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涼的水珠蜇得喬津眼睛很痛,眼里的水液不自覺涌上來,快速撫平異物感,正擦著眼睫上的濕漉,喬津聽見了男人的聲音。
低低的聲音,沒什么語調,喬津卻好像從里面聽出了一點模棱兩可的稀奇,稍縱即逝。
放下手,喬津抬起臉,又說了句先生好,本意是極力證明自己眼睛很干凈,他沒哭。
殊不知自己的眼睛紅得像早晨擺在點心上裝飾的紅櫻桃。
郁拂深站在臺階上俯視著面前的男生,對方唇抿得很緊,眼睛睜得溜圓,每一處都寫滿了虛張聲勢的倔強。
莫名的,郁拂深想起在餐桌上男生被拒絕時的樣子,那碗細心挑出玉米的湯到最后也沒人動,男生看看湯,又看看郁荷真,眼里流露出的也是淡淡的紅,覆在飽滿的瞳仁上,像下一秒就要化成水汽滴下來了。
但男生吸了下鼻子,眨了幾下眼睛,硬是憋了回去。
不過這一次好像不太管用,泛紅眼皮用力合下,等再睜開時,瞳孔更紅了,郁拂深清晰的看見了那一層薄薄的水膜,泛著透明的光,短而濃密眼睫已經被水汽暈成一簇簇,軟軟塌下。
郁拂深頓了頓,道:“郁荷真呢?”
像在問罪魁禍首。
喬津理解不了男人畫外音,更不會撒謊,瘋狂搓著手,哼哧了半天,才想出了借口:“他出去了,和同學約了打球。”
喬津舔舔唇,覺得這個謊話應該天衣無縫,因為郁荷真確實有幾個禮拜會和同學們約著打球。
男人不說話,身高陰影覆在喬津頭頂,頂著對方視線的壓力,喬津緊張得快要吐了。
他讀不懂郁拂深如雨如山的眼但覺得自己被對方看穿了。
“先生。”半晌,喬津艱難的笑了笑,正準備再說些什么,下一秒,男人就收回了冰涼視線,再沒看喬津一眼。
皮鞋踏著木質地板的聲音再次響起,男人從喬津身邊擦過,喬津貼著扶手,嗅到了對方身上冷香,從鼻腔進入肺腑,再無跡可尋。
明明蟬鳴到嘶啞的盛夏,喬津卻在男人走后,狠狠打了個寒噤,他覺得,自己之前的猜測是錯的。
果然,郁拂深,還是、很不待見自己!
*
回到房間,喬津緩了緩,喝了口水,打開群聊。
看電影!看電影!看電影!
——我天!兄弟們,今天波瀾這邊好像有個煙花秀,人太多了!我要被擠成餅了!早知道讓司機送我了!!!
喬津點開柳頌英發來的視頻,果真,晃動的鏡頭所見之處全部都是人,一個擠一個,一群擠一群,正龜速向前挪動著,但這并不是最恐怖的,直到鏡頭一轉,喬津看見了地鐵大廳的出口。
千平的大廳一共五個出口,全部被堵得嚴嚴實實,人聲嘈雜咒罵,密布不透風,遠看過去,像是一整個方形的蟻窩,螞蟻出不去,全部團成密密麻麻的一團,看得人身臨其境的窒息。
喬津意識到,波瀾廣場就是原文中煙花的燃放點,同時也是踩踏事件發生的地方。
原文中用了很長的篇幅來形容人流的擁擠,但這些并不足以給喬津帶來震撼。
直到他看見了這個視頻,這還是在踩踏事件發生之前,人流還沒有處于最高峰。
——津子,在不,一起看電影啊!群里在@喬津。
喬津看著屏幕,指尖顫動了一下,半晌,快速恢復了一句,然后起身,迅速穿衣服,滿地找不知道被蹬到哪里的鞋子,找到一半,又急得放棄,索性直接穿著涼拖跑了出去。
一邊跑一邊低頭看手腕上的時間,樓梯上都是他踢踏的腳步聲,路過的傭人慌忙側開,裙角被喬津路過的風吹皺,等到抬頭時,只捕捉到男生消失在別墅門前一截稍縱即逝的陰影。
喬津是在沈琦發車后起步前,攔在了車前。
男生平復著起伏的胸膛,深吸一口氣,大步走到男人那邊的車門,沈琦緩緩降下車窗。
“先生。”喬津吞了吞喉嚨,舔了舔干澀的唇,迎著男人投來的視線,顧不的男人對他的討厭,他喘息道:“我......我....可不可以麻煩您....順便送我下山。”
喬津忐忑的看著男人,眼神帶著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期盼和焦急。
“上來吧。”半晌,郁拂深道。
喬津感激一笑:“謝謝先生”,然后飛快上車,他看起來很急,坐在座位上,身體前傾,視線圍著儀表盤打轉。
“去哪里?”郁拂深問他,喬津過了幾秒才接受上信息,張嘴就要說出廣場的地址,好在牙齒比腦袋靈,咬了下舌頭,讓他冷靜下來。
“我....我去看電影,最新出的5d大片…”喬津摸了鼻子,不太順暢的隨便補充了電影院的地點。
接著,喬津注意到男人落在自己拖鞋上的視線,他更沒底氣道:“哈哈,同學叫得比較著急。”
喬津已經顧不得男人信不信自己的話,他恨不得坐在發射器上趕到郁荷真身邊,他怕...怕兄弟出事。
就算劇情已經確定,郁荷真會被許映還救了,不會出什么事,喬津還是不放心。
他想要親眼看著對方平安。
喬津給柳頌英打電話,打到第三遍,柳頌英才接上,聲音帶著才從人流中逃脫的疲憊與恐慌。
“你從地鐵站出來了吧?”
得到對面的肯定,喬津松了一口氣。
“好,那你先別回去了,那邊會很擠很擠,看完.....活動結束后,讓你家司機來接你。”
“津子,你不來嗎?”
“不了,我今天有點別的事,下次吧!”旁邊坐著郁拂深,喬津不好把話說得太明,匆匆掛斷電話。
煙花秀在六點,喬津看了眼時間,現在也就四點二十,還來得及,他安慰著自己,眼睛緊緊盯著前方。
喬津的著急,就連開車的特助沈琦都發現了,感覺身后的男孩恨不得把頭鉆進擋風玻璃里。
“很急?”
聽到男人這么說,喬津這才意識到自己外露的情緒,他飛快整理了一下,尷尬地笑了笑,將屁股坐回座椅上。
“沒有,就是....就是害怕他們不帶我玩。”喬津笑得很用力的時候,臉頰邊會露出淺淺的貓咪紋,能硬生生把不誠實變成坦誠和頑皮。
郁拂深瞥了眼那幾道小貓胡子,在車到達山腳時,對沈琦淡淡道:“送完我后,送他去電影院。”
送完郁拂深再送自己,又要耽誤時間,再說了他可不想讓沈琦發現自己說謊,他知道了,郁拂深不就知道了。
喬津連忙道:“不不不..”同男人對視,喬津把“不”字說得更委婉些:“不麻煩您和沈助理了,我自己坐地鐵去,更...更快。”
車廂重新陷入寂靜,喬津后知后覺這詭異的氛圍好像和自己的拒絕有關,他裝聾作啞,把頭埋在膝蓋里。
最終,喬津還是如愿在某個地鐵站口被放了下來,感謝的話還沒說出口,車門一拉,黑色的頂奢轎車揚長而去,很快背影都看不見。
喬津沒空祈禱自己未來更加艱難的寄人籬下,擦了擦頭上的汗,轉身跑進地鐵站。
從地鐵站出來的時候,他就感受到了站內人流壓力,果真,和柳頌英視頻里一樣,幾乎錯不開身,人貼人,密不透風,周圍已經有人在報警,向警察形容站內人流,希望得到疏導分流。
警察確實來得很快,但人們忽略了信息的滯后性,還是有源源不斷不知道擁擠情況的人們利用各種交通工具趕來,警力根本無法和人流抗衡,原文中似乎還說過有警察犧牲在這場救援中。
被人群推著,喬津挪出了地鐵站,相比于狹窄的地下空間,外面的擁擠情況能稍微好一些,人和人之間還隔著半步的距離,喬津加快腳步,在人群中穿梭,左顧右盼的尋找郁荷真的身影。
終于,快跑幾步后,在人流裹挾下的十米開外,喬津看見了郁荷真。
小松一口氣,喬津放緩了步伐,跟在對方身后五米左右,不近也不遠。
夜色越來越深,路燈亮起,照得整條古街如夢似幻。
喬津看到了郁荷真側頭觀賞街景的神情,很開心,唇角像彎月勾著,這就是郁荷真去見喜歡的人的樣子,喬津還是第一次見,看得出來,郁荷真的眼底都是歡欣。
喬津低頭,帶上兜帽,將面孔藏在陰影之中。
人越來越多了,喬津明顯感覺到了人群的推搡,不知不覺,他也被擠到了郁荷真的身后,烈夏的昏暗中,擁擠,炎熱、焦躁、汗漬在人群中傳遞,怨聲載道開始在逼仄的細縫中滋生。
但這還不是最嚴重的,喬津抬頭看著前方的十字路口,來自四個方向密密麻麻的人群即將匯流,一起擠入前面只有三米寬狹窄小巷。
原文里,那里死的人最多。
肉和肉的緊密貼合讓喬津覺得自己像一張折紙,快要碎在人群里,他克制不住,輕輕攥住了前面郁荷真被擠到身后的衣角。
所以呢?主角攻到底在哪里?許映還為什么還不出現!
人群擁擠,力從四面八方而來,面前的小巷像長大的深淵巨口,迫不及待吞噬絕望的生命,在嘈雜的人群中,喬津聽見了郁荷真的呼吸,有些急促。
喬津看不見郁荷真的臉,只能看見他的后頸,路燈下映出一層薄薄的汗。
喬津決定,如果許映還再不出現,那么他就帶郁荷真走,就像小時候,郁荷真拉著自己逃開打雷的雨天,一起藏在衣柜里一樣。
他們是最好的朋友,他不能真的看郁荷真面臨危險。
就在喬津準備拉住郁荷真的時候,突然發覺對方呼吸一亂,接著,他聽見郁荷真驚訝的聲音:“許映還!”
郁荷真的身體向前傾,被一股外力往外拽,喬津松開手指,任對方的衣角溜走。
“不行,我過不去。”郁荷真道。
于是喬津用一只手推著郁荷真的后背,另一只手向前伸,用盡全力替他撥開擋在前面的肉墻。
一道狹窄的縫隙露出,喬津見勢用力推了一把郁荷真,郁荷真就順著這股柔軟的力道,從那道縫隙里鉆了過去,消失在了喬津面前。
在縫隙閉合之前,喬津看見了兩只緊握的手一閃而過,一只屬于郁荷真,一只屬于許映還。
喬津的心回到了肚子里,按照原文的劇情,兩人會到街邊的酒吧暫避,不會有生命危險。
旁邊人衣服上的金屬拉鏈刮過喬津的手臂,留下一道紅痕,喬津回神,下意識想要看一下手臂,卻發現自己好像做不到在擁擠中抬起胳膊。
他終于意識到非常不妙,看著面前越來越近的巷子口,自己該怎么辦?
一種后知后覺的恐懼從被打開的閥門中卸出,濃度在燥熱中飆升,喬津手心出汗,呼吸慌亂,開始四處尋找出口。
沒有人告訴他,如果死在書里會怎么樣,但身臨其境的感受讓喬津恐懼,他不想被擠死。
人群開始騷動喬津更加不安,他拼命想要掙脫人流,可在龐大的力量面前,他還是被裹挾著,一點點滑向深淵。
就在他呼吸越來越不暢的時候,喬津聽見了不遠處傳來的喇叭聲響,
“請大家不要擁擠!不要擁擠!停止走動!停止走動!我們正在分流人群!正在分流人群!請大家站在原地,聽從指揮!”
是警察來了。
周圍的商戶在警察的引導之下,打開了店鋪門,收納過量的人群。
警報聲拉響,不遠處信號燈不斷閃爍,這些放在平常會讓人畏懼的東西,在此刻卻撫平了人群的躁動不安。
沒有人再推搡,也沒有更多人擠進來,人潮從十字路口的四個方向開始向后分流,過了大約二十分鐘,空間終于寬松一些了,喬津終于有了一種絕處逢生、僥幸生還的感覺,有一瞬間,他幾乎克制不住自己快要流出的眼淚。
他是怕死亡的,哪怕是在書里。
平復著激動的心情,喬津終于有腦力思考劇情,本質是小甜文的原文小說并沒有過多贅述這場擁擠事件的后果,只用了一些淺淺的死亡數字蓋過,但也可以從中窺見警力的滯后和不足,這讓喬津很納悶,他怎么感覺警方的速度比原文快呢?
跟著被疏散的人群走到更加空曠的地方,喬津發現,出動的警力和醫護力量果真非常充足,地鐵還運轉著,但只有進站沒有出站,人們被疏導著一批批進站離開,井然有序,打開手機,朋友圈微信群里也都是擴散的勸阻市民前往波瀾廣場的通知。
政府的反應和處理速度確實是比原文速度快。
這什么情況?
*
喬津下車后,沈琦繼續送自家老板去公司。
他盡量克制住自己的好奇,眼睛卻不自覺飄向后視鏡。
男人垂眸,眼睫落下,像遠山起的霧,遮蓋瞳孔中的情緒,其實也不用遮蓋的,因為多數時間,沈琦從對方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緒的,情緒像被藏進大海里一樣,一滴都不外露。
但多年特助的經驗告訴沈琦,男人正在思索,只看左手中指上的郁家戒指就可以知道,被一圈一圈摩挲似的旋轉,這是男人的習慣。
今天,他好像想得尤其久,比曾經坐在郁藥頂層辦公室里下的每個影響郁氏命脈的決定都要久。
駕駛室的沈琦感受到對方身上那種沉郁粘稠、細密窒息的思量,絲絲縷縷像下不盡的雨,這讓他莫名緊張,不時看向后視鏡。
在沈琦第五次偷偷觀察男人時,對方終于抬眸,眼中的晦暗重新變成了黑色,和往常一樣。
沈琦聽見他撥動了電話,不過三聲,那邊就接了。
“肅峰,是我,拂深。”
沈琦知道這個人是誰,他是老板的大學同學,兩人聯系很多,對方現在是首京警廳的一把手。
“聽說今天波瀾廣場有煙花秀,我剛剛路過那里,很熱鬧。”
沈琦聽著男人低沉的聲音,眼觀鼻鼻觀心。
“荷真去了,我擔心他。”語氣稍頓,音調平和:“畢竟,人有點多了。”
驀然的,沈琦想起剛剛下車的男生,對方像只小魚一溜煙就穿進了人流中,消失在了地鐵口深處,撈也撈不到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