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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第121章

    青鸞驀地站起了身,唇瓣翕動,很想開口說點什么,來打破眼前的尷尬。

    雖然她知道,此刻尷尬的人,好像只有自己。

    她覺得有必要提醒寧晏禮用錯了盞,但又怕因此陷入更深的尷尬?扇舨惶嵝阉,她又莫名心虛,反倒好像自己心里有鬼似的。

    她越這么想,內心就愈加不能平靜,盡管她完全不理解自己究竟在緊張什么。

    寧晏禮抬眸看向她,瓷盞上沿仍貼在唇上,又四平八穩地呷了一口,才撂下那不知究竟有什么好品的茶。

    “怎么了?”他問。

    “我是想說……我們……”青鸞腦海中不斷閃過不該閃過的畫面,心跳也越來越快,順口扯過一個話茬:“我們……應該在北魏之前找到謝辭……”

    寧晏禮望著她,那雙如曜石般瑰麗的眸子里,一片毫無雜念的清明,連平素的城府與心機都遁無蹤跡。

    “你方才已說過此事!彼鲅蕴嵝训溃袷遣唤馑秊楹斡终f了一遍。

    青鸞頓了頓,嗓音干啞道:“有,有嗎?”

    她突然感覺自己被此時的寧晏禮反襯得像個禽獸。

    “抓到謝辭后,你打算如何?”寧晏禮突然問。

    “什么如何?”青鸞不知他沒頭沒腦問出這句的意思,只覺嗓子干得厲害,便拿起原本為他倒的那盞,仰頭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一盞清茶下肚,青鸞五臟六腑都變得清亮許多,“咚”地將瓷盞撂回案上:“抓到謝辭之后,當然要盡快趕回上京!

    臨行前與霍長玉說好六七日的行程,眼下謝辭的影還沒見,就已經是第七日了,霍遠山在軍中若是得知此事,還不急得跳腳?

    “回去上京之后呢?”寧晏禮看著她粉潤的雙頰,以及明顯比平日還要赫亮的雙眼,慢條斯理地抬手,理了理衣袖。

    青鸞看見他左手緊纏的紗布,隨著他的動作,不時露出掌心洇出的血跡,鮮紅灼目。

    她吞了吞嗓子,有些不解:“回去之后怎么了?”

    血液的刺激,會在很多極端情況下,勾起人心底壓抑的劣性。

    尤其是久于刀尖行走之人。

    取人性命尚不手軟,心性也自然要比常人冷硬,便也更容易在無人看見的角落,滋生出惡。

    寧晏禮提起茶壺給她和自己各斟滿一盞,淡聲回道:“可我卻不想回去!

    青鸞強迫自己把視線從他手上收回,拿過茶盞:“為何?”

    因為回去后,你定要想方設法地躲我。

    寧晏禮沒有看她,徑自舉盞呷了一口,只道:“因為尚有一事未成。”

    青鸞本想問他那是何事,但見他唇瓣啜入細流,喉嚨不斷隨之輕輕滾動,突然就想不起來自己要說什么了。

    明明只是客棧供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清茶,竟叫他生生喝出御貢名茶的感覺,莫名叫人看得眼饞。

    青鸞也舉起茶盞,看了看盞間清亮亮的茶水,不由得仿著寧晏禮的模樣,啜飲起來。

    兩人唇瓣同時印在盞沿上,青鸞掀起眼皮偷偷覷他。

    這茶本來寡淡得很,但卻叫她想起梨花醉于唇舌交纏的香甜。

    寧晏禮撂盞,好整以暇地望著她。

    青鸞見他端正坐在對案,明明是私下里,又已奔波了整日,玉冠烏發卻仍一絲不茍,墨袍整肅,連領口最頂端的衣扣都系得嚴嚴實實,突然心生煩躁。

    她不覺捏緊了瓷盞,心里倏而跳出一個念頭。

    若此人不是寧晏禮,若自己沒有顧忌,此刻她便該揪起他的領口,再自私一些,干脆做些想做的事,把來日交給來日去說。

    倘若以后自己還是決定離開,今日全當再多虧欠他一份算了。

    這世上惡人壞人甚多,總歸不差她這一個。

    某種濃烈的情愫牽動下,青鸞當真在一念之間權衡起來。但幾乎就在瞬間,她便被自己腦袋里這一瘋狂的想法給嚇到了。

    自己怎么會這么想?

    青鸞愣了愣,驀地用指尖狠掐了自己一把。

    痛意從手臂的皮肉傳來,思緒和意識與方才并無變化,甚至比平時還要清醒,但感官和情緒確是被真真切切地放大了。

    青鸞只覺自己掐自己這一下,竟像是被刀割過似的,心底也莫名生出惱火。

    她意識到自己與平日似有不同,隨即捂住心口,竭力壓抑住情緒,對寧晏禮道:“我好像有點不大對……”

    “如何不對?”寧晏禮平靜地看著她。

    青鸞思忖片刻,蹙眉看了一眼香爐,又看向他:“你在香里動了手腳?”

    有經驗的酷吏審問重犯細作,常用一種特制的香料,使人情緒波動,內心動搖,以此便于刑審,寧晏禮對此應該并不陌生。

    于是,未待他開口,青鸞便已提起茶壺,朝香爐澆了上去。

    嗞地一聲輕響,青煙掙扎一瞬,便被茶水覆滅。

    青鸞剛要掀開香爐,手卻被寧晏禮登時握住。

    他道:“這安神香甚是珍貴,此舉未免過于暴殄天物了!

    青鸞心緒本就不平,得知寧晏禮以此算計自己,便愈發惱火,冷冷瞪向他:“寧大人當真從來不讓我失望。”

    青鸞不知自己此時臉頰微紅,一雙撩人的媚眼瞪人也似嬌嗔般,暗含秋波。

    寧晏禮嗓子動了動,只覺掌心有些發熱,但仍竭力壓制著心底的躁動,平聲問道:“你是不信我,還是不信你自己的心?”

    “人能自欺,亦能欺人!鼻帑[道:“二者,我都不信。”

    說著,她就將寧晏禮的手撥開,徑自掀開銅爐。

    香被茶水沾濕大半,青鸞用指尖掐下一小截未濕的部分,攤到寧晏禮面前,冷聲諷刺道:“寧大人今晚是打算開堂審我?”

    寧晏禮卻勾起唇角,黑眸瞬也不瞬地凝視著她:“所以你心底究竟藏了什么,這么怕我審出來?”

    青鸞一怔。

    “即便這香是你所言之物,也無法做到無中生有,讓你心中無端生出雜念,不是嗎?”寧晏禮從她掌心拈起那那截香料,長指微微發力,便將那香在她面前碾成了粉,盡數落回她手中。

    青鸞看著掌心散落的香粉,不禁愣住。

    純然細膩,確未參雜其他。

    寧晏禮輕笑一聲,似是自嘲:“此情此景,我竟不知是該欣喜,還是該惱你對我偏見太重!

    “我……”青鸞唇瓣翕動,說不出話來。

    “怎么?還要否認?”寧晏禮一把抓住她的手,隔著桌案將她拉近:“是要否認你對我仍不肯放下偏見,還是要否認你心底本就是在意我的?”

    青鸞心頭一跳。

    二人貼得甚近,她能感受到寧晏禮微微躁亂的呼吸,下意識就垂下眼睫,讓視線從那細挺的鼻骨,滑向他的唇。

    只見那唇角微微一挑,彎出一個極其好看的弧度。

    寧晏禮挑釁似的笑道:“今日我若真用了那香呢?你還藏得住嗎?”

    青鸞倏然抬眼,臉旋即紅到了脖子根。

    她實在不知自己為何會如此失態,雙眼總像不被控制似的往寧晏禮身上瞟,難不成真是情之所至,色令智昏?

    青鸞伸手摸起茶盞,想讓自己清醒下來,誰料兩口灌入胃中,寧晏禮便抬手奪盞,將剩下的一口飲盡,印上了她的唇。

    冰涼清冽的茶水與呼吸渡來,甜中帶澀,在唇齒廝磨間又逸出一絲藥香。

    青鸞愣了一瞬,但很快就隨著那熟悉的觸感沉淪下去,她閉上雙眼,心底壓抑的情愫溢出,仿佛有人將貪慕已久的佳釀送至嘴邊,讓她忍不住去回應,去宣泄。

    可就在這時,呼吸卻突然一涼。

    寧晏禮放開了她,但一手仍扣著她的后頸,眸色幽深地無謂一笑:“看來你說得對,人能自欺,亦能欺人,此二者確不可信!

    她以情自欺,他以情欺人,倒也絕配。

    青鸞因方才的吻,仍不住喘息,想到寧晏禮竟早是將那藥加入了茶水,不覺愈發惱火,嗤道:“你這人當真可怕!

    “是嗎?”寧晏禮盯在她殷紅的唇瓣上,低啞道:“我還是第一次要用這種手段‘審人’。”

    “所以呢?”青鸞哂道:“你‘審’出你想要的答案了嗎?”

    “顯然不夠。”寧晏禮捧住她的臉,將呼吸再度貼近。

    柔軟的紗布蹭在面頰,讓青鸞有些酥癢,帶著一絲血氣,在藥物作用下勾得她心底愈發躁動。

    青鸞清楚地明白,那是自己被放大的本心,所以仍舊竭力壓制著,而眼前的寧晏禮也一樣,那茶水他飲得比她要多。

    “寧大人何時也學會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爛招了?”她道。

    寧晏禮認輸似的苦笑:“對付你,我沒辦法了。”

    他微微低下頭,聲音暗啞,帶著一絲無可奈何的苦澀。

    青鸞怔了怔。

    她第一次聽寧晏禮說出這樣的話,亦是第一次見他低頭。看著這樣的寧晏禮,她心底竟油然生出可憐二字。

    可這二字,本該與他這樣的人毫不相干。

    “想必先前哄你生出的那點虧欠,你也該想出了別的法子來還我!睂庩潭Y自嘲似的笑道:“這些日子我看得清楚,你仍在盤算著往后怎么躲我,對嗎?”

    青鸞緊抿起唇。

    “在你心里,所有事怕是都能衡量,能替代。唯有你我的感情,你視若無睹,避之不及!睂庩潭Y輕聲喟嘆:“明日將到夷城,待謝辭一死,我便再也沒什么借口留你。眼下倒不如過完今日,再想明日!

    青鸞覺得事情的走向正在失控,卻仍似被他蠱惑一般,禁不住問道:“今日如何?明日又如何?”

    寧晏禮輕笑,深深地看著她:“今日你想要我,明日你想棄我!

    青鸞眸光一震。

    寧晏禮將唇觸在她的嘴角,低聲蠱惑道:“就趁今日,你我把真心剖出來看看,敢嗎?”

    青鸞心神微顫,垂睫看向他:“你激我?”

    寧晏禮離開她,一挑眼梢:“就當做是吧!

    話音未落,青鸞卻忽而揪住他領口,細指將他平整的衣衫攥皺,拽回面前:“若剖出真心,明日還要‘棄’你,你當如何?”

    “我沒本事留你,自當不再糾纏。”

    寧晏禮的睫影倒映在她眸中,似是一笑。

    青鸞凝視他良久,目光垂向他的唇,終似下定決心般道:“這是你說的。”

    言罷,便踮起腳尖,自下而上將他吻住。

    柔軟的觸感再度貼合,青鸞不禁微微顫抖,只敢在醉后坦露的綺夢,這一刻終要得償所愿。

    如擂鼓般的心跳中,她的手越攥越緊,但很快就被寧晏禮反握,用唇舌引她深入,輕易勾纏,交換著侵入彼此,將對方的香甜從舔舐,到貪食,再到占有,最后徹底吞沒于饑腸轆轆的腹胃。

    這一吻漫長得讓青鸞有些恍惚。

    寧晏禮極盡耐心地配合她,細致地迎合,輕柔吮吸,任她啃咬,甚至帶著一絲取悅意味,引導她漸漸占據上風。

    明知她是故意惡趣味將自己衣衫弄亂,他挑起眼梢,干脆扶著她顫抖的手,將自己衣領最上端的暗扣解開。

    其實他早已難耐,但為了不讓那無數次的鋪墊功虧一簣,仍竭力克制著,直到青鸞動情呢喃出“李衍”二字,他才頓感轟的一下,被情愫徹底沖上頭頂。

    他將她抱在案上,杯盞香爐掀翻了一地,卻根本沒人在意。

    急促沉重的喘息在房中回蕩,青鸞樂于看他衣袍凌亂,在二人身體僅存的縫余摸索他的衣帶,卻在撕解的瞬間被緊緊攥住。

    她飽含暖色的媚眼頓生疑問,未等開口,寧晏禮已從腰間抽出匕首,咚地一聲扎在了案上。

    青鸞微微一凜,側目從刀身看見自己被他拇指寸寸揉過的唇,飽滿而鮮紅。

    接著,便聽他用最后一分克制,沙啞道:“你若終究不愿,就用這個讓我停下!

    青鸞眼睫輕顫,瑩潤的眸微微波動,下一刻,便將刀拔出,揚手一擲,釘在了剛有影衛經過的房門上。

    至少今晚,她也想試著成全自己一次。

    毫無顧忌地,只想今朝,不看來日。

    衣裳窸窣,旖旎聲響。

    唇瓣一路廝磨至側頸,引起陣陣戰栗,青鸞如執念般顫抖拆下寧晏禮的發簪,讓玉冠隨之脫落,散開烏黑的長發,襯出一張昳麗近妖的臉。

    燭光映出交疊的影,晃動搖曳。

    伴隨深沉急促的呼吸,和一聲聲彼此的名姓,他們仿佛重新邁過生死,將性命和全部都緊緊糾纏,交融。

    不知過了多久,他又將她抱回榻上,看那青蔥似的指尖將被褥攥緊,再由他輕哄著安撫放松,反反復復。

    直到青鸞在半夢半醒間沉淪數次,終于累得昏睡,才被寧晏禮摟在懷里,勉強喂了口水,而后輕拂著烏發,沉沉入夢。

    淅瀝瀝的水聲響起,是寧晏禮披衣下榻,叫人打了熱水送來,一點點為青鸞擦身。

    他左手不能沾水,擦得本來就慢,夢里的人兒又被他動得不安,要在唇瓣安慰下才能將眉頭舒展。

    幾番下來,待寧晏禮重回榻上,已過三更。

    他撐頭側身靜靜望著青鸞的睡顏。

    良久,見她呼吸突然從均勻變得急促,深深蹙起眉頭,面上也露出緊張神色,寧晏禮知她是又做噩夢了。

    他把自己的手遞到她手心里。

    一如先前從長公主宮里將她帶回寧府時,青鸞攥著他的衣襟死死不放,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而今她抓著他的手,亦用盡了力氣。

    他知她從來都不是無所畏懼。

    只是身處其中,又無路可退,清醒時尚能硬撐,將自己偽裝得很好,但在夢里無法設防,便是處處破綻。

    “寧大人……”青鸞蹙眉在夢中喚出了他。

    這一聲意味著什么,寧晏禮再清楚不過,幾乎夜夜折磨青鸞的噩夢,也早已成了他的夢魘。

    他可以籌謀一切,卻偏偏無法驅使她的心魔,不能改寫她的夢境,唯有輕擁著她,耐心地一點點安撫,直到長夜將明。

    青鸞醒來時,晌午的日光已照進床柩。

    身上無比酸疼,她勉強起身掀開紗帳,視線便堪堪定住。

    房中案幾后,正坐著一個懸筆疾書的身影,一身素白寢衣,墨發如瀑,容姿俊逸,如芝蘭玉樹。

    寧晏禮聞聲頓筆,抬頭望過來,微微一笑:“醒了?”

    青鸞還在怔愣中尚未回神,定定地看著他,唇瓣翕動,說不出話。

    寧晏禮唇邊笑意微斂。

    第二天醒來就翻臉不認賬這樣的事,青鸞并非沒做過。

    怔忪間,青鸞腦海早已浮現出昨晚二人廝磨交纏的畫面,面色驀地一紅,倏然撂下紗帳,鉆回被褥,脫口道:“你怎么還在這?”

    寧晏禮俊臉一僵。

    為讓她心悅,自己醒來洗漱后,刻意未整衣冠,結果巴巴等了一上午,等來的竟是這么一句?

    難不成他“侍寢”過后,還要被遣回宮去不成?

    青鸞鉆被子里低頭一看,見自己身上好好穿著寢衣,才松了口氣,重新鉆出來,從紗帳探出頭,尷尬道:“現下幾時了?”

    “剛到正午!睂庩潭Y撂筆,將方才寫好的書信折起,壓在一本書下。

    雖然有言在先,但青鸞也覺得自己醒來第一句話著實傷人,便勉強扯出一個笑臉:“大人幾時起的?”

    “大人”心說自己幾乎就沒睡,但卻因她這句話稍顯關切之意,整個人便登時柔和起來,向她走了過去。

    “也才起不久!睂庩潭Y溫聲道。

    青鸞一瞥房中整潔如新,以寧晏禮的脾氣,在房中時不許外人打掃,自己又喜潔凈,想必定是早早起身將昨夜那一地狼藉清理好了。

    她剛要撇嘴將他拆穿,就見他起身走近,立即警惕起來,收回腦袋,反身一滾,抱被縮進了床角。

    未等她一句“你還要作甚”沖出口,寧晏禮已掀開床帳,四平八穩在榻邊坐下:“可是餓了?”

    青鸞從未見過他如此“慈眉善目”,猜測他這番態度大約與昨晚二人……脫不了關系,心底不免生出隱憂。

    寧晏禮不會事前漂亮話說得灑脫,事后便要以此纏上她,逼她負責吧?

    此事若真鬧到霍府,臉面是一回事,他若是逼著霍遠山點頭可就麻煩了。

    寧晏禮見她不語,還以為是害羞,便笑著將她拉進懷里,幫她捏揉肩臂:“身上可有不適?”

    這樣的寧晏禮幾乎讓青鸞毛骨悚然。

    她倏地從他懷里彈出,又在彈到半路時被按了回去。寧晏禮垂睫攬住她,側頭在她頸間溫存一嗅,又問:“可要再睡一會兒?”

    青鸞木然蹲在寧晏禮臂彎中,只覺一夜之間,身后之人雖仍是那副撩人皮囊,但內里已絕對不是同一人了。

    難道男子在……后,會性情大變?

    青鸞苦于活了兩世這方面經驗太少,冥思苦想不得其解,便轉眼去思考另一件事。

    眼下寧晏禮究竟是個什么意思?

    “怎么不說話?”寧晏禮將她身子轉過來,漆黑的鳳眸微微垂落,目光柔和,竟不見往日一丁點凌厲的影子。

    “我……”青鸞被迫張嘴憋出一個字。

    話音甫落,卻被寧晏禮低頭在唇上啄了一下,溫聲道:“不愿說就不說。”

    青鸞徹底哽住,怔怔地看著面前的“皮囊”,無論如何也不愿承認他就是寧晏禮本人。

    然而她未曾料到的是,這竟只是個開始。

    從她起身,梳洗,穿衣,再到用膳,寧晏禮圍著她忙前忙后,視線幾乎就未從她身上離開過。

    想在鳳儀宮時,陸皇后用膳至少還是要自己把菜飯放進嘴里。

    可寧晏禮倒好,連這一步都幫她省了。

    青鸞蹲在案邊,木然重復著張嘴,咀嚼,吞咽的動作,想了想還是試圖制止:“要不我還是自己——”

    寧晏禮唇角一彎,笑道:“還是說你想到外面用膳?”

    青鸞話音頓時收住。

    這副模樣出現在旁人面前,她臉皮怕是都要被刮沒。

    “我——”青鸞思忖片刻,剛一張嘴,寧晏禮又盛來一匙湯喂進來。

    “你——”口中又被果子塞住。

    待第三次開口,青鸞猛地向后一仰,終于成功躲過,語速飛快,生怕說不完話又被堵嘴:“寧懷謙!你是故意的吧!”

    寧晏禮夾菜的手頓在半空,臉上柔色消失一瞬,而后又再度出現,笑道:“卿卿吃飽了?”

    不僅飽了,還有點撐。

    青鸞捂著嘴道:“寧懷謙,你一直不讓我開口說話是何意?”

    寧晏禮眸光一暗,微微笑道:“有嗎?”

    青鸞見他變臉裝得難受:“你有話直說,眼下已過了午時,該動身去夷城了!

    寧晏禮撂下銀箸,給青鸞倒了盞茶潤口:“去夷城的事不急!

    青鸞接過茶盞的手一頓,瞪大雙眼:“不急?”

    再耗下去,怕是謝辭都要在夷城娶妻生子了!

    “我想在南郡多住個兩三日!睂庩潭Y道。

    青鸞聽他語氣認真,不禁疑惑:“為何?”

    寧晏禮就著她的手,把本給她倒的茶啜盡,拉過她道:“我們在這兒不好嗎?”

    轟隆一聲,青鸞只覺有滾滾天雷在耳邊劈落,她盯著寧晏禮那張妖孽臉,突然嚴肅問道:“你前世后宮有多少人?”

    顯然沒想到她會跳到這種問題上。寧晏禮挑了挑眉,笑著抱她:“你吃醋?”

    青鸞卻將他推開,一臉遺憾地回道:“我本以為你會是個明君。”

    寧晏禮一愣,旋即明白了她這話的意思,不禁朗聲笑了出來。

    這回倒是換做青鸞愣住了。

    她看著面前容姿無雙的俊逸郎君,如玉的笑靨在午后暖陽下顯得格外光彩照人,不覺看癡了一瞬。

    她還是第一次見寧晏禮這般開懷的笑。

    平素那樣冷冽的性子,其實他本該是這樣的人嗎?

    寧晏禮笑完轉頭見青鸞直直盯著自己,也安靜下來回看向她,眼底帶著一絲留戀,用前世口吻輕聲道:“朕從前在昭陽殿,是個名符其實的孤家寡人!

    青鸞詫異地看向他,旋即想到,前世寧晏禮登基不到兩年,而那南疆毒恐怕早將他身體拖垮,莫說是后宮,怕是平日活著都無比艱難。

    思及此處,青鸞不覺沉默下來,微微垂頭,不再看他了。

    寧晏禮把她擁在懷里,胸膛貼著她的背,既像是安慰,又極為認真:“如今我倒是因此慶幸,否則還不知要如何與你交待。”

    隔著薄薄的衣料,青鸞能夠清晰感覺到他的心跳。

    她抿了抿唇,壓在心底的話一時說不出口,只能低低道:“其實也不必與我交待……”

    “嗯?”寧晏禮似是沒有聽清。

    “沒什么!鼻帑[搖了搖頭,轉而岔開話題:“那既無后妃,便無子嗣,前世你……之后,皇位如何了?”

    寧晏禮苦笑:“所以兜兜轉轉,皇位仍舊是阿昭的,我倒像是替他監了兩年的國!

    這倒是逗得青鸞一笑:“所以你這一世索性設了監國寺?”

    寧晏禮嗯了一聲,嘆道:“做皇帝實在辛苦。”

    普天之下,能說出這話的可不多。青鸞聽這感慨覺得十分稀奇有趣:“若真如你所言,歷朝歷代該少了許多爭奪皇位之人。”

    “未入局前,誰人能觀盡局中全貌?”寧晏禮道:“無非是四方的宮墻,墻內人想要掙脫,墻外人趨之若鶩罷了。其實若只想抬頭望一望這晴天,當屬宮外自在一些。”

    青鸞不知不覺與他聊著前世,竟在未覺間,終于漸漸將前世與眼前的寧晏禮“當成了同一個人”。

    “聽你所言,這一次你是不打算爭了?”她問。

    寧晏禮低頭看向她的側臉:“你想讓我爭嗎?”

    青鸞沒想到他竟會在這種事上詢問自己,心下不覺一緊,喃道:“這是你自己的事!

    寧晏禮不是聽不出她話里的意思,卻仍舊笑道:“你當知帝后二人無法同殿而居,僅憑這一點,我便不愿!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除非你喜歡鳳儀宮!

    這話青鸞只能當是玩笑,但卻根本笑不出來。

    今生局勢不同于前世,李慕凌已死,寧晏禮若想爭那皇位,李昭便活不成了。

    青鸞不想李昭死,亦不想寧晏禮手上再染至親的血。畢竟這世上與他血脈相連之人,就只剩下李昭一人了。

    可若寧晏禮不爭,便出現了另外一個問題*。

    他的身份要如何恢復?

    難不成要他一生帶著宦官身份?

    這一點未嘗不是他心里一直在意的事。

    身后傳來極輕的叩門聲,門外人尚未開口,青鸞便已感受到那種極盡的小心翼翼,像是生怕打擾到他們。

    青鸞臉頰有些發熱,就聞童讓的聲音順門縫傳來,拈著嗓子小聲問道:“大人?”

    寧晏禮本是克制的性子,但因昨夜食髓知味,此刻又溫香在懷,長久壓抑的年輕身體稍事休整,就再度呼之欲出,呈現山雨欲來之勢。

    且見青鸞又在出神,像是在默默尋思什么,他便更不想給她胡思亂想的機會。

    眼下他還需要一些時間,而這時間顯然需要他自己爭取。

    如細雨般輕柔的吻,在耳畔和側頸不斷落下。青鸞微微喘息,心中一邊警覺,一邊又禁不住被寧晏禮的撩撥。

    她能明顯感受到他在討好,雖然從容,但卻早沒了上位者的姿態。

    “大人?”門外聽不見房內窸窣的聲響,童讓又輕喚了一聲,小聲道:“北魏異動,夷城太守得知大人在此,前來求見!

    青鸞聞言一怔,剛要起身,卻被寧晏禮攔腰摟住,轉過身子壓在軟席上。

    她嬌顏紅如云霞,但也知“北魏異動”四個字的重量,眼波在瞬間清明了起來,掙扎著想要把身上的人“喚醒”,壓著聲音斷續道:“寧,寧懷謙……你……”

    寧晏禮卻不抬頭,嚙咬住她的唇,將后面的聲音阻擋回去。

    少頃,見青鸞終于抵擋不住,輕顫閉上雙眼,他才銜著她,含糊地對門外說出二字:“不見。”

    門外登時沒了動靜。

    青鸞是被細密的輕吻啄醒的。

    她迷糊地睜眼,就見一張如謫仙般的清俊面孔映入眼簾,端著甜羹,候在榻邊,若不是她對此人太過熟悉,恐怕要以為自己是上了仙界,才有這般美貌的仙君伺候。

    寧晏禮備了清茶為她漱口,倚在榻邊一匙一匙地喂她食甜羹,輕聲道:“溫度剛好,多吃一些,養養精神。”

    羹里青鸞能瞧得出的,有紅棗蓮子,還有極為珍貴的嶺南龍眼,都是益氣溫補的食材。

    旁的還好,只是這南郡是座小城,根本不可能有嶺南龍眼,怕不是寧晏禮特派人到別處連夜尋來的。

    青鸞默了默,抬眼問他:“北魏那邊究竟有什么動靜?夷城太守你可見過了?”

    “尚未。”寧晏禮撂下羹盞,用錦帕幫她一點點擦嘴。

    幾番歡愉,青鸞嬌容如新,眉目間愈發嫵媚清艷,兩瓣柔唇還有些許殷紅,看得寧晏禮不禁想用錦帕借機揉捏,想了想,干脆俯身下去,又嘗了一口。

    窗外已是斜陽日暮,青鸞見他大有“樂不思蜀”之勢,忙瞪大雙眼推開他:“這都什么時辰了?你竟還未見他?”

    搞不好是夷城邊境有什么緊急軍情,太守才會親自前來,寧晏禮竟讓人家生生等了兩個時辰都未露面!

    “不急,夷城的事我早有安排。”寧晏禮沒說是因擔心她夢中受驚,不舍扔下她獨自睡著,才未離開,轉而溫聲問道:“可要沐浴?”

    青鸞這才將視線越過他,看見房中一角早用屏風圍起一方凈室,其間有氤氳的水汽漫出,細嗅去,還帶著點花瓣的香氣。

    她點了點頭。

    寧晏禮的安排她做不了主,但她眼前還要辦一件事,趁著天色并未全黑,需得抓緊時間出門一趟。

    青鸞一直把自己藏在被子里,剛要起身,想起寧晏禮就在面前,臉紅了紅,開始伸手在被褥下摸索散落的衣衫。

    誰料摸索半天一無所獲,那些染著狼藉痕跡的衣裳早被寧晏禮收走。

    青鸞只能頂著紅透了的臉,把被子往自己身上裹了裹,探出一只手,手心朝內,手背向外地揮了揮:“大人能否稍適回避?”

    寧晏禮對此已經習慣,青鸞會在歡愉時嬌聲喚他名姓,又在醒來后立即客客氣氣,疏遠地叫他一聲“寧大人”。

    說他心腸冷硬,但當真狠心薄情的,從來都是她。

    寧晏禮從衣桁上取下自己的衣裳,把她從被子里挖出,墨袍一裹,抱了起來,垂眸看她急忙用衣袖捂臉,挑眉一笑:“有必要嗎?”

    青鸞哽住,瞪他一眼,旋即飛快把墨袍又往上擋了擋,把整張臉蓋住。

    寧晏禮眸光微閃,笑著大步走入屏風,連人帶袍放入浴桶。

    青鸞毫無準備,只覺身上一暖,整個人就頓時沒入水中。

    窒息感滅頂而來,她下意識揮舞雙臂,伸手去抓桶沿,也忘了衣袍漂浮,春光乍泄,下一刻便被寧晏禮抓著手臂向上一提,拎出了水面。

    嘩啦啦的水聲響起,青鸞被寧晏禮攬在懷里,一邊猛烈嗆咳,一邊控訴:“你這廝——咳咳!分明就是故意!”

    寧晏禮衣衫幾乎濕透,無辜地幫她拍背:“可我也分明記得你深諳水性!

    “你——”青鸞咳得俏臉通紅,剛抬手一指,卻覺胸前一涼,登時木然頓住。

    電光石火間,二人對視一眼。

    青鸞只見寧晏禮黑眸微動,目光向下一移,正落在了那對不該落的地方上。

    “……”

    “寧懷謙!你無恥至極!”

    一聲大喊穿透窗門,隔著老遠,將等得昏昏欲睡的夷城太守驟然驚醒。

    他猛地抬頭,站起身茫然四顧:“侍中大人回來了?”

    一旁陪著的影衛欲哭無淚,將年過六旬的老太守扶著坐下:“尚未,太守可再歇息片刻!

    “可——”老太守顫顫巍巍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可老夫方才好似聽聞,有人喚侍中大人的名字!

    “太守許是夢魘了!蹦怯靶l違心安慰道:“大人外出處理要務,還需些時候!

    老太守頷首,長喟了一聲:“也對,此偏遠之地,哪里有人膽敢直呼侍中大人名姓呢?是老夫糊涂了……”。

    寧晏禮將午時寫好的信,從書下拿出,又取了兵符,一同放入抽盒,打上封緘,又在提筆寫上“致子遠”三字。

    之后,側頭望向屏風。

    屏風后,蒸騰的霧氣彌漫出來,像是勾人心魄的爪牙。旖旎的水聲不時響起,如淅淅滴落的春雨,敲打著每一根緊繃的神經。

    寧晏禮看了半晌,眸色漸深,直到感覺喉嚨發干,才收回視線,揉按著眉心,試圖讓自己從那些血脈噴張的狂想里歸于平靜。

    若不是青鸞威逼,他此刻也不會端端坐于案前。并不是他不知節制,實在是他一想到來日,有可能無法再與她親近,便覺眼下的每一刻都彌足珍貴。

    想到此處,寧晏禮睜開雙眼,用書鎮將宣紙鋪開,提筆蘸墨,迅速書寫起來。

    雖然做盡了親密事,但青鸞和寧晏禮都心知肚明,有一道窗紙是暫不能捅破的。

    一旦破了,便是他們去往夷城,將一切回歸正軌的時候。

    寧晏禮不敢戳破,甚至不惜用盡手段,變著花樣對青鸞好,以此換她心軟片刻,堵她的嘴。

    而青鸞不是看不出他用意,一顆心在反復拉扯間,似生出了那么一點搖擺不定。

    但也僅限于一點。

    她自知對寧晏禮并非無情,甚至有時會想,自己與這樣一人有過如此深重的糾纏,往后余生,還能再去對誰生出同樣的情愫。

    她想不出來。

    可盡管如此,如影隨形的噩夢卻仍吞噬著她。

    只有親身經歷的人才知,生死并非兒戲。

    而那道生死的坎,偏是前世他們二人狠狠把對方往里拖的。

    血淋淋,冷冰冰,且不死不休。

    青鸞用布巾擦干身子,看到一旁擺放著疊得整齊的嶄新衣裙,指尖撫過蛟綃紗,不禁想起曾在寧府時。

    如今回想,才知自己在這方面如此愚鈍,竟看不出寧晏禮對她,早與對旁人不同。

    只是,他若早知她是前世害死自己的人,還會對她生情嗎?

    青鸞披好里衣,一手用布巾擦發,一手抱著紗裙走出屏風,見寧晏禮仍在房中,驚訝了一瞬,倏然調頭,溜了回去。

    她心中突突。

    沐浴時,房中一直悄無聲息,她本以為寧晏禮見夷城太守去了,卻不想這人原來就在外面。

    情深意亂時也就罷了,可清醒時,她還做不到他那般坦然。

    寧晏禮聞聲回頭,只瞧見一道素白的影,滋溜一下鉆回了屏風后。

    他笑了笑,飛快將給李昭的信落了款,蓋了印,折好收起,便起身向屏風走去。

    青鸞正在系裙上的飄帶,溫熱的沉香氣息就從背后包裹上來。

    她急于穿衣,顧不上擦發,烏黑的青絲仍余水汽,濕漉漉的,沿著發梢凝結水珠,在地面洇出一片暗色。

    寧晏禮便踏過那灘水跡,將她摟在懷里,低頭深嗅。她發間有皂角和花瓣的清香,早在很久以前,他二人撐過同一把傘,那時他就知道。

    只是今日為她備水時回想起來,他亦有些驚訝,自己竟對此記憶猶新。

    青鸞系飄帶的動作微微僵硬,只因有沉熱的呼吸正透過發絲,將縷縷麻意灌進頭頂,自上而下穿入脊背,遍及四肢。

    她咽了咽嗓子,迅速將飄帶系好,啞聲道:“我待會兒要出去一趟!

    話音甫落,她明顯感覺寧晏禮呼吸停滯一瞬,少頃,才柔聲道:“天色將晚,去哪?我陪你!

    青鸞沉默片刻,幾乎能聽見兩人的心跳。

    “我一人去便好!彼溃骸斑@時間你若得空,還是該見一見那夷城太守,莫誤了正事!

    寧晏禮聲音沉了些許:“所以你出去,為的不是正事?”

    整日未聞寧晏禮這般尖銳的話鋒,青鸞冷不防聽來,竟覺不習慣了。

    但很快,又聽他聲音柔軟下來:“既不是正事,又何必急于一時?至少擦干了發,免得著涼!

    說著,寧晏禮就從旁取過布巾,托起她的發尾,一截截仔細攥干。

    見他如此,青鸞心底發悶,反手拽過他沾濕的左手,低道:“你手上有傷,不可沾水,我還是自己來吧!

    紗布已被水汽沁透,塌在傷口上,印出一層薄紅的血跡。

    寧晏禮卻盯著青鸞的臉,從她神情里分辨出一絲關切后,隨即彎起唇角:“無妨,那你坐下,我只用右手就好!

    銅鏡應出二人一前一后的身影。

    寧晏禮擦得很慢很細,直將夕陽送走,夜幕初臨,青鸞的發才干了大半。

    “天色暗了,我叫童讓帶人陪你出去。”他道。

    青鸞飛快將長發綰成髻:“不必,我只在街上轉轉,來時我瞧見前面有家胭脂鋪子,一直惦記著。”

    她知自己這借口找得拙劣,但面對寧晏禮,費再多心思扯出的謊,也一樣會被他一眼看穿,不過是有些二人心知肚明之事,不好直言,給彼此退讓一步罷了。

    寧晏禮果然沉默少頃,又道:“你今日午后的湯藥還未服,我派人煎好,等你回來正晾得適口些!

    青鸞插簪的動作一頓,從銅鏡中迅速看他一眼,見他神色如常,亦在通過銅鏡看她,只是眼底隱隱約約,竟似有那么一絲乞求之意。

    她立即收回視線,只道是自己看錯了。

    寧晏禮這樣的人,怎至于此?

    但心底還是像被那眼神扎刺一般,故而青鸞決定還是先出去再說。她抓起冪籬,從寧晏禮身邊走過,行至門前,腳下頓了頓,低聲道:

    “那湯藥,還是待我回來再煎吧,否則放久涼了,會傷藥性!

    寧晏禮聞言微微一怔,就見她拉開門扇,走了出去。

    片刻后,門扇隨著一聲輕響重新合上。

    寧晏禮默默立于原地,房中隨之陷入沉寂。

    第122章 第122章

    青鸞的步聲很輕,是久做細作的習慣,大約走出丈余,寧晏禮便再聽不見了。

    不知過了多久,又有匆促腳步聲由遠及近,他方恍惚回神。

    童讓邁進門,伏手稟道:“大人,夷城太守今日前來求見,是聽聞北魏已于邊境集結糧草,請大人調兵馳援!

    寧晏禮將窗扇推開一道縫隙,向樓下望去,只見那裹著大氅的纖薄身影,戴著冪籬,正在街上漸漸行遠。

    “派人跟著她,暗中保護即可,別上前礙她的眼。”他淡聲吩咐。

    童讓愣了愣。

    寧晏禮回頭瞥他一眼,冷道:“先去辦這個,旁的待會兒再說!

    風不時吹起冪籬的紗,青鸞身影很快消失于視線。這時,童讓也飛快跑了回來:“大人,已安排好人手保護女史了!”

    寧晏禮神情恢復如往日冰冷,于案后坐下:“可探出北魏此番調了多少兵馬?”

    “眼下已有二十萬眾,且聞今日還將從云都再調十萬騎兵,由魏帝率軍親征,說是誓拿夷城!蓖屵拥溃骸氨蔽旱耐匕鲜吓虏皇莻瘋子,為救那村夫倒是下了血本。”

    “他是瘋,但卻不傻。”寧晏禮道:“也知若沒那村夫,他們拓跋氏從我大梁偷走十六年的江山,早該守不住了!

    童讓:“那大人可要先擒那村夫?”

    “不急。”寧晏禮道:“既然夷城太守都知我在南郡,那村夫必然也早就得到了消息。事情到了這一步,我不死,那村夫未必肯走。”

    童讓有些驚訝:“眼下那村夫自身難保,難道還敢來算計大人?”

    “他早在夷城,便是要引我來此,又怎甘心前功盡棄?”寧晏禮道。

    “那大人為何偏來此地?”童讓睜大了雙眼,不理解自家大人好端端的為何送死。

    不僅送死,還明目張膽招搖過市,一路上偏要吃人流最多的館子,逛最熱鬧的市集,生怕那村夫不知自己行蹤似的。

    “一局棋,若無對弈之人,何以成局?”寧晏禮淡聲道:“我若不來,豈不讓他抱憾而歸?”

    童讓聽得云里霧里,只覺合該給這兩人一人丟一把劍去,找個地方直拼出個死活算了。

    寧晏禮看出他臉上的茫然,冷然勾唇:“你覺得那喚作稚奴的少年,劍術如何?”

    童讓一怔,想起上次大意讓他跑了,不甘心道:“那小啞巴確是有些本事,但較之于我,還稍遜一籌。若叫我知道他躲哪去了,定不會讓他再逃——”

    話音倏爾一頓,童讓似乎明白了寧晏禮所言之意,但轉念一想,又覺不對:“可屠蘇兄、鶴觴兄早在夷城,若大人真想拿那村夫,縱是把夷城掘地三尺也能擒住他了,何必非要等那魏帝調兵來救他?”

    “不等拓跋氏把十萬精騎調來夷城,云都怎可能輕易拿下?”寧晏禮反問。

    童讓眼睛瞪得又大一圈。

    繞來繞去,自家大人磨蹭許久,竟是為了這一層算計。

    他震驚之余,又聽寧晏禮道:“拓跋氏自是不愿舍棄云都,但那村夫為了讓我在此折戟,不惜身陷囹圄以命相脅,逼他調兵夷城,我便正好收下那村夫的好意,派屠蘇鶴觴幫他做個戲,以此拿回云都,不虧!

    “可那村夫當真調來了三十萬大軍,大人難道是要以夷城換云都?”童讓皺著眉頭尋思片刻:“不過,按說云都之于咱們和北魏,確是比夷城重要!

    “你所言不錯,這局換誰執子,夷城都該是棄子。”寧晏禮轉頭望向窗外,見說話的功夫夜色已沉了幾許,約莫街上的行人也不多了,不禁去想青鸞在“胭脂鋪”,“逛”得如何了。

    “只是她那日提醒了我,”他道:“我親歷過云都之難,確不該將那劫數又引別處,讓無辜百姓受難!

    “大人的意思是……要守夷城?”

    童讓怔怔看向寧晏禮:“可眼下,咱們的兵馬大多都在云都,對方三十萬大軍,又有十萬精騎。除非咱們放棄攻打云都,隨之回防,不然怎么守得。俊

    “那村夫難得賣個破綻,我怎好不領情面?”寧晏禮收回視線:“此一役,云都要拿,夷城亦要守!

    破綻?童讓簡直哭笑不得。

    如此分析看來,這分明就是那村夫的陷阱啊!

    一面用云都吊著,一面用自己在夷城“引。誘”,就是賭他家大人的性子,兩邊都不肯放,只待兵力一散,恐怕全都成了竹籃打水。

    童讓只覺自家大人一提云都就犯了魔怔,不禁提醒道:“大人!就算北魏從云都撤走十萬騎兵,城中還余十數萬精甲。云都本就易守難攻,咱們大軍合圍,也要三日才能拿下。而這三日要守住夷城,等大軍回援,怕不是比登天還……還……”

    童讓激動地說到半路,才察覺寧晏禮那雙冷漆漆的黑眸,正在默然看著自己,不禁心中一虛,縮著脖子,把聲音陡然壓了下去:“還難……”

    他垂下頭,剛要等著領罰,不料,卻聽寧晏禮道:“不錯!

    童讓驀地抬起頭。

    寧晏禮看著他,淡聲道:“看來我平日叫你讀的兵書,你確有研習!

    童讓沒想到自己“多嘴”不僅未受責罰,反倒算是得了褒獎,一時竟不習慣,不好意思地低頭啜囁道:“大人教的,屬下都在認真研習。只是劍術還好,讀那些兵書,確是困難了些……不過……不過往后屬下還是會……”

    寧晏禮知他別別扭扭要說什么,輕“嗯”了一聲,便拿出一只抽盒,遞給他道:“夜深后,派人將此匣送往云都,交到驍騎將軍手中,不得有誤。”

    “諾。”童讓應聲接過,又見寧晏禮從書下取出一封緘好的信,靜靜看著那信沉默片刻,才遞了過來。

    “這信,”寧晏禮頓了頓:“這信待回京后,送到昭陽殿。”

    “回京后?”童讓接過信,還是忍不住問道:“回京后,大人若是有什么話,大可親自入宮,為何要此時寫信?”

    寧晏禮沒有回答,只道:“另外傳信到鎮北軍,讓霍長翎速派最近的輕騎,馳援夷城!

    沒想到寧晏禮竟還是要守夷城,童讓詫異:“可是大人,就算霍將軍將臨近的騎兵調來,怕也多撐不了半日,豈不是白白折損進去?”

    “無妨,”寧晏禮卻道:“下去準備,明日一早動身夷城!

    童讓臉色陡變:“大人要親自督戰?這莫不是太危險了!”

    “不置死地,何以后生?”寧晏禮緩緩合上雙目:“正好,我也想親自會會那村夫。”。

    青鸞沿街向西行了一炷香的功夫,終于看見一家尚未打烊的醫館。

    那醫館不大,只開了半扇門,有昏黃的光從中映出,打在門前的木階上。

    青鸞摘下冪籬,踏光邁入,堂中藥香甚重,只有一位老叟背對著她,正在整面墻的藥柜前侍弄藥材。

    正待這時,連通后堂的門簾掀起,一位老婦瞧見青鸞,客氣賠笑道:“女郎見諒,今日已打烊了,若無急事明日再來吧!

    言罷,老婦又轉頭對那老叟沒好氣地道:“同你說了多次將門閂上,一日到晚的與我裝耳聾!沒的叫人平白跑一趟!”

    那老叟被她吼得手腳一顫,旋即轉臉過來,也跟著向青鸞賠笑。之后他又偷覷了那老婦一眼,訕訕對青鸞道:“讓女郎見笑了。”

    青鸞瞧著二人,約莫是老夫老妻開這醫館,而那老叟便是郎中,遂欠身對二人恭敬行了一禮:“不瞞二位我確是有些急事,想求老伯幫忙抓副湯藥!

    那老叟見青鸞面色潤澤,并不像患疾之人,遂婉拒道:“女郎可是為家人而來?實在對不住,近日外面不甚太平,這個時辰已不便上門看診了!

    說著,便撂下手中藥材,轉頭去拿門閂。

    “老伯誤會了。”青鸞忙道:“是我……想求副湯藥!

    那老叟面露狐疑:“女郎要求什么湯藥?”

    青鸞頓了頓,才道:“避子湯!

    話音剛落,那夫婦二人同時一怔,相視一眼,又看向青鸞。

    年輕女郎自己外出求避子湯?便是大梁民風較于前朝開放一些,這也足可謂驚世駭俗了。

    “這……”從未遇到這種情況,那老叟明顯沒了主意,呆愣看向自家老婦。

    他瞧著青鸞衣著不凡,怕是哪家大戶的女眷獨自偷跑出來,若真在他這得了避子湯藥,來日對方家主找上門來,不知要鬧出什么大事。

    “這,這什么這!”老婦人斥他一句:“平日不見你主意少過半分!”

    說著,她疾步上前將青鸞引至醫館內坐下,關切道:“女郎可是有什么難處?”

    青鸞抿唇想了想,低道:“我……只是尚未想好!

    從今日醒來,青鸞便一直在心底反復斟酌此事。

    其實時至此刻,她仍在動搖。

    縈繞的噩夢讓她退卻,但對于有可能擁有一個孩子,她倒覺新奇,即便那或許還是很遙遠的事。

    她不記得阿父,對阿母的記憶也仍停留在幼時,今日幾次出神想起,若有朝一日,她當真獨自離開上京,能有一個孩子在云都陪伴,未嘗不是一種慰藉。

    只是,她一想到自己的孩子,若與寧晏禮生得一張相似的臉,又擔心會否因此永遠逃離不了那層陰霾。

    那老婦見她神色猶豫,很快明白過來,嘆了口氣,轉頭對老叟道:“你先去備藥!”

    老叟愣了愣:“可是……”

    “可是什么?”那老婦瞪他一眼:“還不快去!”

    那老叟被吼得沒了脾氣,長出口氣,到藥柜前抓藥去了。

    青鸞未曾料想事情會這般順利,連忙從袖中取出銀錠,一句“多謝”還未出口,便被老婦人輕握住雙手,打斷道:“女郎不必多言,我也是過來人,多少懂得你的心思!

    青鸞眼含驚訝地看向她。

    老婦人向正在抓藥的老叟瞥了一眼,道:“你瞧他如今這幅樣子,當年卻是個說一不二的性子!

    第123章 第123章

    “我與他本是淮南人氏,年少時亦吵過鬧過,走過不少彎路,到末了兜兜轉轉,彼此仍放不下,才為躲些世俗,圖個清凈,來此地開了這醫館!

    “我不知女郎經歷,便不好多言。”老婦人溫言道:“只當今日有緣,這副藥送予你,為你多一條路,多一個選擇。至于你的決定,當慎思才好。二人情怨,是非對錯旁人道不清楚,只是身處其中之人,定要明辨。女子在這世間本就不易,若是得遇良人,且當珍惜;倘若并非善緣,亦當自珍。”

    青鸞未料老婦人會與自己說出這樣一番話。不知怎的,竟覺心底生出一股酸澀的暖意。

    自己活這兩世,若是阿母尚在,是否也會懂她,勸她,早在她迷途時溫聲道一句,珍惜亦要自珍?

    天已擦黑。

    回客棧的路上,青鸞看見了她與寧晏禮提到的胭脂鋪子,鋪門緊閉,上面貼著一張手寫的告示,說是掌柜近日南下,店鋪暫不能開門納客。

    “女郎,要買香囊嗎?”一個輕細的聲音從身后響起。

    青鸞回過頭,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子,深色粗麻衣,干凈清秀的一張臉,眼神純然清澈,最主要的是,眼底還帶著一絲乞求。

    青鸞突然想起,自己像她這般大時,還在淮南王府日復一日地揮刀,反復練習怎樣能以最快的速度將敵人見血封喉。

    “女郎需要香囊嗎?若是女郎瞧得上……可少算些錢……”在青鸞出神的時候,賣香囊的小姑子怯懦懦地又問了一遍,聲音比剛才更低了。

    青鸞低頭看向她雙手拖著的絨布。

    其上擺著兩只小巧的香囊,緞面還算上乘,但縫制用的不是金線,而是染色的棉線。針腳較之于宮中司織署的手藝,顯得十分笨拙粗糙,一只繡著銜珠的青鳥,一只繡著纏枝蓮。

    有蓮花紋飾的香囊在上京并不多見,因無人敢用,久而久之外面的商販便也不再販賣。想是南郡偏遠,這小姑子也不懂那些,便自己隨便找些繡樣做針工,以此謀個生計。

    青鸞拈起那只蓮紋香囊,默然看了片刻。

    蓮花枝葉糾纏勾連,粗略的針腳反倒讓枝脈更顯恣睢乖張,伸出縱橫強勁的爪牙,緊緊纏束在青椏上。

    “女郎只喜歡蓮花樣式嗎?”賣香囊的小姑子雙手向上捧了捧:“只剩下這兩只香囊,若是女郎一并買了,再,再多加三文……”

    青鸞隔著冪籬的輕紗,抬頭看向她。

    那小姑子看不出她神色,以為她是嫌貴,連忙又道:“再,再加兩文便可……”

    邊陲動蕩,這時辰大多商販早歸家去了,若不是生活所迫,眼前的小姑子也不必瘦瘦小小一只,卻仍在街上兜賣最后兩只香囊。

    青鸞從袖中取出銀錠,放在她拖著絨布的手里,又從中拿起另外一只青鳥銜珠香囊,柔聲道:“這兩只我都要了!

    “真,真的嗎?”那小姑子眼中亮起一瞬的光芒,但當見絨布上的銀錠,又頓時黯淡下去,低低道:“可我沒有那么多銅板找給女郎……”

    青鸞將兩只香囊收入袖中:“那便不必找了。”

    那小姑子一驚。

    “天漸涼了,買些好炭,免得冬日做針工凍傷了手。”青鸞道:“近日動蕩,賣完了香囊早些回家去吧!

    藏在絨布下的十指微微蜷縮,那小姑子怔忪許久,再抬頭時,原本在面前的女郎早已走遠,只剩下一個輕紗飄揚的背影,在沿街零星的燈影下,漸行漸遠。

    處理完公務,寧晏禮就一直坐在案前沒動。

    伴隨天色黯淡,房中也黑寂下去。

    青鸞外出許久,早有影衛回稟,說那胭脂鋪子并未開張,她此行確是尋了一家醫館,在里面坐了許久,出來時,還在懷中揣了什么。

    寧晏禮對此不覺意外,甚至早有預料。

    青鸞的倔強性子,是無法由任何外力摧折的。

    他亦是死過一次的人,所以清楚地明白,這世間的凡俗禮法,根本無法框束住她。她可以不嫁,可以離開,可以馳騁沙場,可以選擇一切她想要的方式,度過這來之不易的重生。

    但他仍存過一絲妄念,所以如今面對她的選擇,胸口的鈍痛再也不可控制地蔓延開來。

    寧晏禮默然端坐,雙目緊閉成狹長的線。

    時間漫長得令人窒息,連房中溫度都隨之流逝,冰冰冷冷,恍然如前世于昭陽殿,每一處空氣都淡漠得錐心刺骨。

    燈盞抬手可及,但他不想點燃,仿佛只怕燭火一亮,這形單影只的境況便再難掩飾。

    不知又過了多久,一個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寧晏禮睫羽一顫,只覺胸膛沉寂的心臟跳了一下,遺落滿地塵埃。

    是她回來了。

    青鸞推門而入,帶著外氅沾染的寒氣,邁進門檻,然后愣了愣。

    房中無光,冷冰冰的,竟像是空置許久。

    剎那間,她還以為自己推錯了門。

    青鸞摘下冪籬,反手脫去大氅,想著寧晏禮應是去見夷城太守尚未回來,便也沒太在意。

    直至要去案前點燃燈盞,才被后面端坐如棺材板一般的人影嚇了一跳。

    “你回來了?!”青鸞幾乎脫口而出。

    寧晏禮看著她被薄光映出的驚訝面孔,薄唇抿了抿,沒有說話。

    青鸞疑惑他為何在房中連燈都不燃一盞,伸手去摸找案上的火折,剛摸了兩下,便被他突然攥住。

    她抬眼看向寧晏禮,冷峻如玉雕般的臉,一半被透過窗紙的月光依稀照亮,一半陷入黑暗,讓人頓生驚心動魄之感。

    他同時也在看著她。

    二人沉默對視一瞬,青鸞能明顯感覺到他的不悅,不知為何,她竟有些心虛,咽了咽嗓子不知該說什么,只等他發問。

    她猜以寧晏禮的性子,即便說了不用,也一定會派人跟著她,對她一切行蹤了如指掌,并在她回來之后,親口問她,去了何處,見了何人,做了何事,再輕易促狹地拆穿她的謊言。

    無論對立或是同行,青鸞以為相處兩世,自己已對他足夠了解,然而這一次,她只猜對了一半。

    寧晏禮什么都沒問,只是拉過她的手,握住她的肩,在她唇角輕輕印下一吻,聲音低啞地喃道:“你回來了!

    青鸞內心震了一震。

    莫名的,她忽而想起他說的那句“朕從前在昭陽殿,是個名符其實的孤家寡人”。

    從前是,那么如今呢?

    青鸞突然萌生想問這話的沖動,然而袖中一物隔著布料戳痛皮膚,是其中一只香囊的尖角,又讓她不禁想起那朵頑強恣睢的纏枝蓮。

    輕柔糾纏的吻,從唇角,到下唇,再到探入汲取。

    黑暗放大五感,纏綿的吻聲,劇烈的心跳,一切都讓血液不斷上涌,青鸞只覺有些眩暈,她想叫寧晏禮先停下,要從袖中取出那只香囊。

    可睜開雙眼的一剎,卻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大約是房中光線太弱,她竟在寧晏禮輕顫的眼尾,看見一狹薄紅。

    視線驟然被霧氣模糊,青鸞的手亦有些發顫,小心翼翼觸上那狹薄紅,濕潤剛沁入指尖,便覺天旋地轉,再睜眼,已被寧晏禮攔腰抱起。

    月光在眼角晃過,眼前人容姿如玉,床帳里彌存著旖旎的*香。

    衣裳一件件剝落,身體反倒異常灼熱。

    寧晏禮異于先前的耐心,迫切地吻她,修長冰涼的手貼上她的肌膚,撫過溫香軟玉,占有她的溫度。

    他的手實在太涼,不禁引起青鸞一陣戰栗,下意識去躲,卻被他如覓得獵物一般緊緊錮住,不肯撒手,極盡地吮食,將她蠶食殆盡。

    半夢半醒間,青鸞微弱的喘息,只覺兩人濕漉的發絲交纏在一起,就像那只香囊上的纏枝蓮,無休無止,連綿不絕。

    被寧晏禮最后抱緊的一霎,她已幾乎失去意識,只在恍惚中聽得他暗啞的嗓音,似乎在說:

    “阿鸞,若是離開,能不能永遠念著我!。

    這一夜青鸞睡得并不安穩。

    起初,她聽見淅瀝的水聲,但因實在太累,便任由那絲溫熱在身上擦拭,很快沉沉睡去。之后,她被前世噩夢侵擾,又覺有人在輕柔地吻她額角,麻麻癢癢,噩夢亦隨之消散。

    那柔軟的唇瓣循著眼角,臉頰,鼻尖一路落在她唇上。接著,卻有一絲藥苦從唇間緩緩渡來,滑入喉嚨。

    青鸞想要睜開眼,就聽那熟悉的聲音,如蠱惑般輕道:“乖,喝下吧,別叫我不舍!

    奇異的混沌感在意識間漫開,青鸞只覺眼皮更沉,不多時,耳邊所有的聲音皆歸于平靜。

    無夢,無思,無欲,無念。

    再睜眼時,青鸞仍有頭重腳輕的感覺。

    視線緩緩啟合,從渙散中逐漸凝神。

    眼前是隔檔半數日光的床帳,身邊是依稀的沉香,青鸞慵懶轉頭,榻上果然只剩自己。

    寧晏禮此人作息異于常人,晚睡早起,還能常年康健地活著,且有精力工于算計,這一點她從前在寧府時,就很想不通。

    大約他便是老天都看中的人,除了后天人為造成的經歷,天生擁有的一切都如此完美。

    青鸞掀開紗帳,稍稍一怔。

    她并未看見預想中那個伏案疾書的身影,不僅如此,案幾上這兩日整齊摞著的書和公文,也皆不見了蹤跡。

    愣了片刻,青鸞披衣下榻,站在房中環顧一周,除了為她整齊備好的衣物,寧晏禮的一切痕跡竟似憑空消失一般。

    她疾步走到屏風后,除了浴桶仍至于其間,亦是空空蕩蕩。

    驀地想起睡夢中寧晏禮似乎喂自己喝下過什么,以及當時說過的話,青鸞心下突然有些發慌。

    她迅速穿好衣裳,剛要開門,卻聞門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第124章 第124章

    “女史可是起身了?”門外女聲小心翼翼地問道。

    青鸞大步上前將房門拉開,在看到縉云的霎那,不禁怔住:“縉云?”

    縉云本在上京,就算快馬加鞭趕到南郡也要將近三日,為何會在此時出現?

    縉云臉上劃過一絲不自然的神色,但很快便若無其事地笑了笑,道:“女史既起身了,屬下這就去打些熱水來!

    青鸞察覺到她的閃躲,連忙將她拉住,問道:“縉云,大人呢?”

    縉云頓了頓,眼神不自覺垂落:“大人……暫有要務,特傳屬下前來,在回京途中照顧女史。”

    “回京?”青鸞詫異道:“夷城還未去,怎么就回京了?”

    “……”

    縉云垂頭不語,少頃,樓下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吵鬧聲。

    “這個月的月錢還沒給,掌柜你不能走!”

    “對!”

    “魏人已經打進夷城了!眼下不走,難不成在這等死!”

    “可咱們的月錢——”

    “什么月錢!趕緊滾,命都不要了,還要錢!”

    “哎!”

    ……

    青鸞聞聲眸光一凜,一把撥開縉云向樓下跑去。

    “女史!”縉云見勢不對,連忙跟了上去,路過一個房門時對里面的影衛急道:“快收拾東西,準備上路!”

    青鸞跑下樓梯時,客棧前堂早已亂作一團,三角眼和其他幾個伙計圍著掌柜撕扯在一起,賬冊紙頁漫天,桌案長椅翻倒。

    客棧外喧雜更甚,沿街路人都背著行囊,神色匆匆,不時還有載著家當的車馬疾馳而過,刮倒路邊奔跑的婦孺。

    叫喊聲,車輪聲,哭鬧聲混雜在一起,到處都是動蕩、無序的混亂景象。

    青鸞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一切。

    一夜之間,怎會發生如此大的變動?

    縉云此時已追了上來,將青鸞從撕打的伙計身旁拉開:“女史小心!”

    其他影衛也跟了下來,另外兩人從外面跑進來,對縉云道:“馬車已經備好,還是先請女史上車吧!”

    縉云頷首,轉頭對青鸞道:“女史!咱們先上馬車,旁的事屬下會在路上一一向女史稟明。”

    變故陡生,青鸞怔忪著尚未回神,被縉云扶著向客棧外走去。

    剛邁出門,一陣寒風攜卷著沙石吹過,刮過臉頰上的皮膚,細微的刺痛讓青鸞驟然清醒過來。

    她一把反抓住縉云的胳膊,力道之大,將縉云嚇了一跳,回頭問她:“女史怎么了?”

    一種強烈的不安在心底蔓延,青鸞死死攥住她,連聲音都不由得繃緊:“縉云,你這就與我說清楚,寧晏禮他人呢?”

    縉云頓住,嘴唇翕動,卻說不出話。

    “你與我說實話,我究竟睡了多久?”青鸞眼鋒如刀,黑漆漆地盯著她,嗓音里帶著一絲細弱的顫抖:“一日?還是兩日?寧晏禮他走了多久了?”

    “女史……”縉云被她蒼白的神情嚇住。

    “他可是去了夷城?”青鸞緊抓住縉云的雙臂,見她半晌不語,不覺將聲音沉了下去:“你若不說,今日我絕不會走!”

    縉云緊咬住唇,神色掙扎地看著青鸞,僵持片刻,才終于松動下來,默默點了點頭。

    雖然對此已有預料,但見縉云頷首的一剎,青鸞心中還是不禁咯噔一聲,難以相信地顫聲問道:“有他在,魏軍如何攻得下夷城?”

    縉云眼眶微微泛紅,艱難道:“北魏集結了三十萬大軍在夷城邊境,其中還有十萬精騎……咱們的大軍,還在云都……”

    青鸞面色愈發地白了。

    竟有三十萬之眾。

    她嘴唇動了動,忍著心底窒痛,還是問了出來:“咱們在夷城的守軍……有多少?”

    “城中原有駐軍兩萬,鎮北軍雖從臨近城郡以最快速度派了援兵,可……”縉云哽咽道:“可加在一起,尚不足五萬。”

    青鸞聞言一窒,向后踉蹌半步,差點沒有站穩。

    不足五萬兵馬,對抗魏人的三十萬大軍,其中還有令周遭數國素來聞風喪膽的北魏精騎——

    夷城最多,怕是撐不過三日。

    這個道理,寧晏禮不會不懂,可是為何,為何他偏要親自前往夷城……

    “大人交代,三日后他若未派人傳信回來,就讓屬下護送女史回京。”縉云眼底泛淚:“女史,眼下三日已過,你當理解大人的良苦用心,就隨屬下回京吧!

    “可是,”青鸞眼底沁得通紅,指向大街一并向南奔逃的百姓:“可是如今夷城既已失守,寧晏禮為何還不回來?”

    縉云聞言深別過頭,像是竭力忍耐許久,才哀聲道:“大人料到夷城難守,此去……此去是率守軍為城中百姓爭取時間,護他們逃出夷城……故而不到最后一刻……大人,大人他恐怕……”

    縉云此言宛若一盆冰水,將青鸞兜頭澆下。

    她渾身僵滯,身體的溫度仿佛在瞬息被抽離殆盡,呼吸也在瞬間停窒了。耳邊只剩下寧晏禮在離開前那晚,對她說的那句:

    阿鸞,若是離開,能不能永遠念著我。

    原來這離開二字,竟是在說他自己。

    青鸞閉上雙眼,想起寧晏禮數次留戀乞求的眼神,和他未曾說出口的不舍,心臟不住抽痛起來。

    到最后竟不惜用這樣的方式,也要讓她念他一世嗎。

    這廝,當真是個瘋子……

    兩行淚水倏然滑落,如失控般不住流淌。

    一眾影衛見此,也皆面色沉痛,垂頭不語。不知過了多久,青鸞突然睜開雙眼,抹了把淚,向馬車旁快步走去。

    縉云微微一怔,剛要跟上,卻見她從一影衛手中奪下馬鞭,又劈手扯過韁繩,不由得面色陡變:“女史你要去哪?”

    話音甫落,青鸞已翻身上馬,勒韁兜轉馬頭,啞聲道:“夷城!

    眾影衛聞言皆為一愣,旋即就要上前阻攔,卻不想青鸞揮鞭一揚,“啪”地一聲赫亮清響,駿馬驟然揚蹄,下一刻便逆著人流的方向,呼嘯而去!

    “快上馬!”縉云對眾人急道:“保護女史!”

    “諾!”

    兩城相距三十余里,沿途盡是從夷城逃出的百姓,一眼望去,竟看不到盡頭。

    青鸞在散亂的人流中穿梭,平日只需半個時辰的路程,因此生生慢了許多。

    臉上的淚早已被吹干,風刮在上面,刺揦揦地疼,但青鸞卻顧不上這些。

    看著不斷南行的難民,她心底藏著的那一絲希望愈燃愈烈。

    縉云等人從后面追了上來,不住地喊她停下:“夷城動蕩,女史還是隨屬下回去吧!”

    青鸞頭也不回,揚鞭疾馳:“他此刻定然還在城中!”

    旁人助夷城撐上三日不易,但她相信,若是寧晏禮,絕不可能被輕易破城。

    只要未見魏兵追上這些難民,便應是寧晏禮還帶人守在城中!

    黃沙彌漫的城郊古道,從夷城方向逃出來的百姓越來越多,遠處的城墻依稀可見,城中濃滾滾的狼煙直插云際。

    “快!往南走!先到南郡!”

    前方傳來將士疏導百姓的聲音,青鸞眼中亮起希冀的光,立即縱馬上前。

    “你是何人!”一個瘸腿的士卒率先發現青鸞,抽刀喝道:“此時不許進城,再往前一步,便當細作處置!”

    縉云等人跟上近前,從懷中亮出監國寺的令牌,問道:“我們是京中來的,眼下城中是何境況?”

    那瘸腿士卒看清監國寺三字,稍放下心,但見青鸞一身紗裙,還是不免狐疑地打量一眼,才道:“魏賊方才還在北邊鳴鼓攻城,這會兒城中什么樣,誰也說不清楚,有命的還是趕緊逃吧!待大軍回援,最快也還需兩日,撐不住的。”

    說著,他拍了拍自己的傷腿,認命似的嘆了口氣:“幸而侍中大人前來,我這樣的竟也還能多活上一日,如若不然,怕是早沒命了!”

    聽他提到寧晏禮,青鸞不禁心下一緊,連忙追問:“侍中大人可還安好?”

    那士卒瞥了青鸞一眼:“如今在這城中,還談何安好?”

    青鸞攥緊韁繩,對縉云道:“縉云,我去城中尋他!你們先在城外候著,隨時接應!”

    “屬下隨女史同去!”縉云急這跟上她,轉頭又對其他幾人交代:“跟上兩個,其他人聽命接應!”。

    伴隨著震天的戰鼓,城門被高喊號聲的魏兵又一次撞響,那巨大的悶聲如惡鬼索命的哀嚎,沉重撞擊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點燃羽箭——放!”

    城樓之上,一聲令下,無數火焰凌空射出,劃出無數道灰煙彌漫的弧線。城下密集的魏兵來不及閃避,卻又見成片的火油潑天而來,頃刻間,城下陷入一片火海。

    滾滾濃煙夾雜著腥臭的焦糊味,待城上一些新兵意識到那焦糊源自何處,不由得紛紛干嘔起來。

    城樓內,夷城太守臉色慘白,干咳了半晌,從胃里嘔出稀薄的粘液,被其身邊長史扶著飲了口水,才稍適平復,虛弱道:“依大人看,咱們可還能再堅守兩日,等到大軍回援?”

    棋盤后,寧晏禮面色無波,從棋奩中拈出一粒黑子,平靜道:“不能!

    墨色衣袍將他玉白的面容襯得本就涼薄,決絕的兩個字又與棋子同時落下,輕飄淡漠,在瞬間就定奪了在場所有人的生死。

    第125章 第125章

    老太守的臉色更白了,癟皺的嘴唇微微顫抖起來。

    身邊的長史扶住他,本想安慰,半晌卻不知從何說起,只哀聲低喚了一句:“太守……”

    半晌,老太守長出了口氣,苦嘆:“老朽在任三十余年,不想有一日,夷城竟敗在了我的手中……”

    寧晏禮神色淡淡,垂眸專注于棋局,好像周遭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此景落在眾人眼里,不免顯出幾許凄冷,叫人更加心如死灰。

    “大人……”老太守被身邊長史扶起,顫顫巍巍走到寧晏禮面前,躬下彎曲的腰背,伏手道:“大人赴險親自前來,已竭力回天,幫夷城撐了這整整三日,好讓城中百姓得以逃命。下官無能,只能代夷城百姓,叩謝大人厚恩——”

    說著,老太守撩起袍擺,俯身屈膝,伏在了寧晏禮面前。

    周圍眾人為之一震,寧晏禮也聞聲掀眼,一旁的屠蘇連忙上前,要將老人家扶起。

    可正待這時,太守身后的長史也一并伏身跪了下去,叩道:“太守所言亦是下官等人所想,萬請大人受吾等一拜!叩謝大人對夷城百姓厚恩!”

    話音一落,城樓內夷城諸位屬官皆心有所感,紛紛撩擺叩道:“叩謝大人對夷城百姓厚恩——”

    寧晏禮看著眾人,默然片刻,示意屠蘇將老太守扶起,良久又將目光落回棋局中,淡道:“你們謝錯人了!

    眾人怔了怔,面面相覷,不懂他此言何意。正待這時,童讓匆忙跑了進來,稟道:“大人!魏軍調了兩支精騎,分別從東西兩側向城南繞去,欲圖合圍!”

    “怎么會這樣……”眾人聞言皆面如土色。

    “魏軍怎會突然繞至城南?”老太守雙腿一軟,六神無主道:“城中仍有百姓尚未來得及撤離,這可如何是好……”

    寧晏禮卻似并不意外,看著絞殺至終局的黑子,眸中閃過一抹戾色:“等了三日,他終于出手了。”

    言罷,起身將手中棋子丟回棋奩,向外走去。

    他將守城事宜交代給夷城諸將,走下城樓,對屠蘇道:“你與鶴觴立即整頓余兵,從南出城,向西攔截魏軍!

    “諾!蓖捞K應道,但很快又反應過來:“大人,那東邊來的魏軍怎么辦?”

    “給我留八百人即可。”寧晏禮道。

    屠蘇一驚:“八百人?”

    寧晏禮從童讓手中接過軟甲佩劍,向戰馬走去。

    屠蘇連忙將他攔住,急道:“大人!魏賊一支精騎至少兩萬,區區八百將士即便是大人,也不可能攔他們兩日啊!”

    “無需兩日,”寧晏禮扯過韁繩,平聲道:“半日即可!

    “半日?”屠蘇不懂。

    “再有半日,城中百姓便可盡數撤離。”寧晏禮翻身上馬。

    屠蘇這才明白過來,臉色登時變了,急忙張開雙臂攔在馬前:“大人!這如何使得?半日后城中百姓確是得以保全,但大人自己怎么辦?”

    戰馬像是察覺到氣氛的不對,在原地不安地輟動著馬蹄,寧晏禮勒緊韁繩,垂眼望向屠蘇,淡道:“屆時我自有辦法!

    屠蘇執拗地擋在馬前不肯讓開,急道:“敵眾我寡,懸殊至此,屬下怎能眼睜睜看著大人身陷于危險之中?大人若是執意,屬下定要隨大人同往!”

    寧晏禮見他死活不肯讓開,只得閉了閉眼,沉聲道:“夷城之東多山路,地勢陡峭,魏軍騎兵并無優勢。反倒是西路平原廣袤,騎兵突襲如入無人之境,若攔截不住,不到半日便能直插城南。屆時魏軍合圍,我等腹背受敵,莫說你我與這些將士,便是城中余下的百姓也保不住了。”

    屠蘇自知他家大人的脾性,鮮少會這般耐心向他解釋什么,雖然明白其中道理,但心底更覺難受,眼圈不由得紅了:“可是……”

    “沒什么可是。”寧晏禮道:“我既已料到那村夫的手段,便自有應對之法。你與鶴觴只需全力攔住西路敵軍即可!

    提到謝辭,屠蘇不禁面露憤然:“都是那村夫的奸計!眼下時間還來得及,大人請勻屬下半柱香的功夫,去把那村夫找出來殺了!”

    說著,他便從腰間抽出佩刀,氣勢沖沖帶人就走。

    “站!”寧晏禮沉聲道。

    屠蘇紅著眼圈回頭道:“這三日大人早該派人殺了那村夫!屬下跟著大人,不怕把命折在此處!但在死之前,也要拉那奸賊才好!”

    寧晏禮看了他一會兒,問道:“你可知,若那村夫一死,拓跋氏便再無顧忌,屆時三十萬大軍合力攻城,城中百姓會作何下場?”

    屠蘇聞言頓住,提刀的手垂了下去。

    “放心吧!睂庩潭Y兜轉馬頭,黑眸幽深,望向朝城南涌動的百姓:“不必尋他,他很快便會按捺不住了!薄

    通往南城門的長街上擁擠堵塞,城中剩余百姓抓緊最后的時間,攜家帶口出城逃難。

    今日已是第三日,城中富戶有車駕馬匹,奔逃得快,早已剩下不多。余下才走的,都是貪財貪物,將值錢家當里里外外搜羅一遍,塞滿足足十幾大車,才耽擱到此時出發。

    一座漆門大宅前,老管家最后檢查一眼,見家主要帶的東西都裝車了,才讓人將大門合上鎖好,準備出發南下。

    正待此時,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子,牽著一小童突然從宅中跑出,扒開將要落鎖的大門,哭喊著沖到其中一駕馬車前:“郎主!求郎主帶上我們母子吧!”

    女子撲跪在馬車旁,哭嚎凄厲,身旁的小童見母親哭,也跟著不停哭泣。一眾知道內因的家仆不敢作聲,其他家眷擠在后面幾駕馬車里,亦垂頭噤聲,不忍去看。

    魏人皆是蠻夷之流,一待城破,留在城中的婦女孩童會是何下場,不言而喻。

    少頃,女子面前的馬車窗幔掀開一角,露出一個男人戴著玉扳指的手,車中人用手背輕揮了揮,不耐煩道:“拖走!”

    老管家聞言不忍,但也只能向幾個家仆吩咐,將那女子和小童拉到一旁。

    “求求郎主了!別拋下我們母子!”女子哭喊著,十指死死扒在馬車上,拼命掙扎,指腹皮膚被木紋磨脫,生扣出數條血淋淋的抓痕:“求郎主念及往昔情誼!郎主——”

    話音未落,車簾被唰地掀開,車上男人探出半個身子,極其不耐,指著一行十幾駕車馬,對她道:“晦氣!你瞧瞧哪里還有能塞下你們的地方?”

    說著,又對下人道:“快讓她滾!再攔車就將她雙手剁了!”

    “郎主!”那女子臉色一白,然而下一刻,卻見面前的男人突然瞪大了雙眼,視線僵滯地直看著她的臉,少頃,從嘴里涌出了滿口的血。

    “……”女子愕然看著男人,大張著嘴,終于尖叫出聲:“啊——”

    待一眾家仆回過神來,只聽唰地一聲,貫穿男人胸口的長劍已被拔出,男人的身體驟然歪下馬車,咚地栽在地,砸起一片揚塵。

    眾人以為是魏軍殺來,女眷的尖叫此起彼伏,家仆們慌忙逃竄,老管家癱倒在地,看著突然出現的持劍少年,惶恐道:“你,你不是魏人,你是何——”

    誰料,那少年出劍極快,老管家話未說完,便已身首異處。

    其他家眷見此,連滾帶爬跳下馬車,四處躲逃,卻被周遭瞬間圍上來的死士截住。

    女子看著自家郎主的尸體,驚怔癱坐于地,直到身后有一道陰影籠罩下來,才惶然回神,轉身伏跪在那人腳下。

    她抬頭看清來人,見對方一襲白衫如雪,舒眉朗目,垂眸看人時,眼角眉梢都帶著一絲笑意,全然不似傳聞中那些兇神惡煞的魏人,才將將松了口氣。

    女子連忙攥住那人衣襟,哭求道:“求郎君救救我們母子!妾愿做牛馬,供郎君差使!”

    來人微笑不語,目光從她身上掠過,低頭看向自己的衣衫。他身上沒有旁的配飾,僅在腰間系了一只青色香囊。

    而那女子的手,方才似乎碰到了那只香囊。

    素白衣衫被抓出血紅的污痕。女子只覺頭頂一冷,再看去,方才含笑的眉眼竟陡然生出懾人的寒意,不禁心下一驚,撒開了手。

    謝辭解下香囊,反正看了看,見緞面上并未沾染血跡,目光才柔和下來,轉頭去看那小童。

    小童畏縮地退了半步,剛想往自己母親身后躲,便被他大手撫上頭頂,溫柔地揉了揉,笑道:“為何要躲?”

    那小童畏懼地看著他,又回頭看向自己父親的尸體,怯聲道:“是你殺了阿父嗎?”

    謝辭蹲下身,神色溫和,露出如沐春風的笑意:“是我殺了他,但他不是你阿父。”

    小童露出疑惑的神情,顯然不明白他后半句話的意思。

    謝辭十分耐心,溫聲道:“從他棄你不顧那一刻起,他便不配再做你父親了!

    小童似懂非懂地看著他。

    “你看,”謝辭轉頭望向被死士驅至角落的其他家眷:“你的不幸,他們皆為幫兇。”

    他從袖中拿出一把短刀,遞給那小童,用下巴點了點那小童父親的尸體:“你若敢將這刀插進那人胸口,我就幫你將他們都殺了,如何?”

    一旁,女子聞言一窒,見小童懵懵懂懂接過短刀,連忙將刀劈手搶下,然后將小童護在身后,驚恐地望著謝辭:“郎君饒命!我兒年紀尚幼,做不得這樣的事的!”

    她雖恨那男人拋下他們母子,但也不想自己兒子小小年紀被人教唆,做出泯滅人性之事。

    謝辭悠悠站起身:“他命數注定要遭遇這樣的人生,為何做不得?”

    “郎君開恩!”那女子面色蒼白,緊緊將小童擋在身后,像是猶夷片刻,突然拔出短刀,回身“噗嗤”一聲扎進那男人的尸體。

    男人體溫尚存,溫熱的血濺了她與那小童一身,女子渾身顫抖不已,卻不敢耽擱,連忙爬回謝辭腳下,乞求道:“郎君只要放過小兒!妾什么都愿做!”

    謝辭垂眼看了她一會兒,才道:“好!

    而后拿出一只掌心大的瓷瓶,丟到她懷中,笑道:“那便將這瓶中的藥抹在刀上,幫我去殺一人!

    女子用雙手捧著瓷瓶,看他徑自邁上她家郎主原先坐的馬車,顫聲問道:“……郎君,郎君要妾去殺何人?”

    半晌,溫朗的聲音緩緩傳來,卻透著沁心的寒意:“將你們夷城置于水火的禍首,當朝侍中大人,寧晏禮。”

    話音甫落,血光橫飛,其余家眷一門二十七口,當場斃命。

    第126章 第126章

    臨近城門,逃難的百姓愈發密集,好在有不少黑甲軍疏引,秩序還算安穩。

    青鸞與縉云逆著攢動的人流,實在無法騎馬,給駐守的侍衛看過監國寺令牌,便在人縫中穿梭,疾步往城中趕去。

    沿街除了推搡的百姓喧喧嚷嚷,路邊卻盡是荒涼景象。

    關閉的店鋪,擠翻的攤位,踩爛的蔬果,棄置的雜物……大街小巷張貼著無數告示,一旁附著畫像,青鸞一眼便認出來,上面貼的是謝辭和當日入宮救走李慕凌的少年侍衛。

    青鸞抬頭,望向遠處滾滾升空的濃煙,顯然北城門的交戰還在繼續。

    她與縉云在人群中艱難地穿過兩條街,忽而聽到前方傳來嘈雜的馬蹄聲。

    “快讓開!”

    兩名在前開路的先鋒官揮旗沖來,在人群中迅速辟出一條空路。

    人潮忽而向兩側涌動,青鸞被擠到一家鋪子門前,頓時和縉云隔開數人的距離。

    先鋒官后往往是駐軍開拔,青鸞急忙踮起腳,伸頭望去,果然后面跟來一大隊步卒。

    “女史!”縉云的喊聲幾乎被嘈雜湮滅。

    青鸞回頭喊道:“大軍開拔!他們應該就在后面!”

    說著,便一邊伸頭遠眺,一邊竭力尋找人群中的縫隙,往前挪動。

    長街盡頭很快出現騎著戰馬的黑甲軍,而后就是兩個熟悉的身影。

    青鸞雙眼一亮。

    在她身后隔著幾人遠的縉云也看見那兩人,忙道:“是屠蘇和鶴觴!”

    縉云竭力揮起手來,但人群密集,屠蘇鶴觴顯然看不見二人。青鸞想著再往前走,大約就能見到寧晏禮,心中一急,也沒注意面前有人埋頭疾走,只聽一聲抽氣,便與人撞了個滿懷。

    二人各自往后歪了一下,便被擁擠的人群卡住。青鸞將將站穩,剛要致歉,卻見與她撞到一處的女子神色慌張,“當啷”一聲,從袖中滑出一物,墜落在地。

    那女子臉色蒼白,連忙俯身去撿,然而后面的人流還在向前攢動,她被擁擠得一個不穩,被青鸞眼疾手快一把撈住。

    “小心!”

    那女子惶然抬眼,匆匆避開她的視線,飛快將地上那東西撿起,塞入寬松的衣袖,低聲道了一句“多謝女郎”,便錯身要走。

    正待這時,前方忽而傳來一陣騷動。

    有人驀地大喊道:“是侍中大人!是侍中大人!”

    青鸞睫羽一顫,抬頭望去,果然見遠處有一墨袍身影縱馬而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這一聲大喊竟在人群中引起極大反響。本還急著出城的百姓紛紛駐足,轉頭向那墨影眺望過去。與此同時,青鸞明顯感覺到身旁那女子渾身震了震,不住顫抖起來。

    未待她多想,人群里不知誰先高呼了一句“謝侍中大人對夷城百姓厚恩!”,話音將落,這句便如星星之火,瞬間在眾人之間蔓延開來。

    一時間,無數百姓紛紛屈膝叩首,自發地向那墨影的方向,齊聲高呼:

    “謝侍中大人對夷城百姓厚恩——”

    齊整的喊聲重復了三遍,一時間仿佛震天撼地,回蕩于夷城上空,久久不曾彌散。

    青鸞怔然佇立在人群中,不禁心中大震。

    大梁自立朝以來,民于官只行伏手禮,唯有皇帝親赴,百姓才行叩首禮。而今夷城百姓自發行此大禮,為的不是李衍二字,卻是為救黎民于戰火的當朝侍中,寧晏禮。

    他本該是這樣的一個人,縱使未復浮名,也當得起萬民叩拜。

    呼聲將散,馬蹄未止。

    百姓久久不曾起身,大有目送寧晏禮出征之意。

    青鸞見那墨影越來越近,剛要向前,余光卻忽見沿街樓閣之上,探出數十道寒凜凜的弓影。

    長弓皆已拉滿,冰冷的箭簇同時指向一處。

    青鸞面色驟變,拔腿沖上前去:“有刺客!”

    話音甫落,無數箭矢已破空而出,如細密的雨點向那墨影砸落過去!

    變故陡生,人群驚叫四起,頓時混亂起來!

    青鸞眼見那墨影抽劍揮落數支羽箭,但身下戰馬卻無法躲避,前腿中箭跪倒下去,不禁面色一白,幾乎脫口叫道:“寧晏禮!”

    閣樓上的弓手顯然訓練有素,很快再度搭箭。黑甲軍也迅速反應過來,驚呼道:“快!保護大人!”

    眾人紛紛調頭,在那跪倒的戰馬周圍飛快立起盾陣,趁第二波羽箭落下之前將人護住。

    箭矢不斷砸落,無數百姓中箭倒下,哭喊聲一時不絕于耳。

    “女史!”縉云撥開人流,拔刀沖上近前,護住青鸞。

    “先去救他!”青鸞躲過流矢,轉頭望向盾陣。

    說話時,沿街緊閉的商鋪門扇卻被轟然沖破,數十死士手持胡刀,破門而出,一路劈倒躲避不急的百姓,向盾陣方向沖去。

    情急之下,青鸞從身后門扇拔下一只羽箭,趁一死士不備,猛地將箭插入他的后心,反手奪過那人手中胡刀,向盾陣的黑甲士卒喊道:“快帶大人先走!”

    這一句喊聲穿過人群,死士們聞聲回頭,青鸞記起前世與寧晏禮在夷城交戰時曾有一條暗道,正欲只身將這些死士引開,卻聽他們其中帶頭一人,用胡語喊道:“別忘了我們的目的!先殺那宦官!”

    眼見無數胡刀刺入盾陣,黑甲士卒拼命抵擋,趁機護著那墨袍背影離開。青鸞與幾名影衛竭力斷后,余光卻見方才與她相撞那女子踉蹌出現,跌跌撞撞朝寧晏禮的方向跑去。

    混亂中無人在意一個孱弱的女子手中會拿著什么。幾乎是一瞬間,青鸞突然想起那女子方才從地上拾起的,大約是把利器!

    青鸞手中胡刀同時擲出,凌空翻轉幾圈,唰地在那女子衣袖破開一道,驚得她當即一縮,把刀掉在了地上。

    青鸞穿過人群抓住那女子手臂,從刀光血影里將她拉出:“你可是被謝辭派來的!”

    那女子眼圈濕紅,顫抖著下意識望向遠處。青鸞跟著看去,只見一馬車正趁亂從暗巷駛出,向南城門方向疾馳!

    就在這時,卻聽身后傳來一聲大喊:“村夫休走!”

    青鸞聞聲一怔,轉頭卻見被黑甲士卒護著的那道墨影突然殺回了頭。

    “!”待看清那人面孔,青鸞不禁更是驚訝:“童讓?”

    只見童讓穿著一身蓮花紋云錦墨袍,幾劍就將面前的死士刺倒,帶著余部向那馬車追去。

    意識到連自己都中計了的瞬間,青鸞竟不知該作何心情。

    “縉云!”她將女子推到縉云身邊。

    縉云見她轉身要走,一時不解,急道:“女史不是要去尋大人嗎?*”

    青鸞拔出那女子掉落的匕首,看了一眼,又望向那駕橫沖直撞的馬車,回道:“我知該去何處尋他了。”。

    一駕馬車緩緩駛入城東窄巷,車輪碾過青苔,留下兩道轍印,延伸至一座院舍門前。

    “軍師,到了。”一名死士將馬車勒停,回頭把車簾掀開。

    謝辭撩起衫擺,緩步下車。

    他行至小院門前,剛要推門,手上動作卻忽而一頓。身旁死士察覺有異,神情登時警惕,悄聲將刀拔出。

    謝辭思忖片刻,唇畔浮出一絲笑意,抬手將那死士制止,徑自把門一推。

    “吱呀”一聲,門洞大開,露出荒草叢生的院落,和一座門扇對敞的青磚瓦房。房中有一案幾,幾上有一茶爐,而其中一側,正端端坐著一人。

    那人背脊挺拔,一身蓮花紋云錦墨袍,側身對他,淡漠飲茶。

    之所以說淡漠,是因那人臉上沒什么表情,就連院門打開,也未曾轉頭望一眼過來。

    幾名死士看見寧晏禮,先是一驚,隨后便唰唰唰紛紛將刀抽出。

    謝辭一笑,剛要抬腳踏入院中,身旁那死士旋即出言提醒:“軍師,小心埋伏!”

    埋伏?寧晏禮還哪有人手埋伏?

    謝辭輕淺一笑,邁進小院,故意朗聲道:“寧侍中好雅興,在此擺上一計空城,不知是要等何人落座?”

    寧晏禮不語,睫影映入茶盞,平靜呷飲。

    直到謝辭行至近前,在案幾對面端坐而下,寧晏禮才掀眼撂過其腰間香囊,微微蹙了蹙眉。

    不知怎的,他看這村夫一身白衣,偏配了一只青色香囊,就覺甚為刺眼。

    想到此處,他垂眸看向自己腰間,見纏枝蓮香囊安靜系在那里,不易察覺地勾了勾唇角。

    茶水煮得正沸,壺中升起白霧,在半空緩緩蔓開。

    若不是遠處隱約傳來城中廝殺聲,只叫人以為二人正無事閑飲。

    寧晏禮用帕子墊著,從爐上提起茶壺。

    謝辭含笑,將面前瓷盞挪上前去。

    茶水撞入杯盞,謝辭臉上笑意微僵,只因寧晏禮卻是連看都沒看他遞過去的瓷盞,只給自己又倒了一杯,就又將茶壺重新撂回爐上。

    謝辭面露訕色,但仍舊笑了笑,自己給自己倒了一盞:“寧侍中專程在此等候,可是有事?”

    寧晏禮輕吹了吹盞中的熱氣,淡道:“聽聞你曾有言,欲為內人煮茶一敘。故而我今日前來,作為夫主,替她將這茶同你飲了,也算幫你在死前圓一樁妄念!

    謝辭剛至于唇邊的茶盞微微一頓。

    記憶中,自己與人說過要煮茶小敘的,唯有青鸞一人。

    他皺了皺眉,看向寧晏禮,緩緩將瓷盞撂下,笑道:“過去不知,寧侍中竟是個愛開玩笑的性子!

    第127章 第127章

    寧晏禮呷了口茶,輕嗤一聲。

    “寧侍中將殘部調往西路,抵抗魏軍。唯余八百將士,眼下又被你安排在城中保護百姓。”謝辭道:“便是常跟在你身邊那小侍衛,也調到南城門去攔稚奴。”

    謝辭頓了頓,笑道:“謝某倒是誠心求教,寧侍中僅憑自己,打算如何取我性命?”

    他話音將落,院中圍著的死士皆扶刀圍至門前。

    寧晏禮眼梢冷瞥,抬手將盞中茶底一揚,幾名死士驀地一驚,急忙后退,還是被茶水落了一身。

    而后,他冷然看向謝辭:“取你性命,又豈需廢一兵一卒?”

    “哦?”謝辭笑笑:“謝某雖有聞寧侍中劍術無雙,但也當知一拳難敵四手的道理。而今,空城計既被我看破,還何必強撐呢?”

    “是嗎?”寧晏禮垂落眼睫,視線似不經意般向案幾一角掃去。

    謝辭察覺,循著他視線看去,竟見案幾邊緣系著一根細長的銀線,那銀線繃直,另一端從空中延伸出去,連接在房屋正中的檐柱上。

    “只要我將此線拉動,檐柱便會即刻坍塌!睂庩潭Y淡道:“屆時,此屋以及屋中連通城外的暗道,便會隨你我一同灰飛煙滅。”

    謝辭聞言,臉上笑意漸漸消失。

    此屋由磚瓦搭建,按這梁柱結構,他心中估計,寧晏禮所言應當不假。

    只是,若此屋坍塌,那寧晏禮又豈能獨活?

    良久,謝辭忽而冷笑一聲:“不虧是流著天家的血,三殿下當真生了一副愛民如子的菩薩心腸,為夷城百姓竟不惜舍身,也要與我玉石俱焚!

    “只是——”謝辭停頓片刻,笑著望向門外:“若是南城門被燒毀,此屋中的暗道,便是城中余下百姓唯一的出路,三殿下可還忍心拉動那線嗎?”

    寧晏禮微微瞇眼,轉頭看去,西南方向上空竟當真翻涌起烏黑的濃煙,一團團滾滾升空,仿佛壓城而來的雨云。

    南城門內,火光肆起。

    一駕馬車仍在橫沖直撞,翻滾下數桶火油。

    大火愈演愈烈,形成一道無法穿越的火墻,將城門內外分隔開來。

    未及出城的百姓蜷縮在街角,哭喊震天。他們都知,魏軍早晚將要破城,若無法出逃,無異于在此等死。

    死士與黑甲軍還在廝殺。

    一道凌厲劍光閃過,揮刀沖向百姓的死士被頓時刺穿腹部,繼而倒下。

    童讓拔出血淋淋的劍,回頭望向發瘋似的馬車,對黑甲軍道:“快讓那馬車停下!”

    馬車上的少年已負劍傷,一手捂著不斷涌血的側肋,一手持劍,將沖上前的黑甲士卒胸口貫穿。

    風吹開碎發,露出少年額角的斜疤,和一雙血涔涔的眼,挑釁似的望向童讓。

    “呵!”

    童讓見此咬了咬牙,一劍將擋在眼前的死士頸脈挑穿,沖過飛濺的血注,向那馬車飛奔而去。

    在馬頭調轉的瞬間,童讓抓住韁繩旋身一躍,穩穩跳上車廂。

    車上帷幔被火沾燃,肆意的風將火星吹落,掉在他手背上,滋啦一聲,留下一點燒紅的印記。

    “小啞巴,你叫稚奴是吧?”童讓挽了個劍花,將寒芒指向少年。

    稚奴一挑劍眉,狹長的雙眼沁滿了血氣。

    童讓一笑:“小爺名為童讓,記住,到奈何橋前,旁人若問你死于誰手,你便將小爺的名字比給他看!

    凌厲的劍招在火光中閃動,燃盡的帷;饕豢|青煙,如同茶爐上騰騰升起的熱氣,在空中飄散。

    城東小院,謝辭見寧晏禮收回視線,笑道:“以如今這風向,南城門一場大火,怕是兩天兩夜也無法燃盡。若想保住那些百姓,今日這條線,便是萬萬碰不得的。”

    他道:“此番,是殿下失算了!

    寧晏禮冷冷看他,臉上看不出表情。

    “或者,”謝辭三指拈起面前的茶盞,似玩笑道:“謝某請殿下淺酌一杯,待殿下賞臉飲盡,謝某便將那些百姓當著殿下的面,完完好好的送出城去,如何?”

    說著,謝辭便從懷中取出一支青瓷瓶,將瓶中藥液倒入茶盞。

    南疆毒。

    寧晏禮垂眼看向那茶盞。

    若是直接飲盡,怕是無需似前世那般煎熬兩年,就能即刻五臟俱毀而亡。

    少頃,他勾了勾唇,挑起眼梢看向謝辭:“謝九郎,我從前還當你比你父親高明,而今看來,倒不如謝司徒,至少他自知愚鈍還懂得斂而藏鋒,明哲保身!

    聽寧晏禮提及謝璟,謝辭拿著青瓷瓶的手,不禁攥緊。

    寧晏禮拈起盛著南疆毒的茶盞,譏誚道:“竟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在你眼里成了此等良善之輩。你拿城中百姓威脅,莫不是尋錯人了?”

    “……”

    “我既不再是李衍,便不負這天下。”寧晏禮黑眸泛起無謂的淡漠:“我來夷城,只為彌補她心中所憾。她不愿見百姓蒙難,我便竭力來救,如此而死,既能在她心中永遠留有一席之地,又能將你除去,何樂而不為?”

    謝辭聞言微窒。

    寧晏禮所言荒誕至極,但見其神情,竟是無比認真。

    謝辭有些笑不出來了:“你要求死?”

    寧晏禮戲謔一笑,糾正道:“是與你同死。”

    言罷,便抬手向案旁的細線伸去。

    “你!”謝辭神色大變,連忙起身阻攔,可二人偏隔著案幾,眼見就來不及——

    說時遲那時快,謝辭話音未落,卻見一道寒光驟然飛來,唰地一聲從寧晏禮手邊劃過!

    寧晏禮傾身向后,匕首飛出,鐺地一聲將茶盞刺碎,南疆毒從碎盞中漫出,順著案邊滴答滴落。

    二人與院中死士同時一驚,向外看去,卻見是青鸞帶著縉云等人沖了進來!

    謝辭神情微滯。

    寧晏禮先是眸光一亮,繼而面色驟變:“阿鸞!你怎么會在這?!”

    青鸞視線從謝辭身上掠過,匆匆看了寧晏禮一眼,將滴血的刀刃從死士腹中抽出,正要開口,卻突覺后領一緊,是身后有人抓住了她!

    死士個個人高馬大,青鸞被猛地向后一拖,摔倒在地。刀尖迎面落下,青鸞掙脫不開,下意識閉眼偏頭,剎那間,耳邊傳來兩道急呼——

    下一刻,沒有預想中的疼痛,反有一道溫熱的血注,濺落在臉上。

    青鸞睜眼,只見身上的死士決眥欲裂,嘴角涌血,直挺挺向自己倒了下來。

    青鸞剛要抬手去擋,卻不想那死士倒到半路,忽地停住。抬眼一看,原是寧晏禮居高臨下地站在面前,提住了那死士的后領。

    寧晏禮把尸體從青鸞身上拖開,又將沖上來的人踢飛,一手護她起身,一手撈起地上的胡刀:“為何不直接回京!”

    他聲音緊繃,語氣前所未有的急。

    獨自回京,然后安心看著你在此送死嗎?

    青鸞抿唇瞪他,頸上浮起青細的血管,緊了緊手中的刀柄,一把刺入身后沖來的死士胸前,沒有說話。

    寧晏禮側臉看她,知她因何不悅,遂也不再多言。

    打斗的另一側,謝辭默然立于房中,目光落在那二人身上,逐漸冰冷。少頃,他收回視線,轉身向墻邊柜架走去。

    柜架上有一瓷壺,正是打開暗道的旋扭。

    謝辭抬手執柄,神情稍頓,還是回過頭,又向那正持刀廝殺的女子望去一眼。

    算著時辰,東路接應來的魏軍應該就快到了,夷城已如囚籠,只要寧晏禮逃不掉,旁的事來日方長,總好打算。

    思及此處,他眸光微深,將瓷壺握緊,發力轉動。

    很快,案幾旁的地面微微震響,一塊巨大的青石板稍稍浮起,緩慢向側移動,少頃,露出一個三尺見方的暗道,暗道無光,只能看清由磚石壘起的臺階步步下移,延伸入黑暗。

    謝辭拿起柜架上的火折,吹亮,撩擺邁入暗道。

    誰想剛走出一步,頸間卻忽而傳來一絲冰涼。

    寧晏禮的聲音從身后響起:“謝九郎,作了這許多孽,此次還妄想能全身而退嗎?”

    謝辭笑了笑,抬起手,指間拈著連在檐住上的銀線:“不讓我走,難不成是想讓她也困在這夷城,為我陪葬?”

    寧晏禮眼神幽深。

    銀線明明纖如發絲,偏另一端隨時可能被牽動的,卻是城中每一個人的性命。早先他無所顧忌,這線便執于他手。而今時移事易,從青鸞出現的那一刻起,這線便再不由他掌控了。

    謝辭見他沉默,撥開刀刃:“寧晏禮,我早與魏帝傳信,若你肯大義,可以你一命,放過夷城。原我還擔心籌碼不夠,你不愿就范,如今看來,我倒是能放心了!

    說著,他露出一個極殘忍的微笑:“執棋者對棋子生出感情本就可笑,何況還是敵方棄子。如此荒唐,你怎么贏——”

    誰料話音未落,謝辭臉上笑容忽而一僵,就見余光里飛來一柄胡刀,唰然在他面前掃過,若不是躲得快,險些當場斃命。

    幾乎同時,一道纖細身影躲過攔截的死士,躍入房內,順勢一滾,撈起地上的匕首,逼至他面前,冷道:“敢問軍師,棄子如何不能改命?”

    謝辭瞳孔微震;鹫勐淙氚档,燃亮的火星在臺階上翻滾幾次,便墜入深不見底的漆暗。

    刃尖沾毒,懸于喉間,謝辭無法妄動。

    他盯著青鸞的臉,一手掐著絲線,一手緊緊攥住她握刀的腕,兩相抗衡間,眼前仿佛再次出現舊日,她為自己縫補衣袖的專注神情。

    可待謝辭再看清,此刻在青鸞眼中的,卻分明是決絕的殺意。

    “阿鸞!”寧晏禮想著謝辭手中的絲線,面色不禁一白,剛要沖上前去,卻被身后襲來的死士抓住時機,一刀砍在背上,翻開尺長的血口。

    額上登時滲出冷汗,寧晏禮腳下一晃,幾乎不穩,卻還是忍痛,反手持刀貫穿了對方胸膛:“……阿鸞莫動!他手中掐著機關!”

    青鸞余光一瞥,心中已有計較,迅速騰出另一手死死抓住那根絲線,雙目清醒堅定:“今日若放他走,來日便會有第二個夷城和更多無辜受害之人!

    屋外雙方早殺紅了眼,死傷慘重才分出勝負。

    縉云肩上挨了一刀,剛喘口氣,回頭見寧晏禮渾身浴血,倚在門口,連忙捂著傷沖了過去,一刀將他面前的死士劈開:“大人!”

    寧晏禮中那一刀甚深,額前冷汗如雨,唇上已失了血色。

    縉云連忙將他扶住,抬頭卻見青鸞正與謝辭相峙,就要上前:“女史!”

    “縉云!”青鸞聽見縉云的聲音,背對她大喊道:“快把大人帶走!”

    縉云一怔,才看清她與謝辭同時攥著的那根細線。

    “……”寧晏禮幾乎瞬間就明白了青鸞的意思,臉色愈發蒼白起來,啞聲喊道:“阿鸞不可!”

    青鸞卻置若未聞,遽然將絲線一扯,嘶聲喊道:“縉云!快!”

    銀線牽動檐柱中間的一截斷木,房梁驀地一晃,塵埃驟起,噼啪掉落數片青瓦。

    “女史……”縉云驚住,迅速決斷之下,只能先攔住寧晏禮,與其他幾個影衛將他向房外拖去。

    “阿鸞!”寧晏禮眼角猩紅,急火攻心,登時氣血逆涌,噗地一下涌出大口鮮血。

    青鸞側頭見他被拉到院中,心下稍松了口氣。可正待此時,抓著絲線的手卻是一緊,被謝辭猛地攥住。

    他神色仍舊溫和,眼底卻浮出一絲陰鷙的底色,笑問:“你就當真這么想讓我死?”

    青鸞想起吳氏小姑墜樓時那雙絕望的眼,狠聲道:“謝未離,若非你泯滅人性良知,你我或許還能有初見時的情誼!

    “呵!敝x辭看著她,微笑道:“知你生出二心時,早該將你除去的。”

    青鸞手背因用力幾乎暴起青筋,竭力推緊匕首,將鋒利的刀尖逼近他喉嚨:“這話——你便留到地下,與李慕凌去說吧!”

    謝辭另一手緊緊抓著她的手腕,溫聲道:“可你并未真想與我同歸于盡,不是嗎?”

    “……”青鸞看向他,咬緊了牙關。

    謝辭垂眼看向刀刃,掌心在青鸞手腕逐漸發力,溫和道:“剛好,我也想和你一起活著!

    第128章 第128章

    “你——”青鸞手腕吃痛,卻仍舊忍耐,二人僵持須臾,謝辭突然發狠,只聽有骨骼錯位的聲音響起,青鸞的手便再握不住,匕首隨之墜落。

    “你在淮南王府學的本事,當真不錯!敝x辭看著青鸞因疼痛而慘白的臉,笑道:“只是還差了一點心狠!

    屋頂的磚瓦不時掉落,青鸞痛得直冒冷汗,耳中嗡嗡然一片,似乎聽到寧晏禮在身后的呼喊。

    謝辭仍攥著她的手腕:“你方才若再果決一些,將那檐柱徹底拉斷,或許我此刻已經死了——”

    “如今也不晚!

    謝辭話音剛落,一個冰冷酷戾的聲音突然響起。青鸞只覺一股濃重的血腥氣籠罩過來,接著就雙肩一緊,被一把攬到身后,再抬頭時,就見謝辭已被一腳踢飛了出去,轟然撞上柜架。

    架上瓷器嘩然傾倒,碎落一地。

    謝辭咳著擦去嘴角的血,扶著柜架緩緩起身,冷然看向寧晏禮。

    轟地一聲鈍響傳來,他面色微變,轉眼看向細線連結的檐柱,原本支撐在中間的斷木已然脫落,上半截檐柱沉落,房梁驟然傾斜,屋頂嘩地坍塌大片磚瓦。

    “你真是個瘋子!敝x辭對寧晏禮戲謔道,而后抬起手,唰地一聲輕響,于腰間抽出軟劍。

    磚瓦不斷砸落,揚塵彌漫,透出劍身寒凜凜的銀光。

    寧晏禮眼梢冷冽上挑,一道墨影血淋淋隔在青鸞和謝辭中間,蒼白地勾了勾唇角,露出一個如魑魅般妖冶的冷笑。

    “你想和誰一起活?”他聲音如溫不化的寒冰,涼的刺骨。

    青鸞盯著他浴血般的背影,驚得說不出話。

    下一刻,就見塵囂之后,劍光驟閃,寧晏禮仰身避過,直見劍刃從面前穿過,反手就抓住謝辭持劍的手臂。謝辭冷掃他一眼,旋即將劍鋒調轉,向他回刺。

    “啪嚓”一聲,房梁承受不住屋頂沉落的巨大重量,沿著木紋被擠壓出扭曲的裂縫。

    瓦片簌簌從屋頂脫落,不斷砸在身旁,青鸞剛要上前幫忙,便又有數塊青磚忽而墜下,將她與二人隔開,幸而被縉云飛身撲倒才沒被砸中。

    這時寧晏禮不知從何處撈到一段浸血的布條,迅速擰結成繩,反絞住謝辭的腕。蒼白的皮膚瞬間淤血,劇痛中,謝辭不得不松開開劍柄,卻又被寧晏禮抓住青紫的腕,狠力一掰。

    謝辭在骨骼脆響中悶哼一聲,就聽寧晏禮沉冷問道:“方才你傷的,可是她這只手?”

    “呵,你從前恨不能取她性命,如今倒是會裝善人!”謝辭咬牙冷嗤,慘白著一張臉,猛地發力將寧晏禮推至檐柱上。

    “咳!”先前被死士砍傷的刀口經此一撞,登時又涌出血來,

    寧晏禮咳出血沫,眼底猩紅地望著謝辭,飛快抽下他腕上掛著的布條,反勒住了他的脖子,迅速將他拖出數步。

    本就搖搖欲墜的檐柱被這一下撞得一歪,再也承受不住房梁的重量,轟然劇顫后,朝二人砸落下來!

    “寧晏禮!”青鸞神色陡變,也顧不上不停掉下的磚瓦,拔腿撲了上去。

    轟隆!

    梁柱將案幾石板砸得粉碎,灰煙四起,崩飛的砂礫劃過臉頰,刺痛讓青鸞驟然回神。

    “咳咳咳!”她吃了滿嘴的灰,從一個人的身體上爬起,抬手剛要揮開塵霧,未來得及看清身下是誰,就聽頭頂“啪嚓”響起木梁斷裂之聲。

    青鸞驀地一凜,極度緊繃的神經仿佛將這一剎那得無比漫長。

    她只聽身下人沙啞喚了一句“阿鸞”,就被一只手倏地緊護住頭,抱著她迅速翻身一滾,反將她掩在身下——

    木梁砸落的瞬間,青鸞聽到身上人極盡忍耐地悶哼了一聲。接著,便有溫熱的血滴掉在臉上,青鸞睜大雙眼,在塵埃后看清了那張因浴血而昳麗近妖的臉。

    “寧晏禮……”青鸞干裂的唇微微顫動,卻發不出聲音。

    近乎斷裂的痛從背脊蔓延,穿透四肢百骸,寧晏禮撐在青鸞身上,雙肩和整個脊背都隨著呼吸微微顫抖著。

    像是聽到她在喚自己名姓,半晌,他緩慢地,艱難地抬起頭,將眉頭竭力舒展,讓黑眸漸漸從渙散中凝聚,深深地,卻又虛弱地看向她。

    阿鸞……

    悶窒的血腥凝固在胸口,鮮血不斷從嘴角溢出,將蒼白的唇染成綺麗的紅。

    青鸞瞳孔劇震,顫抖地回望著他,喉嚨里不知是因灰塵還是什么,只覺像是被火灼燒般炙痛。

    屋頂的磚瓦仍在掉落,青鸞聽到縉云的呼喊,還有搬動梁柱磚瓦尋找他們的聲音,霎時間,她心臟猛地一跳,仿佛終于清醒過來。

    她要帶他離開!

    她要帶他活下去!

    青鸞咬緊牙,起身去扶寧晏禮。正待這時,不遠處卻傳來一陣碎瓦翻動的聲響。

    一道身影從塵灰中緩緩站起,蹣跚步過一片狼藉,向他們走近。

    青鸞眼睫一顫。

    竟是謝辭!

    加上先前與寧晏禮的殊死廝殺,謝辭也受了極重的傷。

    他一身白衣破敗,半是鮮血,半是塵土,早沒了原本溫潤清俊的儒雅模樣,脖頸上一道烏青的勒痕,更將整個蒼白之人顯出三分鬼相。

    他手中拖著長劍,劍刃劃過磚瓦,發出刺耳聲響。在看清寧晏禮幾乎是拼死護住青鸞的瞬間,他神情有一剎那的凝滯,但很快,便露出一抹森冷的笑。

    “……寧晏禮,這一局,你又輸了。”

    大約聽到謝辭如魑魅般的喟嘆,寧晏禮緩慢地閉了閉眼,薄唇翕動,對青鸞艱難道:“阿鸞……走……”

    話音將落,一大口血頓時涌出,落了青鸞滿襟。

    青鸞心口一揪,視線忽地模糊起來。

    她五指緊緊抓住地面,指腹被瓦片磨破也毫無知覺,狠狠拼命扣陷進去。

    謝辭走到寧晏禮身后,帶著勝利者的笑意,眼神幽深,將劍柄高高握起,劍尖向下,朝著寧晏禮的后心,筆直刺下——

    噗嗤一聲穿透的悶響,血光在謝辭和青鸞眼前炸開。

    謝辭面色一滯,雙目緩緩放大,不可置信地望著青鸞,而后又緩慢低下頭,看向插進自己心口的匕首。

    那是他的匕首。

    “你……”謝辭唇色灰白,張了張嘴,溢出滿口的血。

    青鸞狠狠咬緊牙,將匕首又推入半寸,讓整個刀身沒入謝辭的胸口:“謝未離,到此為止了!

    長劍“當啷”墜地,謝辭的身子晃了晃,在將要倒下時,忽而一把攥住了青鸞的手。

    她還握著那把匕首,手上全是溫熱黏膩的血,是他的血。

    “……到此,為止嗎?”謝辭抬手緩緩撫上青鸞的臉,用血將她蒼白的皮膚染得猩紅:“可我……不甘……”

    青鸞別過頭,雙眼赤紅地瞪著他:“你不該將自己的不甘變為旁人的痛苦。”

    “哈,”謝辭艱難喘息,無力地垂下手:“……生來注定,我能如何?”

    青鸞諷刺一笑:“事到如今,你仍在為自己的惡找借口。謝未離,你果然就該輸給他!

    “是嗎……”謝辭聞言卻也不惱,只是貪婪地望著她,望著她此時帶著煞氣的雙眼,望著她被血染紅的面龐,像是在欣賞自己的成就:“我若早些,早些認出你就是青龍……你若永遠都是青龍……該有多好……”

    她本是他打磨出的刃,偏到最后,這把利刃,卻插進了他的胸口,宣告他此生的落敗。

    多么諷刺。

    謝辭虛弱地笑了笑,隨之涌出一口鮮血,后悔道:“若是不能一起活,便該帶著你一起死的……”

    劍刃落下時,他眼里看得分明,青鸞推開了寧晏禮,手中抽出不知從哪摸出的匕首,迎了上來。

    他就該讓那劍刺入她的胸口,讓她與自己一同埋葬于此。

    他本該狠下心的。

    屋中墻壁蜿蜒出不斷擴大的裂縫,周遭盡是土崩瓦解之聲。謝辭的話音很輕,但仍清晰落入青鸞耳中。

    她眼瞳微縮,見他死死攥著自己握刀的手不放,心下一緊。

    青鸞奮力抽手,卻不知謝辭瀕死時竟還有那么大的力氣,任她如何掙脫都紋絲不動,緊緊抓著她,仿佛那才是他最后吊著的一口氣。

    “女史!”

    “大人!”

    縉云和其他人的聲音不斷傳來,隔著簌簌坍塌的屋脊,與眼前晦暗的塵埃之間,分割出兩方天地。

    青鸞拼盡全力大聲回應他們,同時去掰謝辭的手指。謝辭不知是死是活,眼神灰敗,只是看著她掙扎,唇邊竟還掛著平靜的笑意。

    情急之下,青鸞開始狠狠撕咬他的手指,邊掰邊咬,急切得近乎瘋狂,口中盡是血和灰土的味道。

    哪怕將他手指盡數咬斷,她也不想和謝辭一起死!

    她想活!

    她想帶寧晏禮一起活著出去!

    然而突然的,青鸞下頜被猛地抓起,謝辭另一只手繃著青筋,抬起她的臉,垂眼看她因掙扎幾近猙獰的神情,似是憐愛,又似惋惜,忍痛低下頭,逼近她的唇邊。

    血腥的熱氣吹在臉上,青鸞卻只覺不寒而栗,下一刻,就聽謝辭喘息著低聲道:“……若不想死……吻我,我放你走!

    青鸞渾身一戰,驚愕地看向他。

    謝辭染血的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半邊衣衫已被血沁透,眼底卻閃著偏執病態的光。

    他灰白的眼瞳緊緊盯著她,又像是穿過她,看向她身后某處,神情中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得色,仿佛他終將是這場博弈最后的勝者。

    “你、做、夢。”青鸞顫抖著,一字一頓,幾乎是從齒縫中逼出這三字。

    她拗著謝辭的力氣,再度開始掙扎,試圖從地上撈起方才他掉落的長劍。

    便是砍了這只手,她也斷不可能遂了這惡鬼的心!

    混沌昏暗,劇痛到麻木。

    大約是失血過多的緣故,被青鸞推開的瞬間,寧晏禮在恍惚中昏厥了片刻。

    直到依稀聽見青鸞的喊聲,聽到她不顧一切的掙扎,他才扯開又沉又痛的眼皮,竭力讓意識回籠。

    視線蒙著一層血色,模糊不清,唯見有兩個人影在眼前,只是一個輪廓,他便能認出,其中一人正是青鸞。

    接著,他就聽到一個嘶啞如鬼的聲音,說出了一句令他恨不得將之千刀萬剮的話。

    寧晏禮緩緩抬手,抹去唇角的血,撐著幾乎散架的身骨,站了起來。

    第129章 第129章

    屋頂塌陷越來越大,散落的木屑被先前掉落的火折引燃,一縷青煙從揚塵中升起,繼而有跳躍的火苗出現。

    零散的火苗隨后蔓延至廢墟,呈愈演愈烈之勢,隨即燃燒成片。

    火光照亮青鸞狼狽血腥的臉,她急得渾身是汗,掙扎得愈發沒有章法,可偏此時的謝辭卻如同一具死尸,任她如野獸搬撕咬踢捶,也無法動搖他分毫。

    掉落的長劍不知所蹤,青鸞左手腕先前被謝辭擰斷,早腫得不成樣子,逼到最后,她不得已忍著撕心的疼,攥起左拳,顫抖著一拳一拳砸在謝辭臉上。

    一道鮮血順著謝辭眼角蜿蜒而下,他額角嘴角,乃至整半張臉盡是鮮血,可還是執拗地笑著看她,像是要耗盡她最后的耐心。

    他已是將死之人,再多傷害和痛楚都能忍受。

    青鸞甚至不知在自己左手廢掉之前,究竟能否讓謝辭徹底斷氣。

    但她沒有辦法。

    即便被困于這方寸死地,她也無法輕易認命。

    這場意志的拉鋸其實只在片刻,卻讓青鸞沒來由地想起前世——

    毒酒入腹,焚絞五臟,那瀕死前漫長而又痛苦的折磨,比作眼前,毫不為過。

    火勢不斷蔓延,噼啪作響的燃燒聲在耳邊催促,濃煙窒息彌漫,就在青鸞幾近崩潰時,已經攥不住的左手,卻被突然握住了。

    她渙散的心神驀地一聚。

    木然抬眼,只見一只血淋淋的手,輕柔地覆在了她青腫的手背上,將她揮出去的“拳”攔在半空。

    “再打下去……手要廢了……”寧晏禮眸底映著灼灼燃燒的火光,沙啞道。

    話音落下,青鸞和謝辭幾乎同時一震。

    “……”謝辭艱難地吞了口血,眼珠緩動,看向了他:“呵……居然,還不死……”

    “你快走!”青鸞見寧晏禮還能站起,不知為何,強忍了半天的淚倏地涌了上來,心底竟似被一種萬幸的喜悅填滿,好像全然忘了自己正身處絕境,幾乎語無倫次:“快!縉云他們在外面!你走!快走!否則來不及了!”

    火焰和磚瓦簌簌掉落,淚水沖刷著血跡,寧晏禮抬手在青鸞臉上抹了一把,輕道:“別怕!

    而后,他轉頭看向謝辭。

    謝辭已氣若游絲,為了保持慣用的偽裝笑容,面目都變得猙獰起來:“……留她與我同死,還是,還是你與我同死……”

    “癡人說夢!睂庩潭Y黑眸寒意懾人,啞著嗓子冷聲道。

    言罷,他握住青鸞的手,一把將匕首從謝辭胸口拔出。

    “噗!”謝辭噴出滿口的血,但攥著青鸞的手仍死死不放,甚至還抬起眼皮,挑釁般望向寧晏禮,笑道:“……你,奈我何?”

    寧晏禮冷嗤一聲,視線挪到他手上,眼底泛起一抹陰鷙,旋即用雙手抓住他的手臂兩端向下彎折,同時猛地抬腿一掂——

    咯嘣!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

    謝辭的手臂登時以一種恐怖的角度向反扭曲過去,接著便傳來他歇斯底里的痛叫:“啊啊啊——”

    青鸞手上的桎梏驟然松開,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她還未回過神,寧晏禮就再度握住她持刀的手,唰地向上一揮!

    刀刃劃過謝辭的咽喉,倏地帶起一弧飛濺的血注!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滯,青鸞愕然看向謝辭。

    他瞳孔劇縮,臉上露出驚恐絕望的神色,就像被他毒啞,又被逼于仙樂樓墜亡的吳氏小姑,張著嘴動了動,卻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冥冥之中,青鸞只覺仿佛有一道牽引自己行至與此的線,在這一霎,終于伴隨前世所有糾纏的惡因,驟然崩碎,化作塵埃,飄落于她和那些無辜枉死之人的歸墟之處,聊以告慰。

    謝辭雙膝轟然跪地,雙目渙散望向遠處,手緩慢摸上腰間的香囊,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緊緊攥住,少頃,終于栽倒在地。

    火光映在他灰暗的眼底*,炙烈燃燒。

    風起了,大火瞬間將廢墟吞沒,黑煙滾滾上升,帶著一聲渺遠的喟嘆,飛上天際。

    南城門下死傷無數。

    一個身影從馬車滾落,在地上翻滾數圈,印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童讓緊隨其后飛身而出,趁對方撐起身前,揪著領口再次將其摁住。

    雙方廝殺許久,早殺紅了眼,童讓看著身下少年鮮血淋漓卻仍不屈服的臉,另一手調轉劍鋒,反以劍柄末端抵在他喉嚨上,狠道:“小啞巴,你還不認輸?”

    堅硬的劍柄壓在喉管,引起窒息的干嘔,稚奴眼底憋紅,艱難地仰了仰頭,嘴角扯出一抹肆意的嘲諷。

    “你——”童讓氣急,舉拳就要向他臉上砸去。

    正待這時,稚奴余光一動,忽然側頭看向東北方向天空漫起的灰煙。

    那是城東暗道的方向。

    幾乎是瞬間,稚奴突然爆出極大的力氣,率先揮出一拳,摜在童讓下頜,將童讓打得一懵,而后一把將其推開,掙扎起身,向城東方向跑去。

    誰知剛邁出兩步,腳腕卻是一緊,稚奴低頭看去,竟是童讓伸手抓住了他。

    “想跑?”童讓吐了口血沫,旋身而起,順帶一腳將他踢退數步。

    稚奴身上劍傷無數,早難抵抗,這一腳直踢心口,當即讓他嘔了滿口的血,踉蹌跪倒。

    死士皆已伏誅,剩余的黑甲士卒蜂擁而上,將他雙臂抓住,反扭在地,對童讓道:“大人!這逆賊殺了我們許多兄弟!不如當場誅殺了吧!”

    童讓抹去嘴角的血,提劍走近,剛要開口,卻聞一陣急促的打馬聲由遠及近,抬頭一看,竟是縉云。

    “縉云阿姊?”他愣了愣,疾步上前。

    縉云翻身下馬,向四周看了一眼,便對南城門的情況基本明了,蹙眉道:“跟大人估計的差不多,童讓,你迅速整頓余部,大人召見!”

    童讓聞言,聲音有幾分激動:“大人可是也已將那村夫拿下了?”

    這時,被摁倒的稚奴忽而一凜,轉頭向他們看去,死死盯住縉云,像是在等她如何作答。

    想起方才慘烈的搏斗,縉云頓了頓,頷首道:“那惡賊已被大人誅殺,葬身火海了。只是大人也受了重傷,眼下時間緊迫,東路包圍過來的魏軍就快到了,耽誤不得,你快去見大人,這邊的百姓我來安頓——”

    噗嗤!

    一聲利刃貫穿血肉的悶響將縉云打斷。

    她與童讓同時轉頭看去,只見壓著稚奴的一個黑甲士卒搖晃幾下,之后咚地栽倒。未待眾人回過神,鮮血再度飛濺,稚奴握緊從黑甲士卒腰間抽出的長刀,將幾人喉管唰然割裂!

    “!”童讓瞪大雙眼,以為他聽說魏軍將至,借機要逃,登時沖了上去。

    刀劍錚然相撞,童讓被震得一退,這時機剛好被稚奴抓住,捂著冒血的劍傷,咬牙一腳將他踢飛出去。

    童讓倒退數步,撐劍單膝跪地。這時縉云已抽刀沖了上去,誰知稚奴竟似沒有再打下去的意思,扭頭就跑——

    眾人頓時怔住,只因他跑的方向,竟是正燃著熊熊大火的南城門!

    火墻燒起數丈之高,通紅的火焰仿佛能將一切接近之物焚毀。童讓當即明白了他的意圖,神色陡變,拔腿追去:“小啞巴!”

    灼熱的大火近在眼前,幾乎要將皮膚燒化,稚奴聞聲回頭望了一眼,抬手將刀飛擲出去,唰地扎在童讓腳下。

    “你——”童讓微微一頓,詫異看向他。

    只見稚奴微微挑眉,抬手比出幾個簡短,但他卻一點也看不懂的手勢,之后便轉過頭,縱身躍入火海。

    ……。

    沉黑天幕下,青鸞默然立于原地。

    她抬頭望著,前方有一個纖薄的背影,正踽踽獨行,頭也不回地向前,踏上一條漫長遼遠的路,走過刀光血影的尸山,穿過明爭暗斗的人海,從王府走向皇宮,又從宮闈邁上沙場。

    沒人會比她更清楚那條路的結局,青鸞想追上去叫她停下,可一抬腳卻發現自己已被困住。

    青鸞低下頭,看到一只厚重的棺槨,才想起自己置身何處。

    原來她早就死了。

    汲汲營營掙扎一生,最后背負污名,不得全尸而死。

    所以那重活的一世是真的嗎?青鸞在黑暗中如是想道。

    大約是不甘心吧。她笑了笑。

    自己魂飛天外,竟也做了那樣一場美夢,讓她在夢中彌補了前世遺憾,朗朗存活于天地之間,不哀不嘆,無悔無怨。

    事到如今,不安的孤魂終于得以安撫,便也到了夢醒時分。

    她該走了。

    青鸞蜷縮回棺槨,闔目靜待。

    阿鸞。

    可是好像有人在喚她。

    阿鸞。

    那聲音沙啞得難以辨認,但她還是一下就聽出了是誰。

    “阿鸞!”

    青鸞渾身一震,只覺一道堵窒在胸口的血氣被突然打通,猛咳一下,倒過一大口氣來——

    她驀地睜開雙眼,劇烈地呼吸,又被嗆得一陣猛咳:“咳咳咳咳!”

    青鸞只覺口鼻和嗓子里盡是煙灰,想抬手捶捶胸口,怎料右手一動,才發現自己的手和寧晏禮仍緊緊交握在一起,正如被困在大火和廢墟中時。

    “阿鸞,你怎么樣?”寧晏禮將小心她扶起,靠坐在斑駁的院墻上,將影衛方才送來的外氅為她蓋好。

    “咳咳咳!”青鸞咳著搖頭,嘶啞道:“沒,沒事……你呢?”

    在她記憶中,寧晏禮傷得要比她重得多,先前中那一刀,又和謝辭廝殺許久,還有被木梁砸那一下……

    說著,青鸞便要去看他背后,可剛一動身,體力卻實在不支,差點歪倒下去。

    “別動。”寧晏禮將她扶正,靠回墻上:“剛喂你服了一顆參丹,你還需再歇息片刻才能恢復!

    青鸞看著他如紙般蒼白的面色,有些放心不下:“你的傷怎么樣?”

    寧晏禮微微勾唇,抬手撫過她的臉頰:“都是皮外傷,無礙。”

    此人向來嘴硬,騙人功夫也是一頂一的好。想到他先前的不辭而別,青鸞蹙起眉,還是表示眼見為實,堅持要看他的傷口。

    誰料,寧晏禮一雙黑眸含情脈脈望了她一會,竟突然拿起她的右手探入自己衣襟。

    青鸞一愣,下意識抽手,卻奈何體力不支,根本掙脫不掉。她指尖很快被探入溫熱的胸口,觸在寧晏禮的胸膛上,砰砰,砰砰,感受著一下一下平靜而沉穩的心跳。

    寧晏禮亦披了一件外氅,里面的墨袍尚未來得及換,仍是血漉漉的。他拿著她的手,觸碰在自己上身纏繞厚厚一層的紗布上,溫聲道:“已叫人暫時處理過傷口,只是多流了些血,不妨事。”

    青鸞臉上發熱,趁寧晏禮力道一松,猛地抽回了手,將信將疑地看著他。

    “手還疼嗎?”寧晏禮問。

    聽他這么一說,青鸞突然想起自己的左手,痛意也像才回過神似的,隱隱從腕上傳來。

    她將左手從氅衣下伸出,反正看了看上面用木板固定好的包扎,又將手輕輕放下。

    “疼!彼吐暤溃骸暗矝]那么疼。”

    比起前世斷臂之痛,真的算不得疼。

    她甚至有一點慶幸,畢竟自己和寧晏禮現下都還活著。

    寧晏禮把她的手用大氅蓋好,動作輕慢地與她并肩,靠坐在院墻上,眼底閃過一絲隱忍,但只在一剎,那絲隱忍便消散無蹤,好像從未在他眸中出現過。

    “你這手,待回京后,還是要讓御醫再看看才行!彼p嘆道。

    青鸞抿了抿唇。

    沒了謝辭,還有虎視眈眈的魏軍。

    夷城如今四面不通,儼然已成了一座死城,大軍最快也還需一日半才能回援,他們還能回得去上京嗎?

    或許這鮮血淋漓的一局,本就不會有勝者,他們二人也只不過是給了曾經的自己一個交代罷了。

    青鸞如是想著,但還是嗯了一聲,輕聲應了。

    大概是因為剛剛經歷劫后余生,眼下她只覺疲憊,故而應聲后沉默了片刻。

    他們二人是在屋脊徹底坍塌的最后一瞬,被縉云和幾個影衛找到,從廢墟里拖出來的。

    青鸞彼時已被濃煙嗆昏,寧晏禮也幾近失去意識,也是命大,擋在他們面前的木梁被火燒斷,不僅沒砸著他們,反還辟出了一條求生之路。

    面前的房屋仍在燃燒,同歷過此間生死,此情此景,萬千感慨,有些話在二人心底,便是福至心靈,不必言明。

    在青鸞將要清醒時,寧晏禮便早交代好一切,讓影衛候在院外,獨留了這一方天地給他們,稍適喘息。

    二人相互依靠,靜靜地坐著。

    反正合圍的魏軍還在路上,他們尚有時間,青鸞想了想,微偏過頭,輕靠上寧晏禮的肩,合上了眼。

    寧晏禮眼睫微顫。

    安靜的燃燒聲中,他忽然在袖中摸索起什么。

    青鸞轉頭看他,只見他面上神情舒展,少見的柔和,但因被血沁濕的鬢發格外烏黑,臉色又是失血的蒼白,加之側顏骨相太好,讓人一看,仍覺有驚心動魄之美。

    殺掉謝辭,想必他此刻心下定然十分暢快吧。

    不然也不會唇邊時時掛著笑意。

    青鸞靜靜地看著寧晏禮,竟是一時不想錯開眼,然而片刻后,卻見他于外氅下拿出一只香囊。

    那香囊表面被煙熏黑,染著斑駁血跡,但仔細看去,還能依稀辨認出底色。

    是一只青色的香囊。

    青鸞瞧這香囊有些眼熟,回憶少頃,忽地想起是方才在謝辭身上見的。

    她登時皺起眉,不可理喻地看向寧晏禮。

    雖然早知這廝怪癖極多,但卻不想他竟還有收集逝者遺物的喜好。

    長了一張風華絕代的臉,怎的偏生是這樣的性子?

    青鸞不禁咋舌,臉上忍不住有些嫌棄:“逝者之物晦氣,你拿它作甚?”

    寧晏禮淡笑:“你我早就是逝者,有何晦氣?”

    說著,骨節分明的長指便將香囊抽繩一拉,打開看去。

    青鸞嘴上雖那么說,但見謝辭臨死都攥著此物,不免也心生好奇,遂伸著脖子也望了過去。

    第130章 第130章

    香囊打開,青鸞微微一怔,訝然道:“竟是空的?”

    寧晏禮眉目間也生出一絲疑惑。

    二人盯著空空蕩蕩的香囊看了半晌,寧晏禮忽地將長指探入,竟從中拈出了一根細長的發絲。

    青鸞愣住。

    寧晏禮眉頭越擰越深,似在思忖什么,少頃,拎著發絲轉頭看向她。

    兩人大小瞪小眼,對視了一會兒。

    青鸞忽地想起往事,心頭一跳,登時心虛地錯開了視線。

    雖然事出有因,可若沒記錯,當日她在宮門外以發絲幫謝辭縫補衣袖時,寧晏禮正在昭陽殿里受李洵的鞭責,且是整整兩個時辰……

    寧晏禮瞇起雙眼,嘴角微微抽搐片刻,最后終是沒說什么,將香囊揚手一丟,扔進了大火,然后又回氅下摸索半天,摘下自己腰間的纏枝蓮香囊,打開,將發絲放進去,又重新系好。

    這一套動作做得行云流水,直叫青鸞看得腦皮發麻。

    怎么想,寧晏禮這人的心思,都好像與常人不甚相同……

    “這香囊我還沒說送你,你怎的自己就拿去戴上了?”青鸞見他將香囊仔細系回腰間,如是問道。

    寧晏禮動作一頓,挑起眼梢看向她。

    青鸞見他眼神藏刀似的,好像在問“不然你打算送誰”,不知為何,心底竟有一絲奇異的想笑。

    若是早些時候,打死她也不會想到,有朝一日寧晏禮面對自己,竟會是這樣的。

    只是歷經坎坷,這一日會不會來得太晚了些?

    青鸞垂睫,看著寧晏禮低下頭,將另一只青鳥銜珠香囊為她系在腰間,眼底不禁泫然。

    “寧晏禮!鼻帑[突然道。

    “嗯?”

    “你說待城破后,我們若殺不出去又死在一起,會不會還有來世?”

    一直回避的話題被驟然提起,兩人之間的空氣都仿佛凝結了一瞬。

    寧晏禮抬眸看她,面色蒼白如紙,神情卻無比平靜,只有漆黑的眼瞳極其細微地動了動。

    半晌,他回道:“不會!

    “為何?”青鸞深吸了口氣,抿唇忍耐半晌才讓眼淚沒有掉下來:“是因為我們前世并非死在一起,而是是死后合葬,所以還是要像前世那樣,你我才能重新——”

    “因為我不會讓你死。”寧晏禮輕聲打斷,語氣極盡溫柔。

    青鸞心臟窒痛,終于忍不住,低道:“可是我們出不去了!

    寧晏禮幫她系完香囊,抬頭吻了吻她濕潤的眼角:“相信我,我有辦法!

    青鸞紅著眼眶看他。

    她心里再清楚不過,西路的魏軍有屠蘇鶴觴帶兵抵擋,尚能應付,可另一支魏軍從東路估計再有一個時辰便能抵達城南。

    屆時南北合圍,任寧晏禮算無遺策,面對兵力的絕對差距,也將無力回天。

    但看著寧晏禮幾乎要用溫柔將她溺斃的雙眼,青鸞還是不禁問道:“所以你打算如何?”

    寧晏禮將她外氅重新攏嚴,抬手把她攬在懷中,輕嘆似的道:“屆時你便知道了!

    混雜著血腥的沉香循著呼吸,沁入脾肺,青鸞順勢把臉靠進他的頸窩,靜靜聽著他的心跳。

    她緩緩閉上雙眼,貪婪地享受這一隅的溫存。

    “寧晏禮!

    “我在。”

    “……”

    “怎么了?”

    “你又要如何騙我?”

    寧晏禮微微一頓,不等他開口,青鸞已坐起身,直視向他:“你是不是在殺謝辭之前就已想好,打算以自己的性命為交換,從魏帝手里保住夷城?”

    寧晏禮黑眸沉靜地望著她,沒有說話。

    “謝辭的話你也信嗎?!”青鸞聲音微微顫抖起來:“即便犧牲了你,北魏又豈會平白放棄夷城不要?”

    夕陽西下,在寧晏禮蒼白的側臉映出一層金色的輪廓,他微微一笑,眼底的平靜幾乎讓青鸞生出歲月靜好的錯覺。

    “放心,”他溫聲道:“陸衡就快到了!

    青鸞怔了怔:“什么?”

    明明算著時辰,大軍最快也還需一日半的路程。

    “在來夷城前我已與他傳信,讓他于大軍攻打云都時,分出一支輕騎先一步回援。”寧晏禮道:“陸衡極擅行軍,天黑之前就該到了!

    “天黑之前……”青鸞雖然詫異,但很快就反應過來:“距離天黑怎么也還需兩個時辰,而魏軍再有一個時辰就要到了,除去抵在北城門的守軍,城中殘部不過數百,莫說堅持到天黑,便是半個時辰都難以抵擋——”

    她抓住寧晏禮的手臂,急道:“寧晏禮,難道你是要以自己為餌,去牽制東路的魏軍?”

    “……”寧晏禮深深望著她,終于露出一絲苦笑:“阿鸞,你怎生得這般聰慧,想輕易誆住你,著實太難!

    “你——”鮮少聽得冷面無情的侍中大人這般嘴甜,可此時此刻,青鸞卻被他氣得語塞。

    “放心吧,”寧晏禮微微勾唇:“他拓跋氏想要我性命,也沒那么容易。夷城以東山路崎嶇,只要稍加阻截,魏軍于天黑之前必然到不了城南!

    寧晏禮語氣從容平淡,仿佛在說一件極其輕松的事,然而青鸞卻清楚地明白,他將面臨的,會是何等的危險!

    “若是守城尚有一道城墻作為抵擋,但眼下這些兵力,你若出城誘敵,無異于送死!”

    “可一旦城破,就再無退路了!睂庩潭Y平靜道。

    城中還有百姓,更有青鸞,他賭不起。

    青鸞眼圈泛紅:“那我與你同去!”

    話音甫落,寧晏禮面色卻突然一滯,眼底浮現出極大的痛苦。

    青鸞頓了頓:“你怎么了?”

    寧晏禮輕喘了一下,暗啞道:“……無礙!

    誰料二字剛一出口,一直屏在胸腔里的血氣便再也壓制不住,頓時順著呼吸逆涌而上:“咳唔!”

    鮮血沿著蒼白修長的五指間流出,蜿蜒醒目。

    青鸞登時變了臉色,驚駭道:“寧晏禮!”

    寧晏禮眉頭微蹙,看著掌心的血,輕輕一笑,取出帕子緩慢擦拭。

    “為何會這樣?是不是你的傷——”青鸞詫異地盯著被血染紅的錦帕,腦海中倏地劃過木梁砸落的瞬間,突然反應過來:“是那時你為了護我……”

    想到此處,青鸞驀地慌了。

    所以在當時那一瞬,她是真的聽到了骨骼的斷裂聲……

    寧晏禮的唇被血染成綺艷的顏色,微微喘息著,笑著對她道:“幸而彼時傷的,不是你。”

    “你又騙我……”青鸞怔忪道:“所以那根本不是皮外傷……”

    她想看看寧晏禮背后的傷,但顯然他早就有意瞞她,背靠在院墻上,又披著氅衣,根本不叫她瞧見半分。

    青鸞登時想起,寧晏禮平素為了隱藏真實目的,向來會如蟬繭般在外包裹上一層層惑人的假象。所以似乎從她醒來開始,他每一個行徑多少都是在掩飾他的傷勢。

    至此,她心下愈發不安起來。

    她想伸手轉過寧晏禮的身子,可又怕冒然將他碰壞,只能無措地不知該把手放到何處,緊繃著聲音問他:“寧晏禮你與我說實話,醫官究竟怎么說……你莫要再騙我了……”

    寧晏禮放下錦帕,握住她的手,方才那一咳似乎耗費了他許多力氣,聲音還帶著一絲微喘,可神情又如尋常般平靜:“阿鸞……你聽我說。”

    不知為何,青鸞覺得渾身有些冷得發顫,可握著寧晏禮才發現,他的手竟是更冷。

    看著寧晏禮蒼白的臉,她心中竟隱約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但她不敢細想,只能攥著他的手,有些惶然地語無倫次道:“寧晏禮,你讓我看看,你背上的傷究竟怎么樣?你讓我看看……怎會這樣重?明明方才還好好的……醫官怎么說?你是不是又瞞著我什么?”

    寧晏禮像是生怕她不慎將自己左手傷得更重,把她的手輕護在懷里,啞聲道:“別怕,阿鸞,別怕!

    青鸞看著他,下意識地搖頭,不知是在否定自己的猜測,還是不相信他說的話。她只覺自己眼下,前所未有地茫然無措。

    突然間,她想起什么似的,掙扎著就要沖向院外:“來人,醫官呢?來人!”

    “阿鸞,”寧晏禮見狀只能抬手吃力地抱住她,低聲道:“沒用了……”

    “你說什么?”青鸞頓住。

    雖然心中預感不好,但聽到寧晏禮的話,她還是懵了一下。

    “醫官已診過了,內里淤血已經太多,眼下他們也沒有辦法了……”寧晏禮無力地扯了扯唇角,輕道:“本不想讓你知道……趁著四肢尚有知覺,過會兒我便要帶人出城,時間不多了……我只想和你再多待一會兒。”

    青鸞腦海里仍是一片空白,茫然道:“什么叫沒有辦法了……為何沒有辦法了?”

    寧晏禮素來詭計多端,即便醫官束手無策,可從他自己口中,怎么也會說出這樣的話?

    “別怕,”寧晏禮將她的頭窩進自己的懷抱,一下一下緩慢地輕撫著她被汗水打濕的烏發,不住安慰道:“阿鸞,別怕,你我都是經歷過生死之人,縱使重活一世……也終究會有離開的一日。何況即便沒有這傷,此行也是九死一生,倒不如這樣……至少還護住了你!

    青鸞雙肩劇烈地顫抖著,她感覺到自己和寧晏禮身上都無比地冷。

    “要殺謝辭,難免得付出些代價,這個結果我早已做好了準備……”寧晏禮無聲地虛弱一笑:“好在,夷城可保,云都可奪,又有了你,已是不虛此行!

    他像是不舍撒手般緊緊擁住青鸞,用唇啜吻她的發,惋惜似的嘆道:“……只可惜,今生最后一眼看到的人,不會是你了。”

    青鸞只覺心臟被碾碎般窒痛,她緊緊咬著唇,竭力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但淚水卻已在臉上肆意蔓延。

    寧晏禮混著血的衣襟被她淚水染濕了大片,透過紗布,騰在胸口的皮膚上,仿佛一道烙印,滲入他的骨血。

    他抱著她,如懷抱著珍愛的至寶,輕聲哄道:“阿鸞別哭,從前是我對不住你,讓你吃了許多的苦……但以后不會了。我已留書給阿昭,讓他成全你一切所愿,至少在大梁,從今往后,無人再敢困你,絆你,阻攔于你……你盡可無拘無束,自由的活!

    “不……我不要……”青鸞視線一陣陣模糊,拼命地搖著頭:“這世上只有你我二人走到今日,終于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這條路太長太苦,我不想只剩自己了寧晏禮……我不要……”

    因長久忽視,甚至刻意回避而蒙塵的感情,終于在這一刻被淚水沖刷出來。

    青鸞心痛著,后悔著,曾經的一切困頓迷惘,在真正面臨與寧晏禮的生死離別時,竟都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曾踽踽獨行于黑暗,是寧晏禮將她拉上這三千紅塵路,如今到了岔路口,叫她如何甘心放手?

    青鸞的話幾乎語無倫次,大約也只有寧晏禮才聽得明白。

    “阿鸞,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他眼角微微泛紅:“你與我不同,往后才是你今生真正的開始。”

    “其實我與謝辭無異,”寧晏禮啞聲道:“我和他皆非善類……這天下無我,無他,百姓都將得以休養生息,阿昭的江山也能坐得安穩……我死后,世間再無李衍,便不會再有人因此動搖國本……外有霍家和陸衡,內有諸位老臣,朝綱穩固,大梁才有重新一統的可能!

    青鸞眼淚止不住地狂流。

    她嗚咽著幾乎聽不清寧晏禮到最后說了什么,卻清晰地聽到院外傳來馬蹄和甲胄磨擦的聲響,宛若晨鐘暮鼓,在她耳中震響了離別之音。

    是生離,卻亦是死別。

    青鸞無法忍受上天竟如此殘酷,偏叫她同時感受這兩種撕心之痛。她死死地抓住寧晏禮的衣襟,幾近聲嘶:“別走……”

    別走。

    如今這二字,是換她來求他了。

    寧晏禮眼中薄紅,抬起青鸞的臉,深深地凝視著她,仿佛要將這面孔刻入骨中:“阿鸞……你前世可還有遺憾?”

    青鸞攥著他的衣襟,流著淚竭力搖頭,只覺此刻心如刀絞,竟比前世瀕死之時還痛。

    “這便是再好不過了!睂庩潭Y垂落眼簾,輕吻落在她的額頭,柔聲道:“那這一世的遺憾,你我就于來世相見時再彌補吧!

    “不……”見寧晏禮放開了她,青鸞倏地睜大雙眼:“今生未完,至少讓我與你同去——”

    她死命地抓住寧晏禮不肯松開,仿佛只要她不放手,寧晏禮就不會離開,他們的命數就將緊緊交纏,永不分離。

    青鸞涕淚橫流,眼前模糊地幾乎看不清人影,口中不停喊著寧晏禮的名姓。

    突然地,她只覺后頸一痛,所有的愛與不舍,便在頃刻之間陷入黑暗。

    在意識退盡的最后一刻,一個聲音留在了她的夢里。而后,一吻印在了她的唇上,將之永遠封存。

    阿鸞,別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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