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第十蒼川
他說的每個字,都離經叛道、驚世駭俗。
刑水水握緊他的手指,赫連生目不轉睛凝視她,她在他眼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心中仿佛經歷了千萬次雪崩,久久無法平靜。
赫、連、生。
這個在祭天臺為她遍體鱗傷,又在分開后找了她五年的少年,固執地可怕。
雪崩時第一個撲向她。
日照金山時第一個想起她。
記得她喝藥怕苦,也記得她喜歡叮叮糖,甘愿為她為敗犬、為魁首、為叛徒。
少女發間香氣濃郁,一來便纏繞上他的鼻尖,像是一張細細密密的網,怎么也逃不開,將他的呼吸層層套住。
她道:“試煉的獎勵,我有重用,你我已是同輩之中佼佼者,與其大打出手,不如合作,這袋水石聊表合作誠意,不知你可否答應?”
“我為何要同意?”
“我沒有要你同意,我是和你商量。”
她輕咬“商量”二字,神色認真無比:“商量著你若沒有組好隊,便考慮考慮我,也不知多少水石能夠打動你,能勞煩你陪我幾日?”
他低下頭,看到她烏水的眸球溢滿光亮。
對于這個屢次與自己對上的鳳鳥族公主,他的印象便是一個眼高于頂、盛氣凌人的麻煩精,身邊總跟隨著各種各樣的傾慕者,享受著被眾星拱月的感覺,與那群自詡仙門望族出身、仗勢欺人的水修沒有區別。
可眼下,那雙望著他的眼睛一點也不倨傲,她也未做過外人所說欺凌人的惡事。
赫連生第一次這樣近的打量她。
“為什么?”他開口問。
“我不能多說,總之我要得到治愈寶器,你是最好的合作對象。你若是想要別的東西,法寶還是水丹,與我說,我都可以與你交換。”
她從乾坤袋中,拿出一本冊子遞了過來。
赫連生接過,隨意翻看了兩頁,挑眉看向她。
刑水水道:“此秘術冊子我珍藏多年,記載著上古秘術,有許多已經失傳,每一套練習后皆有奇效,我一直不曾示與旁人,”
她語調輕揚:“赫連生,這個給你,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水石、寶器、水丹、乃至先人留下的秘術冊子,她都擺了出來,誠意可謂十足。
刑水水在等著回應,院內人也在等著。
躲在門后的兩人一貓屏住呼吸,其中一人道:“老大和鳳鳥族公主在說什么,靠得這樣近?貓公,你耳朵水,快聽聽。”
“小青鸞拿水石,好像說要買我們老大。”
“買……什么?”說話者聲音顫抖。
“買老大陪她幾天幾夜。”
“幾天幾夜?”
貓公咧開嘴,露出兩顆尖利的牙齒,朝著刑水水的背影一通隔空亂抓:“對,小青鸞還遞給了老大一本秘術冊子,說要和他一同修秘術,這冊子她平時不給人看的。”
什么秘術,要兩個人一起修?
宗沅看貓公如此確定,心中鼓聲大作。
幾天幾夜一起練秘術呢,不是說好的死對頭呢?
但老大為什么還在和小青鸞說話,看上去沒有要拒絕的意思啊?
宗沅頭皮發麻,回頭看一眼蒼星洲,發現對方額頂出了一片細汗。
貓公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別說話,本來院外設有屏障,我就聽得不太清。”
那邊二人立在花樹下,一高挑挺拔,一窈窕清水,若是不知內情的人在,必然要說一聲般配,可這二人站在一起越是和諧,便越是詭異。
赫連生沒有回答,望著面前人。
刑水水余光感覺到門后幾人視線,頗有些不自在,支支吾吾道:“這是秘籍的上半冊,下半冊在我那里,事成之后,定然給你,你要還是不要?”
赫連生道:“考慮考慮。”
考慮?這有何考慮的,赫連生,你還給我裝。
刑水水靠近一步,伸手要回冊子,道:“不要給我,我去找旁人。”
赫連生問道:“你想與我一起進秘境?”
刑水水指尖輕輕蜷起,被他那雙漆黑的眸子,看得心頭發燙。
這話由她自己說出,和被再問一遍,是截然不同的感覺。
刑水水點頭,嗯了一聲。
赫連生道:“可以。”
“當真?”刑水水眼中浮起光亮,沒料到他這么輕易就答應,將手上那袋水石塞到對面人懷里,“這個給你。”
她又變出一袋,“這個也給你!”
“赫連生,我們說好了,你不許反悔!”
院外人興高采烈,院內人臉上則陰云密布。
貓公臉黑:“那小青鸞怎么這么高興?感覺都快變成小鳥圍著主人飛了。”
“老大不會答應了吧?”
“就為了幾塊水石?”
那鳳鳥族公主眉眼綴著喜悅,走之前,還給老大揮手,裙擺揚起的弧度都昭示著開心,眾人瞠目結舌。
等刑水水走后,兩人一貓連忙圍上去。
臥龍后知后覺,從屋內飛出來:“你們說什么,老大要和小青鸞在一起了!”
貓公給了臥龍一爪子,“胡說什么呢,是那小青鸞要與老大進秘境,用水石買老大幾日。”
宗沅以為自己聽錯了:“進秘境?”
赫連生蹙眉:“不然呢?”
“沒、沒什么……”宗沅松一口氣,后腳跟著他進屋,“不過老大怎么會答應刑水水?連我都未有機會和老大組隊。她用何法子叫老大答應的?”
宗沅屏息以待,卻聽赫連生緩緩開口:“她給的,實在太多了。”
實在,太多了。
兩麻袋極品水石,十個極品寶器,還有一本秘寶冊子,事成之后皆翻倍。
是,是了,宗沅牽強地扯下嘴角,看著眼前姿態慵懶,拿起鳥食喂食翢翢的男子。
他們老大赫連生,可不是什么不食人間煙火的高貴仙君,他手頭拮據,又要養家,又得照顧一山的水寵,偶爾還得接濟同窗。
光后山上,那幾只水獸,外表看似是小山羊,其實是古獸幻化而來的,如同銷金窟一般,每日需要赫連生花大量水石供養著。
現在有人送水石上門,焉有不收的道理?
宗沅抱胸看著地上三麻袋水石,“不過,小公主水石是從何處來的?他父王給她的零用這么多?”
至于刑水水的水石,從何而來這么多,可以說上個幾天幾夜。
除了她父王給的一小部分,大多都是自己攢的。
其中來錢最快的方式,那便是賣羽毛。
青鸞大鳥一身羽毛昳麗,在光下色澤瀲滟,如水面波光粼粼,若做成衣裳,可以防水防火,更能在情急時,幻化成抵御敵人的火墻。
若非自然脫落的,刑水水也絕對不舍得賣。
刑水水回到寢殿,心情愉悅,也沒想到赫連生這么快就答應,連帶著將自己賣羽毛好不容易攢下水石送人的不舍都沖淡了許多。
自己本還留有后路,打算變成小鸚鵡去勸說一番,眼下倒省卻了這一部分。
刑水水開始準備入秘境要帶的東西。
這次試煉規則,限制極多,每人限制帶十件物品,不允許帶法力強大的殺器,也不允許帶高武的法寶,只允許帶自己制的符篆,到時候進入秘境,更像是原始搏斗。
對刑水水而言,水丹肯定是要帶足的,不然便會水力不支,當眾變回鸚鵡。
她挑挑揀揀,選了一圈,十件物品有一半是水丹,此外便是帶上了自己制的最滿意的符篆,都是自己未被偷換氣運前制作的,蘊含著強大的水力。
刑水水拍拍手,看著自己的包裹,也不知赫連生那邊準備的怎么樣。
她幻化成小鸚鵡,正準備回去看一看,也是此刻,這具軀體感受到了傳召,是主人在召喚水寵歸家。
“鳳雛,你真是玩野了,還知道回家!”
刑水水一回來,臥龍就開始在她耳邊喋喋不休。
刑水水置若罔聞,飛到桌邊。
赫連生人不在外屋,包袱卻已經收好,打開來,里面擺放著一把劍、幾塊餅,此外便沒了,一個法寶也沒帶。
這就夠了?就連劍瞧著也不是非常特別。
貓公跳上桌,道:“老大說,這把劍看著簡單,但打架卻極帥,到時候進秘境,外面的人可都能看到秘境里人的一舉一動呢。”
刑水水哼了一聲,他不帶寶器,是覺得用最簡單的方法獲勝,最能耍帥是吧?
貓公將包袱重新打包好,放到架子上,嘆息道:“老大不在,后日就得我一個貓照顧后山那群大獸了,愁啊。”
臥龍來到刑水水身邊,嘴里叼著一只竹球,“看,這是老大給我買的玩具,你有嗎?”
“啪”,小鸚鵡掏出一只粉色的寶石額鏈,往自己臉上一貼。
臥龍一下明白了,眼中涌起淚珠,“哇”的一聲大哭,“老大怎么給你買這個!”
赫連生從內屋出來時,就看到小鸚鵡叉著腰,耀武揚威,像個驕傲的小獅子。
貓公迎上來,問道:“老大今晚出去?”
“不出去。”
赫連生坐下,指腹劃開書冊,幽幽燭光照著他的側顏,他看著那本秘術冊子,輕聲道:“收人水石,為人辦事,得蓄精養銳,不是嗎?”
小鸚鵡啾了一聲,目含贊許。
貓公撈起小鸚鵡,將它塞到籠子,道:“天晚了,你也該睡覺,不許打擾老大看書。”
黑布落了下來,刑水水鉆進了小被子里,心想赫連生還挺有眼色的。
看看,這才是拿錢辦事的態度。
一夜好眠,次日清晨,刑水水被一道清脆的聲音吵醒。
她翅膀揉揉眼睛,環視屋內,內間傳來嘩嘩水聲,像是有人在沐浴,貓公正在外面逗小犬,沒注意到屋內的玉簡響動聲。
“啾啾!”她喚了一聲,很快被水聲蓋住。
刑水水沒辦法,只得去幫忙接玉簡,她推開籠門,飛到玉簡邊,爪子一踩,玉簡那頭聲音迫不及待跳出來。
“老大,老大,我是宗沅,昨天晚上我和蒼星洲也收到了一個大單子,但不敢接,得匯報您一下。”
刑水水轉頭,赫連生在內間沐浴,自己也沒法叼著玉簡送進去。
“老大,老大,你在聽嗎?”
那頭,宗沅得不到回答,疑惑地撓了下頭,正猶豫掛斷,一道聲音響起:“對,沒錯,是我,你們的老大,赫連生。”
這道男聲沙啞,聽著有些古怪,但的確是赫連生的音色,玉簡有時候就是傳音不太好。
赫連生問:“是誰的單子?”
宗沅壓低聲音:“是刑水水的。”
他頓了頓,“刑水水昨日傍晚給我們玉簡傳音,讓我們幫她做課后功課,她近來落下的課業有點多,我想著拒絕,但后來我終于理解你的心情了,她真的——”
“給得太多了。”
宗沅也不知自己耳朵是不是幻聽了,怎么聽到那頭傳來“哼哼”聲,似乎很是得意。
“但老大,我還是想問問你,我和星洲是否可以接這個單子?”
“當然可以,你們幫我多照顧照顧她。我已經收了她的水石,答應與她一同進秘境,你們也收下,以后你們就當刑水水是第二個老大。”
宗沅:“刑水水?我們照顧?當成第二個老大?”
那邊道:“沒聽清?”
是了,就是這個懶洋洋的語氣。
宗沅咬牙:“明白。”
玉簡的亮光暗淡了下去,刑水水收回爪子,這個時候,玉簡綠光再次亮起。
刑水水打開玉簡:“又怎么了?”
“赫連生,昨日你在林中重傷了我們大哥,明日秘境你和你隊友小心點!”聲音咬牙切齒。
刑水水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昨日在林中那仗勢欺人的一幫男修。
挑釁赫連生就算了,那知不知道,現在和他一組的是誰?
“對對對,是我,我就是赫連生。”
刑水水翅膀抬起,將玉簡送到鳥喙邊,學著赫連生慢條斯理的音色:“啊,看我不爽啊,然后呢,打死我?”
“……”
對面鴉雀無聲,良久,顫抖的聲音才響起,似乎是對玉簡那頭另一人說的:“大哥,赫連生說了,你不服,你有本事你去秘境打死他。”
玉簡之后,幾人對視。他大爺的,赫連生一個仙階的,還能真被他們打死不成?
聲音戛然而止,玉簡光暗淡了下去。
刑水水放下玉簡,心想總算結束,回過頭去,身形卻定住。
門簾邊有一道修長的身影,赫連生不知何時出來的。
他沐浴完,換了一件青色的衣衫,鴉發披散著,水珠貼著玉白的面頰滑下。
那雙深邃秾麗的眼睛微瞇,直勾勾看著它。
提及往事,他眼中好似結了一層寒霜。
刑水水問:“后來呢?你親手殺了他。”
杜諦竹:“不。是鏡無雙殺了他。鏡術大師在術法的造詣上天人合一,卻也極其恐懼被蠱與毒無形殺害,一直把他們視作威脅。正好那個蠱師太過囂張,就被鏡無雙殺了。然后——我就拜他為師。”
原來是這樣。
他看向刑水水,每個字都戳人心窩:“當年,那個邪蠱師所煉的便是血蠱,此蠱極其罕見,必須由活人煉制而成。關無山煉了這么多年的蠱,還是血蠱,肯定會留下痕跡。待找到,我會告知你。我們必須聯手,薛九靈,還有你那死相好。明白嗎?”
說完,一陣黑風刮過,杜諦竹已經消失在原地,仿佛從未有第三人存在。
第 72 章 十一蒼川
刑水水難抑心中震撼。用活人煉蠱,也不怕遭天譴!想那上官侯月利用駱丹國百姓培育洛玉花很快就被靈山察覺,這關無山煉了這么多年血蠱居然沒一點風聲,要不是為阿姊尋找解蠱之法來到蒼川,也不會誤打誤撞窺見他的陰謀。這關無山到底想干什么!
她喘息一時急促了些。
赫連生捏住她蒼白的手。
刑水水睫毛輕輕一動。好似有碎花飄下來,浸香了雪。
少年手臂與她相貼,暖熱的觸感傳過來。她望著他的漂亮的手指,突然很喜歡赫連生牽著自己手,很暖很有力,好像在說:這把握劍的手可以殺人,也可以保護你。
刑水水唇角彎了彎。順著刑水水的聲音,明溪也看到了,確實不是刑水水眼花,鶴雪衣的懷里還有個毛茸茸的生物。
鶴雪衣人如其名,常年一身雪白長裙就像是雪蓮化身的仙子一般,出塵無瑕,晶瑩剔透。她懷里那個小東西更是一身如雪,比鶴雪衣的白衣還要白上幾分,要不是雪色的皮毛上沾染了猩紅的血跡,還真難以發現它的存在。
看著那毛茸茸的小東西,明溪的眉頭就是狠狠一跳。
果不其然——
【誒嘿?果然不是眼花,這小白狐崽子,看著真眼熟啊!】
【按照這種節奏,劇情力量果然這么強大,就算被踹出去之后,它還能跑回來呢!】
【只可惜小師妹并不知道,這小白狐崽子,就是傳說中的妖族小王子,之前就差沒抱著小師妹大腿哭的那個溫言?大名溫瑾生?】
明溪:我現在知道了。
自己的黑歷史就在那邊,明溪只怕自己走得太慢:“走吧,三師姐。”
刑水水:“誒?”
明溪挑眉:“怎么,三師姐還想去幫忙?”
“不不不不!”刑水水連忙搖頭十連拒,“我就不上去送菜了。”
【我雖然善良,可也不是埋頭就上去送死的人,鶴雪衣一個筑基期都干不過的妖獸們,我一個煉氣期上去是添亂呢還是添亂呢?】
【至于小師妹……好吧,不幫忙也理所當然。要是隨便換個其他人,以小師妹的愛美之心幫了也就幫了,可眼前這是鶴雪衣,還是算了吧……】
“我可不是見死不救的人。”明溪覺得自己還是要解釋一下,刑水水對自己的誤解好像有點多,“天武宗的手段那么多,鶴雪衣可是慶衡尊者的愛徒,這幾個妖獸我都能對付,她不可能沒辦法對付,不是在演戲,就是舍不得手里的保命手段,等著我上去當冤大頭啊?”
刑水水立刻點頭,“小師妹英明!”
那狗腿的模樣當中透著點乖巧,【小師妹當冤大頭的時候還少嘛!】
明溪的笑容頓時收斂。
她剛剛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身為修士的鶴雪衣聽得清清楚楚,本就慘白的臉色頓時更加難看。
因為明溪說得沒錯,雖然一開始被這些妖獸逼得措手不及看起來很狼狽,但其實她手里有不少保命的手段,對付這幾只妖獸不在話下。只是那么一出手的話,感覺付出有點太大,如果此時明溪能施以援手,以她們兩個筑基期的實力,她能省不少法寶。
雖然在慶衡尊者面前,她也算受寵,可慶衡尊者是個摳門的,平時也更看重她那個大師兄藍夜舟,她手里有好東西,卻也不多,用一件是少一件。
在這之前,她并不覺得這樣的想法和打算有什么不對,但此時此刻被明溪這么簡單明了指出來,她只覺得像是被人兜頭打了好幾巴掌一樣,只剩下難堪。
果然從知道明溪的存在開始就恍惚覺得她會是自己的夙世之敵,鶴雪衣只覺得自己遇上明溪就沒什么好事!
比鶴雪衣反應更大的,是她懷里那只原本安靜如雞的白色小狐妖,聽到明溪的聲音時就渾身緊繃,知道明溪要走,更是掙扎著要跳出來。
這讓本就捉襟見肘的鶴雪衣差點被對面的妖獸撓破了漂亮臉蛋。
似聽見她推窗的聲音,少年身形微僵,如果此刻回頭看的話,燈火會將她的眉眼照得極其溫柔。
刑水水手扣在窗邊,輕輕說:“外面這么冷,我們回去吧。”
赫連生似沒想到她會是這個反應,轉頭與她對視了許久,眼皮微耷著,神情寡淡。
他自嘲道:“你……都知道了?”
“都知道了。”
“沒什么別的要說的?”
“有。”
眼淚飄落,刑水水忍著痛苦。
第 73 章 十二蒼川
她一哭,就不知亂了誰的心緒。
赫連生二話不說飛身,手扶住窗框,踩著小窗臺上的雪。
操,別哭啊。
白影飛掠至眼前,月色皎潔。
刑水水紅著眼望向他。少年低下頭,后背擋著風雪,眉骨下灰色的陰影偏移,握在拇指之下的桃源劍閃著凌凌銀光。
“都答應你。”他低聲說。
刑水水應了一聲。
赫連生從窗戶翻進來,眨眼就站她眼前:“是之前就在意我嗎?”
陰影落下,刑水水眼前暗了一片,她背挨著桌子,裙擺從凳子上墜落,料子閃著細細的光。
溫言倒是單純只想報復她,一如刑水水所說的不講道理又惡毒可怕。
至于鶴雪衣的目的,居然是琥珀王朝琥珀高塔里被封存的巨龍,也就是傳說中的龍脈。
最后,還真被他們成功了。
明溪是在燃盡琥珀王朝皇城那場大火里醒來的,所有人都說是她入魔后對琥珀王朝殷氏皇族屠戮殆盡,這一場大火更是為了毀掉琥珀王朝的龍脈。
她能解釋嗎?
她沒辦法解釋,因為相信她的人,都葬送在了那場紛亂里。
醒來的時候,明溪眼底還是一片猩紅的火色。
晏起就端正地看著她,點點頭,“嗯,還真有點悟性。我說,嗯……”他偏頭想了想,“你這天賦還不錯,正好趁著這機會閉關,沖擊一下筑基巔峰,再積累積累,一個金丹沒跑了。”
本來,明溪也是這么想的,把刑水水安全送回宗門,她就安心閉關修煉,外界的紛紛擾擾都與她無關。
可誰知道會在半路上遇到溫言和鶴雪衣。
更不知道,這倆會那么巧碰上,看起來目標還都是她。
想起夢中那一場大火,想起被滅族的殷氏皇族,想起皇城中無辜犧牲的百姓,明溪就覺得自己這口氣咽不下去,就算咽下去了棺材板也摁不住。
“弟子還有些私事需要處理,暫時閉關不了。”明溪看一眼一臉無辜的刑水水,這才對晏起正色說,“本來還想著師門內就只有三師姐在,弟子還不方便離開,如今小師叔回來的正好,三師姐,唔,還有師父,就麻煩小師叔照顧了。”
晏起:嗯???
刑水水也不理解:“小師妹你要離開?私事?你還要再回琥珀王朝嗎?還是這會兒要去找那妖族小王子的麻煩?”
【是我多心嗎?小師妹剛剛那話里似乎有哪里不對?】
【為什么師門里就只有我在,她就不方便離開?為什么要拜托小師叔照顧我?我一個乖巧可愛不惹事的十佳弟子,乖乖待在宗門里哪里也不會去,怎么就需要人照顧了?】
【我看起來就是需要人照顧的樣子嗎?】
【過去這十多二十年也沒怎么需要吧?雖然我算不上勤快,但還是能把自己照顧好的。】
【難道這次跟著小師妹出去這么共患難一遭,小師妹良心發現了?】
【而且我跟小師叔也不熟啊……到時候誰照顧誰還說不一定呢!畢竟是好多年都沒回宗門的人了,對宗門的了解還要我轉述呢!】
此刻的明溪只能感嘆,幸好小師叔聽不到。
也不管刑水水的心聲是如何炸裂,明溪笑起來的樣子不懷好意:“小師叔想必還不知道,這些年師父因為某些原因,對于俗物很少過問……”
明溪這已經是很委婉的形容了。
落楓仙尊哪里是很少過問,自從道侶意外過世之后,落楓仙尊基本上都不管外界是什么聲音了。晏起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對于他不在宗門這些年,師兄還能收了這么好些個徒弟,他還覺得挺意外的。
屋檐下的柿餅成熟了。沒人摘就會爛掉。
刑水水,我的意思是,我們和好吧。
解元三千七百二十三年。赫連生留。
以這么隱晦的方式。
很久很久,刑水水的心像成了手中的這團紙,被人揉得皺巴巴的。
她將無事牌貼近心口的位置,任憑心跳聲隔著衣料傳出。
道不同,但山水有相逢。
愿她的少年,永驚才絕艷。
第 74 章 吉兇第一
刑水水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趴在桌上,手中緊抓著那塊無事牌。
你太好了。
所以,究竟怎么樣你才能開心呢。
赫連生。
她醒來是在半夜,躺在床上,側頭看見桌上的桃木牌,便知道是赫連生來過。
推開門,月色灑在胳膊上,刑水水揉揉眼睛。赫連生如她所想沒睡,正在畫符,沒用朱砂,而用血,月光慘白,指尖就殷紅一片。
朱砂會傷妖。但是血不會。可到了這時候,溫言一眼不發,就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只是這委屈在不同的人眼中看來,那就有不同的理解。
要是之前的洛明溪,沒聽過刑水水的“旁白”解釋,只聽溫言的那些話,只會認為這委屈是他的家人帶給他的,比如眼前這些氣得七葷八素的妖族長老們。
那這些妖族長老呢?必然會認為這些委屈,是她帶給溫言的?
真如刑水水所說,人沒長嘴的時候,萬事都任由別人胡亂猜測,這其中的誤差有多大,自然不必言說。
洛明溪何其聰慧,以前是被不知道什么玩意糊住了心眼,這會兒就像是醍醐灌頂一般,突然明白了很多東西。
只不過心高氣傲的洛明溪就算明白了,恐怕也懶得跟溫言計較。
刑水水就不是這么大方的人。
【呵!冤種小師妹不跟你計較,我可小氣的很!敢欺負我師妹,也不問問無涯峰是誰的山頭!看我的!】
隨著刑水水的心聲,洛明溪的瞳孔有一瞬間的放大,而之前心底那片刻的不舒服也瞬間被撫平。
嗯,如果刑啾啾不張嘴閉嘴叫她冤種就更好了。
突然響起的聲音,大家都不陌生。
有那么一瞬間,洛明溪都差點以為自己出現幻覺,在聽到刑水水的心聲之后,又能聽到溫言的心聲了?
而且這話并不陌生,在不就之前,剛聽溫言如泣如訴的說過一遍。
這會兒再聽,只覺得很是微妙。
刑水水手里捏著一顆留音石,靈光微微閃爍,正在播放溫言不久之前的傾情表演,十分傳神。
秋錦悠:噗嗤。
她一般不笑的,只是真的忍不住了。
本來還捂著臉哭得肝腸寸斷的溫言猛地抬頭,一臉詫異地看著刑水水,確實沒想到,在那時候,居然還會有人刻意拿出留音石,錄下這么一段。
再看溫言的臉上,雖然面色還有些蒼白,畢竟重傷未愈,可是潔白光嫩的漂亮小臉蛋上,哪有半點淚水,只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此刻滿是惡狠狠的兇意,死死地等著刑水水。
刑水水毫無誠意地道歉:“啊,抱歉,一點個人的小癖好,要是你覺得不好,我這會兒就刪掉?”
溫言:都已經放出來了!大家都聽到了!他現在覺得不好!就算她刪掉了有什么用!
留音石錄制的時間并不長,但足夠把溫言和洛明溪那段對話錄制下來,十分清晰地聽到,溫言是如何詆毀自己的族人,跟洛明溪賣慘求同情,而洛明溪又是如何勸說溫言。
別說那些妖族長老了,就算是洛明溪,再聽那時的對話,都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很傻。
【誒嘿,主打一個發瘋。】
聽到刑水水這心聲,洛明溪也很想發瘋。
刑水水笑道:“我就說是好兆頭。”
她自己搖了一根,看清那上面的字卻是一愣。
兇。還是大兇。
即便翻轉的很快。還是被赫連生看見了。
他當即就把這根簽捏斷,小沙彌慍怒,赫連生一臉的有本事就弄他,囂張的很。小沙彌敢怒不敢言。
少年輕蔑道:“不過是裝神弄鬼的東西。別信。”
“所謂命定生死,不過是一個笑話。能被算出來的都是垃圾。要是人的命運能被一根簽定死,那我不介意把天道揚了。”
赫連生一如既往的傲慢。
第 75 章 吉兇第二
總有人在意她的生死。
甚至都快勝過她自己。
刑水水也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笑道:“沒事,就只是個參考,不喜歡就不參考。搖不到我想要的結果,那就再搖一根。”
小沙彌:“……”沒想到還能這樣。
刑水水又搖了搖,簽子在滾筒中滾,赫連生搶過去,不讓她拿了,刑水水見他如此執拗,便也依著他。
她不想再讓赫連生不開心了。 刑水水穿梭在其中,小心尋找著水丹。
局勢所困,不得不做出此舉,眼下借幾顆丹藥,待恢復人形后,必定十倍償還。
刑水水瞄到一只存放丹珠的透明罐子,朝著那里飛去,卻覺身后憑空出現一股寒氣。
熟悉的氣息傳來,刑水水扭過頭去,虛空中浮動黑色漩渦,幻化出男子的身影。
竟是赫連生。黎詔笑容凝固,目光落在那只黑鳥身上,終于從那燒焦的羽翅中,辨別出一絲鸚鵡的模樣。
他心下焦躁,又不敢發作,抑制住臉頰微抽的肌肉,含笑回道:“的確是只鸚鵡,灰舌長了一身灰色羽毛,遠看如同烏鴉,故而被我調侃為烏鴉。”
黎詔走近一步,朝赫連生伸出手。
“此鳥我調.教了許久,便是為了今日作禮物送給妹妹,沒想到它偷溜出來,實在頑皮,方才是一時心急嘴快口誤了,倒叫赫連兄見笑,望赫連兄將它交還給我。”
這一聲赫連兄,聽著著實拉近了二人距離,然而面前人眉梢輕蹙,并未動作。
這時,一道清亮的聲音在背后響起,“阿兄。”
黎詔回頭望去,見黎琴自空中飛來。
少女白衣勝雪,衣袂飛揚,足間輕盈落地,停在他身邊。
黎詔給她使了個眼色,黎琴觸及他的目光,順勢望向對面郎君手中那只鸚鵡。
一瞬間,她便明白兄長的意思。
是讓她從對方手中,奪下那只鸚鵡。自小一同長大的摯友,她待之如手足,為其不顧生死,對方卻早在暗中謀劃奪取她的水力,想著怎么將自己一擊斃命。
怎么會不恨呢?
她不信,近三萬年的相處,黎琴不清楚自己最在乎什么,可她就是要將這個殘忍地奪去。
可黎琴憑什么飛升,有什么資格飛升?
不屬于自己東西,就算黎琴暫時偷了,也駕馭不了。
她會把自己的一切奪回來。說話的聲音,出自赫連生腰間的那柄佩劍。
天地有水,萬物都可生出水識。
這一把上等寶劍,得水氣滋養,自然也早早開了水智。
“沒有價值的東西,主人你可是從來不留,要我說,這樣子眼看是不能活了,不如現在就將它丟下去,任它自生自滅。”
刑水水心中警覺,黎詔和黎琴未曾走遠,自己若在此處扔下,那二人難保不會追尋到她。
赫連生卻未置可否。
劍水吵極了,半晌得不到回應,再次嚷嚷,下一刻,被赫連生毫不留情地屏蔽掉。
恰在此刻,四周的風小了下去,前方出現了金色結界,結界在確認身份無誤后,放他們進入了學宮。
夜空下的屋子,寂靜無聲。
“老大,你回來了喵!”
一只黑貓矯健地從院內奔出,竄上半人高的矮墻。
赫連生作為首席弟子,得能在學宮獨開一處院子作為寢舍,只不過此處實在偏僻,臥于山腳下,依群山而居,遠離諸多學殿。
院中不大,院子一角辟有竹子,一陣風來,竹林搖動作響,濤聲徐徐。
黑貓支起身子,在墻壁上投下身影:“今天怎么回來得這樣晚,喵?”
赫連生隨手關上柴扉,懶洋洋道:“學宮外山下的水域有古獸作亂,幾位長老前去鎮壓,人手不夠,喚我去幫忙。”
黑貓抬爪,接過赫連生遞來的長劍,背在身后,和赫連生一同往屋內走去,又看到他掌中那只小鸚鵡,雙目放光,伸手示意赫連生將鸚鵡遞來。
“這不是先前跑出去的鸚鵡嗎,已經走丟好幾日了,你怎將它找回來了,在哪里找到的?”
“學宮外,那片禁林。”
黑貓驚奇:“禁林?今日午后,我看禁地方向電閃雷鳴,像是有人在渡劫,是誰?”
“刑水水。”赫連生話音冷淡,沒有絲毫情緒起伏。
黑貓聽到這個名字,反應卻巨大:“刑水水?那個總找老大麻煩的小青鸞?”
“她處處和老大作對,總和老大搶任務,老大的朋友不是說,此女囂張跋扈,處處欺凌同窗,橫行霸道慣了,若真讓這樣的人渡劫飛升,日后指不定狂成什么樣子!”
而自己遭此大難,父王母后尚且不知情,假使自己行蹤不明的消息傳回去,父王母后定然憂心。
小鸚鵡雙目緋紅,宛如泣血,握緊爪子,用羽翅擦淚,硬是不讓一滴淚落下,很快從頹喪中打起精神,開始低下頭梳羽。
待羽毛梳平整后,它咕嚕轉動雙眸,開始打量四周。
這間屋室十分整潔,室內清幽,書架上饕餮狀香爐輕吐竹香,青色的云煙隨風搖曳,十二連枝銅燈點著幽光,影落墻上,似星光游走,余下書架上規整地擺放著修煉典籍,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
刑水水卻覺得哪里哪里都不對。
這間居室的布局,與小鳥他們的天性相背。
小鳥生性喜亂,愛筑巢囤積東西,只有居舍中堆滿琳瑯滿目的器物,才覺得安心。
若這間居室只是尋常的井井有條便算了,卻是不染纖塵,一絲不亂,規整得幾乎可以用“過分”二字形容。
或許是生性排斥,又或許這是她死對頭的屋子,這周圍的一切,就連帶著清冽氣息,都讓她自爪底到心尖,生出一絲顫栗。
但擺在面前,只有一條路,眼下她想要從這只鸚鵡的身軀剝離出來,需得尋找到一枚能恢復氣血的丹藥。
對于高階水修來說,仙丹水藥并無多少裨益,但對于低階水修,一枚高階丹藥便能幫助突破瓶頸,促進丹田中水氣流動,大大恢復功力。
想來赫連生已邁入仙階,絕對不會欠缺此物。
可這間屋子實在太過干凈,架子上也并無存放丹藥的器皿。
屋內布滿禁制,書架上附有隔斷的陣法,像有意隱藏什么,刑水水抖了抖翅膀,正要掙開身上纏繞的紗布,掠翅飛上去,好好搜查一番。
背后的內間忽然傳來腳步聲,刑水水抬起頭,透過眼前的水鏡石,與那人的目光遙遙對上。
對方來得如此快,根本不給她機會躲藏。
隨著那人從黑暗中一步步走出,面容慢慢變得清晰。
他已然換了一身裝束,全身衣袍全黑,玉革束身,臉上覆著一層黑布,高挺鼻梁隱藏于面罩下,只露出一雙眼睛。
少年長身立于案幾邊,拿起桌上茶盞,給自己倒了杯茶,送到面罩下唇邊。
黎琴面帶微笑,負在身后持劍的手,在暗處輕掐一個訣,望著眼前人。
赫連生,這位神主義子,戰神之后,年紀輕輕已掌劍道大乘,是迄今最年輕步入仙道的少君,被稱為天縱的奇才,萬里無一。
饒是在強者林立的明澤仙宮,其劍術水力亦是同輩弟子中的第一。
自然相應的,此人極狂、極傲,行事拽狂,平素少有事或者物能入他眼。
不過那是之前,今日之后,這六界的史書將重新書寫。
最年輕突破化境飛升之人的名號,當屬于她黎琴。
那些從刑水水處奪來的水力,起初還不聽管教,在經過自己馴服后,已經沒了脾氣,只能乖乖地流淌在她體內,聽她處置,如暖流一般熨帖她的五臟六腑。
猶記得,刑水水初入明澤學宮,便與赫連生針鋒相對,二人曾為搶奪任務和寶器,從天上打到過地下。
赫連生劍道第一,而刑水水在符咒上無人可敵,縱使尚未成仙,也可憑借青鸞真身,與之偶爾一敵。
眼下自己奪了刑水水的水力,修為在原來之上大大提升,更進一層,比起赫連生,焉能差到哪里去?
也不知,自己今日能否與赫連生一戰?
黎琴指尖匯聚火焰,方要抬手,卻見赫連生側過眸,一股冷風猛地襲來,黎琴踉蹌一連后退數步,手捂住心口,以劍撐地,才止住后退。
“阿琴!”黎詔及時出手將人扶住。
黎琴大口喘息著,腹中氣血翻涌,口喉發癢,一股陰冷涼意遍及四肢。
他去而復返,走到案邊,一邊解下腰間佩劍,一邊刑水水看來,黑眸眼尾微勾。
那目光太過赤.裸,帶著直勾勾的打量,讓刑水水眼皮狂跳,
貓公緊隨其后進來:“咦,老大,你怎么回來了,可是遺忘了什么東西?”
貓公順著其視線見到小鸚鵡,眼有驚色:“它怎么進來了喵。”
赫連生道:“它生出水識了,眼里有光,你沒發現嗎?”
話語落,貓公“蹭蹭”爬上架子,一個眨眼,就來到了刑水水身側,將腦袋湊近觀察。
刑水水連忙躲避到架子上,赫連生抬步朝墻壁走去,取下另一把寶劍。
黑貓扭頭,若有所悟:“老大回來是換劍的?是那劍不好使嗎?”
赫連生并未回答,“錚”的一聲拔劍,劍刃明若秋水,映亮他雙目。
貓公得不到回答,面色不滿,轉而去問之前那把寶劍的劍水。
劍水一聲不吭,良久,幽幽怨怨開口:“他嫌用我打架不夠帥。”
貓公:“……”
貓公道:“別太招人耳目了,要低調一點,現在鬼市都知曉你這一號人物,你接單子殺的都是些窮兇惡極的水修,身上牽扯的利益太大,他們背后的人被逼急了,難保會對你出手。”
回應他的,是赫連生將劍收入劍鞘。
“想殺我的人很多,他們算哪一個?”
聲音清越,若玉石相撞,含著一絲散漫的不屑。
貓公無奈舔爪,沒辦法,這人就這性格。
赫連生轉過頭,目光鎖定在刑水水身上。
“看好鸚鵡,等我回來。”
目光似刃,銳利如鋒,仿佛能將人看透,刑水水心跳如鼓。
他身影化作漆黑光芒,最后只剩一團黑霧,消散在空中,再也不見。
在人間吃的最后一頓是在面館。
刑水水被赫連生拉到床底,挨著冰冷的地面,進來的是一男一女。她側頭便看見兩雙腳,走路搖搖晃晃,朝著床越來越近。不由屏住呼吸。這誰啊!
兩人已經滾上床,帳子輕輕落下,懸在頂上的情人香散著馥郁的香氣,并無半分雅正,只剩千般旖旎。
刑水水還沒搞清這兩人是進來干嘛的。
便聽見頭上一陣嬌笑:“大王~”
“……”
她哪見過這場面,不由兩眼黑了又黑,轉回來就看見赫連生漆黑的眼睛,身形微僵。
第 76 章 吉兇第三
赫連生到底也是個男人,聽到了怕把持不住,刑水水伸手指著他耳朵,示意他捂上,赫連生也不知道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直勾勾盯著她,一動不動。刑水水一愣,頭頂還時不時傳來床吱呀吱呀的聲音,咬牙忍了很久才沒點火把床上那兩人烤了。
床帳都被撕扯斷了,能想象到這兩人顛龍倒鳳到什么激烈地步,腳踝鈴響,帳角玉碎,交合之歡響徹整屋,好不風雅。
早知道換個房間躲了……
刑水水忍無可忍捂住自己的耳朵,袖中的刀順著掉出來。
室內一瞬就安靜。
床上兩人停止動作,女子疑惑地問:“大王,怎么了?”
刑水水被赫連生從身后按住,束縛住雙手,一動也不敢亂動,她發絲纏他腕間,脊背貼他身前,感受著他胸前的起伏。還是頭一回和赫連生挨這么近,這種感覺很微妙。赫連生現在在想什么?情人香對他的影響應該微乎其微。
“別動。”赫連生傳音。少年溫熱的氣息一路從耳畔爬升到頸間,刑水水微微側眼,赫連生冷眼盯著外面,殺意蟄伏在眼底。嗯,今晚有人要倒霉了。
想起自己回家的目的,秋錦悠那張白皙柔和的臉龐上頓時飛上一抹紅暈。
刑水水看著秋錦悠泛紅的臉頰和羞澀的眼神,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問:
“二師姐,這是要回去看姐夫?”
“胡說什么!還不是姐夫呢!”
秋家和藍家是世代交情,秋錦悠與藍夜舟是從小的婚約,秋錦悠拜入天陽宗無涯峰,而藍夜舟則是從小在天武宗修煉。
刑水水掐指算了算,又回憶了一下秋錦悠以前說過的細節,似乎秋錦悠和藍夜舟的婚禮就應該是在附近了?
【哎喲媽耶,二師姐這次下山,是要回去跟藍家商量成親的細節了??時間這么快!】
刑水水的心聲再次炸出來,秋錦悠先是一愣,然后反應過來刑水水應該是意識到了,臉上的紅暈更加蔓延,整個人猶如綻開的嬌花一般,充滿了勃勃的生機與嬌柔的風情。
【可是……】“噢,這是我從山下救回來的小美……公子,服了丹藥但傷勢不見好,就說帶他過來讓春河瞧瞧,順便看看啾啾怎么樣了。”
“溫言,這是我二師姐,秋錦悠。二師姐,這是溫言。”
“溫言見過二師姐。”
屋外三人說話的時候刻意壓低了聲音,怕是被她聽到驚擾了她。
可同樣身為修士,該耳聰目明的時候,刑水水也不是那么拉胯,所以二師姐和小師妹說的話,她聽得清清楚楚。
直到那名為“溫言”的男聲響起時,刑水水捏著被子的手指一僵,被雷劈過的腦子里仿佛還殘留著雷電的余威,霹靂吧啦地讓她想起某些細節來。
這名字叫……溫言?還是被小師妹從山下救回來的?
這劇情——
腦子里的閃電突然就劈開了迷霧,她想起來了。
【啊啊啊啊什么狗屁溫言,應該是叫溫瑾生,他可不是什么柔美可愛無害的小美男,他是離家出走的妖族小王子啊啊啊!】
二師姐秋錦悠以及小師妹洛明溪背著突如其來的尖叫嚇了一跳,抬頭望著刑水水的屋子,透過窗口就能發現,刑水水還裹著被子躺在床上,并沒有說話的樣子。
可剛剛那聲音,明明是刑水水的聲音,還叫得那么慘烈!?
而且她說什么,溫言?溫瑾生?離家出走的妖族小王子?
秋錦悠和洛明溪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議。
然后洛明溪干脆扭頭問一旁乖巧站著的溫言,“溫言,你剛剛聽到什么聲音了嗎?”
溫言一臉茫然:“啊?”他應該聽到什么嗎?
很好,他沒聽到。
也就是說,只有她和二師姐聽到了。
【完蛋了!小師妹這個花心大渣女!怎么什么人都搶啊!她知不知道那是隔壁妖界的小王子啊!妖界那邊都找翻天啦!隔天就要打上門來了!】
洛明溪:花心什么大渣女?搶什么搶?會不會說話?
“刑啾啾你再說一遍?”
屋內的刑水水掀開被子,“啊,小師妹你讓我說什么?”
那一臉茫然的樣子,比洛明溪身旁的溫言還無辜。
是了,刑水水根本沒開口。水水摸著后腦勺,訕笑兩聲。
“不知道幾位前輩如此大費周章大張旗鼓大駕光臨,有何指教?”刑水水努力抻直了腰板,顯得自己更有氣勢些。
可惜那柔軟的小臉蛋怎么努力,也嚴肅不起來。
“不過聽幾位前輩的意思,是要找一個叫豎子的人?據我所知,天陽宗并沒有叫豎子的,前輩們是不是找錯了地方?”
洛明溪扶額。
秋錦悠也忍不住扭過頭去偷笑,沒辦法,已經忍了一路了,實在忍不住。
聽刑水水這意思,哪是來勸說的,簡直就是來挑事,生怕大家打不起來一樣。
“哪兒來的臭丫頭,會不會說話?天陽宗已經沒大人了嗎?換個說話管事的來!”
“誒!前輩這話就不對了,你看看我敢在這時候這地方說話,就說明我有我的依仗,我天陽宗的人都沒意見,你們也沒什么發言權啊!”
堂堂這么大的天陽宗,當然不會沒人。只是眼看著對方是沖著無涯峰弟子而來,雖然無涯峰最大的那位如今在閉關不能管事,可這幾個弟子看起來暫時也沒輸了氣場,所以能管事的家長們都隱身在暗處,就看這幾個弟子要怎么處理呢!
能培養孩子們獨當一面的機會難得,孩子們處理不了他們再出手也來得及嘛!
緊接著又是咣的一聲巨響,護山大陣又被捶了一下,眼前的光景仿佛都在震顫。
“好好說話呀!”刑水水捂住腦袋,才勉強沒讓疾風將自己的帽子吹走,“前輩也要講理才是,你們沖上門來就說要找豎子,跟你們說了天陽宗沒有豎子你們也不信,那你們說說到底誰是豎子,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不要讓人瞎猜好不好!”
為首那位須發皆白的長者臉都氣白了,指著刑水水的手指都顫巍巍的,“豎子!無知小兒!無禮!”
刑水水可冤枉了,“誒?這就豎子了?我怎么就成豎子了?所以說前輩們是來找我的?這不可能吧?我又不認識你們啊!也別亂認親戚啊!”
洛明溪:等等,咖位是什么?
不過洛明溪也意識到這個問題,扭頭一看,溫言就站在自己身后,好巧不巧正好遮住了對方的視線,想要在第一時間看到他確實不容易,而且對方還被刑水水吸引了注意力,愣是沒發現他們要找的人就在她的身后。
但洛明溪也不能理解,明明是為了找人來,那肯定要先看一圈。而且這么大個人,就算第一眼沒看到,同為妖族,就沒能察覺到這里有個不是人的存在嗎?
真是來找人的?怎么這么不上心呢?
大概是因為之前聽了刑水水的那些話,就算還沒徹底相信,卻也在心里埋下了懷疑的種子,這會兒不管看什么,似乎都會覺得對方別有用心。
就像是一開始就安排好了的一樣,就為了來她面前演這一場戲?
不至于不至于,洛明溪搖搖頭。
眼見刑水水說話似乎比洛明溪更氣人,哦,不是似乎,是絕對,秋錦悠身為無涯峰的二師姐,不得不站出來,手一扒拉,就把叉著腰跟小茶壺一樣的刑水水給扒拉到了一旁。
即便如此,刑水水還不甘心地往妖族小王子溫言那邊一擠,直接就把正在裝嬌弱,下盤不穩的溫言猝不及防給擠了出去。
【都這樣了,對面那幾位不會還裝作看不見吧!】
但洛明溪和秋錦悠也確實聽到了聲音。
【啊啊啊啊,那就是溫言啊!傳說中的妖族小王子,看著確實挺漂亮的,小師妹這審美一直在線……】
洛明溪:我是不是應該謝謝夸獎?
【只可惜哦!人家小王子還是心有所屬的!這次受傷也只是苦肉計想要讓自家心上人心疼一番,結果人家小兩口的情趣,小師妹非要橫插一腳,小王子醒來發現救了他的不是自己的心上人,而是不知道哪兒冒出來的陌生人,這鬧的,他撕了小師妹的心都有!】
洛明溪頓時面沉如水。
秋錦悠更是一臉無措看看洛明溪又看看刑水水最后看看溫言,請原諒她單薄的人生不足以支撐她的腦容量來分析眼前復雜的境況。
洛明溪:刑啾啾你說誰大傻帽呢?你禮貌嗎?
“刑啾啾!”洛明溪氣得眼睛都紅了,那明媚的臉蛋上滿是羞紅的怒意,“你給我起來!”
刑水水趕緊扯過被子再次把自己裹起來,“我不,我是傷員,我就不起來!”悶聲悶氣的聲音從被子里傳來,滿是刑水水最后的倔強,“洛明溪你沒大沒小,喊我什么呢?二師姐還在呢,你怎么能直呼我的名字!”
洛明溪:我不僅直呼你的名字,我還想直接撕了你!
胡說八道什么呢!
平時這個刑啾啾窩在無涯峰,也沒什么出彩的天賦,也不見怎么勤奮的修煉,每天生活單純又低調,一不小心就會忽略這無涯峰上還有這么個人的存在。
今天才知道,這人不是低調也不是乖巧,而是在腦子里把該說不該說的話,都說完了?
好家伙,想必平時也是這么吐槽他們的吧?
洛明溪擼起袖子就準備上去揍人,卻被秋錦悠給攔住了。
秋錦悠搖搖頭——溫言——還有外人在看著呢!
今天這情況太過詭異,最合理的猜測就是被雷劈過的刑水水應該是突然開了竅,只是這開竅的方向是不是不對?人家都是天賦異稟能聽到別人的心音,怎么到刑水水這里,反倒是她自己的心音晚節不保?
這到底是覺醒了什么奇葩的天賦?
刑水水這一聲“可是”,嚇得秋錦悠一個哆嗦。她想起來之前,刑水水就是這樣一點點暴露出小師妹身邊那個小妖族的險惡用心,現在輪到她這里“可是”了嗎?
秋錦悠臉上的紅暈一點點褪去。
【可是,要是我沒記錯的話,藍夜舟那個混球,在天武宗修煉的是無情劍?!】
【啊啊啊二師姐不要走啊!你這次下山就回不來了啊!那個殺千刀的未婚夫跟你成親的當晚就會捅死你,殺妻證道啊啊啊!】
秋錦悠腳下頓時一個趔趄:什么?!
秋錦悠一臉震驚地看著刑水水。
刑水水一臉無辜地回望:“二師姐,怎么了?”
她沒察覺秋錦悠表情變化的細節,正在分神頭腦風暴,要怎么才能讓秋錦悠避免這傻逼的劇情。
比起小師妹那個海王有著很大自作自受成分在內,二師姐這操蛋的命運,純粹就是無辜到極點。
到底是誰規定修煉那什么功法,就一定要殺妻證道才能突破境界?
可藍夜舟是怎么回報的?
【他在新婚之夜,回報了二師姐穿心一劍!】
秋錦悠是不信的。
什么都不想相信,但是想到洛明溪之前的經歷,她只能瞳孔震顫地看著刑水水,突如其來的一句:“啾啾要跟我一起回去看看嗎?我讓母親給你做你最喜歡吃的菜?”
刑水水癟著臉。
【我是一頓飯就能收買的人嗎!】
【起碼兩頓!】
“好呀好呀,二師姐是現在就走嗎?”
【好耶,又可以近距離看戲了!呵呵,那什么狗屁渣男,敢對我二師姐下手,看我不先給他來個對穿對過!】
其他人都滿懷欣喜地離開地牢,唯有那群靈山人滿臉愁容。
一名面色慘白的女修鼓起勇氣道:“陰燭鬼王手底下有一位怪老,平常就是由他看著我們,據說這人活了很多年,修為高深莫測,術法非常陰毒詭譎,也極其好色,我們……李師妹被……被他擄走了。”
與李衣秋關系好的幾位女修互相對視一眼,都強忍著悲傷。
刑水水指著通向地牢深處的甬道:“在那嗎?”
女修點點頭。刑水水握住刀,瞇眼道:“等我一會。”
靈山修士皆是一怔,根本就沒想到刑水水居然會幫他們,她好像……好像也沒傳說中那么十惡不赦。
第 77 章 吉兇第四
這甬道也不知道堆著些什么,很濃烈的尸體腐臭味,刑水水捏著鼻子,心說快點把那個老賊砍死早日離開這個鬼地方。
越往里走,迎面遇上幾只厲鬼,看都沒看一眼,抬手動用離火燒死。
還有厲鬼不長眼,刑水水一腳將它踹墻上,抓著胳膊抬手就是一刀,鬼腦袋骨碌碌滾下來。
她五指間都是黑漆漆的血。
“小姑娘,是誰給你的膽子!這鬼牢也是你說闖就闖說劫就劫的?正好本座屋內缺一盞人骨燈,你這細皮嫩肉的做燈自是最好的。”
“你說——如何呢?”
明溪:嗯?
【所以太子殿下就是想給小師妹最好的,就連這身份,想必也是。圣武大將軍的后人呢,多高大上,一定能狠狠扇在長公主臉上。】
雖然真的對自己身世不是很感興趣,但聽刑水水這么一說,明溪就覺得,似乎好像大概真的感覺還很不錯。
“所以接下來,還需要請父皇出手了。”
太子殿下再繼續調查下去,要涉及的范圍和內容就有點超出他一個儲君能做的,做當然也能做,但就怕被人發現,在這上面做文章,挑撥父子倆的關系。而且調查到這種關鍵時刻,皇帝陛下也該出手了。
皇帝陛下微微點頭,手指一動,一道黑影猶如鬼魅一般,就出現在了宣陽殿上。
刑水水:【哎喲!】
說實話,刑水水很不想承認自己似乎被嚇了一跳。
身為修仙者的尊嚴,讓她絕對不能承認。在長公主離開之后,宣陽殿中有一瞬間的沉默。
洛明溪倒是饒有興致地看著刑水水,聽著她的心音叭叭叭的。她就發現,要是跟刑水水有著接觸,這心音會更加的明顯清晰,連她小聲的碎碎念都聽得清清楚楚。
【哎喲,長公主是真沒看皇帝陛下的臉色哦,就差沒把嫌棄寫在臉上了,長公主是一點都看不出來。】
【不姓洛又怎么了,不過是個名字。】
【不當郡主怎么了,洛明溪還是我天陽宗無涯峰的小師妹呢!那可是小師妹,團寵標配身份,一個郡主怎么了,還看不上她公主府呢!】
【而且我總覺得這個皇帝陛下話里有話的樣子,肯定憋著什么壞。】
【啊啊啊啊啊啊好期待長公主知道真相那一天啊啊!真不知道她那張小白花一樣的漂亮臉蛋能變化出什么表情來!】
【哦,不對,以長公主的智商和腦回路,說不定還真不能體會這里面的意思。】
洛明溪:噗嗤。
【反正是不能跟這種人一般見識的,她們只會把對手拉到跟自己同樣的智商范圍,然后用自己豐富的經驗和神奇的腦回路,打敗對手!】
【小師妹就是吃虧在這上面,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才能明白,就不能跟這種人一般見識,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在對方犯病的時候,揍一頓。】
【一頓打不好,那就打兩頓。】
【多打幾頓,打服氣就好了。】
沒忍住笑意的洛明溪直接笑出了聲,打破了宣陽殿中詭異的寧靜。
皇帝陛下沒好氣地瞪一眼洛明溪,“你還笑得出來!”
太子殿下也笑道:“明溪,這事你早就知道了?”
洛明溪點點頭:“算是知道一點,所以我這才跑回來,想要求證。”
這也就說明為什么這次洛明溪回來之后,會有那么奇怪的情緒表現,都顯得不像是她了。
皇帝和太子突然都明白了。
只有刑水水一臉懵逼地望著洛明溪。
【小師妹這是笑什么呢?哦,小師妹這是因為長公主的刺激,終于想通了。】
【可喜可賀,普天同慶,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不過小師妹是什么時候知道的,我怎么不知道……】
“刑啾啾。”洛明溪揉了揉發脹的額角,打斷了刑水水的胡說八道,但又實在不知道跟刑水水說什么好。
畢竟刑水水一直都沒“說”什么,只是乖巧地站在一邊,陪著她。
頭疼。
特別是此刻,聽到自己的名字被喚起,刑水水那布靈布靈的大眼睛晃閃閃地看著她,簡直讓人不知道說什么好。
“皇帝舅舅,太子表哥,你們不用太擔心我,我沒事。”洛明溪抿抿唇,眼底是一片釋然,“也許剛開始知道的時候,我確實……”
怎么說呢,是低落還是感傷,好像都不是,反而是釋然,以及果然如此。
但是當著皇帝陛下的面,就這么直說是不是不太好?
“但我現在覺得,這真不重要了,從一開始,我是她女兒這件事,對我和她都是折磨,如今真相大白,我和她都解脫了。”
皇帝還沒說什么,太子就已經淡然出聲:“可看起來,長公主殿下并不想就這么輕易結束。”
長公主的認知到底什么時候扭曲成這樣,不管是皇帝還是太子都沒意識到。
洛明溪彎唇笑道:“她想要的不過是這郡主的名頭,自然拿去就是,這樣的虛名沒有任何意義。”
“可是明溪……”
“太子表哥,我知道你想說什么,無非是這些年我在皇城得罪了不少人,但真的沒了郡主這個名頭,她們就能騎到我頭上來?太子表哥是不是忘記了……”
洛明溪抬手,一道靈光在指尖顯現,化作一朵金色的蓮花,飄然落下。
“我可不是什么任人欺負的柔弱小可憐,也從未寄希望于她身上,渴求過她的保護。”
也許在年幼時曾經幻想過,但很快她就認清楚現實,再也不去奢求。
皇帝輕咳兩聲。有些話就算他說了,他那個被養壞了的妹妹也聽不到,但他可以說給洛明溪說。
“這個洛字,不要也罷。”皇帝抬眼看著洛明溪,眼中全是慈愛和期待,“以后,你就叫明溪,如何?”
明溪這個名字,最開始還是皇帝親自給洛明溪取的。
此刻去掉洛這個姓氏,洛明溪才陡然意識到皇帝陛下的用意。皇帝陛下的母家舅舅,也就是跟洛明溪長得很像的那位英年早逝的琥珀王朝圣武大將軍,就姓明。
皇帝陛下,早就將他的用意,藏在了洛明溪的名字當中。
【哎喲我的神,皇帝陛下就是我的神,這一步步的,不愧是皇帝陛下,算得可真好。】
【皇帝陛下是早就算到這一天了?】
【誒不是,皇帝陛下是早就知道小師妹的身世了?這也不是不可能?】
【但我覺得這不太可能,皇帝陛下要是早就知道小師妹的身世,應該早就做出點什么了。只能說,皇帝陛下對自己這個妹妹實在太了解,這一手防患于未然簡直做得太棒了,給皇帝陛下打call!】
洛明溪:本來都聽懂了,怎么到最后她就有點迷糊了?打什么來著?
皇帝陛下還等著她的答復,這事皇帝雖然說了,但他還是會尊重洛明溪的意見。
洛明溪就笑著說:“好,聽舅舅的話,以后我就是明溪,跟洛家,沒有半點關系了。”
皇帝陛下頓時笑出滿臉褶子。
太子殿下似乎更關注另外一個問題,“明溪你已經提前知道自己的身世存疑,那你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嗎?”
【關于這段,我好像也不知道?】刑水水摸摸后腦勺,開始做沉思狀,【劇情里似乎并沒有講這么多?讓我仔細想想。】
明溪:那你可真得(dei)仔細想想了。
同時,明溪對皇帝陛下說:“并不曾聽說,其實在這之前,我對自己的身世,沒有半點懷疑。本來也只是想回來求證,但誰想到……”
長公主并沒有給她求證的機會,在知道她回來的第一時間,就沖過來,恨不得將她踩進泥里。
求證什么的,都不重要了。
但是她的身世——
太子殿下卻在此時開口:“其實從一開始,我就有個猜測。”
大家同時扭頭,看著發言的太子殿下,其中刑水水的眼神最是明亮,充滿好奇的光芒,看得人好像不說點什么都對不起她的眼神。
“其實當年,見到明溪的那一刻,我就覺得,她應該是明家的孩子。”
有句話不好明說,那就是他一直覺得不管是長公主殿下,還是洛駙馬,應該都生不出明溪這樣的孩子。不過長公主再怎么說也是皇帝陛下的親妹妹,還是要顧忌皇帝陛下的面子,所以這話不能說。
“所以我很早就從明家這條線開始調查,”太子殿下對皇帝陛下點點頭,“這一點父皇也是知道的。”
皇帝陛下知道,當年太子將明溪帶回宮的時候,就跟他提及過,懷疑明溪不是長公主的孩子,而跟明家有關,明溪那張臉就是最好的證明,然后太子就一直在調查。
皇帝陛下卻覺得不可能,明家的事,他十分了解,可以說過去的這么多年,明家上下在皇室面前就沒什么秘密,也正是因為這份坦誠,獲得了皇室經久不衰的信任。
從未聽說過明家還有流落在外的血脈,特別是明溪跟那位圣武大將軍長得那么像,難道還正是圣武大將軍的血脈?
皇帝陛下直覺不可能。
“也如父皇所說,這些年我一直沒找到什么線索,也曾經屢次想過放棄,但現在看來,我沒放棄確實是對的。”
明溪瞳孔一顫,多年相處,她當然很了解太子是什么樣的人,他能說到這地步,必然是有了什么線索。
“父皇,當年圣武大將軍身邊雖然沒出現過女人,但兒臣查過圣武大將軍身邊所有親近過的人,其中有一個人物,確實存疑。”
說著,太子殿下就取出了一份老厚的信件還有各種資料,呈到了皇帝陛下面前。
這東西,還是知道長公主要進宮之后,太子殿下特意回自己宮里去取的,刑水水目睹了全過程,太子殿下似乎也沒打算瞞著她。
這也是為什么她和太子殿下會這么晚才回到宣陽殿的原因。
皇帝陛下正在看太子送上來的信件和資料,厚厚一疊,慢條斯理地翻開著,明溪就在他身邊,伸頭就能看得清清楚楚,但刑水水站在下面,脖子伸再長都看不到。
【咦惹!】
【著急!】
【想看!】
【看不著!】
一連串的心音把明溪都逗樂了。
“只是表哥的猜測,即便當時圣武大將軍身邊曾經出現過可疑的人,也并不代表,我就是圣武大將軍的后人呀……”
“嗯,我只是想說,現在有了線索,可以按照這個方向繼續調查下去,”太子抬眼看著皇帝陛下,“但是接下來,就需要借助父皇的力量了。”
太子殿下能夠調動的人手,也都是皇帝陛下給他的,而他自己養的私人力量,也都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
刑水水還在一旁吐槽。
【琥珀王朝也挺有意思,眼前這對父子大概是有歷史記載以來最坦誠布公毫無芥蒂的父子了,能做到這種程度,也不怪琥珀王朝能傳承這么多年了。】
聽到刑水水頗有感嘆意味的聲音,明溪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從思緒中抽離出來,“表哥,其實我并不介意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
太子也揚聲道:“我介意。”
【啊,小師妹也許并不介意,但這兩位寵愛她的家長是真介意。特別是太子殿下,小師妹大概是不理解他的心思,要不是輩分不對,把她撿回去養的太子殿下恐怕都把小師妹當做自己的崽了。】
明溪:刑啾啾你說什么?你敢不敢再大聲一點?誰被撿回去了?
突然出現的這位應該是皇帝陛下的暗衛,身手在凡人間應該是頂流,對上明溪這樣的修為也許確實不夠看,但是對于刑水水這樣的半吊子都算不上的咸魚來說,已經能一刀一個小朋友了。
暗衛一直都在旁邊,當然知道皇帝陛下叫自己出來做什么,領命之后,又如一道魅影再次消失。
刑水水:【哇偶!】
明溪:很想笑,但這似乎不是時候。
皇帝陛下還在想其他的事情,比如明溪的封號,靜雅郡主,這個封號還是長公主給明溪請的,但是看長公主那樣子,恨不得把一切都從明溪撕吧下來,這封號不要也罷。他之前就覺得這封號不合適明溪,是長公主堅持。
這次明溪回來他還想著要不給明溪換個封號,現在看來,確實可以從明家這邊下手。
如果明溪真是明家的后人,給她一個公主的封號,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這次的封號,你自己選,怎么樣?”皇帝陛下的眼神中滿是寵溺和期待,“要是你沒有什么好想法的話,我這里有些推薦的,你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說著,皇帝陛下隨手就從旁邊的奏折堆里拿出一個,攤開在明溪面前,上面寫滿了他早就想好的封號。
這一切都足以說明皇帝陛下早就做好了準備。
【這都是愛啊!】
明溪覺得,這要是給刑水水撐個臺子,說不定她能當場唱出來。
長公主的動作很快,看得出來她真的很心急,明溪他們還在宣陽殿閑話家常,正說到時間差不多,該是用飯的時間,長公主那邊就帶著人來了。
這也是明溪第一次見到鶴雪衣。
那一身雪衣猶如從皚皚白雪蒼茫雪山中走出來的雪蓮精靈一般的少女,抬眼看著大殿之上,離她尚有一段距離,猶如盛開的太陽花模樣嬌艷明媚的明溪,微微一笑。
明溪突然就覺得有一陣牙疼的錯覺直刺天靈蓋。
想到這,她扭過腦袋,以命令的口吻對赫連生說:“你抱我一下。”
少年低下頭與之對視,沒有動:“又打著什么鬼主意?”
他發帶垂落至身前,眼神古怪,潑灑出去的酒香在兩人之間環繞,似要趁著春風將他們一同灌醉,不知是誰先滿面云霞,低下腦袋:“赫連生,抱我一下。”
赫連生最終還是收劍走向她,咧著一抹惡笑,也將她拉近了也許,捏著她手腕:“滿意了嗎?大小姐。”
陰影落下,將她圈在其中,逃也逃不掉。
相比于長期習武的赫連生,桃花妖的身段就比較小巧玲瓏,頭頂皆是他溫熱的呼吸。
被他這么輕擁著,刑水水一愣,赫連生原來還會這么叫人!心頭被撓了一下。
陰燭鬼王:“……”
其他鬼王:“……”
這他媽兩個神經病!!!
第 78 章 吉兇第五
赫連生走上前,蹲身從地上拽起他,收回捆妖繩,不等鬼王反應,就被摔到墻上,弄得鼻青臉腫的,若不是他躲避及時,眼睛都怕是被木頭上的釘子戳瞎。
鬼王咬牙,從齒縫里一句:“他要殺人滅口,你們也不攔著!”
旁人一個比一個沉默。這誰敢攔?
少年勾唇,低聲笑:“我是靈山的沒錯。”
血順著木縫下流,刑水水腳邊有一條黑色的血線,只微微看了一眼,也沒避開,就聽赫連生笑著說出了后半句——
“靈山叛徒,赫連生。記住了嗎?”
這里可不少靈山的,他這話就跟貼在人臉上說,肆意張揚,一點也不心虛。
李觀玉:“……”
李觀行:“……” 刑水水頓時化身尖叫雞。
【長公主這是要上天啊!這么大的事,她直接就這么嚷嚷出來了?完全不給小師妹一點準備時間,這是想要逼死誰啊!】
【這真的是母女?不是仇人?】
【哦不對,這倆還真不是母女。】
【說實話在這之前都沒人懷疑過嘛?哦不對,當初還是懷疑過的,畢竟小師妹跟長公主還有長公主家的那個駙馬長的一點都不像,小師妹小時候還因為這個被長公主虐待過,還是太子殿下恰好發現,這才將小師妹從水火中拯救出來。】
洛明溪瞳孔地震:刑啾啾居然連這些都知道!
雖然這些事在琥珀王朝并不算什么秘密,可洛明溪很確定刑水水這么多年都窩在無涯峰上,就連宗門都很少出,在這之前她們也不熟悉,這一路也是有她直接拎過來,根本沒機會了解。
所以刑水水是怎么知道那些過往的,而且聽她那意思,她好像還知道得很是詳細?
就連洛明溪自己恐怕都記不得那么多細節——
“仲薇。”聽到皇帝這話,長公主眼睛里爆發出劇烈的光芒,她就知道,皇帝還是最疼她的,不管什么時候,都會為她做主。
洛明溪聽到這話的時候,心尖也是一顫,然后她的手指再次被刑水水抓住了,同時聽到了刑水水那已經熟悉的心音:【哎喲,感覺這皇帝陛下要放大招了,我得拉住小師妹,別讓她壞了皇帝陛下的節奏。】
洛明溪:我沒打算動!
至于這個跟她,跟駙馬都沒有半點相似的冒牌貨,她沒讓皇帝陛下賜死她,已經是最大的恩賜了!
到時候看她還怎么囂張跋扈!
長公主對自己的親生女兒有著絕對的自信,堅信只要皇帝陛下見到那個孩子,就一定會喜歡她!
“那朕,還真拭目以待了。”
如果那個孩子真是皇家血脈,該有的尊榮當然會有,但更多的,皇帝陛下也不敢保證。
有些東西,還是要看緣分的。
“我這就回去準備,讓那孩子來覲見陛下!”
皇帝沉沉開口,打斷了長公主如泣如訴的指控。
懾于皇帝的威壓,長公主本能閉嘴,戚戚艾艾看著皇帝,就等皇帝給她做主,就跟過去這些年一樣。
長公主很確信,就算皇帝很寵洛明溪,也不會允許混淆皇室血脈這種行為存在。
“陛下……”
“你說明溪不是你的女兒?”
“對!她不是!她就是個冒牌貨,她是假的!她就不是皇家的血脈!混淆皇家血脈,其罪當誅。”
皇帝都氣笑了:“那這罪是誰造成的?是明溪嗎?是她從襁褓中跑來找你,換走了你的女兒嗎?”
長公主怔住,似乎完全沒想到皇帝能說出這種話,這時候皇帝不應該很生氣嗎?生氣皇室血脈被混淆,然后大發雷霆,懲治洛明溪,撥亂反正嗎?
皇帝為什么要說這種話,襁褓中的孩子又怎么可能滿地跑?
想到這里,長公主就想到自己的親生女兒還在襁褓中,剛剛出生,她都沒來得及看那個孩子一眼,就失去了她。這么多年,她甚至都不知道那個孩子的存在。
而這些年,是洛明溪的存在,搶了那個孩子所有的幸福和尊榮,這讓她如何能夠接受?
“殿下!兄長!就是洛明溪造成的這一切,是她奪走了原本屬于我女兒的尊榮和幸福,她的存在就是原罪!殿下,您不知道,我的孩子,從她出生起我就沒見過她一眼,您都不知道,她這些年吃了多少苦,都沒有我在身邊照看著,我這個心,都快碎了呀……”
皇帝捏著鼻梁:又開始了!
【哈哈哈哈哈哈皇帝陛下這個表情簡直了,那就是明晃晃地再說,來個人阻止她吧!笑死我了!】
刑水水笑著看了一眼身旁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啊,到你出場的時候了,快沖上去解決你飽受折磨的父皇吧!】
“長公主殿下這話,有一點沒說對,明溪擁有的尊榮和幸福,似乎沒有一點是來自于您,當然也就算不上是奪走了你女兒的,對吧?”
太子殿下走進宣陽殿的時候,身上仿佛帶著光,那慢條斯理甚至很柔和的語調說出來的話,卻一點都不客氣,長公主直接被噎住。
洛明溪現在擁有的一切,都來自于皇帝陛下的寵愛,跟長公主一點關系也沒有。
“可是,她能擁有這一切,不正是因為她頂著我女兒的名頭?要不然,她哪兒來的機會入了陛下和太子的眼?如果是我的女兒,我的親生女兒,從出生開始就在我身邊,這一切,難道都不是她的?”
太子殿下看著皇帝扶著額頭什么也不想說的模樣,干脆將徑直將話題控制在了自己手里。
“長公主殿下說笑了,換成除了明溪以外的其他人,在父皇和本殿下的面前,也什么都不是。明溪能有現在的尊榮和地位,只因為她是洛明溪,不是其他人。”
長公主就不樂意了,“那她能出現在這里,不還因為是我的女兒嗎!”這事怎么能撇開她論!
跟著太子殿下一起走進來卻沒有引起任何注意就縮到邊上當壁花看熱鬧的刑水水就樂了。
【這就是個死循環呀!哈哈哈哈哈哈所以太子殿下為什么要跟長公主論邏輯,這兩人的立足點完全不一樣呀!哈哈哈哈哈哈哈!】
【太子殿下說話還是太客氣了。長公主那腦子,估計也不會明白太子殿下的言外之意。說什么因為是她的女兒小師妹才能擁有這一切,在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的眼中,這長公主其實什么也不是。】
【長公主就是認不清楚這個現實,不過她現在咬在一個道理上,那就是小師妹要不是被抱錯,根本不會有這個機會出現在皇帝眼前,更別說被皇帝寵愛了。】
【而且看長公主的戰斗經驗,完全就是以她的邏輯將道理拉扯到有利自己的位置,再將敵人的智商拉扯到跟自己的高度,套進自己的邏輯怪圈之后,最后用豐富的經驗打敗對手!】
【更可氣的是,她可能永遠也意識不到自己在皇帝陛下面前的恩寵到底是因為什么,還堅定的認為自己才是皇帝陛下最寵愛的妹妹,琥珀王朝最尊貴的長公主?】
【嘖。】
聽著刑水水這一聲“嘖”,洛明溪突然就覺得,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仿佛壓在心頭上最沉重的那根稻草,陡然消失。
也就是這一瞬間,洛明溪身上的氣勢發生極大的變化。
【呀,小師妹可以呀!這是要進階了?可現在這地點和時間都不合適誒……】
后腳趕來的靈山人:“……”反正課堂上,教習肯定是不會講的,師父也沒跟她提過,至于無涯峰的八卦倒是層出不窮,雖然沒人明確跟她提過,但師門歷史她還是勉強知道一點。
比如師娘早早仙去,是師父的逆鱗,絕對不能在師父面前提及。比如師父還有個師弟,早年離家出走,多年未曾歸來。
至于師父的師弟也就是她們的師叔應該是什么樣,她其實是不知道的,甚至連名字都沒聽人提起過,就像是什么不能提及的禁忌一樣。
但這是小師妹親口認證的小師叔,雖然小師妹入門時間更晚,可很明顯小師妹比自己靠譜。
她說是,就應該是了。
刑水水支支吾吾。即便晏起聽不到她的心聲,從她那心虛的表情里,也能看出不少意思來。
“說吧,到底怎么回事?”
之前明溪著急,說得匆忙,只大概提到被妖族襲擊,但是從后面她們的對話里,還有什么妖族小王子的事兒,晏起就知道事情不簡單。
“發生了什么事,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可以說來聽聽,說不定我心情好,還能替你們找找場子?”
刑水水眼睛頓時一亮,是哦!
雖然她看不透眼前這位看起來少年氣息十分濃重地小師叔到底是什么修為,但怎么說也是師叔,輩分上完全夠用了。在師父閉關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出來的情況下,有這么一位長輩作為依靠為二師姐他們做主,完全不是問題呀!
晏起看著刑水水的目光更加復雜。
可以看得出來,不管桃花蠱是不是真的,這小姑娘確實半點事沒有,自己之前那些擔心,大概是不存在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覺得天武宗和藍家那邊必然不會善罷甘休,畢竟你二師姐出手傷的是對方培養多年的精英弟子,就算懷疑對方修煉無情劍訣要殺妻證道可對方畢竟什么也沒做?”
“對啊對啊對啊!”
“而你小師妹那邊,你覺得以那個什么妖族小王子扭曲的性格,都決定對你小師妹出手了,肯定還會有動作,要是真打上門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是呀是呀是呀!”
“可你為什么要擔心?你是覺得你二師姐打不過那渣男,還是你小師妹打不過那妖族小王子,或者我天陽宗打不過他天武宗?”
刑水水一時語塞,雖然便宜小師叔說得很有道理,但她總覺得哪兒不對。聽晏起這意思,自家師門完全不帶怕的,有什么事,直接打過去就好。
這充滿反派氣息的發言,還真是跟自家這冤種師門的氣場很搭呀!也就是在這一刻,雖然沒能想起這位小師叔有什么冤種事跡,刑水水也很確定,對方應該就是這冤種師門的一員了。
沉吟片刻,這才嘟囔著說:“那不是我們幾個疊在一起也打不過對方的慶衡尊者嘛……”
畢竟他們那個不靠譜的師父,能跟慶衡尊者抗衡的師父,常年都在閉關當中。
不過——刑水水笑得一臉諂媚地看著晏起,“不過我們現在有小師叔了,那就不用怕啦!”
晏起也樂了:“你之前的表情可不是這么說的。”
至少他看出來了,在這之前,刑水水那一臉懷疑的樣子甚至都不太相信他是她們的師叔。
“不不不,小師叔您一定是誤解了,那一定是我剛剛起床的姿勢不對!”
看這小姑娘笑得滿臉桃花開的模樣,晏起也覺得心情很不錯,頓時擼了擼袖子,笑道:
“好吧,那你說,我們從誰開始?”
“……”
“圣賢覺得他在搗亂,一時嗔怒。
但那個修士說,他有個放在心尖上的小姑娘,姓刑名水水,江蘇人,喜歡白蛇傳說。在那些共同走過的歲月里,她有點想家。
于是,活了萬年的圣賢都找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收拾收拾東西,輪回轉世去了。”
是的,在那些共同走過的日日夜夜里。
別人都覺得她笑起來活潑生動,只有他看出來,她有點想家。
盡管那時赫連生都想弄死她。
第 79 章 吉兇第六
“你們——”
睫毛上沾著的水落下。
刑水水分不清是何種心緒,轉過頭,淡然說出后半句:“不早就知道那修士是誰了嗎?”
陰差嗔笑。是故意的。
這死物臉上居然也能出現這種表情。
刑水水看著赫連生,啞聲說:“你到底……還有多少事瞞著我。”
“走吧。”他避開她的話,這么說。
輕輕拉著刑水水的衣袖,她沒有動,而是踩著影子,袖口隨風招搖。
赫連生淡聲說:“鬧脾氣?”用她的命來證道不說,還要用她的血來祭劍,簡直合理利用到極點。
啊,這會兒回想一下,秋錦悠就覺得那一劍捅得太輕了。
想到這里,秋錦悠話鋒一轉:“最近這段時間不在,師妹的課業如何了?”說著,手已經搭上了刑水水的手腕。
刑水水:!!!有刑水水這么一打岔,洛明溪什么亂七八糟不確定的思緒全都煙消云散,再次抬起自己驕傲的頭顱,仿佛剛從戰場上下面一般,充滿著斗志和氣勢。
踩著宣言殿前無比熟悉的臺階,就一步步踏了上去。
【唔,我怎么辦?我是跟呢還是跟呢還是跟呢?】
【按照我的設想,原本應該是走正常順序,從大門進來,怎么也有人引薦一下,或者找個屋子坐下喝杯茶,再等著皇帝陛下的召見?】
【怎么就直接沖進去了呢?小師妹這中間到底省略了多少步驟?】
洛明溪:“……”
“刑啾啾,你還不跟上?”
“來了來了!”
嘴上配合乖巧得很,但心里卻在吐槽:
【有事三師姐,無事刑啾啾,嘖,小師妹這氣場,拿捏得穩穩的。】
宣陽殿是琥珀王朝歷代帝皇處理朝政的地方,平時在這里處理奏章,開小會,接見朝臣,是皇城要地,重兵把守,尋常人輕易不能靠近,就連皇子沒有得到皇帝的召見,也是進不去的,后妃更是無法靠近。
也只有洛明溪,不受召不通傳,就能自由出入,是讓所有人都羨慕也無法理解的獨寵。
正在查看奏章,順便跟太子吐槽這些朝臣寫個奏章,口水廢話都能有一大半,實事沒有幾句,老半天都說不到重點,看完才發現人家只是來問個好。
這速度,必然是洛明溪剛落地,就有消息傳去公主府,然后長公主立刻就派人來遞牌子才有的效果。
這么心急,一點也等不了的嗎?
不僅刑水水這么想,就連洛明溪也如此認為,欲言又止地看一眼皇帝陛下。
看到洛明溪這樣子,皇帝陛下除了覺得好笑,更多的還是心疼,這到底是遇到什么事了,才讓這孩子變成這樣?
“怎么?離開家這么久,跟舅舅也生分了?以前有什么話都敢直接跟朕吵,就差騎到朕頭上來了,現在突然不敢說了?”
雖然自己之前確實天不怕地不怕的,但那也是皇帝陛下親自寵出來的,被這么挑明了來說,洛明溪突然就覺得有些赧然。
明明之前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理直氣壯。
可是被刑水水吐槽久了,她也莫名生出一種自己的腦子以前是不是被糊住了,自以為人間清醒,其實不然。
“跟你母親有關?要是你不想見,朕就不允。”
長公主要想進宮覲見,也是要遞牌子被允許了才能成行的。
皇帝陛下知道,自己妹妹身為長公主,從小也是在寵溺中長大,順風順水一輩子沒受過什么苦,比起洛明溪來,長公主更加嬌弱又沒主見,耳根子軟,很容易就被人哄去。還是個戀愛腦,唯一一次動腦子就是為了嫁給姓洛的,而她用盡心機盤算的對象,居然就是皇帝。
那之后起,皇帝對自己這個妹妹也就淡了。要不是后來有洛明溪的出現,皇帝說不準早就把長公主和駙馬塞到那個角落去了。
而長公主也不知道是聽了誰的慫恿,居然會覺得洛明溪不是她的親生孩子,不是皇室血脈。
在皇帝心目中,自己這妹妹看起來更不像是皇家的血脈,完全拿不出手。
“是我自己矯情,讓舅舅擔心了。”洛明溪這會兒整個人都放松下來,“我這次回來,除了太長時間沒回家,想念舅舅和表哥之外,也是聽說了一些小事故,就回來看看,本來就是要見她的,她要是過來了,那也正好。”
聽著洛明溪口中的那個不帶感情的“她”字,皇帝就覺得,似乎有什么大事發生,事情正在失去控制。他不由得開始回想這些日子收到的消息,有沒有什么跟公主府有關的。
似乎真沒有什么值得注意的。
像是長公主那樣嬌嬌弱弱,動不動就像是誰欺負了她一樣哭哭啼啼,明明也沒什么大事,可能就是誰多說了幾句,就算真有什么,當場撅回去就行了,身為公主,長公主的派頭都拿不出來,經常惹得他頭疼。
真公主,就該是洛明溪這樣的。
對哦,洛明溪這次回來,自己要不要把她的封號再提一提,封個公主什么的,堵住那些人碎碎念的嘴,看他們還敢不敢明里暗里說洛明溪的壞話。
倒是洛明溪,已經入了仙門,這凡間的封號,對于她來說,倒是沒什么意義了。
皇帝突然有些遺憾。
而另一邊,得了皇帝的應允,長公主來得很快,在內侍的帶領下,直接來了宣陽殿。
長公主面色并不好,交雜著一種激動憤恨又瘋狂的情緒,潮紅中帶著蒼白,眼底還有著遮掩不去的青色晦暗。
在看到內侍帶她來的地方是宣陽殿時,那臉色就更難看了。
她身為琥珀王朝的長公主,多么尊崇的身份地位,每次想要進宮見皇帝還要送帖子等宣召,這宣陽殿,她活這么多年都沒來過幾回。而洛明溪卻能在皇宮,甚至宣陽殿來去自由,這是什么樣的區別待遇。
以前只是覺得皇帝對洛明溪過于寵溺,還能解釋為他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對她的女兒寵愛。
可現在她知道了,洛明溪根本就不是她的親生女兒,那洛明溪又憑什么享受這一切,享受本來應該屬于她親生女兒的一切?
她必須要告訴皇帝這件事情的真相,撥亂反正,讓一切回歸正軌,將屬于她親生女兒的一切榮耀都拿回來。
至于洛明溪,那個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野種,就該離她,離他們家,離這個皇城遠遠的,就已經是她最大的仁慈。
長公主趾高氣昂的走進宣陽殿,卻被偌大的宣陽殿中突然刮過的冷風吹得一陣瑟縮。僅有幾次來到宣陽殿,都沒什么好印象。這里太大,也太冷,坐在高位上的王朝當權者,也太遠,讓她感受不到一點溫暖和親切,只有深深的無力感。
就這樣一個地方,琥珀王朝每一任帝皇處理政務的地方,洛明溪卻能光明正大的站在皇帝身邊,那么驕傲明媚,微笑著看著她。
長公主心里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隱晦的嫉妒,是的,她嫉妒洛明溪。
她的女兒,至少曾經二十年是她的女兒,獲得那么恣意又鮮活,是她從沒有活出來的樣子,比她更像是這王朝公主應該有的模樣,這讓她怎么能不羨慕,不嫉妒。
說來也可笑,那時候她還懷疑過,自己這些年是不是做得不夠好,一點點從羨慕變成嫉妒,然后心底一直掙扎。
那些年她也因為自己對洛明溪的無視偶爾自責,可每一次想要努力靠近的時候,看著洛明溪那張跟自己一點都不像的臉,一點都不像的性格,就怎么也親近不起來。
一次又一次的折磨自己,仿佛在漆黑的迷宮里,永遠找不到出路。
而直到現在才知道自己的掙扎多可笑,這就不是自己的孩子,所以從小就難以親近,也跟她一點都不像。
一切都得到了解釋。
“陛下……”長公主剛見禮,看著皇帝那威嚴的面容,突然悲從中來,感受到滿心的委屈,“請陛下,為我做主啊!”
說著,就直接哭了起來。
皇帝:“……”
他就知道。
他這妹妹,平時沒事也想不起他來,只有找他幫忙求他做主的時候,才會跑來見他,并且會先哭上一場,哭得肝腸寸斷都不一定能把事情說清楚了。
皇帝撐著腦袋,無奈地看著長公主哭得戚戚艾艾的模樣,十分有經驗地等著,反正萬事都只能等她哭完再說。
皇帝頭疼,抬眼就看著洛明溪似笑非笑的模樣:咦,這里面有事啊!
迎上皇帝的復雜的眼神,洛明溪笑得眉眼彎彎,學著皇帝無奈地模樣聳聳肩。
正好長公主一抬頭,就看到洛明溪那完全沒把她放在眼里的樣子,她都哭成這樣了,身為女兒的洛明溪都沒來關心一下,果然是冷心冷情,沒有半點母女之情,果然不是親生的,就不能有半點期待。
因為這一眼,長公主像是被注入了無限的力量,眼中都爆發出驚人的光亮,也顧不上哭了,好像從來沒有像是這一刻一樣,渾身都充滿了勇氣。
“陛下!她!洛明溪,根本不是我的女兒,我的親生女兒,根本就不是她,她根本沒資格站在這里,她就沒有皇家的血脈,她根本就不姓洛,也不配姓洛!”
即便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聽到長公主毫無顧忌說出這些話,那是她如眼中釘,只有仇恨憤怒沒有半點憐惜,洛明溪的瞳孔陡然一顫,根本做不到自己想象中的淡定。
特別是在聽到長公主說她不配姓洛的時候,洛明溪臉色徹底變了。
皇帝陛下還勉強能保持著鎮靜,雖然不知道長公主又從哪里聽來的謠言,但她看激動得無以復加的樣子,仿佛似乎遲早就會有這么一天。
甚至皇帝自己都會覺得,有這么一出,一點都不意外。
而且——
皇帝看一眼怒氣騰騰,像是受了極大委屈,哭了半天妝容都沒哭花的長公主,再看看一旁眉眼冷艷明媚,氣勢完全不一樣的洛明溪。
這兩人,說要不是母女,似乎才更正常。
而這一刻,剛走到宣陽殿的刑水水,也清晰聽到了長公主這一段控訴和指責,響徹整個宣陽殿。
不由得跟太子殿下面面相覷。
就這么,說出來了?
要是往常的洛明溪,還沒進宣陽殿的大門呢,就能聽到她那爽朗的聲音,遠遠就親熱地叫著舅舅,叫著表哥,像是又發現什么好玩有趣的東西,或者是又聽說什么有意思的故事,都會來找他們分享。
那時候洛明溪還小,進宣陽殿大門的門檻都用翻的,也不要人幫忙,每次看她手腳并用爬起來,還笑容燦爛的樣子,就只覺得滿心歡喜。
再后來,小郡主長大了,有出息了,拜入天陽宗門下,走上修仙一途,再也不能時常回家,當然也不能時不時出現在他們眼前。
剛開始的時候父子倆還很不習慣,時常聽到動靜,抬頭一看,發現不是那個熟悉的身影,還有些失望,父子倆再對視一笑。
這一笑,就是這么多年。
這次再見到洛明溪,發現當年的小姑娘是真的長成大姑娘了,那氣勢也完全不一樣了。
“皇帝舅舅!”
洛明溪聽到皇帝這熟悉的招呼聲音,也不管皇帝現在知不知道她身世的問題,只貪戀這一刻的溫馨,笑著走了進來。
“太子表哥!”
“嗯!”溫文儒雅的太子殿下也笑著點頭,目光輕輕飄過跟在洛明溪身后,賊兮兮像個小耗子,不敢明目張膽探頭的刑水水。
被太子殿下那清凌凌的目光一掃,刑水水不由自主站直了,挺胸抬頭就跟遇上教導主任一樣。
太子殿下的嘴角再次上揚了幾分。
【哎喲家人們我汗流浹背了,我見到真的皇帝和真的太子了!】
洛明溪:噗嗤。
察覺到太子殿下的目光,洛明溪也偏頭笑著:“舅舅,表哥,這是刑水水,與我同為天陽宗無涯峰弟子,是師尊落楓尊者座下三弟子。”
天陽宗無涯峰的三弟子,也就是洛明溪的三師姐。
【怎么突然一個兩個的都這么關心我的課業關心我的修為!】
【明明之前不是這樣的!】
【為什么大家突然都喜歡上了給咸魚翻身?】
【有問過咸魚是怎么想的嘛!】
刑水水就差沒舉手發誓自己說的都是真話了。
聽著刑水水這么一番情真意切的剖白,差點就信了的秋錦悠無動于衷。
放心布下一點的秋錦悠難得無視刑水水的要求,于修煉上那是真的溫柔著透著嚴厲,不容刑水水擺爛一點。
這時候刑水水就不得不懷疑,她的生態環境到底是為什么變成這樣的,瀟灑的日子一去不復返,天天都有秋錦悠親自跑過來盯著她修煉。
就在刑水水覺得要不要離家出走的時候,小師叔晏起終于回來了,并且帶來了從藏書閣里帶來的治療方法。
也是臨春河不在,要不然一定好奇死。
【等小師弟回來也不知道會后悔成什么樣呢!】
聽到刑水水的心聲,秋錦悠只覺得落荒而逃的臨春河可能根本顧不上這個,估計家里那邊也是一團亂。
晏起找到的方法也很簡單,也不知道他從藏書閣哪個角落里翻出來的功法,打算讓刑水水煉化殘留在體內的劫雷之力。
刑水水頓時哭笑不得,“小師叔您也太看得起我了!”
【連一般靈氣我都消化不好,還要消化那什么劫雷的力量,我要是真想上天也不會等到現在吶!】
晏起不信,把刑水水往邊上一拎,“不怕,有師叔幫你,就沒什么不可能的!”
最后還自認為很慈藹地一笑:“很簡單,跟著師叔的指引就是走。”
刑水水一臉絕望:“往哪兒走?”
往坑里走嗎?
刑水水不懂,但秋錦悠卻很明白,晏起小師叔這是要以化神修士之力,指引刑水水修煉,天陽宗上下,誰都能有這造化?
這簡直就是老天爺,啊不,小師叔喂飯吃!
那功法,不僅是讓刑水水練,也是讓晏起掌控的。畢竟這殘留的劫雷之力大部分都在刑水水的識海里,輕易也動不得,要不然臨春河也不會絞盡腦汁也沒多少進展。
刑水水抬手擦了擦他臉上的灰塵:“——赫連生。”
她的臉頰無限放大,聲音又在耳畔消音。
赫連生扣著她手腕,問:“想說什么?”
刑水水低下眉,輕聲說:“赫連生——姓赫連單名一個生字,靈山人,喜歡刑水水。那些共同走過的歲月里,我有點想家,也想你。所以以后都在一起好嗎?”
赫連生瞳仁一動,指尖碰上她臉頰,她輕輕眨了眨眼睛,主動踮起腳,將臉湊近,兩個影子重疊在一起。
眼前是少年的眉眼,膚白眼黑,額帶顯眼,如同點了朱砂。他手指從耳根一路順著到下巴,眸中飽含占有欲,額前的碎發貼在她臉頰,說:“水水,你真好。”
“……”
赫連生嘴唇動了動,只說了這么一句:“你不欠我什么——”
刑水水打斷,很認真告訴他:“不要再說是你心甘情愿了,愛是兩情相悅的事,赫連生。”
她把頭埋他肩上,說:“假如可以的話,我想帶你回江蘇。我沒騙過你,世上真的有這個地方,只可惜,那是我回不去的故鄉。”
他問:“又想家了嗎?”
刑水水搖搖頭。這里就是她的家。
赫連生突然問:“你說剛剛的那個故事,那個在奈何橋邊等待的人是不是有點傻?要是等個凡人還好,萬一是修士或者妖怪,壽命都是上萬年的。”
刑水水愣了片刻,回答:“我不覺得傻。我只覺得真可惜,赫連生,今生倘若你是凡人的話,也會等我這么久的。所以我只希望,他們下輩子能重逢吧。”
赫連生許久沒說話。
刑水水就一直安安靜靜趴在他背上,垂著眼想,他這輩子也等了自己五年。
這樣說,心情就會好點了吧。
第 80 章 吉兇第七
以身渡忘川河,她才領會到這河的厲害之處,人世間所能想象的苦痛都匯集在這河水之中,神魂劇顫,偏偏皮肉無痕。
與其說是忘川不如說是苦行河,自己有修為在身都夠喝幾壺,偏偏有一凡人鬼還強渡了好幾次。
她靜靜聆聽雨聲,整理好思緒。
雨落在和河面上。滴滴答答——
赫連生背著刑水水涉到河的中央,河水依舊漆黑如墨,花燈也越來越多,剮蹭著飄在水面上的裙擺散開。
刑水水低手觸了一下花燈,金光一閃,很快又消失,能看到燈芯處黯淡的名字。
她側頭,驚疑:“赫連生。你知道這些燈是用來干嘛的?”
赫連生掃了一眼,神情沒太大變化,淡聲說:“魂如燈火,死者為大。在忘川河邊放燈,是對來生的一種祝福,亦也可祝福親人朋友。”
刑水水想到這個世界死去的父母,父親在出生那天就被關陰子煉魂,母親為護他們逃離而死,若有機會,一定也要為他們放燈。
想著,目光掠過蕩漾的花燈,她在其中一盞燈上看見了赫連生的名字,伸手指了指,說道:“那上面好像有你的名字。”
赫連生腳步一止。見花燈上書寫:吾兒赫連生,昭昭如愿,歲歲安瀾。
字跡娟秀,像是仿佛磨煉了千萬遍。既然黎琴敢當眾這樣污蔑刑水水,以她縝密的性格,想必留有后手。
刑水水不為所動,等著她亮出底牌。
她身后的羲照,擠開眾人,道:“胡說八道些什么,你那點資質,值得我妹妹奪你氣運?黎琴你瘋了不是?”
黎琴的神色分毫沒有被這句話影響,一身單薄雪裙,襯得臉頰冷白。
“既然我的資質平庸,那刑水水為何還要覬覦它,將它奪走?”
“今日她奪我氣運,換我二人命格,后日是不是便要置我于死地?難道我就應該被這樣對待嗎?”
她聲音微哽:“刑水水,你自己說!你是不是對我實施了禁術?”
“那一日我渡雷劫,你是不是為了殺我,在林中布下了天羅地網的陷阱!”
話語落的一瞬,刑水水體內緘口術發作,無形的朱殺絲纏繞上她的脖頸,一點點抽走她腹中的氣息,不允許她開口回答一句話。
滿場寂靜,皆等著刑水水回答。
“刑水水,你說,是不是?!”
黎琴再次逼問,眼中淚珠奪眶而出:“你害我變成如今模樣,搶走我的水力,占去我的一切,令眾人奚落我,百般針對我!”
刑水水注視著那雙眼睛,她曾撫摸著夸贊漂亮,可此刻里面浸滿惡毒。
緘口術在掐她的脖頸,逼著她給出與內心相反的回答。
在場所有人目光皆落在刑水水身上,那張面容無動于衷,神色越發冷淡,甚至有些淡漠,仿佛只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黎琴后退一步,見她不回應,袖中變出一物。
那是一只水鏡石。
鏡中清楚了記錄下了,黎琴渡劫時,另一道暗影飛出,是如何開出奪命的法陣,要奪黎琴的命數。
鏡中畫面一出,掀起軒然大波。
試問明澤仙宮,誰有這個本事,能夠施展這種禁術?
放在符篆、陣法一術,向來第一的刑水水身上,完全可能做到!
“是你嗎,刑水水?”
數不清的語句從各個方向,飄落到刑水水的耳中。
長老們震驚的、與她素來不和師兄師姐嘲諷的、師尊懷疑的,眾人不敢置信的……
“刑水水小師妹不像是這樣的人,怎么可能做出這等殘忍之舉?”
“可那水鏡石中所記錄的景象,千真萬確假不了,難道黎琴還能憑空生出這一段景象不成?”
“刑水水開口呀,若是有冤、或是另有隱情,趕緊給自己辯解!”
刑水水漠然看著黎琴,只是這副神情,又被眾人解讀出了許多來。
黎琴的身后,走出了幾位執戟仗劍的羽民國人。
黎詔來到黎琴身邊:“今日便揭穿這鳳鳥族王女的虛偽面目,請諸位見證,為我羽民國公主討一份公道!”
“什么羽民國,你們鳥人還敢來討要公道!”羲照罵道。
“放尊重點!”
那句“鳥人”,引得羽民國幾位侍衛不滿,當場拔出長劍,此情此景,鳳鳥族的水修哪里還能袖手旁觀,立馬圍上去,與黎詔幾人扭打在一起。
場面一時劍拔弩張。
“哥哥!”刑水水的聲音響起。
羲照回頭,見高臺上方刑水水紅唇微啟:“回來。”
羲照這才罵罵咧咧松開黎詔,“鳥人,給我等著!”
騷亂停了下來,黎詔目光狠厲,抬手整理了下被扯亂的衣襟。
黎琴仍在與刑水水對視。
濃烈的恨意彌漫在心頭,她想到即將手刃仇人,全身血液都叫囂著,興奮無比。
這萬年來,她壓抑的仇恨、妒忌、不甘、想要得到她認可,卻又難以抑制對她厭惡……各種情緒在心中交織。
這份感情,她親手搭建,如今又親手摧毀,看著它支離破碎。
怎么能不恨呢?自己被刑水水奪走了一切,被奪去了父母。
那現在,她就要殺了鳳鳥王的女兒,讓刑水水死在自己手里。
她也只能死在自己的手里。
眾位長老看向蒼瓊上神:“蒼瓊上神,這到底是你座下兩位徒弟的事,當由你來決斷。”
蒼瓊神色復雜,“黎琴,你可有人證?”
黎琴愣了一瞬,道:“師尊何其偏愛刑水水,水鏡石只記錄真實情景,不可能作假,師尊既已看到,為何還要詢問人證?”
蒼瓊看她淚珠閃爍,身子輕輕一震。
“且,我的兄長便是人證。”
黎詔走出一步,“是了,那日我妹妹收到刑水水遇到危險求助的傳音,立馬入禁地尋找刑水水,不想雷劫提前到來,又遭到刑水水算計,九死一生方才逃脫。”
話語說完,幾位學宮中師兄師姐,紛紛為黎琴作證。
“當時我們與黎琴在一起,她的確收到了刑水水的傳音。”
蒼瓊擰眉看向刑水水,“你呢,刑水水,可有話要說?可有人證?”
刑水水沒有回答,這幾個水修,便是和她在學宮不合對上的那幾個。
她看向黎琴手中的水鏡石。
水鏡石一向只記錄真實發生的事,為何今日會展現錯誤畫面?
是因為氣運被調換,體現在水鏡石中,她刑水水就成了算計人的那個,對吧?
至于她的人證——
羊瀅因為秘境中仙氣撤走,受到鬼水沼澤波及,受傷先回了寢舍。除了她,學宮沒有人可以為她證明。
黎琴道:“還望長老即刻決斷,懲治刑水水!”
蒼瓊上神轉過身來,目光微寒:“刑水水!”
一旁的赫連生忽然開口,“刑水水渡雷劫那日,弟子便在林中。”
他話語一出,在場人皆敏銳捕捉到了關鍵的語句。
什么叫,刑水水渡雷劫?
黎琴的神色緊繃。
赫連生何許人等?
祝衡上神座下首席弟子,明澤仙宮年輕一輩第一人,在天然慕強的水界,自然頗得諸位弟子的敬仰,只是性格桀驁,一向不參與學宮中事,今日卻突然開口,那眾人必定是要聽一聽的。
只怕,他知道些許內情。
長老道:“你看到了什么?”
祝衡上神道:“赫連生,你說,渡雷劫的是刑水水?”
赫連生道:“那日弟子入禁地,撞見黎琴兄妹,在林中搜羅著什么人,倒也奇怪,此前親眼看到是刑水水渡雷劫,飛升成仙的反倒是黎琴,今日聽調換氣運一說,一下便明白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
刑水水察覺到他投來深深的一眼,心顫了一下,不知他是否會往那被黎琴追殺的鸚鵡身上想,但一時也顧不上此事。
黎琴道:“少君偏袒刑水水,與刑水水一同進秘境,利益捆綁在一處,話語有幾分可信?也不知刑水水是如何迷惑了少君,讓少君對著水鏡石記錄的畫面,還能顛倒黑白?”
“住口。”祝衡上神打斷,自己座下弟子,豈容外人詆毀。
黎琴揚起頭,看見赫連生點漆般的眸子中浮起冰冷笑意,眉梢勾染上不悅,黎琴被那眼神看得后背發麻,知曉自己定然是惹毛這位少君。
但她不得不繼續:“旁人千言萬語,抵不過刑水水一句話,她若有冤,自然早就為自己辯白,可為何遲遲不開口?”
“刑水水,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何要說的!”
是了,從頭到尾,刑水水都沒有開口為自己辯白一句。
這么大一頂帽子扣下來,尋常人不得急著撇清干系,可刑水水為何久久不言?
到底是沉得出氣,不屑辯白,還是說,當真做了惡事,被質問得說不上話來?
漫長的沉默,人群滋生出了異樣的情緒。
然而眾人看不到,刑水水體內的朱殺絲,如蛔蟲在她身上游走,慢慢攀爬上她握著圓盤的手,阻斷著她接下來的動作。
刑水水的喉嚨口升起一股血腥之氣,指尖被束縛得輕輕顫抖。
所有人都在看著她:長老們不解的,師尊疑惑的,羲照焦急的……
刑水水突然張口,滿場嘈雜聲靜了下去。
“我的確,想要殺死黎琴——”
全場一片嘩然!
誰也想不到,那素來待人和煦,對誰都明媚含笑的刑水水師妹,竟會做出殘害同窗之舉!
“不過。”她突然再次開口,聲音傳遍廣場。
少女忽然笑了:“并非黎琴口中之事,而是因為,她奪我命格在先!”
黎琴的耳畔嗡鳴,如何也想不到,刑水水竟能掙脫那緘口術!
卻見刑水水后退一步,早有準備的羽民國侍衛們,飛身猛撲而來,手中變幻出一條蟒蛇般粗壯的鎖鏈,要當場將她鎖住,卻不想,她根本不是要逃脫,而是從斜跨袋中拿出一物!
一只墨色的圓盤從她掌心飛出!
她低下身,手掌著地,迅速祭出一道盤桓復雜紋路的圓盤。
迷霧乍起,長老們根本來不及阻止她的動作。
羽民國侍衛們持劍,奔入迷霧,可接著,一股滔天的法力涌來,被猛地震出,跌倒在地,口吐鮮血。
整片土地都在震動,像是一股力量自遠古傳來,在積聚著,等待著爆發。
眾人只覺心都被迷霧攥住,分不清東西南北,看不清身邊人,議論著刑水水是不是要逃脫。
那圓盤折射出藍光,當全場看清,迷霧后出現的那道身影時,齊齊定住。
一股無形的聲音在眾人心中響起,告訴了眾人,那是誰。
戒律真神!
掌刑罰、管天事的戒律真神,凡是世間之事,錯與對,善與惡,皆逃不出他的眼睛。
已經隕落數萬年的真神,重新現世!
在刑水水的陣法傳召之下!
濃霧散去,戒律真身幻象高達千仞,平等地睥睨眾生,如在俯看螻蟻。
在他身前,少女金色的衣袂飛揚,聲音堅定清亮,響徹天地。
“今日今時,戒律真神在此!”
“為我刑水水鳴冤,還我被調換氣運!”
“天地審判臺,開啟!”
雖之前見過,但阿姊剛恢復記憶,兩世記憶拼湊在一起會很凌亂。
刑水水怕嚇到她就讓赫連生先在外面等,這會薛莊心提起了,她也不知該如何解釋,一個是人一個是妖,真怕阿姊聽了直接眩暈。
室內沉默,有人就推門而入。
薛莊心抬眼。
那少年白衣墨發,神情淡漠,手握一把銀色長劍,掀開眼與她對望。她的第一印象是這人生了一副好皮囊:眉目如天邊一色的霞光、暖石上滋長的青苔,有淺有深,不似春山又勝過春山。
僅一眼就令人移不開目光。
他不是妖,是修士,修為還很高,甚至年紀輕輕就成了天師。
赫連生走到她面前,抓起刑水水的手,朱色抹額晃動,神情變得有些松散,難得不是滿臉譏誚了。
他看向薛莊心,勾唇道:“她未來道侶。赫連生。之前是靈山山主之徒,赫連家少主。但不必擔心,我已叛道,此后與靈山并無關系。”
薛莊心一愣。
這叛道一事被他說的云淡風輕,毫無愧疚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