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鳶進了電梯,谷斯嘉還沒消停。
旁人也勸累了,尤其是龐浩然。
谷斯嘉父親是韓知希爺爺?shù)乃緳C,當了很多年。講禮貌,他見了也會叫聲谷叔叔。
龐浩然不知道谷斯嘉是什么心態(tài),但也被她一次次的犯蠢弄煩了。
“還有完沒完了?”龐浩然冷淡出聲打斷她的呱噪。
谷斯嘉一愣。咬了咬牙,牙齦都咬痛,默不作聲,又感覺下不來臺。
龐浩然瞥了她一眼,到底給一兩分面子:“打個不恰當?shù)谋扔鳎绻俏皇钦龑m娘娘,人林鳶就是蘇培盛,你見過換皇后的,見過換貼身公公的嗎?你和她較什么勁?”
一幫人為他的幽默笑起來,谷斯嘉作勢嘀咕了兩句,也就作罷。
場面重新熱鬧起來。
龐浩然癱在沙發(fā)里,看見江隨給他發(fā)來:【她回來沒?】
江隨走的時候,掃了眼林鳶放在沙發(fā)上的包。
給江隨說了聲:【小林子已經(jīng)走了!
對面沒再回復(fù),龐浩然聽著音樂,有片刻愣神。
他和江隨,的確是一個大院待過的孩子。
但他模模糊糊的印象里,江隨三四歲的時候,突然有一天就那么不見了。他好奇問過家里,說是被他母親那邊的人接走了。
他小時候也疑惑,為什么江隨不像陸靖哥一樣姓陸,大人就說,江家那邊也需要繼承人。
他懵懵懂懂的,只覺得這三個字很厲害。比他爺爺一天到晚叫他“小兔崽子”厲害。
不過小孩子的玩伴,本來也沒那么鐘情,時間一長,他自然也就忘了。可過了好幾年,江隨又突然回來了。
起初,他以為是因為陸爺爺過世,可后來,江隨也沒有再走。
他問大人:江家又不需要繼承人了?
家里大人用一副“這孩子也就這樣了”的表情嘆了口氣,拍拍他腦袋:靖哥兒的路你是走不了了,多跟著點兒江隨吧。
龐浩然知道自己不聰明,但他肯聽聰明人的話。
只是從小學跟到高中,好像都入不了聰明人的眼。
直到那天江隨找到他,難得拜托人的語氣:“龐浩然,幫個忙!
龐浩然不知道還有什么忙,是陸家不能幫江隨的,但他知道,他的機會來了。
除了需要幫忙的事兒,有點兒神奇——幫他找雙和林鳶腳上一樣的,同款男鞋。實在沒同款,就認準那個標。
龐浩然回憶起林鳶腳上那雙球鞋,上網(wǎng)一搜。
果然,某寶都不會仿的款式,屬于山寨了個標,又隨心所欲了個款。毫無事實依據(jù)。
龐浩然覺得這機會也不是那么好抓的。
江隨笑著提醒他:林鳶那鞋一看就是新買的,既然是線下有售,也不會僅此一雙。
龐浩然了然。
家里有親戚在市監(jiān)工作,逢年過節(jié)聚會時他也聽過一嘴,前幾年國外大牌主打圍剿線上售.假,如今實體反而成了重災(zāi)區(qū)。
他都想謝謝谷斯嘉,沒在周一就給他捅簍子,給了他雙休兩天的時間去備戰(zhàn)。
他當時就給那位親戚打了電話,告之這條“重要線索”。
對面也有些狐疑,以為小孩子要弄什么惡作劇。
龐浩然也不知道怎么解釋,只說自己肯定不是干壞事。
對面還是不信,龐浩然沒辦法,只好祭出江隨,說是他朋友買到了假貨。
江隨耷了下眼皮,沒阻止。
禮拜天大半夜,龐浩然把一倉庫假名牌兒里翻出來的同款男鞋給人送去。
“謝了!蹦腔,向來對他不咸不淡的江隨,依舊笑得漫不經(jīng)心,卻對他說,“欠你個人情。”
…………
那之后,他和江隨的關(guān)系總算是近了不少。
但那個人情,他還是聰明地留到了關(guān)鍵時刻。
如今的極樂游戲,他占了20%的股份。新上線的女性向游戲,首月流水破三億。
他當然知道那時的江隨壓根不缺資金。
如今定居港城的江家,清末從江南到穗城發(fā)展輕工業(yè),紡織廠面粉廠起家,在那個動蕩的年代,給國家提供了不少援助。
這樣的大家族,就算沒有實權(quán)的分支,也能從家族基金里,每月領(lǐng)取普通人工作一生,或許都攢不到的生活費。
終歸不缺他那點錢。
他那時提出入股份額,江隨只笑了笑,說了聲“行”。
他明白,那人情清了。
龐浩然一直覺得,別看江隨和陸靖哥那副冷肅面容截然不同,平時總掛著笑,仿佛什么都無所謂的懶散模樣,其實骨子里是個挺冷情的人。
除了被他當作朋友的那三位,還有林鳶這個例外,他對別人,好像都可有可無——包括來去自由的韓知希。
說實話,他也弄不清江隨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從沒見過江隨對哪個女孩子如此上心,可也沒見他為了誰真正收過心。
他對林鳶有意思嗎?似乎也不像。
覺得林鳶長得不好看?所以沒看上?那仿佛也不對。
別說江隨的歷任女朋友里,也有那么兩個長相普通的——畢竟長得太抱歉的,大概也不好意思跟他表白,若說從前的林鳶是還沒長開的丑小鴨,那如今也算是拿得出手的存在。
難道是因為以往接近他的女生,都想和他有點兒什么,所以江隨才對林鳶這份唯一的異性友誼,格外珍惜?
不過重視是一回事,將來把誰娶回家,又是另一回事。
即便江隨沒走陸靖哥的路子,陸家對江隨好像也向來放任生長,但港城的江家呢?對未來的豪門兒媳會沒有半點兒要求嗎?
連他這樣已經(jīng)被半放棄的“小兔崽子”,都不敢說不經(jīng)家里同意隨便帶個女孩子,只因為喜歡就要結(jié)婚。不給家族添益,也總不好拖后腿。
何況是江隨那樣的家庭。
龐浩然看不懂,也預(yù)測不明白,所以他誰都不會得罪。
-
林鳶出了會所,沒有立刻回家。
她剛坐車來的時候就看見,附近有條步行街,和當年一中門口那條很像。
漫無目的地走過去,沉浸在人聲里。
除開步行道兩側(cè)的固定店面,這里還辦了夜市集。賣小吃的,小寵物的,飾品衣服應(yīng)有盡有。
看著木頭小推車上的衣服鞋子,林鳶不免想到剛才谷斯嘉翻的舊賬。
那是高一上學期過半的事情。
她終于在父親離開后,再次擁有了一雙,合腳的新球鞋。媽媽買的。
林鳶第二天就穿去了學校。
中午,班上平時沒和她說過兩句話的谷斯嘉,不知道什么時候坐到了課桌過道邊,隔著江隨的空位對她說:“林鳶,你這雙鞋挺好看的!
正在寫數(shù)學作業(yè)的林鳶愣了下,停筆,偏抬頭,沖她笑了笑說:“謝謝!
不知是這聲“謝謝”,還是林鳶天生乖巧的外表叫她興奮,谷斯嘉神色都飛揚起來,問她:“多少錢買的啊?”
正巧,這個問題林鳶也問過媽媽,畢竟她知道,曾叔叔沒有給媽媽多少生活費。
她和媽媽如今過的,是手心朝上的生活。
于是她小聲說:“150!彼X得有些貴。
谷斯嘉瞪大眼睛:“人民幣?”
林鳶茫然點頭:“對呀!
谷斯嘉頓了片刻,吃吃笑起來:“林鳶,你知道范思哲一雙襪子多少錢嗎?”
林鳶下意識搖搖腦袋。
“便宜的,可以買你腳上四雙鞋。”谷斯嘉得意道。
林鳶一頓,低頭看見鞋子上小小的英文字母,好像明白了。
少年的自尊心就是如此薄脆。林鳶臉一下子燒起來,有些不知所措。
腳指頭在沒辦法藏起來的鞋子里用力縮了縮,脹紅臉的林鳶向她解釋:“我不認識這個牌子,我不是故意買假貨的!
谷斯嘉夸張地張著嘴,240度旋轉(zhuǎn)腦袋,用目光掃射過班里大半同學,以一種“你們聽聽她在說什么”的表情“哈”了一聲,質(zhì)問林鳶:“你連這個牌子都不知道?渝市也是大城市吧?沒有商場的嗎?”
林鳶本還想解釋,她老家在渝市郊區(qū),小鎮(zhèn)上的確沒有大商場,她也沒有特意去研究過這些大牌。
但看著她毫無緣由的敵意,咄咄逼人的態(tài)度,又突然覺得沒有意義。
因無措而繃緊的情緒緩和下來,林鳶看著她,驀地問:“那你知道‘我認識的人越多就越喜歡狗’這句話是魯迅說的嗎?”
“我當然知道!”
“魯迅沒說過!
“你……??”谷斯嘉語塞,睜眼瞪她。
“你也是高中生了吧?不學語文的嗎?”林鳶清清淡淡地問她。
同學們雖然也當場笑話了谷斯嘉,但那樣的可笑程度,是遠不及她穿了雙,150人民幣的范思哲來得有趣的。
那一個中午,林鳶挺直脊背坐在教室里寫數(shù)學作業(yè),神色是平靜的,腳背卻繃得有些酸。
以至于去其它班里找朋友說事的江隨回教室后,看見她硬邦邦的模樣,笑著問她怎么了,她都遷怒般地沒有回答。
他早上也說了,她的新鞋挺好看的。他一定也知道。
直到周一清早,她仍穿著那雙球鞋,為了顯示自己的毫不在意,繼續(xù)不早不晚地,定點進了教室。
隨后一眼看見江隨大喇喇踩在課桌前杠上的,和她腳上款式一模一樣的鞋。
她有些愣,沒頭沒腦地坐下來,慢騰騰地放書包,拿課本。
“隨哥你也是,”坐江隨前面的龐浩然轉(zhuǎn)過身,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感謝你同桌教你寫作文,就買雙假鞋給人家?還他媽是買一送一的!”
每天早上都像沒睡醒的江隨靠在椅背里,倆手抄在校服兜里,眼皮耷拉著,無所謂地看向龐浩然說:“嗯?哦。”
鞋子從橫杠上挪開,慢吞吞踩到地上,江隨十分流氓地說:“我花的是真錢,怎么不算真的呢?”
“?”龐浩然一頓,這也沒排練到這一句。坑谑寝D(zhuǎn)戰(zhàn)。
“小林子你也是,”龐浩然搖搖頭,很是無奈的模樣,“隨哥不識貨,你還幫他藏著掖著!
林鳶張了張嘴,剛想解釋,搭在桌肚邊的手腕,就被人拉著校服袖口,往下輕扯了扯。林鳶一頓。
原本靠在椅背里的少年,傾身靠近課桌,整個上半身朝她的方向斜側(cè)過來,一手支著課桌,一手支住下頜,歪過腦袋看著她。
工筆勾勒般的漂亮紅唇微動,用只有他們倆人能聽到的音量,輕“噓”了聲,又在她怔愣的目光里無聲揚起。
少年薄薄的眼瞼緩耷,長睫在眼下刷出一片銀杏的形狀,唇角笑弧散淡。
仿佛這是獨屬于他們的,無需和外人說的秘密。
同樣是心臟不由自主的劇烈跳動,同樣是從臉頰到耳廓燒起來的熱度,卻又好像和那天被“揭露”時的心情截然不同。
她不曉得,他是何時發(fā)現(xiàn)她的困窘的。
他是不是知道,她不可能因為被人嘲笑,就換掉這雙新鞋。
所以才要陪著她,做這樣愚蠢的事情。
但她那點可憐又可笑的自尊心,在那一刻,久違地,被人重新?lián)炱饋怼?br />
…………
“妹妹,這肯定是真的啊,你們看這做工,這皮質(zhì),”年輕男人拍著胸脯,“不是真牛皮叔叔我吃下去!”
林鳶似夢半醒的思緒,被這熟練的吆喝聲掐了把,回神看過去。
站在小木推車前的兩個小女孩,明顯有些猶疑。
這鞋子的價格,和商場里比是便宜不少,大概對折的模樣,質(zhì)量看著也不錯,但是,又總讓人覺得哪里怪怪的。
直到一個陌生姐姐站過來,開口道:
“你有沒有想過,她們把假貨當真貨穿去學校,被懂行的同學點破會有多傷心,多難過,多無地自容?”
男攤主一愣。
“你騙取的是信任嗎?收割的金錢嗎?不是!绷著S平和地告訴他,“你即將摧毀的,是兩位少年的自尊心!
“……?”
“??”不是,有病吧??
不是他就賣個山寨鞋……
媽的,今天遇見球鞋判官了?
年輕男人無語地看著她。
女孩子漂亮的大眼睛漆黑又清澈,無懼地直視回他。
“他大爺?shù)摹币暰沒來由地下意識閃躲起來,男人揮了揮手,開始往回拿鞋,“行行行,我錯了還不行嗎?我不賣了行不行?”看了看手里在收拾的一堆鞋子,又說,“我講明這是山寨的,人家愛買不買行不行?”
兩個小女孩一聽,這球鞋果然是假的,慶幸沒買,忙和這個漂亮姐姐道謝。
林鳶笑著說沒事,又盯著攤主收拾好球鞋,關(guān)掉小推車的閃燈,看他罵罵咧咧扛著一包東西走遠。
她心滿意足地離開,走到馬路邊。
想起剛剛那男人疑惑、頭疼,又敢怒不敢言,仿佛遇到了精神病的樣子,林鳶沒忍住,不由輕笑出聲。
最后笑得都得彎下腰,蹲下.身,捂住臉,肩線輕顫。
那雙球鞋她穿了很久,直到半年后,她的腳終于又大了一碼,不再穿得下。
江隨也沒有特意每天都陪她,只很自然地,隔三岔五,讓那鞋子在他腳上出現(xiàn)一下。
那時,韓知希還不是他女朋友。
她很開心的。
如果手心里沒有潮潤的話。