,越想越不對,道:“衛兄,你不妨直言,你是不是不信我的劍法?我可是我們劍宗這代最有天賦的弟子,不過四十便劍道大成了,我師父師兄師姐都是這么說的!”
“話是這么說,”衛崇呵了一聲,終于直言,道“你自家長輩的話,也不能全信,你怎知這不是哄你慣你說出的話呢?”
徐鴦又是一愣,眨眨眼,兩邊腮幫子都微微股著,一副極生動樣子,好一陣沉默,只很努力地咽著嘴里湯羹。
飯桌上只能隱約聽見門外店小二的招徠聲。
這回是衛崇很快又開了口,無奈道:“……在下不是有意冒——”
“你沒冒犯到我,不必總是道歉。”徐鴦道,眼神中這才流露出情緒來,卻是一絲憐憫,“我才是實在想問,又怕冒犯到你……難道天底下的長輩不都應當是哄著小輩,慣著小輩的么,那些乖張暴戾的長輩,不都是編出來嚇唬小孩的么?你這話問得著實有些奇怪了,難不成你家長輩……”
衛崇啞然,半晌,也不駁,也不答,轉而一頭悶下那杯中清水。
“姑娘不過是想說你武力高強,這點我當真是信的。”他緩緩道,“只是不知,若改日你尋到了你的劍,他不愿為你驅使,你當如何?”
徐鴦不假思索,道:“劍乃死器,不比花草樹木,更不比飛鳥走獸,衛兄你自己也說過的,既是死物,怎會‘不愿為我驅使’?你這兩個問題都好生奇怪。”
“……我所言并非是劍。”衛崇頓了頓,道,“若是那拾劍之人無意還劍呢?”
“我就求他。”
“啊?”
“先勸再求,若是著實不愿,”徐鴦道,說著說著,自己也不確信了起來,道,“那……就讓他拿去吧?我也沒辦法呀,我是好人,也不能殺了他。或許等他老死了……”
衛崇又笑了一聲,無奈地嘆了口氣,打斷道:“沒事,你不也說他應當是想還你的么。”
“是呀!他應當是想還我的!”徐鴦說,又很簡單地高興了起來,仿佛剛才的糾結不過是過眼衛煙。
酒足飯飽,她拍拍肚子,頗有氣勢地站起來,同衛崇拱了拱手。這會她倒是很瀟灑了,笑著道:“那衛兄,我就先行一步了!”
“慢著。”衛崇說。他還在挑著面前羹湯中的菜末,一面挑,一面緩聲道:“你急什么,這店家不是說咱們順路么?”
這回換作徐鴦傻站在桌邊,“啊”了一聲,又抬頭去看店小二。那店小二也不知是不是一直在旁偷聽,此刻又很有眼色地快走幾步,跑來跟前,躬著腰道:“那您看……”
“先住一晚。”衛崇一錘定音,“你那劍明日再啟程去找也不遲。這姑娘喜靜,不要那個半夜會吵人的房間了,給我們換一間上房吧。”
“啊?”店小二看看徐鴦,又看看衛崇,同衛崇疑惑的目光對了對,才顫聲問,
說到后面,已然有些譏誚了。因為這話不止在諷刺徐家鄉下那些想攀附權貴的小人,還繞著彎把父親給罵了進去。
但是徐鴦記得父親笑了笑,一點沒生氣,反而道:“我們阿雀當然很好。但并非是我貪圖權勢……今日早朝,軍報傳來,說那朱津重奪許州,只因河間郡守當時背他投敵,便把河間一郡人盡數屠了。”
“……這兒可是京城。天子腳下。莫拿大話來嚇我。”母親說。
父親卻說:“不論是誰腳下,只要手中沒有兵刃,萬民也不過是齏粉而已。阿雀聰明,她更明白這個道理。只有拿著利刃,才能救己……乃至于救人。”
她甚至還記得父親說這句話的時候,輕輕地拍打她的背,她很快便陷入了夢鄉。
“你到底轉不轉世?”那引路人有些不耐煩地問。
大抵是沒有見過她這么不識好歹的凡人。
徐鴦不語。
但當她再度睜開眼的時候,淚水流盡了似的,眼里已經干了。悲切也從她身體里抽離,她終于又有了力量。
“……不了。送我回去吧。”徐鴦說,“我要回去救人。”
第 114 章 劉肅(一)
紛紛雜雜,終究不過黃粱一夢。
等她再度睜開眼時,已是三四日后了。
天黑著,整個側院安靜得嚇人。好像連那生產時的滿室血氣也變得遠去,像夢一般。清晨涼爽的風從并不算嚴密的窗欞漏進來,攪動室內堆積著的溫熱,才終于從那絲絲縷縷中隱約能捕捉到一絲血腥味。
視線一偏,能看見床邊睡著一個小內侍——或者,更嚴格地說,是睡著兩個。另一個的頭一點一點,顯然哪怕是硬撐著,也與陷入夢鄉沒有什么區別了。
也是看見他們,徐鴦才又明白過來。
她再度把視線挪回去,果然,只見那暗昧的窗外,其實在窗低,大約能猜到是天際之處暗暗泛起了些亮光。
也是她臥在榻上,從這方向看過去,大半亮處都被半墻擋得嚴嚴實實,方才才沒有瞧出這時辰來——
衛崇摸著賀蘭的頭,順著發絲輕揉,無奈道:“本座還沒看到就被你叫來了,如今若是想知道,只能去問孟尚嘍。”
“才不要問她呢。”貓貓傲嬌扭頭。
【嗷,這嫌棄的語氣,磕到了磕到了。】
衛崇:……?是年紀大了嗎,她怎么有點跟不上徒弟的心思了?
這么多年來,她倆不一直是這樣的嗎?
她轉頭,淡漠地撇了一眼耳朵支老高的三小只,輕咳一聲,“若是復盤完了,就再下去打一輪。”
這可還行!
徐鴦清了清嗓,正色道:“師尊,我們還有一些疑惑需要商議。”
“實戰見真章。”衛長老撐著頭笑著說,手指微動,幾根繩子裹纏著幾人,徑直拋下看臺。
【師尊!!!!】
不知為何,她此時莫名想說一句……
下去吧你。
咳咳,不太文雅,罷了罷了。
賀蘭毫不遮掩地笑得前仰后合,頗為艱難才開口道:“其實我倒是想到一種可能性。”
*
待賀蘭長老重新撈出來三小只,同前幾日一般,都已經累到一根手指都撐不起來。
只不過……
衛崇看了眼趴在朱雀背上,連頭都不愿意抬起來,整個人幾乎埋進羽毛里的小家伙。
即使這樣,她還在心里叭叭地說個不停。
還是不累。
但仔細聽下來,倒也是對今天事件的復盤,不知道該說這小家伙是格外有精神,還是格外認真負責。
【雖然女主確實不聰明,但也不會這么沖動,總讓我覺得她很急,急著要達成什么目標一樣。】
【為什么呢?因為沒有拜入衛崇門下,所以這么急迫?】
少女仔細盤點問題,自然沒有注意到自頭頂落下來的目光。
【字幕字幕,再給我調一下劉肅目前的結局。】
「魔尊以萬里血色為毯,迎娶劉肅,在魔宮中幸福地度過余生。」
【換一種說法,永鎖魔宮,對嗎?】
這是近些日子來她發覺的字幕的新用途,你這樣試探性地問一些問題,它心情好的時候,就能獲得一些答案。
只不過,當她去問和她以及衛崇相關的問題時,永遠都套不出來話,好像她倆的劇情是唯一定死的一樣。
命中注定的死局嗎?
不過,沒關系,不掙扎到最后,誰知道還會發生什么變化呢?
顯然,今日這位金手指大爺心情就不錯,閃動兩下,彈出來一行,「是。」
【永鎖魔宮真的算he嗎?】
徐鴦在心底問出了看文時就一直在思考的問題。
在劉肅還不是個頂級戀愛腦時,文里對她的描寫還挺正向,是個倨傲的有自己目標的小姑娘,雖然挺不擇手段,但也會在秘境中用命拿下雙雪劍,會格外努力,想讓對她十分冷淡的師尊能笑一笑。
不如說,她的戀愛腦就體現在她一點點折斷了自己的翅膀,最終把自己囚在深宮,如何算得上是he呢?
如今細細想來,更是從中品出幾分不對。
【也許劉肅如此急迫,不是她有多想成為衛崇的徒弟,而是她有著不得不成為衛長老徒弟的理由?】
頭頂忽地落下來一聲笑,徐鴦撐著腦袋仰頭看去,美人師尊并未看她,這一聲笑似乎也不是對她,而是對這白霧一片的蒼茫云海。
像是才察覺到她的目光,衛崇低下頭,鳳眸含笑,“下雪了,要看看嗎?”
“這么早嗎?”徐鴦撐著自己坐起來,極目遠眺,果然看見點點雪花,紛紛揚揚,掛了一層天幕。
她們就穿行在雪霧之中,身上落了一層霜色。
“也許明日能看見霧凇呢?看看你的兄弟姐妹。”
“……”好老的梗。
“說起來,徒兒生在春天,為何會起徐鴦如此冷俏的名字呢?”
徐鴦呆愣愣地眨眨眼:“不知道啊。”
【原主也是農歷三月生日?我自己的我倒是知道……】
【媽媽說,因為生我那天,剛好趕上那年最后一場雪,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就取名徐鴦了。】
【至于原主……可能作者覺得這個名字好聽吧。】
【誒?師尊為什么不講話了?】
某個聽得入迷了的人不緊不慢地清了清嗓,“無事,雪景難得,擇日不如撞日,一會兒休整一下,突破筑基吧。”
“好的。”乖巧點頭。
而后在心里偷偷哀嚎,【好累好累,我這條咸魚終究是遭報應了,現在都被迫卷起來了嗚嗚。】
衛崇難得遲疑了片刻,道:“若是實在太累,明日也行。”
“不了,就今天吧,師尊!”少女目光灼灼,像是要出什么分外艱難的任務一般。
千萬不能延長ddl,不然她會一直想延長下去的。
衛崇挑了挑唇,這一次,是因著少女的反應而笑。
方才的笑,也不是為著蒼茫雪景,而是她與徒兒心有靈犀,尚未交流,卻已經得出了共同的答案。這答案顯而易見,但能聽到徒兒心聲中念出這答案,莫名有幾分喜悅自心底攀升。
徐鴦突然想到一件事,顫著腿站起來,自納戒中取出早已備好的厚重披風,又在衛崇身上搭了一層,頂著女人略有些訝異的目光執拗開口:“下雪冷,多穿些,別再生病了。”
衛長老軟了目光,自披風中探出手,捏了捏少女側臉,溫聲應了聲好。
【這樣會進涼風的啊,兩層披風都限制不住你的手嗎!】
女人快速收回手,并在心底留下一聲呵呵。
不懂風情的笨蛋。
*
初雪落定,空氣都冷了幾分。
在練武場摸爬滾打了一個多月,加上徐鴦突破到了筑基,另外兩人均已經到了練氣后境,面對這只筑基后期的猩猩,三人都已經磨出了些許經驗,不再像以前那般狼狽。
今日的天氣不算好,日頭躲在厚重的云層之后,本就不甚溫暖的空氣中更添幾分寒意。
這對徐鴦來說卻是難得的有利天氣。
在又一次面對直沖而來的猩猩,她立起長劍,腰上束了一根藤蔓,默數步子,只余三步時,藤蔓發力,將她拋至空中。
猩猩仰頭,卻只看到一片水霧,下一秒,長劍挑動,迷茫水霧化作雪片,紛紛揚揚,暗含冷意。
雪霧之中,銀劍亮了一瞬,直抵在額上三寸,堪堪停住。
待云霧散盡,徐鴦翻身跳下來,余下兩人上前扶住她,三小只都松了一口氣,對面的猩猩也抬起前肢,無聲鼓掌,甚至露出一口大白牙。
賀蘭眠眠隔空給了個爆栗,“別傻笑,丟咱們妖族的臉。”
衛、柳二人默默看向沉默不語的孟尚,少女偏了偏頭,“怎么了?”
“沒事沒事。”徐鴦笑著說,揚聲問:“師叔,今日就到此了吧?”
賀蘭沒好氣地說:“嗯,年后再來吧。”
柳若映:“年后?為什么要這么久?”
孟尚低聲解釋:“妖獸靈智不高,和咱們對練的這只猩猩是師尊訓練了好幾個月才訓練出來的。”
“好辛苦。”小柳默默鼓掌。
*
“所以,上次咱們說的那個方法,行不行啊?”柳若映端上熱飯時,忽然想起來這事兒。
徐鴦搖搖頭,“我修為太低,對環境溫度的影響微乎其微,不太行。”
落了雪,徐鴦忽然想起原書中偶然提過,衛崇生在深冬,除夕前幾日就是她的生日,算下來也不剩多久了。
生日,是該過一下的。
秉著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的觀念,偶有一次訓練后,她拉著兩個年齡比原身還要小一些的妹妹一起合計該送什么。
“可是……”衛崇欲言又止。
“哪有什么可是!”她反問,“朕病一場,說的話你就不聽了是吧?”
衛崇只好不甘心地閉嘴,瞪了逢珪一眼,在逢珪笑瞇瞇的視線里出門,腳步聲越走越遠。片刻后,又聽見他憤憤的腳步聲折返,在門口守著了。
不難想象他臭著臉的模樣。
徐鴦有一時的失神,又很快回過神來,問:“怎么了?何事,不方便在大家面前說?”
“此事確實是絕不能在眾人面前說的。”逢珪等著她這一句似的,平靜地接話,“某懷疑……我軍中有劉肅的內應。”
第 115 章 劉肅(二)
這一瞬間,徐鴦希望她面上除了適當的訝異,沒有露出什么別的、多余的情緒。
好在她現在這樣虛弱,的確也沒有多余的氣力。
——軍中當然有劉肅的內應。不僅有,還就在她徐鴦身邊。不僅在她徐鴦身邊,而且她頭一個想到的人,就是面前,正在同她說出自己懷疑的逢珪。
這事當然沒法說清楚……別說“說清楚”了,連表露也不能表露出一絲。逢珪是多聰明的人,她只要一說先前的顧慮,他必然能順藤摸瓜,猜到她本來有過懷疑,甚至是試探過的,正是他自己。
徐鴦咳了一聲。
“……是因為這發兵的時機嗎?”她問,頗有些避重就輕。
徐鴦緩緩眨眼,又眨眼,盯著那幾張銀票眼睛都快瞪出來,許久:“師師師尊,那是你的產業?”
舌頭都打結了,話都說不清楚了,這小孩兒啊,真是……
衛崇失笑點頭,輕聲道:“嗯,不過不要同其他人講,畢竟峰上不少人,甚至各峰長老都有牽扯,說多錯多,可懂?”
徐鴦猛猛點頭,想接過那幾張銀票,還未碰上,又被女人斂了回去,神色之上莫名帶了幾分笑意,“亂花錢的懲罰,不給了。”
“……”
徒兒快哭了,徒兒快碎了,徒兒楚楚可黏。
衛崇全作沒看見,收了銀票,抬手又在少女額前輕扣一下,“權當花錢吃個虧,無事,吃的自家虧。”
【師尊這顆心,可真是比在大潤發殺了十年魚的人的心還要冷硬。】
【嗚嗚嗚,我的小錢錢。】
少女緊緊抿唇,最終只能認命般地點頭,“好,我會的。”
“你會什么?”
“……不知道。”
“……”抬手又是一個重敲。
【所以,劉肅是師尊安排走的嗎?】
險些將此事忘了。
衛崇清了清嗓,溫聲道:“接下來,便是為師今日要給你上的晚課。”
“你無需細究劉肅究竟去了哪里,你只需知道,日后若是有不想見到的人,有不想同行的人,有讓你受了委屈的人,大可以去鬧一鬧,而不是一味忍讓。”
“無論是財力,物力還是武力,都有為師在你身后,你可知曉?”
“小衛兒,為師說要護你,自然是要護著你,自然會護著你。”
“若有什么想做的,放手去做,不是犯的殺人放火事,為師還是愿意替你處理這么一點點小尾巴的,知道嗎?你還是太乖了,這么乖,會被欺負的。”
女人講的認真,甚至微微蹙了眉頭。
徐鴦想抬手揉開這疊在一起的眉痕,美人師尊要永遠開心才是。
女人聲音溫潤似玉,暖如夏月風,裹著這無甚溫度的字眼一點點鉆進徐鴦的心里,挾持她的心跳。
二十來年的人生里,這是第一次有人同她講想做什么就去做,有我護著你,她的母親和外婆總是叫她內斂,叫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讓她做一個乖乖女,在做人上普通萬歲,在成績上出類拔萃,在比較中永遠都必須是“別人家的孩子”。
這是第一次,有人說,我不怕你多事,你不要太乖,因為有我。
鼻根眉間忽然就酸了,需得她仰著頭,眼淚才不會徑直滑下,但還是順著眼尾染了鬢角。
溫涼的手牽過她,走得更近了幾分,而后,另一只手蓋在她的眼下,輕輕拭去淚花,溫聲道:“哭甚?覺得師尊在誆你?”
哭起來,連心聲都不說了。
徐鴦搖了搖頭,輕聲問:“師尊,我可以抱抱你嗎?”
沒有回答,忽然而至的溫暖,便是最好的回答。
【上一次有如此溫暖的懷抱,還是高中那會兒吧?都過去兩三年了啊……】
衛崇心疼地將這人摟得更緊了幾分,聲音也聽得更為清晰,徒兒就像軟糯小獸一般,低聲道了一句好,之后又不再講話。
【師尊香香的,軟軟的,好想親親她啊。】
得,又來了。
無奈之余,并未松開懷抱,反而擁得更緊了幾分。
小衛兒毫不設防時吐露的那些心聲,總讓人有幾分心疼。
*
年后,某天訓練時——
將幾人拋入訓練場前,賀蘭眠眠單獨把徐鴦提到一邊,問:“你師尊那個,玄色衣裙,是你買的?”
徐鴦訥訥點頭。
那日后,她有幸看到了衛崇的藏衣,在她這件衣服之前,衣柜中顏色最深的也只有那件出席重大場合時需得穿著的重紫道袍,可以說她這件是開辟了一條新路線。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有幾分熟悉,特別是看著衛崇換上這套衣服后,玄色長袍上繪著金線,勾出來的形狀應是火凰振翅,劃出姣好的曲線,銀發散在身后,與深重的墨色形成鮮明的對比。
女人紅唇微翹,手指撫過金線,道了一聲好看。
她是背對著徐鴦的,微微偏頭,發絲被撩到一側肩上,火燭為她勾了一條暗紅邊線。
就是這一幕了,就是這一幕,莫名讓徐鴦覺得十分熟悉,又暗覺不對。
不是銀發,不該是銀發。
忽地,她的腦海里冒出了這個荒唐的念頭,不是白發,應是如墨長瀑,掛著雀躍燭火,似星光墜落于此。
真是奇了,她為什么會有這么奇怪的念頭?不論是書中,還是她親眼所見,衛崇都是一頭銀發啊。
不過這都是過去之事,此時此刻,賀蘭長老捉她來問的顯然不是此事。
賀蘭輕嘆一聲:“買的很好,很好看,但下次記得給她買些帶不出門的,可知曉了?”
“帶不出門的?”這是什么要求?什么東西是帶不出門的?
賀蘭長老揉著眉角,“你可能不知道,你家師尊,是個孔雀精。”
少女澄澈的眼中緩緩打了一個問號。
她確實不知道,畢竟不論文里還是現在,衛崇不都是純正的人族嗎?
孔雀精是什么意思?
“總之,下次給她送個帶不出門的擺件,最好只能放在你們院子里的。”
言畢,素手一揮,少女被扔下看臺,結界合攏,隔絕了所有聲音。
*
孔雀精,顧名思義。
—— 師姐,今日長老集會準備討論什么啊?
—— 你怎么知道本座的徒兒送了本座一套極漂亮的法衣?
據未署名某三花美女貓說,這種對話最起碼持續了一個月,不知秦師姐用了什么手段才讓這人閉上了嘴。
*
冬去春來,復又至夏。
朝暮峰自白轉嫩綠,又變得顏色深沉,直到一場雨,洗干凈了整座峰,便只剩夏天。
入門滿一年的這日,一眾弟子又被帶到羅云殿上,六位長老端坐主位,掌門一身重紫長袍,居于主位,宣讀今日的規則。
內門弟子入門滿一年便要受此考核,表現極差者會被請離宗門,但既入了內門就沒有太過濫竽充數之人,所以這項秘境考核更像是一次展示,也就是,期末考試。
【期末考試嘛,也不需要討好考官乞討那點平時分,怎么都會順利通過的,不慫。】
徐鴦搓著腰帶,身側是已然比她高了一個頭的柳若映和基本上和她差不多高了的孟尚。
也算相識一年了,這一年里,一點身高沒漲的,似乎也只有她。
嗚嗚嗚……
前幾日用餐時,她還同師尊談起此事,衛崇聞言也只是意味深長地掃了一圈她的小身板,安慰她說:“身高還是有長的,快到為師的下頜了,不錯。養了這么久,身上也多了幾兩肉,可以了。”
“柳若映自幼營養足盛,自然長得高一些,孟尚有九尾狐妖血脈,年紀還小,飲食得當,躥得快也是正常。”
“你在最該長身體的年紀還在做工養活自己,如今趕了個尾,這兩年多吃點,還能長。”
說著,衛崇還夾了一筷肉至少女碟中,輕輕碰了碰碟邊,忍笑道:“多吃些。”
徐鴦含淚多扒了兩口飯,塞得自己像個小倉鼠,鼓搗鼓搗,試圖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師尊你咋不說“二十三,竄一竄”,真會安慰人。】
【還有你那個眼神,別以為孩子小孩子就看不懂了。嗚嗚,為什么不能身穿啊……我以前,不說多好,也……】
也不比衛崇差多少啊!
但她默默咽下了這句話,不論是在心中,還是在腦子里,只低頭扒飯,自然也沒有注意到身旁人支著筷子側撐著頭,披肩銀發輕顫著,空著的手全力在擋著自己的臉。
忍笑,真的很辛苦。
哪怕是坐在這殿上,看著徒兒低頭玩自己的腰帶,笑意也難以壓抑。
可憐孩子。
柳若映輕輕撞了撞徐鴦的胳膊,傳音道:“衛長老笑起來好好看哦。”
“她在對我們笑,真美啊。”
衛社恐自進場來就沒抬過頭,聞言抬頭,恰與那道含笑的目光對上——她莫名覺得這笑容里帶著幾分奇怪,心底并無琦思,反倒生了幾分怨懟。
【師尊這笑容肯定是想到了前幾天聊的東西,我們仨湊在一起我確實很可憐就是了,不許笑了不許笑了嗚嗚嗚……】
衛長老抬扇擋了擋不斷擴大的笑意,徐鴦早已習慣她這四季不分地搖著扇子,看了一會兒,又低下頭玩自己的腰帶。
沒辦法啊,掌門講的這些實在太無聊了。
在現代考了十幾年的試的人根本一點都不想聽,全都可以背下來了,不許帶其他裝備,不許作弊,不能傷人,認真對待……
若不是掌門嚴肅起來的聲音確乎很有威壓,她都要犯考前綜合征了——越臨近考試,越困,越想和枕頭融為一體。
孟尚講盡最后一句話,三人小組正打算湊到一起盤算,已然在她們的生活里消失了大半年的劉肅又提著劍直直走來。
【又來又來又來,怎么就盯著我一個人不放了,這都是鮮紅的必死結局你怎么就盯著我殺啊?】
徐鴦心里那團火快炸了。
劉肅在三人面前站定,而后冷聲道:“衛師姐,我想同你打個賭。”
“真沒忘,就是一時……”徐鴦甚至有些討好地沖他笑笑。
但這回,像是終于忍不住了,衛崇猛地打斷了她:
“——陛下就算不為自己,不為臣。也要為這天下萬民考慮一下吧。這三日,臣不知道是如何過過來的……臣滿腦子都在想陛下若是……太醫令要的藥,如流水一般從側院進出,一罐又一罐……卻根本壓不下這一室的血味——”
他又很快意識到自己的逾矩,挪開視線,片刻沉默,短促地說:
“——是臣失態了。臣去抱孩子給陛下看看。”
說罷,轉身離去。留徐鴦一人茫然地坐在床上,眨眨眼。
……她怎么看見衛崇的眼睛紅了?
第 116 章 劉肅(三)
等衛崇真帶著那孩子回來,又是好一陣了。
在這中間,陳晊已經氣沖沖地走進來,把她罵了個狗血淋頭,又氣沖沖地為她請了脈,一直盯著她足足灌了兩大碗不知是藥還是什么泔水總之比熱茶還難以下咽的湯水。
她已經被折騰得又閉上嘴,乖順地躺回榻上。
但就是這樣,她的心里總還想著衛崇走之前那好像紅了的雙眼。
……他也不是愛哭的人吧!就算是那回在章德殿廝混一夜,看著像是可憐巴巴的,好像也沒落下一滴淚來。
衛崇本不想插手,徒兒太怕她這個師妹,久而久之,若是形成了心魔就不好了,有礙修道不說,還會命喪于心魔之手。
放小家伙去和這人交涉對話,也是一種磨煉方式。
但小家伙念叨的挑了個最軟的柿子捏真的太好笑了,她又不能莫名其妙的笑,插插手,替小家伙解決了眼前事,也算是給這笑話付一份報酬。
希望徒兒還有類似的話,著實有趣。
面對徐鴦,劉肅還能鼓著一口氣,可衛崇半道插入,她就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她看著那抹笑容,卻感受不到任何溫度,反而是手心攥著的寒意一遍遍提醒她眼前這人笑容下的冷然。
“沒,沒事。”
“既然沒事,師侄自行離開吧。本座……”女人適時輕咳幾聲,還未開口,肩上就落了一件厚重披風,絨毛掃著側臉,帶起一陣癢意。
側目看去,徒兒正繃著臉,踮腳給她披衣服。
【本就還未好全,若是又加重可怎么辦?】
【怎么自己對自己沒什么認知啊,哎呀。】
這小悶葫蘆,就不能說出來嗎?
衛崇捏著披風,垂眸,淡聲道:“本座近幾日還在病著,實在沒什么可接待的,師侄取了功法就自行離開吧。”
“衛長老,我……”劉肅猶豫了片刻,道:“我還是想向你推薦一下我自己,我……”
“師侄,論輩分,你當是喚本座一聲,師叔。”
她實在不想再同這位蠢得可憐的小姑娘交涉了,這么多年來,這倒是第一個一直忤逆她的意思的人。
衛崇不是什么好脾氣的,眼尾微垂,冷意便騰了起來。
“你是從山下回來的?那你應當先去羅云殿尋掌門才是,下次……”女人呵笑一聲,折扇輕搖擺動“下次,可千萬別再跑錯了。”
【生病呢還搖扇子,不冷嗎?求問,怎么才能把這扇子搶過來……】
衛長老不動聲色地收了自己的扇子,只是含著冷笑看著這個倨傲的小姑娘。
“長老,我現在已經練氣中境,不過才四個月,我的天賦也在這里,為何您不愿看看我?而是一直看這個……甚至連待客時都不知道換衣服的……”
【哎呦我的天啊,怎么這么蠢啊妹妹,你后來不是挺茶的嗎?現在怎么這么二愣子。】
【這作者寫這種角色的時候真的不會難受嗎?】
這簡直是,不忍直視。
她聽著女人輕嗯一聲,心下一驚,【主角光環這么強的嗎?要把劇情掰回去了?我不會要死了吧?】
衛崇只覺無奈,她只是覺得自家徒兒說的對,該怎么告訴她呢。
倨傲的少女聽到這一聲嗯,得了動力,“所以長老是……”
“本座只是覺得,你太愣了,逗起來沒意思。別多想。”
【那我逗起來有意思嗎?】
“長老,那,若是半年后的秘境考核我勝了,可否再考慮一二。”
劉肅還想繼續說,四肢忽地被一團柔風緊裹,下一瞬就被扔到了結界之外,耳旁只剩輕飄的一句話——
“吵死了。”
*
【還好我不愛說話。】徐鴦暗暗慶幸。
衛崇:……
徐鴦低著頭站在一側,大氣不敢出,感受到師尊冷颼颼瞟過來的眼神后,更是屏住了呼吸。
【師尊看起來心情不太好,一會兒我不會因為先邁左腳而被罰吧?】
“你覺得她好看?”頭頂忽然落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徐鴦輕啊一聲,僵硬抬頭。
額頂忽然被扇尖點了兩下,她的美人師尊嘴角擒笑,又說:
“你不許覺得她好看。”
徐鴦徹底僵在原地,直到腕上泛起燒灼熱意,才喚回她的意識。
而那個對自己的魅力之強大毫不自知的女人已經披著披風離開了,待她動了動,女人才悠聲道:“今日加練一個時辰,結束后再進來。”
徐鴦:?
聽著徒兒心里痛苦的哀鳴,罪魁禍首捧著熱茶,有些愉快。
事實證明,逗自家小徒兒是十分有意思的。
*
徐鴦拖著兩條累到顫抖的腿進屋,還沒說話,就對上一雙含笑鳳眼。
【師尊一笑,總沒好事兒……】
她心下微涼,看著女人一點點收了笑容,心里更是悲慘。
【師尊都不愿意笑了,完了。】
這小悶葫蘆,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衛長老心里翻了個白眼,淡聲道:“距離考核還有近八個月,你……”
“一切謹遵師尊安排。”
【我能不去嗎?能不去嗎?能不去嗎?】
衛崇:有時候憋笑真的挺痛苦的。
“不許打斷我說話。”
“是。”
“少說這個詞。”
“……”徐鴦張了張嘴,干脆又閉上了,點點頭。
“小啞巴。”衛崇隔空點了點她的頭,靠進躺椅中,終是柔了表情,又帶上笑意。
“這比賽雖然可以單人參加,但最好還是要有隊友,我同其他幾位長老商量了,你、孟尚、柳若映一起參與,可好?”
徐鴦點頭應好。
【紅毛九尾狐貍,狐貍,嘿嘿嘿……】
正在靜心修行的孟尚打了個噴嚏。
衛長老無奈看她一眼,狀似無意道:“也不知道,方才那小姑娘會和誰一起。”
“到時,我會注意一些的。”
【我記得,原著里劉肅因著是衛長老的親傳,不愿交友,最終獨自下了秘境,不知道這次她會不會還是獨自一人。】
獨自一人啊。
衛長老手指輕點,心里起了盤算。
是不愿,還是不能交友呢?
徐鴦又休息了一會兒,起身,“師尊,我先回房間了。”
“等等。”衛崇拿出一枚玉佩,遞給她,“自明日起,在峰上修行完畢后,也去找找其余兩人,好好練一練。”
“這玉佩可以隨時聯系我,朱雀會跟著你的。”
徐鴦的是抵在舌尖,又生生咽了回去,點點頭,“好的,師尊,我會去的。”
【嗚嗚嗚,又要練,好累啊,想偷懶,不去不行嗎?】
【想做一條茍且偷生的咸魚。】
這小孩兒,怎的如此胸無大志毫無抱負?
蹙了蹙眉頭,女人慵聲道:“若是你真的輸給方才的人,駁了本座的面子,那……”隱隱拖長的尾音,藏下了些許的不必言明。
徐鴦在心里哭的格外大聲。
*
次日,徐鴦修習完畢,背著劍盤腿坐在朱雀的背上。
三人合練的地點被安排在了浣溪峰,也就是六長老賀蘭眠眠的峰上。
浣溪峰在朝暮峰的南邊,站在山頭上遙遙相望時,中間沒隔什么峰啊山啊的,會給人一種很近的錯覺。當真飛在空中時,又不由得為這個距離而感慨。
遠遠望見慣常一身少女粉衣的賀蘭長老時,徐鴦忽然想起方才出門太急,忘了個事兒。
她按住玉佩,溫聲道:“師尊,別忘了喝藥。”
【這病還剩點尾巴,好好喝藥,早日好起來。】
衛崇正趁天暖待在院中,趁著小嘮叨鬼徒兒不在峰上,可以借得半日衛靜,日光微熱,正是休息的好時機。
掛在腰間的玉佩震了震,徒兒的聲音和心聲同時傳了過來。
但僅這一聲,待玉佩恢復平靜,心聲就又因為距離太遠而消失。
衛長老半撐雙眸,手指點上玉佩,懶聲回了一句好。
果然,靈力在玉佩間流通時,她又聽到了一句小悶葫蘆的心聲。
【孟尚長高了不少啊,還是這么……】
靈力中斷,心聲也只傳了一半。
原來還可以這樣?
若是一直維持著靈力的運轉,便可一直聽到徒兒的心聲?
嗯,這倒是方便,若是日后有什么下山歷練的事情,也不愁錯過徒兒知曉的重大信息了。
不過,此時此刻……
素手捉起垂落的玉佩,衛崇微瞇雙眼,看了片刻,又放了回去。
還是讓她安靜會兒吧,某個小悶葫蘆的心里話實在太多,不算反感,但偶爾也會懷念過去一個人安安靜靜的生活。
女人合上眼,任陽光灑落,躺了一會兒,心里又漸漸升起不平。
徒兒拿了玉佩,同她講的第一句話居然是喝藥嗎?沒有別的想說的了?
這個小悶葫蘆,要是能把心里那些亂七八糟的講出來一半,不知能哄得多少人開心。
*
孟尚終于是穿上了一身玄衣,跟在賀蘭長老身后,靜靜站在崖邊,等待另外兩人到來。
一抹紅背著一點白色自天邊出現,孟尚偷偷活動了下僵直的腳腕,又聽到賀蘭長老頗為愁苦道:“師姐說徐鴦也是個悶葫蘆,你也不愛說話,你們仨湊在一起可怎么辦啊。”
“無事,師尊,柳若映應當是喜好說話的。”
賀蘭長老白了她一眼,十分無語。
都說狐妖魅惑人心,千嬌百態,極致妖媚,她家這只狐貍偏生的是個冷面木頭,領出去告訴別人這是狐貍別人都該覺得她是不是拿狐貍狗出來哄人了。
她自己都有點懷疑。
不過,要真是狗,她不該沒感覺的,至少屬于貓的特性會讓她覺得危險的。
衛、柳二人幾乎是同時到達,柳若映由師姐送來,徐鴦則是拍了拍送自己來的朱雀,大鳥回蹭了兩下,而后靜靜將自己倒掛在崖邊。
姐啊,你怎么……像個巨型蝙蝠。
徐鴦嘴角直抽,也不好多說什么,加入隊伍中,等待六長老發布指令。
賀蘭看著眼前從高到低排布的三人,她的徒兒雖然還在最矮的位置上,但已經長了不少,還不錯。
她輕拍手掌,示意三人放松下來,溫聲道:“你們可知道,為何要在我峰上訓練團戰嗎?”
三個小家伙齊齊搖頭。
“那,跟我來~”
“我想請你做這孩子的老師。”徐鴦說,無意識地又用指節碰了碰那孩子。
這也是她這幾日一直在思考的事……當然,不全出于對于逢珪給她擬了個好年號,進而大抵也能給她孩子擬幾個好名字的信賴!……有一部分,但不全是!
總歸以逢珪之才,教個孩子還是不在話下的,何況他又膝下無子,還不比王琬,至少王琬那邊弟弟妹妹都一堆呢,他這孤家寡人的……
……這主意真是極好!她越想越滿意。
徐鴦抬眼,等著逢珪應好。
但逢珪沒有回答,而是沉吟片刻,修長手指探入懷中,摸出來一封信。
“……果如我所料,劉肅送信過來,意欲策反我了。”
第 117 章 劉肅(四)
這信徐鴦沒有看,也沒必要看,她又不認識劉肅的筆跡。
她不需要認識劉肅的筆跡,就能明白逢珪的意思。
劉肅狗急跳墻,覺得再這樣僵持下去,他沒有好處。所以開始另辟蹊徑,不擇手段。
這封信昭示著許多深意——他為何不再使那探子;為何從前再沒有底氣,也都是穩扎穩打的,可今日卻一改作風,像這封信一樣,變得慌張了。
但無論那背后的含義有多么重要,也比不上逢珪把信送過來,看著她的平靜目光。
逢珪意欲在上面做什么文章,不言而喻。
“咚”一聲巨響,徐鴦抱著頭蹲了下來。
這是什么有去無回的玩意兒嗎?怎么還不讓她走了,前面是什么賊窟嗎,這么怕人逃?
柳若映努力壓著嘴角,走過來,攙起蹲在地上的少女,“衛道友,昨日早課師兄講了,在入門典儀結束前這條路都是單行道,正如修行一樣,是一條踏上去除非死再也不能離開的道路,你忘了嗎?”
忘了?笑話!
她根本就不知道。
書里沒寫啊!
也是,原書女主此時一心向道,也不會想著轉身就跑,自然是不用詳細描寫這個設定的。
然后她就平白無故撞出來如此一個大包。
嗚嗚嗚嗚,她好可憐啊。
“衛道友,來都來了……”柳若映低聲道,而后收到了徐鴦一個不可置信的眼神。
怎么在這兒還能聽到這句“來都來了”啊。
你們修仙界的人也講究一個隨遇而安,將就一下就行了是嗎?
她冷靜了一會兒,身側又路過了幾個人,頂著滿頭的汗吭哧吭哧地爬著臺階,口中喃喃:“都到這兒了,怎么也得去測一測靈根。”
電光閃過,茅塞頓開。
還有一個辦法確認她是不是穿書了,那就是去測測她的靈根!她記得很清楚,作者為了凸顯原書女主的厲害,安排了一個天品冰靈根的對手給她,這位天品冰靈根,就是徐鴦。
徐鴦看書時,看到這位和自己同名同姓的角色居然這么強,很是感動,以為后續能大有作為,沒想到又翻一章就看到老鄉被同為天品但是火靈根的女主推下招云殿,徑直摔死。
而她身旁這位柳若映救她不成,反而一起被拽了下去,最終雙雙成為女主劉肅的掌下亡魂,死法荒謬,書中炮灰的不能再炮灰的角色。
劉肅的理由是,美貌師尊應只收她一人才是,多一個人,分走了不少寵愛,這樣不妥。
更氣人的是,她的便宜師尊知曉此事后只是點了點頭,并未追究。好在她是記在心中的,許多年后前往魔域誅殺劉肅時將此事說了出來。
可惜,人死不能復生。
更更氣人的是,她在書里的便宜師尊剛剛才救了她,大鳥一路俯沖,徑直抓住她的腰身帶了上來,穩穩當當,甚至都沒怎么顛簸。這說明她是有本事救的啊!那當時為什么不救?
哦,可能是作者不讓救。
徐鴦沉默了。
她的沉默,震!耳!欲!聾!
那本書的文筆和邏輯當真是她近些日子看過的最差的,突出一個作者讓你死,管你多厲害當場就死。
作者最大的邏輯就是沒有邏輯,最好的文筆就是沒有文筆。
但現在并不是細究這些的時候,畢竟還有十萬分之一的概率她穿的不是那本書,還有億萬分之一的概率她在做夢,盡管她的臉還有些微的刺痛,盡管她的身上還有方才被疾風割出來的傷痕。
盡管如此,她還要掙扎!
她拉過柳若映的手,點點頭,淡聲道:“柳姑娘,我們一起上去?”
“好呀好呀!衛,衛姑娘?”柳若映試探地喚了一聲,半張俏臉登時染了緋紅,跟在女孩兒身后,揪著衣袖。
徐鴦并未發現此中異狀,她正在艱難地攀著臺階,直到今天她才深刻地理解了父母口中的一句土話,“看山近,跑死馬。”那宮殿看起來已經那么近了,在她辛辛苦苦爬了這么多——大概五十級臺階后——抬起頭一看。
嘿,你猜怎么著。
那華美大殿還是那么大點,半點沒有變大。
徐鴦雙手按在膝上,竭力平復氣息,努力和自己的身體作斗爭。
身側柳若映眨了眨眼,有些疑惑:“衛姑娘,你方才一口氣攀了三千二百級臺階,怎的如今五十級就累成這般?”
“累?誰累了,我沒累。”徐鴦咬著牙打直雙腿,不想讓身側人看出異樣,挺直腰桿,淡聲問:“這臺階一共多少啊?”
“六千六百六十六級啊。”
“……”
【這作者是不是有病,6666,她可真是六到家了。】
【啊,最好別讓我知道這作者是誰,不然等著我寄刀片吧!】
【大猛一不能說自己不行,但我是零啊,我可以說。】
衛某眸含秋水,眼光瀲滟,瞧了柳若映一眼,瞬間坦然躺倒在寬大的階上,“柳姑娘,你先上去吧,衛某在此……緩一緩。”說著,她向一旁移了移,躺在階梯的邊緣,讓出一條寬闊通路。
“衛姑娘,你這是怎么了?你往日都是沖在最前面的那個啊。”
那是往日啊,那是真正的徐鴦啊,她如今不過是一介擺了三年的咸魚大學生,還是漢語言學子,最擅長背詩,她是真的沒轍了。
【累死累活不如就地躺平,我不信等人都上去了這結界還不打開。】
況且,不都說穿書是在原主死了之后才會穿嗎?看來,方才一口氣攀了三千二百級臺階給真正的徐鴦帶來了巨大的負擔,這才讓她有了可乘之機。
真可憐啊,怎么死亡時間還提前了呢小姑娘。
徐鴦默默在心里給原主點了一根蠟燭。
她嘆了口氣,道:“方才跌下去的時候一直在調動靈力,有點枯竭。”
招云殿內,一直關注著這邊的衛崇沒忍住呵笑出聲,這小姑娘不僅在心里講一些她聽不懂的,嘴里也滿嘴跑火車,真是……相當可愛了。
秦思悅淡淡瞟了她一眼,冷聲道:“你莫名其妙笑什么?”
“本座想到了一些有趣的。”她壓平嘴角,淡聲回應。
“……哦。”
衛崇手指微動,登天階上,徐鴦忽覺背后一燙,徑直彈了起來。
柳若映被這人嚇了一跳,“怎么了?”
“你幫我看看,我后背是不是被火燒了?”
柳若映莫名其妙的看著她,繞至身后看了一眼,看著被風割的破破爛爛的衣服,沉默片刻,面上紅意消退不少,淡聲道:“看不太出來啊,衛道友。”
【靠,女主已經注意到我了?為什么現在就動手?我招她惹她了?】
“……算了,走吧,咱們繼續爬。為什么你都不累的啊?”
柳若映偏了偏頭,“衛道友沒有調動靈力護體嗎?”
哦……
怎么調啊?
念頭剛出來,腦海里就多了一段話。
【這是我的金手指嗎?隨時隨地提供原文片段?】
她來了興致,先是按著這段話所說的方法調動體內稀薄的靈力,又試探著看能做到什么程度。
她試了一圈,這金手指屬實廢物,什么都不告訴她,只有在想到和原文有關的東西時才會拋給她一段話。
‘劉肅現在在哪里?’
「少女面色微紅,口中振振有詞,正艱難地攀著登天階,距離終點還有一千多級。」
‘柳若映的結局?’
「……存疑。」
什么?!怎么還能變的?徐鴦直了直腰,一邊爬臺階,一邊試探著詢問其他人的結局。
‘劉肅的結局?’
「魔尊以萬里血色為毯,迎娶劉肅,在魔宮中幸福地度過余生。」
‘衛崇結局?’
「死亡。」
徐鴦捏了捏手心,輕輕擦去額角冷汗,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
‘徐鴦結局?’
「死亡。」
靠!為什么!柳若映都變成存疑了,為什么她還是死亡?
她激動到低罵一聲老天,很快又意識到一個問題,似乎角色結局是可以改變的?柳若映都變成存疑了,她掙扎一下是不是也能從這兩個看起來就悲慘至極的死亡變成存疑?
在這枚和她一樣廢物的金手指出現后,以及她體內靈力開始隨著意念動了起來后,她徹底打消了自己尚在夢中的念頭,探到了這幾人的結局后,也放棄了她是不是穿越到了其他書中的想法。
就這樣吧。
她一個廢物大學生配一個廢物金手指,你別說,還挺般配啊呵呵。
想逆天改命都沒得改!她什么都不會,這怎么改?她能怎么辦,老天爺,你讓她怎么辦?!
徐鴦不免有些恨幾個小時前的自己,也許是幾分鐘前的自己,為什么要在刷到那個話題視頻是裝作毫不在意地輸入愿意。
也是,這種話題視頻多了去了,有人問#如果給你兩百萬,代價是一輩子沒有對象,你愿意嗎?徐鴦愿意,畢竟她一直知道她是個彎的,又不想和家里出柜,干脆一直擺爛不談好了。
還有人問#如果讓你穿越到你最后在玩的游戲里生活一個小時,出來后給你十萬,你愿意嗎?徐鴦愿意,因為她最后玩的那個游戲蠻休閑的,不管是變成npc了還是變成角色了,遇到事情頭頂掛個感嘆號,立馬就有一個銀河球棒俠隔山跨海來幫忙,多好。
因此,在刷到有人問#愿不愿意進入最后看的那本書里?她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愿意,她忘了,她今天看的書是一本邏輯嚴重崩壞,最后結局是天下人為了主角的愛情陪葬的百合文。
只要不是主角,她就會成為劉肅和魔尊的愛情的犧牲品。
果然,老天爺都看不下去她這個什么都愿意什么都隨波逐流的咸魚性子和她天天熬夜日日傷害身體的行為了,這一次讓她愿望成了真,來到了書中世界。
成了一枚三章就死的炮灰。
【賊老天!!老娘以前那些三百萬五百萬的愿望你怎么不幫我實現一下?!怎么專挑這個實現,啊?!】
徐鴦在心里怒罵蒼天,面上神色愈發冷淡。
沒愛了親,封心鎖愛了親,命都沒了還玩什么啊親。
等會兒她一定要離所有天品火靈根的人遠遠的!
包括她的便宜師尊!
“算來回的話,這會兒是該回了。”孟尚老實道,“但畢竟是和談,沒個一兩天,應當談不出什么。”
可這事還真不是和談。徐鴦莫名地長嘆一聲,正覺得自己還是來晚了一步,便見城外好像有一陣異動——
他們才見了片刻,正在城外,當然一望便能瞧見西方那飛奔而來的幾騎。
轉眼間,那些人便來到了城下,幾乎滾落下馬。
“……怎么回事,不是去和談了嗎?”孟尚驚道。
“逢將軍……逢將軍去了那和談,和劉肅談了沒兩句話,便把……便把屬下都遣回來了。”來人硬著頭皮,磕磕絆絆地說,
“然后……就再也沒有消息了。”
徐鴦眉頭一下皺了起來。
第 118 章 劉肅(五)
逢珪叛了。
雖然徐鴦沒有這么說,衛崇沒有這么說,城中其他與逢珪有交情的將領更沒有這么說,雖然沒有人刻意傳播——
但,這個消息還是像風一樣徹底席卷了下邳城。城中人心動蕩,各有各的想法。
——誰看不出來逢珪這一趟去的有蹊蹺?一到取慮,便把帶的護衛和部曲盡數打發了。若是正常的和談,不僅不該把他們趕回來,還更應當盡量夸耀,以壯聲勢。
只有劉肅怕他,怕徐鴦,才會心甘情愿地俯首稱臣。很簡單的道理。
更何況,這和談伊始,逢珪的應對就不對勁。
什么叫“能不打仗就不打”?對旁人或許是這樣的,但劉肅,他那是真心要請降嗎?既不是,那么這個“不打”也不過是劉肅給的一紙空談。
“衛師姐,我想同你打個賭。”少女微揚下巴,神色倨傲又冷淡,“敢嗎?”
徐鴦興致缺缺:“不打,請離。”
“不難,就比你我二人誰最終獲得的評定分數更高,如何?”女孩兒咄咄逼人,塞得人無可退避,面前就是這把泛著寒光的冷劍,催她應允。
都不用想,劍后牽連的所謂目的上定然寫著衛崇三個字。
她怎么拿這個名字前來玩樂賭注?什么目的都不行。
【我并不是不敢同你比,劉肅,我如今不想跟你比。】
【帶著你的那些亂七八糟的目的滾。】
思及此處,徐鴦緩緩邁出半步,陡然而生的威壓逼退少女的步伐,冷聲道:“不賭就是不賭,師妹如此激將我也不賭,此般樂趣師妹還是同其他人分享,亦或是支個不賭錢財只賭樂趣的攤子,保管你看得夠夠的,還不違背宗門規矩,如何?”
到底還是年輕,揣著滿滿的心思也抵不過這一詐,劉肅看著許久未見忽然強硬了許多的徐鴦,一時愣神,少女就已經同她的幾個伙伴離開,不再理會她。
她自然知曉這份轉變的底氣來源于何處,丹田中燒灼的痛感在提醒她該吃藥了,或者……早些接近衛崇,早些求來她對天品之火那精妙絕倫的控制。
為什么,同為天品,只有她如此不幸,在此忍受靈根予以自身的侵蝕,需得靠藥物才能壓制。
疼痛催發妒恨,妒恨燒灼理智,可她不被允許理智崩盤,她還有東西必須要拿到。
不過,若是能拿到那顆所謂的冰雪玲瓏心……是否也能壓制她體內這番異火燒灼呢?
劉肅捏緊雙拳,下意識露出了些許狠厲,很快又被她藏了起來,但全然被一直關注著她的人收入眼底。
銀發女人勾唇淺笑,手指微動,一道神識悄無聲息地攀上了面前人纖細白嫩的脖頸,閃動兩下,而后淡去。
稍后入了秘境,結界一拉,她又聽不到徒兒的心聲,也沒法及時幫襯著,一道神識,也算是替徒兒提防幾分。
一陣風吹過,透過薄紗,激得女人輕顫了兩下,悶咳幾聲,眼尾登時就泛了紅。
還好徒兒不在,不然又要強迫她穿厚重的披風了。
忽地,一只手捏著藥丸伸到她面前,秦思悅淡聲道:“避風決掐好,吃。”
“師姐,不要這么兇嘛。”衛崇眨了眨眼睛,長睫上還掛著方才悶咳帶出來的水霧,楚楚可憐……個鬼。
秦思悅白了她一眼,把藥丸塞進這個今天莫名犯病的人的手里:“本座不治腦子。”
言畢,嫌惡地拍了拍自己的手,似是沾上了什么臟東西一般,輕撫衣袖將欲離開,又被這人喊得站在原地。
“作甚?”
衛崇勾勾唇角,“備些傷藥送本座峰上可好?”
“起死回生?”
“那不至于。”
秦思悅定定看了一會兒,“希望你這次能釣出來你想要的大魚吧。”
衛長老十分無辜,她不是想釣魚啊,她是怕大魚化身食人魚,咬掉她那澄澈的傻徒兒半條命。
哎,怎么都不信她呢,請眠眠在衣服上畫一套防御符陣時,眠眠也不信她,畫了一套對外售出至少兩十萬兩起步的符陣,足以證明對她是多么的缺乏信任。
真可惜,她確實不想趁這次收網,掌控范圍內,網確實是……
越大越好。
*
一陣天旋地轉般的失控感后,徐鴦三人才重新踩上堅實的地面,抬眼望去,她們落在了一片湖心小島,白茫茫一片霧中只有一艘小船,勉強擠下三個人。
【這出生點給的真好,這要是打游戲我該罵人了。】
徐鴦的心聲又一次在衛崇腦海里響了起來時,她微微瞪大了雙眼——
怎會如此?不是有防御結界隔絕著?是結界出了紕漏,還是說這事兒其實還有其他原理?
望著桌中水鏡里的三個還在撓頭的少女,衛崇佯作無聊道:“這仨且得在在這兒繞一陣呢,看看別人?”
“你倒是稀奇,竟舍得看別人了?”掌門常年板著的面上帶了幾分打趣意味,衛崇只是看向她,目光微微下壓,將兩人知曉的事情以此般方式不動聲色地傳遞著。
孟尚自是懂了她的深意,在賀蘭眠眠滿滿的不解目光中,切了下一組。
“喂!”賀蘭嬌哼一聲,“我也要看我的徒兒呢,師姐偏心!”
畫面切開的瞬間,道了一半的心聲瞬時斷了。
看來,要么在一定的范圍內,要么靈力互動,要么需得她能看到徒兒才行,總之,想聽到徐鴦的心聲,就得讓兩人產生一定的聯系。
單方向的聯系,而且決定權把握在她的手中,這事兒真是越發有趣了。
衛崇調笑著開口,“眠眠,別為難掌門了。”
目光卻是止不住在兩人之間流轉,眼看著賀蘭眠眠又哼一聲后,孟尚那張有幾分作難的俊臉,加上徒兒在她耳邊念叨了一年了,她現在隱隱約約也能品出來一些徒兒說的“好嗑”是什么感覺了。
確實好嗑。
在她們切走畫面的這段時間,三人早已合力劃著小船到了岸邊,一上岸濃郁的靈力緊緊裹著三個人。
徐鴦第一次知道人除了醉氧之外,還可以醉靈力。
太過濃郁,經脈被充斥到甚至有些鼓脹,每走一步都泛著癢意。
孟尚的反應似乎更大一些,白皙的面龐上淡青色的血管都漸漸浮了上來,一時有些猙獰。
徐鴦咬牙道:“過滿則溢,這里不對勁,我們快些走出去。”
“走,走不動啊徐鴦。”孟尚說著,沒走兩步就跪倒在地,神色苦楚,手背肩頸裸露的地方都漲起青筋,身后狐尾若隱若現。
妖族經脈分布與人不同,因著與天地靈力更為親近,反應也更強烈些。
但布置秘境的人不可能不知道這一批弟子中有妖族血脈,所以這里定然不是為著取人性命而來。
那是為什么呢?
徐鴦快速撥動腦子思考,一點點靠近倒地不起的孟尚,艱難地扶起她,一抬頭,遠遠望見一朵花似乎在招手。
“柳師妹,你看,那朵花。”
聞言,柳若映也忍著痛意和癢意艱難踱過來,看向兩人所指的花,定定看了一會兒,抬手,喚起一根藤蔓伸過去。
因著她調動靈力,形成了空缺,周圍靈力更洶涌地向著三個人撲過來,可還沒等近身,藤蔓卷著花升到空中,濃郁的靈氣瞬間淡了下去,一直勉強撐著自己的三個人松了口氣。
柳若映:“這應該是一種仙草,可以引動方圓靈力,形成一片靈力保護區域,拔了就好了。”
徐鴦:“能入藥嗎?”
柳若映一愣,“應該可以吧,但這是秘境之中的……”
“管他呢,卷了收起來,快快快,做快一些沒人看得到。”
來都來了,不要白不要。
柳若映還愣著,這人已經過來把仙草塞進她的納戒里,還鄭重地拍了拍,“收好,這可都是私房錢。”
“好……好的,師姐。”
徐鴦趕忙敲字幕兄,這次秘境的目標是找尋一枚信物,她已經提前問好了,這枚信物和雙雪劍應該都在東方,她現在想知道這一路上如此的寶物還多不多。
字幕似乎都被她無語到了,卡了許久,緩緩彈出來一條:一路向東,諸多寶物。
得了準確答案,徐鴦拍了拍兩人的肩膀,低聲道:“咱們還是向東走,路上見著好的就收一收,曉得不?”
孟尚有點緊張:“這樣不會被五師伯打吧?”
五長老岳長松負責這次的秘境設計,可以說這之中的諸多仙草寶物都是他的手筆,若是就此斂入囊中,應該會被追責的吧……?柳若映想著,看向徐鴦。
少女狡黠一笑,壓低聲音,“所以我們要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
“什么進村,什么不要?”還有她這個口音是怎么一回事啊!好生奇怪。
徐鴦笑了笑,低頭捏了幾個手勢,而后,一只小冰人出現在她掌中,懷中抱著她的納戒。
她挑了挑眉,柳若映恍然大悟,有樣學樣捏了一個小木人出來。
孟尚:學壞了,真是學壞了!
兩人移目看向她,小家伙到底年紀最小,面皮薄,頂著一張大紅臉凝著小水人。
不一會兒,三人身后跟了三個跌跌撞撞的小人,手掌大小,落在地里被草木一蓋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徐鴦:這就是共犯關系了,出去誰都別栽誰。
*
當水鏡畫面重新切回來時,衛崇聽到徐鴦的心聲,愣了一下——
【三株仙草,可以入藥,五長老真是好大的手筆啊。】
【也是,能把雙雪劍都放進秘境之中,五長老真是,財大氣粗!】
她暗暗看向五師弟,此時這人還在發呆,沒怎么看水鏡,濃眉大眼生得格外豪放,就這么放空著……有點好笑。
一想到他放入秘境之中的寶物被盡數斂走。
衛崇十分艱難地壓住唇邊笑容,折扇抵在唇角,微微下拉。
賀蘭忽地驚嘆一聲,“師姐,你怎么把你徒弟打扮成你的扇子的配色啊?”
“你真的好喜歡這個搭配哦哈哈哈哈。”
衛崇嗔她一眼,“才發現啊?”
話雖如此,這小貓絕對沒安好心。
賀蘭眠眠沖她眨眨眼,嘿嘿一笑。
果不其然,在眾人的注意力都被喚回這水鏡之上后,五長老仔細端詳許久,疑惑偏頭:“我埋進去的那些仙草呢?不是這個區域嗎?”
一番話,當真是什么不該提提什么,王琬險些一個白眼翻過去,正欲開口轉圜一二,便見徐鴦轉頭過來。
她竟也沒有發怒,只是隱隱有一絲不快,道:“他不會叛的。那個給劉肅送信的人,不是他。”
恰巧,在場的兩人都是知情者,聞言一驚。
王琬也急忙丟下了方才要打圓場的想法,搶話道:“難道殿下已經抓到了——”
“沒有。”徐鴦道,“但不是他,我可以確定。”
她頓了頓,又像說服自己一樣,多解釋了一句。
“那日我讓他派啞奴去青州送信,其實是里外兩封。他沒有借機拆開看,我確定。”
第 119 章 劉肅(六)
取慮是座小城,因為緊鄰睢水,作為這連通睢陽與下邳水路中的一節,才攢下了些許人氣。但自從朱津授首,劉肅割據許州,與淮州幾乎斷了往來,又有北邊戰亂不止,凡是富庶些的百姓,大都聞風南遷,更是沒有商旅再敢從此過——于是這城中,除了城防還堅固一如既往外,城內的屋舍卻是蕭瑟極了。
在這樣的地界,劉肅待得反而舒適。
因為只要把刀亮出來,都不需要說些什么,便能在這城中橫行。民眾過得再艱難,為了保命,連將家中僅有的糧食交出來也心甘情愿,何況是幾間容兵馬暫歇的破屋。
哪怕劉肅就這么裝模作樣地推拒一二,寫到青史里,甚至還可以成為一段佳話。
逢珪如今住在的就是這樣一間破敗民居里。
浣溪峰,雖然名字取得唯美,雖然峰主看起來十分柔弱可欺,本體也是一只嬌嬌弱弱的三花小貓,但并不是上云宗一座可有可無的峰脈。
相反,得益于峰主血脈之特殊,這里是一座極為特殊的訓練場,對手皆是已經有一定修為的靈智初開的妖獸。
妖獸在此修煉,同時聽命于賀蘭眠眠,為宗門子弟提供鍛煉,在這個過程中也可以獲取經驗,親近人息,為日后幻化為人進一步修煉做好準備。
賀蘭長老背著手,嚴肅道:“一會兒對練,雙方都必須收放自如,若是你們敢傷了我的寶貝們,有你們好果子吃,懂嗎?”
柳若映好奇詢問,“賀蘭長老不怕它們會傷了我們嗎?”
“受點傷,躺兩天就好了,修煉誰不會受傷啊。”
“……”柳若映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孟尚低聲道:“我師尊就是這樣說說,她會保護咱們的,你別擔心。”
本來站在中間,此時被擠了出去獨自走在末尾的徐鴦緩緩打了個問號。
兩位妹妹在說什么小秘密呀,怎么不能讓她聽聽呢?
哦,是她這顆酸橙擠不進去的橘子呢!
“阿笙。”粉衣女人壓低了幾分聲音,故作生氣。
孟尚摸了摸鼻子,退到一邊,低頭跟著。
徐鴦:繼續只想呵呵。
*
自崖邊走向練武場需得跨越半個浣溪峰,自然也會見到峰上其他弟子。
譬如此時狀若無骨地攀在徐鴦肩頭的貌美女人,手指輕挑少女下頜,氣吐如蘭,柔聲道:“妹妹是冰靈根?可愿意留在峰上,日日陪姐姐降降溫呢?”
“少年人,不要這么冷淡,像那只狐貍一樣,沒有意思的啊。”
被美人籠在懷中的徐鴦:不敢動,根本就不敢動。
她只輕輕動了一下,抵著的綿軟就這肩脊輕輕一揉,母胎solo二十多年的少女當即僵在原地,連輕輕一動的心思都沒有了。
這,這什么玩意兒啊……
前來尋人的孟尚擰了眉,“師姐,這是衛長老的弟子,還是別逗她了。”
美人攀在徐鴦肩上的手緊了緊,輕哼一聲,“好吧好吧,惹不起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
哪個女人!
她師尊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兇名在外嗎?怎會讓美人姐姐這樣說。
都怪那個破作者,每次寫到浣溪峰總是匆匆帶過,饒是她也只知道浣溪峰上有個練武場,還有一位可愛的六長老,別的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也不知道方才攀著她的這位是什么物種。
想來修真界是沒有生殖隔離的,這整個峰都是人妖混血,真神奇。
孟尚只當少女還沒緩過來,只好牽著她走,低聲解釋道:“那位是大師姐素夜,是一只蛇妖,喜歡陰涼,喜歡逗人。”
蛇,蛇妖?
徐鴦回憶了一下方才抵在身后的綿軟,輕嘆一聲:“看不出來啊,蛇妖姐姐。”
“嗯,平日里她喜歡逗樂,確實不像一條蛇。”孟尚還一本正經道。
徐鴦神色復雜地看著她,掃了一眼兩人不分伯仲的身板,輕輕拍了拍少女的肩膀。
無知無覺,也挺好的。
“怎么了?”孟尚木訥看她。
“無事。所以她為什么懼怕我師尊啊?”
“大師姐當年是被衛師伯親自抓上山的,聽說被揍得很慘,我師尊心軟才留她做徒弟,留下陰影了。”
徐鴦調侃道:“你今天話很多啊。”
“……”少女耳尖泛了一抹紅色,加快腳步,“快些,師尊在等了。”
*
抵達練武場時,賀蘭眠眠為幾人準備的對手已經在做熱身活動了。
徐鴦覺得,這只一人又一半高的黑猩猩在這兒砸拳,應該是做熱身活動吧?
她忽然有點腿軟,現在回去還來得及嗎?
饒是已經在這里滾過幾圈的孟尚,面對這小山般的敵手,心里直打鼓,還未開口,最右邊戰力最低的醫修顫著聲音道:“師叔,您這兒有沒有……小一點的。”
“有啊,我啊,你們想跟我打架?”貓貓危笑。
“……”
徐鴦: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她攥了攥掌中冷汗,按著兩個人的肩,淡聲道:“不必了,就這個吧。”
“師叔不會難為我們的,對吧。”少女目光平靜,實則內心早已慌得一批。
徐鴦:這個人為什么一動不動啊,讓我們來戳一戳,哦,她已經硬了啊,哈哈(哭)。
再慌都沒用,既來之則安之,這一架橫豎躲不過去,不如硬著頭皮上,怎么也不會有事。
隨遇而安,一款十分美好的品質。
賀蘭眠眠笑了一聲,點點頭,“真是個小聰明鬼。放心去打吧,我在這兒看護著,不會讓你們出事的。”
*
待四周防護罩完全閉合,黑猩猩像是得了命令,收了砸拳之勢,直直向三人沖來。
毫無實戰經驗的三個人就此分向三邊,劍修甚至還沒把長劍拔出來。
徐鴦:忽然就明白了當年我那老祖宗繞柱而走時的心情了,這破劍,出來啊,你怎么卡在這兒了!
在場三人,她是劍修,孟尚跟著六長老修習的是術法和符陣,柳若映醫修兼控制,大猩猩似乎也知道誰的威脅度最高,直奔徐鴦而來。
大拳砸落的瞬間,徐鴦放棄拔劍,腳尖借力,向后躍起,以極快的速度離開攻擊范圍,猛地一拽,連帶劍鞘一齊舉至身前,努力調動體內那幾近沒有的靈力,霧氣彌漫,鋪了一層霜寒。
“孟尚!”她輕喝一聲“朝它腳下放水。”
被沖散的那一刻,她的大腦就已經飛速旋轉了起來,前世玩過的游戲看過的番此時此刻都成為了她的經驗來源。
無人指揮,那么她來指揮。
水球應聲而至,畢竟還是練氣期的小菜鳥們,即使調動全力也只能凝成頭大的水球,勉強勾出一片水漬。
一小片也行。
絲絲縷縷的寒霧自鞘尖漫開,而后凝成一股,點在水漬中央,迅速鋪開,凝成一層薄冰。
太薄了,只能讓猩猩的動作凝滯一瞬,不過一瞬也夠了。
徐鴦又調動靈力凝出霧氣,不過不是向前,而是向下,騰空而起的同時給自己造了一片立足之處,一息之間躍起近兩米。
結界外,賀蘭饒有興趣的看著這小家伙能折騰出來什么花樣,誰料下一秒,小家伙一擰身,跑了。
準確來說,是向著大猩猩前進的相反方向,跳了過去,落地還不甚文雅,滾了兩圈才堪堪停下。
但總歸是逃開了猩猩的進攻,被沖散的三人也借此機會重新站到一起。
小機靈鬼。
賀蘭眠眠無聲笑笑,輕拍手掌,叫了暫停。
三個煉氣期的小笨蛋還是太弱,除卻方才并未參與過深的柳若映,其余兩人皆已陷入虧空,特別是連續凝冰的徐鴦,此時撐著劍鞘半跪在地,大口喘息。
還是太菜了啊。
她撐著下巴,無聊地晃著腿,揚聲道:“小醫修,你還在等什么呢?再不救援,你們的近戰戰士一會兒就沒力氣了哦。”
呆愣站著的女孩兒這才動起來。
一看打小就是三個乖孩子,打架打少了。
最出人意料的倒是孟尚,她原以為這個流浪長大的小狐貍應該是遭欺負最多的,如今看來,還是太乖,沒有那股流浪兒的莽勁。
待場中三只小人緩得差不離了,她手指一點一揚,結界升起,黑猩猩甩了甩腦袋,聽從命令,繼續。
可愛的三個小家伙啊,讓我看看你們能掙扎多久呢。
*
【要散架了啊。】
徒兒心聲一響,衛崇就知道小孩兒終于回來了。
不過片刻,朱雀平穩落地,背上那一灘小東西連曲腿的力氣都沒有了,手肘一撐,直接從翅膀上滾了下來。
嚇了朱雀一跳,撲棱著翅膀就想去抱她。
“不必擔憂,朱雀,你且退下。”
大鳥鳴嚎兩聲,展翅離開。
待院中只剩小徒兒哼哼唧唧的心聲,衛崇踱步而行,站在不遠處,輕咳一聲,“半分站起來的氣力都沒有了?打算爬進去嗎?”
【完了,師尊這不會是,生氣了吧?】
“有。我這就,站起來。”徐鴦咬著牙翻了個身,一根長棍忽然伸到她面前。
準確來說,是變長了的扇柄。
“我并不是要你展現你的非凡意志,實話實說,累嗎?”
“……累。”
扇柄敲了敲她的頭,女人柔聲道:“日后若是再有這種問題,徑直說出你最真實的感受就行,不用躲藏。”
“為師不吃人。”
徐鴦眸光微閃,小心地斂了心神,應了一聲好。
抬手按上扇柄,這扇子似有靈性,順著胳膊架到她的腋下,直接抬著她飄了起來。
【不用走路,好舒服。】
徐鴦緊繃雙唇,許久,低聲道:“謝謝。”
衛崇被氣笑了,“以后,也不許說謝謝這個詞。”
“啊?”
衛長老嘆了口氣,“小衛兒,我既是你師尊,自然會幫你護你教導你,不要再說謝謝了。”
太生疏了。
【師尊……好想親她,更想親她了。】
小小年紀,成日都在想什么啊!
“——說來也巧了,劉將軍記得那次山崩吧?”
這回,逢珪終于不說話了。
他笑了一聲,把視線挪向劉肅。
“……是某沒有想到這一環。”他說,“十年前,朱津派去追捕徐家人的,是你?”到了這種時候,他也開始直呼朱津名諱了。
劉肅瞇了瞇眼。
“是啊……臨到河內的時候,被一處兩日前的山崩攔住了去路。”劉肅說,甚至流露出一絲感懷,“十年了,若不是董度去的這一趟,我還真不一定能記起來。十年了……你也是真能忍的。明公待你那么好,那老賊只是隨手救你一命……就算是抵你這賤命的救命之恩,十條也夠了。”
但逢珪的神色依舊是淡漠的。
“你不懂。”他說,“不是救命之恩。不只是。”
第 120 章 劉肅(七)
取慮發生的一切,下邳這邊自然是全然不知的。
何止是不知,除了徐鴦以外的人都還滿腹疑惑,甚至對徐鴦的舉措都有些不解。
——就算是找到逢珪的啞奴又怎樣?
逢珪此去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更不是豁出性命了……他就是稀松平常地接了劉肅的信,然后稀松平常地騙過了眾人,帶著兵投了敵。哦,應當說他還有些良心,既沒有把這些護衛他的精兵直接帶去劉肅帳下,也沒有困著他們不讓離開。
在這樣的情形下,就算是找到了他的啞奴,又如何?
一個啞奴,既不能要挾逢珪,當然也更不可能知道逢珪叛變的內情……但凡知道一點,逢珪都應當帶著他去叛變才是。
衛崇看著面前的一坨不明產物,嘴角微抽,纖指輕點,“你說,這是臘八粥?”
她提起筷子,輕輕戳了戳,半固體的東西晃了晃,很快恢復原狀。
她拿起碗,輕輕傾斜,那東西紋絲不動,緊緊貼在碗壁,完全沒有向下滑的意思。
這是粥?就是秦思悅煉毒藥也煉不出來這么詭異的東西吧?
衛崇罕見地陷入了片刻沉默,向后一靠,好整以暇地看著臉頰通紅的小姑娘,小家伙兩只手緊緊揪著圍裙邊緣,囁喏著講不出話,許久,才小聲說:“是……是……我做飯不好……”
【嗚嗚嗚嗚,大學生,一款24k純廢物。】
【只見過和面和出非牛頓流體的,我應該是第一個煮粥煮出來……這也不是非牛頓流體啊!】
還有人,和面能和成這個樣子的嗎?!
衛崇眼皮克制不住地直跳,捏著筷子的手都在顫抖。
若不是前幾日才聽得徒兒在哪兒盤算喜歡不喜歡的亂七八糟的事,她都要懷疑這小姑娘是不是打算下毒來謀害她了。
……也不是沒可能哈。
她終是放下筷子,招招手,叫徐鴦走到她身邊來,輕輕按著小姑娘的側臉,講出了那句最無情的話語——
“做得很好,下次別做了。”
“咱們峰上有負責做飯的靈物,餓不到的,不用費心思學這個。”
這下,連日常吵鬧的心聲都安靜下來,嬌俏的小女孩兒眼中登時蘊了一層薄霧,看得衛崇格外心軟,但為了她日后的人身安全,有些東西還是能不碰就不碰吧。
小姑娘沉默許久,緩緩點頭,那默了許久的心聲終于又響了起來。
【這樣也不行,我還能做什么呢?】
衛長老心頭微動,“所以,小衛兒為什么想做這些事情呢?”
“啊?沒……沒什么,想學一學。”徐鴦結巴著回應,生怕眼前這人聽出了什么殊異之處,把碗抱進懷里,微一鞠躬,轉身就跑。
又差點在門口摔了。
【總不能告訴她這都是想給她準備禮物吧?這些要是論得上算禮物……呵呵,師尊會笑死我的。】
【現在只剩下最后一條路了……】
【拔孟尚的毛!】
衛長老終是不厚道地笑了,側手支在桌子上,無奈搖頭。
哎呀,現在這孩子啊。
當年也沒人尋思著想拔賀蘭的毛吧?這些孩子是怎么長成現在這樣的呢?
衛崇趕緊叫住小姑娘,免得她真的去拔孟尚的毛,要真拔了,賀蘭能追殺她好久。
小小貓兒,若是真生氣了,撓起人來還挺疼的。
*
“所以這條路也不行啊。”柳若映撐著下巴,無奈地看著某個看起來明明是個聰慧面相的人。
怎的在做飯上如此苦手?
孟尚吞了一塊糕點,這才開口:“人總有不擅長的事情,徐鴦你別難過啊,也許你擅長別的事兒呢?”
“你叫我一聲師姐我就不難過了。”
孟尚看她一眼,默默又塞了一塊糕點進嘴,搖頭。
少女又是一聲嘆,還在現代時她從來沒有因為這種事情憂心過,總能買到合適的。
如今,在這里,她實在想不到衛崇這樣的人會缺什么,會需要什么,她也只能撿點小事做,可她太廢了,連小事也做不好。
總不能去搶靈物的活兒,做些灑掃,這都算不得是禮物了吧?
徐鴦抓了抓自己的頭發,第一次體會到了什么叫經驗到用時方恨少了。
要是以前她媽喊她學做飯的時候,她沒有一直賴在床上玩手機就好了。
柳若映十分好奇,湊近問:“你為什么一直要給衛長老送禮物啊?”
徐鴦一時有些語塞,支支吾吾說:“慶祝生辰啊,你們不給師尊慶祝嗎?”
另兩人搖了搖頭,孟尚:“你為什么會知道衛長老的生辰?我不知道我師尊的生辰啊。”
徐鴦剛想開口,腦海中沉寂許久的字幕閃了閃,彈出來一行數字——六月初五。
這是第一次因著外人的言論引出字幕,她乘勝追擊,字幕卻再度回歸平靜,重新變成一個小廢物。
坐在兩側的兩個人還在好奇地看著她,她磨了磨牙,坦然道:“就是知道了,還知道賀蘭長老是六月初五的生辰,阿笙記得準備哦。”
孟尚點點頭,默默記下這個日期。
柳若映:“你怎么又知道了?那你知道我師尊的嗎?”
字幕不為所動,徐鴦也只能無奈搖頭。
柳若映鼓了鼓臉頰,輕哦一聲。
身后忽然傳來一陣呵笑,而后是熟悉的冷嘲聲:“不安心修煉,在這兒謀劃怎么巴結長老嗎?”
徐鴦一扭頭,劉肅正雙手抱胸,看她轉過來,又是一聲呵笑,“這個點不是修煉的時間?你在這兒偷懶,又怎么對得起衛長老。”
被點名的人抬手按住兩人,上前一步。
白色衣裙上的金線反著淡淡的光,她挑了個角度,確保能讓眼前這個動輒找她麻煩的人看清她肩上衣側腰帶上縫制的圖案。
她再三避讓,就希望能改變那赤紅的結局,但若是找上門來針對她,她倒也不是最初的懦弱小獸,半點反抗的能力都沒有。
好好吃頓飯都要被打擾,還聽墻角,叔可忍,嬸不可忍!!
再說了,原著里又沒有這一段劇情,能死能活,全看她自己此時的應對之策不是嗎?打架是要不得的,但她可以用其他方式來惡心劉肅。
比如此時,她就在用身上的衣服提醒這人,她才是衛崇的弟子,若是把她得罪狠了,恐怕只會離想要的東西越來越遠哦。
“這個點既然是是修煉的時間,師妹又何故會出現在這里呢?”少女勾唇一笑,略調整了一下角度。
四十五度出場是最帥的,她記得呢。
劉肅被噎了一瞬,“我來買點用的東西,倒是你們,不好好修煉,就想著怎么巴結長老。”
“巴結長老?我們只是在吃飯啊,你路過聽了兩句沒頭沒尾的就想栽給我們了?還是說……你一直在聽?”
藏在背后的手輕輕動了動,柳若映當即收到提示,笑著說,“看我發現了什么,有些人喜歡聽墻角誒。”
孟尚抱著一碗面,點頭,“是啊,你有什么證據嗎?說說看啊。”
徐鴦在身后給兩人豎了個大拇指,默默點贊。
其實她這套言辭邏輯并不嚴密,隨便兩句就可以戳破,只是她在賭面前這人會礙于自己的面子不愿承認一直在聽。
果不其然,劉肅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到底還是孩子,雖然不知道她身上那股莫名的敵意和狠厲是哪來的,但還是孩子心性,徐鴦看她就像看自己以前的家教小孩兒一樣,笨笨的。
她松了口氣,日后面對劉肅的底氣又足了幾分。
總不能永遠仰仗長輩的庇護。
身后,柳若映早已輕輕拍了拍手掌,“師姐就像我族姐一樣厲害!”
“族姐?”徐鴦微挑眉。
柳若映點點頭,“我小時候二房的姐姐,可會說了。可惜,及笄之后就嫁人了,后來難產,都沒了……我不想嫁人,就偷偷跑出來,一個人來了仙山,在外門做工養活自己。”
孟尚:“師姐好厲害。”
徐鴦:“很勇敢,做得對。”
“做得對?”少女微瞪雙眼,“你們兩個人不覺得我很離經叛道嗎?”
兩人齊齊搖頭,這下倒是小柳自己不好意思,抓了抓頭發,“好吧,也是。”
眼前這兩人一個是在外門長大的孤兒,另一人又是流浪長大的混血兒,想來也不會很在意這些。
三個人湊一起湊不出來一個完整的家庭。
*
徐鴦剛回峰就被衛崇叫到了書房,桌子上擺著幾張紙。
見她來了,衛長老纖指挑動,挑出幾張,推到少女面前,溫聲道:“這些是今年招收的弟子的背景調查,想來你應該對這幾人感興趣,看看吧。”
少女乖巧坐下,拿起這幾份簡介,放在最上面的就是劉肅的背景。
“富商之女……”
調查后的結果中寫著,劉肅是某富商養在家門之外的外室女,并不受寵,母親被富商拋棄后連帶她也沒什么好日子可以過,這才起了入仙門求學問道的心思。
【不對吧,為什么我記得她應該是富農的女兒?】
衛崇微微一笑,又拿出另一張紙,遞到少女面前,“關于她,我們還查出來了另一份背景。”
“另一份?為什么會有兩份?”
徐鴦很有耐心地等著最后一人離開,岑先把門掛上,等到腳步聲都遠去了,才把手中信紙往桌案上一擱。
紙張被捋平時清脆的響動,和著她手掌驟然落在桌上——不輕不重的一拍。
徐鴦這才抬頭,神色平靜。
卻教人無端地驚懼起來。
“……孫節沒有告訴過你嗎?這一招是朕玩剩下的。”片刻后,她不緊不慢地說。
王琬聞言,有些茫然地啟唇,似正欲辯解一二——只他還沒出聲,便聽見身后“撲通”一聲!
——岑先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