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得好。”雍盛聞言勾唇,一聲冷笑,“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兒,偏他問出了口。此人姓甚名誰?”
“姓秦,叫秦納川。”任四季道,“禮部尚書秦道成的小兒子,人也有些學識,只是器量偏狹些,自視略高。”
“我道是誰。”雍盛在心里翻了個白眼。
禮部那個姓秦的老頭本就與謝氏是一丘之貉,老子的屁股直接決定了兒子的腦袋,所以兒子也親謝,自然見不得有人借詩諷謝。
諷謝就是辱他全家,他自然咽不下這口氣。
“納川這一問倒教人著實費解。”薛塵遠一身漿洗得褪了色的藍布長衫,雖身有殘疾貌有病色,但長得蘊藉儒雅,使人一看便心生親近之意,只聽他緩緩道,“自古說文解字,都講究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你道這‘謝’是什么“謝”就是什么‘謝’,你道這‘楓’是什么‘楓’那便是什么‘楓’。你若胸中無解,便不會問。你若已認定有解,又何須多問?”
好家伙。
就這說話的技術,得是太極門門主,廢話派宗師,糊弄學高級學者了。
雍盛佩服。
秦納川惱怒。
有些人看起來人模狗樣,本體卻是個一點就著的炮仗,兩道細長眉毛引線似地往上一拉,這就炸開了:“好啊,一個窮酸秀才,竟敢作詩為一個因言獲罪的御史打抱不平,影射重臣宰輔不算,還諷刺當今昏聵!哼,我瞧著,你那腿上的殘疾定是蔓延進了項上首級,才教你腦袋瘸了筋,裝得這般才高人膽大!”
被人像這樣指著鼻子人身攻擊換誰都受不了,但薛塵遠不是一般人,他再生氣也是一副溫吞樣子,好聲好氣道:“我一個跛秀才,所立不過寸土,家徒不過四壁,隨口拈了首酸詩而已,文人的事,那能叫罵人嗎?唉,竟也引來這么大一頂帽子,實在是殺雞用上牛刀,很不值當。再說,若論起才高人膽大,吾輩萬不能望納川兄項背之一二,平白受此謬贊,敢不叫人汗顏,汗顏。”
秦納川哼一聲,只當他一頭自貶一頭奉承自個兒,想是名落孫山后心氣兒便低了,又想起這殘廢往前是如何的故作清高,如何的恃才傲物處處壓自己一頭,哼哼,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念此,越發趾高氣昂起來,還想再想貶斥幾句,又聽那人接著道——
“眼望太后千秋在即,早聞禮部秦尚書不知又從哪兒重金求來一塊天碑,碑上刻有仙銘玄讖,佑我大雍千秋萬代。”薛塵遠溫和的笑容里已藏了細細的針,“去年是天書,前年是仙石,再前年是雙角上長了壽字紋的神鹿,什么神跡,竟是年年都有,年年還都卡著太后千秋的當口唱喏應卯?唉,也怪不得坊間流言四起,大家伙兒心中存疑,這天碑若是真的倒也罷了,若是以假亂真,那可是實打實的欺君之罪!而秦尚書他老人家不惜冒著砍頭抄家的險,也要呈上這份天降祥瑞,可見其為天下第一膽大之人,而虎父必無犬子……”
說著他瞥了一眼臉色已白的秦納川,“納川兄就屈尊得個第二,也是實至名歸,不知大家伙兒有沒有什么意見?”
他開了一波嘲諷,直接連老子帶崽子打包帶進天坑。
周圍一干文人慣愛瞧熱鬧不嫌事大,平時又多看秦納川不順眼,立馬灶門前扇風,七嘴八舌點起火兒來——
“那哪兒還敢有意見?沒意見,沒意見。”
“潑天富貴險中求。吾輩膽量不及人家,格局亦小了,沒銀子尋寶也無福修玄,這才只能混個腐儒,寫寫字賣賣文章,很被人瞧不上。”
“可不是嘛。誒,你別說,前日里小弟不知撞了個什么仙緣,竟得南海觀音大士下凡托夢,說是那龜趺山下斑鱉洞里,有一券盤古開天辟地時留下的青銅神諭,今日借此機會便來問問,可有哪位仁兄愿與小弟一同前往,請出神諭的?見者有份,有朝一日咱也將其敬奉御前,討個彩頭,混個官來當當!”
不知誰插科打諢胡吣了一嘴,堂上登時一片噓聲,陰陽怪氣笑成一團。
秦納川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氣得執扇的手猛顫,他陰惻惻瞪著薛塵遠,直要將牙根咬碎:“既是天降的祥瑞,豈容爾等愚人置喙?如此藐視天威,罔顧尊卑,就是我能容你,太后容不得,皇上容不得,老天爺也容不得!來啊!”
一聲喝令,左右立時跳出兩位壯碩的長隨,喝道:“在!”
“今日薛兄拔得詩魁頭籌,看在同窗一場的份兒上,在下送上賀酒兩壇,閣下想必不會不賞臉?”
秦納川手一揮,倆長隨這就搬來兩壇老酒,揭了泥封,重重撴在案上。
薛塵遠仍是那樣瞇眼笑著,五指卻暗自攥緊了腋下的拐,推說:“薛某是個殘廢,酒量窄,恐無福消受。”
“嗯?”秦納川吊起嗓子,同時也吊起眼睛,“薛兄此言差矣,受不受得了,屬實跟酒量沒多大關系,端看主人家怎么勸了!還愣著做什么?都給我勸酒!今日薛兄倘若喝得不盡興,你們也別在秦家呆著了!”
“喏!”
倆長隨得了嚴令,不敢怠慢,忙假充熱情沖了過去,一人架起薛塵遠一條臂膀。
薛塵遠騰地雙腳離地,木拐哐當一聲跌在地上,人就被不容分說按在了條凳上。
這勸酒的“勸”字雖寫作“勸”,讀卻讀作“灌”。
當下一人掰著下巴,一人抱著酒壇,黃澄澄的酒液就懸河瀉水般涌進了薛塵遠被強行打開的嗓子眼兒。
“啪!”
雍盛在雅間內瞧得火起,一揚手,酒杯被狠狠擲在地上,碎片濺起老高。
懷祿雙膝一軟,下意識就給跪下了。
跪下才領悟到這不是在宮里,忙又站起來,努著嘴給身邊兒的狼朔使眼色。
“主子爺息怒。”他擦著汗寬慰,“姓秦的小子確實囂張,咱可千萬別為這點子小事氣傷了身子,就讓狼朔去給他上點顏色,給薛先生出出氣。”
任四季也連忙提袍奔出去:“別急別急,我去調護院來。”
雍盛面色難看,一陣潮紅自他兩顴上慢慢涌起,忍了一陣,喉頭止不住痙攣起來,憋著的氣難免一泄,就驚天動地地嗽起來。
“哎呦我的爺,您說您這又干什么難為自己。”懷祿忙上前揉胸撫背。
這把殘破不堪的身子骨時不時會彰顯它的存在感,嘲笑雍盛,百般折騰皆是為他人做嫁衣裳。深深的無力感突然從幽潭深淵內噴涌而出,攫住了那雙纖瘦但從未停止掙扎的腳踝。
不知打那兒生出的力氣,雍盛忽然小孩置氣般死命撥開他,邊咳邊抬手招回狼朔,欲叮囑其不必下死手,話語被激烈的咳嗽堵在舌根,未及出口,忽聽院中傳來“嗆啷”“嗆啷”兩聲巨響,而后便是兩聲粗啞驚心的哀嚎,舉樓嘩然。
雍盛眉心一跳,忙打簾望去。
“看來有人先咱們一步。”狼朔一手按上腰間刀柄,下意識貼近了雍盛,面上顯露武人的警惕,“對方身手不錯。”
“哦?”雍盛以袖掩唇,兀自平緩劇烈的咳喘。
樓下的態勢可謂是瞬息萬變。
只見秦納川那兩個長隨不知怎么的就滾在了地上,各抱著一條腿,口里不住嗷嗷叫喚。兩壇子酒也碎裂在地,汁液橫淌一地。
很快,酒液里摻了紅,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侵略擴張,直到染紅了整塊磚地,泛起陣陣腥氣。
再細看,血是從兩個長隨的左腿腿肚子上汩汩涌出的——腿上竟是被鉆了倆血窟窿,窟窿里閃爍著一星金屬光芒。
“銅……是銅錢……”有眼尖的人結巴著喊了一句。
“呃……唔!”其中一名長隨拽起袍擺咬在嘴里,一聲痛極怒哼,狠命摳出暗器,玎珰一聲甩在地上。
飽浸鮮血的銅錢跳蕩著滾出老遠,邊緣被磨得尖薄如刃。使用者不知用的什么法兒,能將其強有力地發射出來,旋進肉里,直打在骨頭上,嵌得極深。恐怕脛骨已裂,另外一名長隨已痛得悄沒聲兒地昏死過去,鮮血還在不停往外冒,將衫褲染得透濕。
這幫人欺負一個瘸子,打抱不平者便打斷他們的狗腿。
呵,有趣。
雍盛饒有興致地瞇起眼睛。
血腥的場面嚇壞了周遭圍著的一圈文人,一時間,如沸水炸鍋,混亂不堪。
連薛塵遠也呆坐在地上愣住了,他少說被灌了半壇子酒,神志已不大清醒,大睜的眼睛無法聚光,只不停搖晃著腦袋,似乎想借這個動作甩掉直灌進腦子里的酒。
“哪個王八羔子多管閑事?”秦納川氣急敗壞地跳起來,臉紅脖子粗,“是人是鬼都出來溜兩圈兒,藏著掖著的充什么好漢?”
他料定這不速之客只敢背后使暗器,不敢露面,便肆意撒潑激將。
雍盛這會兒看他已如看一條瘋狗,轉頭吩咐懷祿:“回宮后去一趟收掌所,將薛塵遠那份落第的卷子調來。”
懷祿應承:“是。”
皇帝一臉陰郁,又緊著想起來:“朕記得,今年的主考官是那個洛儒臣?”
“是他。”懷祿補充,“他是秦道成的學生,此前也是在秦道成手底下被一路提拔起來的。”
“哼,還有這層關系在。”雍盛冷笑,“那就將秦納川的卷子也一并調來,朕倒要好好比對比對,究竟什么樣兒的文章才配得上當選進士,這幫國蠹又究竟給朕選了一幫什么樣兒的棟梁之才!”
懷祿觀他顏色,見他嘴唇發白,眉心折出一道深深的褶皺,便知皇帝這次是真動了肝火,一時也不知說些什么來寬慰,只得默默地扇風爐燙酒。
酒還沒溫,底下倏地靜了。
雍盛奇怪,再往下看時,只見院中多了一名黃衫女子,云鬢楚腰,皓齒娥眉,眼波流轉間,媚態橫生。
“喲,這不是幽蘅院緗荷行首嗎?”懷祿脫口道。
行首,名妓也。
雍盛幽幽瞥他一眼:“想來你是那什么院的常客了。”
“奴才不能人道,串館子也只為飽飽眼福。”懷祿尷尬地摸摸鼻子,訕笑,“爺要是不喜歡,奴才改了就是。”
誰信你只飽眼福?
你們這幫太監都壞得很。
雍盛歪在椅上,撐著腮,也不拆穿他,只聽他接著嘟囔:“緗荷在,幕先生自然也在了。”
“什么先生?”雍盛驀然驚覺這世上多的是他不知道的事。
“幕先生,啊,主子有所不知,幕先生就是……”
懷祿正要作答,余光里,雍盛瞟見那位行首蓮步輕移,腰肢慢擺,款款行至秦納川跟前,恭恭敬敬福了一福。
而秦納川一見到這女子,登時如同耗子見了貓,臉駭得白了,囂張氣焰也熄了,嘴唇開闔半晌,愣是一個屁也放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