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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31章

    陸眺“嗯”了一聲,道:“你怎在此?”

    此言一出,張署令頗為意外地看了青鸞一眼,聽這意思,莫不是陸中丞識得此婢子?

    青鸞起初也很是驚訝,陸眺怎會認識自己,但下一刻,她旋即反應過來,大約是宮宴時陸眺看見她站在李昭身后,應知她是陸皇后和太子的人。

    這話言外之意是:你為何不在東宮,而出現在掖庭?

    她有意瞄了張署令一眼,而后隱晦回道:“奴婢受命來此辦差。”

    陸眺見青鸞說得含糊,刻意不提“受誰的命”前來此處,猜測莫不是自己的皇后妹妹派她前來打探漪瀾殿之事,而她又刻意看向張署令,應是怕張署令聽到外傳,于是配合道:“既辦完了差,就快回去罷。”

    青鸞借機連忙告退,毫不猶豫就要抬腳離開,張署令卻道:“可是……”

    青鸞腳步一頓,只聞陸眺嚴聲道:“張署令,陛下還等著回話,你且速帶我去看那些宮人關在了何處。”

    張署令一聽陸眺這話,心中已是了然,他得罪不起眼前這位年輕的御史中丞,更得罪不起金陵陸氏,雖不知那婢子是何來歷,但眼下,其擅入掖庭之事,定是不能再追究了。

    他堆著笑臉將陸眺迎進掖庭大門,轉頭間,望向青鸞遠去的背影,聳搭的眼底劃過一抹精光。

    昭陽殿熏香裊裊,摻雜著一絲清幽酒香。

    李洵正在矮榻上斜倚,扶額閉眼,臉色很是難看。他面前案幾擺著金樽玉盞,下朝才沒一會兒,便已飲下不少梨花醉。

    “陛下。”寧晏禮邁入殿中,聞到淡淡梨花清香,不覺微微皺眉,那酒由他親手釀制,雖甜,但很是醉人。

    李洵聞聲睜開雙眼,不知是酒上了頭,還是因李淑妃之事,他面容疲憊,甚至顯得有些病態的憔悴,見寧晏禮立于殿前,他抬起手道:“寧卿來了。”

    說完,他揮手屏退兩旁,為他執扇的宮婢悄然退至五足蓮花銅爐邊,熟稔地填了些香料,才最后退出。

    “方才朝上你都聽到了。”待殿中只剩二人,李洵緩緩道。

    “是。”寧晏禮知道,李洵說的是陳暨所言的邊防之事。

    他掃了一眼案幾上的酒盞,淡聲道:“陛下,梨花醉不宜多飲,太后午時便會回宮,見陛下酒醉定然不悅。”

    聽寧晏禮提到陳太后,李洵忽而嗤笑一聲。

    他踉蹌起身,險些將身后屏風撞倒,帶著一身酒氣,走到寧晏禮面前,聲音里略帶一絲沙啞:“寧卿可知太后因何而歸?”

    “臣不知。”寧晏禮回道。

    李洵雙目被酒意醺得赤紅,直視寧晏禮,笑了笑道:“寧卿知朕如己,怎會不知?寧卿只是不忍與朕拆穿罷了。”

    接著,他指向東南方,那是皇家佛寺的方向,似笑非笑道:“朕知,卿亦知,太后此時回宮,不是為了朕,亦不是為了她死去的孫兒,而是為了那淮南王李鰲。”

    寧晏禮抬眸,似順著李洵的話道:“陛下,淮南王世子現下正跪于殿外。”

    李洵瞇眼向殿外看去,眸光陰厲不明,“看來他淮南王府是有所辯駁,既如此,便讓他進來吧。”

    很快,李慕凌被傳至殿前,他低頭疾步上殿,不忘用眼角狠剜了一旁的寧晏禮一眼,伏身叩道:“臣代淮南王府前來,為淑妃娘娘求請陛下寬恕!”

    李洵冷笑一聲:“寬恕?”

    李慕凌伏身道:“淑妃娘娘因腹中皇嗣被害,悲傷難抑,一時犯下大錯,不求陛下饒恕,只求陛下念及往日情份,留娘娘一條性命!”

    李洵面色幽深,“聽世子這語氣,此事乃淑妃一人作為,淮南王府之前并不知情?”

    李慕凌抬起頭,神情懇切,竟讓人一時難辨真偽,“陛下,淑妃娘娘要強的性子陛下最是清楚,娘娘在宮中受的委屈從來不肯與母家提起半句,若王府早知她被人下毒暗害,豈會等到今日讓她糊涂之下釀出大禍!”

    “世子所言,怎么與朕查到的不大相同?”李洵的目光掃向寧晏禮。

    寧晏禮微微頷首,很快有兩個小太監呈著托案走上殿前,案上還擱著一疊薄紙,細細密密的供詞與血紅的手印交錯,不用看也知吐出這些的人曾受過怎樣的酷刑。

    寧晏禮居高臨下道:“世子上前看看罷。”

    李慕凌暗中咬牙,正欲提擺起身,雙腿卻因久跪而踉蹌半步,落在寧晏禮澄黑的眸中,顯得十分狼狽。

    他走到供詞前,當真于殿上一張張翻閱起來。

    李慕凌雙目在供詞間游走,眉目愈發皺起,神色漸漸憤然,直至看完最后一張,他再次向李洵跪道:“陛下,自古屈打成招所至的冤獄不在少數,這些宮人怕是被審了一夜才被迫說出此事與王府有關!”

    “世子的意思,是朕冤枉了淮南王府?”李洵冷道。

    李慕凌瞥了寧晏禮一眼,然后伏手,“臣不敢,只是寧侍中素來擅于酷刑,別說那些宮婢太監,就是士卒武夫怕也捱不住他的拷問,嚴刑折磨之下,寧侍中想要的證詞怕是不難得到。”

    李慕凌話中矛頭直對寧晏禮,但李洵卻叫人呈上物證——李淑妃蓄意留胎所服用的湯藥殘渣,以及淮南王府醫官手書的藥方。

    李慕凌臉色陡變,自己明明已于三日前夜里,安排侍衛將那醫官送回淮南!

    他倏然瞪向寧晏禮。

    “淮南王府膽大包天,與淑妃合謀欺君,世子還有何話說?”李洵的聲音仿佛是從牙齒縫里發出來的,陰戾森寒,讓李慕凌不由滯住。

    正待此時,一只黑鴉從殿前飛遠,御前常侍錢福疾步入殿,對李洵道:“陛下,廷尉有十萬火急的要事稟報!”

    李洵火氣正盛,遂沒好氣地道:“何事?”

    錢福縮了縮脖子,小心翼翼回道:“回陛下,太,太后娘娘回來了……”

    李洵一驚,“不是說太后要午時才到?怎的這么快就回來了?”

    錢福道:“太后娘娘回來直奔廷尉,將寧侍中前夜關押的那個醫官給……給……”

    寧晏禮眸中微黯,冷聲道:“太后娘娘將淮南王府那醫官如何了?”

    錢福看向他,臉色難看道:“給殺了……”

    “……”寧晏禮看向李洵,李慕凌亦是渾身一震。

    “殺了?”李洵登時拍案而起,瞪圓了眼睛道:“太后竟把此案人證給殺了?”

    錢福見李洵大怒,撲通跪地,回道:“太后娘娘說,說那醫官蓄意讒言,引陛下對諸侯猜疑,破壞宗親君臣關系,就把人在大牢里殺了……”

    李洵臉色青紫,“廷尉監顧準何在?”

    錢福道:“顧大人攔了……但是被當場革職,太后娘娘說他辦事不利,不能侍君奉主,然后將被陛下貶到馬廄喂馬的陳璋陳大人任命為新任的廷尉監了……”

    錢福話音一落,李洵勃然盛怒,他“哐”地一聲將面前的案幾踢翻,白玉酒盞應聲滾落,梨花醉從掀倒的金樽里盈盈流出,漫出濃郁酒香。

    他大步走向側殿,一把從伏虎劍架上取下天子劍,又快步向李慕凌走去。

    李慕凌當即面露惶然,叫道:“陛下!”

    李洵置若罔聞,在他面前“錚”地拔出利劍,指在了他的鼻尖上,眼底猩紅道:“淮南王府既有太后撐腰,世子還何必跪在朕的面前?”

    李慕凌上身微微后仰,梨花醉沿著衣袍紋路滲入,卻不敢妄動,他白著一張臉,吞了吞嗓子道:“陛下言重了……太后娘娘也是體察臣與父親對陛下的忠心,才信任淮南王府。”

    “忠心?”李洵狠道:“李鰲對太后的忠心朕倒是看得真切!”

    提及此處,他不禁恨得咬牙切齒。

    少年時,他便看得清清楚楚,李鰲望著自己母親的眼神,不是臣子對太后的尊仰,亦不是小叔對兄嫂的敬護,那雙僭越背德的眼里,赤。裸裸的,分明是男人對女人的愛慕與渴望。

    他恨李鰲,竟然膽敢覬覦皇帝的母親。

    但他更恨自己,明明身為天子,卻不能將李鰲除之而后快。

    就在李洵與李慕凌僵持間,錢福偷偷抬眼瞧向寧晏禮,只見寧晏禮稍一垂眸,錢福當即心領神會,又道:“陛下……”

    李洵聞聲冷眼看他。

    錢福道:“太后娘娘還說,皇嗣夭殤,她心中悲慟,回宮后百官嬪妃不必相迎,只請陛下即刻到長壽殿稍候,待她回宮后與陛下母子相聚。”

    李洵眼中浮起一抹譏諷,喃道:“好一個母子相聚……”之后,他又像是自嘲般嗤笑一聲,將天子劍“哐啷”一聲扔在地上,對李慕凌道:“世子且回去與淮南王傳信,有太后在,就讓他把心放回肚子里罷!”

    李洵所言之意,在場幾人皆心知肚明,既在此事保全了淮南王府,李慕凌怕他反悔,遂不敢久留,又深深叩拜后,匆忙退了下去。

    李慕凌走后,李洵又在昭陽殿發了好一通脾氣,將一應擺設砸了個遍,直到陳太后回宮派人到昭陽殿請他,李洵才更衣準備去往長壽殿。

    寧晏禮從昭陽殿退出,正逢四下無人注意,方才為李洵執扇的宮婢悄然走近,低聲道:“大人,鴉青傳信,有一個漪瀾殿的宮人求見,口中提及‘軍師’二字。”

    寧晏禮眸光一動,不著痕跡道:“安排到刑室殿見我。”

    “諾。”那宮婢輕聲應了,而后又道:“近日皇帝夢魘的癥狀愈來愈重了。”

    寧晏禮面容清冷,沒有說話,就在二人即將擦肩而過時,他卻忽而道:“流螢。”

    那宮婢腳步稍滯,隨后聽到寧晏禮淡漠的聲音:“最近將香燃得輕些。”

    流螢微微怔住,良久,她猛然回頭,卻見寧晏禮絳色的衣擺已翩然消失在宮門之外。

    第32章 第32章

    慧兒跪在刑室殿里,殿內幽暗森冷,她又想起方才進殿前看到的白幡,不覺心中愈發惴惴,對青鸞的話也油生一絲懷疑。

    寧侍中真的會保自己性命嗎?

    她沒見過寧晏禮,只曾在漪瀾殿時聽其他宮婢說過,那位大人有謫仙之姿,雖為宦臣,但風華絕代,勝過這世上萬千男女,就連陛下都曾為他一見傾心。

    她不曉得謫仙長什么樣子,但只覺天人應該不會待在這么陰暗的地方。

    不知過了多久,殿前角落一處暗門突然打開,慧兒神經一緊,只見一個青衣男子手持燭臺而出。

    她偷瞟向青衣男子的臉,狹長的雙眸,窄細的鼻梁,瘦削清俊,倒也還算好看。

    鴉青剛將四處宮燈點亮,卻突然聽見怯懦懦的一聲:“侍中大人……”

    他愣了愣,回頭看向殿中跪著的瘦小身影。

    慧兒見他視線落過來,急將跪著的姿勢正了正,慌忙叩道:“侍中大人,奴婢,奴婢定將知道的如實稟明,請侍中大人饒過奴婢,奴婢不想再回掖庭了,那里的罪奴早晚會被打死的……”

    說著,她眼底紅通通的,泫然涌上一層淚花。

    鴉青怔怔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還從來沒人會將他與他家大人弄錯,不禁啞然失笑:“你跪錯人了,我不是侍中大人,我是大人府中的長史。”

    這回換做慧兒愣住,她汪著晶瑩的淚珠,直直看向鴉青,喃喃道:“長史大人?”

    鴉青笑了笑,“你是在漪瀾殿當差的?”

    慧兒抹了把眼淚,點頭道:“奴,奴婢在漪瀾殿做些粗使。”

    鴉青打量著眼前的小宮婢,順手將燭臺放在寧晏禮的案幾上,“你與鳳儀宮當差的那個叫順喜的,是同鄉?”

    他在方才已經查過慧兒的宮籍。

    慧兒是潯陽柴桑人,而他剛好記得,曾經查與青鸞共同出宮的那個小太監時,那小太監的老家也在潯陽柴桑。

    他見慧兒怯弱膽小,不像是敢托人向他家大人傳話的樣子,猜測幕后大約有人指使。但經查探,她底細確是清白,雖在漪瀾殿當差,可與淮南王府并無瓜葛。

    只是不知她與順喜同鄉一事,是否是個巧合。

    慧兒聽到他問順喜,不由得警覺起來,但她記得青鸞說過,若問旁的事要如實回答,于是又遲疑著點了點頭。

    鴉青察覺到她神情里的防備,但見她又點頭承認,心中反倒生出一絲不解,遂直接問道:“你說自己在漪瀾殿值夜時,曾聽見有人在宮墻外提及‘軍師’二字?”

    慧兒吸了口氣,看著鴉青道:“是……”

    鴉青狐疑地看向她,“那你可知軍師是誰?”

    “不,不知。”慧兒搖頭道。

    “你當時還聽見什么了?”鴉青道。

    “那夜有風,旁,旁的聽得不大真切。”慧兒被問得沒底,眼中略顯閃爍。

    這時,屏風后不知何時出現一個修長的身影,慧兒抬眼看去,待那身影走出,她不覺怔住。

    她從前不知謫仙人是什么樣的,但今日算是知道了。

    寧晏禮抬眼看她,見她表情怔愣,不禁微微蹙眉,“你找我何事?”

    這如淬冰似的一句,讓慧兒倏然驚醒,她打了個寒顫才反應過來,連忙叩頭道:“侍,侍中大人,求侍中大人開恩……”

    寧晏禮看了鴉青一眼,鳳眸濃黑疏冷,似在問他:眼前這是什么情況?

    鴉青在他耳邊低語幾句,將慧兒傳話所說,方才的詢問,以及查到慧兒與順喜同鄉之事,一并告訴了他。

    寧晏禮聞言一頓,腦海中自然浮現出一張清艷的面孔。

    他黑眸閃動,不覺間將掌心攥緊。

    又是那個婢子,每一件看似不相干的事,千絲萬縷間,總會聯系到她的身上。

    他看向慧兒,聲音極冷,“你在掖庭可是見過了什么人?”

    聽寧晏禮忽然問到此處,慧兒想起青鸞的囑托,不由下意識避開他的視線,俯身埋頭道:“不,不曾見過……”

    寧晏禮眸中神色微凝。

    眼前這婢子目光閃躲,分明有所隱瞞。

    這婢子是見過她嗎?他心中油然生出這樣的直覺。

    慧兒趴在地上,久不聞寧晏禮開口,心中忐忑至極,怕他不信,又道:“大人,奴婢當真在值夜時聽到有人暗中交談!”

    這時,鴉青也在一旁附道:“方才臣已派人查看,漪瀾殿偏殿西側宮墻上,確有可用來傳遞物品的細洞。”

    之后他又壓低了聲音:“依臣看,這婢子城府不深,大半是不敢說謊的,應是被心機之人利用了。”

    他口中所言“心機之人”是誰,二人自然心照不宣,可聽到寧晏禮耳中,卻莫名騰起一股煩躁。

    他瞥了慧兒一眼,又看向鴉青,冷道:“你與她認識?”

    “不認識……”鴉青愣道,不知話題怎的扯到自己頭上來了。

    “既不認識,你怎確定她是被心機之人利用,而非與人合謀?”寧晏禮直視著鴉青,眸光冷冽。

    鴉青怔怔回看向他,隱約覺得他說這話的語氣,似乎有些不悅。

    難道是自己說錯什么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故而只能暫時緘口,轉頭卻見寧晏禮突然撂擺起身,于是又不得不急道:“大人不審了?”

    寧晏禮腳步微頓,目光落在慧兒的頭頂,“你既信她,便依她所言,去把那軍師安排的下毒之人找到。”

    鴉青本以為寧晏禮對慧兒有所懷疑,還以為他想對她用刑,卻不想他今日的態度竟少見的松動,遂連忙伏手應道:“謹諾,臣這就去安排。”

    伏在地上的慧兒這時也慌忙抬起頭,她見寧晏禮臉色沉冷,沒問幾句就要離開,不知過后要如何處置自己,心里一時又慌又怕,幾乎帶著哭腔道:“大人……奴婢,奴婢還能活嗎?”

    卻不料,只這一句,寧晏禮耳中仿佛被轟隆一聲炸響。

    他面色倏然僵住,沒等反應,下個瞬間一陣強烈的嗡鳴穿透耳廓,殿中的燈火忽然變得愈發晃眼,他下意識瞇起雙眸,視線里卻霎時變成一片灼烈的火海。

    寧大人,我還能活嗎?

    如鬼魅般的話語再次響起,寧晏禮只覺一陣天旋地轉,整個身子猛然失控栽倒下去。

    “大人!”鴉青陡然大驚,一個箭步上前將他扶住,同時大喝道:“快來人!”

    話音一落,幾個銀甲侍衛頓時于外殿涌入。

    屠蘇率先入內,一眼看見倒在鴉青懷中的寧晏禮,臉色唰然煞白,“大人又昏倒了?”

    “快去請霍大人!”鴉青急道。

    鶴觴應聲,轉身就要向御醫院急去,卻忽聞一道虛弱卻仍舊冷硬的聲音傳來——

    “不必……”

    鶴觴腳下一滯,愕然回頭看去,只見寧晏禮緩緩偏過頭,緊擰著眉,似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他烏黑的鬢角已被冷汗打濕,那如紙的薄唇微微啟合:“不必驚動長玉……”

    “大人!”屠蘇焦急道:“這已經是大人第四次昏倒,不能再硬扛下去了!”

    屠蘇的聲音不小,寧晏禮此時卻根本聽不真切。

    他冷白如玉的臉上已沒了半點血色,腦海中不斷有紛亂畫面閃過,耳中的嗡響愈演愈烈,強烈的眩暈感幾乎讓他無法呼吸。

    他將目光艱難穿過眾人,落在正因驚懼而不住顫抖的慧兒身上。

    自己這副模樣絕對不能外傳。

    他緩慢指向慧兒,想要下令將其滅口,然而話未說出,慧兒的臉卻在視線里逐漸模糊,轉而變成一張毫無生氣的清艷面孔。

    寧晏禮微微睜大了雙眼。

    女子靜靜躺于玉棺之中,斷臂下連著由金絲帛錦縫制的假肢,只見他一襲龍紋玄袍立于棺前,漠然揮手命人合棺。

    在玉棺蓋上的瞬間,他頓覺胸中一窒,口中噴出腥甜血氣。

    “大人!”眾人一擁而上。

    青鸞剛回到東宮,未入殿門,就聽到兩聲翠鳥鳴啼。

    “這季節翠鳥甚多,一會兒我便上去將這幾顆歪脖子樹上的鳥巢摘了,省得平時打攪殿下午睡。”白芷盯著宮中的梨樹叉腰道。

    幾個宮婢被她這話逗得捂嘴直樂,轉頭見青鸞回來,紛紛禮道:“隨侍。”

    白芷回頭瞧見青鸞從宮外進來,驚訝道:“隨侍何時出去的?”

    “太子殿下呢?”青鸞反問道。

    白芷道:“殿下方才被鳳儀宮來人喊去了,說是太后娘娘回來了。”

    然后她湊近青鸞身邊,壓低聲音道:“殿下以為隨侍昨夜下棋太晚還沒起呢,就帶白薇他們去了。”

    “這么早?不是說太后娘娘過了午時才會回來嗎?”青鸞道。

    白芷眨了眨眼道:“或許是行程趕了一些吧,畢竟昨夜里發生了那樣的大事。”

    翠鳥的清鳴再度傳來,青鸞又與白芷說了幾句,隨后便托辭轉去了東宮后門,見四下無人,她將后門開了一道縫隙,側身邁出。

    她抿了抿唇,望向前方假山后閃過的身影,疾步走近。

    “阿鸞!”李慕凌在看到青鸞的瞬間,急忙上前拉住她的手。

    手臂的刀傷被他一下扯痛,青鸞暗自倒吸了口氣,作出向四周打量的模樣,不著痕跡地將手抽出,“殿下,此處雖然僻靜,但也偶有宮人往來,若有急事便長話短說吧。”

    聽她這樣說完,李慕凌也面露警惕,他將半個身子探出假山外,再次確認無人經過,才回身道:“阿鸞,若不是急事我也不會此時找你。”

    他頓了頓,又道:“漪瀾殿的事想來你已聽說一二,只是有一件不為旁人所知的,陽華昨夜在宮中抓到了一名細作,那細作恐怕是針對淮南王府而來的。”

    青鸞聞言一滯。

    長公主昨夜抓到的細作……

    李慕凌繼續道:“只是那細作昨夜已被閹狗寧晏禮帶走,我與軍師商討過了,想來那細作不是閹狗的人,就是陸氏安排的人,此人藏身宮中終是禍患,阿鸞,還需你暗中將那細作查出除去。”

    “呃。”青鸞怔了怔,手臂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

    “阿鸞?”李慕凌道:“可是有什么難處?”

    ……

    確是有些難處,那個細作就是她,難不成要她自戕?

    “沒有,只是長公主可看清了那細作長什么模樣?”青鸞忍著痛,雙眼清澈道:“或是有何特征?”

    “昨夜陽華似乎也沒大看清,只言那細作應是個宮婢,身量與她相近。”李慕凌想了想,又道:“昨夜那細作的右臂應是受了不輕的刀傷。”

    “……”青鸞不覺將右臂往身后挪了挪,誠懇道:“眼下對那細作所知的信息太少,但我會盡力一試。”

    李慕凌面露感動,“不知那細作身手如何,你要千萬小心。”

    青鸞“嗯”了一聲,正欲脫身離去,卻又被李慕凌喚住,“阿鸞,你近日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青鸞頓住,難道是李慕凌察覺出什么了?

    她回過頭,露出不解的表情:“世子殿下所言何意?”

    “你……”李慕凌猶豫片刻,才似下定決心般問道:“阿鸞,你阿母留下的玉簪何在?”

    第33章 第33章

    青鸞睫羽微顫,那玉簪在寧晏禮手中,李慕凌為何會突然問到這個?

    “世子殿下怎的會突然問起那玉簪?”青鸞作出頗為驚訝的模樣,“那簪子從入東宮后就一直未見,不知放在了何處,前些日子我里里外外翻了個遍,卻還找不著,正為此事憂心呢。”

    隨后她垂眸道:“殿下知道,那是阿母留給我的遺物,若要就這么丟了,來日我還有何顏面去九泉下與阿母相見?”

    “阿鸞……”李慕凌見她如此,心中不由一動,安慰道:“我只是久未見你戴那簪子,故而多嘴提起,阿鸞莫要傷心了。”

    青鸞緩緩頷首。

    李慕凌反倒松了口氣,猜測寧晏禮應是于宮宴時對青鸞生了疑心,才派人偷了那簪子試探于他。

    回想今日寧晏禮拿出那簪子后并未有所表露,想來應是試探無果。

    “你在宮中一定要倍加小心,那閹狗心思極細,一直在找王府埋的暗線。”李慕凌囑咐道:“軍師為玄武所設的替身已經被他除去,他定會將視線轉移到你們另外三人身上。”

    青鸞眸光一亮,看來那趙鶴安果然不是真的玄武。

    真正的玄武,應該還隱藏于朝廷之上。

    “玄武的替身?”她裝作疑惑道:“那白虎與朱雀可有替身?”

    李慕凌道:“你們四人中,只有玄武身份特殊,他若沒有替身,做起事來極易被人發現,那王府長久以來下得這盤大棋便前功盡棄了。”

    青鸞剛要再問,卻見遠處走來兩名宮婢。

    “此處不能再留。”李慕凌用口型對她說道。

    青鸞約莫著時間,若再問下去,東宮那邊也會發現她不在宮內,長此以往難以解釋,定會叫人生疑,遂待那兩名宮婢走遠,她便先一步離開假山。

    只是她一時心事太多,卻沒注意那兩名宮婢之一,在不遠處悄然折返,看著她回到東宮后門,李慕凌又從假山疾步走出,才默然離去。

    陳太后回宮第二日,李昭照例要去長壽殿請安,青鸞與白芷剛為他穿戴整齊,白薇便匆匆進殿,禮道:“殿下,剛剛太后娘娘派人來傳,說今日的請安免了。”

    “請安免了?”李昭疑惑道:“通傳之人可有提到為何?”

    青鸞向殿內其他宮人使了個眼神,待幾人退下,白薇走到她與李昭跟前,低聲道:“回殿下,據說是陛下下朝之后去了長壽殿,又與太后娘娘大吵了一架。”

    太后皇帝母子二人這番反應,青鸞倒并不意外。

    昨日陳太后回京第一件事,就是到廷尉把前夜相關的人證滅口,她死保淮南王府的態度顯而易見,李洵為此已與她大鬧一場,氣得連晚膳都掀了。

    昨個夜里,李洵大約翻來覆去睡不著覺,連夜派人送了三尺白綾、一把匕首,以及一杯毒酒到漪瀾殿,卻不想李淑妃撕了白綾,砸了毒酒,熬到天亮,宮門一開,淮南王府竟送來了免死的丹書鐵券。

    那是當年為表李鰲于淮水救駕,陳太后賜予淮南王府的,想來李鰲也是怕此事再鬧下去不好收場,才不得已將這傳家的寶貝搬了出來。

    可是如此一來,李洵的怒火找不到出口,就免不了與陳太后再度沖突。

    “陛下的火氣,恐怕這闔宮上下只有太傅大人能勸得了。”白芷道:“但奴婢聽說太傅大人今日告病,連早朝都沒上。”

    寧晏禮病了?青鸞長睫一顫。

    那人鐵打的心腸,連在身上插刀見血都不形于色,什么樣的病會讓他在這種時候連朝都不上?

    那日審問她的時候,他還一副唇紅齒白的模樣,倒看不出有什么毛病。

    “太傅告病?”李昭一聽寧晏禮抱恙,臉上頓時現出擔憂之色,“可請御醫瞧過了?”

    “陛下前后派了十幾位御醫到太傅大人府上,可都叫府中長史托辭打發了,最后只有霍大人進去,這會子還未回宮呢。”白芷道。

    “太傅大人竟沒在宮中?”青鸞頗為驚訝。

    寧晏禮自入門下省以來,雖不用時時伴駕,但李洵仍叫他居于宮中,他本是宦臣,也沒那么多忌諱,外面偌大的宅子放了許久都未用過,這次他竟突然住到了宮外。

    莫不是真有什么隱疾發作,怕在宮里走漏風聲?

    白芷頷首,“奴婢聽御前的人說,太傅大人昨日午時出的宮,入夜也沒回來,一早才派人告假,許是近來忙碌,身子有些吃不消了。”

    “太傅平日公務繁雜,本就辛勞,本宮還將功課頻頻送去叨擾,叫太傅不得休息,本宮真是思慮不周。”李昭小臉皺成一團,坐回案前自責道。

    “……”想到寧晏禮極盡敷衍的批語,青鸞不想打擊李昭,只得微笑安慰道:“殿下無需自責,太傅大人也是盡了身為人臣的職責。”

    李昭撐著下巴思忖片刻,而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對青鸞道:“那便去庫房取些補品送到太傅府上,也算聊表本宮心意。本宮出宮不便,此事由你代勞最為合適。”

    “……”青鸞笑容登時一滯。

    巳時,寧府。

    日光透過雕花窗柩打進殿內,勾勒出熏香彌漫的輪廓。

    “怎么燃這么重的香?”霍長玉伸手在空中揮了揮,皺眉道:“夜里還是睡不安穩嗎?”

    “誰放你進來的?”紗帳內傳出低啞的問話。

    霍長玉將木窗推開,回頭道:“你覺得他們幾個攔得住我?”

    一絲微風夾雜草木清香灌入殿中,白紗輕盈擺動,映出帳內人影,“我已經沒事了,你回宮便說我只是稍染風寒,明日就可正常上朝。”

    “你眼下這副樣子如何上朝?”霍長玉道:“我已為你開了幾副安神的方子,你且在宮外養上幾日再回去罷,宮中那邊我自會交代妥當。”

    “此時正是讓李洵與陳氏反目的最好時機,我怎能在此耽擱?”掀開薄衾的窸窣聲傳來,一只指節修長的手將紗帳撥開,或許是過于白皙,手背上的脈絡清晰分明。

    寧晏禮散著如緞的墨發,披著外袍走下床榻,素白的寢衣襯得臉色有些蒼白憔悴,“北郡的戰事一觸即發,絕對不能讓陳暨和李鰲在朝中占了先機。”

    霍長玉急道:“什么先不先機的?我已聽屠蘇說了,你這已不是第一次暈倒,你日日不得安枕,前日又連著熬了整夜,縱是鐵打的身子也吃不消的!”

    寧晏禮俯身坐到案前,樹影隔窗投在身上,擋住半張側臉,“你今日前來也好,便幫我與長翎傳信,此次若是與北魏開戰,他必要率鎮北軍拔得頭籌,才能徹底斷了李洵在戍邊之事上對淮南王府的依賴。”

    “我現在同你說的不是朝堂之事,亦不是邊關之事!”霍長玉見*他頭也不抬,只顧自潤筆,聲音不覺提高了兩度:“你三年前替陛下擋那一劍本就傷及內里,如此消耗下去,你還要不要命了!”

    三年前,李洵在雍州巡游途中遭北魏細作刺殺,寧晏禮為得李洵信任,用苦肉計硬是在那利刃襲來時擋在了李洵身前,那一劍雖避開了致命要害,但仍傷及腑臟,生生用湯藥吊了半年才見起色。

    霍長玉話音一落,偌大的府院除了風動枝葉的沙沙聲,就剩偶爾幾聲嘰喳的鳥鳴。

    寂靜中,屠蘇為首的幾名影衛圍在殿外,不禁對他紛紛暗贊。

    一只青雀從他們頭頂飛過,在半空兜了一圈,收翼落于窗前。

    案邊銅爐沉香裊裊,寧晏禮剛落下的筆鋒稍頓,他抬起長睫,看向霍長玉,平靜道:“我的命早在十六年前就交代在了淮水之濱,你知眼下有些事,我看得比性命更重。”

    言語冰冷堅硬,上挑的鳳眸中沒有一絲波瀾。

    霍長玉看著那雙眼,腹中備好的說辭,此刻卻突然一句也說不出了。

    他凝視著那張清冷蒼白的面孔,良久,才重重嘆了口氣道:“你為何這般拼命,我自是明白……可是你也要珍重自己的身子。”

    “我的身子,我心中自是有數。”寧晏禮再次提筆蘸墨,淡道:“我還沒那么容易死。”

    “……”

    此言一出,噎得霍長玉不禁瞪了他一眼,自己當初怎么就棄武從醫,跟在這冰山身邊操這樣的窩囊心了呢?

    寧晏禮低頭將信寫完封好,遞了過去,“北魏屢次來犯,李洵早有反擊之意,我會在朝中主戰,并上書力薦長翎為主將,但我想陳暨定會從中阻撓,推李鰲或他陳氏之人,屆時還需霍將軍從旁相助。”

    霍長玉“嗯”了一句,接過信,“聽父親說,今日上朝陳暨的態度已很明確,但不知李鰲如何看待此事。”

    寧晏禮道:“如今北魏侵犯的皆是北郡襄陽一帶,未從淮水犯進淮南,他李鰲也許還打著作壁上觀的主意,畢竟現下淑妃的事已讓淮南王府自顧不暇了。”

    霍長玉頷首,“李鰲為平息此事搬出了丹書鐵券,想必他早在淮南坐不住了。只是如此一來,約莫陛下也無法繼續深追此事。”

    寧晏禮冷笑:“有那位說一不二的太后娘娘護著淮南王府,他追不追究又有何用,不過借此,這母子二人的間隙便再不可修復了。”。

    午后,寧晏禮服過了湯藥,命人添了些香,在案前又疾書了起來。

    一沓沓公文從書案右側漸漸減少,很快從左側摞起厚厚一疊,他拿過最下面的一份,翻開后,雋秀的眉頭卻微微蹙起。

    這份是東宮送來的,李昭的功課。

    對于李昭,寧晏禮除了太子太傅這個頭銜,確實未盡過為人師的職責。

    李昭定時將功課送來,他也只是草草于末尾批注一句“殿下勤勉,臣心甚慰”,日復一日,周而復始。

    他從不愿在毫無意義的事上浪費功夫。

    或者說不止是事,還有人。

    但今日不知怎的,或是因為少有這會子清閑,或是因為莫名生出些身為太子太傅的覺悟,在寧晏禮剛要落筆寫下第一個“殿”字的時候,卻手腕一頓,將筆提了起來。

    他撂下筆,將功課翻回

    第1篇,一頁一頁開始審閱。

    紙上的字跡工整有序,對于李昭這個年紀的少年來說,確是能看出其沉穩的性子,字里行間所表達的觀點也頗顯仁愛敦厚之心,最難得的是又如此勤奮好學,若在未來好好加以匡扶,倒是個能成為一代明君的料子。

    可他偏是李洵的兒子,當真是可惜了。寧晏禮眸中劃過一抹嘲弄。

    想到此處,他便失去再看下去的耐心,剛要直接躍至末尾,卻在下一篇戰策論的空白處看到一行小字批語——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那字與李昭的字跡明顯不同,清麗靈秀如行云流水,像是女子溫婉的手書,卻又帶著一絲男兒郎的恣意瀟灑。

    寧晏禮目光久久凝視在那行字上,黑眸幽深莫測。

    看來東宮之中,還有另外一位“太傅”存在。

    正待此時,殿外傳來鴉青的聲音:“大人,事情辦妥了。”

    寧晏禮收斂視線,拿過一本書卷蓋在那篇戰策論上,淡聲道:“進來回話。”

    鴉青進殿伏手道:大人,臣已帶那慧兒指認出了與淮南王府軍師暗通的宮人。”

    寧晏禮順手翻開卷頁,眼眸垂在書間,心思卻全然還在那行清秀小字上,“既已抓到細作,直接上刑拷問出那軍師的下落即可。”

    “這恐怕不妥……”鴉青猶豫道。

    寧晏禮抬眸,“不妥?”

    鴉青道:“大人,這宮人……臣不敢貿然處置,因此特來向大人稟報,望大人決斷。”

    第34章 第34章

    寧晏禮眼中生疑。

    “與那軍師勾結的宮人,是在鳳儀宮里當差的,名喚蘭心。”鴉青道:“若是一般宮婢也就罷了,但這蘭心不僅是皇后娘娘的貼身侍婢,還是當初從陸府帶進宮里的。”

    換言之,就是陸氏的家仆。

    這確實有幾分棘手。寧晏禮思忖道。

    高門的貴仆,又是皇后的心腹,這樣的婢子往往活得比一些士族女郎還要體面。

    若說她被淮南王府收買,是任誰也不會相信的。

    因此,要是將此事捅破天,就會被淮南王府反咬一口,說是陸皇后派人向李淑妃下毒在先,這雖不能掩李淑妃換子欺君的罪過,但卻會叫李洵轉移對陳氏和淮南王府的怨懟。

    而且這畢竟是陸彥的家事,他不好在明面上插手過多。

    見寧晏禮沉吟,鴉青又道:“大人,眼下還有一事。”

    “何事?”寧晏禮道。

    “流螢傳來消息,淮南王世子昨日離開昭陽殿后,與東宮那位女史私下里見面了。”

    寧晏禮鳳眸微凝。

    在他用玉簪試探后,李慕凌就敢在光天白日里與她相見。

    二人便這么迫不及待嗎?

    “大人?”鴉青看他又半晌不語,以為身體仍有不適,遂關切道:“大人是否要歇息片刻?”

    話音將寧晏禮的思緒打斷,他倏地看向鴉青,淡道:“那副畫像呢?”

    鴉青愣了愣:“哪副?”

    為抓細作,他們派人繪制的畫像不下百副,寧晏禮突然沒頭沒腦的一句,讓他一時蒙住。

    寧晏禮漆黑的眸光射來,鴉青渾身一凜,不知是打通了哪道關竅,他腦中頓時靈光一閃,恍悟道:“啊!大人說的是那一副!”

    他隨即又道:“那副就在偏殿書房中,臣這就前去取來。”

    “不必。”寧晏禮起身,在鴉青訝然的目光中朝偏殿走去。

    殿外日光正盛,暖意鋪在院中,叫人忍不住犯困。

    在廊檐下打盹的屠蘇,忽而感受到面皮上刮過一道冰冷,他驀地打了個冷戰,剛一睜眼,就看見一個墨色身影從面前走過。

    屠蘇驚訝道:“大人,你怎么不好好在寢殿休息,霍大人臨走前可是有過交代的——”

    說到一半,一記眼刀飛來,后半截話被他咽回了肚里。

    這時,跟在后面的鴉青走到他身邊,小聲道:“從我方才進殿就發現大人心情似乎很是不好,這幾日你說話小心著點兒,別總惹大人不悅。”

    “我——”屠蘇瞪眼道:“我怎么就惹大人不悅了?”

    寧晏禮邁入偏殿,一眼就瞧見卷筒中用絹帛包好的卷軸。

    他將絹帛拆開,把卷軸在案上鋪開。

    那個清媚撩人的女子又出現在他面前。

    “那不是陸氏小姑嗎?大人總看她的畫像做什么?”屠蘇趴在窗上,低聲道:我記得上次那玉簪,大人也沒還給人家……”

    說到此處,他突然轉頭看向鴉青,錯愕道:“大人不會是動了凡心了吧?”

    “你說什么呢?”鴉青剜了他一眼:“大人是……怎么會?”

    “大人雖然……但他也是人啊!你幾時見大人用這般神色看哪個女子了?”屠蘇往殿內指了指,說得愈發篤定。

    見寧晏禮視線久久盯在畫上,眼中神色莫測,鴉青也犯起了嘀咕:誠然,他家大人往日里對女子的態度只有兩種,對普通的無視,對懷疑的上刑。

    若照以往,這女史早就被抓來拷問,何必等到現在?

    “有事就進來,不要在窗前擋光。”

    寧晏禮的聲音忽然從殿內響起,將二人嚇了一跳,鴉青埋怨地看了屠蘇一眼,屠蘇訕訕一笑,將他推在前面,一前一后進入偏殿。

    二人進殿時,寧晏禮已提筆蘸墨,在那畫像上洋洋灑灑勾勒著什么。

    屠蘇伸頭看去,不禁睜大眼睛道:“大人,這好好的畫,為何要改?”

    鴉青聞言也走上近前。

    只見寧晏禮筆尖快速流轉,輕描重墨,幾筆下來,畫中女子媚眼浮出笑意,眸光波動,竟似秋水蕩漾,花般的笑靨明顯比方才更加清雋,還透出一絲機敏狡黠。

    看著畫像上逐漸鮮活過來的女子,鴉青不覺怔住。

    這已經不是相像的程度,甚至可以說是東宮那位女史活脫脫出現在了眼前。

    寧晏禮撂下筆,冷眼端詳女子的面容。

    本是用來辨認細作的,故這畫像只至胸肩,沒畫到半身。

    看著女子雙臂的線條在紙張邊緣戛然而止,他想起暈倒前眼中浮現的畫面。

    玉棺中的那個斷臂女子,果然與她一模一樣。

    若非要說出不同,便是現在的她還活著。

    “大人,你這畫得也太像了!”屠蘇目瞪口呆地看向寧晏禮。

    要在心底將那容顏描繪了多少次,才能畫到如此境地?

    待畫干了,寧晏禮剛將畫像卷起,屠蘇樂呵呵地伸手去接,“大人是要將這畫掛在哪?”

    卻聞寧晏禮道:“把這個交給司白。”

    屠蘇一愣,轉眼向鴉青看去,鴉青似乎明白過來:“大人是要將那女史……”

    “殺了。”寧晏禮道:“在宮外找機會動手。”。

    東宮儀仗在朱紅府門前停了下來。

    青鸞掀開帷幔,抬頭看向門上的燙金匾額,寧府二字顯得格外刺眼。

    那夜與寧晏禮的針鋒相對還歷歷在目,雖然她搬出李昭和陸氏,讓寧晏禮一時忌憚沒有對她動手,但剛時隔兩日就要走進寧府的大門,這讓青鸞莫名有種深入虎穴的緊張感。

    隨行的小太監已候在車邊,青鸞提起裙擺,由他虛扶著邁下牛車。

    后面跟著兩排宮人,個個手里捧著漆木托案,上面都是李昭一樣樣挑選的,有藥材,有補品,還有青鸞做的點心。

    點心是李昭磨她現做的,要不然也不會等到快日落了才到寧府。

    看著那些東西,青鸞輕舒了口氣:畢竟自己今次是代李昭前來,寧晏禮大概不會過分為難。

    但為求穩妥,她還是留了個心思,特意沒讓人提前通傳,以防寧晏禮知道是自己前來,心里提早生出別的打算。

    于是,待一切備好,她才讓小太監前去通傳。

    朱紅的大門被輕輕叩響,開門的是張生面孔,但看那身銀甲,應是寧晏禮的影衛。

    那影衛聽小太監說完,連忙進去通報,不出一會兒,就見鴉青帶著數名影衛開門走出。

    “女史代太子殿下前來,府中有失遠迎,實在失敬。”鴉青走到青鸞面前,恭敬伏手道。

    “殿下不想叨擾太傅大人休養,故特意交代莫要提前通傳,只將心意帶到即可。”青鸞客氣回禮。

    她向鴉青身后看去,見到身后的屠蘇,面上不由得浮出溫和笑意。

    屠蘇也笑了笑,只是神色有些不大自然。

    這稍縱即逝的不自然卻被青鸞看進了眼里。

    屠蘇心性淳質率直,是個藏不住事的,見她時這般表情,想必寧晏禮對她的懷疑,已不止于趙鶴安的死。

    “這些都是殿下的心意,還望長史代太傅大人收下。”青鸞抬手讓宮人將托案呈上。

    寧府乃是非之地,她只想趕緊辦妥差事速速離開。

    鴉青攜眾人躬身拜道:“大人風寒不宜外出,臣等便代大人謝太子殿下厚恩。”

    待寧府眾人將賞賜接過,青鸞微笑:“既如此,奴婢就不多打擾了。”

    說完她盈盈一拜,轉身欲走,卻忽聞鴉青道:“女史留步。”

    青鸞回身面露疑問,“長史還有何事?”

    鴉青拜道:“太子殿下日前送來的功課大人已做好批注,還請女史隨我入府為殿下帶回。”

    “太傅大人病中未愈,奴婢風塵仆仆不便進府,以免將污濁氣帶入府中,使大人病情加重。”青鸞眸色微沉,但臉上還保持著笑容:“就勞煩長史幫奴婢進府取來,可好?”

    鴉青卻不買賬,“東宮福澤深厚,女史怎會身帶污濁之氣?女史莫要說笑了,大人還有幾句話,想親口托女史帶給殿下。”他抬手引道:“女史,請吧。”

    青鸞心中了然:看這架勢,這鴻門宴倒是不赴不行了。

    她莞爾一笑,回頭與一個小太監道:“你先回東宮稟報殿下,就說我隨長史入府去見太傅大人了,以免遲遲未歸,殿下久等心急。”

    那小太監得令,翻身上了一匹快馬,朝宮里去了。

    看著小太監遠去的背影,鴉青笑道:“女史思慮周全,鴉青實在佩服。”

    青鸞朝府門走去,眼中似笑非笑,“與你們大人打交道,若不思慮周全,是要吃大虧的。”

    日暮西沉,青鸞隨鴉青走在偌大的府院里。

    府中雖少有人住,花草卻被修剪得很好,適逢眼下正是枝繁葉茂的季節,一眼望去,錯落的亭臺游廊間,盡是花紅翡綠。

    其間,一道流水蜿蜒穿過小橋,向院落深處延伸而去,更顯風雅清新。

    看著眼前景致,青鸞不禁想起陰暗的刑室殿,很難想象,這兩處所屬竟是同一個人。

    走了好一會兒,鴉青將青鸞帶入一間殿室。

    屏風帷幔,木幾銅爐,縈繞的沉香是寧晏禮平時用的那種。

    殿中安靜,仿佛除了她和鴉青就再沒旁人。青鸞看到斜陽在地上拉出的斜影,莫名感到幾分寂寥。

    “大人,臣將女史帶到了。”鴉青對帷幔中說道。

    “進來吧。”是寧晏禮的聲音。

    鴉青將帷幔一側拉開,露出殿內輕紗盈動,重重煙帳映出矮幾和坐具,以及床榻的一角。

    青鸞怔住。

    她本以為鴉青帶她來的,是府中迎客的殿室或是書房,卻不曾想,這分明是寧晏禮的寢殿!

    第35章 第35章

    另一側帷幔后傳來極其細微的腳步,青鸞下意識稍退半步。

    她突然有些后悔跟鴉青進府,寧晏禮如果派人埋伏在此,自己定難逃生天。

    猶豫間,卻聞鴉青又道:“大人不能沾風,還請女史入殿。”

    青鸞手心微微汗濕,緊盯著那面帷幔,用平靜的聲音道:“太子殿下還等著奴婢回去,大人若有話要捎給殿下,奴婢在此處聽著便可。”

    她在提醒寧晏禮,若她在寧府有半分閃失,李昭定會知曉,李昭知曉陸皇后和陸氏亦會知曉。

    帷幔里的腳步停了下來,殿內此時靜得落針可聞,青鸞屏息等了片刻,卻沒聽到寧晏禮任何回應。

    她看向面前的鴉青,后者還保持著與方才一模一樣的姿勢,眼中盛著客套的笑意。

    可剎那間,他眸底分明映出一道寒芒,那寒芒源自帷幔之后。

    難道是劍光?青鸞心中一窒。

    她明白,說到底自己只是一個奴婢,寧晏禮真將她殺了,雖會過早引起東宮與陸氏對他的戒心,但卻并不會因此與他反目。

    所以她在賭,賭現在的寧晏禮還不想把自己挾持皇權的野心明目張膽表現出來,上次在刑室殿她賭贏了,但看眼前這架勢,她心里卻有些沒底。

    寧晏禮難道當真不顧忌了?還是說這兩日他又掌握了什么新的證據,確定她就是淮南王府安插在后宮的細作?

    安靜中,青鸞聽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她在腦海中迅速劃過這兩日經歷的點滴,卻在想起李慕凌找她提及玉簪一事的時候,倏然愣住。

    彼時她只擔心被李慕凌察覺異心,卻忽略了那簪子正在寧晏禮手中,他突然發問怎么會是巧合?

    就在這時,帷幔突然晃動。

    青鸞眸光一暗,下意識就要閃身退后。

    霎時間,卻見一柄銀桿從幔簾后探出,將帷幔豁然撥開。

    兩名侍婢從簾后走出,將兩側帷幔用銀桿撐著,又拿出紅綢綁好,而后向她和鴉青福身一禮,翩然退下。

    青鸞釘在原地,怔怔看向殿內端坐的墨影。

    雕花窗下,寧晏禮容姿清俊,臉上不帶一絲病色,如玉般通潤瑩白。

    他視線落在面前的棋盤之上,修長兩指將一顆黑子落定,淡道:“你將防備都寫在了臉上,莫不是怕我在此殺了你?”

    語氣里的嘲弄毫不掩飾。

    青鸞面頰微燙,心頭頓時涌上一種被人愚弄的憤怒,“大人擅弄玄虛,奴婢一介弱女子,心有惶恐不得不防。”

    弱女子?

    寧晏禮心中冷笑,只道:“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我不喜沾染人血,在此處殺你,我也怕血污濺入殿中,擾我安睡。”

    “本還要感謝大人那日為奴婢包扎傷處,現在看來,大人不喜沾血,全然是奴婢想多了。”青鸞回嗤道。

    眼前這人,前世今生殺人如麻,竟還好意思頂著一張謫仙似的臉,說自己不喜沾染人血。

    當真是大言不慚。

    寧晏禮掀起眼,眸中蔑然,“你想的確實太多,此事要謝還是謝他罷。”說著他將目光在鴉青身上掃了一下。

    一旁的鴉青莫名愣住:謝我什么?

    青鸞無心爭辯下去,她調整呼吸,伏手道:“大人言語間中氣十足,想來身子已然大好。大人若沒有話要帶給太子殿下,奴婢就先行告退,速速回宮秉明殿下,也好叫殿下放心。”

    “我是沒有話要帶給太子。”寧晏禮從棋奩中拈出一顆白子,“但我卻有話問你。”

    “大人想問的,前夜奴婢已經答了,大人若是不信,奴婢也沒有辦法。”青鸞語氣不善。

    寧晏禮端詳著手中的白子,視線緩緩上移,停在那張清麗的面龐上,此刻那張臉上媚色少了一半,換成了五分的倔強。

    剛才還緊張得面色發白,這會子又像是什么都不怕了。

    情緒都掩飾不住,淮南王府培養的細作,就這種水平?

    還是說,在他面前,她臉上的神色都是做戲。

    “你前夜所答,我可以相信。”良久,他緩緩道:“你往后所說,我亦可以相信。”

    這話是什么意思?

    青鸞驀地抬眸,卻見寧晏禮拿著那顆白棋,用眼神示意她上前接過。

    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青鸞沒有動身。

    寧晏禮直看向她,似漫不經心道:“你就不想知道,那局接下來走向如何?”

    此言一出,青鸞當即明白過來,寧晏禮所指,是東宮那盤沒有下完的殘局。

    她執白子,本是穩壓黑棋一頭,卻因寧晏禮落的一顆黑子,將局勢生生扭轉。

    “對弈之人,哪有對棋局走勢不好奇的?”青鸞坦誠道:“尤其是將死之局枯木逢春,誰不想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寧晏禮目不轉睛地望著她,語氣不容辯駁:“那便過來與我下完這局,看這死局究竟能否復生。”

    日落黃昏,夕陽余暉將殿中照成柔和的琥珀色。

    寧晏禮將白子放入青鸞手中。

    玉石棋子冰涼的觸感落在掌心,下一刻,便被青鸞緊緊攥住。

    他在威脅她。

    寧晏禮所言的“死局能否復生”,乃是一語雙關,棋盤上的死局,亦是當下她的處境。

    他對她已經起了殺心,即便不打算在寧府動手,換在別處,他也有無數種方法讓她身首異處。

    但他給了她一次選擇的機會。

    這盤棋局后,他會重新定奪她的生死。

    接過白子后,青鸞在寧晏禮對面撂擺跪下,視線落在棋盤上的瞬間,她面色微不可察地僵滯了一下。

    雖說是要將之前殘局下完,但看到黑白棋子與東宮那張棋盤上分毫不差的擺布,她還是稍稍有些驚訝。

    沒想到寧晏禮竟真有如此閑情逸致,將那副殘局一顆顆棋子地擺了出來。

    鴉青不知何時退了下去,殿內只剩下他們二人細微的呼吸,以及交替落子的清脆聲響。

    但青鸞知道,在看不見的角落里,定會有十數影衛暗中注視著她,但凡自己稍微作出半分對寧晏禮產生威脅的舉動,就決計無法全須全尾地走出寧府。

    “我記得你說自己生于淮水之濱。”寧晏禮將手伸入棋奩,取出幾顆黑子,語氣不似平日冰冷,倒更像是在拉家常。

    “不敢欺瞞大人,奴婢阿母原是先王妃的侍婢,奴婢自幼在淮南王府長大。”青鸞落定一子,自然回道。

    寧晏禮定是早將她的底細摸得差不多了,才會故意試探她的反應,若此時在他面前作偽被發現,自己下一顆棋子便會是終局。

    “淮南王府?”幾乎沒有間隔,寧晏禮很快又落一子。

    “奴婢幼時在世子身邊侍奉,待阿母故去,奴婢……奴婢因一些舊事,無法繼續在王府當差,先王妃看在奴婢阿母多年伺候的份上,不忍將奴婢變賣,就在三年前把奴婢送進了宮里。”青鸞道。

    “舊事?”

    寧晏禮落子極快,青鸞一邊應對黑子反撲的攻勢,一邊掂量著如何回答,鬢邊不覺微微滲出薄汗。

    她露出一個頗為勉強的笑容:“說來,那是奴婢少時的私事了。”

    聽這話音似有曖昧,寧晏禮的手在棋盤上方忽而頓住。

    他鳳眸輕抬,只見那雙媚眼明暗閃爍,好像藏著什么難以言說的秘密。

    青鸞對上他注視的目光,眼神交錯間,她看出他眼里的探究。

    他要她繼續說下去。

    然而下一刻,青鸞卻吞吐起來,猶豫道:“大人……此事關乎奴婢清譽,還望大人聽后切莫外傳。”

    寧晏禮黑眸微震,他像是忘了自己還停在半空的手,即不落子,也不收回,蹙眉道:“清譽?”

    青鸞輕輕頷首,雙頰浮出一抹尷尬。

    寧晏禮見她如此,不覺語氣一沉:“你和李慕凌?”

    青鸞又含羞地點了點頭。

    眼前女子扭捏的神態讓寧晏禮沒了耐心,他將手中棋子倏然丟回棋奩,冷道:“你和他發生過什么?”

    玉石棋子發出清碎的撞擊聲。

    青鸞看著寧晏禮,卻似突然怔住:“大人你——”說著,她像是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臉上騰地紅了起來,錯愕道:“大人此言何意?”

    青鸞此番變臉,反倒叫寧晏禮一愣,眼見女子媚眼泛紅,他呼吸沒來由地一窒。

    這副暗含指責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他此言何意?他說的明明都是她的意思。

    “奴婢自幼侍奉世子,在王府時便有人惡意揣度,將主仆情份編排捏造,說成了……說成了……”青鸞眼中噙淚,像是憋了滿腹的怨屈:“當年因為此事,奴婢在王府處處受人擠兌,幾欲自戕,幸得先王妃憐憫將奴婢送入宮中,又遇到皇后娘娘賞識,才茍活至今日……”

    話音甫落,一顆淚珠晶瑩滑落,與此同時,窗外傳來一聲輕微的嘆息。

    那嘆息粗中有細,應是屠蘇的聲音,青鸞沒想到他在窗外對自己這番真假摻半的話,竟聽得如此投入,臉上的神情差點沒有繃住。

    但面對寧晏禮致命的懷疑,她還是盡力壓下了唇角。

    這樣既說得通宮宴那日李慕凌對自己的態度,也圓得上玉簪一事。

    只是這番說辭能否打動寧晏禮,卻是未知。

    青鸞掏出錦帕,在眼角輕拭,順便用余光向寧晏禮瞄去。

    只見他正安靜地注視著自己,眼眸濃黑,像是沒有化開的墨。

    “奴婢知道,大人一直懷疑奴婢是王府安插的細作,可自先王妃故去,奴婢對王府就再無任何留戀。”青鸞將帕子緊緊攥在手中,繼續道。

    “雖然世子因舊日主仆情份,每次入宮順路都會前來探望奴婢,奴婢縱是心懷感激,但皇后娘娘與太子殿下對奴婢亦有知遇之恩,奴婢何必舍近求遠,放著未來的儲君和金陵陸氏不去依附,轉而去為一個邊遠的諸侯冒死?”

    青鸞的聲音不大,但言辭誠懇真摯,若是換作旁人,她大有信心將其說服撼動,但寧晏禮究竟揣著什么心思,她竟坐在對面也看不出來。

    兩只青雀盤旋而至,從窗前飛過,原來不知何時,夕陽早已沉沒。

    府院中掌起明燈,光線透窗而入,照在玉石棋子上,顯得幽亮晶瑩。

    寧晏禮沒有作聲,仍舊默默看她。

    他本是寡言之人,更擅用沉默隱藏自己的心思。

    青鸞被他盯得很不自然,遂將帕子收起,轉而道:“今日天色已晚,奴婢還要趕在宮門落鎖前回去。大人若沒旁的要問,奴婢便就此告退。”

    說完,她起身行了一禮,見寧晏禮垂眸不答,便當作默認,徑自躬身退下。

    然而在她轉身的瞬間,寧晏禮唇角卻忽而勾起一抹冷笑。

    第36章 第36章

    “哎呀!”只聞少女一聲驚呼,青鸞剛轉過身就與一人撞個滿懷。

    “見諒,我——”青鸞急忙道歉,然而在抬頭看清對方相貌的時候,卻愣在了原地。

    慧兒!青鸞一驚。

    她為何會出現在寧府?

    這時,只見慧兒抬頭亦是一怔,剛要張嘴,卻突然頓住,向殿內小心翼翼瞄了一眼,硬將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青鸞旋即反應過來,稍退半步欠身道:“方才沒有看路,不甚撞到女郎,還望女郎見諒。”

    慧兒明顯有些緊張,她深深看了青鸞一眼,才躬身道:“女,女史客氣了,奴婢只是新入府的侍婢,奉長史之命前來為大人掌燈,走得急了撞上女史,是奴婢的過錯,請女史恕罪!”

    寧晏禮竟將慧兒留在了府里?

    青鸞心中頗為驚訝,但面上卻不動聲色地將慧兒扶起,只輕道了一句:“不妨事。”

    她一時間參不透寧晏禮的用意,但眼下更重要的,是要抓緊時間離開寧府。

    不知道自己剛才那番話是否奏效,所以她只能趁著寧晏禮尚未做出決斷,迅速趕回宮中。

    青鸞禮別慧兒,剛要錯身離去,卻又聽到寧晏禮的聲音從身后響起。

    “棋局未完,怎么急著要走?”

    殿門外,清風拂過,燈影婆娑。

    青鸞長睫顫了一下,慢慢回過身去。

    此時,寧晏禮的目光正落在慧兒身上,靜靜看她將一盞盞燈火點亮,光暈照在他的臉上,呈現出一絲溫和暖意。

    然而他眸中卻極黑極冷,反差之下,尤顯乖戾。

    青鸞瞳孔微微收縮,她驟然明白過來寧晏禮將慧兒留在寧府的用意。

    果然,下一刻那雙上挑的鳳眸就對上了她的視線。

    寧晏禮的眼中泛著冷光,明明不帶情緒,青鸞卻從其間感覺到如山的重壓。

    原來不是棋局未完,而是他設的局,才剛要開始。

    “你先下去吧。”

    寧晏禮的聲音輕飄冷然,正掌燈的慧兒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是在對她說話。

    她偷瞟了青鸞一眼,而后伏身退出殿外。

    待慧兒走后,寧晏禮自如地拿出一顆黑子,落于棋局之內。

    本該習以為常的玉石輕響,此時卻像一記重擊敲在青鸞心上。

    她定定看向寧晏禮。

    大約是此生沒打算與他為敵,竟一時忘了他這副皮囊下,還藏著一顆酷虐曲折的玲瓏心竅。

    他怎會因她寥寥數語就動搖遲疑?

    “怎么?這棋下不下去了?”望著青鸞逐漸泛白的面色,寧晏禮反而露出少見的滿意神色。

    青鸞抿唇看他,沒有言語。

    寧晏禮端起手邊的玉盞,輕抿了一口,冷嗤道:“沒想到你自身難保,還想順手搭救別人。”

    既已被他看穿,青鸞也不愿再演下去。

    “奴婢救她離開掖庭已是盡了本分,她如今是大人府上的侍婢,大人要殺,奴婢無意阻攔。”她視線不動聲色劃過玉盞,平靜道。

    “你倒是拎得清楚。”寧晏禮撂下玉盞,“那我留她便也沒什么必要了。”

    言罷,他輕輕抬手,鴉青很快從殿外進入,揖道:“大人。”

    “去把那婢子處理了。”寧晏禮淡然道。

    “諾。”

    鴉青伏手退下,青鸞瞪著寧晏禮,在鴉青即將轉身而出的時候,她咬牙道:“寧大人既懷疑奴婢,還為何非要牽涉無辜之人?”

    鴉青腳步一頓,暗自退到外殿等候。

    “無辜之人?你若是淮南王府的細作,而那婢子又受你教唆,何來無辜之說?”寧晏禮的話冷如淬冰:“我從不在無用之人身*上浪費功夫,與其驗證懷疑,不如直接斬草除根。”

    青鸞眼底漸漸泛起寒意,“大人何必把事做絕?”

    寧晏禮沒有回答,只是看向她,“既然棋下完了,你也可以回宮向太子復命去了。”

    青鸞緊攥著拳,望著那雙如霜般冰冷的黑眸。

    她此生本不必,亦不想與寧晏禮為敵,但奈何仍無法擺脫淮南王府,終究是會被他懷疑,再次走上和前世一樣,數次被他逼入絕境的道路。

    如果她現在對他說,她確是淮南王府的細作,但因前世所遭受的背叛,她已決心脫離王府向李慕凌復仇,他會信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

    但他都會選擇殺了她。

    對于無用之人,與其驗證懷疑,不如直接斬草除根。

    他已給出了答案。

    “轟隆”一聲巨響,一道閃電頓時將夜空照亮,細密的雨聲嘩然而至,夾雜著風卷動樹葉的沙響。

    這場夜雨來得又大又急,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通過敞開的殿門砸在光滑的石板上。

    鴉青連忙將外殿門窗關好,嘈雜的雨聲疏爾靜了下來,才聽到身后一陣稀里嘩啦的脆響,似是玉石棋子打翻的聲音。

    隨后又是“哐啷”一聲異響。

    鴉青心下一凜,登時朝內殿跑去。

    剛疾步繞過屏風,殿內高度刺激的畫面讓他倏然一愣。

    他連忙退了出去,深吸口氣。

    殿內的畫面,一打眼看去,他腦中只閃過四個字。

    非禮勿視。

    那東宮女史與他家大人,在窗邊正一上一下,保持著絕對曖昧的姿勢。

    對,是那東宮女史在上,他家大人在下。

    或者用嚴格意義來說,那東宮女史是欺身壓在了他家大人身上。

    而且那女史手中似乎……

    想至此處,鴉青臉色驀地白了下來。

    他再次沖入殿內。

    雕花窗扇不知何時已被吹開,夾雜泥土味道的涼風呼呼灌入,殿內燈火不斷跳耀,晃動的光暈籠罩在女子纖細的薄背上。

    在她身下陰影之中,寧晏禮衣冠凌亂,微仰著頭,呈現出一種極其被動的姿勢。

    細密的雨點隨風而入,打濕他額前的墨發,又落在他的臉上。

    那張從來都如璧玉般完美的面孔,此時竟顯出幾分凄凌破碎。

    若不是女子所持尖利正抵在寧晏禮的喉間,鴉青竟有種自家大人終于鐵樹開花的錯覺。

    “來——”一句來人沒叫出口,鴉青就被寧晏禮冷冽的眼刀喝止。

    “滾出去。”寧晏禮嗓音低沉。

    這番狼狽之色,他不想被人看見。

    “可是……”鴉青面露急色,正遲疑間,屠蘇等人也跟著一窩蜂涌入。

    “……”寧晏禮面色愈發沉冷。

    “大人——”屠蘇的驚呼在進殿的瞬間戛然而止。

    眾人進殿的第一個反應皆是一愣,第二個反應就是埋頭轉身。

    “滾。”寧晏禮輕聲道。

    冰冷雨點砸在臉上的滋味并不好受,若不是此時身上脫力,他定要親手擰斷眼前女子的脖子。

    目光掃過案上打翻的玉盞,他竟不知她是何時將藥下進去的。

    屏風旁的一眾影衛面面相覷,但寧晏禮的命令從來都是說一不二,他們猶豫片刻,背后又挨了幾記眼刀,才不得不紛紛退了出去。

    “大人就不怕奴婢失手,就此取了大人性命?”待眾人離去,青鸞將桃木簪在寧晏禮喉間輕輕一頂,莞爾道。

    “你不敢殺我。”寧晏禮面色蒼白,但氣勢卻不弱半分,“除非你想陪我一起死。”

    青鸞微微一笑,媚眼灼灼打量著寧晏禮的臉,“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大人前夜便是如此對我,今夜趁著霏霏細雨,我將之如數還給大人,還望大人莫要記恨。”

    寧晏禮冷眼瞪著她,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他看出她刻意的羞辱,大約將他按在窗下,也是有意為之。

    這番下來還要讓他不要記恨,簡直是做夢。

    “被人如此威脅,讓大人不悅了?”青鸞看出他正強壓著怒火,不禁調笑道:“大人用慧兒性命威脅奴婢的時候,可想過奴婢心中是何滋味?”

    “你是認定自己受太子和陸氏庇護,能在我手中全身而退?”藥勁愈來愈大,寧晏禮氣息愈發不穩,好在有雨水讓他還能保持清醒。

    “面對大人,奴婢怎敢輕易托大?”青鸞言笑晏晏:“只是奴婢沒有別的選擇,縱然再對大人畢恭畢敬,大人為了自己的疑心,也會將奴婢置于死地。”

    她微俯下身,輕道:“大人,奴婢說得對嗎?”

    桃木簪隨著她的動作再度逼緊,寧晏禮不得不將脖頸又仰高了半分。

    他眼底聚起幽深戾色。

    他早晚要殺了她。

    他早該殺了她。

    斜風將女子兩鬢青絲吹拂而起,上翹的美目仿若含情,寧晏禮想起那副畫像,今日的她,似乎要比那像中多了一分狠厲。

    那分狠厲藏在清艷的眉目之下,當真不易察覺。

    “你說得對。”寧晏禮道:“我原是打算殺了你。”

    “眼下大人還沒改變主意?”青鸞作出頗為意外的神情。

    寧晏禮看著她,眸光幽暗難測。

    她也回看著他,媚眼婉轉如波。

    二人對視良久,窗外雨聲漸弱。

    寧晏禮忽而勾起一抹冷笑,“你確是有幾分能耐。”

    “大人謬贊了,淮水之濱戰火不斷,奴婢只是自幼習得些保命的本事。”青鸞笑意盈盈:“奴婢本不想冒犯大人,可大人以慧兒的性命威脅,著實嚇壞了奴婢。”

    寧晏禮微微瞇眼:“你看出來了?”

    “大人若想取她性命,何必非要做給奴婢看?”看著寧晏禮白著一張俊臉,凌亂的墨發貼在額前,青鸞話音里不覺帶了一絲戲謔。

    “只是——大人若有差事交代給奴婢,下次還請直言,以免再嚇到奴婢,又讓大人落得此般狼狽境地。”

    面對如此挑釁,寧晏禮臉色陡然一黑。

    眼前女子好像總有辦法在一句話間挑起他的怒火。

    青鸞見他幾欲氣絕,只覺心中無比暢快。

    半晌,她聽到他沒好氣地說:“先把窗關了。”

    第37章 第37章

    伴隨著天空一道巨閃,又一次雷聲緊接著響起,寧晏禮頓覺喉間桎梏一松,下一刻,身上的女子已翩然起身。

    他緩緩撐起上身,迷藥雖然下得不重,但沒有一時半刻還是難以完全恢復。

    青鸞利落將桃木簪插入髻中,抬手時,宮衣寬松的袖口隨著動作滑落,露出一截光潔的手腕,以及小臂上包扎的帛布。

    雨水將素白帛布洇濕,未愈的傷口滲出一絲血紅。

    寧晏禮眸光浮出一抹森暗。

    這種寧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也不愿吃虧的狠辣路數,短短兩日,他已是第二次領教。

    此女心機不淺又頗有手段,不管她是淮南王府的人,還是陸氏的人,都不可久留。

    青鸞察覺到寧晏禮的目光,旋即將手放下,衣袖自然垂過手背,掩住傷處,“大人有事盡可吩咐,縱是不以慧兒性命威脅,奴婢力所能及,也定不會推辭。”

    “你這變臉的功夫倒是精湛。”寧晏禮冷哂道。

    這婢子上一刻還言笑晏晏,下一刻就能刀兵相見,她口中真心假意,大多時候他也分不真切。

    這樣的人若生得男兒身,倒是個游刃朝堂的料子。

    面對寧晏禮的譏誚,青鸞一張俏臉不紅不白,只勾唇笑道:“大人過譽了。”

    隨后,她掏出帕子,徑自將浮在袖口的雨滴拂去,剛擦兩下,卻忽然感到面上襲來一道寒意。

    她掀起眼,瞧見寧晏禮正用那雙漆黑的眼眸瞪她。

    他頭臉盡數濕透,雨水正順著兩鬢流入修長的脖頸,額前散落幾縷墨發,亦在不停往下滴水。

    看寧晏禮如此狼狽的模樣,青鸞壓抑住內心翻涌的快意,面色平靜地將手帕向他遞了遞,“大人要用?”

    寧晏禮臉色頓時又黑一層。

    青鸞候在外殿,看見兩名奉衣的侍婢將更換的衣物送入殿內,人卻很快退了出來,并未留在殿內伺候寧晏禮更衣。

    她先是愣了一下,隨后反應過來,一般宦官因為身體殘缺,對更衣時有旁人近身,心里或多或少有些忌諱,想來寧晏禮亦是如此。

    她看向殿外,雨雖然小了很多,但天色已全然黑了下來,宮門應該早已落鎖。

    好在來時的車駕還在府中候著,她又揣著東宮令牌,回宮倒不是難事。

    因為細作的習慣,這會子得空,她雙眼就在殿中四處打量起來。

    不知是侍婢疏忽還是怎的,內殿的帷幔還敞著,雖有屏風遮擋,但從青鸞的角度,自影影綽綽間看去,寧晏禮修長挺拔的背影輪廓清晰可見。

    他內衫褪下的一瞬,自上而下現出線條分明的背脊,以及勁瘦的腰線。

    青鸞面頰騰地一下紅了,她緊忙別過臉。

    雖知寧晏禮是個宦官,但那副皮囊確是任哪個女子見了,都會忍不住多看兩眼的。

    她素來干的都是刀尖舔血的差事,從未有功夫多想兒女私情,即便上一世與李慕凌有過一段孽緣,但也僅止于擁抱牽手這般簡單的接觸,且大多都是被動,現在回想起來,也只叫她嫌惡不已。

    大概是清心寡欲了兩輩子,那副寬肩窄腰的背影竟在她腦海久久揮散不去。

    她用手扇了一會兒試圖降溫,卻反倒感覺耳根子也開始發燙。

    目光再度不經意掠過,寧晏禮已經將新的內衫披好。

    青鸞呼了口氣,只覺一時間口干舌燥,便順手拿起案上的琉璃壺,給自己倒了一盞清茶,仰頭噸噸兩大口飲了個干凈。

    撂下茶盞,她開始思考一些其他事情,以此來轉移自己的注意,比如寧晏禮以慧兒威脅,究竟要她做些什么?

    或者說,他手下能人異士不在少數,有什么事是非要她做不可的?

    正思忖著,寧晏禮從內殿走了出來。

    大約藥勁此時已散了七八成,他重理了發冠,換上了干爽的新袍,整個人又恢復到平日矜貴冷漠的模樣。

    青鸞看了他一眼,眼前卻忽而閃過他在屏風后的背影。

    胸口登時突突作響,她下意識將目光避開。

    見她眼神躲閃,神色亦是慌慌張張,寧晏禮不禁暗生疑竇。

    他微微蹙眉,視線在外殿掃了一圈,最后落在青鸞手邊的一對琉璃盞上。

    難道在自己更衣期間,她又暗中做了什么?

    與此同時,他審視的目光也讓青鸞愈發心虛起來。

    難道自己方才偷看那兩眼,被他發現了?

    為掩飾尷尬,她一邊想著,一邊將另一只琉璃盞斟上茶水,端到寧晏禮面前,“大人更衣辛苦,先潤潤喉……”

    “……”寧晏禮防備地瞥了一眼茶盞,又冷眼斜睨向她,寒聲道:“先擱那吧。”

    青鸞訕訕將琉璃盞撂回案上。

    二人各懷心思,相繼無言。

    一陣沉默之后,寧晏禮少見的先開了腔:“你說自己曾在淮南王府侍奉,可曾見過李鰲的軍師?”

    怪不得找上她了,原是為了這個。

    然而別說親眼見過,就是那軍師姓甚名誰,年方幾何青鸞都全然不知,這叫她如何回答?

    青鸞思忖片刻,眼下看來,她對于寧晏禮的“用處”似乎僅限于此,若坦言不知,恐怕不僅是慧兒,連她的命寧晏禮也不必再留了。

    想到此處,她只能道:“回稟大人,王府往來客卿眾多,奴婢雖隨世子見過許多,其間也確有幾位大人深受王爺與世子厚待,但卻不敢說他們幾人中,哪位才是軍師。”

    寧晏禮狐疑打量著她。

    誠然,這話雖難辨真偽,但李鰲與李慕凌既存心隱藏那軍師身份,想必在王府也不會以軍師相稱,比起她直言自己見過,這般說法反倒可信一些。

    “三日后戌時,那軍師會在仙樂樓與陳暨見面。”

    折騰半日,他已不愿再繞彎子,直言道:“陳暨這些年在軍中私吞了不少餉銀,這些餉銀一部分被他自己私獲,另一部分通過太后流入了淮南王府。”

    青鸞眼底劃過一抹詫異。

    怪不得前世李慕凌敢于壽春擁兵自立,淮南王府銀錢充足,兵馬齊備,堪與朝廷抗衡,自然不甘稱臣。

    陳太后為防大權盡數落入陸氏之手,反而自掏家底供出個奪權篡位的反賊,真是令人唏噓。

    只可惜淮南王府謀反前,她已于長壽殿闔目長辭,否則將親眼目睹上京那個烽火連天的長夜,不知屆時心中會作何感想。

    “陳暨將這些私吞的賬目謄寫了兩份,他們此次見面,就是要將其中一份交到那軍師手中。”寧晏禮繼續道。

    青鸞心中暗忖道:將這么重要的賬目謄寫兩份,想必陳氏和淮南王府互相之間亦有猜忌,都怕對方哪天萬一翻臉不認,反將己方供出,因此各執一份互相制衡。

    如此緊要的秘辛,雖不知寧晏禮是從何得知,但他今日與她說出,應是要她將那賬本弄到手。

    果然,寧晏禮接著就道:“我要你三日之后混入仙樂樓,將那賬目拿來給我。”

    “‘拿’這個字,大人用得當真客氣了……”青鸞戲謔道。

    與其說“拿”,倒不如直說是讓她去將那賬本偷來。

    寧晏禮眉眼冷峭,“那婢子的性命就系在這帳上,至于是‘拿’還是‘偷’,那是你的事情。”

    聽完這話,青鸞眉心微凝,暗自犯起了難。

    一般地方還好,那仙樂樓是陳暨為一外室所開,在上京打著陳氏的招牌,其間出入往來皆是達官貴人,想要入內,必要由人引見,或是亮出士族的玉牌。

    那等煙花酒巷,扮個男裝混入也倒無妨,可這進門的玉牌,她總不好用陸氏之名招搖過市……

    而且這樣的事,寧晏禮派手下的影衛去辦,豈不更加穩妥?

    “大人就不擔心奴婢偽作一本假賬回來?”青鸞試探道。

    “真偽我自能辨認。”寧晏禮道。

    霍長翎早將軍中餉銀虧空查出報給了他,待賬本拿回,他只需將數額對照,便知真偽。

    “而且這只是其一。”他又道。

    還有?

    青鸞睜大雙眼,這黑心宦官也忒會使喚人了。

    “我還要你伺機將那軍師指認出來。”寧晏禮道。

    原來如此。

    這才是非要她去的目的,王府軍師深居簡出,露面一次極為不易,他與陳暨的交接也一定十分隱秘,若換做旁人,恐怕去了也未必認出。

    只是……

    她方才那番話亦是用來誆騙寧晏禮的,偌大的仙樂樓,她要怎樣才能從無數張面孔里認出一個素昧謀面的人?

    “只需將那軍師認出即可?”青鸞硬著頭皮問道。

    寧晏禮頷首:“屆時仙樂樓自然會有人與你碰頭,你將那軍師指認給他即可。”

    陳氏的仙樂樓里,竟有寧晏禮的人?青鸞微微驚訝。

    寧晏禮忽略掉她眼中的詫異,只道:“你將賬本拿到,可保那婢子性命。找出軍師,可保你自己性命。兩件差事,兩條性命,孰輕孰重,你自己把握。”。

    淅淅瀝瀝的雨滴還在飄著,落在青石板路上的水洼里,蕩出一圈圈小小的漣漪。

    看到東宮隨行的小太監撐傘來接,青鸞提起裙擺向殿外走去。

    這時,鴉青拿著一把桐油傘,從內殿追了出來,喚道:“女史留步。”

    青鸞聞聲回頭。

    鴉青此時已將傘骨撐開,搶在那小太監之前,將傘遞到她的面前。

    青鸞抬頭,只見傘面枝影橫斜,數朵梨花翩然如雪,有的含苞待放,有的瑩瑩綻開,淡白清絕,宛如春歸。

    置身傘下,她竟恍然有種聞香枝頭的錯覺。

    “大人命我前來送送女史。”鴉青將話中前兩個字,刻意加了重音。

    青鸞朝內殿緊閉的雕花窗瞅了一眼。

    大約殿中人將要休息,已將燈火熄了兩盞。

    見幽暗的光亮未映出那個頎長的身影,她便收回視線,接過傘,福身向鴉青道了句:“多謝大人。”

    聽著院中聲音漸遠,寧晏禮邁入外殿,他站在門內,沉默望向傘下女子的背影。

    女子一手撐傘,一手提裙,一身利落宮衣,尤顯腰身纖細。

    她走在霏霏細雨的夜色之下,身姿靈巧地邁過路上每一處水洼,不讓裙擺沾染一絲泥濘。

    少時在淮南王府的雨夜,她是否也是如此輕盈機敏,才叫李慕凌這么多年過去仍舊念念不忘?

    待腦海再度浮現那日李慕凌看到白玉簪時的情形,青鸞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寧晏禮眸光一寸寸黯沉下去。

    第38章 第38章

    鴉青回來時,正見寧晏禮將一件錦袍丟進火盆。

    蓮花團紋被火焰慢慢侵蝕,鴉青認出,那是方才他家大人換下的那件外裳。

    “大人,已經將人送走了。”他伏手道。

    “嗯。”寧晏禮又將李昭的那篇戰策論擲入火中。

    火光洞穿紙面,朝四角迅速蔓延,那句批語勾連的筆畫漸漸卷曲,很快燃燒殆盡。

    “大人,還要通傳司白滅口嗎?”鴉青試探道。

    寧晏禮眸中倒映出熾烈的火光。

    隔了良久,他才道:“不急,待她將此事辦完。”

    等錦袍燒盡,夜雨也停了,他轉身時余光恰好劃過案上的琉璃盞。

    盞中未飲的茶水清亮瑩潤,寧晏禮止步凝視片刻。

    一旁覆手而立的鴉青循著他的視線看去,那套琉璃茶具是西域的貢品,滿大梁不過兩套,一套在皇帝的昭陽殿,另一套就在眼前。

    在皇帝賞賜時,他曾見寧晏禮多看了那杯盞兩眼,故而在遷入新府后,他特命人將之擺在此處。

    果然大人對這套琉璃盞頗為喜愛。鴉青尋思道。

    然而半晌,他卻見寧晏禮將視線漠然收回,又冷道了一句:“將這套杯盞丟了。”就徑直向內殿走去,只留他呆愣在原地。

    三日后。

    暮色將至,青鸞乘著東宮車駕行至承明門處,她將出宮腰牌遞給守門侍衛。

    那侍衛看了臉上頓時浮出笑意,客氣道:“這個時辰還要出宮為太子殿下辦事,女史辛苦了。”

    “殿下勤學,隔日就要將功課交予太傅大人審閱,咱們做下人的自然不能憊懶。”青鸞微笑道:“只是太傅大人已居于宮外,為送殿下的功課,免不了多出宮跑上幾趟。”

    那侍衛將腰牌遞還,揮手放行,“女史放心,上面早已吩咐過,若是晚些時候宮門落鎖,女史從東陽門回宮便可。”

    青鸞點了點頭,回以一個感謝的笑容,待車駕駛出宮門,她面上的笑意倏然收斂,迅速換上提前準備好的衣衫,又將宮髻改梳成男子發髻。

    之后,她將從御醫院“順”來的霍氏玉牌系在腰間。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車駕拐入小巷,停進一處僻靜的密林。

    青鸞將帷幔小心掀開,看到不遠處停著一駕蓬幔華麗的牛車。

    東宮車駕太過惹眼,若乘此行至仙樂樓門前,定會被陳氏之人察出端倪。因此,她早向寧晏禮提出要求,幫她另外安排一輛士族常用的車駕。

    只是……

    看著眼前的雕梁畫轂的牛車,青鸞微微吸了口氣,這比她預想中的,還要好上很多。

    這樣的牛車,怕是在世家之中,也得是陸彥、陸眺那樣的身份才能坐上的。

    再想到寧府氣派的宅院,青鸞不禁咋舌,看來這些年寧晏禮在李洵身邊,確是沒少得賞。

    駕車的是個臉生的侍衛,見她走近連忙拱手,“可是東宮女史?”

    青鸞剛一頷首,不等她拿出腰牌自證身份,那侍衛就已將踏凳擺好,恭敬請她上車,“女史,請。”

    青鸞雖有疑竇,但還是邁了上去。

    她抬手掀開幔簾,卻被車中端坐著的人嚇了一跳,“你怎么會在這!”

    原本正閉目養神的寧晏禮緩緩睜開雙眼。

    如今她對他,竟都不用敬語了?

    然而下一刻,在發現青鸞臉色被嚇得微微泛白后,他眼中生出的薄慍疏爾褪去,換成了一種略含嘲弄的神情,悠悠道:“我為何不能在車中?”

    “……”青鸞喉中一哽,這是寧晏禮的車駕,他確實有十足的理由坐在里面。

    牛車空間寬敞,寧晏禮只占據了一側,另外一半顯然是提前給她空出來的。

    她猜測,他大約是怕自己中途使詐,所以特來監視。

    與宦官同乘一車倒不算僭禮,青鸞也沒什么忌諱,遂撂擺上車,施施然坐到了寧晏禮的對面。

    車廂內浮動著清幽的沉香。

    連車駕里都要熏香,寧晏禮怕是比士族女郎還要講究。青鸞腹誹道。

    車駕緩緩駛動,牽動牛頸上的銅鈴,發出叮鈴脆響。

    寧晏禮上下打量了青鸞一圈,銀冠墨發,月白衣衫,倒是一副風流俊俏的世家郎君扮相。

    這番模樣到仙樂樓,該是那些樂伎爭相追捧的對象。

    “你看我干嘛?”青鸞察覺到寧晏禮的目光,脫口道。

    寧晏禮面上浮現一絲不悅,皺眉道:“你對我不說敬語?”

    “……”青鸞再度哽住,畢竟他官階在那,此事終究是她理虧,于是只能道:“奴婢想到一會兒的差事,一時緊張說走了嘴,還望大人見諒……”

    雖然嘴上這么說,但能摻和進這趟差事,青鸞其實非常樂意。

    一來可以拔除淮南王府一部分軍餉來源,二來她正好也想會會那位軍師,若幸而能將其除去,那李慕凌的野心便是想也難成。

    但在明面上,她卻要表現出十二分的不情愿,才會叫寧晏禮感覺到“兩件差事換兩條人命”,其實是他賺她虧。

    因為她心里還惦記著一件事,阿母留下的玉簪還在寧晏禮手中。

    上次在寧府,她本想借機要回,但又怕寧晏禮性情乖僻,她越是想要,恐怕他越會找些借口囫圇過去。

    遂她盤算著,莫不如等賬本到手,屆時再與他一并開出條件,拿回玉簪。

    寧晏禮眸光一動不動地定在她的臉上。

    面對她這副做小伏低的模樣,他經三日前淋過的大雨,已經有了十足的防備。

    她若露出帶刺的底色還好,可一旦偽裝出乖順姿態,定是在心里算計著什么。

    青鸞被他盯得難受,只得回頭掀開牛車側面的窗幔,作出向外張望的樣子。

    牛車駛入朱雀大街,夜幕已至,華燈初上,整條長街酒肆樂坊林立,樓臺錯落間,花窗倒映著觥籌人影,笙歌曼舞與男歡女笑交織在一起,宛如世間極樂。

    她少有機會于夜里出宮,上次從寧府回宮時心事重重,也無心東張西望,今日才發現,在這條街上,上京的夜晚與白日竟判若兩城。

    因為只有入夜,那些供世家子弟消遣的酒肆樂坊才會開門迎客。

    青鸞向外看時,寧晏禮注意到她的發冠上的冠笄是一只銀簪。

    “今日怎么沒帶那支木簪?”他問。

    “哪有世家郎君會帶木簪的?”青鸞撂下窗幔,回過頭道。

    寧晏禮不置可否,余光卻驀地發現她腰間的玉牌,上面赫然寫著一個“霍”字,不禁冷嗤一聲道:“怪不得昨日長玉說他玉牌遺失,原是遭了賊了。”

    青鸞隨著他的視線低下頭,看向自己腰間的霍氏玉牌,坦然道:“替大人辦差,這些個東西還要自己準備,奴婢自然要費些心思。”

    面對此番揶揄,寧晏禮想到自己懷中另外一塊霍氏玉牌,沒有說話。

    銅鈴清鳴,牛車停在整條大街最為繁華的樓坊門前。

    駕車的侍衛輕喚了一聲:“郎君,到了。”

    青鸞掀開帷幔,抬頭看到仙樂樓的金字匾額。

    與此同時,大敞的坊門中很快迎出數位花枝招展的女郎,托著甜蜜的長音,向牛車圍了上來,“郎君——”

    一旁出入的恩客也不禁紛紛側目,“那是哪家的車駕?竟這般華麗。”

    另一人瞧見車幡,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來是霍氏本家的人。”

    大約是霍家的名號忒過響亮,瞬時吸引來更多花娘,青鸞剛要傾身下車,就被濃重的胭脂味嗆在了原地。

    她不由得輕咳了起來。

    這時,帷幔間遞出一方素白錦帕。

    青鸞微微一愣。

    那帕子在兩道帷幔之間,剛好遮住車內遞帕之人的手,只露出極小一塊白皙的皮膚,讓人不禁浮想聯翩,引得眾花娘一個勁兒地伸頭向車內探看。

    青鸞迅速接過帕子,同時用帷幔倏然一擋,把車中之人嚴嚴實實地與車外分隔開來。

    她這動作頗有些“金屋藏嬌”的意思,加之她男裝扮相雋秀俊俏,更顯風流韻味,花娘們圍在車旁,不禁一個個用絲帕掩嘴偷樂,向她投來曖昧的笑容。

    “霍郎倒是個懂得憐香惜玉的風流情種哩!”一位膽大的花娘調侃道,隨即引來一片嬌嘻嘻的笑聲。

    “不知車中女郎究竟是何等的花容月貌,能被霍郎這樣的郎君看中,又被他這般小心護著,當真令人艷羨呢!”

    嬉笑間,仙樂樓門前被一時圍得水泄不通,不消半刻,幾個壯漢從門中跑出,朝著那些花娘喝道:“散了,快散了!別擋著迎貴人進門的路!”

    “呀!柳娘來了!”一個眼尖的花娘道。

    她這一聲驚呼,使得眾女子登時規矩許多,紛紛從青鸞身邊退開,于中間讓出一條通暢的小路來。

    隨后,一個年輕鴇母從仙樂樓走了出來,向兩旁花娘呵斥道:“仙樂樓的規矩都讓你們吃了不成!咱們這兒什么樣的貴人沒見過,稍微看見兩個細皮嫩肉的白面小郎就露出這副不經世的模樣!”

    她家大人要在今晚于坊內迎接貴客,門前這番混亂實在不成體統,若是叫貴客見了,莫不是丟了大人的臉面?

    “柳娘,那是霍家的人!”一個花娘小聲提醒道。

    “咱們仙樂樓背靠之人是什么身份,你給我提霍家……霍家?”柳娘驀地一怔,旋即抬眼瞧見面前的“玉面郎君”,以及“他”身后的車駕。

    下一刻,她臉上的神情頓時轉變,露出極盡諂媚的笑容,扭著腰身迎上前來,“原來是霍家郎君,妾身未曾遠迎,實在是失禮!”

    說著,她瞄了一眼青鸞腰間的玉牌,在確認了那個“霍”字之后,眼中愈發閃亮。

    八大世家之中,只有霍家的人從未進過仙樂樓,今次終于聚齊,往后這仙樂樓更是名正言順的大梁第一樓了。

    青鸞察覺她眼底的神情,面上卻不動聲色,只微微笑道:“不知依照仙樂樓的規矩,我這個‘白面小郎’可否入得?”

    第39章 第39章

    話中的揶揄柳娘自是聽得明白,她訕笑兩聲,嬌嗔道:“什么白面小郎,霍郎慣是會打趣的,都怪下人有眼無珠,才叫妾身誤會。”

    而后她向身后的壯漢翻了個白眼,指著車幡斥道:“你這沒眼力的,縱不識得霍郎,也該識得這徽紋!還不速來向貴人請罪!”

    那壯漢聽完立即上前,未等青鸞反應,他便徑自甩了自己兩個耳光。

    “啪啪”兩聲極為響亮,叫青鸞當即看得瞇起了眼。

    “郎君可消氣了?”柳娘嬌聲問道。

    青鸞看她一眼。這柳娘乃是極其市儈之人,這一會的功夫,就將拜高踩低詮釋得淋漓盡致,不過這樣的人,倒是很好利用。

    “下人自是有眼無珠,但柳娘這口無遮攔的毛病,也需得改改。”青鸞靠近柳娘耳邊,帶著一絲笑意輕聲說道。

    柳娘聞言臉色陡變。

    霍家是什么樣的門第,就是她家大人陳暨,也不可能為包庇她一個奴婢而得罪霍家,自己若就此開罪了他們,往后還如何在上京立足?

    青鸞瞥見柳娘額角的冷汗,知道剛才的敲打起了作用,遂將話鋒一轉,笑道:“我不過是開了個玩笑,柳娘怎的這般嚴肅?”

    聽這話里似有不再追究的意思,柳娘頓時松了口氣,臉上又堆出媚笑,“郎君所言極是,千錯萬錯,都是妾身的錯,還望郎君莫要怪罪。”

    “我怎會怪罪?”青鸞笑如春風:“只是今次前來,我不想被人過多打擾,還需柳娘費心安排。”

    “郎君盡管吩咐便是。”

    柳娘眉開眼笑,“妾身定安排妥帖,將郎君服侍得心滿意足。”

    說完,她向一旁兩個花娘使了個眼神,那兩個花娘旋即貼了上來,一左一右同時挽上青鸞的胳膊,拉著她朝門內走去。

    青鸞背脊一凜。她雖已束胸,但這貼身的距離,極易被這兩個花娘察覺端倪。

    正待此時,一柄刀鞘忽然橫在其中一名花娘眼前,嚇得那花娘驚聲一叫。

    青鸞腳步頓住,才看清橫刀之人,竟是剛才駕車那個侍衛。

    “我家郎君不喜與生人靠得太近。”那侍衛冷聲道。

    青鸞微微一怔,此時身旁的兩個花娘已經飛快撒手躲到一旁,她渾然不覺,只將余光望向不遠處的牛車。

    車上的窗幔拉得嚴密,在四周的喧鬧中紋絲不動,青鸞頓了頓,旋即轉過頭,匯入仙樂樓的人流之中。

    “大人,人進去了。”侍衛回到車上,側頭低聲道。

    寧晏禮兩指將窗幔挑開一道縫隙,看著那道月白背影消失在攢動的人群之間,才道:“*走吧。”

    銅鈴輕響,牛車緩緩駛去。

    仙樂樓內,華燈璀璨。

    伴隨著不絕于耳的絲竹酒令,青鸞穿梭在往來賓客之間,小廝在前引路,她隨柳娘走上樓梯。

    眾人見是柳娘親自迎接的客人,想必一定背景了得,紛紛伸頭來看。

    青鸞微微側頭,以防被人認出。

    此時,兩個花娘攙著醉酒的恩客踉蹌而過,擦肩時,她順手牽出花娘腰間的紈扇,擋在面前。

    進入三層最里的雅間,青鸞將紈扇撂在案上,柳娘看了那扇子一眼,隱晦一笑,隨后輕輕拍了拍手。

    很快,鶯鶯燕燕魚貫而入,幾個花娘濃妝艷抹,嬉笑著向青鸞投來媚眼。

    “郎君瞧著她們之間可有中意的?”柳娘挨個介紹一遍之后問道。

    青鸞看著眼前這些嘰嘰喳喳的女郎,相貌確是上乘,只是她要的可不是這些。

    柳娘見她蹙眉,只當是不合心意,于是又將人換了一批,新的花娘比方才那幾個姿色愈發出眾,卻見青鸞還是搖頭。

    “郎君可有中意的類型?”幾番折騰下來,柳娘有些扛不住了,但又不敢發作,只能小心問道。

    那些花娘聒噪纏人,很不利于之后行動,于是青鸞想了想,道:“我喜歡安靜寡言的,不粘人的更好。”

    安靜寡言是她的偏好,不粘人有利于她下藥。

    安靜寡言不粘人?

    柳娘犯起了難,這仙樂樓里的花娘平日迎接貴人,若顯出半分怠慢定然免不了一頓毒打,早就訓練得熱情似火,柔情如水了。

    見柳娘面露難色,青鸞從腰間取出三片金葉子,擱在了案上。

    柳娘當即兩眼冒光。

    出手闊綽的她見過,但第一次上來就亮金子的確實少有,不虧是高門貴族之人,若這霍家郎君來日成了常客,霍家的金銀還不得流水似的往仙樂樓里進?

    想到此處,柳娘美滋滋地就要上前去拿,結果指頭尖還沒沾著,青鸞就將那金葉子往回一攏。

    柳娘一愣,只見青鸞又從腰間取出兩片。

    五片明晃晃的金葉擺在案上,柳娘不禁咽了咽嗓子,她見青鸞臉上神情隱晦,當即明白過來。

    這位霍家郎君,應是有點什么特殊癖好。

    這種事,在表面光鮮的士族之間也算不得什么。

    不就是安靜寡言不粘人嗎?

    為了霍家的金銀山,她就是上外面現抓個良家的回來,也得給眼前這小爺伺候明白了。

    柳娘凝神尋思著,腦海突然靈光一閃。

    提起良家小姑子,確實前陣子新來了那么一個,要說安靜寡言……她自然也算得。

    只有一個難處,就是那個小姑子已被陳家二郎陳璋相中。

    柳娘猶豫起來。

    看著案上擺著的五片金葉子,青鸞心中已在滴血,這是前陣子李昭賞賜的,她手里僅有那么六片……

    替寧晏禮辦的差事,不僅危險,還很費錢!

    只是明明她剛才見柳娘神色已經松動,怎么轉瞬間又遲疑上了?

    想著后面還有要緊事要辦,青鸞從腰間掏出最后一片金葉子,幾乎是咬著牙道:“事情若辦得妥帖,這是單獨賞你的。”

    說著,她將那片金葉子推到柳娘面前。

    柳娘摩挲著金葉子,當即把心一橫:那良家小姑落在陳璋手里定會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眼前這霍家郎君看著至少纖弱一些,應該不至于要了她的命,這次就全當自己是積德行善了。

    于是,她喜滋滋將金葉子收入袖中,應承道:“確有那么一位,還請郎君稍候。”

    柳娘出去的空當,很快有四名樂伎抱著瑤琴琵琶福身而入,清冷弦音中,又有幾個小廝將酒菜呈上。

    聞著佳肴美酒,青鸞空蕩的胃里頓時起了反應。

    服侍過李昭晚膳后,她便匆忙出宮,哪里顧得上自己吃飯。

    想到這些酒菜是用那六片金葉子換來的,青鸞心頭頓感揪痛,她拿起玉箸,想趁著時間還算充裕,先飽腹再說。

    卻在此時聽到有人輕聲叩門:“郎君,人送來了。”

    是柳娘的聲音。

    柳娘帶著兩個壯漢將一名花娘推搡進來,青鸞愣了愣,只因那花娘看著,似乎與這樓中的其他女郎很不一樣。

    一張小臉因驚懼而泛白,瞪大的眼中惶然無措,兩頰的淚痕還未干透,下兩行淚珠便已滾滾落下。

    最主要的是,少女青澀的面孔,與身上暴露大片皮膚的花裙,極度違和。

    青鸞眼底泛起一絲懷疑:這柳娘帶來的與其說是花娘,看起來倒更像是良家小姑。

    “郎君,妾身把人送來了,保證安靜寡言不粘人。”柳娘向青鸞拋出一個曖昧的眼神,“既如此,妾身就不擾郎君興致了。”

    說完,她回頭向那小姑露出一個狠厲的表情,低聲威脅道:“霍家郎君身份高貴,你若伺候得有半分差池,該知道后果!”

    柳娘走后,青鸞讓四名樂伎也退了下去,房中只剩她與那小姑二人。

    見那小姑不住啜泣,青鸞順手從玉盤中拿起一顆桃子給她,剛要開口,卻見她身子倏地一縮,連哭聲都噎了回去,整個人害怕極了,只管發抖。

    青鸞遂放下桃子,轉手將她面前的茶盞倒掉,拿過一只空盞,倒上熱茶遞了過去,柔聲道:“莫哭了,飲口茶吧。”

    那小姑愣了愣,這才敢稍稍抬眼。她伸手碰了碰茶盞,嘴唇翕動了兩下,嗓中卻只發出含糊的氣聲。

    青鸞執箸夾菜的手倏然一頓,驚訝地看向她。

    這已經不是安靜寡言的程度,那柳娘帶來的,竟是個啞女!

    仙樂樓早有拐騙良家小姑的傳聞,今日看來莫不是真的?

    察覺到青鸞錯愕的神情,那小姑登時將手縮了回去,卻被青鸞一把抓住。

    “你……”青鸞頓了頓,斟酌片刻才道:“你是被迫到這里來的?”

    那小姑聞言又是一愣,隨后像是在懼怕什么,面上露出萬分的恐懼,急著搖了搖頭。

    青鸞攥著她的手,注意到輕紗廣袖下隱約顯現的傷痕。

    顯然是被仙樂樓的人打怕了。

    “你莫怕,我不是壞人。”青鸞松開手,輕聲道:“你可還有家人在世?”

    那小姑微微睜大雙眼,兩行眼淚簌然而下。

    “你先莫哭。”青鸞向窗外看了一眼,“我要弄清楚你的情況,才好盡力幫你。”

    夜色漸濃,戌時將近,她還要先去將賬本拿到,眼下時間有限,眼淚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見那小姑終于擦淚頷首,青鸞又問了幾個問題,才得知這小姑家人并不知其身在此處,大約是被人毒啞虜進來的,只可惜她不會寫字,短時間內,青鸞無法得知更多。

    陳氏到底是名門望族,不想竟會干出這等齷齪之事。青鸞心中一時憤然。

    想著自己往后不會再來仙樂樓,她思忖著要如何才能于眼下順手將這小姑救了。

    贖人的銀錢自然不夠,用霍家的旗號討要花娘也不可取,此事一旦傳入朝堂,便是將霍家三代灑血邊關的英明玷污了。

    青鸞前世也是上過沙場的人,這樣的事,她做不出來。

    那么就只剩下一個法子。

    青鸞掏出袖中藏的瓶瓶罐罐,摘下腰間玉牌,抬手開始解外裳的暗扣,那小姑面色倏地一白,怯生生地看向她。

    “你我更換衣衫,你擋著臉用我的身份出去,外面巷子里會有一個虎紋車幡的牛車接應。”她將外袍褪去,露出素白內衫,“上車之后,你將這玉牌交給車中之人,他定會保你周全。”

    青鸞頓了頓,又補充道:“至少到我活著回去之前。”。

    仙樂樓三層,兩道身影從最里側的竹字雅間內交頸而出。

    月白錦袍的郎君略顯矜持,身邊的花娘倒很是殷勤,兩人用一把紈扇半遮半掩,露出廝磨的耳鬢。

    “從大門出去之后,誰喚你都不必回頭,只需找到那車上去便好。”青鸞低聲道。

    那小姑脖頸僵直地點了點頭。

    青鸞看出她的緊張,順勢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別怕,只要上了那車,這仙樂樓里便沒人再敢動你。”

    那小姑轉頭看向青鸞,紈扇遮出的陰影打在女子清艷的面龐上,她不曾想到,柳娘口中的“霍家郎君”竟是位俊俏的女郎。

    而且這位女郎,竟要代替自己,留在這吃人的地方!

    一股熱意頓時涌上眼眶,她反握住青鸞,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我知你的意思。”青鸞平靜道:“放心,我自有辦法出去。”

    仙樂樓此時正是上客的時候。

    青鸞憑欄望去,一樓門前人流混雜,又沒瞧見柳娘的身影,這是讓那小姑出去的最好時機。

    她將那小姑送至二樓,卻忽而看見柳娘正迎著陳暨走進門中,后面還跟著依附陳氏的幾名朝臣。

    青鸞心中一緊,連忙拉著那小姑后退幾步。

    過了半晌,青鸞將紈扇挪開半寸,余光瞄向樓下,陳暨像是在向柳娘吩咐什么,只見柳娘福身之后便匆匆向后院走去。

    “快!就趁現在!”青鸞對那小姑道。

    見那小姑遲疑,她急道:“我曾與樓下那人見過,若被他認出是我,你我二人便誰也走不成了。此時不會有人注意到你,你直接出門上那牛車,定不要被旁的事動搖!”

    說著她又緊緊握了握那小姑的手。

    聽了這話,那小姑面上終于浮出一絲勇氣,她向青鸞點了點頭,朝仙樂樓的大門走去。

    她看著那道大敞的門,熱淚在眼中打轉。

    那道門外有她的家和阿父,自那日被人虜劫到了此處,她還以為,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腳下的步伐不禁加快,那道大門越來越近,她的心跳亦越來越快,來往人影車馬之后,她似乎已經隱約看見一輛牛車,正像那位女郎所述,貴氣華麗,還懸著車幡。

    只是,那幡上紋的,似乎并不是虎。

    一個男子從車上邁下,在看清那人面目的瞬間,她腳步猝然一頓,臉色唰地白了。

    第40章 第40章

    仙樂樓二層。

    青鸞的視線正隨著那小姑向門外移動。

    一名恩客卻突然擋在眼前,帶著一身酒氣,目光油滑地掠過她白皙的肩頸。

    青鸞心中嫌惡,面上卻嬌媚一笑。

    她將外披的薄紗輕輕一斂,順勢勾住了那人的腰封,而后垂眸掃過玉牌。

    原來是趙氏的人。

    “美人兒……”那恩客見她媚骨天成,又這般大膽主動,自然樂得壓不住嘴角,伸手就要摟了上來。

    青鸞腳下一轉,輕巧躲過,反手揪著他的領口旋身將他按在一個雅間門前,嬌聲道:“郎君別急呀。”

    “好好好,不急不急!”

    青鸞側了側臉,趁機用余光掃向樓下,卻見那小姑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人群之間。

    按照距離來算,她若走得快些,這個時候應該已經上了寧晏禮的車駕。

    青鸞暗自松了口氣,剛要收回視線,卻見一個身形威武的男子帶著幾名屬下,大步走進仙樂樓。

    她前世回到淮南之后見過那男子,他是陳暨的嫡子,陳璋。

    見他手中捧著一只木匣,看那木匣寬扁,又由他親自拿著,青鸞猜測,里面放的應該就是寧晏禮想要的賬目。

    仙樂樓人流龐雜,王府軍師行蹤莫測,在這里暗中交接賬本,確是不易被人認出。

    但只要盯住這賬本,那軍師遲早都會現身。

    “美人兒?”那恩客被她按在門上,卻見她久久沒有下步動作,心里急得發癢。

    青鸞瞥他一眼,剛要將他甩開去樓下跟上陳璋,卻不料一回頭,就見陳暨與幾名朝臣從一層上來。

    青鸞眉心微皺。

    宮宴時寧晏禮曾叫她為李慕凌獻酒,陳暨當時就坐在一旁,若今日被他看見,極有可能認出她來,到時別說是賬本,恐怕性命也是難保。

    眼見幾人走近,青鸞連忙回過頭,對那恩客甜蜜一笑:“就這么心急?”

    話音剛落,她就聽到背后隱約飄來兩句低語。

    一人道:“……北郡的仗看來陛下是鐵了心要打的,只是眼下,我怎么瞧著陛下是更想用霍家的人?”

    另一人冷哼一聲,“陛下再想用霍家的人,也得看看太后娘娘是否同意……”

    樓內嘈雜,隨著陳暨向三層走去,青鸞便再聽不清他們后來的話。

    余光再探向樓下。

    卻見陳璋正狠厲地瞪著什么,隨后便將木匣塞進身后小吏的懷中,同時抬手指向三樓陳暨的方向,交代幾句后就疾步向剛才盯的方向走去。

    “美人兒,莫不如咱們到雅間一敘……”

    眼前的恩客糾纏不斷,青鸞卻已無暇理會,適逢七、八個花娘跟著小廝路過,她借機混入其間,順便將那恩客甩開。

    “你這花裙倒是好看。”身邊的花娘盯在青鸞裙擺上瞧了半晌,小聲嘆道;“見你臉生,應是個新來的吧?”

    青鸞微微頷首,心里卻一直想著木匣里的賬本。

    “你剛來不久,柳娘卻這樣重視你,莫不是被哪位貴人看上了?”那花娘道:“我在這兒三年也沒見誰用過這么好的料子做衣裙。”

    青鸞看了她身上的織錦花裙,又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花裙,不禁微微詫異。

    竟是浮光錦。

    這料子大多是諸侯世家才用得上的。

    她久在宮中侍奉皇后太子,名貴料子見得多了,當真沒注意到這個細節。

    “你們走快些,貴人還等著呢!”前面的小廝聞聲回頭道。

    那花娘聞言癟了癟嘴不再作聲,青鸞回頭見那小吏已捧著木匣走向三層,便連忙托辭內急,就要轉身跟上前去。

    剛邁出一步,她卻忽然被人拉住。

    青鸞心下一緊,回頭卻見那花娘朝抬手指了指:“再急也不能走錯了路呀!”

    青鸞聞言愣了愣,同時卻見那小吏的身影再度消失在樓梯處。

    她一時心如火烹。

    若是那木匣送到陳暨身邊,她便再難下手了。

    可那花娘所指的方向,卻偏偏需要繞到另外一側。

    青鸞不禁暗叫后悔:自己怎么就偏偏想了個內急的借口?

    時間不容耽擱,她只能硬著頭皮朝那花娘所指快步走去,待一行人遠去,才匆匆轉頭向三層追去。

    三層往來間已尋不見陳暨等人的影子,青鸞又仔細望了一圈,只見遠處幾名樂伎走過,露出那捧匣小吏疾行的身影。

    青鸞眸光一動。

    只要將他引至無人處,想要拿到賬本便不是難事。

    身旁正有一醉酒恩客手持酒壺蹣跚路過,轉瞬之間,青鸞計上心來。

    她順手將酒奪過,趁那恩客回頭之前,迅速掩入人群。

    行至不遠處,青鸞冷眼掃過那小吏的背影,舉起酒壺仰頭飲了大口,又淋了一些在衣裙上。

    清酒帶著一絲微涼洇透絲錦,勾勒出纖細的腰身,薄紗之下,曼妙的曲線若隱若現,勾得往來恩客紛紛注目。

    烈酒流進胃里灼燒滾燙,青鸞面上很快泛起紅暈。

    她將外披的輕紗稍稍拉下一些,露出光滑白皙的香肩,腳下的步伐卻驟然加快。

    步履凌亂,似帶著朦朧醉意,青鸞猛然撞在那小吏的背后。

    “呀!”的一聲嬌呼,緊接著便是木匣墜地的聲音。

    風月之地,美人醉酒不是什么稀罕事,雖然聲響引得不少視線,但很快,他們又沉浸在自己眼前的歡愉之中。

    一時間的小小騷動淹沒在笙歌曼舞間,滑脫的木匣敞在地上,兩本黃皮賬本赫然映入青鸞眼中。

    那小吏來不及惱火,慌忙拾起賬本和木匣,剛要回頭發難,卻見一美艷花娘,面上帶著茫然歉意,正抬眸望他,渾身還縈繞著濃郁的酒香。

    “妾一時頭暈沖撞了郎君,還望郎君莫要怪罪。”那花娘聲音嬌軟,可憐可愛,眼角甚至還微微泛著一絲緋紅。

    “……”

    那小吏不覺有些癡醉,責難的話語剛要脫口,到了嘴邊卻是半個字也說不出了。

    他在陳府當差,雖也見過不少貌美女郎,但有這般風韻的,還是第一次見。

    目光劃過薄肩,他心中有些躁動,但想到自己還有要務在身,才稍稍冷靜下來。

    若將今日的事辦砸了,他在陳府的差便也砸了。

    青鸞見他緊了緊手中的賬本,心中似有掙扎,果斷又添了把火,她輕盈轉至那小吏身后,嬌呼道:“呀,郎君的衣裳被妾弄濕了。”

    聽她這么一說,那小吏才察覺,背后果然濕漉漉的。

    他伸手一摸,在鼻下嗅了嗅,濃烈的酒味頓時沖入鼻腔。

    不等他皺起眉,青鸞連忙上前扶住他的手臂,指尖刻意從其肘間滑至腕處,媚眼如絲道:“郎君這身衣裳濕了,到妾身房中換換吧。”

    話間似有幾分撒嬌的味道。

    只見此言一出,那小吏視線便再離不開她的臉,他喉嚨上下一動,整個人定在原地,一時也想不起旁的了。

    青鸞微微一笑,將他的反應盡收眼底。

    無人雅間內,那小吏將木匣擱置妥當,便迫不及待地回頭看向青鸞。

    嫣紅的長裙委地鋪開,半遮半露的裙擺微微敞開一條縫隙,隱約露出白皙的小腿。

    青鸞在他胸前輕推了一把,嬌嗔道:“郎君先去把衣裳換了。”

    那小吏卻只輕薄一笑,當著她的面就開始低頭去解腰封。

    目光微移,他看到裙擺下的纖細腳踝,以及腳踝上纏著的一道白色帛布。

    而帛布中似乎綁著什么硬物。

    他眼中生出一抹疑惑,借著燈亮,卻見那帛布邊緣突然晃出一道寒光。

    心中咯噔一響,他頭腦頓時清醒過來。

    那小吏驀地抬頭,卻見一雙勾魂攝魄的媚眼對上他的視線,未等反應,一張錦帕襲來,只在兩息之間,他便渾身麻軟下去。

    “你,你是,是誰派你來的?”他周身無力,連聲音都輕得發虛。

    青鸞從腳踝處摸出一只刀片,刻意從他面前晃過,之后抵在了他的頸間。

    見那小吏瞳孔微顫,她冷聲道:“你被人收買出賣陳府,郎君已拿到實證,今日特派我來取你性命。你死前可還有什么遺言要講?”

    此言一出,那小吏愣了,臉色蒼白道:“怎么可能?郎君方才還與我一起!”

    “你以為郎君為何將那賬本交由你手?”青鸞作出一個冷笑,“郎君以這假賬試你,你果然上當。”

    她手上力道一緊,刀片壓進皮肉,頓時生出一道血痕。

    疼痛讓那小吏瞪紅了眼,明明四肢毫無知覺,可那鋒利的痛感卻分毫不輕。

    他呼吸登時急促起來,顫聲道:“那是郎君從府中帶來的,怎么會是假賬?”

    “那我問你,你拿著賬本鬼鬼祟祟要到何處?”青鸞逼問道:“莫不是已與淮南王府暗通?還是被寧晏禮那狗賊收買?”

    “你莫要,莫要血口噴人!”那小吏口中掙扎道:“我,我是聽了郎君的吩咐,要將賬本送到主君房里!”

    “你這細作竟還敢誆我?”青鸞微微瞇眼,故意道:“那為何你方才的去向卻不是主君的房間?”

    “你這賤人竟想要空口污蔑于我?”那小吏急了,“我方才去的明明就是主君所在的梅字房!”

    話音甫落,青鸞將刀片一收,面上露出一個戲謔的笑容。

    那小吏看著她變臉似的表情,先是一怔,而后突然意識過來,“你——你這賤人是在詐我!”

    青鸞將刀片上的血在那小吏衣襟上蹭了蹭,嗤笑道:“現下你確是已將陳府出賣了。”

    “你!”那小吏雙眼充血,剛要叫罵,口中卻被頓時塞滿,只發出幾聲“嗚嗚”的悶響。

    青鸞快速從腿上解下纏繞的帛布,將他手腳捆死,托到房中角落。

    沒人會相信東宮隨侍會出現在煙花巷地,她也不會與這小吏再見,遂沒必要非得滅口。

    而且仙樂樓的背后東家畢竟是陳氏,若真弄出人命,反倒不好收場。

    只要讓這小吏在她事成之前無法離開此處便可。

    青鸞將身后房門關緊,向對面的梅字雅間望去。

    只見門外一左一右守著兩個小廝,很快一個高大的身影走近,兩個壯漢見他連忙躬身伏手。

    青鸞遠遠看那身影,應是陳璋。

    陳璋在門前片刻,房門才從內打開,待其進入,又被很快合上。

    既然陳暨、陳璋父子二人均已到場,想必那軍師應也快了。

    青鸞理了理衣裙,將外披的輕紗攏緊。

    為掩人耳目,她將那兩本賬目綁在了腰間,以便帶出仙樂樓。

    但眼下她必須盡快想辦法認出那王府軍師,否則一旦被陳氏察覺賬本遺失,就會立即打草驚蛇。

    只是,寧晏禮安排的碰頭之人,又在何處?

    青鸞疾步走向梅字雅間,目光游走在眾人臉上,心中卻一團亂麻。

    正待此時,她瞧見一人正帶著幾個壯漢匆匆走上三層。

    看清那人面孔時,青鸞不禁愣了愣:難道是自己眼花了?

    她瞇眼將眸光聚攏,心下卻登時一驚。

    陳璋?

    怎么又是陳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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