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特調》by池芒/文學城
躍空挑高的精致法餐廳,空氣里飄散著食物的香氣。
華麗水晶吊燈落下的耀眼光斑,給寬沿兒白瓷盤里渺小的溫泉蛋,鍍上一層昂貴的濾鏡。
“林小姐平時也常加班嗎?”
“還好。”林鳶放下手中餐具,看向潔白餐布的另一端,“正常加班都會提前通知,公司也會按勞動法給加班工資。”
“我聽友安說,林小姐北理畢業后,就去了科創園上班。進的是集電還是itc?”
“都不是。”林鳶坦然道,“我們公司只是個民營企業,規模不大,攏共二十幾個人。”
前者是央企,后者是外資,她一個不沾邊。
對面男人微挑眉:“也挺好的。”
二十幾歲的小姑娘,五官清秀,白凈小臉上架著副淺茶色框架鏡。不算太出挑,一雙瞳仁漆黑清澈的大眼睛倒是招人。
沒有刻意放軟卻乖巧柔和的聲線,很好聽。
林鳶“嗯”了聲,頓了會兒,伸手拿了個餐包。
一時又無言。
這是林鳶第一次相親。
帶著“以結婚為目的”的任務,和一位昨晚剛交換過微.信,聊天記錄不超過5條的陌生男人共進晚餐。
相親任務是前天空降派發的,已經有了人選,并且安排了“晚宴”,是昨天通知到她本人的。
人是今天見的。
她甚至不知道對方叫什么,只知道男人姓易,經營一家p2p公司,“帥氣多金”,“年少有為”。
就這,也全托她繼兄時不時地自發宣傳:你知不知道我們易總有多牛逼。仿佛他吹的不是老板,而是親爹。
別扭、僵硬、淡淡的焦躁,又莫名夾雜著一種無所謂的心態,各種亂七八糟又矛盾的情緒,將她以一種慣用的“安分”姿態,固定在座椅上。
“林小姐平時,也不怎么愛化妝嗎?”男人又溫和地問她。
林鳶咽下嘴里的面團:“抹了隔離的。”
臨出公司去了趟洗手間,鏡子里的自己班味濃得趕超商場香水柜哥,林鳶趕緊又回工位,打開抽屜拿出隔離快速糊了一臉。
男人看著她笑了笑。
果然年紀還小,言談不懂轉圜,一眼望得到底。
林鳶莫名起了點兒雞皮疙瘩,又有點兒想嘆氣,余光掃了眼別桌。
整個餐廳的客人,不至于隆重到全穿禮服,但像她這樣穿著白t牛仔褲,套了件格子襯衫就來的,的確沒有。
她也不想穿這樣的科創園牛馬標配裝,來人均低消3000加的餐廳吃飯。
可昨晚因為要相親的事兒焦慮得失眠,早上睡過了頭,擔心遲到,隨便扯了身“工裝”,抓了個馬尾就出了門。
中午接到媽媽的電話,說幫她拿了隱形眼鏡、化妝品,還有兩件合適的衣服來,放在他們一樓前臺了。衣服是新的,沒見她穿過,挺漂亮的,就給她送來了。
她連連說好,忙完就下去拿了換。
這兩天,公司本來就在趕a大的能源監管系統,a大對接的老師昨晚又臨時要加一些功能。銷售連夜和她反饋,她一整天都在改圖標。
就這樣忙到傍晚,在換身衣服好好打扮一下,和按時赴約之間,林鳶果斷選擇了后者。
來之前她也想過,到了之后解釋一下,此刻又覺得沒有必要。
餐桌上手機微震,林鳶掃眼過去。屏幕上亮起兩條綠色的橫幅。
手機點開,是媽媽。
【晚上吃飯沒遲到吧?和易先生談得怎么樣?】
【鳶鳶,媽媽不是想叫你隨便找個男人就嫁,只是聽你哥說的情況,易先生條件是真的不錯,你先接觸接觸,萬一有緣分呢?】
看見消息,林鳶心里的那點焦躁,即刻被深深的無奈替代。
她垂頭閉了下眼睛,半口氣哽在胸腔里。睜開眼,手指頭摁下:【媽媽,我知道的。】
發完,又輕抬手機,給餐桌中間男人動過兩塊的牛排拍了個照。隨后又發:【放心吧。你看,在吃飯了。】
易先生掃了眼她的動作,洞察般地笑了下。
不是男人眼中的頂級美貌,卻很適合婚姻。
素顏中上,不會打扮,勝在年輕、乖巧、溫順。雖然沒見過什么大世面,學歷倒也尚可,足夠教養孩子。
林鳶沒注意他的表情,思緒有些游離地盯著手機。
身后不遠處,突然發出金屬刀叉掉落的聲音,林鳶條件反射轉頭。
服務生趕緊上前,幫忙撿拾,安慰顧客,又替客人換新的餐具。
而寬闊的過道間,正巧有個人和服務生擦身而過。
林鳶心臟猛地一跳。
明知道他背對著自己不會看見,還是下意識地趕緊回過頭。
高中、大學,教室、操場,見過太多次,以至于即便一年未見,那依舊是她這輩子都不會認錯的背影。
長腿跨步利落,上半身像是坐在閑適踱步的馬背上,帶著有節律的輕晃。
明明身姿挺拔,卻又隨性得有點兒懶散,反倒沒了裝腔作態的意味。
心跳沒有半點要安靜的意思,林鳶也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么。
她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在這里相親。卻又仿佛自虐似的,隱隱有些期待他看見。
“林小姐,冒昧地說一句,我對你還挺滿意的。”
“我相信我的兩個女兒,也會喜歡你的。她們很聰明,也很可愛。將來如果有了……”
林鳶滿腦子那個背影,以至于易先生和她切入正題時,她下意識提高了點兒音量,錯愕道:“……什么?等一等,你結過婚?還有兩個孩子?”
男人臉部肌肉落了一瞬,又掛上虛笑,問她:“你哥沒和你說嗎?”
林鳶胸腔克制地起伏了下,都快氣樂了。
這就是她便宜“哥”口中,“除了年紀比你大十歲,哪里配不上你”的“優質男人”?
她哪邊臉上刻著愛給人當后媽的標語嗎?
嘴唇動了動,又緊緊闔上。
她要是這會兒翻臉,這男人不會叫她aa吧?那是不可能的。她只碰了溫泉蛋和一個餐包……
腦子還沒想好怎么應對,早上胡亂抓的馬尾,就被人從身后輕扯了下。
熟悉的清冽須后水味,混雜著淺淡的陌生木質香氣罩下來,林鳶一滯。
“不就是吵個架么,至于這么久不理我。”一把性感低磁,帶點兒玩世不恭的好嗓子。
近得快貼到她耳骨上。
林鳶下意識捏緊手里的東西來克制情緒,慢騰騰偏頭。
燈光下,細膩如象牙白釉的一張臉,削薄的俊秀五官,銳利得生出些邪氣。
白皙下頜連著脖頸的線條,因為側身撐住餐桌和她椅背的姿勢而拉長,弧度完美如畫。
男人抬了抬一側眉目,狹長微挑的桃花眼輕斂,漆黑瞳仁碎光點點,歪著腦袋,半笑不笑看著她。
恣肆妄為的勾人模樣,一如既往。
林鳶完全沒料到他會折返,更沒料到,他會這么沒臉沒皮沒事人一樣,說出如此曖昧不明引人遐想的話。
來不及去看易先生的表情,林鳶抬眼瞪他,習慣性的一句話低聲脫口:“江隨,你有病吧!”
江隨聞言微頓,卻莫名笑起來,視線不移,肩線輕顫,似乎心情很好,語氣越發散漫熟稔:“終于不生氣了?”
意有所指的一句話,將林鳶翻騰的情緒澆熄了大半。
畢業前,倆人鬧得并不愉快。
但說到底,江隨并沒有錯。
抿了抿唇,林鳶問他:“你……也來吃飯?”
易先生不露聲色地觀察著倆人的互動。
今晚這餐飯,本來是宴請一家風投公司女高管的。但對方昨天臨時爽約,這家餐廳又不能退餐,正巧有這場相親,也算物盡其用。
眼前形姿出色的男人,他剛才就有注意。
有些眼熟是一方面,男人從露臺出來是另一原因——這家餐廳只在春秋最適宜的季節,開放倆月的露臺風景位,不接受預定,只接待邀請。
在北城,有時光有錢,是不夠看的。
林鳶問完,江隨臉上仍掛著笑,卻輕“嘖”了聲,動作自然地拉過她手腕,直起身:“行了,你又不愛吃這些。走了。”
說完,另一手拿過她放在一邊的雙肩包,好像從頭到尾沒看見對面還有人。
餐廳里目光匯聚過來。
“哎你……”林鳶被他用力拽起來,想和易先生說聲抱歉——此刻的她像極了和男朋友吵架還跑出來相親的渣女。
即便對方從開始到現在,看似溫和有禮的聊天,全是充滿優越感的審視。
36歲二婚二孩男想找年輕小姑娘,也并非無人愿意。只是她繼兄隱瞞了實情而已。
林鳶目光落到易先生臉上,卻看到他將視線從江隨身上挪開,非但沒有怒意,反倒溫和地真心了些,沖她笑著點了點頭。
這樣揣測忌憚中隱隱藏著算計,并把她作為踏板的姿態,她不是第一次看見。
林鳶僅剩的那一點兒歉疚也沒了。
-
江隨將她帶進電梯才放開。
七八十個數字,他撳下1。
林鳶這才注意到,江隨穿得也很隨意。
寬松的黑色長袖襯衣,戶外面料的淺灰色抽口長褲,深灰色運動鞋。衣服是正經衣服,卻被他穿出了莫名的騷氣。
林鳶抿了抿唇,又覺得自己也不算異類。
按理說他們合該再熟悉不過。高中三年同桌,大學四年同系同班。
可畢業后這一年時間,默契地互不理睬也是真的。
剛才大庭廣眾突然的交集還沒多少感覺,此刻倆人單獨站在封閉的電梯廂里,林鳶才慢慢覺得有點兒別扭。
他們這就算和好了?還是江隨作為“朋友”的解圍?
他當初不是冷著臉對她說“林鳶,你真以為我沒脾氣?”的嗎?這一年時間自己消化好了?
……
林鳶還在腦補,江隨已經沒骨頭似的靠上了廂壁。他歪過頭,懶散問她:“去年同學聚會怎么沒去?”
林鳶頓了下,語氣自然道:“突然加班。”
江隨微挑眉,沒有接話。林鳶卻覺得他在說:看看你自己挑的好公司。
電梯鍵板上的數字越來越小,空氣安靜到尷尬。
七十多層的酒店,為何居然沒有人進來?
林鳶覺得這就是餐廳開在酒店頂層的壞處。
如果是寫字樓,高低有加班到這個點的牛馬下班。
“你才多大,就已經淪落到要相親了?”電梯過半,江隨又突然問道。話音隨意,像是閑聊。
已經平復的心跳重新失序,林鳶捏了捏手機,有些硬邦邦地陳述:“26歲。還沒談過戀愛。”
江隨沒好氣地笑她:“生下來一歲,十天后過年又一歲是吧?林鳶,你能不能老實點兒,別盡占我便宜。”
回憶閃現,林鳶咽了口:“習慣了,我老家講虛歲。”
江隨沒再糾結她一下虛兩歲的變態算法兒,淡掃她一眼:“想談戀愛了?”
明明是自己挑起來的話頭,林鳶卻突然覺得有些緊張,想開口,嘴唇卻黏住了似的,有些干。
有人的手機震起來。
江隨揚眉,喉間若有似無低“嗯?”了聲,仿佛在疑問:居然還有信號。
林鳶看他去摸后褲袋的手機,才發現裝著筆記本電腦的雙肩包還在他手里,趕緊接過來。
江隨垂頭看見屏幕,看了她一眼,劃開接聽。
“電梯了,馬上下來。”還是那副懶散的語調,“嗯。”
林鳶掛上背包,眨了下眼,不知道對面是誰。
電話掛斷,倆人好像都忘了剛才未盡的對話。電梯門打開,等在一樓的客人和他們錯身。
“怎么這么久?”熟悉的女聲笑著沖江隨說。語氣有輕淡的埋怨和包容。
眼底踩進一雙漂亮的高跟鞋。
正在低頭整理雙肩包肩帶的林鳶,有一剎那窒息的感覺。
因為曾經的一些原因,有一段時間,她特意辨認和熟記過這些奢侈品,甚至一些小眾的老牌都有研究,生怕遺漏再鬧出笑話。
那雙號稱“每個女人一輩子至少要有一雙”的jimmychoo,在女孩子腳上熠熠生輝,像極了灰姑娘的水晶鞋。
那樣華麗的款式,大概要她不吃不喝兩個月的薪水。
或許是餓了一下午,卻只吃了一點東西的緣故,從胃里泛起的酸澀一路倒漫進嘴里。
林鳶突然覺得特別難堪。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對江隨時不時的怨氣一下冒了出來。
他既然是和女朋友一起來吃飯的,又何必來找她。
林鳶抬頭,看見韓知希唇角掛著淡弧,朝她點了點頭。林鳶用差不多的表情,還她點頭示意。
“怎么不先上車?”江隨走過去,接過她手里的車鑰匙。
“鞋跟太高了,等你來開。”韓知希說。
江隨看了她一眼,淡“嗯”了聲。又轉身問林鳶:“你……”
“我坐公交就行。”林鳶踩著他第一個話音快速說道。
林鳶在說出這句話前,一直覺得自己的人生,和文藝沒有半點干系。
此刻的她,卻出奇得富有戲劇性。像極了電視劇和小說里,自作多情的女配。
因為江隨掃了眼不遠處的公交站臺,掛笑挑眉:“行吧。”
男人語氣里那抹戲謔和閑適,突然刺痛了林鳶。長久以來時隱時現的疼痛,在這一刻無比尖銳起來。
她捏著鎖屏的手機抬了抬:“我車要來了。”
說完,也不說再見,沒管別人什么反應,脊背挺直快步走開。
公交站臺上,林鳶低頭盯著手機軟件。下一趟直達她家的車,剛剛出站。
漂亮的跑車呼嘯而過,江隨在后視鏡里看了她一眼。林鳶視線躲在鏡片后,紋絲未動。
當年校園里金童玉女分分合合的故事,林鳶自然也有幸見證。
喉間像哽了團濕棉花,但經過了漫長夏季的暴曬,那團棉花里的水分逐漸蒸干。
已經透得過氣,卻依舊叫人難受得奢望更多空氣。
霓虹交錯的夜空,團積起藍灰色的厚厚云層。
腳邊掉落的一片銀杏,仿若盛夏結幕的謝詞。
林鳶都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難受的。這么久了,還沒習慣嗎?
她就算有些不適應此刻季節交替的涼意,也早該習慣她和江隨的相處方式。
畢竟認識江隨的這些年,她無非不在試探、等待,和被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