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天早夜遲。
時林睡眠淺,床鋪過熱,懷里還有個睡得呼嚕嚕的大白軟糖,想睡回籠覺也沒了興致。他索性撐起胳膊,掌心抵住側臉,低頭端詳睡得臉紅撲撲的人。
看了半天,他手指稍稍偏移,搭在米歡額頭幾秒時間,溫度正常后才放下心,指節貼在對方鼓嘟嘟的唇。
觸感如絲綢般順滑。
似乎覺察到異物觸碰,懷中人嗯哼幾聲,嘴巴抿抿又放松,結果不小心蹭到時林垂落的指尖。覺得嘗到點別樣的甜頭,軟紅舌尖舔舔,如一只剛要撒嬌的毛茸小動物。
睡夢中,他含住半天,似乎覺得時林手指沒滋沒味,又呸呸幾聲吐出,腦袋轉到另一旁,上半身稍躺平。
也不知他做這個動作舒不舒服,反正時林看著不好受,他剛想把米歡抱回懷里。誰料,后者哼哼著靠來,胳膊環住時林的小手臂,臉頰蹭蹭,找到合適位置后不動了。
別看時林平常穿衣不顯瘦弱,可骨頭硬得驚人,再加米歡臉蛋本就軟,一靠堆起小點軟肉,像塊糯米年糕。
時林看得心癢。
他本性同坐懷不亂背道而馳,更何況懷里人曾與自己有過半段無疾而終的愛戀,怎能不會為自身尋些福利?
落下去的手指一戳一戳,軟肉伴隨他所施加的力度,正好同等地轉移給時林。次數一多,那小片本來稱得上白皙的臉頰,赫然出現時林作惡后的紅痕。
自然,也吵醒了熟睡中的米歡。
“……”
人睜眼,腦袋稍稍后靠,試圖看清罪魁禍首的面容,可沒有遮光簾的臥室著實照眼,他瞇縫眼睛打出小小哈欠。
有那么瞬間,時林還以為他醒了。
剛想解釋自己這種頑劣行為,未料米歡僅睜著被霧氣覆住的柔軟瞳孔,噘噘嘴,看起來像有話對時林講。
結果,頓了幾秒也忘了目的,實在是抵不過翻涌困意,半是生氣半是呼應地伸腿,腳趾踩到時林的膝蓋,發泄般使勁蹬了蹬。
力度就跟撓癢癢差不多。
“……”
真是個小孩子。
時林滿眼帶笑,向來稱得上周正嚴肅的五官,此刻竟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淺淡柔和,手心搭在米歡后腰靠尾椎骨的位置。
他體溫向來比尋常人高些。
米歡還是個懼寒體質,八月帶著晨風的清晨多少有些涼意,就算蓋有時林的夏涼被,卻也不知為何漏風,睡到現在手腳還稍涼。
如今有現成的熱水袋,他開心還來不及,哪里還顧得手掌的主人是不是欺負他臉蛋的家伙,咕嚕咕嚕就要往時林懷里鉆。
似乎光貼貼還無法滿足需求,米歡稍稍前傾身子,僅穿著時林睡褲的雙腿彎起,翹起尾椎骨主動搖晃畫圈,直至手的主人明白他意思才善罷甘休。
時林哭笑不得。
“你跟誰學的壞毛病,什么時候染上這種嗜好?我睡在你身邊還好說,如果換做其他人,你也能這么對他搖?”
“……”
熟睡的米歡不會回答。
時林手中動作永遠比他言語誠實。
他忽然想起先前看人逗狗擼貓,都會輕拍小動物尾巴靠近上方偏一點的位置,力度無需太大,能讓小動物感受到輕微震動即可。
可米歡是人。
這招,有用?
時林竟還陷入沉思,誰也猜不中在他稱得上俊朗無雙的面容下,掩蓋著何種無法公之于眾的壞心思。
一邊想著,他手掌動作稍頓。
他完全歸順于本能,原本溫和地輕揉哄睡變成有節奏地輕拍,還不敢力氣過重生怕將人吵醒。奈何手指仿佛有自己意識般,不小心刮到米歡腿根。
“……”
時林倒抽一口氣。
甚至無需過度深究,那與周圍布料截然不同的滑嫩,如剛出蒸鍋的小小蛋羹,勺背輕敲便晃得水波蕩漾。
事發突然。
兩人皆未反應。
另一當事人呆坐,或許時林指甲稍鋒利,令他吃痛,望過來的目光染帶幾分不可思議。
“時林你干嘛!!”
懷中人一躍而起。
似乎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大白軟糖剛想爆發,可惜雙腿時好時壞,能跳起來跟時林叫囂,已經是米歡的極限。
這不,還沒堅持三秒鐘,他就跟剛煮好的面條般,軟趴趴歪倒在床鋪,哎呦一聲往旁邊摔了個人仰馬翻。
事發突然,時林反應慢了半拍。
直到人捂住后臀哼唧,雙眸浸滿淚汪汪水花,貝齒微咬住下唇,控訴眼神尤憐,時林才恍然回神,忙坐起身去握他過分無力的腳踝。
“疼不疼……”
無論是誰,都無法冷靜面對米歡的淚眼汪汪,尤其入手肌膚冰涼,摸得時林不禁心生困惑:就算是氣血不足,怎么會在三伏天里冷成這副模樣?
他還未深思,頭頂落來力度,夾雜幾分不服氣,拇指用力抓亂他頭發,嗓音中蔓延開幾分哭腔。
“你怎么能這樣!你、你明明是主角……”說話間,米歡打了個哭嗝,他長相本就毫無氣勢,全靠大聲講話為自己撐起半邊面子。
他本以為時林的種種行為,能撐得起“主角”這二字所含意味。況且,時林長得本就偏冷淡,做事風格也著實與他容貌沾邊,米歡本想找到通關秘訣前好好在人身邊待幾個月。
結果呢?
誰料時林竟趁他睡得意識模糊,做出來這種稱得上流氓的事,這哪里還稱主角,這明明是大笨豬!
米歡的大腦雖混沌成麻,身體因磨蹭后導致的疼痛無法壓制,他狼狽不堪蜷縮,試圖用目光抨擊罪魁禍首,還不愿讓對方看清濕潤眼角,整個人恨恨埋入被中,近露出一小只紅透的耳。
他覺得自己隱藏很好,也展示出對時林剛才行為的憤怒。殊不知,任何情緒碰到他的五官,都能化成軟綿綿的甜蜜撒嬌。
“……”
時林緩緩呼出口氣。
記得之前在大賣場打工,下班時會經過專賣精品手作糕點的面包店,櫥窗里總擺著近兩米的翻糖蛋糕,標價是時林工資還要多個零。
那時,時林僅是一掃過。
他也沒去想,會有誰能花大幾萬塊錢,去買一個都無法存放三天的東西。
但眼下要是問他,如果米歡想吃蛋糕,會給他買小攤小販的廉價面粉與奶油做成的面包嗎?
不會。
時林甚至無需考慮,便能給答案。
有錢嗎?沒有。
可他舍不得。
至于原因,正是了解過米歡的成長環境,時林才無法說出口。這是獨屬于少年人在步入青春期的尾巴,那脆弱敏感無法言說心。
他早不記得自己看了多久。
只記得回神時,原本撅屁屁趴在被子里的米歡歪斜,整個歪進鋪褥,呼吸平穩漸緩。
似乎方才還蒙頭哭過,薄被濕了一小點,長睫濕漉漉,臉頰微紅,嘴巴不安分輕抿又松開,露出略粉舌尖,很快因人轉身尋不得見。
眉尾被小綹黑發蓋住,生怕他睡起來不舒服,時林幫人撩起別在耳后,也沒下步動作,就這么坐床邊,目光始終落在米歡側臉。
良久,一聲長嘆飄散。
“小先生啊。”
/
這棟位于城中村的房子雖寫于時林名下,裝修還是幾十年前風格,掉了漆的櫥柜與滿是塵的椅子腿,時間仿佛瞬間倒退半個世紀。
用雜布做的窗簾晃晃悠悠,風吹起邊角,沿著料邊翻滾。好在蚊帳隔去大部分熱意,況且被時林撩起半個角,風扇以最低風速緩緩吹來,沒有驅散熱的功能,倒更像是流通空氣。
椅子搬動和走動的腳步聲細微,快得也就幾秒鐘時間,竟未打擾到床上鼓包分毫。
米歡一覺睡得很沉。
他醒來時,入目是略顯發黃的白色蚊帳,細密網眼后是灰舊天花板。
雖然老房子的整體空間毫無窒逼感,不代表米歡習慣這顏色,整個人偷偷埋回被子,直到書頁翻動聲再次吸引他注意。
原來時林在家?
蚊帳厚重,米歡湊向前,探出小腦袋外望,剛巧瞥見坐在書桌前的人影。
對方似乎并未發覺他起床,目光始終落在書冊,手背抵住唇,胳膊放在屈起的膝蓋,整個人一動不動老僧入定。
“……”
也不知讀到哪個好玩的故事,對方明明難壓嘴角弧度,偏偏表情克制得無比緊繃,半天也不見得情緒平靜。
這與他年紀格格不入的老舊感,看得米歡發笑,剛要呼出的名字咽回去。
他也沒下床,就這么撐住手臂,下巴擱放掌心,晃晃小腿。結果,對方在自己剛剛探頭時回神,手掌潛意識地翻動,啪嗒一聲反扣住書冊,望來的視線略顯驚訝。
“醒了?”
米歡沒接他這個話茬,反而伸長手臂,示意人拿給他看:“我瞅瞅。”
“知識點。”
時林說著,同時展露封面。
絳紫色封皮印有幾個大金子,過于粗暴明了的字體看得米歡蹙眉,他稍稍翻了四五頁,盯住其中一道題不動了。
難得見他安靜,時林新奇。
“感興趣?”
“啊……時林。”
“嗯?”
米歡往回翻了兩頁,仔仔細細看了三遍知識點詳解,等他意識到自己完全分不清是數學還是英語,向來天地不怕的孩子此刻難得陷入沉默。
“你上學就學這些嗎?”
本來,時林想解釋這都是預備課的拔高題,可他察覺米歡小臉都要皺成冬瓜,還要裝作無事發生的模樣,頓時玩心四起非要逗逗他。
“都是很基礎的知識點,出題老師擺明了要送分的題目,況且早在高一都講過百八十遍,現在還不會的倒不如辦理留級手續,明年再來一年。”
“……”
米歡默默吞了口吐沫,反問嗓音也略顯變調:“啊、啊?”
“嗯,嗯。”
他說什么,時林便應和什么。甚至覺得逗弄程度過于小兒科,還要刻意添油加醋:“公立學校講的都是基礎,你曾經念的國際學校還要拔高。”
時林甚至比米歡自己都明白。
身為米家唯一直系血親的后背,未來要走的路早就鋪成平坦大路,高考對米歡來說,不過是體驗人生的某個小小環節。
如果這小環節也有他身影……
時林嘴角勾勾。
那倒也不錯。
奈何,米歡就是不禁逗的性子,沒聽出時林弦外之音,他合上書,笑容略顯尷尬。
別說高考了,從記事起,自己常年與冰冷輸液管和數不清的藥丸作伴,偶爾能夠接觸外界的幾次,也是在哥哥米汀寒陪伴下轉院治療。
至于學識方面嘛……
米歡嘴角弧度略顯凝固。
即便從未參加過摸底考試,他也能預料到,整張名次表的最后一格,定然獨屬于自己。
“話說回來,米歡。”
對方喚他,語氣十拐八繞,咬文嚼字清晰,兩個字都能說成一句情詩,男生微笑著,緩緩從桌前起身,人字拖行走聲音啪嗒。
眼見兩人距離越來越近,米歡下意識低頭,不愿做叮襠喵。結果時林腳背青筋遍布,走動起來蒼白肌膚與其互相交映,落入米歡視野,無形壓迫中有種淡淡窒息感。
他又猛地抬頭,眼前鼓包突出。
更何況,時林不知有意還無心,特意換了件煙灰薄料長褲,上衣還是先前的白色工字背心,版型略顯收身,六塊腹肌展露無遺。再往上,是線條流暢但不夸張的結實手臂。
明明看上去那么瘦……
也不知怎么著,米歡想起半夜他做夢時,好像夾住什么東西,尤其是靠近尾椎骨的底部,略有個小小硬骨頭。
他還氣得狠狠坐了好幾下。
難不成……
糟、糟糕!
米歡人傻情純,他慌得視線左右亂飄,還想扭扭腰躲回被子里。誰料對方先一步猜到他意圖,膝蓋猛地抬起壓到床,剛巧不巧卡在米歡后仰時并攏起的雙膝間的空隙。
時林彎腰,清淡皂香密密壓來。
他挑眉:“現在知道害羞了?”
結果,人心眼蔫壞,只字不提昨晚米歡把他手臂當被子夾著睡的事,反而抻平了床單,看著米歡順勢又滑來的可憐兮兮小模樣。
“我還以為,小先生不會臉紅呢。”
“……”
時林講話語氣極輕,輕歸輕,慢條斯理的模樣,隱隱有了后面成為小時總后斯文敗類的雛形。
從他角度望過去,剛巧能望見米歡因緊張蜷縮起的小腳趾,一半裸露在外面,另一半躲在夏涼被里。
正是被那雙腳踩過大腿,時林才格外在意其外貌,他眼神晦澀不明,直到把米歡看出來了幾分哭腔,男生才緩緩收回目光。
逗也逗夠了,害怕米歡真如急眼的兔子,惱羞成怒一腳蹬來,時林見好就收知趣不動。
結果轉頭拋來一句。
“如果高二復學,倒不用搭理作業這回事,可我們米歡要上高三,距離開學還有不到四天的時間。”
時林笑容淺淺。
“我們米歡的作業,寫完了嗎?”
與略有嘈雜響動的工作日不同,今天貌似是休息日,屋外動靜并未往常喧囂,可正由于空氣祥和,導致米歡無法自我欺騙時林那話為幻聽。
真的假的?
就算轉生新世界,他也得寫作業?
米歡望望時林,試圖在對方的臉上尋得玩笑話痕跡,見并非逗弄,他表情僵了又僵。
“寫不完作業,會有什么懲罰?”
沒有。
高三了,全憑自覺。
偏偏時林的心眼蔫壞,非得逗一逗米歡,隨手從書桌抽來本書,故作夸張給他說根本不存在的懲罰。
“其實,咱們學校老師不太管寫一半的學生,最起碼他們還知道做足面子工程。只有一字沒動的刺頭,才會被帶到器材室狠、狠、教、育。”
時林刻意壓低嗓音,壞心思都快要從他嘴巴里冒出來,尤其配上他那細眉長眼,瞇起時總會讓人幻視得道成仙的白狐貍精。
尤其周圍光線黯淡,更襯得他五官不似真人,嘴角弧度半揚不揚,簡直跟人不搭半毛關系。
米歡都要被這樣的時林嚇哭了。
“……”
過度緊張的情況下,導致他半句都說不出來,憋了滿肚子氣,嘰里咕嚕后仰翻到靠墻里側,試圖躲開時林伸來的手臂:“那我不去上學了不去!!”
原本想跟米歡玩點不一樣,結果弄巧成拙的時林無奈張口:“米歡……”
他這邊還在琢磨怎么補救,視線卻不自覺地被床中央人吸引,厚白蚊帳此刻成了別樣裝點,隱隱約約勾勒出對方的身體弧度。
半遮半掩遠比直接觀感更高級。
自從見過高二學年的米歡,時林比任何人都明白這句話的意味,他輕咬腮內側,任由痛感保持僅存理智。
時林后悔今早換成灰褲子。
顏色太淺,布料太薄。
稍稍有點異常,擋都擋不住。
最起碼,黑色能掩蓋住他無法公之于眾的愚壞心思,在米歡看來,他依舊是那位清貧、刻苦的“三好學生”。
時林也樂意在米歡跟前,維護這點算不得面子的面子。
或許沉默時間過長。
床鋪里的動靜漸漸消停,剛巧時林挑起垂落蚊帳,望見人直挺挺躺在床鋪中央,向來睜得圓溜的眼此時瞇成條黑線,仰著雪白脖頸深呼吸。
察覺床邊異動,眼角余光飄忽。
“……”
明明剛才視線都落過來了,卻還梗著脖子一聲不吭,琢磨不透糾結什么個勁兒,鬧得氣喘吁吁。
米歡并非傲氣不搭理時林。
而是他鬧騰累了。
雖說是撒潑,除去蹬腿晃腦袋,米歡還真沒其他方式:若是以往,壓根無需張嘴,哥哥早將他想要的放在面前。
時林,大木頭!
主角受,壞!
米歡氣得哼哼。
就算他從未在學校待過,也從各種漫畫與游戲里,曉得根本就不存在所謂的器材室與狠狠教育。
“……”
不對。
米歡忽然念及年少無知時,曾在新送來的書堆里發現不可言說的漫畫,大概是米汀寒疏忽,又或是書店負責人無意,過程倒尋覓不得,唯獨米歡看見兩位針鋒相對的主角滾在一起時——
他幼小心靈遭到無法彌補的傷害。
具體情節米歡已記不清,唯獨散在房間角落的各種球類,與半人高的跳山羊堆堆,一遍又一遍沖擊著米歡大腦。
時間跳轉。
現在當事人轉換,場景地點截然不同,可米歡依舊緊繃神經,半晌才反應過來……
所以,時林剛才,是向他。
求、求歡?!
小可憐見兒的,連手都沒牽過的小朋友,剛成年命運就給他來個大菜,生怕落后同齡人,簡直就是拿著水管粗暴地往扳手上拼命按。
“……”
米歡徹底茫然。
/
就怕鬧過了,人惱羞成怒,時林見好就收。他壓住險些露餡的反應,清咳幾聲開始遞臺階。
就目前情況來說,時林能為米歡提供的物質生活差得可憐,唯一不會虧待的,也就剩用粗茶淡飯填飽他肚子。
“餓了么?等下我煮些白粥,冰箱里還有前幾天剛買的腌黃瓜,能……”
“我不要跟你在器材室做!”
能輕而易舉打斷時林思緒的,也就剩一個米歡,況且,這話來得如夏季暴雨般突然。
時林大腦空白。
他甚至需要近半分鐘的時間,來逐字拆解米歡這僅十字之言,卻又完全聽不明白,唇形保持先前姿態。
壓不給他考慮空隙。
原本躲在蚊帳深處的米歡探頭,臉蛋表情怯生,嘴巴因緊張緊抿,可哭腔無法克制拼命外溢。
“我知道你是主角受,但我、我應該不是主角攻,如果做了壞事,沒辦法掌控身體……”
說著說著,米歡回憶起先前不受控地說出那些羞于啟齒的話,他聲音便漸漸微弱下去。雙手撐在膝前,下巴低得都快埋進胸口。
電光火石間,他腦海劃過某個詞。
第一次?
那時,米歡并未多想。
可什么還能稱得上第一次?
初戀、初吻、初夜。
究竟是哪個?
如果理解出了差錯,他會因強行修正劇情,而完全失去對身體的掌控嗎?
米歡視線被淚所模糊,窗外飄來一大朵云,房屋光線成片黯淡,在分不清灰夜與白晝的氣氛里,停滯在床邊的腳步再度響起。
拖鞋與水泥地互踩。
蚊帳完全收束,稍熱空氣卷席。
蟬鳴成為永恒伴奏的夏天。
米歡膝蓋被另外一股無法掙脫的力度握住,床前少年傾身:“先前我就想問,你口中所謂的主角攻受,到底是什么東西?”
不給人喘氣的時間。
“還有,你憑什么以為我會愿意在那種骯臟、陰暗的地方……”
時林嗓音漸低。
“……與你進行第一次。”
他看清了掛在米歡臉蛋的淚。
如斷線的珠,快墜海的崖,潮濕覆蓋的軟肉滑膩,時林掌心粗糙生怕弄疼他,又不舍放開人,就這么半捧似抱地保持姿勢,惹哭的小先生還得自己哄。
向來能言善變的他,此刻成了沒有歸屬的啞巴,時林暫時無法思考,究竟是先前哪句話,引得米歡抽泣。
盤旋云層經久不散。
房間光線隨氣壓同低,時林都要看不清小先生的臉,右腿卡在的位置別有深意,令身側人要想保持舒適姿勢,必須伸長原本蜷曲的小腿。
時林拇指輕輕按在對方的臉。
他不敢用力,拼命與本能對抗,即便明知這張天使般純凈面孔下,是永遠暖不熱的冷心冷肺,他非要自虐般向人靠近,就為得米歡停在身邊的五秒鐘。
誰有病?
他。
誰是見證者?
床底成百上千張,用二手相機拍攝再經廉價沖洗出來的老舊照片,成為最不可公之于眾的秘密,承載時林每一晚無盡思量。
誰有所謂的解藥?
他再三緘默。
時林低頭,視線惶惶聚焦。
懷中人似乎被他嚇到,渾身止不住地顫抖,本就因長時間臥床而無力的雙腿,此刻更是抬舉困難。
明明是米歡先捅破那層窗戶紙,時林無法再與他玩溫馨甜蜜的過家家扮演游戲,結果僅是幾滴淚滾落,他本鑄就起的靠墻崩然洪塌。
“時林……時林……”
或許因害怕,本該滿含信任的呼喚演變成恐懼的啜泣,呼喚如被暴雨淋得無法起身幼鹿,混合狂風連呼聲都變得東倒西歪。
時林怎么可能察覺不到。
他卻舍不得收手。
米歡小腿掙扎的方向與頻率,抗拒意味擰得時林的心生疼,時林無法再強迫他,用拇指腹擦去連綿不絕的淚。
他張張口,幾乎凝聚全身力氣。
“我在。”
回應聲極輕,伴隨話音落的,是時林緩緩低下來的頭。結果,剛觸及米歡額頭時,他被滾燙肌膚嚇得嗓音變調。
“醒醒,米歡!!”
那朵云恰巧散去,房間點點明亮。
眼見懷中人哪還有先前精神,連帶肩膀因高燒軟綿,時林稍稍推開他,米歡便如可憐的黃豆芽娃娃,腦袋如小雞嘬米般低垂,最后輕輕窩在擁住他身體的臂彎。
他長睫垂落,還抿著唇,即便烏黑發梢被冷汗浸得發亮,也難掩令人心生憐愛的白凈五官。
時林飽嘗慌亂相思之苦。
他哆嗦著手,好不容易翻找到退燒藥,可無法讓高燒昏迷的米歡咽下。最終時林跪在床,扶起人肩膀靠臥,手腕因緊張發抖撒出去點水,剛巧潑到米歡干裂起皮的嘴唇。
溫熱液體似乎喚起他半點意識。
“……”
高燒過后,很少會有人記起事情發生前的種種,時林見他蘇醒,顧不得放好空蕩蕩的玻璃杯,呼喚聲低沉夾雜數不清地克制。
男生長眉低垂,眉目浸透慌亂,向來淡漠的瞳孔被疲憊占據,又不敢掉以輕心,渾身因緊張難以察覺發抖,湊近甚至能聽聞人顫抖的牙關節。
咯咯噠噠。
藏不住人心思。
倘若此刻,米歡睜眼,他或許會去考慮,關于任務、劇情、時林。
唯獨他太累。
眼皮都好似千斤墜。
在時林聽不到的顱內,米歡本就混沌的大腦被提示音吵得神經衰弱,半闔著眼,望著異常亮度的天花板發呆。
他覺得自己的□□還被時林抱著。
唯獨靈魂散得如零亂碎片,裹挾每一寸瞌睡,砸得人意識不清,搞不懂哪為現在,哪又才是未來。
[達成成就:主角受的黑暗秘密]
[劇情解鎖度:30%]
[劇情評析中……滋啦……劇情評析失敗……滋啦,是否開啟劇情修復?]
[……滋啦……修復失敗]
[檢測中]
[事故原因未知]
[警告:玩家情緒波動過高,需盡快注□□神鎮定類藥物,以免造成無法估量的數據摧毀損失。]
[警告:情緒波動即將抵達峰值,無法監測對應電波,需斷開強制鏈接,操作者執行中,倒計時五、四、三——]
……
眼前白光飄散。
緊隨其后的,天花板慘白。
米歡不知此刻夢境還是現實。
他瞳孔偏移,目光落去白瓷地,盯住半晌,鈍痛大腦勉強給出答案。
“時林?”
自然,無人回應他這份呼喚。
只是稍一抬頭,就見胳膊靜脈處密密麻麻的塑料管,不明液體順各色管道一點點輸進他身體,甚至感受到那些冰涼在體內游走的恐懼感。
米歡重重吐出口氣。
結果,下眼睫在墨綠色的呼吸面罩作用下,比他更進一步感知這氣息的分量。渾身骨頭被抽去般酸痛,米歡試圖清嗓叫人,結果喉嚨如堵塞似麻木。
儀器監測聲滴答。
險些蓋住人移動的腳步。
旁邊還有醫生?
這一猜測,令米歡身體無法抑制地顫抖,骨子里的驚怕驅使他逃脫,卻不知怎么引發儀器警報,與此同時那步伐稍頓又極速轉身。
米歡睜著眼。
可那人仿佛有意避開他注視,無論敲擊鍵盤還是調整點滴速度,自始至終都未出現在米歡視野范圍。
“太過……你要循序漸進……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即便擬構世界所有的支線都是他選擇結果,我更希望我能掌控各條線的結局……絕非控制欲,僅是想能更好保留與轉移他意識……”
那人并不避諱米歡蘇醒,放肆與另一個家伙交談,音量逐漸抬高,但自始至終,米歡都未聽到第二者的回應。
“你知道的,他快撐不住了……這個月又下了第三次病危……我們時間所剩無已……就算再快,至少也要收集五個不同世界、場合的數據……”
他們似乎談崩了。
男人聲調揚得越來越高,最后講話都快要變成咆哮:“我警告你,lin,你沒有立場來質疑干預我所做決定!那是我養大的孩子,是我半條命,他如果徹底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就算你……”
電光火石間,米歡看清男人的臉。
等等。
細眉長眼,嘴角弧度似翹非翹,雙目藏在無框眼鏡后,渾身氣勢緊繃而凌然,唯獨面對米歡時,才流露幾分難得溫柔,連帶鋒利眉眼藏匿。
是哥哥。
“……”
還是時林?
他意識出現片刻恍惚,如隔空伸來雙手,將兩個世界的記憶片段融合。
先前,米歡從未將兩者放在一同對比,畢竟雙方無論是年紀與氣質,完全不沾半點干系。
一旦產生對比念頭,他竟察覺,時林容貌比米汀寒更多了幾分——邪氣?
隨著米歡身體不受控制顫抖,而哥哥向來處變不驚的面容再一次慌亂,米歡耗盡全身力氣閉眼。
是夢吧?
這是在他意識完全飄散前,米歡腦海中僅存的揣測。
/
再度醒來時,他聞到夏季熱意。
天花板回到低調又護眼的斑駁,他好像做了與身前意識共感的夢。
無論插滿管子的胳膊肘,又或是刺鼻消毒水的濃烈味道,無不瞬間將米歡拉回那永不見光日的純白病房。
“米歡?還有哪里不舒服?醫生說你關節可能因高燒疼痛,告訴我具體位置,我幫你輕輕按按。”
跪在旁邊的男生不顧自己酸麻腫脹的腿,寬厚掌心細細貼來,直到與他額頭緊密貼合,面容浮現如負釋重。
時林笑容疲憊:“還真是嬌貴,小先生。”他講話語調慢條斯理,尤其喊旁人對米歡尊稱時,三個音節帶了數不清的七拐八繞,處處藏匿隱蔽愛意。
看著看著他,米歡鼻腔一酸。
至今未了解這世界的行事規則,經過方才光怪陸離的夢境,他心中壓抑與害怕無處可發。
米歡抬臂,緩緩勾住時林脖子,他在對方略顯困惑的目光中閉眼,悄悄屏住呼吸,耳語聲低低。
“你能不能疼疼我,時林。”
哪怕這個世界,是他病到重危后做的一場黃粱美夢,米歡也想留住時林對他的愛意,作為他曾經存在過的證據。
他收緊手臂,不去管男生臉上是否浮現錯愕。“疼疼我,時林,求你。”米歡一遍遍重復著。
先前聽到的米汀寒所言,米歡無法處理更深層的隱藏意思,他僅能向這個世界唯一能依靠的人求助,一聲接著一聲,直到嘴巴被另一處柔軟輕輕堵住。
緊隨其后的,是句。
“太犯規了,小先生。”
而后。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