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構想初顯 大宇,會變好嗎?
一輛樸素的馬車行駛在寬敞空曠的石板路上, 馬蹄有節奏地抬起落下,“噠噠”聲不絕于耳。
從城東皇城腳下的平康坊到城西西市附近的醴泉坊有將近三刻鐘的車程,坊與坊之間來往著夜間巡邏的金吾衛, 若是看到有人逗留, 將被杖責二十。
當然,就算再嚴格的規定, 也有特權的存在。
若是碰到扼鷺監辦事, 金吾衛哪里出聲說一個字, 只怕避之不及, 生怕對方看到自己。
過了皇城前的大街和朱雀街路口, 道路兩側的御溝旁間種著的槐樹已經生花, 如覆雪般白, 在靜夜中飄蕩著暗香, 隨薄涼的晚風撩開簾子送進來。
馬車內燈火點點, 裴厭辭根據齊祥和蕭與對國子監目前暴/露出來的弊病,腦海中梳一份自己的解, 使喚棠溪追伏案執筆, 他歪靠在一旁,手肘支著上身, 嘴里有一搭沒一搭地口述。
燈火隨著馬車的顛簸而晃動, 陰暗黑影與暖光交替在棠溪追身上流連, 鬼魅而靈動。
偶然間從思緒中抽離,往對面瞄了一眼,九千歲帶著些許嗔怨卻又聽話地執筆, 認真記錄下他的一字一句。
他不禁莞爾。
直了身子,手架在矮幾的另一頭,探了腦袋去瞧他寫的字。
剛則貼畫, 媚若銀鉤,字字挺拔雋峭,自帶別樣的瀟灑風流,細究之下,又暗藏駭涌的機鋒。
他是茫茫純白的染黑者。
裴厭辭正為這字而驚艷,額頭突然被筆桿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
抬眸,棠溪追的面龐高于視線,又近在咫尺。
腦海里有一剎那的空白。
一切都想不起來了。
恍惚了一瞬,直到棠溪追退開些身子,彎下身視線與他平齊,他才回過神。
棠溪追一臉和善,笑得瞇起了眼,“再這般看我,我就把你壓在馬車里,用玉/勢弄到你泄得合不攏腿。”
他是不知道自己這卸下一身防備朝他探頭探腦的樣子有多可愛嗎?
真讓人食指大動。
裴厭辭嘴角微僵,下意識瞄了眼車廂四周的暗格,這是棠溪追的馬車,沒準真能找到幾個房中之物。
馬車外慢慢響起了嘈雜聲,醴泉坊不同于權貴云集的平康坊,這里晚間依然熱鬧,一隊武侯鋪正排成一列帶刀巡邏。
“哪個閹人跟你似的,成日只想著那事。”裴厭辭坐正起來,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嘴。
愛瞧春/宮/圖,愛點催情香,身上那玩意兒偏又不中用,想泄都泄不了,難不成迷戀欲/火焚身的滋味?可看他一直神色如常,連上次在床上,他腿都勾住了這人的腰,棠溪追都穩如泰山,一臉平靜地淺笑看著他沉淪,自己無欲無求。
他不解,也不想解。
好奇一個人的所思所想是產生喜歡的開始,他對此并無興趣。
“寫完了嗎?”
“嗯。”棠溪追拿起紙晾了晾,馬車猛地一顛簸,他差點將剛寫好的字撕了。
“大人恕罪。”外面車夫忙求饒道,“路口拐角突然沖過來一輛馬車,驚馬了。”
馬車外響起了更熱烈的嘈雜聲。
裴厭辭撩開門簾一瞧,幾個侍衛模樣的人護著對面的馬車,一個小廝從車里出來,站在車轅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
“吃了雄心豹子膽了你們,竟然敢沖撞公主府的馬車,還不快快讓路!”
裴厭辭有些遺憾,今日竟讓毋離回去了。
車夫還是頭一回在安京地界兒碰到氣焰如此囂張之人,頓時沒了方才找棠溪追稟報時的惶恐怯懦,氣息渾厚十足道:“本就你不對在先,夜間視野昏暗,街上來往這么多人,你馬車還駛得飛快,簡直罔顧百姓安危。識相的話就讓路,否則鬧起來,惹了貴人,夠你們進大牢吃一壺的。”
那人仔細往馬車前后瞧去,借著輝煌的燈火,馬車車身古樸,看著只是京城里普通人家用的,卻沒掛牌子,要么就是尋常人家,要么還真可能是貴人來此低調辦事的。
一時他也拿不準主意,只好又鉆進車廂。
然后,就一直沒了動靜。
兩輛馬車各自停在拐角處,偏這里青樓楚館多,街道兩側被小攤商販占了不少地,一方想要先過去,就得先退到一邊與小攤挨著,等另一方馬車過去了再走。
車夫猶豫著問:“督公大人,對面沒了動靜,怎么辦?”這分明就是耍賴,等著他們低頭呢。
安京城里除了皇帝,還沒有人敢叫這位爺讓路的。
剛這般想著,他就聽到簾后一道清朗溫潤的嗓音響起。
“讓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裴厭辭現在只想找越停。
“聽到了?”棠溪追慵懶的語調響起。
車夫趕忙應下,不敢多耽擱,揮動鞭子,牽著韁繩后退繞路。
見眼前礙事的馬車退讓到一旁候著,方才出來的小廝清亮的嘲笑聲從馬車里傳出。
車夫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眼睜睜看著對面馬車穿過他們身邊,有些不甘不愿,正要揮動鞭子牽動馬頭,身后傳來幾聲接連的驚呼和尖叫。
拉著馬車的兩匹馬長嘶一聲,轟然倒地,沒了聲息。
馬車里坐著的小廝聲音嚇得扭曲,在車廂連帶著被馬帶側翻之前,一道人影飛了出來,腳尖落在車廂翹起的檐頂上。
戚瀾隨意瞥了眼地上的狼藉,隨行侍衛將他團團圍在中間,街上頓時劍拔弩張起來。
馬車里的小廝艱難爬出來,道:“少主,絕對是那個馬車里的人使壞。”
馬夫才不管后頭的狗吠,揮動鞭子徑直離開。
戚瀾抬了抬下巴,幾個侍衛立刻去劫,身形剛動,四周巷口和街邊忽而涌過來十幾個人。
他們穿著各式的粗布衣裳,男女都有,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方才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時戚瀾他們全然沒注意到,眼下全部聚在面前,沉默地與他的侍衛對峙。
一股肅然的殺意在其間蔓延開。
方才還在叫囂的小廝后背冷汗直冒咽了咽口水,心里想到了一個詞。
扼鷺監。
方才馬車里,坐著扼鷺監的人。
完了。
這是他腦海里竄出來的第二個詞。
戚瀾眼睜睜地看著那輛低調的馬車拐過街角,消失不見。
他抬了抬手,周圍侍衛警惕地一步步后退到他的身后。
戚瀾深深地看了他們一眼,轉身離開。
那群人又無事一般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
等他走開十幾丈遠再往回望時,方才那些面孔已經消失在這條街上,仿佛甚也沒有發生,他們都沒有存在過。
街上不明所以的商販百姓們依然熱鬧地叫賣著。
“少主,咱們還去浣紗樓嗎?”小廝踉踉蹌蹌地跟上來,他嘴里的浣紗樓是安京最負盛名的青樓。
戚瀾沒有答話。
他是習武之人,方才他似乎聽到裴厭辭的聲音從那輛馬車里傳出來。
難道錯覺?
“你們先回去。”戚瀾想了想,突然抱胸拐進旁邊一條兩人寬的小巷。
黑暗很快淹沒了他的身影,等他們追過去時,早已不見人影。
很快,黑暗中又有影子飄蕩出來,堵住了他們的去路。
————
“你對那馬車的人動手了?”裴厭辭聽見車外的動靜,隨口問了一句,卻沒有去看。
“小裴兒,下回我不在你面前做了。”棠溪追道。
只是不在他面前,而非不做。
敢看不起他、冒犯他的人,沒有一個能得到好下場。
“你想做甚關我何事。”裴厭辭漠然道,收了紙,“到地方了,準備下車。”
他說今晚有事要交代越停,棠溪追不樂意,非要跟過來一起。
裴厭辭下了馬車,敲了幾聲門,辛海打開門,眼睛一亮,“裴大人,你好些日子沒來了。”
他點頭問好,走了院子,各個屋子都還燈火通明,時不時傳來低低的誦讀之聲。
科舉之路漫漫,他們憑借比常人更驚人的毅力一路過五關斬六將,現在就差三年后的會試,若能一舉高中,全家人十幾年孤注一擲的努力都沒有白費。
倘若落榜,他們有的人還得再熬三年,多數人只能接受自己的命運,回到老家。
日復一日的枯燥日子,仿佛熬不到頭,沒有目標,也看不到未來,他們眼里時常流露出迷茫而絕望的神情,帶著被抽去靈魂一般的麻木。
辛海有時候都不解,他們這樣浪費生命,倒不如直接承襲祖輩的田地,直接回家種地打獵,日子充實自在,哪里需要動那么多腦子。
越停聽了他的牢騷話后,只是笑了一下,“倘若那些當官的不想讓他們過好日子呢?”
辛海完全不信,大宇的盛世太平有目共睹,日子只會越來越好。否則他的兄弟,崔南和顧興也沒機會落戶軍籍了。
“一個朝代若要維持長久的興盛不衰,需要一代又一代的明君,一代又一代的文臣武將、有識之士。”越停苦笑,“你不懂的。”
很多人都不懂。
大字不識一個的粗人百姓覺得眼下能過好就行。
這群苦讀的書生很多也不懂,他們多數只看得見眼下,認為只要奮苦讀書,高中后自然鯉魚躍龍門,名利雙收,徹底擺脫眼下的貧困境地。
那些世家肥蠹只知道自己的家族能在一場又一場的政治變局中得到多少好處。
裴厭辭看得清楚,這一切的源頭,始于愚昧和人性的自私底色。
這不是說他們全都是自私自利之輩,居住在這里的書生也有幾個是為天下寒苦之人而讀書,想要讓所有人都平等地過上好日子;越停出身世家,早年游學,見識廣闊,不愁吃喝讓他有更寬廣的心胸去為天下百姓之利而思考。
但這樣的人,在這個朝代,還是太少了。
在曾經的大陶,在那即將走向末路的王朝中,更是少之又少。
這是裴厭辭一直想做但是沒有時間精力去扭轉的事情。
一條國策想要有利于民,必得站在前人落下的腳印上,回望來路,對未來的路提出更加大膽而縝密的構想。
人性他不能根除,能改變的只有愚昧。
危急年代的民族大義已屢見不鮮,倘使在和平年代,為一個國家、一個朝廷居安思危的人越來越多,那么,這個國家長盛不衰將不是神話。
裴厭辭將國子監的改革問題構思告訴越停后,讓他和院里的書生這幾日擬一個合適的章程,到時候他將在國子監初步實施。
末了,他提起深夜來此的第二件事。
“準備開印書局?”越停和辛海微微一愣。
這在他們看來完全就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目前印書局基本都是官府開設,民間商人鮮少有印書生意,都是從印書局那里進書,中間倒賣一手,到普通人手里,一卷書大約一貫錢,也就是一千文。
姜逸作為五品官,一個月俸祿各項加起來四千六百文,還不夠買五卷書的。
若放到普通人家,就說今年,一戶農戶約能分到三十到四十畝田地,一畝年產一石糧,一石糧食能賣千文上下。也就是說,一戶人家要是供一個孩子讀書,一卷書的價格就要花他們一石糧食。
制紙已經不易,書局印一本書前需要用木板刻出一整本書的文字內容,這期間容不得一點錯處,這個階段最是耗時耗力,之后還有各項印刷、裝訂工序,都是極其繁瑣龐大的工程。
而高昂的造價始終讓買價降不下來,尋常人家有幾卷書已經算闊綽的家庭了。
裴厭辭見他倆有些不贊同,不在意道:“這事你先擱著,辛海認識的人多,這段時日多留意一下安京往來的能工巧匠,希望能找到幫我們解決印刷排版和造紙的問題的老師傅。戲院那邊才剛開張兩個月,越停你先顧著那邊的事情,目前最受歡迎的戲是甚?”
尋常街邊偶然雜耍的木偶戲被搬到了大院之中,一時間在安京風靡不已,才第二個月,裴厭辭分了紅后還得了六千余兩。
加上之前太子府下人使關系得的八千兩,為宋祺安辦事解救宋綏禧等人的五千兩,刨開一切花銷,裴厭辭也算小富商一個了。
“都是男女之間的那點事,才子配佳人,樓下他們寫得輕松,百姓們也愛看。”越停將國子監改革和印書局的事情記在心里,說起戲院的事,那叫一個滔滔不絕。
“不單是才子佳人,還可以寫寫他們身邊的故事,比如豪紳欺男霸女,行俠仗義的大俠出手相救,或者天災人禍下,他們怎么渡過難關的。”
“這會不會惹得豪紳不快?”越停顧慮道。
“你個豪紳當然不開心。”辛海笑著嫌道,“我覺得不錯。”
“這放大堂演,各廂房雅間都是貴客,還是著重演才子佳人的故事,偶爾也可以來個人妖相戀,前生往事今生相隨的戲碼,故事花樣多點。”
“好。”
裴厭辭翻了翻近期戲院的經營情況,對之前的錯誤決策進行修正,“目前小園和雅間還有很多空余,再裝葺得豪華點,繼續抬高價格,把那些雅間從中區分出個雅中平來,園子找姜逸多要些人手守著,增加私密性。安京最不缺一擲千金的權貴門閥,缺的是能夠彰顯他們身份的象征。”
“是。”
裴厭辭沒做過生意,也在摸索階段,思慮了片刻后,又道:“之后拿出一兩部好戲,只安排在最上等的雅間和小園演。讓貴客們覺得他們是被特殊對待的,讓大堂的普通看客覺得他們是被一視同仁尊重的,這樣就足夠了。”
“明白。”
隔壁房間里,棠溪追百無聊賴地等著人,聽到裴厭辭有條不紊地做出一道道指示,拿出一個骷髏骨偶,放在面前的桌上坐著。
那是由孩童大小的人骨拼接而成,玲瓏精巧,白得不帶一點瑕疵,全身關節處都用幾不可見的細線吊著,只殘缺了一只左手。
他望著森森陰白的骨頭,輕柔飄渺的語調帶著濃濃的愁思,“會變好嗎?”
大宇,會變好嗎?
人頭下頜骨被牽扯著上下動了動,骨頭發出咯咯的碰撞聲,好像在回答他的話。
“乖孩子。”他欣慰地摸摸它光滑的頭蓋骨。
第82章 好感 擦干凈了么就往我身上靠……
戚瀾一路尾隨那輛馬車去到一間小院, 身形隱沒在遠處巷口中,果真瞧見了裴厭辭從馬車上下來。
胸口突然傳來一股強烈的心悸,他目光微凜, 縮回腦袋, 背靠在巷子墻壁,渾身雞皮疙瘩直躥。
多年來練就的直覺在告訴他, 有危險靠近。
他隱沒于黑暗中, 快速轉移地點。
等到他甩開了人, 再次窺向小院時, 只能看到通明的燈火, 還想近些已然不可能。
看似平靜的小院, 實則已有不少人隱沒在暗處守衛。
這些暗衛和方才大街上碰到的那群氣息一樣, 同樣沒有身份標識, 善于偽裝和潛入。
戚瀾來安京時間短, 之前從未碰到過這情況,方才小廝能一眼認出扼鷺監, 他反而百思不得其解。
他只曉得這人是太子近侍, 后來成了鄭相的義子,鄭家為他謀了個六品司業的官。
原本這事惹得母妃十分不滿, 但鄭相告訴他們, 裴厭辭無足輕重, 只是一個狡詐多端、嘩眾取寵而小丑,讓他們不必在意。
倘若真的身份低賤,無足輕重, 怎么有這么多人聽候差遣和保護他?
他的身份不簡單。
鄭家放在暗處的底牌?
戚瀾眉眼閃過一抹思慮,身形一晃,已經不見了蹤影。
————
裴厭辭處完戲院的事情時, 外面已經敲響了四更的梆子。
他打發了辛海回房間,自己捏著酸痛的后頸跟著走出來,懶懶地打了個呵欠。
打開自己的屋門,他看到棠溪追剛將自己的面具摘下。
“去哪兒了?”他問。
棠溪追喜歡臉上畫彩,倘若沒有,便戴著面具遮臉。與他接觸多了,偶爾如今日這般,也有臉上干凈的時候。晚間裴厭辭提出要出門找越停,棠溪追還不忘帶了張面具隨身。
遮遮掩掩,生怕別人見著他這張臉似的。
“一只小蟑螂在這附近探頭探腦。”棠溪追把玩著手上的面具,“溜得還挺快,沒抓著,可惜了。”
“誰的人?”
“公主府的。”
“公主府的人窺探到你我頭上?”裴厭辭奇怪。
“應該沒看到我們一起出入,你放心。”棠溪追低低笑道,聲音猶如冰冷的蛇信,“晚間在路上撞到的馬車里的人,脾性還挺大。”
原來只是今晚碰巧遇到,尋仇來的,裴厭辭便懶得管這些,道:“你解決清楚。”
“好。浴湯已經準備好了。”
他裴厭辭點點頭,轉過屏風,脫衣沐浴。
棠溪追等了約一炷香,見他還沒出來,不免心猿意馬。
轉過屏風,浴桶的人腦袋微垂,肩膀露在木桶外,周圍的燈火給盈光白潤的雪膚添了一層油蜜。
一雙冰涼的手從后面慢慢攀上肩頭。
裴厭辭立刻驚醒,手從水中伸出,牢牢反握住身后的手腕,滿含警惕和殺意的目光射向來人。
見到是棠溪追,他的眼神頓時軟了下來,松手打了個呵欠,萎靡道:“你走路又不帶聲。”
“在這睡著,濕寒邪氣容易入體。”
棠溪追手捏了兩下,正要順著肩膀往前撫摸而下,就見他嘟噥著“嗯”了一聲,轉過身,線條流暢的白玉長臂自然而然地環住了他的脖子,腦袋貼了過來,帶著一身水汽在他懷里蹭了蹭。
九千歲身體微僵,嘴里嫌道:“擦干凈了么就往我身上靠。”
“困。”
嘆了口氣,接著又無奈一笑,他將人從水里抱到床邊,待擦拭干凈了,裴厭辭早就又睡了過去。
并排躺在床上,手臂伸出,將熟睡中的人摟到懷里,睡夢中的人感覺到禁錮,有些不適,身子扭了扭,反被束縛得更緊。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見到那張顛倒眾生的臉,嗔道:“你甚毛病?”
“就這樣睡。”棠溪追寸步不讓,低頭親了親他的額頭,細嗅身上清爽的體香。
裴厭辭往他胸口不滿地錘了一記,嘴里意味不明地嘟囔著些甚,翻了個身,意識很快又被睡意拉扯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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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裴厭辭醒來時,已不見棠溪追蹤影,也沒在意,拍了拍腦門,這才想起昨日毋離的囑咐,讓辛海去督主府轉達一聲,將酸梅鵝片送到他府上,說著直接從小院去了國子監。
泡了壺茶,美美地喝上一口,上午無課,倒是一身輕松自在。
一位監生拎著食盒進來,見到裴厭辭在,頓時欣喜地走過去,“多謝先生這些時日為學生解惑,想來先生還未吃早點,特意送了幾樣過來,希望合先生口味。”
打開黑漆鹿紋金邊盒蓋,裴厭辭看了眼,里邊裝點心的木盤邊刻著宏圖酒樓字型變體。
棠溪追開的酒樓,里邊的菜一等一的貴。
“你有心了。”
這位監生是之前聽他《周易》課的那位,名叫胡成,勤勉好學,為人聰慧,就是家境不太好,爹也只是個七品末流的小官。在國子監里,這種人一向是被各種權貴驅使取樂的。
他接過食盒時,將隨身的幾兩碎銀給了他,“辛苦你了,難為你這么早跑那么遠。”
這舉動就像是他派學生去跑腿幫他買東西,并無任何不妥。
“先生這是做甚,萬萬不可。”胡成連連擺手,“這是學生的一份心意,先生這是不喜歡?”
“我很喜歡,但我教你是分內之事,你若不收,便是賄賂我,小小年紀不學好,難道要毀我一生清譽?”
胡成漲紅了臉,這人其實和他一般大的年紀,怎么教訓起人來一副長輩的樣子。
他勉為其難地收了銀錢,鄭重地行了個禮。
“今日授業之恩,學生他日定當涌泉相報。”
裴厭辭知道自己在授課上就是一半吊子,也難為他講得這么晦澀的內容都聽得懂,跟得上自己的思路。
其他人明顯也有相同的看法,兩人話音剛落,不遠處就傳來一聲的嗤笑。
裴厭辭看去,一張三十多歲的人臉幾乎要被桌上的書卷淹沒,他們方才都沒注意到。
胡成本來以為這里只有他倆,思及方才自己的不當之舉,若裴厭辭真接了他的早點不付錢,豈不壞了他的聲譽。
他一時手足無措起來,裴厭辭見了,打發他離開,自己走到那人面前。
這人他記得,監生都叫他王先生,是個八品博士。
王博士見他走過來,面色有些僵硬。
正要怒懟回去,裴厭辭將食盒中放到他桌前,“王博士吃了么?可能賞臉一起吃?”
他錯愕地看著這人,見他臉上不見一點怒色,思及自己小人之心,不免有些尷尬。
“這就不必了。”他語氣有些不好道,“我在家吃過才來,誒,你這是做甚!”
裴厭辭在他說話的空檔已經將點心拿了出來,擺在他的桌子上,余光一瞥,略略掃過他的桌子,在他想更進一步拒絕的時候,道:“你也喜歡喝翠瓦茅尖?”
“你喜歡?”王博士驚喜于自己遇到了同道中人,轉頭將拒絕的話拋在腦后。
“早上來一壺,別提有多滋潤了。”裴厭辭說著他去自己桌邊的小柜旁,抽屜一拉,其他博士的小柜都是卷宗,他的都是一罐罐各類品種的茶葉。
通過這幾天的觀察,他發現博士們多少都愛喝茶。
沒辦法,課業繁重,人手不夠。
裴厭辭不怕這些人對他心存偏見,說話夾槍帶棒,就怕這些人沒有給他搭訕的時機。
“是這個。”王博士笑著將昨夜涼透了的茶水倒了,清洗完回來,卻見裴厭辭沒有煮茶,而是水燒開后倒入裝茶葉的碗中,直接沖泡,拎著一壺茶端到他的桌邊。
他早在之前就瞧過了裴厭辭的喝茶方式與眾不同,此時按捺不住,問:“你這茶都沒煮出味,做得沒滋沒味的,能喝出個甚。”
裴厭辭讓他拿個杯子來,給他倒了一杯,道:“加了鹽和橘皮薄荷的,我喝不慣。”
王博士想著之前這人是下人,哪里有他們這般空閑,還有專門煮茶的小童伺候,必得為了省時間才用泡的。
盛情難卻,淺酌了一口,這茶滋味確實淡,嘴里反而更能品出茶原本的香味,濃郁醇厚,待咽下之后,喉頭回甘,純正的味道久久難散。
“別有一番滋味。”王博士連連稱贊道,放下茶杯,準備燒爐子煮茶。
“天氣炎熱,再添火豈不是更熱。”裴厭辭又為他添了一杯,“湊合著先用我的茶配點心吧。”
王博士本來沒想吃,又一想反正茶也喝了,吃他幾塊點心也沒甚,于是也不客氣了,拿了塊水晶馬蹄糕,一邊吃一邊搖頭感嘆,“宏圖酒樓就是不一樣,味道比外面專門做糕點的鋪子都強。”
再配一口裴厭辭泡的茶,這淡淡的味道正合適,不會喧賓奪主,茶香又能停留在嘴里,與糕點的美味相輔相成。
“好茶!好點心!”王博士拍大腿直叫,“你說咱們這過得叫甚苦日子啊,拿著微薄的月俸,成日被那群愚笨的蠢貨氣得胸口疼,到頭來賺的銀錢還不夠買湯藥補身子的。你看看,人家大酒樓的飯菜一買就買一盒。都說尊師重道,在錢財方面怎么沒尊重一下我們呢。”
“胡成他爹才七品,哪來的門路財源廣進。”裴厭辭為唯一的獨苗苗學生澄清道。
“人家袖子底下長不長第三只手哪里會與你說道。”王博士道,“當初他進來,還是使了大把銀子的。”
“能通過使銀子進來?”裴厭辭挑眉,這倒是聞所未聞,“每個進來的監生不都需要齊大人和六位大儒一同考核的嗎?”
“這都不是秘密啦,隨便找人一問,全都知道的。”王博士道,“你啊,來這里都近半個月了,一直獨來獨往,雖說是我們的上司,但你來得晚,年紀輕,更應該和我們處好關系,別學官場那一套,擺架子,耍威風,我們瞧著就煩。回頭你若下命令,哪個會你哦。”
說著說著,他拿出先生慣有的說教來。
“王博士說的是,其實我也想與眾位博士親近些,奈何好些事情剛上手,兩眼一抹黑,這段時日總疲于應付手頭上的事情。”
哪里是他不與人熟絡,而是這段時日這些人壓根沒給他機會熟絡,一找人就借口避開,方清都之前沒找他們搞針對誰信。
這手段未免也太過幼稚可笑了些。
“說起來,方司業似乎不滿意我,我又不知道該從何下手改善與他的關系。”裴厭辭搖頭嘆道,“他平日里喜歡甚?”
“若說世上還有一個清官,那必定是方司業。你別搞亂七八糟的去套近乎,這樣他更反感,做好分內之事就行了。”
裴厭辭對此存疑。當初在齊大人面前顛倒黑白,說他撞了徐度之事,他可沒看出來這人有何清白正直之處。
“方司業夾帶些許偏見,你不要在意就是了,他就是那樣的人,將國子監看得比甚都重要,眼里容不得它存在一點不干凈的。你與徐度他們走得近,之前又是那樣的身份,走鄭相的關系靠媚上才能進來,他心里要是舒服就不是他了。”
“之前坐我這位子的人做了多久,與方司業的關系如何?”裴厭辭好奇道。
“他啊。”王博士搖頭,又喝了一口茶,感覺這茶味道越喝越順口,“之前的也沒做多久,才四個月不到。”
“被方司業看不順眼趕走的?”
“那不是,方司業哪有這能力。說起來,這又是一樁扯不清的利益糾葛。”王博士今天總搖頭,“好端端的國子監,現在也烏煙瘴氣的,這樣還怎么讓人做學問。”
罵完一句,他道:“你曉得咱們國子監歸誰統轄嗎?”
“禮部。”國子監前身是國子寺,隸屬于太常寺,后改寺為學,又改學為監,這才從太常寺中獨立出來,政令仰承尚書省禮部。
“禮部有四司,又是歸哪個司管呢?”王博士笑了一聲,不待他回答,便自顧自道,“儀制司。”
“之前齊大人和儀制司郎中隨大人因為意見相左,鬧得有些不愉快。年初那位司業致仕,齊大人便上書陛下找個新的過來,于是你前頭那位就來了。沒想到過了不到四個月,這人因著一個錯處,讓齊大人揪著,直接鬧到禮部去了,那人沒多久就使了關系調走了。后來我們一打聽才琢磨過來,原來那人是隨大人通過翰林院的手把人塞進來的,就是等著齊大人致仕后坐上祭酒的位子。自己人管著國子監,隨大人也省心不少不是么。”
“按說他這資歷也不夠啊,方司業在這里待了那么多年,只要齊大人沒老糊涂,都該選方司業才對。”裴厭辭一臉不相信。
“你才剛來,很多事情不懂。官場除了看資歷,還看誰舉薦,頂頭上司舉薦某個親信部下繼任自己位子,這事上頭一般不會反對,一來省卻了重新選人的麻煩,二來事務能很快上手,省了熟悉的時間,這已經是默認的規矩。
“齊大人那性子,常人很難琢磨透,他任賢唯能,可不管是不是老資歷、誰跟他最久。你以為隨大人塞過來的是酒囊飯袋?人家辦事能力比你和方大人兩個加起來都強,不到一個月將國子監上下打點得井井有條,從上到下誰不佩服,當時齊大人很是贊賞他,我們都以為國子監要好起來了。”
王博士一副過來人的樣子,“很多事情不是你有能力就行的,還看你屬哪個派別。站對隊伍比能力還重要。”
“沒想到一個六品司業也這么搶手。”裴厭辭苦笑。
“你別看他只有六品,除開眼下這個可能繼任祭酒的當口,這位子可是進禮部的踏板,不知多少人盯著呢。”王博士將人扯近,小聲道,“你來那兩日,我們都在議論怎么是你。因為原本定好的人選是翰林院的于編修。翰林院那里要地位沒地位,要身份沒身份,尷尬的很,人家就等著挪過來,做個幾年,之后升到禮部去。到那時不管官大小,多少也是到實權衙門了。你來了之后,聽說于大人氣得一連三個晚上都沒睡好覺,但能怎么著,他哪來的身份能和鄭相硬碰硬。”
裴厭辭有些哭笑不得。
一說都清閑,一問都搶破頭。
所以啊,鄭相就算厭嫌他,他好歹能進來,比重新開始不知省了多少麻煩事。
吃完了早點,裴厭辭將碟子收進食盒給胡成送回去,等再回格物堂時,王博士與他打了聲招呼,又埋頭繼續做自己的事情了。
格物堂里已經來了好幾位博士,不復方才的冷清,聽到王博士的一聲招呼,不免有些訝異,但他開了頭,其他人也都瞧見了人走進來,只好跟著與裴厭辭打了聲招呼。
格物堂一下子熱鬧起來。
這時,一個助教跑了進來,叫道:“裴司業在嗎?”
裴厭辭迎了上去,“何事慌張?”
助教把他拉出門,道:“有監生在前頭鬧事,說要讓徐度那些人滾出國子監。”
第83章 靠山 那是他曾經束不住的光
“這是怎么回事, 好端端的,那些監生怎么會鬧起來?”裴厭辭一邊跟著助教往鬧事地走,一邊了解情況。
徐度敢在國子監橫行霸道, 連方清都都不放在眼里, 尋常監生有那個自知之明,哪里敢觸他的霉頭。
“我也不知, 似是因著一件小事起了口角, 最初緣由早就不曉得了, 不曾想幫腔的人越來越多, 演變成兩方人馬在斗嘴, 若非幾位博士攔著, 他們都得打起來。”
“跟徐度鬧事的另一方人馬為首的是誰?”
“是大寺卿簡大人家的公子, 尋日里這簡擇謙就愛排除異己, 拉攏家族背景差些但可能高中的監生, 與徐度那類游手好閑之輩也算井水不犯河水,這回不知為何鬧了起來。”
“齊大人和方大人呢?”裴厭辭問, 他職位雖挺高, 但來的時間短,哪里輪得到他處這事。
這破地方, 要權沒權, 要錢沒錢, 關系還錯綜復雜,稍有不慎就得罪人,事情難做, 人也難做。
“齊大人今日還沒來,方大人今日去了禮部,說要推出幾項新舉措, 和上頭的人商榷事宜。”
果然,方清都也從齊祥手里得了考核。
針對國子監內部的一些小舉措,監里可以自己發布實施,若是事關入學出師,與科舉一些事宜相掛鉤的,需要禮部同意,而后由禮部并國子監祭酒一同將擬好的扎子呈給尚書省過目,最后由陛下批紅。
最近幾年皇帝都不管事,扎子基本都是由棠溪追代批。
棠溪追那關是不需要擔心的,只是該走的流程必須走,否則這叫做不合規矩,越級上報,犯了忌諱,得罪了禮部,國子監以后的日子只會越發艱難。
他想著方清都的事情,一路隨那助教到了聚賢亭,此刻這里白泱泱一片人,不少是瞧熱鬧的,周圍講堂還有人往外探頭探腦,明顯心不在焉。
人群中間的吵罵聲此起彼伏,助教正要說話,被裴厭辭拉住,暗暗搖了搖頭。
徐度中氣十足的聲音比誰都大,“他/媽的你管得了爺爺我的事情嗎?我愛在國子監如何過日子是我的事情,你管我是打架還是睡覺,礙眼就給爺爺我閉上那雙狗眼,你鄭家主子都沒丟骨頭,就你巴巴地上趕著趟兒在這亂吠。嘬嘬嘬,來,一兩銀子,一邊玩兒去吧,不用謝謝爺爺我了。”
“你、你、你簡直粗俗無禮!愚不可及!”在座各位都是讀書人,哪里聽得了這么粗俗的罵話,尤其是簡擇謙,自認進了國子監,可算是半只腳踏入朝廷的人,嘴里到了現在還不忘說成語,“若非仗著你爹的軍功,你以為你能入國子監?你不勤勉上進,還一個勁兒地敗壞國子監名聲,與你為伍,就是讓在場莘莘學子蒙羞!”
“是,恥于與你為伍!給我退學!”
“退學!”
“你和你那群狐朋狗友全都給我退學!”
“國子監文人圣地,你一個粗鄙武夫,本就該不能在此就學!”
“我爹是一品驃騎大將軍,哪有你們六七品芝麻小官說話的份兒!小心我讓我爹革了你們的職!”
“就算六七品,那也是正經考進來的,哪像你們這群人,全都是花了銀子進來的,全都是敗類!”
“你才花銀子進來的,爺爺我也是正經考進來的!看不起誰!反倒你們這些人,成日裝模作樣,看起來很用功的樣子,實際上入學那會兒字都沒認識幾個。”
“徐監生,你們也聽我一句勸,還是退學吧,這兩年外頭的確傳出了一些閑言碎語,咱們至少不能坐實了名聲啊。”
“難道純粹就是我們的禍?你們國子監收銀子的時候樂開了懷,也沒考慮到名聲的事情啊,怎么我待在這里就不行了?”徐度氣得雙眼通紅,他和他平日里那二十來人眼下被大幾十個師生團團圍住,嗓子都罵啞了。
得罪一個人,他能叫囂著逼人退學撤職,眾怒難犯,眼下他也慌了。
“姓徐的就是占用國子監名額,給自己身上鍍金的,惡不惡心啊這人,我們成日挑燈苦讀,造就了如今的名聲,他仗著權勢地位胡作非為,一朝敗壞了個徹底,最后臟水還潑到我們頭上,這是何道。”
“說來也是國子監的錯,這兩年為了錢,甚爛人都收進來。”
“也是,若非國子監……”
“都給我住嘴!”
一聲暴喝從人群外圍直抵中心。
裴厭辭這聲怒喝使了幾成內力,周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幾十雙眼睛齊刷刷看向了他。
原本兩方人馬的互罵,話題逐漸轉移到指責國子監上面來,這要給他們辯明白了,矛頭一致對準國子監,他們的威信降低,事情更難處。
“還知道這里是文人圣地,都在吵甚,幾位博士,將徐度和簡擇謙押了,并著方才和聲罵人的這幾個,全都帶到三省監。”
裴厭辭一一指過方才跟著兩人跳的最兇的幾個人,攔架的博士聽到他下命令,也不敢怠慢,忙請幾位離開。
“都讓讓,讓讓,其他人快回講堂。”幾位博士滿頭大汗地驅趕人。
那些看熱鬧的、跟著增加氣勢支持的小嘍啰猶猶豫豫地離開,都在小聲討論裴厭辭。
“這人誰啊,剛才嚇我一跳。”
“不知道,氣勢好強,我都嚇懵了,以為要把我就地正法了。”
“你嚇懵了正常,我看徐度和簡少爺也懵了,估計沒反應過來,直接被帶走了哈哈哈……”
“這是裴司業,剛來不到半個月。”
“司業?跟老方頭一個級別的?看著很年輕啊,和咱們年紀差不離吧。”
“乖乖,這么小就當官了,不會是捐的吧。”
“聽說是鄭家舉薦的……”
“難怪了……年輕不懂事,徐度和簡少爺教他做人規矩……”
“這國子監真是越來越糊涂了,收的學生亂七八糟,現在連任職的人都這樣……”
裴厭辭沒管他們那些議論,讓博士們將帶頭鬧事的學生帶走,自己墊后,忽而似有所感,他抬頭一看。
方才鬧事的中心上方樹上,一個黑衣少年正抱胸坐在那里。
這人還真愛看熱鬧。
“徐度送給你了。”戚瀾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不用謝。”
“這是何意?”
戚瀾歪歪腦袋,“他不是得罪你了?”
樹蔭在他的頭頂和小麥色的臉龐投下深淺的斑斕,裴厭辭仰著頭,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瞇起了眼。
他福至心靈,“今天這場罵戰,是你挑起的?”
“嗯,簡擇謙我的人。”
裴厭辭之前與徐度有矛盾,鬧到了打架的地步,所以這人將徐度送到他手上,任由他搓扁捏圓?
“你為何要幫我?”裴厭辭有點費解,“之前咱們鬧得可不愉快。”
戚瀾一臉“我甚都曉得了”的胸有成竹傲然樣,“想跟你冰釋前嫌,談談合作。”
“你說甚?”他更費解了,“我們現在不就是在合作嗎?”
他說的合作不是他們倆,而是清河鄭氏和公主府。
擊鞠賽之后,顧越芊堂而皇之地站在太子黨一邊,為顧九傾招攬門客。
這其實也不讓人覺得好奇,鄭皇后出身清河鄭氏,與鄭清來是姐弟,生的孩子除了前太子就是顧越芊。后面前太子慘死,鄭皇后為了母族,這才從冷宮中將顧九傾接了出來,扶持他為太子。
這些人本來都是血脈利益互相交融的共同體。
所以說起來,戚瀾和裴厭辭明面上算是一派的。
細究之下,他們內部說起來也有點微妙。
端午擊鞠賽本來是顧越芊為戚瀾準備的一次震撼大宇朝廷的亮相,顧九傾卻派了他上場,最終因為惜敗而沒達到預期的效果。
而戚瀾進國子監,按說裴厭辭是鄭相的義子,鄭相至少表面上會說幾句囑咐照顧他的話,但鄭相完全沒提這事,也就是說,他很可能事先不知道戚瀾進國子監。
現在,戚瀾派簡擇謙與徐度發生矛盾,將裁定權交給裴厭辭,相當于送了個人情給他,以此想要和他合作,看起來像是要單獨和他交好。
“我想要更進一步的合作。”戚瀾鷹隼般的眸子明亮耀眼,居高臨下傲視樹下的人,眸光激蕩,像一只豹子在慵懶地審視著毫無所覺的獵物。
裴厭辭是鄭家的暗棋,鄭清來從沒和他們透過氣,還不斷淡化這人的存在,要母妃別在意他——很有可能是拿來對付他們的底牌。
“昨晚被你手下殺的那些人,算送你的人頭。”戚瀾跳下樹,身姿挺拔地站在他身前,繞著他周圍一步之遙慢慢轉圈,“之前擊鞠賽,還有上次你誤導徐度,說我和你是一伙的,這幾件事我就不追究了。”
“還真是謝謝戚監生的寬容大度。”裴厭辭意興闌珊,也曉得了昨晚與棠溪追馬車相撞的人是誰。
但這人是不是誤會了甚。
“不用客氣,你只要知道,我們是一起的。”戚瀾矜傲道,走了幾步,突然停下腳步,“后天十五,鄭府每月家宴,你別忘了。”
裴厭辭皺眉,上個月,這個月,鄭家完全沒跟他提及這事。
想了想,他還是當做不知道,身份尷尬,去了平白惹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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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到了三省監,徐度和簡擇謙五六個人早就等得不耐煩了。
“姓裴的,你腿腳是上銹了嗎?就算是用爬的也早就該爬過來了吧。”徐度歪靠在椅子上,整個人像一張攤開的餅。
“目無尊長,坐好。”他踢了踢他的腳。
徐度不情不愿地坐直了身子,靠在椅背上,渾身夏衫皺得不成樣子,還帶著一股酒味,“說吧,要退學還是怎樣都隨你,只要你跟我家人說清楚,他們能接受就行,我無所謂。”
“你看看你,像甚樣子。”一個看守他們的博士恨鐵不成鋼,“尋常書院都不接收你這樣的人。”
“我很好,不勞煩你一個快要入土的老不死操心。”
那個博士滿臉通紅,鼻翼直扇。
裴厭辭叫那位博士繼續在這看著人,他先帶簡擇謙去了隔壁屋子。
“坐。”
簡擇謙有點拿不定他的想法,一邊坐一邊道:“家父一直感念鄭相的提拔之恩,學生趕巧比裴司業早來兩年,若是有需要出手的,司業盡管吩咐。”
他和裴厭辭同黨同派,在這里應該互相幫襯。
“那我讓你退學,簡大人應該也無二話了。”
簡擇謙剛坐下的身體立刻彈了起來,“憑甚!明明是姓徐的敗壞我們的名聲。”
“他來國子監也一年多了,你要想逼他退學怎么早不做,瞧著我剛上任,就想給我添堵?”裴厭辭冷笑,“那我還有何由留你?”
聚眾滋事三人以上,按照國子監規定,是可以退學的。
簡擇謙的臉色難看起來。
“我是……我是……”他不知道此時該不該提起戚瀾的名字。
“我看你平日里的考核成績,也就中等而已,倒是經常接到博士的怨言,說你糾集一部分人,合伙排擠另一部分人。”裴厭辭道,“人家徐度不滿某個人,至少光明正大把人打了,事后一人做事一人當,抗下全責。你背地里搞的那些小手段,簡直不入流,碰上硬剛的徐度,不也沒了辦法。”
“你怎么會瞧得上徐度那種不學無術的敗類。”
“你嘴里的敗類是你的同窗,那你是甚。”裴厭辭淡漠道,“一樣排擠欺負同窗的敗類。”
兩個半斤八兩,裝甚王八呢。
“再過幾年我就進入官場,到時將大有一番作為。”簡擇謙道,“此時不培養出自己的班底,日后怎么在官場上混。要怪就怪那些人沒眼色,竟然敢拒絕我。”
年輕人沉不住氣,將心里的話說了出來。
裴厭辭問:“你離出師還有三年,怎么就能肯定你一定能進入官場?憑你半桶水不到的學問?”
“這還用說,待滿五年,出師考核隨便考考,之后就能入朝當官,憑我爹的人脈手段,我敢保證,肯定比你個六品小官還要大。”簡擇謙所當然道。
嚴進寬出給了這人無比的自信。
裴厭辭突然想到戚瀾,問:“戚監生進國子監,也是抱著一樣的想法吧。”
“這你得問他,我不是很清楚。”
戚瀾貿然進國子監,雖成日看他睡覺,但他身份已經足夠吸引人,章平公主又放出了話廣開門路收門客,有想法的監生很可能在出師后投奔于公主府。
這些人,連還在讀書的學生都不放過。
慚愧,他也有這個心思。
問完了人,他又將徐度招了進去,問:“平日里都見你不服打誰,今兒個卻沒動手,怎么,怕了?”
徐度都準備好被他臭罵一頓了,聽到這話,要死不活道:“等出了國子監再打。”
“進步了,知道在這里不能打架。”
徐度瞧著他的笑意,臉上有些掛不住,“你那么多廢話做甚,能不能決定我退學,不能就讓齊祥來。”
“我不會給你辦退學。”裴厭辭露出一個笑容,“你是不知道,你對于整個國子監的重要性,哪怕缺了簡擇謙,也不能缺了你。”
徐度娃娃臉上的眼睛眨了眨,一臉困惑,“怎么說?”
從來沒聽人說過他對于國子監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你想想,現在整個國子監不學無術的混賬子弟基本都跟你混,你要是退學了,我找誰管那些人去。”裴厭辭道,“沒了你,他們照樣不會聽先生的話,那我們管起來豈不是更麻煩。”
“我成日累死累活,合著還是給你們管人了,”徐度氣不打一處來,“不行,我要退學!”
“這是你主動退學的,可和我們國子監無關。”裴厭辭笑道,“我們沒勸也沒逼啊。”
“那、那我不退學,也不管他們了。”
“你是他們的老大,你說打人,哪怕是國子監的二把手,他們二話不說,絕無怨言。可惜啊,他們的老大不要他們了,那我可要好好算算上次他們要來打我的賬了。目無尊卑,對師長動手,應當懲戒后退學。”
“你敢!”和一刻鐘前的簡擇謙一樣,徐度也跳了起來。
“你是因為你爹的庇護,將軍府的庇護,這才敢如此無法無天。他們呢,身份可比你差多了,鄭家難道還怕他們不成。”
“不行,我不同意。”徐度斷然道,“只要有我在一天,你休想動我兄弟。”
“那你就得好好約束他們了,”裴厭辭微笑的臉色慢慢認真起來,道,“你是他們的領袖,像你爹一樣的領袖,他們依賴你,信任你,能為你出生入死,那你也得對他們的未來負責。”
“那是當然,就是我……”徐度覺得這話很對,但又有點彷徨。
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
幾十個人的責任壓在一個從前只會走雞遛狗的紈绔肩頭,有些沉重。
“你是領頭的,你過得好,他日他們跟著你吃香喝辣,你成日逞兇顯能,來日他們跟你一起蹲大牢。”
“你好好想想吧。這次你和簡擇謙鬧事,兩方都有錯,如果你不認這個錯,那就退學,別管這里的事情了。如果你明日找我認錯,來三省監受罰之后,繼續待在這里,你和你兄弟該如何過就如何過。”
“受罰?笑話,我為何要受這腌臜氣?”徐度滿臉不服,臭著一張臉,猛地將自己的椅子摔了,氣憤離開。
裴厭辭跟著他出來,徐度已經叫了自己那幾個弟兄一起回去,簡擇謙見他如此,朝各位博士拱了拱手,不待他們發話,也自顧自離開。
“裴司業,這如何是處啊?”三省監的監丞問。
幾位博士聚了過來,“裴司業,若是徐度他日退學了……”
“放心,一定與諸位無關。”
“不是,”一位博士擺手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沖突從我的課上而起的,我自當認下這份失責。”
“我們也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今日都在場,制止不住亂象發生,已經是嚴重失職。”另一個博士道,“若是齊大人和方大人怪罪于大人你,我們也甘愿一同受責,要辭退還是如何,都隨他吧。”
“沒錯,早就不想待在這了,平白兩頭受氣,我來這是為做學問、教學問的,不是來站隊伺候人的。”
幾位博士你一言我一語,胡子翹到天上去,大發牢騷。
裴厭辭微微一笑,開始覺得這些古板嚴肅的老學究們也挺可愛的。
————
下午無事,裴厭辭喝了一肚子茶水,與格物堂里的博士助教們打了聲招呼離開。
腳剛邁出國子監門檻,他就瞧見了一輛馬車。
很熟悉,雖然他從未坐過。
允升坐在馬車里,見到了人,立刻叫了一聲,跳下馬車,走了過來。
裴厭辭往前走了幾步,站在臺階之上,笑道:“齊管事何時從城外莊子回來的,也沒跟我說一聲,我好去接你。”
齊允升站在臺階之下,胸口挺直,下巴高抬,眼里恨不得要吃了他,“咱這下賤身子,哪里敢勞駕裴大人貴體金軀啊。”
裴厭辭好似這才看到他身上的衣裳,早已不是管事穿著,“原來已經是齊總管了,恭喜,竟是接替了我的位子。希望府里留下的人總管能用得順手,總有幾個不上道的,得總管多費心教訓。”
這話聽在齊允升耳朵里,怎么都像是他這個前輩在教自己這個晚輩做事,又像是自己撿了他不要的東西。
一口氣堵在心口,呼不出來,又咽不下去。
“不知齊總管親自過來,是有何事?”裴厭辭走下臺階,瞄了一眼路邊槐樹下的馬車,并未察覺到別的人,這才帶著人到一旁。
“后日鄭府家宴,你莫再和上個月一樣忘了。”齊允升道。
“我不知道那晚有沒有空。”裴厭辭推道,懶得爭辯那些沒意義的東西。
世上總有很多人不愿意承認自己的錯誤,明明是他們故意為之,舌頭一攪,反而變成了別人的過失。
王博士如此,齊允升也如此。
“這是通知,不是商量。”齊允升尖細的嗓音莫名讓人煩躁。
“行吧。”裴厭辭應付了一聲,正要往毋離的馬車而去,卻見他又堵住了去路。
“你今日說要讓大寺卿的兒子退學?”
早上發生的事情,傍晚背后的靠山就來問責了。
安京城權貴太多也不是甚好事。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甚事?”齊允升冷笑。
這人是在自己找死。
“殿下是有何指教給我嗎?”
“你忘了你是鄭家人了嗎?”
“鄭家難道還動不得一個小小大寺卿?齊總管小心說話。”
“你,你站住,我的話還沒說完。”齊允升就要追上去,裴厭辭幾個錯位,就避開了他。
遠處,毋離將馬車趕近,接上了裴厭辭,笑道:“齊管事別客氣,慢走不送。”
說著一甩鞭子,只給齊允升留下一車轱轆塵土。
齊允升氣急敗壞地回到太子府的馬車附近,幽怨地叫了一聲,“殿下。”
金香色密綢簾子后,顧九傾一身琥珀色蘭草金紗羅長衫,腰背挺直如一竿堅韌不屈的修竹,袖子里伸出的手指盈滑圓潤,纖塵不染。
他絕無窺探那人之意,只是,透過窗簾子拂動的空隙,他的眼睛還是精準地捕捉到了馬車外那道單薄清癯的身影。
長身細腰包裹在濃翠的長袍之下,身姿猶如棱角分明而陡峭的孤山,眼中的笑意似兩汪凜冽的清泉,淡化了銳意,但鋒芒難掩。
一月未見,仿佛隔世一般。
那才是真正的他么?
“這裴厭辭吃了雄心豹子膽了,竟絲毫不將殿下放在眼里,他心里還有沒有主仆尊卑了。”齊允升滔滔不絕地告狀著。
“從前,他何時當自己是個仆。”
若是仆,就會乖乖接受自己的命運,對自己的憐憫施舍感激涕零。
他不是。
那是他曾經束不住的光。
顧九傾眼里涌起一絲晦澀難辨的暗涌。
想棄他而去?
這可沒有經過他的允許。
第84章 舅甥 你的新主子昨夜沒有寵幸你,失寵……
第二日, 方清都怒氣沖沖地走進格物堂,直接將一卷書砸在裴厭辭的桌上。
“看看你都干了甚好事!”他氣得胸膛劇烈起伏,向來古板嚴肅的臉上顯露出一絲若隱若現的猙獰, “你要把我們國子監都害慘了!”
“方司業說的是昨日簡擇謙和徐度吵架到要動手的事情?”
“難道你還做了別的事?”方清都瞪大了眼睛。
“那沒有了。”沒機會。
“你要讓簡擇謙退學?”方清都沉聲道, “誰讓你這樣做的?”
“他破壞了監規,應退學。”
“既然你讓簡擇謙退學, 徐度呢?他就不用退了?”
“他可以接受退學, 也可以選擇受罰。”
“你到底怎么想的, 啊?留著一個不學無術、成日打架的人, 卻要將一個安分守己的逼退學?”方清都不敢相信。
“簡擇謙糾集他父親同僚黨羽的兒子在這里大肆打壓異己, 籠絡有才德的監生為己效力, 已有結黨營私之嫌, 方司業卻覺得他安分守己?方司業難道是因為徐度總要挾撤你的職, 所以你心懷不滿, 想趁機將他弄走?”
“就算他們都有錯,那你這裁決有失公允。”
“并無不公之處, 簡擇謙是先挑事的那個, 他自然得退學。”裴厭辭氣定神閑得看他從暴跳如雷到一臉沉郁。
“不可能,徐度那個性子……”
“方司業, 你這是夾帶個人偏見看待學生嗎?”
被反問完這句話, 方清都愣了一下。
“事實我已查明, 就是如此。”裴厭辭將被摔在桌上的那卷書拾起,撫平褶皺,重新交給他。
“齊大人呢, 出了這么大的事情,他人呢?”方清都叫道。
“齊大人還沒來。”一位博士小聲回道。
“裴厭辭,這事你得負責。”方清都閉了閉眼, 帶著一身怨怒離開。
裴厭辭目送他離開,扭頭看了眼神色各異的博士們,笑了笑。
“裴司業,”這時候,三省監的監丞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趴在門框邊道,“司業,徐度說來受罰。”
博士們面面相覷,昨日在場的博士說了緣由,他們不由詫異,“徐度那性子,是個肯低頭的主兒?”
“那你按照監規,該怎么罰就怎么罰。”裴厭辭道。
“可是……”
裴厭辭無奈起身,“我隨你去吧。”
監丞立刻喜笑顏開,跟上他的步伐。
一路上三不五時有白衣書生結對走著,或者在湖畔邊賞詩作對,也有不少人看到裴厭辭后,與身旁的人小聲耳語著甚。
昨日他處吵架一事讓不少人知道了他。
但還不夠。
裴厭辭要的更多。
簡擇謙今日一早收到退學文書后人都是懵的,不知道這事為何會鬧得這么嚴重,在方清都之前他已經拿著文書找過裴厭辭了。
當時裴厭辭只說這是按照規矩來,拿這個將他打發了。
其實簡擇謙退學對他而言利大于弊,當下他要在國子監施行改革,必然要提前樹立威信形成震懾力。而在今天之前,國子監里的監生大多數都沒見過他或者可能都不知道他這個人。簡擇謙自己仰著脖子送到他的刀刃口上,他只好勉為其難殺雞儆猴。
至于退學一事會對他之后的路造成甚影響?
一群國子監底層官宦家庭的子弟,隨時被威脅保不住飯碗的窮博士,他們都沒人在意,去關心一個三品大員兒子的人生?
裴厭辭沒那么多時間浪費在這上面。
至于徐度,他也沒那么多惻隱之心,不過就是看他有些號召力,要是以后能約束好那群不學無術的混家子最好,若是不能,只就換一個人。
退學文書已經下了,剩下的就只有一個問題,如何讓大寺卿接受這件事。
這般想著,三省監已經到了。
徐度本來覺得受罰丟臉,后來聽小弟打探來消息,說簡擇謙直接收到了退學文書,他想了想,還是勉強丟回臉吧。
哪想到來了三省監,監丞還把裴厭辭請來了,這不是讓他更加丟臉丟大發了嘛。
“走,趕緊走,有甚好瞧的。”
裴厭辭見他也不是個會賴掉責罰的樣子,讓監丞可以開始了。
隨著他遠離的步伐,監舍里傳來戒尺鞭打在皮肉的聲音。
————
到了十五這天,裴厭辭也沒多少事,下午干脆請假,先去戲院小樓找越停拿擬好的改革舉措,回了一趟自己家,待傍晚時這才拎了幾個禮盒去鄭府。
崔涯的左相府和督主府同在平康坊內,鄭府更遠些,在永興坊,傍晚街上百姓又多,馬車走了大半個時辰才到了鄭府。
府門正上方掛著一塊牌匾,不題侯,不題相,就只有兩個字:鄭府。
一個鄭姓,足以抵過這幾百年歲月輪轉而過的無數王侯將相。
下午時還有太陽,眨眼間天空烏云密布,看起來像是要下暴雨的樣子。
裴厭辭帶著無疏,讓毋離先回去,等晚間他讓鄭府的人送他們回去。
出來迎接的是一個門房,笑道:“裴少爺,老爺還在書房,您先在大廳坐會兒,等開席了叫您。”
裴厭辭點點頭,帶著無疏往里邊走。
無疏眼睛止不住好奇地東張西望,待進了大堂,不由驚嘆。
這里比太子府還大許多。
太子府書卷氣濃重,徐府古樸底蘊足,大堂角落擺放的玉瓷瓶看似普通,卻是兩百多年前大晤朝時官窯產的,如今外面都瞧不見一只,這里就放在不顯眼的角落當尋常花瓶用。
裴厭辭剛跪坐下來喝口茶,就見戚瀾從大堂后頭的屋子出來,見到他,眉宇的索然聊賴散去了些,冷笑道:“我還以為你不來。”
“現在好歹也算鄭家人。”
“你這兩天可是國子監的風云人物,怎么,對我的誠意不夠滿意?”戚瀾坐在他對面,一條腿豎起,彎曲的膝蓋架著一只手臂,眼尾微垂,懶頓不堪。
一把帶著鞘的細長匕首在指間翻動把玩,像一條靈活細長的小蛇在纏繞游走。
“相當滿意,就是擔心鄭相礙于大寺卿的面子,今晚可能會提及此事。”裴厭辭笑道,“按照監規辦事,反而還要思及國子監外的人,實在棘手。”
“我也很好奇你為何這樣做。”戚瀾心思一動,盯著他的臉,“至少舅公很器重你,你不用擔心。”
裴厭辭抬頭,有一瞬間,他的眼里閃過一絲警惕,面色帶了一分不自然,勉強笑道:“怎么可能,你從哪里看出來的?”
“他不都收你為義子了?”
“這個啊,只是因為太子殿下的原因,并無甚特別的,你別多心。”
鄭相也跟他說過一樣的話,讓他和母妃別多心。
“你跟了太子多久?”
“打從他開府后就跟著了,如今想來,也有好幾年了。”裴厭辭露出回憶的神色,他說的可都是實話,“太子殿下之前就想找機會助我脫離奴籍,好在端午那次,終于能夠順成章地成為鄭家的一份子。”
所以端午擊鞠賽,顧九傾一定要讓一個仆從上場,是為了成全他?
那他呢?
戚瀾眼里的光芒變得冷厲。
擊鞠賽是他心里的一個結,敗給一個奴仆,是他十七年人生中的奇恥大辱。
“現在有些厭了。”裴厭辭嘆了口氣,揉揉眉心,將目光又投向他,“倘若簡擇謙退學了,對你應該沒好處吧?”
“怎么可能有好處。”
裴厭辭見他沒轉過彎來,嘆道:“公主府、鄭家、太子殿下本就是一體。簡擇謙在國子監里為鄭家物色可用之人,倘若可堪大用的英才不歸于他驅使,便大肆排擠打壓。他若還在監里,勢必容不下其他聲音,倒也是一件好事。是我死守規矩,做得不對了。”
你為公主府招攬人才,至少也該先除掉鄭家的人吧,省得提前被人察覺。
戚瀾的眼里閃過一抹沉思。
“你也是按規矩辦事,何錯之有。”
戚瀾沒說幫他也沒說不幫他,心里在琢磨著,他們若意見一致,反倒沒有機會挑起事端,如今裴厭辭看著是想擺脫鄭家桎梏的,此乃離心離德的好時候。
裴厭辭見他這樣,心里對章平公主的心思越發確定了幾分。
這是離心離德的好時候。
前兩日戚瀾無意間提起自己和棠溪追去小院的那晚,說自己殺了他的人,又想到棠溪追說沒讓人撞見他們倆在一起。所以,戚瀾可能誤會棠溪追那群手下,可能是顧九傾或者鄭相給他的人。
他一個月前還是仆從,顧九傾的附庸,怎么培養出這么多強大的暗衛呢。
于是,戚瀾提出想要和他更深一步的合作,而不是停留在還有鄭相在其中的合作。
方才拿簡擇謙試探一下,果然,章平公主表面上與鄭清來合作,實則背地里也有自己的一套小算盤。
天邊一聲驚雷,眨眼之間,瓢潑大雨傾瀉而下,還在院中的仆人都來不及跑到廊下躲避,淋了半身。
“殿下,里邊請。”管家的聲音響起,迎著一個人走了進來。
顧九傾裹挾著一身水汽步入大堂,肩頭落滿了雨水,看見裴厭辭,目光稍頓,爾后滑了過去。
才申時末,堂內光線已經暗如黑夜。
裴厭辭那張臉,白得像昏沉暗室中徐徐綻開的一簇夜來香瓣。
允升收了傘,著急忙慌地拍著身上的雨水進來,蹲下身為顧九傾沾濕的袍角。
“殿下稍事休息,小的已經讓人下去備了干凈的衣裳。”管事歉意道,一旁小廝已經為他端了一杯熱茶驅寒。
顧九傾“嗯”了一聲,沒管齊允升,走入大堂,跪坐在裴厭辭和戚瀾之間。
兩人向太子問安后,也沒了言語。
氣氛詭異地沉默了下來。
裴厭辭低頭抿了口茶,眼角余光掃到顧九傾板霜的臉,趁著對方視線落到自己身上前,又匆匆收回了目光。
顧九傾一杯熱茶下肚,身子又暖熱地發汗,渾身黏膩得難受。這種夏季淋雨,還沒淋透,干不干濕不濕的,最是讓人心煩。
他盤腿坐著,上身挺得筆直,目光落在正前方,對面并無人坐著。
他想暢快地淋一場雨。
“你們之前不是主仆嗎?怎么這么生分了?”戚瀾玩味地看著他倆,終于打破了沉默。
“與你無關。”顧九傾淡漠道。
裴厭辭端起茶杯,也不太想說話。
他可以和很多政敵撕破臉后繼續談笑風生,但不包括曾經想將他納為男妾的這位。
差點就讓他得逞了。
“喂,”戚瀾手指彈了下,細長匕首脫鞘,飆到裴厭辭剛放下茶杯的手邊,成功把人嚇得一哆嗦后,嘴角浮起一抹惡趣味得逞的笑意,“這里無聊的很,要不要和我出去?”
顧九傾鴉黑的睫毛往上撩了撩,裴厭辭正不滿地瞪著對面笑開懷的人,壓根沒往他這處看。
“好,這雨下得及時,剛好讓人涼爽些。”裴厭辭站起身,與戚瀾一同往外走。
“衣裳好了嗎?”顧九傾催問道。
管家忙道:“好了,請殿下移步。”
顧九傾起身,看了眼跨出門的兩道并排背影,轉身走到后面。
不到一刻鐘,管家就來稟報,說鄭家晚宴已經準備好了。
顧九傾換好衣裳出來,隨下人去了膳廳。
鄭家很大,上面八十好幾的鄭老太爺還在床上拼命茍活,中間鄭清來有三個叔伯四個姑母,單他這支還有五個親兄弟,鄭清來自己子嗣少,不過也有四個子女。
前段時日他父親這個鄭家嫡長子剛死,家里吵得一團亂麻,陛下“奪情”,并未允許他停職。后來朝中反對聲浪太大,陛下這才松口,五月中旬開始允他在家丁憂。
裴厭辭和戚瀾一同走進膳廳,主桌的鄭清來看見了人,熱情地招了招手,“厭辭,過來,坐我旁邊。”
他這一聲招呼,幾十雙眼睛看向了裴厭辭。
裴厭辭依言走到主桌,那里最中間坐了顧九傾,左手邊是章平公主顧越芊,她身旁空了一個位子,正是為戚瀾準備的。
顧九傾右邊就是鄭清來,他和他夫人之間空了一個位子,正是給裴厭辭準備的。
“多謝義父。”
裴厭辭也不推辭,直接坐了下去。
“今日家宴,沒外面那么多規矩,大家隨意坐吧。”說著,鄭清來也坐了下來。
他一坐下,其他各房各支的親戚這才紛紛落座。
成群的仆從婢女有條不紊地上菜,布菜,宴會沉悶而枯燥。
“許久未見老太爺,方才去他院子拜訪時,說已經不見客了,不知他老人家身體可還好?”裴厭辭吃了點東西墊墊肚子,開始了今晚的寒暄。
鄭清來淡淡道:“還是老樣子,這幾日天氣熱,我們年輕力壯的都難熬,何況他。”
看來這位老太爺,也離歸期不遠了。
之前皇帝壓著不放鄭相,他可能還能多活一兩年,現在鄭清來已經丁憂,守親爹的喪是三年,總不能剛回朝又得守三年的喪。
六年,誰能耗得了六年。
不是說薄情,老太爺人也八十好幾,該享的福都享了,纏綿病榻多年也是活受罪。
對于他們這種大家族來說,長輩能顯示出福佑兒孫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在適當的時機離世,不會給晚輩的仕途添太多亂。
眼下鄭家在外和扼鷺監閹黨抗衡,在內與顧九傾暗暗較勁,像鄭清來父親那樣的,就屬于有點“不懂事”了。
但事實已然如此,人死不能復生,現在就只能將可能造成的影響降至最低。
又不冷不熱地聊了幾句,鄭清來果然將話題引到了國子監的事情上。
“簡大人為朝廷盡忠盡責,他孩子因為一點小錯就受到這樣大的責罰,未免讓忠臣寒心。”
不同于其他人,他沒說簡家是他派系的人,而是站在貌似公允、為朝廷考慮的位置思考。
“他犯了國子監的規矩,我是按照規矩辦事。”裴厭辭先著一步,挑明道,“義父若是提出讓簡家兒子回去,未免讓兒子難做。”
“就閑聊幾句,問問你的近況,我不會干涉你的決定。”鄭清來慢條斯地吃了口菜,待咽了下去,這才又道,“你自己在國子監小心行事,雖說來往的都是監生博士之流,初入官場,不可莽撞冒失。你也曉得,我如今和你幾個叔伯兄弟都丁憂在家,沒辦法及時看顧到你。”
如今鄭家一群人都停職在家,裴厭辭因著皇恩浩蕩,又是在鄭清來父親死后才認下的義子,沒人提及讓他丁憂的事情。
所以鄭清來子侄這一輩反倒只有他在朝中活動。
這話乍聽之下是身為父親的憂心勸誡,卻也在告訴他,裴厭辭若是惹著了甚人,他鄭家是絕不會出手搭救他的。
若是知曉輕重的,也該知道就憑自己無法抗衡一個三品官,該退縮了。
“我曉得的,簡大人那里,還望義父幫忙勸勸。”身為義父,好歹做點事情。
“改日我打聽打聽,就怕簡大人已經把彈劾你的文書遞到了陛下跟前,到時就沒有挽留的余地了。”鄭清來道,“陛下一向重視人才的培養,若無正當由逼一個學生退學,就怕觸怒龍顏。”
裴厭辭上頭有人,才不會信這種鬼話,只是他不想再和這老頭虛以委蛇了,面色驚慌地朝對面的戚瀾投去視線。
“舅公。”戚瀾這時候開口,嘴里幫著搭腔了兩句。
鄭清來沒想到他會幫著說話,狐疑地看了眼兩人,草草結束了話題,給人惴惴不安的遐想空間。
裴厭辭和戚瀾有默契地相視一笑。
好似今晚雙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顧九傾坐在他們之間,往自己嘴里夾了一口菜,半晌沒嘗出個味道來。
————
因在丁憂,家宴沒有備酒,只是自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頓便飯,之后便各回各院。
裴厭辭辭別了鄭清來,也往門口走著,長廊交匯處,正好碰著另一頭走來的顧九傾。
眼下避開未免太刻意,他行了個禮,落后他半步跟著。
顧九傾冷銳的唇抿成一條直線,目光沉沉看著前方的路,耳朵卻是聽著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輕,越遠。
“你與戚瀾是何關系?”
裴厭辭本來打算離他越來越遠,沒想到前頭傳來這樣一句話。
“他現在是國子監的監生。”還能甚關系,師生啊。
顧九傾突然停下腳步,轉身看他。
“之前呢?”
“不認識。”
顧九傾一步步走近,“你覺得本宮會信?”
齊允升忙退開,避遠了幾步。無疏見他那樣,跟著走到廊邊,既是避嫌,免得聽到不該聽的,也是放風。
“殿下覺得我背叛了你,還在氣頭上,自然我說甚你都不會信。”裴厭辭無奈道。
當時從擊鞠場回城,顧九傾直接撇下了他,他和毋離還是雇了輛馬車回太子府。之后他想解釋一番,顧九傾都拒不見他。
他還有甚好說的。
“那你沒有背叛嗎?”顧九傾琉璃般的眸子閃過一分惱恨,“奪了頭籌,第一件事便是擺脫本宮,讓你當本宮的男妾難道委屈你了?”
“現在我是國子監司業。”裴厭辭垂眸,平常那些場面話他順嘴就來,此刻顧九傾總揪著男妾的事情不放,讓他如鯁在喉,只覺得不耐。
“是啊,靠賣身子得來的司業。”顧九傾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往旁側扯開,只看到一片白膩。
不知是為了惡心他還是惡心自己,“怎么,你的新主子昨夜沒有寵幸你,失寵了?”
事后他好奇鄭清來為何會做出收義子的荒唐決定,他誤以為他們倆已經有了首尾,但凡亂說一句,他這不受寵愛的太子都將更惹皇帝厭惡。
可笑至極,他從未碰過裴厭辭。
那么,他身上的痕跡是哪來的?在他受傷吐血、渾身慘痛之時,這人又在誰的床榻上抵死纏綿。
原來那些情真意切的關心,都是可以隨意給旁人的嗎?
顧九傾氣得發抖,“本宮早就該看出來的,你為了上位不擇手段,骯臟下賤,毫無底線。”
裴厭辭本來能避開他的手,但思及對方身份,還是站在原地。
胸口被他的手扯開一道口子,晚風簌簌地灌進胸膛,有些冷。
“既然殿下是這般看待我的,那我便不污了殿下的眼了。”
裴厭辭想要彎腰行禮離開,借以掙脫開他的手,顧九傾卻死死揪著不放。
“殿下,你的手該臟了。”
“以為傍上了更有權勢的人,連從前的虛與委蛇都懶得給嗎?”
“我從來都是一個人。”他漠然道。
“給了鄭相嗎?還是那個外邦雜種?”
“殿下慎言,戚瀾是章平公主殿下的兒子。”這人是不是有病,鄭清來都能當他爹了。
“你幫他說話?”
“兩位,你們是不是堵著路了。”
齊允升身后突兀地響起一道聲音,他驚訝轉身,戚瀾懶散的身影已經出現在顧九傾背后,不由大駭。
何時出現的。
“戚少爺,你……”
戚瀾甩開手臂上扭住的手,一臉好笑地抱胸看著兩人,朝裴厭辭抬抬下巴,“沒看到人家衣裳都亂了嗎,這是一朝太子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來的事情?”
這話聽在顧九傾耳朵里,儼然就是對方在護著自己的所有物,避免別人的覬覦窺探。
他冷冷地看了眼戚瀾,“長輩說話,沒有晚輩插嘴的份。”
戚瀾這才想起來,顧九傾和裴厭辭都算自己的舅舅。
舌頭舔舔后槽牙,有點不滿。
好端端的,自己平白在兩人面前低了一輩。
唇角微微翹起,眼里懶意退卻,他眼神銳利如刀,劈開顧九傾的哆哆視線。
“我這個外甥,至少不會在這里撕開舅舅的領口。”
第85章 宴請 長得還算不賴,有鼻子有眼的……
長廊之下, 外面的雨已經停了,黑色的檐角淌下一串串斷續的水漣。
晚風有些涼,吹在沒衣裳遮掩的部位, 忍不住起一身雞皮疙瘩。
戚瀾眸光嘲謔, 抱胸靠站在方柱邊,腦袋歪歪地抵在柱子上, 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倆。
裴厭辭可沒有給別人看戲的興趣, 將自己的衣襟從發白的指骨中扯開, “殿下若沒有別的事, 臣便走了。”
路過戚瀾的身邊, 他似笑非笑道:“好外甥, 還不走?”
戚瀾小聲嘟囔了句“沒意思”, 解開了胸前交疊的手, 跟著離開。
顧九傾手無力地垂了下來, 被寬大的袖口遮掩,眼里烏沉暗涌。
齊允升望望左右, 等那兩個人都不見影兒了, 也不見自家主子有動彈。
“殿下?”他小心翼翼地靠近。
顧九傾站在飄搖的紅燈籠底下,一身鮮紅落拓。
“允升, 我沒想罵他的。”
一句呢喃從耳畔邊飄過, 齊允升還沒琢磨出味道來, 便溜走了。
不敢細思。
“走吧。”
只是眨眼之間,顧九傾冷厲果決的聲音再次出現在無邊無際的長廊里,像外面飄揚的水汽結成的冰粒子。
————
裴厭辭等沒見后邊的人后, 放慢腳步,垂著腦袋凌亂的衣襟,身后突然有人撞了下他的肩膀。
戚瀾道:“喂, 你和太子是不是之前好過?”
“你問那么多做甚。”這人就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裴厭辭揉著肩膀,沒好氣道:“走路不會看點路?”
這么寬的道,非要擠他。
“你們大宇男子就是嬌弱,難怪跟我大熙打了這么多年仗,就沒贏過幾回。”
“肩膀被你撞疼和嬌不嬌弱無關,來一個莽漢按你這么撞照樣疼。”
“行吧,我給你揉揉。”戚瀾一臉嫌麻煩的樣兒,支直了身子,手搭在他肩膀上,卻沒動,手指勾了勾他的衣領,指尖挑開一點。
裴厭辭低頭一看,方才顧九傾有點用力,又在氣頭上,指甲在他的皮膚上劃了一道紅痕。
鬢邊一縷鬈發隨風拂起,劃過鷹隼般的眸子,柔化了眼里的鋒銳。
戚瀾手摳了摳那道痕跡,手背立刻被裴厭辭拍開。
“撒手。”
他收了手,帶著桀驁挑剔的目光重新上下審視了一遭,半晌,道:“長得還算不賴,有鼻子有眼的。”
“……不會夸人就別夸。”裴厭辭嗤笑,細看之下,戚瀾的眼睛不是大晤人普遍擁有的棕褐色,而是更純粹、顏色更淺的金珀色,更難在那雙眼睛里留下自己的倒影,所以看起來更加目中無人,透著一股野蠻的兇狠勁。
“我沒看出你有甚值得我夸贊的地方。”他費解道。
堂堂太子,甚樣的男女沒見過,怎么會看上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
但不得不說,能讓大宇太子念念不忘的人,引起了他幾分去勾一勾的想法。
“你知道哪個族的人眼睛是異色的嗎,比如紅色、綠色、或者紫色?”他從這雙眼睛里突然想到了另一人。
“嗯?”這話題跳躍有點大,戚瀾愣了下,這才回答道,“綠色的在西域人中常見,不過我們中原西部深山也有不少異族部落,百來年前大宇和大熙擴張國土時都有攻打過那些古族,不少已經被殺得滅族了。”
裴厭辭眼皮微闔,不知在想甚。
“你碰到那種瞳孔異色的人?有點意思。”戚瀾摸著下巴道,“我可以幫你去找找古籍記載。”
“不用,看你眸色與我們的不一樣,好奇而已,不知道會不會有那種顏色更加獨特的人。”
裴厭辭目光在瞧他,實則思緒已經飄遠,似乎透過他在看別人。
戚瀾眼睛微微瞇起,三分玩世不恭夾帶著兩分危險的不滿,“你看著我,在想著誰?”
“沒誰。”裴厭辭招呼了聲不遠處的無疏,去門口搭馬車。
一縷晚風在指間吹過,抓不了,停不住,身前已再無人影。
戚瀾摸摸下巴,不知在思慮著甚。
————
第二日,裴厭辭拿著越停和小院書生們擬好的改革章程,直接到齊府拜訪。
齊祥宿醉剛醒,睜著惺忪的睡眼,半晌瞧不進上面半個字。
“這個嘛,要不你先帶去國子監,我們下午再細細討論。”
他打了個呵欠,手中一空,下一刻,他的臉上被潑了一杯隔夜的冷茶。
“大人醒了嗎?”裴厭辭臉上掛著溫切的笑容,拿著空了的茶杯,一手拿著文書。
“……”他抹了把臉,呸呸兩聲吐出嘴里的茶葉渣,乖乖點頭。
沒醒也醒了。
裴厭辭走到屋里的盥盆邊,擰了塊濕布巾給他擦臉,與他說了簡擇謙和徐度吵架被他退學的事情,末了道:“我打算借著這事,將嚴進嚴出的入學出師制度落實下去。”
“這個難啊。”齊祥搓搓眼睛,“禮部不會同意。”
“為何?”
“沒錢。”
“監生學完五年出師,禮部近期還想縮短時間,改為三年,方清都正在據力爭這事,你還要把嚴出師考核,那延期出師的監生還不知在這待多久,咱們哪來的地方和多余的博士助教。”
裴厭辭之前聽過他們講起有監生是靠使銀子買名額進來的,“我們國子監為何這么缺銀子,缺多少銀子?”
“很多,哦對了,”齊祥道,“下月發你的月俸得先減半,年底看看收支再補給你,先跟你說一聲,不是監里故意克扣。”
“……這么窮?”難怪那些博士一臉苦大仇深,怨氣十足。
齊祥沉重地點點頭。
“是禮部不撥款給我們?”
“這倒不是,每年朝廷各衙署的經費都是統一由戶部撥的。”
和大陶差不多的方式。
那就是朝廷缺錢了。
從來沒人提及此事。
一個月前,月熙江不是還舉辦了盛大的龍舟賽,皇帝還難得地辦了一場擊鞠賽。
“這條提議,先否了。”齊祥看也沒看,直接翻了幾頁,瞇著眼睛看了會兒,“收回州府對官學管控?嗯……具體的舉措很好,切實可行,看來沒照搬我之前給你的那些……每個州府另設專門的教育衙署……我怎么就沒想到!從前國子監管全大宇的鄉校,縣學,州庠,自然力所難及,若是各州府有專門的衙署,衙署可對一州官學進行管,而我們只管衙署,豈不省了很多功夫!”
“兩百又二十六州我覺得都有點多了。”裴厭辭道,“我們可以在二十四個都督府中設立此衙署,朝廷只管都督府衙署,都督府管州,州管縣,次級往下。”
“還是有一個問題,禮部不會同意。”
“我知道,先讓我試試。”裴厭辭道,“大人你就看這些舉措對國子監發展有沒有利。”
“你找誰求的方?”齊祥興奮地肯定道,“有些點子切中要害,我都想不出來。”
“群策群力。”裴厭辭笑道,“大人的法子是一個人想的,下官有很多人幫忙。”
齊祥哈哈大笑起來,“好好好,好一個‘群策群力’。若是五年前,我拿著這么好的舉措去與禮部那幾個狗/娘/養的辯上一辯,沒準陛下就能直接當場同意了。可惜啊,朝中財政困難,你說各州府要成立新的衙署,這是一筆極大的開支不說,禮部也不可能同意,知道為甚嗎?”
“知道,若是成立單獨的教育衙署,那就是受朝廷垂直管轄。國子監是天下書院標桿,官學從前一直也是我們管的,頒布法策規范施行的權力自然落到我們頭上,儀制司搶不走。他們與國子監交惡,肯定不會眼睜睜任由我們拿到實權。”
“是這個道。”齊祥眼里的酒氣早一掃而空,只剩下興奮過后的茫然惆悵。
他有滿腹牢騷和心事。
他想說世家爭權奪利,到處圈人圈地,是像菟絲子一樣的毒瘤,看似依附于顧家王朝這棵大樹,實則正在盤纏著它不斷吸食血肉精氣。王朝倒了,還會有下一個被他們扶植起來的王朝。
他想說朝廷黨派爭斗混亂,閹黨橫行無忌,百官怒不敢言,太子火候未成,尚未有抗爭之力。
他想說朝中絕大多數官員尸位素餐,全都是狗屁!
他想說很多很多,但最后只化為一聲嘆息。
裴厭辭是世家人。
他們之間,也不過見過幾次面的同僚,不知根底,不可能交淺言深。
以及他的舉措,就算是當下國子監迫切需要的,但朝廷無錢,禮部貪權,與國子監關系緊張,再好的舉措也看不到施行的一天。
他只能疲憊地拍拍他的肩頭,安慰這個仍帶著滿腔熱血的年輕人,“想法很好,你去找禮部試試吧。”
有些事情,需要他們自己經歷一遍,就知道有多惡心了。
裴厭辭微笑道:“那大人你是同意了?”
“嗯。”
裴厭辭將章程收好,臨走前想起了甚,問:“不知大人交代給方大人的事務是甚?可有幫得上忙的地方?”
“解決國子監的財政問題,以及整肅國子監監生亂紀行為,重新制定、嚴格推行監規。”齊祥又拿起了酒葫蘆晃了晃,察覺有酒,仰頭便喝了一口。
“這事你無需管,讓他來做,現在你們可是競爭關系。”
“下官明白。”果然齊祥有意考核他們。
但聽這內容,怎么感覺比他拿到的考核更簡單,“下官有個疑惑,為何下官與方大人做的事情不一樣?下官要做的事情看起來困難很多啊。”
這樣如何評定誰做得好與差?
“你自己拿的,怨得了誰?”齊祥嘿嘿笑道,“地上那么多紙頁和扎子,我都把這個拿去塞桌縫了,你偏拿這個。”
“……”這老頭肯定是故意的。
那塞的方式明顯讓他一眼就瞧見了好么。
————
裴厭辭出齊府時時辰還早,干脆去禮部儀制司探探路。
六部的辦公衙署在皇城之內,也算近,從務本坊出來,進了安上門,沿著安上門街經過太常寺、太廟和少府監,都水監對面就是禮部。
與衙署門房說了來意后,遞交了國子監的文書,等了將近一個時辰,眼看日頭都要西移了,一個小吏才走出來,滿懷歉意地說:“裴司業,今日隨郎中太忙了,恐沒辦法會見你。”
裴厭辭也不惱,起身回禮,“既如此,我明日再來。”
小吏笑了笑說好,將他恭敬地送了出去。
禮數是尋不見一點錯處,就是讓人白白枯等了一個時辰。
裴厭辭伸了個懶腰,將帶來的雜書志傳塞回袖子里,回到國子監。
看來隨路應該得了鄭清來的話,否則他的鄭家身份不至于讓一個郎中如此怠慢。明日要是再來,只怕還是吃閉門羹。
思索間已經到了格物堂,方清都正伏案奮筆疾書。
他走到桌前盤腿坐下,道:“方大人,近來齊大人交給了我幾樣事務,與你手頭上的幾件也有重合,我想著咱們要不要將儀制司的隨大人約出來,一起坐下來慢慢聊?”
“在儀制司聊就不行了?”
“你去了幾次?”
方清都沉默了下,放下筆,“你的事情是甚?”
裴厭辭將擬的章程遞給他看。
“咱們也就請他吃頓便飯,你若不想一起去,將他約出來,咱們國子監的那些問題,我與他說。”
“不用。”他的臉上不見一點波瀾,板肅得比一層層紙糊的墻面還硬挺寡淡,只是拿毛筆的手緊了緊,關節隱隱發白,“都是為了辦好事情,里頭也有該我的份。”
“那你去請隨大人,我定地方,就這樣說定了。”裴厭辭笑了笑,眼看時辰不早了,干脆提前半刻鐘回家。
第二天方清都果真給他約來了儀制司郎中隨路,等兩人下了他的馬車,隨路看了看左右酒樓,都是他們平日里同僚和上司常辦宴請的地方,哪家菜色和價格都熟的很,臉上笑意不變,“方大人和裴大人看來也是下了血本啊,大可不必如此,咱們就隨意吃頓飯。陛下一向強調節儉,咱們若是胡吃海喝的,可破了規矩。”
方清都自當官起就沒請人喝酒吃過飯,尤其厭惡官場里那些虛偽的人情客套往來,也不是甚也不知事的主兒,眼下聽了這話,誰都曉得是客套,只道:“隨大人客氣,我們就是隨意吃吃,還不知擅自做主,選的酒樓菜色合不合大人胃口。”
話是說了,就是配合著他這張臉,怎么都透著一股擰巴勁兒,像是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逼出來的,說的人渾身不自在,聽的人也不自在。
隨大人臉上笑意淡了三分,“那就要看方大人怎么選了,若是盲目聽信跟隨,因為前面的人吃過哪些菜所以也跟著選同樣的菜,最后我們照樣吃得不合胃口,何苦呢,你說是不是。”
“隨大人說笑了,哪里敢委屈你啊,”裴厭辭及時站在方清都身邊,抬手往一家酒樓指路,“我敢保證,今晚大人一定會吃飽喝足,盡興而歸,請。”
隨路順著他的手勢往前望去,酒樓門口上掛著個匾額,上書四個大字:宏圖酒樓。
“這……”
他之前有幸跟著禮部尚書來這里吃過幾回。
宏圖酒樓聽說是江南一富商所開,但背地里到底是誰的產業誰也不曉得,只知道里面一座難求。大堂還好,只要有錢就行,但自二樓以上的雅間都是按包年算的,尋常不去就是空著,但只要想去隨時都能去,哪怕一時興起半夜來,都有人候著。一年幾萬兩銀子的包房錢不多,但除了這個,還得比手中的權力,能在雅間設宴的無不是世家權貴和封疆大吏,隨路好歹也算手握實權的五品京官,能進來作陪跟著吃幾回都算開了眼。
隨路跟著裴厭辭沿著專屬通道去往二樓一個雅間,一路琢磨著不該啊,難道鄭相如此器重于他?
方清都只是在門口時臉色僵了僵,爾后照常板著一張臉,嚴肅而沉默地吊在兩人后面。
三人剛坐定,二十幾位美婢端著菜直接進來,裴厭辭替他倒了杯酒,道:“聽說大人是南方沿海人,不喜歡辣味,今晚將酒樓里所有不辣的菜色都點了一遍,大人嘗嘗看。”
之前來是伏低做小的,這次來是被別人捧著的,隨路頓時感覺到了不一樣的地方。
這就是權力的迷人之處。
同時也迷人眼。
“小裴啊,你這人就是客氣,不用特地照顧著我,我不能吃辣,難道方大人和你就不吃了么,你們都隨意。”隨路笑道。
“我們正好也都不吃辣。”裴厭辭跟著笑道。
不是不吃,只是隨路在這了,他們“正好”不吃。
隨路無奈搖頭,笑道:“國子監難得出了你這么個人才,我就說啊,時常跟在鄭相和太子殿下身邊,能學到不少好東西,今日一見,果真如此。可惜啊,我就沒這個機會,不然哪能跟木頭似的還杵在這個位子上,這么多年了,還是一點長進都無。”
“有人一飛沖天,長進得快,摔得也慘,我等跟著大人的腳步一步步踏實往前走,這才是正。”隨路想要讓他引薦自己給鄭相和太子,裴厭辭隨口推了。
隨路也聽出了他拒絕自己,以及終于要露出今晚鴻門宴的目的了。
這菜,也開始要嘗出了個五味濃淡了。
果然,裴厭辭與他碰了杯酒,趁著給他空杯倒酒的機會,拉進了兩人距離,小聲道:“大人也曉得,弟弟這才進了國子監不久,這上頭位子馬上就要松動了,弟弟心里著急啊,總不能巴巴地等著這大好的機會從手中溜走。”
隨路下意識看了眼斜對面的方清都,一時反而拿不準了,“你想要那位子,怎么還和方大人一起來了?”
“隨大人忙,一次見兩人,也省得多占用大人一次時間。”裴厭辭笑瞇瞇道。
隨路哪里不曉得這話透著一股諷味,擠兌他昨日閉門不見這人的事兒。
裴厭辭一句話翻篇而過,接著道:“這上頭若有哥哥幫忙,那自然最好不過,但咱至少也要有點功績傍身,他日也能坐得穩位子,鎮得住底下的人,你說是不是?”
隨路喝下的酒在該醒的時候自然醒了,“你想如何賺這功績?”
第86章 醉酒 你是何人,怎么在孤屋里?
裴厭辭眼里閃過一抹弧光, 如流星般一閃而過。
“在全大宇二十四個都督府中設立單獨的教育衙署,府管州,州管縣, 縣管鄉, 制承國子監,規范官學。”
“裴老弟, 你這步子, 邁得不可謂不大啊。”隨路皮笑肉不笑道, “別年紀輕輕的就將腰閃著了, 好歹為你后半輩子的安生考慮。”
這不就是從他儀制司手里明晃晃地奪權嗎!
雖然也沒多少權力。
他們對各地州府的官學基本就是放任的態度, 學校只是儀制司的一部分事務, 發展這么多年, 科舉及相關制度也基本定型, 朝廷對地方教育相比其他政務插手不多, 只有偶爾頒布的政令從他們這里下達而已。一地教育的好與壞,其實都算在刺史頭上, 對他們的功績影響也不大, 不少官員述職時連提都不愛提,所以地方的教育取決于一州刺史有沒有注意到這一塊。
“若是有哥哥撐腰, 哪里還會閃著腰。”裴厭辭道。
“我哪來那么大的本事, 不過就是個上傳下達遞話兒的。”隨路拍拍他的手, 道,“看在今日這一桌席面上,哥哥勸你一句, 這里可不是小孩過家家,你想怎么隨心就怎么來。”
“怎么說?”
隨路道:“不是哥哥不幫你,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你剛來不懂,各衙門都是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哪來的錢給你大操大辦,單獨成立教育衙署?”
別的借口都不用找,一句沒錢,足夠讓齊祥和方清都來來回回奔走無數次而碰壁。
三下敲門聲在外邊響起,得到首肯后,二十幾位美婢陸續進來,收了才剛動過一兩筷子的佳肴,又換了一桌與方才不同的菜色。
隨路暗暗咋舌,方才那些菜都是安京各大酒樓難得一見的上等貨,從前他隨尚書來時吃的也是那些,他還覺得宏圖酒樓故意搞噱頭,借以自抬身價。
眼下這菜他簡直聞所未聞,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他像個鄉野村夫,連名字都叫不出來。這些菜被最大化地激發出食物的特點,精細地配以點綴,如一幅幅畫在眼前鋪陳,可以盡情一飽口福。
仿佛置身美輪美奐的美食夢境。
但這種酒宴的菜一向不是用來吃的,重點也不是吃菜。
恍了下神,他瞥了眼裴厭辭,見他神色如常,倒是早已見慣了這些東西,一雙眼睛只顧著看他,淺抿了一口酒,遮掩自己的局促。
“隨大人放心,花的不是禮部的錢。”方清都道。
“但你們花的錢不也是從尚書省戶部走的賬,上頭怎么可能會同意。這么離譜的舉措,我們若遞交上去,被罵個狗血淋頭的人都是我,你們躲在我背后,何曾受過上頭的刁難。”隨路腰背佝僂了許多,已經替國子監背負了太多,“說了多少回了,你們這些老學究不要總是閉門造車,異想天開,想一出是一出,國子監被你們折騰得還少嗎。”
“我也曉得各衙門的難處,所以弟弟想出了個法子。”裴厭辭道,“咱們只發布政令,告知各州府此事,別的不管。”
“如何不管?”隨路皺眉。
“讓各州府自己組建人手。原本刺史通管各地教育,底下多少都有幾個副手幫著做事,現在不過是將他們從中獨立出來,熟悉辦事的官吏是現成的,辦公場地和經費讓他們各州府自己想法子,從前都有錢有地方辦事,不可能現在就沒了,哪里需要朝廷再額外撥錢給他們。”
“從之前的刺史統管變成了國子監直接管轄,各地不再各自為政,這對大宇人才培養是有利的。”方清都幫腔道,舉起酒杯敬他,“還望大人多考慮一下。”
隨路琢磨著嘴里酒肉下肚后殘留的余味,道:“老弟想得全面又通透,你方才突然與我說起這事,倒是一時想偏了。我覺得吧,國子監說到底也是官學,和別地一樣,官學哪里能管官學,這不亂套了么。依我看,各州府教育衙署最后歸朝廷哪個衙門管,這個我們稍后再定。”
本來儀制司對各地教育的管控不強,各地刺史也不重視。裴厭辭單獨成立了教育衙署,這大大強化了朝廷對教育的重視和管,直管衙門的話語權自然加重。
他都給了現成的方案,儀制司哪里有不直接奪走的道。
“這個是不急。”裴厭辭反按住他的手,“上述舉措能推行下去,前提是能讓地方想法子出錢,這可是遭州府怨罵的事情。各地也可以撂挑子,說這事沒錢辦不了,到時候朝廷政令都發出了,推行衙門被架在中間,不上不下的,反倒不知該如何收場。”
“難道你國子監就有這能耐,讓各州都乖乖照做不成?”隨路不屑道。
“有沒有這能耐,就不勞煩哥哥操心了。”他喝了口酒潤喉,道,“一個正經官署和依附在刺史手底下做事的寥寥數人可不同,獨立出來后,從上到下,各州府難免都有幾個要緊位子空缺出來。朝中哪位官員熟悉教育,可堪重任,吏部不都得來和你我商量?到時候國子監忙著組建衙門,哪里有空,哥哥只管安安穩穩地和吏部挑人,臟活累活我們來干就好。”
一個是權,一個是錢,隨路想兩個都要,二者完全不沖突。但他也知道,裴厭辭也不是好糊弄的,明顯早就防著儀制司一手,地方教育衙署只能歸國子監統轄。
“這事已經琢磨了許久。”裴厭辭與他碰杯,“你放心,方才說的只是個大概措施,具體細節我之后會在舉措頒布之后以國子監名義實施。倘若哥哥這里能將尚書省游說下來,讓這舉措落地實施,我就能將這事辦得省心又妥帖。”
“裴厭辭,你為了完成自己的功績,就慫恿隨大人賣官鬻爵?”斜對面方清都一聲清厲的聲音撕開了裴厭辭巧舌包裝出的外衣,震驚之余,一張臉氣得通紅。
這事大家心知肚明,他這直接說出來,隨路的臉色霎時不太好看。
“方大人看來喝醉了不少,這種酒話都往外說,你先去休息一下,醒醒酒。”裴厭辭起身去扶他。
方清都身子扭到一邊,也曉得“賣官鬻爵”嚴重了,道:“裴大人,若是根據隨大人推薦的人選去到地方衙署任職,到時候他們聽國子監的還是儀制司的,你簡直糊涂!現在跟他掰扯這些,回頭到處跑的是咱們,最后甚也落不著!”
隨路一晚的好心情瞬間跌落谷底,“方大人,你這話可就難聽了,國子監歸我儀制司管轄,別說得好像我與你們爭權奪利一樣。”
“行啊,那就將地方教育衙署歸我們,下邊州府需要哪些人,也讓吏部來過問我們,朝中哪些大儒學問好,會抓教育,沒有比我們國子監更懂的了。”
隨路重重地放下筷子,“我從未見過你這般貪得無厭之人!口口聲聲說儀制司不作為,你們國子監呢!”
他還想再說甚,門外又響起了三聲敲門,適時地打斷了他的怒火。
方清都也坐了下來,在一旁生悶氣。
二十幾個美婢進來,將堪堪冷卻的菜肴又換上了新的一桌。
隨路一肚子酒水,看著眼前的琳瑯富貴,心里都有些麻木了。
恍惚間,他覺得帝王的享受也不過如此。
屋里氣氛去掉了喧囂怒火,只剩下些許沉悶。
待人走后,他端到眼前的酒杯在唇邊頓了一下,“裴老弟,看在你今日的誠意上,這事你放心,包在哥哥身上,希望你也不會食言。”
“那是自然。”裴厭辭走過去給他倒了杯酒,又碰了一杯,“方大人也是為朝廷好,咱們國子監缺銀子,甚事都辦不了,他心里也著急,又聽說儀制司想將監生的五年出師改為三年,所以才對儀制司和隨大人產生了誤會,覺得你們甚也不知還愛瞎管。”
“國庫財政拿不出錢。”隨路嘴角銜著一枚冷笑,還是那句話,“不縮短出師時間,如何繼續維持下去。”
“倘若咱們國子監能自己賺錢呢?儀制司和尚書省總不能攔著吧?”
“如何說?”
“國子監何時能自己賺錢了?”方清都隱隱有不好的預感。
“我們之前不是讓幾個監生是通過使了銀子進來的?”裴厭辭道。
“你要賣入學名額不成?”方清都再次跳了起來,“不行,我不同意,監里所有人都不會同意!”
“事情你們已經做下了,流言也有了,”裴厭辭按捺住他的手,道,“與其遮遮掩掩,給別人無盡猜想去說三道四,抹黑名聲,不如干脆公開了,每年招錄的監生中拿出十個還是二十個固定名額來,純粹就看誰使的銀子多我們招錄誰。一年一人怎么著也能收取大幾萬兩,大大削減開支,想必戶部也樂見其成。”
“這法子不錯。”隨路道,對于打壓國子監名聲這事,他一向贊同。
“到時候我們也能有不少銀錢周轉,上下打點孝敬。”裴厭辭意有所指道,“隨大人到時候是這件事的大功臣,怎么能將你遺忘呢。”
隨路想到的是,國子監這群老頑固一向不會來事兒,他日別人定有求到他這里的時候。
“但是吧,有個問題。”裴厭辭道,“人家學問不夠,靠使銀子進來,那些勛貴子弟依靠家族蒙蔭和真正學問進來的,對他們豈不是太不公平了。”
隨路沉凝起來,“你有何看法?”
“既然我們率先打破了嚴格的入學條件和資格,將門檻變得對世家不再公平,為了不引起世家不滿,不如一破到底,統一只按照學問成績收學生,不再以家世為標準。”
如果裴厭辭一開始就說將入學資格改為針對大宇所有人,隨路必然不會同意,因為這損害了世家利益,他肯定要為世家說話。
國庫沒錢,國子監開放一部分名額收錢,這事已經做了,一旦這個口子打開,之后也只會越來越大,不如在還未泛濫前直接明文規定具體多少名額和要求,及時止損。
這事必定惹怒世家門閥,他們出身高貴,就讀全天下最好的學府是他們應得的,他們刻苦努力,靠擠掉其他權貴中學問沒那么好的子弟才進來,應配得上最好的先生。而現在有人用錢買了這個名額,可能與他們同是權貴,是他們之前的手下敗將,也可能是沾滿銅臭味的商賈子弟,他們怎么能忍受自己與這種人是同窗。
世家必定心生怨言。
這種時候,世家是站在隨路利益對立面的。
“隨大人意下如何?”裴厭辭問一臉沉思的人。
“這事你讓我再想想。”他猶豫著道。
“只要特定名額舉措一出來,世家不會再糾結國子監的入學資格已經變成甚樣了。”裴厭辭道,“隨大人盡管放心。”
到那時,更改入學資格已經不會惹怒門閥世家了。
因為在他們眼里,國子監已經變得平庸,惡臭,配不上他們的身份了。
隨路思緒豁然開朗起來。
是啊,有才學的世家子弟會去其他名山書院就讀,國子監連好的苗子都招不到,到那時,它的沒落是必然。
一個對他毫無風險的舉措,就能將斗了這么多年的政敵給除了。
他看著兩人,一個面色鐵青,一言不發,一個志在必得,似乎沉浸在自己天真的美夢構想中。
齊祥啊齊祥,你國子監命數,也算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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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過三巡,三人也吃得差不多了,裴厭辭和方清都下樓送客,等馬車走遠了,方清都問:“你方才按捺下我的手,示意我稍安勿躁,就是為了看你如何將國子監賣了?為了收錢搞特定名額,還對全大宇人開放入學資格,你哪來的權力這樣做?”
“這事我已經請示過齊大人了?”裴厭辭說著從懷里拿出一份文書,上面有齊祥的簽字,“他同意了的。”
方清都簡直不敢相信,板肅的臉上終于泛起了波瀾,“你們、你們這是要將國子監幾百年的名聲毀于一旦!”
在此之前,他以為齊祥和他站一邊的,不管今晚裴厭辭如何巧舌如簧,沒有齊祥的同意,任何文書都上不了儀制司。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我果然與你不能共事。你這般小人行徑,早晚迷了心智,與那群墮落的豺狼為伍,早晚得不到好下場!”
裴厭辭靜靜地看著他,聞言溫柔地勾起唇角,“可是,你堅持自己的‘不同’,又與他們不‘和’,換來了甚?他們可贊許過你的舉措一個字?”
他不在意地拍拍方清都的肩膀,“不會有事的,剩下的我來辦就好了。”
方清都沒說話,只是疑惑地看著他。
酒樓門口,街上人聲鼎沸,或紅或白的燈火交織在裴厭辭的臉上。
這一刻,他發現自己看不透這人。
“此話何意?”
“你堅持你自己的想法就好了,不必改變甚,他們污濁,就讓他們污濁去吧。”裴厭辭微笑道。
“我早就不管那些人了,可你年紀還小,不可走彎路……”
“我知道我在做甚。”
“你知道個屁!”
方清都氣憤至極,不再多言,上了馬車。
這人簡直冥頑不靈,已經無可救藥。
裴厭辭摸摸鼻子,能將一個文人逼出臟話,看來也是他的本事。
動動酸痛的脖子,他感覺喝下肚子的酒在翻涌,意識還清醒的很,就是眼前的路有點飄忽。
等了小一刻鐘,毋離還沒來。
街口吹來的風都是熱的,和著身上的酒熱,感覺黏膩得難受,腦袋被吹得更加昏沉。
明日得去一趟禮部,這事得盡快落實清楚……
后續得跟上……
方清都這人說不通,怎么就說不通呢,茅坑里的臭石頭一塊,跟他解釋不清楚……
還誤會人,果然他最討厭這種愚忠的人,腦子都不會轉一下的……
回去后還得自己洗漱沐浴,麻煩的很,也許他該買幾個小廝侍女伺候著……
他記得這酒樓有供休憩的屋子來著。
他搖搖晃晃地上了樓,循著記憶到了三樓,推開房門,借著屋里明亮的燈火,他難耐地瞇了瞇眼,這才看清了里面的人。
“你是何人,怎么在孤屋里?”
棠溪追和霍存面面相覷。
霍存忙收了桌上的賬本,道:“兒子先走一步。”
屋里一時間只剩下棠溪追,以及門口一臉狐疑盯著他的裴厭辭。
昨日裴厭辭給他遞了消息,讓他的酒樓給自己留個雅間。棠溪追當然沒由反對,又想著既是宴請別人,少不得要喝酒,若是喝多了昏死過去,總得有人送回家。
他這前腳剛進酒樓,賬本才剛對了一半,人直接闖了進來。
棠溪追手背虛擋著滴血的唇,嫣然一笑,“小裴兒,你不認得我是誰了?”
“孤憑甚要認得你,你亂叫甚,小裴兒也是你能叫的?……不許碰孤!”裴厭辭氣鼓鼓地避開了對方要扶自己的手,身子又站不穩,趔趄了下,直接摔倒在他懷里。
棠溪追腳跟踢了兩下,將屋門關了,把人抱緊屋,放到自己懷里坐著。
早知道上回也不用那宮廷密酒了,用上幾杯千金笑,就能把人給醉迷糊了,甚話都給你套出來。
裴厭辭神色看起來和平常差不離,連說話語氣都差不多,就是那雙眼睛,濕漉漉、水濛濛的,鼻尖和臉頰比尋常更紅更熱了些,往日狡猾精明的銳刺收了,軟得不像話。
“熱,你走開。”裴厭辭嫌棄地推了推他的手,“孤要沐浴……你做甚脫孤的衣裳?”
棠溪追和他搶腰帶,哭笑不得,“不脫衣裳怎么給你沐浴?”
裴厭辭歪歪腦袋,皺著眉頭思索了半天,這才解了這話的意思,點點頭,“也是,快給孤脫衣裳……笨手笨腳的,這都做不好,你是不是新來的?”
棠溪追忍著笑意,道:“是,奴婢剛來,還望陛下原諒則個。”
“別緊張,”他緩慢地拍了拍厚實的胸膛,安慰道:“孤殺的都是亂臣賊子,像你這樣的……”
他抬頭,偃月眼迷茫地瞅了半晌,緩緩露出一個微笑,“好看,孤喜歡。”
棠溪追低頭親了親他眼角,手快速靈巧地將他的要帶解開,剝了外裳,語調低沉地哄著人,“陛下在哪個國家殺的人啊?”
“你連孤的國家叫甚都不曉得?”裴厭辭眼里頓生警惕,指著他,“奸細,刺客,不對,傻子。”
他溫柔地揉揉棠溪追的腦袋,“你怎么傻乎乎的。”
“是啊,奴婢傻乎乎的,所以陛下能告訴我么?”
裴厭辭盯著他的臉,視線粘著就忘記了挪開,不禁又看癡了去,“你這樣的,孤要納十個進后宮,讓大將軍吃醋去唔……孤臉怎么不會動了,有東西夾著孤……”
裴厭辭伸手去掰禁錮臉頰下巴的手,雙眼迷茫,耳畔邊傳來一道細細的磨牙聲。
“陛下仔細說說,是哪個大將軍?”
“臉不會動了。”裴厭辭含糊地說了一句,臉頰隨即被放開。
“孤的臉又回來了?”
他雙手拍了拍自己的臉,滿足地笑了。
棠溪追摟著人,低頭細啄他軟熱的臉,“陛下,大將軍厲害嗎?”
“厲害。”
“他長得好看嗎?”
“好看……你抱得孤很痛,撒手,孤要大將軍抱。”
棠溪追心頭的火從胸膛一路躥到眼底,“他怎么抱你的?”
裴厭辭眼神放空,慢慢變得有些悲傷,“孤抱住他,他不讓孤抱,還把孤推到地上……他不停求饒……不停求饒……不停求饒……”
他嘴里的話開始不停地重復,眼尾耷拉下來,眼眶慢慢濕了。
“孤第一次喜歡一個人……”
棠溪追扯扯嘴角,“你還喜歡他嗎?”
“不喜歡了,孤再也不要喜歡任何人了。”
“為何?”
“他變丑了。”裴厭辭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壓根不知道自己在說甚,帶著濃濃鼻音道,“太丑了,還讓孤犯病,孤被太醫灌了兩個月的藥,都是他的錯。”
“你身上有病?”棠溪追皺眉,他怎么不知道,“既然生病,怎么喝這么多酒?”
“不能喝酒,孤先天體弱,又在寒潭泡了一晚,喝酒會死的……孤都喝習慣了,都是苦苦的,但孤不想再喝藥了,也不想再死了。”裴厭辭鄭重其事地告誡他,“孤千萬不能喝酒。”
棠溪追忙問:“你可有不適?”可他上次喝了一杯后不也好端端的。
裴厭辭搖搖頭,“你這內侍,怎么這么關心孤……內侍……棠溪追!”
他終于記起了眼前之人叫甚,張大了雙臂,隨著嘴里一聲歡快的“呼啦”,驚喜地抱住了棠溪追。
“你終于來啦!”
第87章 沐浴 快把衣裳脫了,讓孤瞧瞧
棠溪追因他這一聲呼喚溫柔了眉眼, 渾身陰氣散盡,“見到我,你這么開心嗎?”
“剛才碰到一個惡奴, 竟然敢欺主, 你快幫孤教訓他。”裴厭辭說著要從他月退上下來,這才發現自己只著一條褻褲, 疑惑地看著自己身子, 半晌沒反應過來。
棠溪追摸摸他滿是疑惑的腦袋, 惡意地捏了捏他的臉頰, 摟著月要一邊湊近, 往他的耳邊吹氣, “陛下不是要沐浴, 可要奴婢伺候?”
“你不伺候難道還想偷懶不成。”裴厭辭不耐地將他的手從月要上撕開, “你這人甚毛病, 怎么總貼著孤,孤跟你很熟嗎?”
剛才還歡喜著呢, 這會兒又不熟了?
“浴池在哪里, 孤要沐浴。”裴厭辭煞有介事地看向四周,眼珠子剛動身子就站不穩, 歪向一邊。
棠溪追眼疾手快扶住人, 一把將他抱起, 往屏風后的浴桶里去。
“這么小,孤不要。”裴厭辭在他懷里扭動起來,“孤要浴池, 墨玉砌的浴池,還有三只麒麟獸首噴水的那種。”
“浴池在督主府,你先湊合著在這洗洗。”
“孤不要這么寒酸的東西。”裴厭辭眉頭皺得死緊, 手死死抱著他的脖子,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
“好吧,穿上衣裳。”他抱著人坐在一旁的長條凳上。
“不要,不許用你的臟手碰孤。”裴厭辭一把將靠近的手拍開,因為害怕躲閃緊靠在棠溪追的月匈膛,一下子又被吸引去了。
他拍拍月匈膛,一臉好奇,“誒,怎么會動?”說完耳朵貼上去。
九千歲月匈膛起伏,眼底早就是一片濃郁純粹的紫,忍得有些辛苦。
裴厭辭疑惑地抬起頭,被酒氣熏紅的右臉被壓出了一道淺薄的印子,手開始不老實地扯他的衣襟,“快把衣裳脫了,讓孤瞧瞧。”
“……”
棠溪追陰森森地笑了一聲,“可不能白瞧,得付利息。”
“利息……”裴厭辭迷糊地眨眨眼,驕傲地仰頭,“沒事,孤有錢……全天下都是孤的。”
骨節分明的手指在身上胡亂扒拉,衣襟被他從中間撕扯開,肩下的鎖骨凹出兩彎陰影,再往下,兩團饣包滿結實的胸肌露了出來。
裴厭辭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胸膛,煩躁地將礙事的衣裳往兩邊推,衣裳從肩月旁扯到月寸彎,沒能露出腰,把人急得撒嬌,“走開,讓它們都走開。”
棠溪追由著他鬧,把人在月退上扶正,撒了手,將手臂從衣袖里拿了出來。
他的上身完全顯露在空氣中,皮膚是是毫無生氣的枯白,月幾肉卻飽含野/性的力量,在骨架上勻稱地覆蓋一層,健碩而堅韌,上半身的衣裳堆疊在月要間,全靠月要帶才勉強在身上吊著。
他的手臂線條流暢而優雅,輕摟著裴厭辭的月要,看著他在自己懷里遲鈍地摸索。
裴厭辭一只手按在一塊月匈月幾上,對上面兩點櫻粉異色有些好奇,將臉湊近了仔仔細細地瞧,鼻尖像小獸一般試探著觸了觸。
在和軟溫熱的唇息中,左邊那點肉眼可見地充血,紅色加深,挺了起來。
裴厭辭瞧滿意了,傻笑了一下,拍拍他的手臂,馬上又被吸引了,兩只手捏了捏月幾肉,緊繃而有勁,樂了,“和大將軍的一樣。”
棠溪追鼻孔翕張,重重呼出噴出一口氣,幽幽道:“你瞧過大將軍身子?”
裴厭辭搖搖頭,把自己晃得更暈了,“沒……嗚……”
熱切的吻將他剩下的話完完全全堵在了嘴里。
裴厭辭好像做了個夢。
他夢到了上輩子的那一日,在御花園小亭里,他與大將軍對坐其間。
午后的暖風讓他虛弱的身子難得發了點汗,也可能是有點緊張,向來自律的人頭一回喝了點酒,身子果然不堪酒勁,有些飄飄然,開始失了分寸。
他抓了粗糲的手掌,慢慢順著手臂而上,借勢站起,卻又支不住身子,往一邊軟墊靠背小榻摔去。因手拉著人,大將軍也一并摔了下來,虛虛壓在他身上,投下的陰影將他完全籠罩。
他似乎說了句甚,已經記不清了,之前的那些種種其實都已經記不清了,甚至連對那個傲氣自負的人的喜歡,也早就消散了。
至今仍然記得的,只有將軍滿是驚懼的求饒,以及那一刻自己心底里生出的索然無味。
他明明因病虛弱得連多走幾步路都費勁,卻讓這人肝膽俱寒。
那一刻,他覺得這人變丑了。
沒了的權力加持,除卻家世身份,剛毅清爽的外表、朗若驕陽的性格,撕開那些浮華的東西,這人真實的懦弱讓他厭惡至極。
原來,他的喜歡有條件。
他不能忍受這人有一瑕疵、缺點,他對待這人,其實也就一個玩物。
玩物必須是美的,是符合他的心意的。喜歡了,滔天權勢隨手便送;不喜歡了,直接借著這場冒犯趁機敲打,將之前的一切榮華顯耀盡皆收回,磨盡他的傲骨,從此跪伏在他腳邊,任他驅使。
這就是帝王之愛。
但這一次,好像有點不同。
將軍的上身慢慢壓下來,銜住他的唇,炙熱的呼吸不斷沖刷著他臉上的毛孔,熏香過殘留下的蘭麝味道依然濃郁,與體香混合在一起,逼盡他體內的最后一絲呼吸,幾乎要溺死在他的懷里。
終于,他的唇被放開,在急速的喘/息中,耳畔傳來一聲低笑,仿佛很遙遠,又感覺觸手可及,像荒墳葬崗中夜半群鬼的狂歡,影影綽綽,凄厲而魑魅。
晃得他頭暈。
“怎么醉了以后連換氣都不會了。”
裴厭辭眨眨眼,他早就將那位將軍的模樣忘得一干二凈,眼前只剩下一團模糊的人影,怎么瞧都不清楚。
感覺很熟悉,又忘記是誰了。
他伸出手,想要摸他的臉,指尖被含/進了滾燙的嘴里,被牙齒輕輕地啃嚙,猶如螞蟻酥酥/癢癢地爬。
滾熱的舌舔舐著指腹,蜷曲包裹著手指,直到它們變得潮濕,黏膩,全都是他的味道。
棠溪追這回不想幫他了,這小沒良心一點不念及自己的好。
裴厭辭茫然地望著他,還未說出口,手指被他的手抓著。
“不會動了,孤的手沒了……”
“嗯……嗚嗚嗚……棠溪追……棠溪……”
這人怎么跟棠溪追一樣討厭。
裴厭辭眼里的神思慢慢聚攏,夢里那個所謂的“將軍”漸漸顯露真容,果真成了棠溪追的妖孽模樣。
彼時他尚未反應過來,一只剛往上伸,下意識想要抓住他,堪堪揪住棠溪追的發冠簪子,身子猛地一抖,手無力地垂下。
如瀑的烏發散落下來,紛紛飛揚,夾帶著迷離的蘭草香木的味道,恍惚了裴厭辭的神。
有些茫然地眨眨眼,經歷過一回后,他有點疲懶,神智卻清醒不少。
他望望頭頂和四周的燭火,又看著棠溪追的臉半掩在烏發間,吐出猩紅的舌頭,將溢出嘴角的一絲熱濁勾去吃了。
他上身沒穿衣裳,月幾肉剛勁,月匈月堂厚實,月要月復如棋盤縱列,下身卻仍完好,連袍擺都未亂,半褪的衣裳懸在腰間,單膝跪地,一手隨意地架在支起的腿上,一手將他汗濕的烏發從臉上勾開。
裴厭辭望著那身月幾肉,喉結上下滑動了下,月要月復再次一熱,對上棠溪追微微瞇起的眼,一股危機感從尾椎骨直竄天靈蓋。
“自己的手指好吃嗎?”
裴厭辭一愣,方才這人抓著自己的右手……
他臉色因羞惱而變得更紅,忙將滑出半截的濕漉手指全部拿出來,暗罵一聲變態,就要下了長凳離開。
身子一歪,他整個人被抱了起來。
“放肆,你作甚!”
他惱得往他月匈口手臂胡亂錘了幾拳,棠溪追眼皮都沒多動一下,直接將人丟進浴桶里。
“咳咳咳……”裴厭辭抹了抹濺到臉上的水花,這回算是徹底酒醒了,“棠溪追,你……”
高大的身影貼了上來,將他困在浴桶邊緣,前進后退半分不得。
未及反應過來,棠溪追的臉已經埋進了他的頸窩。
“啊嘶……唔……”
這人屬狗的嗎一上來就咬!
裴厭辭酉禾軟的手沒好氣地錘他肩月旁,身子卻忍不住緊繃地仰起配合。
棠溪追不知從哪兒拿出了一根白玉柱,外面凹凸刻著祥云與樓閣山水,栩栩如生,中部全部鏤空,底部通暢。
整個就像一個鏤空細長的精美筆筒。
與他所想象的那種不一樣。
裴厭辭正疑惑,只見他笑了一聲,又俯下身,低頭在他唇邊落下一吻。
“唔……”
裴厭辭猛地繃緊月退,可浴桶太小,沒辦法伸直,只能月卻尖蹬著捅壁。
表面突出的紋路一路劃過,激起一陣酥癢的戰栗后,浴桶里的熱水從底部涌進,浸入。
他的后頸枕著掛在桶邊緣的白布巾,腦袋逃離地后仰。
燙,實在太燙了……
要被這股滾燙的力量釘住了,撐得酸脹發疼。
他能感覺到水透過鏤空的縫隙,隨著他輕微掙扎的動作,在體內流動,沖刷,挑動著他最敏銳的神經。
仿佛自己漏了個洞,那些水是從身體里流出去的。
他可恥地縮/緊了下,更顯出表面那些突紋的可惡來。
裴厭辭驚叫一聲,全身抖得不行,眼淚止不住從眼角滑落,眼尾早就濕紅得不像話,歪在他懷里輕口耑,忍不住想蜷縮起來。
“陛下放松,別斷在里面了。”棠溪追的唇銜著小意柔情,不住輕啄著,手又是一動,又快又狠。
水面激起一陣晶瑩的水花,一只濡濕的手從水里抬起,四指緊扣桶壁,指節用力到發白。
出去的時候,那些水被跟著抽離,仿佛整個靈魂都被剝離。
一陣頭暈目眩,與心悸。
似乎已經給足了他回味的時間,棠溪追手下的動作快了起來。
“你這狗閹人!賤奴……”
“早晚殺了你!”
第88章 風寒 你想要嗎?
上一世裴厭辭嫌棄那個大將軍懦弱, 這輩子他哽咽了半個晚上,從破口大罵棠溪追不干人事,到后面假裝軟眼求饒, 這人一眼識破他的假意低頭, 完全不聽他之后如何解釋。直到徹底哭啞了自己的嗓子,渾身真真切切再也使不出一點力氣, 棠溪追這才放過他。
有那么一瞬間, 他質疑自己是不是吃飽了沒事干, 竟然答應了一個閹人。
都說閹人不會人道, 可怎么沒人跟他說他們磋磨人的花樣也多得很。
等他重新睜眼尋找屋子里的另一人時, 棠溪追已經換上了嶄新的干燥的褻褲。
炎炎夏日, 他沒穿里衣, 正側著身子擦干那一頭及腰烏發。
裴厭辭一雙原本明亮的偃月蒙上了醉人的困頓, 仍努力睜著看他。
棠溪追觸及到他的視線, 順著往下看了去,眸光閃了閃, “怎么, 沒讓你瞧見我換衣裳,覺得可惜了?”
“誰愛看那玩意兒。”他移開目光, 慵懶地翻了個身, 背對著他。
身子感覺有點累, 又覺得很輕盈,打了個呵欠,想睡又睡不著, 困得眼里涌出淚花。
身后的象牙簟傳來輕微的響動,棠溪追躺上了床,將他摟緊懷里。
“熱……”他下意識掙扎了下, 又拗不過人,酒后本就讓人乏力,又折騰了半晚,他現在眼皮子都懶得多動一下。
等真躺進他懷里,這才發覺他身體冰涼涼的,比抱著竹夫人還舒服。
從前嫌棄這人體溫冷,現在可算瞧見了好處。
就是這人今晚有些沉默到怪異了,上次事后還會假裝撒個嬌,纏著他偷親兩口,這回冷淡著表情,看不出喜怒。
“我今晚醉酒,怎么沒睡死過去,到這來了?”他想起了這事。
棠溪追臉色一頓,溫柔道:“也睡死了,躺在酒樓門口,把我樓里的掌柜嚇得不輕,于是稟報我了。”
裴厭辭回憶了下,他記得自己送走了方清都,站在門口屋檐下等著毋離來。后面再醒來時,就瞧見這人在做以下犯上的事情。
右手手指忍不住曲了曲,藏進身下。
閉上的眼皮暈染開一抹薄紅,鴉色的眼睫忍不住顫了顫。
他懊惱地錘了錘腦門,棠溪追立刻明白他的想法,“醉得頭疼了?”
“嗯。”
棠溪追將他的腦袋枕在自己腿上,雙手按上他的鬢前穴位,慢慢地打著圈,目光慢慢地在他的杰作上流連。
裴厭辭全身雪膚還透著一股動情后殘留的盈盈粉意,像露水枝頭上剛被催熟的蜜桃一般誘人,后頸胸前和手臂大腿內側全是一片深深淺淺紅色痕跡,有咬痕,有吻痕,層層疊疊,誰都能看出來剛剛飽受零虐,凄慘無比。
棠溪追暗紫色眸光深幽,像一只蠢蠢欲動的野獸在摩拳擦掌,視線片刻不離他的獵物。
“小裴兒,我伺候得好么?”
“嗯,怎么突然問這個?”裴厭辭喉頭滾動,舒服地嚶嚀了聲,溫熱的眼皮上落下了一個冰涼的吻,又如蜻蜓點水般離開。
他顫動著睫毛,睜開了眼睛。
雌雄莫辨的臉龐正微微低垂,與他近在咫尺,肩頭半濕的頭發垂落下來,與他的頭發糾纏在一起。
再也分不清你我。
裴厭辭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棠溪追也一樣。
不知為何,他們看著對方,不由都會心一笑。
“你想要嗎?”裴厭辭突然輕聲問,從上次到這次,他完全看不出棠溪追有任何的情動,冷靜得像個正人君子。
“嗯。”
“現在?”
“一直。”
裴厭辭張張嘴,還想說甚,棠溪追不想讓他對這個話題感興趣,翻身將人壓在榻上,下唇蹭了蹭他的上唇。
帶著征求試探意味的磨蹭讓裴厭辭忍俊不禁,仰起頭,主動張開了嘴。
兩道身影再次糾纏在一起,難舍難分。
————
胡鬧了大半夜的后果就是在這酷夏的日子里,裴厭辭起床時鼻子堵塞了,頭還突突地痛著,暈乎乎的。
得風寒了。
他張張嘴,半晌打不出一個完整的噴嚏。
棠溪追服侍他穿上里衣,冰涼的手背貼上他的額頭,竟覺得舒服的緊。
“感覺發燒了。”棠溪追皺眉,“昨夜在水中待太久了,我的錯。”
“沒燒呢,小事一樁。”裴厭辭搓搓鼻子,讓他快點幫自己穿外衫。
“今日便在我府上歇著吧,國子監里的那點子破事有甚好讓你掛念的。”棠溪追嘴上不虞,他想多抱一會兒人都不行,到底還是幫他穿戴好,跪下來將他的腳套進鞋襪中。
虎背微弓,因著這姿勢,肩背肌肉微微隆起出一塊塊形狀,清晨窗子過濾一遍的細碎暖陽灑透進來,在要被陽光融化的虬結下,淺淡的陰影描摹出腰腹一條條紋溝壑。
衣袖下的手攥緊又松開,裴厭辭喉頭滾動了下,強迫自己挪開眼,“還別說,那點破事關系全天下寒士以后的路呢。”
“你關心他們做甚。”棠溪追嗤笑,“那群人就是冥頑不靈的石頭,煩人的很。”
“石頭也能成金。現在咱們目之所及,七八成都是門閥權貴出身的讀書人,不是寒士。”裴厭辭道。
“隨你。”棠溪追仰起臉,大而狹長的眸子蠱惑般地眨了眨,“可要我幫忙?”
裴厭辭呼吸滯了一滯,面不改色地抬腳往他胸口踹去,“你不背地里算計我就不錯了。”
“小裴兒,你說這話可就沒良心了。”棠溪追抓住胸口的腳,乖乖讓它裝進鞋襪里。
裴厭辭眸光淺笑,眼底薄涼,“在這朝廷里,誰有良心?”
————
他從酒樓直接去了國子監,才剛進格物堂,就見方清都板著一張臉,依舊在奮筆疾書著甚。
“忙啊,方司業?”他打了聲招呼。
方清都沒有抬頭,臉色肉眼可見地陰沉了幾分。
見他不自己,裴厭辭也沒所謂,好要遞交的文書,去給齊祥過目。
齊祥難得沒喝得不省人事,洗了把臉將他的文書看了一遍,問了個不想干的事情:“我何時同意要正式拿出一定的特定名額來納錢了?”
“上次下官去找你的時候。”裴厭辭道,“方大人今天來找你了?”
“今天?昨晚半夜就殺到我家里去了,把我從床上揪起來,劈頭蓋臉一頓罵,把我訓得跟孫子似的,這官真當不得了。”齊祥搖頭嘆氣,拍了拍腦門,“我怎么一點印象都沒有?”
“你酩酊大醉,我哄著你簽了字。”
齊祥瞪大了眼睛,“你這人……這人……”
他一拍腿,“太不拘一格了。”
說著他拿了酒葫蘆,“我高低給跟你喝兩杯。”
裴厭辭也不推辭,做勢喝了兩小口,順便將他的見解和構想說給他聽。
等說完了,齊祥沒開口,表情略帶沉思,仰頭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世家不可能這么快就轉變態度,因為與區區幾個看不順眼的人共讀,就放棄入學國子監。咱們自己天天罵,外面的名聲還是很好的好么。爛與不爛,只有你我知曉,只有趟不過去這遭,幾十年后的史書評說。”
“所以我這兩天去鄭家活動活動。”裴厭辭道。
齊祥看他早有準備的樣子,將他的文書收進袖子里,道:“你執意要統一入學資格?你要知道,這不是你的事情,你幫了方清都解決了國子監的財政問題,他也不會感謝你,反而不解你的此時所作所為。隨路會同意這個舉措,是因為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艱難,無論是得罪世家,還是因此讓國子監名聲不再,輝煌消散,都是他樂見其成的,而你,就算是鄭家人,到底前頭還得加個‘義’字,緣分薄淺。”
“但若統一了入學資格,那些苦讀十數載的寒士們不會再連進國子監都難,他們也就有了更多出人頭地的機會。”
齊祥被這番鏗鏘有力的話激得連連大笑,他將油亮的酒葫蘆抱在懷里,和藹而欣慰地看著他。
“你知道,一國之衰亡,從何處可以最先看出端倪?”
他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是亡國唱衰之論,與當今陛下所言的繁榮昌盛相背離,這要傳出去,夠他在扼鷺監大牢走一遭的。
扼鷺監耳目通天,豈是能亂說話的時候。
就憑他的關系,把自己撈出來都夠嗆。
正想著,齊祥已經給出了答案。
“教育。教育不良,則百官無才,不知高低進退,不知百姓疾苦,辨不清黑白大義,有的只是計較個人利益得失。不能說從前這樣的人沒有,但當這種人在朝中多了,禍事便起。”他斷言道。
這倒是個新奇的觀點,裴厭辭想著,從前他對官學與書院同樣沒那么看重,簡直可以說絕大多數時候都忽略了它們的存在。因為官學體制也和如今一樣早已定型,且那些讀書人不會來事,成日不是教書就是做學問,是在朝中極其容易被忽略的群體。
“而要從教育入手,就必得改革當前制度。”齊祥道,“不是僅僅只靠你我在國子監內部的小打小鬧,算學和法學我們照樣也有招相應方面天賦極高的布衣監生,但這不夠——遠遠不夠!我們要推動整個大宇的教育制度改革,讓底層的人,也能有更多出頭的機會。”
自從科舉這個創舉問世,就無不稱贊它的好,幾百年來,就算改革,也只是無關痛癢的小打小鬧。大晤滅亡后,門閥世家林立,行事更加猖獗,朝代變了,情況變了,人也變了幾十代,但書院仍是那個書院。
所有人都所應當一般,覺得官學或者書院就是一個供學生讀書的地方,教學的好與壞,取決于書院的先生是不是名山大儒,取決于學生的個人悟性。
一朝之興衰,是天命,是皇帝無德,是奸臣亂朝綱,是起義與謀反的推翻。
從來沒有人怪到教育本身,更沒有人將其牽扯到一國之興亡上。
“你是信我的?”齊祥笑看他的震驚與沉思,道,“信這不是酒后醉言?”
第89章 貪心 我不是呆子
“大人擔任國子監祭酒將近十年, 當今朝中恐怕再沒有人比大人更懂教育。”裴厭辭道,“下官怎么不信大人的話。”
齊祥大笑了一聲,寬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你先將教育衙署這事辦好, 這事足夠你忙活一陣子的了。倘有需要我去走動的,你跟我說。”
“下官明白。”
裴厭辭遞交了文書扎子, 與他道別。
路上他細細琢磨了齊祥的話, 其實科舉制度創立的初衷, 便是想讓普通平民家的孩子有個出人頭地的機會。挺公平的一個初衷, 自大晤末朝開始, 在歷史的不斷更迭之中, 早已模糊了原本的樣子, 又成為權貴名正言順進入朝廷的渠道, 擠壓了大部分普通百姓子弟光宗耀祖的機會。
想著想著, 他回到格物堂,感覺身子因方才那兩口酒的辛辣而輕盈了些許, 又覺得困頓。今日沒甚事, 去徐度的講堂里轉悠了一圈后,與齊祥告了半日假回家了。
剛進院子, 他就聞見了一股檀香味, 無疏小聲告狀, “王公子成日念經打坐,還拉著我和娘親講佛,大哥, 他甚時候才能回去?”
“我回頭跟他說說,今日染了風寒,我先休息一下。”
無疏“誒?”了一聲, 擔憂地要拉住他,裴厭辭已經進了自己的屋,脫了鞋襪外衫,倒頭便睡。
這一覺睡到了晚膳后,隱約聽見了有人進屋,警覺地睜開一條眼縫,就瞧見一身素白的棠溪追坐在他床邊。
他這才睜開眼睛,“你怎偷摸進我屋子。”
“若是住你隔壁屋,那便能名正言順進來了。”
“有人住了。”他全身發了通汗,頓覺神清氣爽,裹著寢衣坐起來。
“那個書呆子?”棠溪追搖搖頭,“也就他住你隔壁我放心。”
這人一看就沒情趣,成日不是之乎者也就是阿彌陀佛,無聊得像一潭死水,也不像是會喜歡男子的,他相當放心。
“我若真想做點甚,你可不一定知曉。”裴厭辭冷嗤一聲,問,“這是何藥?”
“治療破風傷寒的,你昨夜在浴桶里泡太久,濕寒之氣入體,可把我擔心了一天。”棠溪追嗔道,“你也不曉得看顧著點自己身子。”
舀起一勺吹了吹,正要遞到他唇邊,裴厭辭直接拿過他的碗,有些熱,但也能入口,一口氣直接將碗里苦澀的湯藥悶了。
“還不是你害的。”雖然享受的是他。
棠溪追眼睫微垂,眸子暗了暗,接過他的藥碗,“你喝藥怎么這么厲害,像是喝習慣了似的。”
“一口一口喝不是更苦。”喝完了藥,他肚子里有了東西,也不愛吃飯了,打了個呵欠,讓人去打盆熱水來。
“已經叫了。”
“怎么有黃連的味道?”裴厭辭臉色發白,眼尾暈染著病態的紅,被喉頭殘留的味道苦得眼里漫起水霧,抬手就是一拳,“好端端的你放黃連做甚?”
“小裴兒,沒想到竟被你瞧出來了。”
你這一臉歡喜求表揚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裴厭辭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你莫給我胡亂抓藥,我都能嘗出來的。”接著將方才藥湯里包含的幾味藥說了出來。
就是太信任他了,這才給他蹬鼻子上臉。
“你最好別病著落我手上。”他暗暗磨牙威脅,“小心毒死你。”
“現在曉得了,以后自然不敢在這上面做文章。”棠溪追收起故作姿態,狡黠地笑了笑,“看來你以前經常喝藥呢。”
“也沒有特別經常。”裴厭辭隨口應付了句,又打了個呵欠。
霍存出來稟報說熱水備好了。
棠溪追連著寢衣裹著人往屏風后走去,幫他洗了一身汗漬,這才丟了寢衣,將人抱上榻,拿了一床新的給人蓋上,自己順便也擠了進來。
“你能要點臉么,這是我的床。”
“都做了兩回了,再不熟也該熟了。”棠溪追笑靨如花,在他溫熱的臉頰上偷親一口,順勢將人帶進自己懷里。
“那也叫做?你頂多算伺候我的。”
“那也伺候兩回了。”九千歲將他的臉按進自己懷里,“快睡覺,明日病就能好了。”
裴厭辭也沒多余的力氣與他拉扯糾纏,躺在床上思前想后,眼皮很快又要沉了下來。
就在棠溪追以為他要睡著時,就聽到他冷不丁仰起臉冒出了一句,“都賴你。”
棠溪追摸摸鼻子,安撫他的背給人順毛,“是是,都賴我。”
摸著摸著,食指和中指并攏,在后背上輕點兩下。
懷里的人呼吸綿長,已經睡死了過去。
他用寢衣裹著身體,以防病著的人再受涼,拿出懷里藥瓶,手指挖了一勺凝脂般的藥膏,往他身后探去。
昨夜裴厭辭硬氣地不愿上藥,好了吧,今天人就有點發熱了。
懷里的人嚶嚀了聲,皺緊了眉頭似要醒來,棠溪追停下手里的動作,寶貝地親了親他的唇角,等人沒了動靜后,迅速而細致地將藥抹好。
淺淡的藥香混合著裴厭辭溫熱干凈的體香從褻衣領口中飄出來,幽幽勾著棠溪追的鼻子,聞著有些飄飄然起來。
真是可口呢。
棠溪追舔舔嘴唇,眸光越見深邃。貪婪的癮動在眼底奔涌,在渾身的血液中沸騰,脖頸和手背的青筋隱隱顯現出來,貪戀地想要越界,最后一絲殘存的智成為一道荊棘枷鎖,鮮血淋漓地囚困著他再難更進一步。
只有兩次,遠遠不夠。
真想將他折斷,日日夜夜,成為他一個的人。
等到玩膩了,就與他融為一體,成為身體里新長出的一部分血肉——這世上還有比這更讓人興奮的事情嗎?
但現在還不行。
在這之前,他要將這人徹底占為己有。
從里到外,從身到心。
他是一個瘋狂的賭徒,嘗到一點甜頭后,就想要更多。
他想看到這個沒有心的人長出了血肉,又徹底因他而淪陷。等到一身傲骨被折斷,清雅矜貴染了塵泥,眼里的運籌帷幄被彷徨無依所替代,最終發覺,唯有他,才是最終的依靠。
他要讓最尊貴的人心甘情愿臣服在自己的腳邊,供他肆意褻玩,尊嚴被徹底踐踏,一如他曾經的模樣。
棠溪追發出鬼魅般低低的笑音,只要想到這個可能的未來,他的靈魂壓根止不住顫抖。
裴厭辭將他當成正常人看待,他感動,也感激,卻終究只是一時,他深知自己的內里本性,只要被察覺到,沒有人不會驚懼地離他遠去。
唯有將他變成自己的同類,他們便能永遠在一起。
“誰?裴司業,你睡了嗎?”
門外響起一聲清朗正氣的男音。
夜空烏云被吹開,皎潔的月光照亮了天空,灑下一地清輝。
王靈澈聽到屋里傳來的笑聲,很奇怪,不像是裴厭辭發出來的。
“裴司業?”他敲了敲門,門虛掩著,沒有關,這讓他心里的不安放大。
他嘴上默念著金剛經,手中猶豫了下,還是推開了門。
屋里很暗,好在今晚月光很足,隨著他的身影進來,一地的黑暗立刻被驅散。
空氣中飄蕩著微乎其微的藥氣,他暗暗皺了皺眉,攥緊了手中的檀木佛珠,望了望四周。
沒有旁人。
床上蜷縮著一個人影,單薄的寢衣嚴嚴實實地包裹著整個身體,只露出一顆毛茸茸的腦袋,裴厭辭手指攥著寢衣一角,眉頭緊蹙,睡得不是很踏實。
王靈澈長呼出一口氣,幫他掖了掖被角,四下望了望,從桌邊搬了把方凳,靠坐在床頭。
————
裴厭辭睜眼時就感覺到今天身體明顯不同了。
頭不暈,神不困,風寒好了,就連身子隱隱的不適也徹底消失了。
真舒服。
他舒展身體,伸了個懶腰。
“啊——”
嘴剛張開打呵欠,生生被嚇退了一半。
“王公子,你在這做甚?”
鬼知道剛起床看到一個活人懟在床頭有多嚇人。
“為你守夜。”王靈澈平和地笑道,自從上次王夫人來過之后,他心情低落了一會兒后,好似又回到之前的樣子。
“你在我屋里待了一夜?”裴厭辭訝然,這人都進屋了,他怎么一點警惕都沒有。
王靈澈認真點點頭,手里緩緩捻著佛珠,“昨晚聽到你屋里有邪祟動靜,我擔心你被吃了,所以在這守著,為你念經祈福。”
“你是呆子嗎?”裴厭辭想起昨晚棠溪追對這人的評價,哭笑不得,“還是志怪故事聽多了?”
“我從未沒聽過志怪故事,那是甚?”他疑惑。
“就是說書先生嘴里常說的故事,專講各類妖魔鬼怪、還有你這呆子被妖精迷惑的故事。”裴厭辭損道,“行了,別杵在這了,趕緊回屋洗漱吃早飯。”
“哦。”王靈澈將凳子搬回桌子底下,臨出門時,又為自己辯解了句,“我聽過經文,曉得妖魔鬼怪的故事。還有,”
他不滿地嘴角下撇,“我不是呆子。”
裴厭辭“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王靈澈板著臉離開屋子,出門時碰到無疏,后者訝道:“王公子,你怎么從大哥屋里出來了?”
“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聽著屋里的笑聲,他眼眶通紅,又氣又委屈,甩著袖子回了自己屋。
“誒,吃早飯呀。”裴厭辭從屋里出來,叫了他一聲。
“不吃了!”王靈澈將屋門重重地甩上。
裴厭辭起晚了,也沒時間吃了,隨便拿了兩個胡麻餅拿油紙包著,叮囑無疏留著點早飯給王靈澈,就匆匆出門。
“誰稀罕!”屋里的人聽到了他的話,叫了一聲。
待沒動靜了,他打開門一看,哪里還能瞧見裴厭辭的身影。
————
裴厭辭到了國子監,先去齊祥那里,得知改革國子監的扎子昨日便送到了儀制司,隨路吃了他宏圖酒樓一頓飯,這回倒是沒多為難齊祥,客套了一頓后就與他去了尚書省。
鄭清來不在,左右相的一應事務都由崔涯把關,裴厭辭雖和這人尚未有交集,但他是棠溪追的人,不可能太過為難。
哪想到齊祥搖了搖頭,道:“有點難辦。”
“崔涯竟然不同意?”
“他是同意的,但是,”齊祥嘆了口氣,“太子殿下那里卡著了。”
第90章 挑撥 我身為鄭家的一份子,哪里能眼睜……
綠樹陰濃夏日長, 樓臺倒影入池塘。
隨著氣溫漸漸炎熱起來,安京城開始盛行一種新的風尚——看木偶戲。
半人高的木偶穿上精致的服裝,涂著顏料, 仿若真人一般在臺上或翻滾廝殺, 或滑稽逗笑,演繹著種種故事中的悲歡離合。從前木偶戲只是民間雜耍藝人在街邊討飯吃的手藝, 如今也登入大雅之堂, 名友戲院也成為安京權貴日常消遣的好去處。
除了去戲院, 越停又想出了個點子, 山不來就我, 便我來就山, 他們特地組建了幾個班子, 去貴人府上搭建臺子演戲。還別說, 這樁業務一推出來, 訂單已經堆到了一年以后。
如今安京權貴皆以家中能請到戲班子為榮,秦夫人也想湊個趣兒, 但憑借他丈夫在朝中的身份地位, 這戲院竟然敢硬氣地拒絕他,這讓她怨言頗深。
沒想到才過了幾天, 名友戲院的管事跟他說, 一位貴客臨時推了單子, 可以去她府上唱戲。
這可真是一件大喜事,她也顧不得之前的抱怨了,立刻下帖子邀請好友來家中做客。
秦雄剛回府就看到后院一堆夫人小姐笑鬧打趣, 琴曲與嘹亮嬌俏的歌女之音不絕于耳,這才想起日前夫人與他提起這件事情。
他并不討厭這些靡靡之音,相反, 很多時候,他的夫人在他的仕途上給他帶來了不少助力。男人們在前朝上硬碰硬,私底下夫人小姐們憑借高超的交際手腕,既可以與朝中貴婦們暗中互相透氣,達成結盟,又可以從中看出端倪,助他攻訐對手,辨識敵友。
衣香鬢影下皆是刀光劍影。
他帶著小廝避開了后院,穿過長廊,還未到書房,拐角的陰影處貿然冒出了一個人。
“秦大人。”裴厭辭穿著戲院護院的短打出現在他眼前,“小的找不到回后院的路了,大人可否指條路?”
秦雄只是稍稍錯愕了下,很快鎮定地打發走小廝,帶他往偏僻的地方走去。
“上次一別,還未來得及恭喜裴大人高升。”秦雄隨意拱了下手,“不知大人來此有何貴干?”
“那次之后,太子殿下與我生分了些,我又擔心殿下,不知他近來如何了?”
秦雄明白了,這人就是來問顧九傾最近有何活動的。
之前虎兒賴爭胡憫來的權,最后自己被迫承了裴厭辭的情,接手了胡憫來的事務,現在不免有些被動。
“近來發生了好些事情,裴大人想要知道哪些事?”
“國子監的事情。”
秦雄料想也是這樣,道:“原本這事崔相已經同意了,尚書省也呈遞到了御前,殿下覺得這事所涉及范圍甚廣,單獨成立一衙署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促成的,這事還有許多細節需要商榷。”
“他找誰商榷了?”裴厭辭嘴角勾起一絲幾不可見的冷笑。
“儀制司的隨大人和祭酒齊大人,還有翰林院幾位博學的大學士。”秦雄道,“你們且安心,這事利于百姓,殿下肯定會同意的。”
“你知道殿下近來的行程么?”裴厭辭問。
這事已經拖了五六日,若說重重關節審的慢,那倒情有可原,但僅僅一日就到了顧九傾的案前,偏他遲遲不愿放過,很難說這人不是在挾私報復。
前兩日他去太子府,才曉得顧九傾剛入主東宮。去了東宮,允升又攔下了他,說到時候會跟顧九傾說,眼下兩日已過,也總沒個動靜。
“殿下平日里不出東宮,若是出來也是去皇宮內城請安,每五日會在明德殿召見我們處政務,你到時候可去那里請安。”
裴厭辭點點頭,又道:“殿下近來是不是對鄭派人下手了?”
秦雄已經有些不耐煩,有些疏離地笑道:“裴大人你現在已經是鄭家人,有沒下手,應該問你自己,我一個外人怎曉得。”
裴厭辭臉上笑得和善,眼神微瞇,“最近朝中眾位大人有些浮躁,鄭相這才離開權力中心多久,大家不會都忘了他的赫赫威名吧。”
他看著矮胖的人,“秦大威武雄壯,恐怕也不想被當成閹黨吧?”
秦雄粗短的脖子有些漲紅,“我哪個派系也不是。”
他能走到今天的地步,全靠家族和自己的努力。
“誰說的,現在秦大人難道不是效忠于殿下么,那就是保皇黨了啊。”裴厭辭笑道,“那不就是和王鄭世家站在同一條線上?”
秦雄臉上抽動了下。
“這么說的話,大家都沒有派系了,所有人都效忠于陛下,都是為陛下做事的。”
“難道不是么?”
秦雄頓了一下,道:“是。”說不是那可就是起了謀逆之心了。
“不知最近哪位大人常被殿下召喚?”
“都有,朝中事務繁多,諸如你國子監的事情,怎么也得召集好幾位大人征求意見。”
借著處事務的機會拉攏朝中官員,這倒是個不錯的時機。
所以,顧九傾想要從他這里得到甚呢?
秦雄推脫道:“我鮮少去國子監,東宮事務也多,日后若要敘舊甚的,恐怕也難像在太子府時那般有共同的話聊。”這次是還他人情,以后他們可久兩清了。
“人在朝中,多個朋友,難說不是多條路,秦大人恐怕比我更懂這個道。”裴厭辭不在意地笑笑,“太子殿下下次去明德殿是何時?”
“明日,從辰時正待到未時末。”秦雄道,“裴大人還是趕緊走吧,免得扼鷺監探子察覺到。”
裴厭辭離開秦府,在馬車上換下一身行頭,穿上常服,又去了一趟鄭家。
鄭家一應子弟都在停職丁憂,顧九傾沒由放過這么好的奪權機會,肯定會有一番動作,秦雄沒說,但從方才那一瞬間的表情來看,他的推斷已經成真。
鄭家府邸他來過幾次,已經熟門熟路,仿佛自己宅邸一般,帶著引路小廝去了后院一處涼亭之下。
鄭清來正在放竿子垂釣,頗為怡然自得,見到他,溫和地抬抬下巴,示意他坐到亭下一旁的矮凳上。
“甚風把裴大人給吹來了,稀客啊。”
只剩下兩人,裴厭辭也收起“義父子”的那一套,省得惡心了他,也惡心自己。
“鄭相好興致,都說湖里的魚最是快活,每日都有人喂食,無憂無慮,殊不知它不過是一個消遣的玩意兒,等它大了,就身不由己,可能還會因此喪命。”
“你還挺有同情心。”鄭清來沒有看他,而是望著微瀾的湖面,隨口道,“畜牲就是畜牲,能得到這般恩養,已經是它幾世修來的福分。”
“若待這條魚吃得大了胃口,有了自己的想法,垂釣者若控制不住魚線,早晚反被他拉扯到水里,吞吃入腹。到底誰才是被消遣的玩意兒,眼下也不是那么確定了。”
鄭清來稍稍偏頭,睇了他一眼,“你在朝中走動,看來學到了不少。”
“大家都說跟著鄭相您能學到不少好東西呢。”裴厭辭笑道,“比如說如何暗中施壓,讓人無功而返。”
“你是為國子監的事情來討說法?”
“不是。”他提起鄭家或者鄭派的人向儀制司通氣的事情,不是為了意氣用事來鬧事的,而是想告訴對方,即使鄭家這樣做,他也有自己的手段和能力達成目的,也知道你背后的小動作。
“我身為鄭家的一份子,哪里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蠶食鄭家的勢力。”
鄭清來肯定已經察覺到了顧九傾的動作,他來此就是為了提醒他這件事。即使知道這是多此一舉,但這是很有必要的多此一舉,能夠顯現出他對鄭家的忠誠,以及立場。
眼下他身處的位置很尷尬。在鄭家那里是個外人,討不了半點好臉色;在顧九傾那邊是個失諾背主的人,被利用、被他踩著上位的感覺總讓太子心里懷著憤恨。兩邊他都討不了任何好。
他需要一個表明自己立場的機會,他是鄭清來的義子,已經不是顧九傾奴仆。
鄭清來渾不在意,“能被那么脆弱的爪牙蠶食,說明都是軟骨頭,墻頭草。最后能留下來的,才是最忠心的人。”
果然,他知道。
即使退居家中,他也穩坐釣魚臺,水里的任何情況,都逃不過他的眼。
“這次是禮部,下回呢?”裴厭辭看著水里的魚在打著漣漪,繞著魚鉤悠閑地游著,“吏部,還是戶部,被這條魚瓜分蠶食?”
鄭清來沉思了片刻,扭頭看他。
“太子幫了你?”
裴厭辭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之前還將我拒之門外,后來拿著我的擬的舉措親自到崔相面前說服他,閹黨的人能被隨大人說服,可見也是費了不少功夫和心思辦這事的。”
隨大人之后這么積極,完全是看在自己利益的份上。
“他幫了你,你倒是在這編排他的口舌是非。”鄭清來扯扯嘴角。
這人就是一個愛好搬弄是非短長、不斷挑撥離間的人。
他始終認為這種人格局氣度狹小,成不了氣候。
“在殿下那里,我始終是一個仆,而在鄭相這里,我是世家子。”裴厭辭道,“我不過是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一方而已。”
“我這一方,你真覺得是更有利的?”
他從來看不上裴厭辭,沒有將他放在眼里。
水中釣線猛然繃緊,鄭清來握緊釣竿,一個飛甩,水里的魚不受控制地飛出,銀色的鱗片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冰冷的弧光,摔在地亭內地面上。
“已經有十幾斤了啊。”裴厭辭低頭看著地上不斷張嘴的魚,“這要是放回去再養養,就能大到吃人了。”
“你覺得我會怕一條魚?”
“就怕有其他釣魚者,先行一步將魚釣走了。”裴厭辭道,“精心飼養這么久的魚,吃了自己不說,還便宜了別人,豈不更加痛心?”
鄭清來揉揉鼻梁骨,“行了,我曉得了。”他招了招亭外候著的下人,讓人將地上掙扎的魚抓了,送到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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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裴厭辭先去國子監點卯,而后進了皇城,徑直去了明德殿,找到了秦雄。
“你在這稍等。”他進了大殿。
沒一會兒,齊云升和他一起出來,狐疑地看了兩人一眼,又正色道:“裴大人,殿下讓你進去。”
裴厭辭給了秦雄一個感激的眼神,進了殿內。
“我早該曉得的,若論手段,還得是你。”齊允升恨道。
“勞煩齊總管操心了。”
“操心倒是沒有,就是堵心。”他似笑非笑,“義父被你害死之仇,我貶到城外莊子受苦之恨,可一點沒敢忘記。”
“那就勞煩齊總管多堵堵心了。”裴厭辭露出一個笑容,“以后這種事可多了,齊總管總要習慣的好。”
“你……”齊允升面色陰沉,看了眼殿內,只得躬身請人進去。
光線偏暗的殿內只有上首坐著一人,空曠得走路仿佛都有回音。
“參見殿下。”裴厭辭行了個禮。
上首,顧九傾看著他,擺在桌上的手指甲深深嵌進了肉里。
“你有沒甚要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